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老先生的追悼会上午在殡仪馆举行。院领导和全体不上当班的医护人员都自觉参加了追悼会。

    高老先生是本院的退休老专家，三天前的上午，高老爷子去老年书画协会参观书画展。完了正准备从展厅出来，突然感觉胸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没有多在意，因为他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一会儿就没事了。可今天不行了，他越来越感到无力气，就坐在木条椅上休息，展厅的工作人员见到他脸色越来越不好，急忙叫一个同事开车把他送进了一医院。当高老爷子被送到急诊室的检查床上就昏过去了，身份证都没有带，身上只三百多元钱。这两个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是展厅前不久招聘的，也还不认识，说不清楚老爷子的身份。急救室的医生是年轻的，都不认识高老爷子，强调让他们先交押金。可两个工作人员都说他们的衣服都锁在更衣室的，身上穿的是工作服，没有带钱，交不上押金。说你们先抢救，我们不会跑的。年轻医生说不行，必须先交了押金，况且还要家属签字，否则无法抢救。两个工作人员说，人我们送到你们医院了，你们看着办，一气之下就走了。等到有几个年长一点的医生围上来时，高老爷子已经撒手人寰了。有人认出了是本院退休的高老爷子。感到摊上事了！才立即通知了院长郭民宇。

    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高老爷子前几天还在电话里与蔡大鹏讨论一个内科疑难杂症呢。内科主任蔡大鹏听了事情的发生经过，怒火万丈，冲上去就对当班的两个年轻医生拳打脚踢，还一边哭骂道，该死的蠢货，你还我高老爷子！还我高老爷子啊！蔡大鹏声嘶力竭的哭喊震撼着医院每一个人的良心。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世上没有后悔药，更不能把生命赎回来。这位本县著名的内科老专家确确实实就死在了他工作半个多世纪的一医院的急诊室里。天大的讽刺啊！这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摔打着医院的每一个医护人员的脸。

    蔡大鹏坐在殡仪馆里放声大哭，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儿呢？郭民宇和段均国也坐在高老爷子的遗体旁流着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德高望重的高老爷子居然这样去逝了。他可是群众十分爱戴的老专家啊，人民群众该如何骂我们啊？

    在高老爷子的追悼会上，郭民宇致完悼词，段均国接着讲：今天我们当着高老爷子的面扪心自问，我们对得起他吗？我们天天在搞这样那样的教育，可是，我们都充耳不闻，当成耳边凉风了。同志们，想想吧，那样一个病情危重的老人，我们怎么就忍心不去救治而只想到钱呢？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都在求我们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啊！今天我们可以这样对待高老爷子，明天就可以这样对待所有的人，包括我们的父母亲，我们的父母亲兜里也可能没有带多少钱！……我们真的不如白眼狼了，因为，狼群还有团队精神！而我们只知道自己多挣钱，你们考虑过我们这个医院吗？考虑过欠这个医院的社会责任和白衣天使的天职吗？！段均国泪流满面，发不出声音。

    夜已经深了，风从窗外、门外刮进来，鬼冷鬼冷的。医院仍有不少同志守候在殡仪馆里不肯离去，因为他们想最后陪老爷子多呆一会儿。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是高老爷子手把手带出来的，名副其实的徒子徒孙啊！

    郭民宇一言不发，坐在太平间里不吃不喝。段均国低着头，说，民宇啊，我们搞了这么多的活动、行风评议、纠正医疗行业不正之风、打击医疗行业商业贿赂……这活动那活动，没成效啊！

    风追着地上的枯叶，满街疯跑，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像是在警告着每一个活着人。

    郭民宇叹息一声，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自己尽力了。段均国说，这恐怕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但是，一个医院我们总是能管住的，我看改革还是要深入研究，不能只是换汤不换药，那样怎么能药到病除呢？体制问题我们不能改变，那么一个医院的运行机制还是能改变的嘛！就像冬天里种菜，室外再寒冷，我们还可在大棚里培育出反季节疏菜嘛！郭民宇说，话是这么说啊，大棚疏菜的味道总还是差些。

    人群中抽泣声越来越大。有的人在高老爷子的遗像前不停地鞠躬。实际上追悼会开成了一次医德医风教育会，院里不当班的人员几乎全部到了，殡仪馆的灵堂显得有些狭小，人很拥挤，可没有人走开，好像都在忏悔自己的灵魂。

    追悼会的仪式结束了许久，才陆续有人默默不语地离去。

    郭民宇和领导班子成员都一直陪着，把高老爷子的后事处理结束，才回到医院。

    2

    第二天上午，卫生局副局长林枫冒雨到了县第一医院。因为县委书记方兴全和县长吴新贵下星期二要来县医院参加行风评议会，同时就医疗卫生改革问题进行座谈。林枫先行来安排一下有关工作。

    郭民宇在医院大门口等候。林枫远远地就看见了郭民宇，于是就快步走到大门下面，收起雨伞，笑嘻嘻地对郭民宇说，院长，有劳你恭候。郭民宇说，什么恭候？我是等候。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院长办公室走。郭民宇说，你看你哪像个局长，不坐小车偏要冒雨前来，廉政形象啊！林枫说，老郭，你们一医院不能老出鸡毛蒜皮的事儿了，成天不是群众告状，就是医患纠纷，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这个院长就玄了！郭民宇停住脚步，半握拳头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额头，他这个院长早已悬在空中了，也做好了乘风飞去之准备，你跟陆局长汇报一下，你们最好赶在我飞去之前派来一位新院长。林枫哈哈大笑起来。

    林枫抬头指了指天，郭大院长，下雨天正是留客天啊！郭民宇马上接着：天留我不留。

    林枫笑着说，郭院长，跟你开个玩笑，闹啥情绪嘛？医患纠纷增多当然也不是你们一家医院的事情。全国都存在这种问题，可没见有几个院长乘风飞去了，我看呀，你郭民宇想临阵脱逃！郭民宇手一挥，林局长，你别给我打官腔，我管不了全国的事儿，就说咱们鹤山县吧，医疗改革喊了几十年了，这县里的医疗改革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了？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成“糊涂神”了。郭民宇停了停说，总是群众看病难、看病贵，总是医患纠纷春笋般冒出，医生护士人心涣散，这就是传说中的医改？十年前咱们县就鼓吹医院改改，让私人承包，私人诊所也彼彼皆是，一时间热闹非凡，前任卫生局长也沾了光的，提拔到上边去了。他还吹牛呢，说咱们县的医改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巨大成就就是多了几家个体诊所和私营医院。人民群众都骂大街，你们却装聋作哑！”

    林枫哈哈笑起来，郭院长，我们俩不谈论政治好吗？郭民宇继续说道：你们知道的，现在人们在网里网外叫我们什么吗？白衣魔王，白眼狼！林枫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啊，前不久抓了那些到二医院捣乱的十多个家伙。敢拿着刀闯进医院乱砍乱杀。结果呢，不少围观群众还不同情二医院。林枫低叹一声：唉！老百姓对医院失望啊！我认为二医院也是，开什么美容科嘛？以为是棵摇钱树，结果给人毁容了吧？

    郭民宇苦笑说，二医院的遭遇比起我们算是小菜一碟了。就说咱们县里红得发紫的中医院吧，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敢治。就他们的院长，水山健，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一个乡村医生吗。怎么就当了县中医院院长了呢？我就奇怪，当然可能是人家祖坟风水好吧！林枫急忙挥手，郭院长啊，我听你的情绪不对哟。人家水山健怎么你了？乡村医生又咋的了？如今卫生部长还做过乡村医生呢。老朋友我得温馨提示一下你：别当着人家卫生部长说乡村医生的坏话哈。俗话说，卖面粉的见不得卖石灰的，俗了不是？看见人家挣了钱，你们眼睛里就进砂子了？

    郭民宇摆摆手，林局长，我不是对水山健有意见，我跟他前世无仇今世无冤，我是说现在的事情，前几天我跟几个当乡干部的老同学吃饭，饭桌上他们吹给我一些顺口溜，我还都记得一段，我说给你听听：说这些年，“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你听听，医生与杀手是一类了。还有“房改就是把兜里的钱掏空；教改就是把父母逼疯；医改就是给你提前送终”。你听听，这顺口溜编得是不是让人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啊？我当时听了只觉得好玩好笑，可是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虽说是讽刺这个社会风气，可医生何罪之有？大凡对现实不满的顺口溜都少不了医生。

