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的盛唐3:武后-两个小人是祸乱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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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狄仁杰、娄师德等宰相的相继离世,武则天发出了“朝堂空矣”的感叹。

    只要武周朝一天没有关门歇业,自己还是女皇,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对于这一点,武则天从来没有怀疑过。

    她自从有了张氏兄弟的陪伴之后,心情虽然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在耗磨着她日益衰竭的心力。随着一天天的衰老,武则天的幻灭感也越来越深重。

    武则天有时不安地感觉到,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即便是张昌宗,也常常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烦恼。她听到宫人们传来的密报,张昌宗在控鹤府与太平公主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更让她感到头痛的是,就连自己最宠爱的近侍之一上官婉儿也有了背叛她的迹象,一向对她无比忠诚的上官婉儿竟与张易之也有了私情……

    那些在她面前恭顺有加的朝臣也开始打起了官腔,玩起阳奉阴违那一套。

    而那些依然健在的老臣中,最让武则天感到失望的当属魏元忠。她曾经多次将魏元忠从生死关口拉了回来,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仁至义尽。可让武则天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魏元忠不仅不图报答,相反一味违拗圣意,处处与她为难。

    在武则天看来,魏元忠不顾性命屡屡谏责自己,多少显得有些矫饰——他只不过是在替自己赚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怜的名声罢了。魏元忠算是武则天晚年的能臣,可以用文武兼备、敢说敢为来形容这个人。在武则天任用过的所有宰相中,此人应属上品。

    这时文臣集团与“二张”的矛盾越来越明显,如果“二张”能够有所收敛,肯安安生生地专门服侍武则天,那也没什么,最多只能算是女皇生活作风问题上的一道蕾丝花边。

    刚得到女皇宠幸时的“二张”与政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可是作为武则天最为宠信的两个男人,就算他们能够在权力面前淡定如处子,但那些对权力虎视眈眈之人,又怎会错失各种借梯登天的途径?

    武则天非常信任这两个散发着脂粉气的小男人,经常授意让他们处理政务。朝臣们私底下的唾沫非但没有将他们淹死,反而成为激发他们斗志的原动力。

    不要说大臣们拿“二张”没有办法,就是皇亲国戚在他们面前也是黯然失色。为了张氏兄弟,武则天不惜逼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自杀。既然皇族里有人在这件事上吃亏,其他人只有吸取教训。于是李显、李旦、太平公主都千方百计想着法儿哄张氏兄弟开心。

    兄妹三人私底下合计,只要张氏兄弟开心,武则天就会龙颜大悦;武则天心情好,他们这些做儿女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长安元年(701)十月三日,武则天离开神都洛阳,以二十天的时间,完成了近五百公里的行程,抵达长安。

    早在显庆二年(657),唐高宗以洛阳为东都,此后频繁往返于两都之间,以住洛阳为主,直至在洛阳病死。武则天称制后,又迁都洛阳。

    而武则天这一次离开洛阳并非临时起意,在此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她都留在长安。当年,武则天成为皇后,借着长安后宫有恶鬼出没传言,要求高宗迁都洛阳。武则天迁都有她自己的想法,长安是李唐旧势力的地盘,为了自己培育的新势力能够迅速扩张,武则天认为长安不是理想的执政场所。

    在此之后的二十余年里,武则天虽然有几次随高宗皇帝返回长安,但只是短时间停留。大周帝国成立之后,武则天正式以洛阳为都城,再也没有去过已成为陪都的长安。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十月,武则天却突然前往长安,这让朝臣们大感困惑。太子李显一家内心的怨恨难以平复;而武家因为武延基被杀,也心怀不满。朝臣们早就对张氏兄弟非常反感,经过这一次的事件,他们的反感更为强烈。在“二张”看来,只要他们一句话,就算是金枝玉叶的亲王、郡主也可以说杀就杀。

    他们在感受着武则天带给他们的皇恩浩荡时,也不免心有不安。朝臣们的不满情绪就像是一场“无声的责难”包围着他们。

    武则天显然发觉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情绪上的变化,然后再以此推测朝臣们对这次事件的反应。于是她希望能够通过改变环境来舒缓朝堂内外弥漫的紧张气氛,所以才想到返回长安。她也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再亲眼看一次长安,那里埋葬着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也埋葬着自己的真相与谎言。武则天离开洛阳,是在处死皇孙、孙女一个月后起程的。

    回到久违的长安,武则天定居于含元宫,随后又将其更名为大明宫。此处原来就称大明宫,这时等于又恢复了旧日的名称。或许是迁回昔日自己的发奋之地,原本精神上已略显疲态的武则天很快又恢复了以前的明快果断。当武则天和她的朝廷移往长安期间,突厥与吐蕃开始频频侵扰边境。

    为了应对局势,唤醒人们李唐皇族血液里的尚武精神,长安二年(702)正月,武则天颁下了创设武科举的敕命。为了向天下人传递自己的尚武意图,武则天亲自登上门楼,现场选拔武举人。

    武科举的科目有骑射、马战、步射、举重等诸般武艺。分别规定等级,及格者才能参加才貌的考试。身为一个武士需要具备堂堂的威仪,所以身高六尺以上是必备标准。其次,和文科举一样,武科举录用的人才也要有辩才以及军队统帅应有的外形条件。

    在文重于武的传统里,提到科举,是专指文科举而言的,各代的武科举都没有受到重视。包括武则天的大周帝国时代在内,原则上都是“出将入相”。正所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帝国边境一旦吃紧,那些宰相往往会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带兵远征。凡是万军之统帅,必须有《孙子》《六韬》等兵法的修养以及明晰的头脑,并且擅长战略、战术。当时的武科举,并没有设置与文才有关的考试,所以录用的武科举人才往往很难达到预期的要求。

