我支撑了半天,才摸索着起了床,洗手间里仍有几大包纸巾,那是我用来擦身体的,现在它们仍然摆放在那里。还有罐头蔬菜、盒装鲜奶、鸡丁派、胡桃派、苏格兰松饼等,都是外送工人送来的,我不想吃。我颤颤巍巍地用纸巾将身体擦拭了一遍,然后穿着一件赭红色的旗袍。因为皮肤病我全身溃烂,紧裹在身的旗袍磨破了伤口,钻心的疼痛。但是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了,就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我在行军床垫上铺了一块灰蓝的毯子,慢慢地捋,一寸一寸地捋,一直捋到没有一丝皱褶,完完全全捋平了,我才放心。将所有的证件也找齐了,装在一只手提包里,放在靠门旁的折叠桌上,好让别人进来时,一眼就能看到。我将长年累月开着的电视机关掉,那盏紫外线的太阳灯仍然开着,我不想一个人漆黑地上路。
我在床上坐立了片刻,有些支持不住,但是还没有倒下。抬头看了看这个雪洞似的房间,墙壁上是空空的,没有悬挂任何装饰物。靠窗是几只纸板箱,这就是我的“写字台”,《对照记》、《小团圆》就是伏在这些纸箱上写的。地上摆放着许多纸袋,有几只装着近年来买的衣服,都是廉价的。边上放着的是拖鞋,是浴用的橡胶拖鞋和一次性拖鞋,用脏了就扔,还有几大包新的没有用过。地上到处扔着毛巾,所有的毛巾全都扔在地上,我实在连拧毛巾的力气也没有,就用光了全部的毛巾。十来只纸板箱就放在墙角,我的书稿全在这里,有英文小说《少帅》、《上海闲游人》和未完成的《小团圆》、《描金凤》等。还有《易经》和《雷峰塔》。
我从三月份开始就掐断了与外界的全部联系,最后仅有的林式同还有宋淇也在两个月前中断。我把我的后事全安排好了,就一心等待着死神领我上路。我知道姑姑、母亲或者还有赖雅、胡兰成在等我前往。他们聚集在奈何桥另一端,焦急地等着我在奈何桥头出现,我正一步一步蹒跚地往那里赶。死神板着一张潮湿绿的脸,在阴阴地冲着我发出冷笑。我一点也不害怕,从容地在床上躺下来,没有盖任何东西,手脚平放,一颗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甚至感到些许欣慰。因为我的这一生,像一部长长的老电影,它从出生到死亡,全是我一手编剧的,编剧、导演、主演,全是我张爱玲一个人,我是兼编导演于一身的人——我编写了我的一生,我导演了我的一生,当然我也主演了我的一生。我是个相当出色的编剧,当然也是个相当出色的导演和演员。我的人生全按照我编写的剧本走,这一点让我相当自豪。我在上海、在香港、在美国编写了那么多的烂电影,为什么烂,因为我做不了主,导演和老板不听我的话,所以这样的电影没法不烂。我编剧的最精彩的剧本应该是我自己这部电影,它在后世肯定将会反复被人拍摄,吸引无数芸芸众生前来观看,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知道今后会有无数人来研究我,写我的传记,这一切都是我事先安排。我死一定要死得独特,就如同我活也一定要活得特别一样。我的人生就是一部传奇,我不可能和别人重样。
我耗尽所有的力气睁开眼睛,要最后再看这世界一眼。窗外的月亮好大,今夜是中秋节,是中国人团圆的节日,我却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也是我的安排。我是那么喜爱月亮,也写过那么多的月亮,我一定要选在圆月之夜离开这个世界。月亮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向我道别。我闭上了眼睛,却看见许多许多的人朝我拥过来,他们有的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先,有的是我在上海的亲人,更多的是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就如同舞台上告别一样,所有的演员在落幕前都要共同出场,作最后的告别。我一一向他们表达感谢,是他们协助了我,完成了我的人生传奇。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张爱玲,也就不可能有我这部张爱玲传奇。
我随着一缕缥缈的音乐漂浮到大海上,如同一朵随风而逝的海上花。大海潮涌,星光满天,海天之间正在放映着我的电影《滚滚红尘》,三毛编剧,林青霞演我,秦汉演胡兰成。电影已经到了结尾了,所有的演职员表正在掠过银幕,最后在闪闪灭灭的雪花点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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