    林枫苦笑：郭院长，在你眼里是不是觉得我特官僚，甚至觉得这些话我充耳未闻？看来你真不了解我，说句实话，你别不服气，我的信息量肯定不会比你少。林枫一挥手，我不跟你谈这些了，有件事情我得告知你。郭民宇看着林枫的表情，愣了一下：什么事情？林枫一脸正经，说，水山健向县委政府提了一个方案，交到吴县长手里了。他准备整合县里的医疗资源，分专业整合，根据各医院的专业特长分别对待，重新组合，比如：你一医院就以外科和急诊急救为龙头，二医院就以内科五官科为特色，妇幼保健院改为妇女儿童医院，中医院就是中医和理疗外加体检中心，水山健还提议县政府组建“医疗纠纷调解办公室”，负责调解较大的医患纠纷和赔偿。他提出政府除购买公共卫生服务外，不投入其它资金。让所有医疗卫生机构完全自负盈亏。郭民宇问：吴县长怎么看待他的方案？林枫说，据说吴县长很推崇，正准备组织人调研论证。

    郭民宇冷笑一声，他把医院当成企业改制了，县里其他领导会同意吗？林枫皱着眉头，你还别不服气，吴市长说这是改革医疗体制的探索。郭民宇骂道：他的方案能解决现在所有问题？方书记的意见呢？林枫摇摇头，方书记还没有表态，但也没反对。水山健的劲头十足，看起来他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郭民宇说：如果那样，可就是全县人民的悲哀啊。

    林枫摆摆手，你听我说，已经有人支持他了，还有两家县级医院都在这个提案上签字了。郭民宇忿忿然，他们疯了？水山健给行贿了？林枫哼了一声，差不多吧，水山健提出院长实行年薪制，说至少三十到五十万元，他们能不签字么？如果不是你老兄与他唱反调，他也会让你签字的。郭民宇一下子懵住了，喃喃地说：天要下雨，奈之何之啊！郭民宇盯着林枫，口气软软地问，林局长，你说这医改是不是无可救药？林枫也不以为然，郭民宇，我告诉你，说不定是药到病除呢！

    3

    一医院行风评议大会如期召开了。县长吴新贵与分管副县长王天奇参加了大会，县委书记方兴全去市里开会未能到会。卫生局局长陆刚和林枫几个副局长都参加了大会，还有县级各个医院的领导。县电视台的电视采访车进行全程现场直播，会议开得很隆重。这实际是一次全县卫生系统的行风评议，以门诊医生张戈开大处方事件为切入点，吴县长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一医院的医风行风不正问题，过度检查，过度医疗问题，顺便也把全县近期发生的医患纠纷和中医院发生的恶性事件和高老爷子之死作了通报。王天奇和陆刚轮番讲了话，郭民宇代表一医院的领导班子做了深刻检查。

    散会之后，吴县长说要开一个会先走了。副县长王天奇和陆局长留下来吃饭，一医院的班子成员作陪，郭民宇让安排在 “福满多”酒店里。王天奇分管卫生，与大家很熟，也就不打官腔了。坐在酒桌上的王天奇叹气说，郭院长啊，算了吧，别跟人家蓝怀山有杀父之仇似的，人家蓝怀山也就点到为止，得了，这要是继续上访，别说县政府了，连省政府都怕这种事情。你说这个张戈，真是有些利令智昏，人家能报销，就几千上万块的开药，能吃完么？还有你们那些年轻医生，高老爷子没有交押金就不给抢救？这是千古奇冤！这种事件决不能再重演！

    郭民宇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说，王县长啊，这事儿我们错了，组织上也都严厉批评我了，我们也做了检查。前一段时间，我做得不对，对这件事不够重视，有点欲盖弥彰。今天您在大会批评的非常及时，也非常到位。只是株连了段书记，有些冤枉了，我是负责全面的，千刀万剐郭民宇就行了，不应那么批评段书记，下来我再写份检查交给陆局长。说着端起酒杯说，由于我工作失职，给领导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先敬大家一杯。书记段均国也站起身说，郭院长，先别喝酒，我说一句话，这件事情主要是我思想工作不到位，主要责任应该由我来负。我今天要自罚一杯了。说着，他自己喝了一杯。副书记杜威和副院长顾军、谢洪斌也忙着站起来，每个人都喝了一杯。

    王天奇忙说，行了行了，别负荆请罪了，我看着头晕。大家一齐干一杯吧。他也喝了一杯酒。几杯酒过后，饭桌上的气氛松弛下来。王天奇叹道，其实这事情也不是我们一个县的事情，全国大概雷同者不在少数，人民群众意见大。上个月，张天开的私人医院挂出了一块牌子，上书：贫民医院为贫民治病。意思不错，可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再仔细琢磨，哦，就你们医院在为贫民治病，别的医院都是在为富人治病了吗？我说别做秀了，赶紧摘了吧。他们还不高兴了。张院长还跟我发牢骚，说我不支持民营医院！

    陆局长摇头说，羊头狗肉，名不符实！其实，老百姓也不会相信那一套的。我的一个亲戚说，感冒了，在张天开的医院住了不到一周，就收了人家几大千块。这亲戚就是一贫民嘛！把人家的家底全掏空了，全家人抱怨说，都说参加了医保住院能报账，其实，除了报销的，我自己出的钱比过去更多，还贫民医院呢！

    段均国苦恼地说，现在哪个医院收费不是居高不下？大家都无可奈何，全国人民都骂医院是白眼狼，可我们有啥办法？药品和材料供给是全市场化，加上越来越高昂的医疗赔偿，政府投入又不足，让医院如何生存和发展？药品价格高是医院的错吗？可群众也要拿医院当出气筒，药品经营早就市场化了，就连在逃犯都可以靠买药为生，你让医院怎么办？前天我看过一条报道，是哪家医院忘了，一个病人家属就因为住院药费太高，一气之下把医院收费室员给打了个半死，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我们在治病救人，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段均国说不下去了。涨红脸看着窗外。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秋天来了，本来就是多雨的季节。

    王天奇说，我知道你们有怨言，可是怎么办呢？就说你们天价药费的事吧。人家蓝怀山也是一片好意啊，监督咱们县里的医疗改革嘛，群众有意见总要提嘛！没有人民群众监督是不行的。说着，从皮包里掏出几封信，递给了郭民宇，这是几个患者转来的举报信，说，一医院的医生私收费，还有索要红包的。其他医院也有类似情况，我就不给你看了。你查一查这两件事，如果属实，你得严肃处理，私收费又没有发票，一旦发生纠纷，解决起来更加棘手。

    郭民宇接过信来，越看越生气，真是摁下葫芦瓢起来，怎么又出了这些事呢？王天奇拦住郭民宇，行了，你回去再看，咱们先喝酒。来，我代表吴县长敬你们班子一杯，你们也真是够辛苦的了。

    4

    送走了王天奇，郭民宇回到办公室，感觉头有些晕，就歪在沙发上，想打个盹。刚刚睡着，就有人敲门，郭民宇忙起来坐好，喊了一声，进来。段均国走了进来，笑道：民宇你真行啊，中午喝得不少，战斗力强呢！郭民宇摆手，行啥呀，我头晕得不得了。你坐吧。

    段均国说，民宇啊，我那天在会上的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郭民宇笑了，算了，我哪有功夫记较这些事了。哎，我给你说件事。郭民宇打开抽屉，取出那两封举报信递给了段均国，说，这是刚才王县长在酒桌上交给我的。

    段均国看了，生气地说，赵大明这家伙，怎么老搞这种名堂呢？进院工作十多年，经常都有反映他私收费，简直不可饶恕！郭民宇苦笑着说，这还让人活不，你说？蓝怀山的事情刚刚算是了结了，又来一个赵大明私收费，胡鹏程索要手术病人红包。段均国说，先找赵大明谈谈，胡鹏程就免谈，直接研究处理意见就行了。郭民宇点头表示同意，拿起电话说，我先把赵大明找来，问问这件事。说着，就拨打赵大明的电话。

    不一会赵大明就来了。进屋看看郭民宇和段均国，笑道：二位领导，找我有事？段均国板着脸，把举报信推给了赵大明，你看看吧。赵大明拿起举报信还没看完，脸就刷地一下红了，我，这……。段均国板着脸问，你别哼哼哈哈，属实与否？赵大明埋下头说，差不多是。段均国看着赵大明，拍了桌子，赵大明啊，赵大明，你行啊，你平常老实巴交的，可你胆子也太大了，多少年就反映你私收费，我们都睁只眼闭只眼，都是考虑你家庭负担重，可你得寸进尺，你他妈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居然肆无忌惮地收钱了，一次就收了几大千元！赵大明苦着脸说，段书记，郭院长，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都承认，随便领导处理吧。

    段均国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随便处理？这要看你的态度，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你明知故犯，且不思悔改，变本加厉，竟发展到私自收一个手术病人的大部分费用。你必须把私收的费用全部上缴，个人写出深刻检查，不然调离工作岗位。赵大明急忙说，别这样，我认罚不行吗？调离了岗位，我更没有奖金了。赵大明眼圈红了，我怎么给我老妈治病啊？