    李重润和永泰郡主的死,一度让太子李显与韦妃陷入恐慌与无措。他们虽然痛恨张氏兄弟,但多年的流放生涯让他们早就习惯了忍气吞声。在冷峻肃杀的现实面前,他们就像是后宫里栽种的植物,沉默地面对命运强加于他们的一切。

    身为太子的李显比谁都清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回到长安之后,至少从表面上看,“二张”的势力非但没有衰减的迹象,反而一路高升。习惯于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围绕着兄弟二人举行的宴会,一次比一次豪华奢靡。

    太子李显一家人的不安,不仅波及相王李旦,连一向以豪放知名的太平公主也受到了影响。兄妹三人经常私下里商量种种对策,以应对当下的局面。他们搞不清楚“二张”会在武则天面前说些什么坏话,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张氏兄弟,他们能够想象得到,武则天将会给予他们难以承受的严重后果。

    长安二年(702)八月,李显兄妹三人联名上书,请武则天封张昌宗为王。武则天驳回了他们的请求,虽然说自己宠幸“二张”,但并不代表就要给他们封王,她也要考虑影响。武则天越是拒绝,李显兄妹越是认为她在找一个更为合适的理由和借口。等到《三教珠英》编辑完成之日,兄妹三人再次上书。在这种情况下,武则天才顺势将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赐爵为邺国公。

    这两件事原来是不相干的,可是武则天却巧妙地将两者糅合于一处。在朝臣们看来,武则天好像是为了表彰张氏兄弟编辑《三教珠英》有功,才将张昌宗封为邺国公。

    在朝堂上,《三教珠英》并没有受到朝臣们的特别关注,但张昌宗的邺国公头衔,却让许多人为之侧目。自从皇孙李重润、继魏王武延基、永泰郡主死后,张氏兄弟也一改往日油头粉面的面首形象,努力结交那些知名文士,从事丛书的编撰。

    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人,皆依附于张易之门下。就连那些青年士子,也有许多人是出自于张易之府门,他们将武则天的面首视为自己的宗师。此外,负有才名的殿中侍御史郑偣、冉祖雍、光禄丞宋之逊等人,也成了张易之的党羽。

    张易之、张昌宗的出现让日渐老去的武则天得到新的欢愉,此时的她需要的是男人的臂弯,在疲倦的时候可以依偎。武则天之所以如此,只是从精神上蔓延出来的一种否定衰老的意念。

    “二张”也准确把握了这种意念,他们把自己转化为一道清冽的溪泉,滋润着老妇人那日渐枯竭的心灵。

    2

    人生像是一场循环游戏,老人与孩子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武则天对“二张”的依赖,又何尝不是一种孩童似的依恋。他们在一起,时时会无休地讲着稚气的、可笑的民间神话。有时,他们会在女皇帝的怀中睡着,同样,女皇也会在他们的依偎中沉沉睡去。

    由于接近,也由于几乎是全部的时间在一起,“二张”自然而然地会接触到朝中政事,他们有时会和上官婉儿一起协助武则天处理事务,他们无意间会看到许多密件。

    有不少密件是和他们兄弟有关的,“二张”从来不为自己作解释,也从来不避讳人们对自己的攻击,好像那些密件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将张昌宗赐爵为邺国公,也是由此而来的。武则天以为爵位能够保障情人的地位。爵位,再加上接触到大政的机密,张昌宗自然而然会为自己布下一场棋局,夏宫侍郎韦承庆、凤阁侍郎崔神庆、侍御史房融,也就势投向“二张”集团。每一个政治集团的建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张氏兄弟运用他们的权位,进行得却很顺利。

    不用说那些用屁股指挥脑袋的朝中大臣,就连太子和公主都要争着抢着巴结张氏兄弟。为了能够在仕途上有所斩获,那些习惯了见风使舵的朝臣早就顾不得读书人的颜面。就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琢磨着如何攀附“二张”之时,也有人在寻找机会想要将“二张”拉下马。

    朝廷中,昔日由狄仁杰引进之人以及由武则天自行识拔之人,渐渐地结合成了一个反对张易之兄弟的集团。

    在过去,这一集团的斗争目标主要针对武氏一族人和其他的新进氏族。现在他们改变了斗争的方略,希望将围绕于武则天身边的核心人物逐个击破,先要集中对付“二张”。

    由肃政中丞入为同平章事的魏元忠,结合凤阁舍人张说、宋璟,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正谏大夫朱敬则以及充司礼监的高戬,成为反对张氏兄弟的先锋。这时候,狄仁杰等首辅大臣相继离世,宰相班子中很少再有比魏元忠更有威信的了。

    对于武则天宠幸“二张”这件事,魏元忠表现得比其他朝臣更为激烈,这完全是性格使然。他生来是一个暴脾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魏元忠是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县南)人,当太学生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性格刚直之人,从来不去跑关系走后门,做买官要官的事,因而多年未得征用。当时有左史江融,写了一本《九州设险图》,备述古今用兵成败之事。魏元忠从其学,由于学习刻苦,天赋又好,终于成就了一位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文人。

    他与娄师德、裴行俭相类似,都走文武兼备之路。

    仪凤年间,吐蕃侵扰,他向朝廷投密信言事,长篇数千言表现其雄才大略。他历数前朝治乱与君主用人的关系,也大胆地指出本朝用人和赏罚的得失,尤其论述了对吐蕃作战的应有方略。其论宏阔,大气磅礴,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

    他的表现很快得到了高宗和武则天的赏识,授秘书省正字之职,入值中书省。不久,又迁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在平定徐敬业之乱中,武则天让他担任李孝逸军的监军。武则天对他认识极准,魏元忠果然极有军事才能,给李孝逸献计无不成功。平乱之军能不失时机地进军,迅速取得胜利,和魏元忠的献策关系极大。