    郭民宇恨恨道，人家都反映到县领导那里去了。你丢不丢人啊？赵大明点头，郭院长，段书记，你们知道，我也得过日子啊。我孩子上学，我家里的房子你们去看看吧，除了我们一家人愿意住还有谁愿意住啊？我老妈又总住院治病。段均国打断说，行了，家里有困难就可以违纪违规？你就不找找院里，你就去私收费？你的行为就是小偷你知道吗？

    郭民宇说，算了，段书记，你现在怎么骂他也不顶用了。行了，赵大明，咱们就谈到这里，下来怎么处理你心里清楚。你先去上好你的班。赵大明垂头丧气地走了。

    段均国指着赵大明的背影咬牙切齿道，人民群众骂咱们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郭民宇摆摆手说，算了，不提这事儿了，越说越气人。咱们还是商量一下医院改革问题吧。上次在政府开会，有几个领导跟我谈起医院改革问题，我真还受了点启发。段均国问，怎么改？郭民宇说，均国啊，其实，我从心里是同意你搞限价收费的想法的。你谈过好几遍你的许多观点，我逐步认识到还是可行的。段均国摇头苦笑，别说这个，我不相信，你要是真想搞限价收费，咱们早就搞起来了。

    郭民宇有些恼了，说，段均国，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为民请命。我对医院现状也不满意，可是你想过没有，真限了价，收入减少了怎么办？政府这些年忙于搞基础建设出政绩，你还指望财政给我们投入啊？要想医院几百张嘴吃得起饭，要想医院不断发展，靠不住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段均国摆摆手，我不跟你理论了！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郭民宇接了电话，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这就来。放下电话，无可奈何地对段均国说，咱们改日再谈吧。环保局说咱们的污水排放不达标，要处罚。我去看看。对了，明天是周未，我想班子成员在一起吃个饭，咱们讨论一下改革的思路。段均国本想把昨天去收屈连芳欠账的事儿跟郭院长说明一下，不想郭民宇又有事要走，只有另找时间说了。段均国略一迟疑，说，好吧。

    5

    屈莲芳是前年在一医院做剖宫产手术的，本来手术很顺利，殊不知术后子宫收缩乏力，就是止不住出血，输了三千多毫升鲜血还是不行，没办法采取子宫切除才了事，钱花了近两万元不说，差点儿没保住生命。屈连芳是二婚再嫁，丈夫四十岁出头了也娶不上老婆。屈莲芳嫁过去不久就怀了孕，却又遇到这档子事情。出院时报了账，还剩八千多元该自费，没有钱，出不了院。当时屈莲芳的丈夫跪在宋雨昕面前直磕头，要宋雨昕担保让他们欠费，宋雨昕没办法，只得签字同意欠费。谁知这一欠就收不回来了。

    宋雨昕去过屈连芳家里三次了，最近一次是在昨天，段书记陪她一起去的，因为段书记与屈连芳所在乡政府张乡长人熟，她想这次让张乡长陪着一起去。

    段均国昨天陪宋雨昕去收欠账，赶到乡里快到十点了。事先通过电话，张乡长一直等着。车子开进乡政府，张乡长忙着迎了出来。段均国把宋雨昕介绍了，张乡长满脸堆笑说，我知道宋大夫来过两次了，但她没说是段书记夫人，不好意思哈宋大夫，十分地欢迎你们来我们乡指导工作。段均国笑笑说，我可不是指导工作的，我是来给你添麻烦的。张乡长说，哎，段书记此言差矣，十分地欢迎啊！他话峰一转说，咱们这就去找屈莲芳，听说他在家呢。

    张乡长上了段均国他们的车，几个人去了屈莲芳的村里。上坡又下坡才到了屈莲芳的家门口，一幢破旧的瓦房是锁着的。张乡长骂道，狗日的躲到哪儿去了，十分地不象话？

    段均国打量着屈莲芳家门，大门看上去已经失修多年了。院坝里还长着乱草。一陈风刮过，乱草呼呼作响，让人觉得心里凄凉。段均国和宋雨昕的心里也有些悲凉的感觉。

    村长黄大华看见小车进了村，忙赶前往察看，见是张乡长带着上边的人，一问才知是县第一医院收欠账的，就说，屈莲芳跟他男人昨天还在家，咋就不见了？说着转身就走了。张乡长问哪儿去，黄大华头也没回就说，你们等哈儿，我去去就来。

    不大会儿功夫，黄村长就押着屈连芳两口子回来了。黄村长说，你自己欠了账还不见人，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今天当着张乡长和县上的领导说清楚，有钱没有，我不信没钱人家把脑壳砍了？你们躲啥呀？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屈连芳和她丈夫低头站着，头都不敢抬一下。突然，屈连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着一下子跪倒在宋雨昕面前。屈连芳声泪俱下，宋医生啊，我没脸见你呀，是你们救了我，可我还欠你们钱，我不是不还，实在是还不上啊！我没有用，我没有用！说着就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宋雨昕忙上前抓住了屈连芳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屈连芳的丈夫又走到张乡长跟前，嚅嚅地说，乡长，我，我，求你跟领导们说一下嘛，我们准备出去打工挣钱，哪怕是拼了老命，也要把钱还上，饶了我们这一次嘛！

    张乡长搓着两手说，这事儿还得段书记，宋大夫定夺。段均国知道这是将他的军，咋办，只得说，算了，你们回去吧，欠费的事儿我回去研究一下，给你们免了，就作为我们一医院对你们扶贫吧。张乡长一听给屈连芳免了，激动地上前抓住段均国的双手，一个劲地摇，说道：段书记呀，十分地感谢呀！你们真的是救苦救难啊！你们才是真扶贫那！说着放开段均国的手，转身对黄大华说，黄村长，这件事你们要记下，段书记一下子就免了屈连芳八千元啊！又对屈连芳两口子说，还不来感谢两位领导！屈连芳两口子急忙到段书记和宋雨昕面前，一个劲地鞠躬。宋雨昕连忙让两口子停下来。说，你们好好把家庭建设好吧。

    返回的路上，张乡长定要邀请段书记去乡里吃顿饭，段均国推脱不了就下了车，去了乡政府隔壁的一家饭店。张乡长熟门熟路，进门就要了一个雅间。张乡长说，这家饭店是乡卫生院的门诊改装的。宋雨昕惊讶地问，你们乡卫生院撤了？张乡长苦笑说，一年到头也没有看几个病，这卫生院五六个人，从来就没有一个好医生，看点小病，医点小伤还行，稍重一点就转县上的医院去了。群众都信不过他们，谁还来卫生院呢？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就搬到后面房子去了，把临街面腾出来出租给人家。你还别说，办医院没生意，开饭馆生意还真点兴隆。

    张乡长又叫来乡里谢主任作陪，还说今天其他领导都下村去了，县里开会去了，要不然多叫几个人陪段书记喝酒。张乡长叫拿了一瓶鹤山春，说，这是本乡产的酒，好喝着呢，一定要尝尝。段均国说不能喝酒。张乡长笑着说，段书记，你难得来一次我们这样的僻壤穷乡，饭菜就十分地不成样子了，但酒是一定要喝的，只有开车的师傅可以不喝，其余的一个也不能少。说着就把桌子上几个酒杯倒满了。张乡长先端起酒杯说，来，段书记，宋大夫，我先敬你们一杯。段均国端起酒杯与张乡长和谢主任碰了碰，说，这也算为你们乡的ＧＴＰ 做贡献吧？哈哈哈。张乡长说道，十分地对头，为了我们乡的ＧＴＰ干杯！一仰脖颈喝干了杯中酒。

    几杯酒下肚，张乡长就涨红了脸，话也多了起来。说，今天我是十分地感动，我替屈连芳两口子给你们两口子敬三杯。段均国忙挥手制止，别，别三杯，最多就一杯，我实在不胜酒力。张乡长说，当然，屈连芳两口子不配给你们敬酒，如果你们不喝，我就代他们把你们两口子的酒也一起喝了，共九杯。说着就端起酒杯喝了一杯。段均国见状不得不端起酒杯喝了，宋雨昕也端起来喝了。没办法，三杯酒都被喝下去了，段均国倒是没问题，可宋雨昕就觉得云里雾里了。

    张乡长仍然喋喋不休，说，段书记，你真是个好人。我之前也找过屈连芳，可他家的确是抠不出钱来啊。张乡长倒满了酒，自己又干了一杯，他抹抹嘴说，他家的确是十分的困难啦！宋大夫，我说真话，如果她们有钱不给，我是饶不了他们的，我十分地痛恨这种赖账不还的，可他家这个情况啊！张乡长摇摇头说，不瞒你们，我那天趁他们两口子赶场买粮，我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让他们还钱，两口子哭成一团那！我也没办法，我问，家里什么东西可以顶账？屈连芳说除了几百斤粮食，一口肥猪，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老子骂了两口子，不会搞，家里搞得十分地穷。结果你猜咋了？屈连芳边哭边跑出去了，你知道她跑哪儿去了？张乡长抬高手臂一下一下朝门外指点，她跑到卖农药的店里去了！抓起一瓶敌敌畏就喝，吓得卖药的那家伙目瞪口呆。

    张乡长低头叹了口气接着说，还好人家马上把屈连芳架到卫生院，灌了几瓢水洗了胃，保住了性命。几百块医药费还是乡民政所给解决的呢！说到这里，张乡长眼圈红了，喉咙发紧，说不下去。脸上有一种非哭非笑的表情，拿张乡长的话说，那是十分地难受。

    过了好一阵，张乡长才缓过劲，说，对不起，段书记，宋大夫，我这人十分地不礼貌。来，我代表乡党委王书记向你们两口子敬一杯酒。你们为我们医好了一块心病，乡党委政府十分地感谢！……

    段均国见状心里一阵阵酸楚，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勉强笑道，行，我陪你喝一杯，也感谢乡党委政府的盛情款待。

    6

    星期六这天，郭民宇安排在郊区的一家农乐里，那里山青水秀，风光宜人。院班子几个都如期而至，大家感到空气新鲜，心情也好，所以有说有笑。

    坐定以后，喝着茶水，天南海北地吹了一阵。郭民宇话峰一转，说，今天我们趁这个机会就把医院改革思路扯扯吧！众人听了改革两个字，都不说话了。一个个心里打着小算盘，这改革涉及方方面面，也涉及在座每个人的利益，千万不能轻言改革，千万不能轻而易举地同意郭院长改革方案。

    讨论开始一个个谁也不发言，郭民宇和段均国轮番地讲解着他们改革的思路。可班子成员们个个心不在焉。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农家主人喊了几次，段均国才说，算了吧，吃饭，我看大家肚子饿了，都不想说话了。郭民宇这才意识到班子成员没有人发言。于是说，好吧，吃饭。

    酒过三巡，都有些兴奋，一个个开始发言了，而且发言的一个比一个激烈。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个人利益。副院长顾军说，限价收费的思路不一定就是解决看病贵问题的最佳选择，这个方案如果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提出，那肯定是个好建议，但是，目前，新农合医疗保险实行多年了，城镇居民也实行了医疗保险，人民群众看病能报销，看病付费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现在面临的是寻找更好医疗服务的问题。因此，我们再实行限价有些马后炮了。谢洪斌说，我赞赏水山健的思路。

    杜威一言不发，只喝着闷酒。段均国说，杜威，今天这顿饭不能白吃，你总得说句话吧？杜威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环视了大家 一眼，我认为你们此言都差矣！当今卫生改革不是采取哪一种模式就能解决全部问题的，不信你们试试吧。限价收费绝非万全之策，水山健学说也不尽人意，我认为还要加上我的杜氏理论，可能略为完善一些。郭民宇手一挥，得了吧，还杜氏理论，顶多一歪理邪说而已。段均国制止道，先不要打击他，让他先吐出来，看是不是象牙。杜威惺忪的眼睛再一次环视一圈，说，杜氏理论的精髓可概括为四化医疗。即公立医院平民化，私立医院贵族化，社区医疗诊所化，公共卫生国有化。郭民宇哈哈大笑说，狗屁杜氏理论，“公立医院贫民化”之谬论还不就是限价收费的翻版？杜威说，非也！你们的限价说是要在一家医院实行之，而我的四化理论是要在政府的统筹安排下，全面改革，一起实行之。否则，其它的理论就会土崩瓦解。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都在思考杜威的话。好一阵，郭民宇才说，不过杜氏理论还是有可取之处。顾军接着说，平民化的医院医护人员待遇会不会受到损害？恐怕值得研究，待遇跟不上就留不住人才，到时都涌入私立医院了怎么办？

    郭民宇说，我看这样行不不行，根据今天大家提出的限价收费说及杜氏理论，搞一个详细方案，再报送卫生局和县人民政府审查。如果我们的方案能得到认可，至少比水山健的资源重组学说全面些。因为水学说将打破现有医疗卫生全部格局。将会引起很大震动，甚至是动乱。这个事情由老段会同顾军来完成，越快越好。

    段均国点点头，说，郭院长，我想跟你说一下我们昨天去屈连芳家收欠费的问题，我亲自陪宋雨昕去了一趟屈连芳家里，那真是一贫如洗啊，他们都给我们跪下了，我脑子一热，就说欠费全免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自己掏腰包。郭民宇说，免了就免了吧，就算我们扶了贫嘛。

    7

    吃完中午饭，大家都有些蔫蔫欲睡。可郭民宇的脑海里总被近来的一桩桩事情搅得越来越兴奋……

    按照行风评议要求，各个单位先分层开展自查自纠，这是规定动作。那天是院领导及中层以上干部自查自纠，会议开得很尴尬，因为没有人发言，只有郭民宇和段均国轮番评说。人们都不愿意说别人的坏处，按王大学的说法：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会上批评的主矛头直指住院部。内科主任蔡大鹏耷拉着脑袋说，我也干不下去了。我们科室的奖金本来就不高，人留不住，这不，上个月凡士杰又到市医院应聘上班去了。我连排班都成了问题，如果再把赵大明管死了，他再一气之下一走了之，那内科真就一厥不振甚至一败涂地了。

    郭民宇冲着蔡大鹏发火了，蔡主任，你别整那么多的一字成语了，也别说你这个主任当不当，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你的当务之急是提出整改措施！郭民宇转向外科主任王大学说，王主任，你是怎么当的科主任嘛，群众都把举报信送到县长手上了，结果你还恍惚兮不知其所以。我这里有封举报信。你们的胡鹏程这家伙居然敢伸出他那双刽子手向手术病人索要红包，敢问科主任你又在何方？郭民宇把桌子敲得咚咚作响。

    王大学忙说，郭院长，胡鹏程已经写检查了，把索要的红包也上交了，他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老婆没工作，想自己开个服装店又没有本钱。郭民宇打断王大学，别说了，什么理由都不能收受红包。郭民宇用手指敲打着办公桌边沿，那是高压线，你知到吗？段均国说，我的意见是胡鹏程待岗半年，待岗期间只发给基本生活费。郭民宇说，要是在企业他早被开除了。可惜呀，事业单位都端着铁饭碗，砸不烂的……

    想到行风评议，郭民宇就想到起了高老爷子的死。……那天，院办主任小孙走进来，对郭民宇说，郭院长，出事了！是内科打来的电话。郭民宇皱眉道，我正和段书记研究事情呢？出什么事。小孙口吃着说，是，是……。郭民宇说，小孙，不要急，怎么回事？小孙说，高老爷子，他，他刚才死了。郭民宇大叫一声，啥？死了，怎么死的？郭民宇跳起来跑向隔壁的院办公室。郭民宇接了电话，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把拳头咣地一声砸在桌子上了，说，我马上赶到。郭民宇气冲斗牛，边骂边冲向住院部……

    高老爷子追悼会后，蔡大鹏对郭民宇说，郭院长，这事我有责任，院里怎么处理我都行。另外，我建议扣去两个当班的家伙一年的奖金。他们如果不服就他妈的滚蛋吧！天留我也决不留！

    郭民宇脑子很乱，一时又理不出头绪。没有马上回答蔡大鹏的话，只是看了蔡大鹏一眼。过了一会儿，郭民宇见蔡大鹏还站在面前，就问：有事？

    蔡大鹏说，郭院长，我想辞职不干了。郭民宇仍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蔡大鹏好一阵。蔡大鹏又说，也许我不配做一个医生，当然更不配做一个科主任。我打算改行去干别的职业。郭民宇轻轻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天要下雨，你要辞职。郭民宇叹了口气说，看来下雨天也留不住客呀！郭民宇突然吼叫起来：你走吧！有多远滚多远！郭民宇气得脸色青铁，双目怒视着蔡大鹏。蔡大鹏被郭民宇的举动震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办，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

    郭民宇平静了一阵后平静地说，如果你真要离开，我也不拦你。又问，你们科室那两个年轻人也要走吗？蔡大鹏说，好像还没有说要走，据说他们的父母亲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后，把他们教育了一顿，还让他们加倍工作，将功补过。郭民宇说，好样的，我们要感谢他们的父母，真是深明大义啊！蔡大鹏你也应该将功补过呀！

    蔡大鹏叹息说，说真的，我还是舍不得离开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岗位，可是我越来越感到迷茫，我们付出了，也尽力了，就像时下的流行语：