    魏元忠就此立下汗马功劳,也表现了他非凡的军事天才和果勇的作风。平乱后因功授司业正,不久迁洛阳令。当时酷吏横行,他先后数度受害,首次入狱因平叛有功,被武则天救下,流放岭南。一年多后刚被召回任御史中丞,又被来俊臣拘陷。面对屠刀他依然神色自若,毫无畏惧之色,这次又被武则天在刀口豁免,流放费州。

    后来他又被重新起用为中丞,不到一年被酷吏侯思止陷害,结果又一次被投进大狱,在狱中大骂酷吏侯思止不止。

    武则天爱惜他是一个人才,仍然没有杀他,将其流放于外地。酷吏垮台后,武则天再一次恢复了他的官职。武则天对魏元忠屡次被卷入重案而不解,问他原因。他委婉地回答,自己身为头鹿,酷吏欲烹美羹,所以才会屡屡遭到迫害。

    一个人在官场上如过山车似的这么来回折腾,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按道理说,他的内心也应该能够做到云卷云舒、宠辱不惊了。可所有的经历对魏元忠来说,最后都没有转化为内心的城府。要想将一个性格刚猛之人修炼为彻头彻尾的官场上的圆滑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圣历二年(698),武则天升魏元忠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并命他为检校并州长史,任天兵行军大总管,让他防御突厥。同时又将其迁升为左肃政台御史大夫,检校各州长史、同凤阁鸾台三品,成为出将入相的权要。

    魏元忠与狄仁杰相比较,缺乏后者的机智和通融,因此治理政务军务、对上对下,可以说刚猛有余,而柔韧不足。如果他能够像狄仁杰那样懂得官场的变通之术,四两拨千斤地处理矛盾,他应该可以走得更高。

    可惜他没有选择走别人的路,而是依然走自己的路。

    魏元忠与狄仁杰都是高宗朝后期帝国官场上崭露头角的人物。魏元忠在平定徐敬业叛乱中立了功,狄仁杰则在宁州及豫州刺史任上有着良好的表现。

    狄仁杰官至宰相,魏元忠则是御史中丞。他们都曾经受过酷吏的残酷迫害,魏元忠被迫害的次数尤其多,连武则天也称其“累负谤铄”。恐怖政治结束后,他们都在相近的时间内被起用。起用后,都曾经做过副元帅。

    二人的政治经历虽然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他们在性格上却大为不同。狄仁杰属于刚中带柔型,而魏元忠则是刚烈有余。当年魏元忠被酷吏侯思止逼迫时,毫无惧色与之周旋,甚至说出决绝之言。他说:“你要我魏某人的头颅,只须拿锯子来锯就好,何必强迫我认罪。”

    武则天对二人的信任程度也不在一个层面上,狄仁杰死后,武则天不由发出“朝堂空矣”的感慨之言。其实若论才能,魏元忠不在狄仁杰之下,这一点武则天也是心知肚明的,可她为何会说出朝堂无人之类的话?一是表现了武则天对狄仁杰的依赖之情;二是表现了武则天对朝中无人可用这样一种局面的失望情绪。

    武则天谋求治国人才时,只是征求了狄仁杰的意见,而避开了魏元忠,这说明武则天对魏元忠并不十分倚重。

    久视元年(700),也就是狄仁杰离世这一年,魏元忠年仅六十三岁,而狄仁杰推荐的张柬之已经七十五岁。在正常情况下,狄仁杰故去之后,魏元忠应是主持朝政最为合适的人选,但狄仁杰却没有推荐他。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狄仁杰已察知武则天对魏元忠并不十分信任。如果他极力推荐魏元忠,难免会引起武则天的猜疑。于是,狄仁杰才会挑出一个名望和资历都不及魏元忠的张柬之。

    就与“二张”的关系而论,魏元忠与狄仁杰也大有不同。狄仁杰有时为了顾全大局,对“二张”持虚与委蛇的态度。魏元忠则不然,他毫不掩饰对“二张”的敌视态度,并大张旗鼓地与他们进行斗争。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不同的态度。可是在武则天看来,反对她所宠幸的男人,就是反对她这个女皇。

    狄仁杰和魏元忠都曾经劝谏过武则天,但却收到了不一样的效果。结果成全了狄仁杰一世良相的美名,而魏元忠却捞了个一根筋的称呼。

    对于宠信“二张”这件事,不同之人有不同的解读。狄仁杰等忠于李唐的旧臣们看到,武则天还是能正确处理为政与自己私生活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宠“二张”而耽误了政务,当然也不会因为朝政而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尤其能让狄仁杰等人可以接受的是,这时候的武则天已是高龄,高宗离世十几年,身为万乘之君,她毕竟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日光之下,她用权力将自己武装到“牙齿”,可是等到黑夜降临,附着于人身上的那些身份符号逐渐隐去,孤独感像是万虫噬心。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养几个宠伴,打发一下晚年的寂寞时光,又能算什么事呢?