    “早起是行医和收破烂的；

    晚睡是行医和按摩院的；

    担惊受怕是行医和犯案的； 没饭点儿是行医和要饭的； 男人不着家是行医和花天酒地的； 女人不顾娃是行医和搞婚外恋的； 随叫随到是行医和发快件儿的； 加班不补休是行医和摆地摊儿的； 周末节日不休是行医和淘宝开店的； 不能说错话是行医和当播音员的； ……

    你听听吧，院长，我们都就这样了，可社会还是不理解，不认可。说实话，这些年我感到医学技术没有多大发展，原因是医生得不到探索治疗疾病的环境和条件。我们把多少精力和时间用在了防范那些心术不正之徒制造的医患纠纷上了。你说这样下去医学还有前途吗？

    郭民宇长叹一声，我也想走的，可是，高老爷子的死对我震动很大，我觉得医院有今天这些事，我有不可推卸之责任，我还要做点事情，至少把职工的心态给纠正好了才行，不然对不起高老爷的在天之灵啊！

    郭院长，你在想啥呢？段均国见郭民宇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就走过去问道。郭民宇抬头，见段均国过来，笑笑说，哎，你不喜欢打几把麻将吗？怎么不和他们搓几把？段均国笑笑，坐在郭民宇对面。说，我来陪你心烦意乱一会儿？说着，郭民宇与段均国都爽朗地笑起来。

    哈……！

    8

    一医院关于病种住院和手术的最高限价出来了，县里电视台都做了广而告之。县委政府领导大力支持。人民群众却对一医院改革持观望态度。不少人说，那是在作秀，一阵风后价格又会跨越式上涨。当然， 县里还是十分重视，副县长王天奇要求一医院认真研究实施细则，勇于探索新的医改路子。一周以后陆局长率队到一医院座谈医生护士和患者，得到的信息各有不同，病员说，这收费究竟该是多少？我们不知道，只听说限制了总费用。说，如果该收一千元，他们定在两千元，没有超过也就是限价了？这里边大有学问。医生护士们牢骚满腹，说，这么限制收费，我们的工资奖金肯定会受影响，谁还愿意多做事？说，现在都有医保了，药价也下降了，还用得着限价吗？说，先治病后交钱，这下医院要专门成立一支讨债队，否则，会债台高筑！其它医疗卫生机构也批评一医院说，头脑发热，哗众取宠，肤浅！说，换届临近，郭民宇想捞点政治资本，到时好去竞争卫生局长。一时间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说，大胆探索还是值得肯定的。卫生局派专门人士对此事进行了宣传报道，也引起了省市相关领导的重视，纷纷打电话和亲临一医院调研。

    此举措实施半年后，一医院除总收入没有上涨和病员数有微量增加外，没有传说中的巨大成就。

    郭民宇和段均国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我们这么好的举措却得不到群众理解支持呢？原来设想，只要限了价，病员会纷至沓来，医院会接应不遐。只要先看病后交钱，人民群众就不会再说医院看病难了。可是事与愿违，群众反映也很平淡。说，只要不乱收费我们就阿弥陀佛了。说，越是吵吵的厉害越没有啥实质内容。

    郭民宇和段均国认为，要认真研究，深入探讨，把问题的症结找出来。郭民宇说，我们应该到外地考察学习，尤其是沿海地区，因为他们探索很早，有不少东西已经较为成熟。段均国说，这是必须的，看来我们有些闭门造车了。不过民宇啊，不要灰心丧气，我们的举措至少有成效，只是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现状，这不要紧，一次次探索嘛！

    9

    就在一医院改革举步唯艰的时候，水山健隆重推出了他的资源重组改革举措。县委书记方兴全和县长吴新贵同样支持他们大胆地尝试。

    水山健的改革方案被卫生局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全县各级医疗机构。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说，水山健的大刀朝着所有医院头上砍来了！说，水山健最终是要把全县的业务骨干都拢到他的名下，搞垮其它医院。说，水山健是在沽名钓誉，换届临近，多捞些政治资本，到时好去竞争卫生局长。

    不管人家怎么看待，水山健的改革方案还是得到了全县整个医疗行业部分医扩人员的支持，不少人都在讨论，询问本院如何响应，怎样组合专业。一医院、二医院闹得轰轰烈烈，都各自打算着如何选择自己的去向。可两个医院的领导持反对意见，他们的理由是综合医院不能搞专业医院，那样在抢救病员时会出现问题，比如：正需要一个妇产科专家会诊时，本院却没有，必须请求其他医院援助。势必会耽误抢救，严重的还会酿成医患纠纷乃至医疗事故。其它医疗机构还在等待观望，没有响应，也没有拿出什么方案。

    水山健的改革方案经过半年多的炒作、造势，到头来也只是轰轰烈烈的开始，悄无声息地搁浅。倒是两家民营医院在这次改革潮中受益匪浅，他们张开收罗之网，广泛吸纳医疗骨干人才。一种办法是以重金聘请自己需要的各类专业人员，条件很优厚，其它医院不可能达到，比如，年薪五十万元，或者再送一套房子。如果有顾虑，他还采取灵活方法，使专家为他所用。如，签订合同，专家在本院上完自己的正班后每月为他上多少小时班就行。这样既利用了多余人力资源，还解除了本人的顾虑，也不会被其它医疗单位说成挖别人墙脚。

    公立医院的改革陷入瓶颈时，民营医院的业务水平得到了极大地提升。由于他们服务灵活，能满足不同人群不同层次看病需求。真是门庭若市，一派繁荣景象。他们的职工收入不断增加，年底院长还按贡献大小给予奖金和红包。算起来他们的平均收入已经是其它公立医院的三倍！金钱产生了极大的引力。不少专家骨干纷纷靠向民营医院。

    几家公立医院的院长这下有些慌乱了，他们联合上访县委政府，要求出台相关政策，以阻止此乱象蔓延。更有甚者，有的院领导也在暗地里活动欲倒向民营医院。一医院就有六名主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逃到了民营医院。

    副县长王天奇拨通了陆刚的电话，说，陆局长，近来医疗行业有些燥动不安，要召开一个座谈会，大家一起研究一下医改的问题。照现在下去恐怕没有多少成效。陆刚说，王县长，那我们先搞个调研，汇总一下各方面的意见，形成一个书面的东西，到时请您作一个主题讲话，定定调子。王天奇说，调研是必须的，可以写一个提纲我作参考，但我不定什么调子。陆刚说，那座谈会不一定能收到成效。王天奇打断陆刚，改革就是探索，不能说谁对谁错，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小平同志就说过摸着石头过河。倒是座谈会后我们再研究下一步怎么走的问题。陆刚说，好吧，王县长，就按您的意见办。

    10

    医改座谈会在一月以后才召开。陆刚和他的几位副局长、县属医疗机构和民营医院领导全部参加。县委书记方兴全和县长吴新贵、分管副县长王天奇都参加了座谈会，表明了这个座谈会的重要性。所有的参会人员都屏气凝神，不敢造次。

    座谈会开始前，分管副县长王天奇小声对郭民宇说：郭院长，今天的这个座谈会，你们一医院要把改革思路以及实施情况作一个较为详尽的阐述。这可是方书记和吴县长的意思。郭民宇愣了一下，心想这不拿我们当靶子了吗？忙问：王县长，还有其它单位发言没有？王天奇说，还有中医院也要发言。郭民宇笑道，王县长，你对我们的改革情况不了如指掌吗？您直接讲效果更好嘛。王天奇笑道，你才是操刀手，你给大家阐述不更有说服力吗？

    座谈会由王天奇主持。会议正式开始后，王天奇宣布：今天县委县政府组织召开的这个医疗卫生改革工作座谈会，是在方书记和吴县长亲自关怀下召开的。参加今天座谈会的各位都是我县卫生战线的精英，长期以来，大家为全县的医疗卫生服务和医疗改革的探索与实践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也取得了很大成绩，全县人民有目共睹。今天喃，请大家来谈一下，有什么好的思路和经验，大家共同学习嘛！我看还是先请一医院带头谈谈？

    郭民宇阐述了一医院限价收费和先看病后交钱的改革方案。最后说，我们的改革思路也是在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形成的，通过半年多的实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比如病种单项收费明显下降，病人平均住院时间和次均费用有所下降。病人的满意度有所上升，基本杜绝了开大处方、过度检查、过度医疗的现象。但也暴露出不少问题，比如，病员住院报账率还是很低，群众意见很大。另外就是医院收入有所下降，个别科室收费下降明显，影响了科室收入，医护人员奖金下降，职工意见很大。还有就是称看病后交钱，有不少人根本就不交钱，说出院就出院，或悄悄走了，造成我院三百多万元欠费没有及时收回。有的医生觉得承担的风险越来越大，工资待遇上反而上不去，加上民营医院有灵活的管理方法和机制，工资待遇可由院长说了算，多干就可多得，这在我们公立医院就很难实施。因为都是正式职工，都有工资标准，奖金发高了上级部门要查处的。有的骨干医生便辞职到外地应聘了，比如，我院里到两家民营医院应聘的骨干医生就有六人。