    作为一个帝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想一想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女皇毕竟也是皇帝,作为皇帝难道就不能有几个男宠?总而言之,作为武则天所信任的股肱大臣,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换位思考,应该有所理解。

    狄仁杰虽然也经常找机会劝谏武则天,但他并没有采取激烈的手段。武则天能够理解老臣们心中所想,也能够分清现实的重点,君臣关系多年来还算融洽。所以狄仁杰去世时,武则天才会当着众官员的面,大哭不止。一代铁血女皇,也是血肉之躯。

    尤其让大臣们感到高兴的是,晚年的武则天性格变得温柔而有趣。大小事任你劝谏,也不再动气发火。即使是关于“二张”的劝谏,只要不是当面冲撞让她下不了台,她也能坦然接受。如宰相韦安石,就曾经当着武则天的面,逐走“二张”的友人四川宋霸子等商人。

    武则天非但没有加罪,还表扬韦安石能够秉公执法,敢于直言相谏,这种风度让在场的官员无不为之叹服。

    3

    狄仁杰死后,面对空荡荡的朝堂,武则天的政治热情锐减。其实朝堂并没有如武则天所言的那样“朝堂空矣”,其实还有不少可堪大用的贤良之才。可是对于武则天而言,狄仁杰之后再无狄仁杰,没有一个让她可以放心地将政治权柄交于他手的宰相了。

    武则天不得不每天临朝勤政,身心也极度疲倦。连皇帝都厌倦于朝政,就更不用说那些朝臣,朝堂上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下来。虽然偶尔还会有突厥及吐蕃侵扰边境,但很快就不了了之。朝臣们最为担心的皇嗣问题也慢慢安定下来,近来也没有造反或忤逆事件发生,君臣好像都沉浸于“太平盛世”的慵懒气氛之中。

    就在这表面上太平无事的时期,武则天的内心却感觉无比空虚。有张昌宗、张易之陪侍的内宫宴会,比以前更热闹,也更加频繁。在宠幸“二张”这件事上,魏元忠与武则天之间再度爆发了正面冲突,魏元忠让九死一生的自己又死了一回。

    事情的导火索是一次与“二张”兄弟有关的人事安排,在这次人事安排会议上,武则天事先就已经内定了张易之的兄弟、歧州刺史张昌期为雍州长史。

    既然内定,就不需要再摆到台面上来商议。可武则天还是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来征求宰相们的意见,这等于把球又踢给了宰相们。

    武则天都已经默许的事,拿出来讨论不过是走走过场。宰相们都清楚官场上的潜规则,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可魏元忠却不吃这一套,既然是廷议,那就应该有不同的声音。于是,他上前发出了一句与其他人不同的声音,他说:“张昌期不配当长史!”

    这句话虽然让人感到震惊,但并不令人意外。震惊是因为魏元忠得罪之人是“二张”,对抗之人是当今圣上;不意外,是因为这句话出自魏元忠之口。

    武则天问其原因,魏元忠回答:“张昌期不懂政事,以前任职歧州,当地农户都跑光了。雍州是京畿地区,事务重大,薛季昶精明强干,应当由他来担任。”魏元忠所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的是事实情况,句句在理。武则天只得中止对张昌期的任命,改派薛季昶为雍州长史。

    如果不是性格因素,武则天还是很看重魏元忠的。武则天重用了他推荐的薛季昶,让薛季昶做右御史台谏议大夫,充山东道防御大使,节制幽、沧、瀛、定、桓等州诸军,以防突厥。

    武则天这么做,让魏元忠产生了错觉,他认为自己在武则天心目中还是有足够分量的,自己还可以实现更多的想法。于是魏元忠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向武则天面奏:“魏元忠蒙皇上和先帝看得起,屡受皇恩。今天武皇您又让我位极人臣,当上宰相。我压力很大,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让我惭愧的是没有尽到一个宰相的责任(尽忠死节),让一些小人亲近皇上,这是我的罪过啊!”

    武则天和大臣们心里也都清楚,魏元忠这句话的矛头直指武则天身边的那两个跳梁小丑。朝臣们并不惊讶,因为这已经不是魏元忠第一次这么做。

    当初魏元忠还是洛阳长史的时候,就不将张氏兄弟放在眼里。当时洛阳县令张昌仪仗着是张易之、张昌宗的弟弟,每次到都督府都直接往长史的办公室闯。魏元忠当了洛州长史后,张昌仪还想那么嚣张,结果被魏元忠当面呵斥出去,让他规规矩矩地到院子站着听候指示去了。

    有一次,张易之的奴仆在街头行凶,结果被魏元忠抓到,直接就给乱棍打死了。当年尚且无惧二人,如今当了宰相之后,就更没有必要怕他们。

    武则天显然很不高兴,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的眉头却紧锁起来。

    张易之兄弟见魏元忠揪往他们不放,更拿出了“尽忠死节”的架势要和他们缠斗到底,别看二人平日里活得尊贵无比,也乐得逍遥自在,可谁又能真正了解他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在外人看来无限风光的背后却暗藏着深刻的危机感。

    张氏兄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和魏元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更不可能同殿称臣。他们总有一天会走上角斗场,你死我活才是最终的结局。在“二张”愤怒的情绪背后,还有一层深深的恐惧。他们的风光来自于武则天,附着于武则天,然而这时候的武则天已经八十岁,随时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会不会如同失去父母的孤儿般被抛弃在这冰冷的后宫?答案是肯定的。

    更何况,现在武则天依然健在,魏元忠这个老儿又死死地盯着他们,像一只饥饿的狼随时扑上来用尖锐的爪子将他们撕个粉碎。如果想要摆脱这种恐惧,他们就要尽快抢得先机,以除掉这个让他们夜夜做噩梦的魏元忠。

    他们心里也清楚,不光是以魏元忠为首的朝臣们有生吃他们的心,就连李唐皇室和武家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魏元忠既是宰相,又是太子左庶子,算是东宫的僚属,与太子交情匪浅。

    “二张”兄弟已经通过武则天的手间接杀死了太子的一双儿女,太子又怎能不恨他们?万一太子有朝一日当了皇帝,魏元忠是他东宫的官僚,肯定还得当宰相,到那时君臣两个都看不上我们,日子还怎么过啊?干脆制造一个案子,将魏元忠给拖进来,顺便也把太子拖下水,一箭双雕。