    郭民宇发完言，王天奇就让水山健阐述他们的改革思路。水山健不失时机，侃侃而谈，很快吸引了到会人员的注意力。水山健说，过去我们天天喊改革，可一旦接触到自己的利益或者是单位的体制，就止步不前，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三个字：“怕承担”。谁都怕承担改革失败的责任！那我们仔细想一下，改革难道都会失败吗？假如我们瞻前顾后，就会停滞不前。如果抓住机遇，敢于创新，把全县的卫生资源重新进行组合，优化结构，就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医疗卫生资源的作用。让存量资源变成增量资源。这样不但会减少政府投入，还会充分发挥医疗卫生各专业的特长，为人民群众服务。当然，卫生资源重组也是有风险的，比如，各家医院愿不愿意重组这是最大阻力，因为我们现有的体制机制毕竟沿袭了几十年，要把我们把自己经营多年的部分科室，甚至是特长专业分化出去。专业人员可能都不一定同意。因为他们也担心重组后的待遇会不会降低。如果我的思路要真正能够实现，县委政府必须有铁的手腕，下大力气才能使改革取得实效。我的话讲完了。

    方兴全噗哧一声笑出来了，说，水院长将我们的军了，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我们真还有些举棋不定了呢！

    吴新贵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深思状。听方书记一笑，吴新贵长叹一声，说，医改难哪！

    二医院院长李伟光说，其实，医改喊了多少年了，各级医疗机

    构也作了不少探索，逐步形成了一些适应市场经济发展需要的、好的运行机制，人民群众还是认可的。如果现在又要大刀阔斧的改，势必造成混乱局面。我认为，应该在现有的基础上，根据各自医院的特点进行探索，不应该采取哪一种运行机制，我很赞同一医院杜威副书记的“四化”思路。既然是公立医院，就应该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让全民享有医疗服务，私立医院应该朝着高档医疗方向发展，现在有钱的人希望享受VIP服务，这很正常。如果都是大众化医疗服务，也不符合人本原则；在我们县一级小城市，社区医疗不必把规模搞得太大，那样会浪费资源的，应该诊所化；公共卫生当然是政府买单了，国家大政方针也如此。

    座谈会上还有不少人认为，要大力发展私立医院，只有这样才能适应市经济发展需要。就是公立医院都应该搞股份制，这一提法虽然不新鲜，但会上还是有不少人附和这种思路。他们的观点是政府对医院投入不足，又不让引入私人资金，会制约医院发展的，如果实行了股份制，人人有份，他们会努力工作，干的越多年底就能多分点红，也不会成天和院长闹奖金少了。卫生行政部门在依法管理上加大力度，股份制也好，私立医院也好，是不会出现多大偏差的。

    两个民营医院的院长隔岸观火，只交头接耳，不发言，拿他们的话说，我搞我的，你改你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座谈会进行了一下午，到最后，方兴全和吴新贵也没有作总结性发言，更没有作主题讲话。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或是问一两个数字。时至六点，王天奇转向方书记和吴县长：座谈会就开到这里吧？方、吴二人朝王天奇点点头说，散会吧，时间不早了。于是王天奇宣布会议到此为止，我们县的医改究竟怎么搞，县委政府还要进一步研究。

    11

    两个星期后郭民宇才听陆刚局长说，县委常委召开扩大会，专题研究鹤山县医疗卫生改革问题，会议开得很激烈。

    陆局长说，这次的医疗改革的确涉及到方方面面。全县各家医院愤怒声讨一医院和中医院，说，哗众取宠，目的是捞取政治资本。有不少人向县委书记和县长信箱里发帖子，陈述两家医院的改革思路是祸国殃民。更有人干脆上访吴县长。上访者简直可以说是怒发冲冠，结果话没有说几句就被工作人员请出了县长办公室。

    概括地说，发帖子和上访者都是认为一医院和中医院的改革思路是错误的。医院不应该搞什么限价收费，什么先看病后交钱，什么平民医院？现在农村城市人都有医疗保险，看病能报销，还搞啥限价，只要按政府物价部门核定的收费标准收费就是合理合法的，不按标准收费就是违规！就是不正当竞争。按他们的改法极不利于本县医疗改革的深入，强烈要求县委政府予以制止。

    方兴全和吴新贵在党委会上分析了两家医院的卫生改革方案，方兴全认为：不管怎么说，一医院的方案还是有可取之处，虽然目前反对的人不少。反对者主要还是没有把这个方案吃透，认为限价后会降低收费，影响他们的的收入，有的人不交钱跑了，那也是暂时的嘛！方兴全说，我个人看法是这样：限价后，群众患病住院治疗率会大大增加，病员增加了医院的收入也会增加，担心的人没有多少道理。当然啰，如果不提高医疗技术水平，不提高服务质量，病员也不会增加。现在人们对医疗服务要求很高啊！至于水山健的资源重组思路，是一个大胆而又前卫的想法，值得肯定。但是，人们习惯于目前的医院结构，如果重新组合，很多人面临重新选择工作单位的问题，想不通啊！既然想不通，就暂时不实施吧！

    吴新贵说，我还是认为，水山健的想法不错，可以尝试，应该支持，让他尝试着去搞，如果有人愿意到他的医院工作，我想还是能充分发挥专业人士的特长。有利于专业技术的提高。还可以减少政府投入，可以试行。

    王天奇模棱两可，因为他不能反对方书记，也不能得罪吴县长。陆刚更是进退两难，究竟该肯定谁的方案？以致于王天奇问他怎么想的时，陆刚吱吱唔唔没有正面回答。

    方兴全说，我们的改革，必须坚持三个原则，一个是改革必须使卫生事业得到更好更快的发展；二是必须使职工的待遇不降低；三是人民群众满意。背离了这三个原则改革就不算成功。过去人民群众老是反映看病难，看病贵，我认为在县以下城镇不存在看病难，但存在看病贵现象。我们的广大农村目前看病难和看病贵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因此我们搞限价收费还是很有必要，他代表着一种价值取向，值得推崇。当前，有的人认为实行了全民医保，就可以开大处方了，变着法子收费了，反正出院时要报销嘛！这种现象如果不加以抑制，势必造成新的看病贵，看病难，专业重组有利，但也可能出现医疗垄断。独家拥有了某些专业当然就不愁病人那，你不求我你又能上哪儿去看病呢？

    吴新贵说，方书记，我不能苟同你的看法，我认为政府不能背着医疗卫生这个沉重的袍袱去建设小康社会吧？我们应该大胆去探索新的路子，把医疗卫生放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去冲刷一下，让他们变得更加适应经济发展这才是正确的。温室里的苗木总要移栽到室外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常委扩大会开出火药味了。其他常委也发了言，但他们的意见也不尽相同，因此，此次常委扩大会没有形成一致意见，会后也没有发下来什么文件。

    12

    两个多月过去了，鹤山县第一人民医院新的改革方案隆重推出，郭民宇在动员大会上宣布了院里的改革决定，内部改革的原则是：按劳分配，兼顾公平，行政人员实行精简，后勤供应推向社会，医院购买后勤服务。院领导成员分管工作实行轮岗制，除院长书记外其他副职领导每天必须到临床一线上半天班。对外改革的原则是限价收费，提高服务质量，先看病后交钱暂不实行。虽然职工意见很不统一，但是还强行推开实施。

    经过半年多的改革探索，一医院的全体领导和职工逐步适应了新的运行机制，服务质量有所提高。但群众的满意度却没有上升。问题在哪里呢？年底郭民宇在全院工作总结会上说，不是说群众的满意度没有上升我们就没有做好工作，不管怎么说，改革给群众带来的实惠是实在的，比如，药品收入总体下降三百多万元，住院病员次均费用下降百分之六以上，门诊病员次均费用下降百分之三以上。管理成本大幅下降，职工收入上涨百分之五。这些就是成绩。郭民宇说，当然，改革不会是一帆风顺，我们要有耐心，做好我们份内的每一件事，就是对医院改革和发展做出了贡献。

    段均国分析说，之所以群众对我们还有不少意见，是因为群众的需求和期望值在增加，他们希望医院能解决他们所有的问题，到了医院就能保证不出问题，不残疾，不死亡。虽然都不现实，但他们没有错，因为这样大好的时代谁不想开心快乐地生活？谁愿意死亡或残疾？群众对医学方面不甚了解，信息的不对等导致医患纠纷逐年增多，这也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大家一定有信心，相信纠纷会越来越少，我们工作的社会环境会越来越好。