    他们决定借武则天之手先除掉魏元忠。可是魏元忠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有智慧、有功劳、有资历,还有两次在鬼门关前大难不死的经历。既然台面上除不掉他,那就只有在背后找机会。作为武则天的枕边人,想要除掉敌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魏元忠以前对“二张”的攻击,仅限于他们的家奴或堂兄弟,如张昌期之流,并没有直接针对“二张”本人,“二张”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次与往日不同,魏元忠直指他们是君王身边的小人,大有清君侧的意思。这样的严厉措辞让“二张”无法忍受。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不得不采取报复行为。

    4

    长安三年(703),逐渐老去的武则天,行动越来越不方便。

    武则天的身体正在逐渐迟钝僵化,精力也在一天天地衰退,可一颗帝王之心仍在跃动不已。这注定了她仍舍不得放手对整个帝国的掌控。如果说权力是毒药,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解药。

    这一天,武则天正躺在龙床上闭目养神,只有“二张”环伺在侧。张昌宗一直处于不安静的状态,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这一切又怎能逃过武则天的眼睛。

    “六郎,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朕也听听。”武则天说道。

    张昌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武则天说:“魏元忠凌强欺弱,皇上还以为他是我武周朝的能臣大贤,屡屡袒护于他。如今养虎成患,这个贼子终于露出反状来了。”

    一听有反状,武则天的手不由抖动了一下,她赶紧抓住张昌宗的手,急促不安地问道:“何来反状?谁人谋反?”

    张昌宗知道,普通的政治事件已经无法刺激武则天困顿麻木的神经,唯有谋反才能起到作用。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缓缓道来:“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私下密谋,‘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

    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武则天再也无法安神静气。她微闭的双眼突然变得神目如电,杀机浮现。她说:“魏元忠数度流配,朕不以为责,又数度将其召回朝堂,委以重任,何又负朕如此深?”

    武则天最痛恨的就是谋逆这档子事,魏元忠性格刚烈,敢做敢当,又对她宠幸“二张”之事耿耿于怀,听到张昌宗的密报,不由不信,她便对魏元忠产生了警惕之心。作为帝王,武则天对魏元忠这样的下属始终是爱恨交织。朝堂之事的确需要仰仗于他们,因为他们的执政才能要超出一般的官员。但他们又让她头痛不已,因为他们也的确有个性。

    魏元忠是文武兼备之臣,在朝中的势力很大,威望也很高,可以说是百官之首。如果真像张氏兄弟所说,他要发动叛乱,祸起萧墙,那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魏元忠和“二张”较劲,这是朝堂内人人都能看出来的。“二张”陷害魏元忠,也算是正常的权斗。至于司礼丞高戬被拉进来,也不是无缘无故。高戬是因为经常有事没事训责自己的属下张同休(“二张”的哥哥),因而得罪了“二张”。打狗还得看主人面,由此可见这兄弟几人在高戬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地位可言。高戬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的情人。

    张昌宗的话让武则天再也没有心思休息,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她下令先将魏元忠和高戬控制住,这一次她要亲自审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尤其是对待魏元忠这样的重臣更要慎之又慎。武则天要求“二张”与他们明天当庭对质,这让“二张”多少有些意外。他们以为,武则天会将魏元忠和高戬直接定案下狱,因为以前类似的冤狱太多。

    次日辰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御审就准时开始了。朝堂之上,武则天一脸的威严肃穆,端坐于龙椅之上。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诸位宰相分坐两旁。

    御审先由张昌宗站出来指证:某年某月某日,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魏元忠到礼部视察,司礼丞高戬负责接待,俩人立于司礼府的二楼上,指点着皇城说出了那句大逆不道之言:“主上老矣。吾属当挟皇太子。可谓耐久。”

    对武则天来说,没有比“年老”或“退位”此类言语,更让她心有所忌的了。更何况,如果这番话是实,那么他们此种商议,正是要鼓动太子李显篡夺天子大位。再联想到平日,魏元忠经常说出的那些带刺的话语,和对张氏兄弟过分露骨的攻击,更何况魏元忠本来就是一个执着如铁的硬汉,这种事也并非不可能。

    张昌宗的这番诬告之言,让武则天陷入到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当中。

    永昌元年(689),魏玄同与裴炎结交,时人就将他们的关系形容为“耐久朋”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一种政治关系,裴、魏二人因此组成了政治上的小集团,阴谋颠覆武则天的临朝称制,企图将李旦推上皇帝宝座。

    后来,酷吏周兴诬陷魏玄同,说他在私下与裴炎说过:“太后老矣,须复皇嗣。”武则天听后大怒,于是将其赐死于家中。

    魏元忠显然也想到了当年这件血案,他死死地盯着张昌宗,恨不得冲上前去扼住对方的喉咙。此时的魏元忠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白发皓首,性情耿直。自从太学生时代起,他就是一个不畏强权的汉子,不管是面对何等权贵势力,他都会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更何况,他有平定徐敬业之乱以及对突厥、吐蕃之战立下的赫赫战功。

    在酷吏横行之时,他屡受诬告,就算是被判了死刑绑缚刑场,面对刽子手的血腥刀锋,他也能泰然自若。由于敕命,得以保全性命流放边地,他也能忍受苦难。如今登上宰相宝座,出将入相,却要以老迈之躯对抗女皇身边年轻而妖媚的张氏兄弟。

    “二张”在这里同样用了“耐久朋”,将魏元忠的名字,巧妙地与裴炎联系在了一起。将魏元忠与裴炎画上等号,很符合武则天对魏元忠的印象。武则天曾称裴炎为“受遗诏伉扈难制”的老臣,而魏元忠也是一位口口声声自称“臣承先帝顾眄,受陛下厚恩”的倔强老臣。

    被“二张”指控的另一人物是高戬,他是太平公主的情夫。“二张”的指控名义上指向魏元忠与高戬,但牵涉到的还有太子李显与太平公主二人。牵涉到的人物,比起被指控的人重要得多。在这里,让人隐约可见武三思的黑手。