    会后，陆局长也打来电话，表示祝贺，他说因到市卫生局开会

    没能参加一医院的总结会感到很遗憾。说一医院的改革成绩显著，值得肯定。

    总结大会结束后，郭民宇回到办公室。段均国也跟着走了进来。郭民宇笑道：老段，改革者的结局不一定好啊！历史上的商鞅、王安石、范仲淹都没有好的结局，段均国哈哈大笑说，何必如此伤感，时代不同了，伟大的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不是深受人民爱戴么？郭民宇笑了笑。不说话。

    段均国摆手笑道，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给你冲个喜。郭民宇望着段均国，什么好事？段均国说，愿意给我们建新住院大楼投资的事儿有着落了。苗壮观愿意投资五千万元，先期投资两千万元。医院自己再投资一千万，发动职工入股集资一千万就差不多了。

    郭民宇想了一会儿，在办公室里转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段均国实在忍无可忍了，说，你别像个军事家似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干啥？这又不是作战室。

    郭民宇说站住脚，说，均国，职工集资入股的事还是暂时放一放吧！上次在全县医改座谈会上就没有通过，目前除民营医院在搞，公立医院没有哪一家在搞。段均国笑了：行，不搞集资入股。但是，如果医院修建住院大楼，资金不足，我们还是可以向职工借点钱嘛，利息高一点不就得了。郭民宇说，到时再说。

    下班的时候，刚出门，段均国又转身对郭民宇说，我上午听陆局长说，开春的班子换届，市里正在调整人事，方书记可能要调走。吴新贵任县委书记。他顿了一下，看着郭民宇。郭民宇笑道，无所谓，这对我们没有多大影响。

    段均国苦笑道，民宇啊，要不有人说你这个院长成天只想着自己的改革，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你没有觉得，这大半年以来，县里的领导们为什么那么谨小慎微？是因为换届在即，他们都在等

    待观望，因此，对于鹤山全县的医疗卫生改革没有大的政策导向，也很少过问这方面的进展。

    郭民宇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难怪医疗改革没有形成气候，阻力很大。这跟大气候密切相关啊！郭民宇看着段均国，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来了。老段，你说县里换届会不会换各医院班子？一医院的改革方兴全是支持的，才有点成效，如果班子调整，又不知多久才能理出点头绪啊！如果吴新贵支持重组，改革的力度就会更大，人心惶惶不知要到多久！段均国说，也不一定，现在还没有定下来的事，一切皆有可能，说不定吴新贵也要调走了呢！

    郭民宇皱眉道，好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自扫门前雪吧。找个时间我们研究一下住院大楼的修建问题。老段，刚才我忘问你了，苗壮观投资住院大楼的条件是什么？段均国说，投资后第二年起付利息，年息百分之十，五年后偿还本金，五年付清。郭民宇叹了口气，不管咋说，人家愿意出钱嘛！

    13

    郭民宇和段均国到了浙江省，他们要去考察沿海省市医院改革和发展，希望能从找到出路。所到的几家医院，其发展简直令他们瞠目结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郭民宇和段均国晚上回到宾馆，兴奋得得一点睡意都没有。

    郭民宇说，老段，我们这些年没有出来看一看，实在是太亏了！没有想到发达地区不但经济发展了，医疗卫生同样发展了。我们与人家相比，简直是天上人间那！

    段均国说，看来我们必须调整思路，重新规划医院发展方案。郭民宇说，只怕是难哪！上边能支持我们的做法？按照别人的做法，只要政府放开我们的手脚，医院就能发展起来。段均国说，就拿土地问题来说，恐怕很难让政府给医院足够的土地，没有足够的土地，要规划一个象样的医院是不可能的事。

    郭民宇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争取。我想我们俩回去后，要一同去找县里领导，局里领导，把我们的所见所闻和我们的思路向他们阐述了再阐述，必须打开领导们的思维，必要时请他们出来考察，我们不怕出路费。

    段均国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不妨试试，请分管县长和局长们都来看一看。

    14

    郭民宇和段均国兴高采烈地回到医院。信心百倍地召开了院班子会，向大家通报了沿海考察之行的所见所闻，他们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可其他几个班子成员都闷闷不乐，段均国于是问，哎，大家怎么打不起精神了？有什么事情吗？郭民宇停下来，看了看大家，怎么回事，说出来听听。

    顾军吱吱唔唔地说，这次换届，方书记和吴县长都走了，新调来的书记县长都已经上任了。陆局长也调到交通局当局长去了，卫生局暂时由林枫副局长主持工作。王天奇到人大当副主任去了。据说全县的医疗单位也要进行大调整，郭院长你可能调二医院，二医院的李伟光到中医院，二医院的柴副院长可能来接替你的位置，水山健调卫生局当副局长。至于卫生局长是谁，议论的有好几个人选，但还没有敲定。这样一来恐怕我们再有多少好方案都会被搁置。

    郭民宇笑了笑，我们管那些事干什么？“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们做我们的事，他们换他们的届。至于我走不走，那也不影响医院的发展，别人来也要做事的，大家别先他人之忧而忧了。

    段均国说，郭院长说得对，我们在坐的都是一医院的骨干力量，不管怎么换恐怕也换不完，不换走的人今后不照样在班子里做工作吗？发达地区的医疗卫生为什么发展速度让人吃惊，主要是人家的思路开放，以前人们常说思路就是出路，而我们只是说说，没有把自己的思路打开。这次沿海之行，我们感到与人家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这么大的差距是如何形成的呢？一句话，我们的观念落后。我们从来都没有朝那些方面思考问题，更没有去努力。找个时间你们也要到沿海地区看一看，长些见识。

    杜威说，是啊！我们该更新一下观念了，最近，两家民营医院都在为将来的发展做准备，他们都买了几十亩地皮，打算重新修建未来的医院。

    郭民宇和段均国一齐张大了嘴巴，啥？他们居然买了几十亩地？政府怎么会同意给那么多的地皮？谢洪斌说，只要把有关部门摇活了，买土地就易如反掌。不信我们也去试试看。郭民宇说，谈何容易！我们的地理位置十分理想，如果再想扩大地盘只能买周边的单位和民房。这样的话，拆迁起来麻烦就大了。况且我们长期在这个地方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医院文化，在老百姓心目中这里就是一医院。搬到新的地方我们能不能发展得更好？这些都没有研究和论证过。不过这些问题倒是可以探讨。

    顾军说，按我说，目前我们不是准备修建新的住院大楼吗？现在的地盘的确实有限，不如先论证再作决断是否搬迁。不然，等大楼修起来才觉得不好那就为时太晚矣！

    郭民宇说好，今天下来我们就着手做这件事，大家可先在职工中吹吹风，看看大家的意见如何。

    鹤山的秋天，是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的秋雨下得没完没了，让人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一医院内部上到院领导，下至普通职工对医院新修住院大楼一事争论不休。有人说，这也是医疗改革的一部分，不能只在软件上下功夫，如果医院环境条件得不到改善，就始终不符合卫生学要求，房屋结构达不到现代化医疗卫生规范要求的流程，那医疗质量怎么提高？有人说，医疗服务质量关键是医护人员技术的提高，不能单看房屋设施这些硬件如何高档。有人说，要想达到规范要求，只有搬出现有地盘重新规划修建新医院。不然原地修修补补是没有出路的。还有人说，按现在规划把住院大楼修起来得了，还穷折腾啥？

    郭民宇再次召开会议，除院领导外，还通知了院内中层干部。大家讨论很热烈，意见和建议也不少。

    正在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时，办公室小孙进来对郭民宇小声说，郭院长，卫生局林副局长叫你去卫生局。郭民宇问，什么事情？小孙只是摇头。郭民宇又问，现在就去？小孙说，现在就去。

    郭民宇说，段书记那你和大家继续讨论，我去一下就回来。说完就出去了。

    15

    林枫在办公室等着郭民宇，见郭民宇进来，就说，郭院长，你这次可真要乘风飞去了。郭民宇说，林局长，是不是真的要把我调到二医院去？是不是你的主意？林枫说，你不要乱说话好不好。我请你来是传达县委组织部的意见，要你去二医院当院长。郭民宇手一挥，不去！爱咋办咋办，大不了我不当院长就是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林枫稍停一会儿说，其实我也不同意你去二医院。但是人家说这是王天奇当时推荐的，经过组织部门考察了解认为，二医院现在的班子不团结，医院的发展滞后，医患纠纷不断，需要像你这样的能人去当院长才能力挽狂澜。

    郭民宇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更不能力挽狂澜，我还是在一医院干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为大家谋点利益，此生足矣！如果谁认为这个院长有油水，有捞头，他就来，我让位就是了。大不了我去外面应聘当个医生，岂不快哉！