    “二张”一口咬定魏元忠、高戬说了那句忤逆之话。魏、高二人就矢口否认。一时之间,双方唇枪舌剑。本来就是没影子的事,想要坐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张”现在是借武三思的头脑进行思考,对于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族人来说,如果魏元忠“驱张”成功,自己夺取储位的图谋将更加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定下反客为主的计策,污蔑魏元忠等企图抬出李显,强迫武则天退位。

    武则天对李显、李旦兄弟,早就有一种疑惧心理。这种心理,时强时弱。弱时,母爱就会流露出来,李派的意见就能听得进去,恐怖政治就不容易再演;强时,仇恨之心随之复苏,武派的意见就会占据上风,恐怖政治便得以趁机出笼,李显的储位就难以稳定。

    所以,“驱张”和“反驱张”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李显的储位问题。

    虽然张昌宗和张易之无中生有,但他们打的却是有准备之仗。他们推出了一个证人,这个人就是张说,一个在仕途上有着无限光明前景的年轻人。在此之前,二人就找到了凤阁舍人张说,许予高官,让他出来做伪证。

    张说是个年轻官员,又是奉宸府的成员,平时同张氏兄弟关系很好,加上有高官引诱,就同意站出来作伪证。当二张提出让张说出来做证时,武则天点头同意,当即传令让张说上殿对证。

    张说,字道济,祖籍范阳,后举家迁徙至河南洛阳,他是垂拱四年武则天殿试录取的第一名。王孝杰讨伐契丹,张说在王孝杰军中充任管记。王孝杰兵败,张说来到洛阳,向武则天奏明失利经过。契丹南犯,张说又随武懿宗出征。武懿宗声名狼藉,张说还专门著《论神兵军大总管功状》,为其开脱。

    武则天对张说还是很欣赏的。现在“二张”兄弟提出他这么一个证人就是想让谎言成为事实。其实张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三教珠英》编委会的成员。由此可见,张说是张氏兄弟的人,又很得武则天的信任。

    张说是个聪明、有才华的年轻人,擅长写诗赋文。三十五六岁的他就当上了凤阁舍人。

    当时场面相当严肃,武则天亲自主持这次对质,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诸宰相在一边旁听。此时的宰相有苏味道、李迥秀、韦安石、李峤、朱敬则等人。

    苏味道是著名的骑墙派,当时号为“模棱手”。李迥秀则是“二张”母亲臧氏的情夫,李峤则是个滑头的文人。宰相中间,比较正直的只有韦安石和朱敬则二人。

    一大群朝臣,站在殿外玉阶下边,在等候对质的结果。

    张说此时也站在殿外玉阶下,内心惶恐不已。当他正要上殿的时候,一些正派的朝臣拦住了他,陈说利害,解析忠奸,让他不要做出卖灵魂的事。

    张说的同事,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首先开口。宋璟举进士时,只有十六七岁,从高宗朝末至武周中期,他在政治上均无所表现,他一生的重大表现,便是从这次对质事件开始。

    宋璟对张说说道:“道济啊,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苛免!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若事有不测,璟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这是在告诉张说,一个人的名节最重要,你可以欺骗人,但是你不能欺骗鬼神,你做什么事,鬼神都在那儿看着呢。所以啊,你千万不能党附奸佞,来陷害正人。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得罪了皇帝,即使被流放边疆,那也是很荣耀的事啊。

    左史刘知几也劝说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刘知几是当时的史学家,这句话等于在威胁张说,笔杆子在我这儿掌握着。如果你要敢做对不起魏元忠的事,我就用白纸黑字将你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你遗臭万年。

    劝说张说的还有殿中侍御使张廷珪,他用《论语》中“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劝勉张说。

    这些官员你一言我一语,使张说大受刺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张说内心纠结着就进殿了,武则天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说半天没有说话,他不说话,魏元忠沉不住气了,就冲着他嚷起来:“张说,你小子也想和张昌宗一起陷害我吗?”

    张说皱了皱眉头说:“魏公,你还好歹还是个宰相,怎么像个街头巷尾的市井小人?”

    他这么一说,张昌宗急了,指着张说道:“你说啊,那天你听见什么来着?你快说啊!”

    张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武则天说:“陛下啊,您看今天这场面,张昌宗在您面前尚且如此逼迫于我,可见在背后他得多嚣张啊!今天当着您的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我得说一句实话,我从来没有听见魏元忠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那都是张昌宗在逼我做伪证!”

    张说的话一出口,朝堂之上瞬间就炸开了锅。“二张”不由得气急败坏,指着张说对武则天喊道:“武皇,张说与魏元忠同反!”

    刚才还说张说可以为自己做证,现在又说他跟魏元忠一起谋反,这也太儿戏了。

    武则天对“二张”的表现也不满意,就追问张易之兄弟:“你们凭什么说张说和魏元忠一起谋反啊?”

    这一句话本来是张氏兄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

    但张说的临阵倒戈,并没有让张易之、张昌宗乱了阵脚。要不怎么说张氏兄弟能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宠儿,其他控鹤府的文人只能写一些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呢。

    张易之说:“我曾经亲耳听到张说跟魏元忠说,您就是当今的伊尹和周公。那伊尹是什么人啊?伊尹流放了自己的主君太甲。周公是什么人呢?周公长期摄政把主君都给抛到一边去了。张说这么说不就是和魏元忠一块儿谋反吗?”

    张说听着张易之的解释,脸上并无愤然之色。等到张易之说完,张说不紧不慢地奏道:“陛下,当年您任命魏元忠当宰相的时候,我前往祝贺,确实勉励他要向伊尹和周公学习。我为什么让他们学习伊尹和周公呢?因为伊尹辅佐商汤成就商朝的霸业;而周公呢,他是辅佐周朝的几代君王成就周朝的霸业,这都是千古忠臣啊。陛下任命宰相,要是不让他们学伊尹和周公,您还让他们学谁啊?我这样说有什么错吗?”

    张说的一番话,让张氏兄弟哑口无言,于是他越发起劲,继续道:“我又怎会不知道‘二张’今日气焰熏天?如果我依附他们,就可以当上宰相,而如果我同情魏元忠的话,可能马上就要人头落地。可是神明在上,我张说不敢附和小人。”

    如果不是在朝堂之上,估计此时早就掌声四起,欢呼声一片了。

    张说的表现的确超出了宋璟等人对他的期望。估计连张说自己都忘了是应张氏兄弟之邀来给他们做伪证的,临阵倒戈,让对方防不胜防。

    武则天这时候已经看出了端倪,自己的两个小情人被朝臣们耍了。张说这种做法让武则天的心里很不痛快。她看着张氏兄弟在群臣的围攻之下左支右绌,觉得自己的权威也受到了某种挑衅。一个皇帝如果连自己所宠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还不如退位。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知道是张昌宗在诬陷魏元忠等人了。

    武则天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也看出张氏兄弟是在诬陷魏元忠,可她还是要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张说反复无常,称魏元忠为伊、周,在张易之面前又说他谋反;先说魏元忠反,又说张易之诬陷,应该把张说和魏元忠押起来一起审讯。

    隔了几日,武则天又将张说从牢里拉出来审问,张说仍然梗着脖子不改旧词。武则天不禁恼羞成怒,即命诸宰相与河内王武懿宗共同审理此案。

    武懿宗见女皇已八十多岁的高龄,浑身是病,朝不保夕,在皇位上也待不了多久了。在诸宰相的有意暗示下,武懿宗不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也不敢动粗的,升堂问了几回,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仍旧把案子往上一推了事。

    张说横下一条心,打死都不改口供,怎么问还是坚持说魏元忠不反,是“二张”兄弟诬陷。

    在这次事件中,如果说张说自身的正直、勇敢等美德是产生反应的化学品的话,那么宋璟等人激励的话就是催化剂,这次化学反应的结果彻底打乱了“二张”的计划,不光救了魏元忠,也成就了张说的美名。

    在这次事件中,宋璟等朝中重臣抱团与“二张”对抗,可见人心所向。

    5

    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急需有人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吹进一些清新的风。就在此时,有人提出“皇上应尽早让位于太子”的想法。虽然每个人的心头都有着共同的期许,渴望李唐的复国梦想早日实现,可是百官之中,还没有人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正谏大夫朱敬则首先递上奏章为魏元忠、张说申诉。与平民相差无几的从九品官员苏安恒也递上了奏章。奏章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最后还是被从未列入考虑的人占了先机。

    苏安恒来自于习艺馆(当初称为内文学馆),馆内的内教博士是从九品下,是流内官的最低一级,一般朝臣对他们总有几分轻视。

    如此有分量的奏疏,却被他们占得先机,这让大部分朝臣感到羞愧难当。

    同样是奏章,同样是为魏元忠等人申诉,苏安恒的奏章要比朱敬则的奏章来得更加猛烈。朱敬则的奏章主要是说魏元忠忠诚正直,张说也没犯什么罪,如果处罚他们,会让天下人失望。

    苏安恒的奏章就激烈得多,对魏元忠的问题一带而过,矛头直指武曌本人以及张易之,说武则天刚登基的时候还像个纳谏的样子,晚年只喜欢那些说好话的人。忠臣们畏惧于张易之等人在朝堂不敢说话,私下里都很愤怒,而且赋税徭役太多使得老百姓精疲力竭,听信谗言、独裁专断使得赏罚失当,弄不好就要引起政变。

    苏安恒来自于后宫习艺馆,他却突然上奏劝告武则天主动让位于太子李显。这道奏疏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重重地震响于每个人的心头。张易之这帮人看到苏安恒的奏章之后也是勃然大怒,都劝武则天杀掉苏安恒。此前,苏安恒要求武则天返政于太子的奏章写得也是锋利如刀,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杀他。

    一个从九品的内官,为什么会有此突发性的谏言?事前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受人唆使,也就是说此举是他的一种自发性行为。武则天在阅完奏文之后,并没有如朝臣们所想象的那般愤怒,更多的是发自心底的震惊。

    狄仁杰死后,所有的朝臣都摆出了明哲保身的姿态。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一个区区从九品的内官,敢于站出来挑战圣威,勇敢地上陈“逆耳”的忠言。

    武则天私下召见了苏安恒,当面赞扬了他的勇气和直言。这让本来已抱着必遭诛杀或流放信念的苏安恒感到意外。他已私下与亲友们做了临终道别,做了赴死的准备。

    在此之前,武则天之所以会给予狄仁杰最大程度的信任,是因为她知道,狄仁杰全无逼自己退位的意思和计划。

    这一次意外地收到最低级别官员劝告退位的上奏,武则天隐隐地感觉到,一旦处理不当,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权衡之下,武则天认为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以不在意的态度,任它不了了之。

    在朱敬则和凤阁舍人桓彦范、著作郎魏知古的担保下,武则天最终还是放过了苏安恒,展示了一位君主的度量。

    谁都知道,只要武则天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她就不会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大周帝国。所以,不论是为了呼应“天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这都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苏安恒这么一闹腾,武则天再也没心思审讯魏元忠和张说等人了。在苏安恒的奏文里,关于“二张”半句话也没提到,这算是有自知之明,或许这也是救他一命的关键所在。不过正是从这份奏折,武则天才真的警觉起来。

    原来魏元忠等人并不是只想除掉张氏兄弟这么简单,背后或许有着更大的阴谋。魏元忠下狱,那么多人跟着蜂拥而上,要与他一起赴生共死,尤其是那个低级属官苏安恒说出的那么一番揭露她的话。