    林枫哈哈大笑起来，说，郭民宇啊，你说对了，就是有人说你那个位置有油水，不能老让一个人当院长，那样会出问题的，出于保护干部，你必须轮换到别的岗位。

    郭民宇气得有些发抖，指着林枫说，你怎么就不替我说句公道话呢？这么年来， 我郭民宇院兢兢业业，甚至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我得到什么了？请你们去调查，看一看我郭民宇腐败变质成什么样了。

    林枫说，郭院长，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嘛！这次换届，是大势所趋，换是必然的，不换是偶然的。郭民宇手一挥，少扯那些没用的，要说啥你就直说。林枫笑笑说，我也只是暂行负责卫生局工作，等几天新任局长可能就要上任了。我不说究竟是谁来当，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无可奉告。但你是王天奇点的将，你得服从。理由是你能顾全大局，能够把二医院的班子团结在你的周围，共同做好工作。当然啰，王天奇让我转达他对你的问候，也表示歉意，因为他答应过柴森林，让他担任一医院院长，他不能不兑现诺言，望你理解。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嚷嚷什么嘛！话又说回来，王天奇在当副县长分管卫生的几年中对你不薄嘛。凡事除了原则总还是要讲一点点人情吧？

    郭民宇低叹一声 ，摇摇头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不走是不行了。其实，到哪儿都是工作，当不当院长更无所谓，只是，一医院正面临改革和发展的关键时刻，班子这么一变，又要多久才能走上正轨啊！

    林枫说，不要杞人忧天了，走了郭民宇，还有柴森林！你要相信别人也能当好院长的。

    郭民宇没有说什么，望着窗外。

    窗外仍旧下着雨，整个县城雾气蒙蒙，让人看不清街道两侧的房子，更看不见远处的山。郭民宇自语道：“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啊” ！少倾，突然转过头对林枫说，好吧，我考虑考虑。林枫说，如果执意不去，你就自己去找一下人大王副主任谈谈。

    16

    郭民宇直接回到家里，没有再回医院会议室去。妻子兰梅还没有下班，他一人仰在沙发上，脑子很乱，到底去不去二医院任职，他一时拿不定注意。他知道二医院的情况，规模与一医院差不多，但那里人心浮动，医院领导班子长期不团结，医疗质量不高，人民群众反映大，医患纠纷不断，自己去了能不能扭转局面，心里没底。他在林枫办公室还想过干脆辞职去省城应聘了。可是他想起了高老爷子，他老人家常谆谆教导自己，当医生就不要朝三暮四，要矢志不渝；当院长更要坚韧不拔，不能遇到困难和问题就想到退却。如果自己退却了，不干了，别人肯定也会去干的，说不定比你干得更好些。如果是那样，可就有点儿无组织无纪律了，这不符合党性原则的，也对不起高老爷子的在天之灵啊！

    手机响了，郭民宇一看是段均国打来的。说，老段，会议结束了没有？我在家里，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没再到会议室了。老段，你如果有空就来我家里，我们商量点事。

    段均国听郭民宇在电话里说身体不舒服，他就在想，下午到卫生局去肯定有事。他收拾了一下就朝郭民宇家走去。刚到楼下又碰到郭民宇的妻子兰梅下班回家，段均国说，兰梅，下班啦？正好我要到你家去，民宇在家等我呢！兰梅有些诧异，心想，郭民宇不是在上班吗？咋又在家等段均国呢？她没问段均国，笑了笑说，好哇，欢迎段书记光临哈。段均国说，算了，别光临了，开门吧。

    一进门，兰梅见郭民宇一个人仰在沙发上，就说，民宇，段书记来了。郭民宇坐起来招呼段均国，来，坐吧。兰梅不便插嘴，就去倒茶了，给两人一人一杯放在茶几上。转身进了厨房。

    郭民宇说，老段，你知道下午林枫找我去干啥了？段均国说，我咋知道，快说说看。郭民宇说，要我去二医院当院长。段均国听了，就大叫一声，啥？调你走？一声叫把厨房里的兰梅吓了一跳，忙从厨房出来问，什么事？段书记。段均国指着郭民宇对兰梅说，要把他调到二医院当院长。兰梅看着郭民宇，问，你怎么想？郭民宇不吱声。段均国气不打一处来，他端起茶杯就喝了两大口茶水，把没有沉下去的茶叶都喝到嘴里，又端起茶杯啪啪把嘴里的茶叶吐进杯里，咣一下把茶杯放回茶几上。兰梅不便多问就转身进里屋了。

    郭民宇说，算了，老段，认命吧。这些年来，我与你虽然也有一些磕磕碰碰，但合作是主流，我们对一医院尽力了。本来我们准备重新修建住院大楼，把一医院的工作环境彻底改变一下，可是天不随人愿那。就等柴森林来做这些事吧！

    段均国说，我知道柴森林这个人，他是做梦都在想如何上爬的人，他当副院长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就是在想方设法拉关系，讨领导高兴。职工对他也是一肚子怨气。他来当院长，我倒是没有什么，那几个副职能服气吗？这班子要是不团结了，事业就没有发展喽！

    郭民宇说，老段，不管怎么说，医院要发展，只有发展了才能解决问题，以前我们还是有一些好的机制，应该坚持下去，不能谁来了就另起炉灶，这样折腾对医院发展很不利。当然，我不是说不能改变，改革嘛，错误东西，不能适应发展要求的东西就应该改变；实践证明是错误的东西就应该革掉，这也是一个长期的渐进过程。不能头脑一热一刀砍掉过去的东西就是改革。

    兰梅在厨房里喊，民宇，不谈工作了，吃饭吧。郭民宇说，好吧，我们今天喝上几杯，体验一下一醉解千愁这句千古名言的深刻内涵。段均国呵呵笑着，喝酒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郭民宇道，错！我们从来就不是对手，是战略伙伴关系。说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17

    一个星期后，林枫电话通知段均国，明天新任一医院院长报到，医院要组织欢迎一下。届时县委组织部邓部长与我一起到医院宣布任命文件。段均国说，郭民宇的文件也一起宣布？林枫说，不，郭民宇要到二医院才宣布。等柴森林接手后，郭民宇就交接一下，最迟两三天他也要去二医院报到，也是我与邓部长送去。

    段均国问林枫，要不要请个乐队啥的，营造点儿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氛围？林枫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老段，听出来你很有点心怀不满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我看呀，你就准备一点好茶水就行了，晚上还是要安排几桌接风宴的，一来呢，邓部长很少去你们医院，二来呢新院长上任，你这个书记总不能显得太抠门儿吧。段均国说，放心吧，我这点儿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第二天下午，林枫和邓部长带着柴森林来到了一医院。郭民宇和院班子成员，中层以上干部都等候在接待室里。当他们三人一同走进门来，大家都站了起来，报以稀拉的掌声。大家的表情呆滞而又别扭。因为职工对柴森林来当院长有些抵触。根本不愿意来开欢迎会，是郭民宇和段均国反复动员，说一医院的干部不能显得没有肚量，不管咋说，柴森林还是一名眼科专家。最后大家才极不情愿地来到接待室。这掌声虽然有，却不热烈，大家心里的抵触都挂在脸上了。

    林枫心知肚明，但还是热情洋溢地对大家说，同志们，今天邓部长到我们一医院，要宣布新院长的任命文件，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邓部长！邓部长向大家招招手，示意不要再鼓掌了，他宣布了县委组织部关于任命柴森林同志为一医院院长后，又对大家说，从今天起，一医院的班子重新组建了，相信一医院今后将会有新的发展。邓部长讲完话，林枫又说，下面请新任院长柴森林同志发表一下就职演说。

    柴森林站到了前头，干咳了一声后说，一医院的各位同仁们，今天我受组织委派来一医院工作，请大家多多关照！说着就给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被鼓掌一次。

    柴院长抬起头来接着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搞一些声势浩大的事情，不搞花架子工程，政绩工程，就喜欢脚踏实地的干点实事。现在我们医疗行业可以说乱象从生，医患纠纷有增无减，因此，当下首要的任务是保持稳定，在稳中求发展。不求把规模搞得多大，关键在于提高服务质量，这才是群众愿意看到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为此努力吧！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

    这次却没有赢得多少掌声，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几个鼓掌。尴尬了。邓部长马上接着话茬，一医院的郭民宇同志调到二医院任院长，不日也将赴任，我看今天就一起迎新送旧吧？没有掌声。段均国实在看不过去了，显得不礼貌，就说，今天晚上，在坐各位就一起共进晚餐，欢迎柴院长，晚宴已经订好了，一个也不能少，啊！段均国怕再这样下去会更加尴尬。急忙宣布散会。

    这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大家站在接待室的走廊上，无法走下楼去。郭民宇调侃地问林枫：“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这句话究竟该如何断句呢？

    大家面面相觑，表情都不自然。少倾，一齐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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