    最后的审判结果下来了,张说和魏元忠等人一并治罪。魏元忠被贬往高要(今天的广东地界)当县尉,从宰相直接被贬为副县长。张说和太平公主的情夫高戬也被流放到岭南。

    垂暮之年的魏元忠,第四次踏上流放之路。

    临行前,他得到了一个向武则天辞别的机会。当双鬓已染白霜的魏元忠,身着便装,迈进大殿的那一刻,武则天心中有了隐隐的悔意。应该说,狄仁杰之后,她有意将魏元忠视为自己的股肱之臣,可是……

    武则天忙令近侍给魏元忠赐座看茶。魏元忠虽是被贬之人,但她要给予一个老臣应有的尊严。魏元忠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喝了几口御茶后,凄然言道:“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

    “元忠啊,你把最后一句话说明白一些,朕有些不明白。”武则天不解地问道。

    魏元忠用手指着缩在武则天身后的“二张”,愤然道:“这两个小人,终究是祸乱之根!”

    “二张”兄弟像两只受伤的四脚小兽,惊得屁滚尿流,赶紧下殿叩头如捣蒜,捶胸顿首,直叫冤枉,以此博取同情分。如果魏元忠这番话放在过去,武则天会认为这是对她的大不敬,对她权力的挑战。此时的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暴怒,可是对“二张”的爱怜之情还是会让她失去应有的理性。

    魏元忠的临别赠言,激起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内心的仇恨,他们决心全力反扑。

    武则天望着魏元忠离去的背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踉跄了几步,若有所失地说:“元忠真的走了吗?”这句话让不由让我们想起,狄仁杰死后,武则天的那一句“朝堂空矣”的喟然长叹。

    为了保障“二张”兄弟不再受到来自朝臣们的无端攻击,武则天尝试性地将一些权力递交到他们手中。放在以前,即使是在酷吏政治的巅峰时期,她也没有将权力单独授予来俊臣等人。酷吏只有在奏闻和受到委托之后才可以行使权力。

    至于狄仁杰,也只是取得了在原则之下便于行事的权力。这么做,等于武则天授人一柄剑,而剑柄依然掌控于自己的手中,可是这一回与过去有着很大的不同。

    武则天给予张氏兄弟的权力,是完全授权,是将整个权力的剑柄交于张氏兄弟之手。武则天此举,并不是从理性出发,而是缘于感情。张昌宗曾经抱住武则天的腿流泪不止,倾诉自己处境的险恶。一向以铁齿钢牙示人的武则天开始为自己的两个小情人着想,容许他们将亲近之人安置于权力系统内部,在朝中结党,容许他们大肆排除异己。

    最先感受到武则天性情变化的并不是那些朝中大臣,而是随侍身边多年的上官婉儿。对于武则天的这一项措施,上官婉儿也感到万分诧异,她不无悲观地想道:那个让自己熟悉的武皇已经回不来了。

    殿中侍御史王晙还想上殿替魏元忠申诉,宋璟拦住他说:“元忠幸得全身而退,你再多说,引起武皇震怒,不知会有怎样狼狈的收场!”

    王晙说:“魏公以忠获罪,我以义再奏,即使也被发配流放也在所不辞!”

    宋璟也长叹道:“我不能为魏公申理,深负朝廷啊!”

    魏元忠离京时,太子仆(掌管太子车與、乘骑、仪仗的官员)崔贞慎等八人为他在效外饯行(因魏元忠兼太子左庶子)。

    张易之兄弟听说了这件事,便化名“柴明”投信铜匦,密告魏元忠与崔贞慎等人谋反。武则天又令监察御史马怀素进行调查。

    武则天甚至认为,身为朝中首辅大臣的魏元忠,又在太子东宫担任重要职务,生死攸关之际,急中生变,极有可能做出不轨之事,她想借此查个水落石出。马怀素查案时,她同时派人监督、催促,以防包庇作弊。

    马怀素很快上奏说:“崔贞慎等人仅为饯行,并无反状。”并提出让柴明出来与崔贞慎等人对质。武则天闻奏说:“我并不知柴明是何许人,你也不必让他们对质,只要根据密状报的案情审理就可以了。”

    马怀素说:“实情就是送行,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武则天大怒,说:“你是想纵容他们造反吗?”

    马怀素说:“臣不敢!魏元忠以宰相被谪,崔贞慎作为故旧相送,要诬陷他谋反,臣不敢这么做。西汉时栾布上奏赦免彭越,汉高祖不认为栾布有罪。何况魏元忠的罪名实情和贬官的处理都不如彭越重,难道陛下还要杀死送他的人吗?陛下自操生杀大权,欲加之罪,陛下亲自断案好了。而如今既委臣审理,臣不敢不据实上奏。”

    武则天听后口气缓和了些,说:“他们一点罪也没有吗?”

    马怀素说:“臣愚昧无知,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罪状。”

    武则天见马怀素说得句句有理,对答如流,神态自若,觉得所奏应该是实情,便心中释然,不再审问崔贞慎等人。

    其实武则天又怎能不知,宠幸张氏兄弟有损天子威仪。但她认为,自己也是垂暮之年,让两个花样少年在身边给自己解解闷,打发余生的困顿时光有何不可,并不影响朝中大局。大臣们一般的劝谏,她能理解,也并不愤怒。

    但是身为首辅大臣的魏元忠,自己又多年信任于他,非要以死相拼,她就无法容忍。加上张氏兄弟和密状告他造反,又有这么多人拿性命同他一同争斗,参与人又多是东宫太子的属官,这让武则天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所以她才会揪住此事不放,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

    魏元忠乃一国宰相,竟因张氏兄弟这两个跳梁小丑而遭贬,实在是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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