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和邓颖超及随行人员离开伯延公社来到军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伯延忙碌了一天,本来应该是来到这座位于伯延不远的军营吃完晚饭就休息了,可是周总理只喝了一碗稀饭,就叫上秘书马列和警卫战士,顶着漆黑的夜色出发了。
邓颖超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不安,毕竟,自上午下火车到现在,从伯延公社集体食堂的伙房,到公社会议室的调查会,再到小连弟儿家的炕头……总理实在是太累了!更何况他们都知道,周总理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去贵阳之前,就一直住在医院……
可是周总理却一刻也不愿休息,他的心里还在想着伯延,他还要亲眼看一看,夜晚的伯延人在干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军营的院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周总理匆匆走出军营的宿舍,他的身后跟着同样脚步匆匆的秘书马列和警卫战士。
他们快步走过军营大院,走过一座座窗户里已经透出灯光的房屋,终于走出了军营大门,走过了在军营门口灯光下站岗的哨兵……
伯延乡间的道路一片漆黑,秘书马列和4个警卫战士打开了手电筒,他们紧紧跟着周总理,向伯延公社村里走去。
此时的公社邮电局小院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那间关着“那些好说怪话的,没话找话的落后分子”的屋子,从屋顶上半开着的天窗处露出了微弱的亮光。
屋子里的人还没有睡觉,每个人还在为白天憨子从木板墙缝看见周总理的事想着各自的心事。憨子躺在麻袋上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德胜坐在那儿不吭声儿,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木板墙。好几个人在屋里来回走着,好一会儿,德胜还是不动弹,任凭屋子里那几个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一直在发呆的德胜不知道,他一心想看见的周总理,这个时候正走在离邮电局小院不远的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
漆黑的伯延镇街上,几束手电筒的光亮远远地晃动着,终于,周总理一行人走进了伯延街上的第一道“阁”,秘书马列和4个警卫战士的手电筒光亮一晃一晃地照在了四周一片黑暗的房子上。
街里很安静,没有看见什么人,周总理仍然像白天一样,迈着稳健的脚步。紧紧跟着的秘书马列手里照着手电筒,跟周总理说:
“总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白天都没看见那几个人。按说他们要是听说您来了,跑得最快的就是他们。”
周总理一边走一边听着,忽然放慢了脚步,接着就站住不动了,马列和警卫战士也跟着停住了脚步看着周总理,此时的他们,都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读书声……
停下脚步的周总理向四周看着,终于,他的头转向了左侧,眼睛一直向远处望去……
秘书马列也不由跟着向左转过头朝远处看,他很快回过头,看着周总理,顺手指着说:
“农民夜校,汪老师的声音。”
周总理立刻看着马列问:
“生病的汪老师?”
马列点了点头,说:“是。”
好一会儿,周总理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夜色的黑幕中,一双深思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马列知道,周总理十分关心在伯延小学教书的汪老师。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周总理都十分都关注当地的教育,也一直把教育放在心上。所以刚才一提到汪老师,周总理立刻问他“生病的汪老师”。马列还知道,周总理也了解伯延小学的历史,更敬重当年创办伯延小学的伯延乡绅、文化名人房锦云。
房锦云字尚䌹,因此当年伯延街坊间也称他为房老尚。房家基业传到房锦云这一代时,已达到鼎盛时期。虽然如此,房锦云却思想开放,关心民间凄苦。一般情况下,房锦云经常是常年住在老家伯延,而且穿着朴素、为人低调。
房锦云与其他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后代文化教育的注重。房家几代经商,却从没有出过举人进士。因此到了房锦云这一代,他不甘当守财奴,于是在庄园内大办书院,兴建藏书楼,置藏书。企盼房氏家族能够走出“文化人”。
房锦云最为伯延人称道的就是为家乡出资办学的事。光绪三十三年(即1907年),房锦云与同村的徐文德、徐文昭共同出资在伯延镇创办了“尚德小学”。当时的尚德小学实行的是新式教育,建校初期就有六个年级,并有教职工十余人。
此外,房锦云还是尚德小学在校舍修缮、教学设备、办公费用等项投资的主要“责任人”。在房锦云的支持下,尚德小学一直是武安县非常有名的学校。在武安县志中就曾有关于尚德小学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武安三所“完小”之一的记载。
新中国成立后,尚德小学更名为伯延中心小学,“文革”前十七年的时间里,伯延中心小学一直是三级重点小学,是全武安县闻名的“小宝塔”学校。
除了在家乡伯延办学兴教育外,房锦云父子还以巨资捐助当年的北京大学。民国七年(即1918年),北京大学修建新教学楼因资金不济而停工,当时房锦云的儿子房德三从美国哈佛大学毕业后回国正在北大任教,他告诉父亲北大修建教学楼资金不足之事后,房锦云立即慷慨捐出巨资,终使北大教学楼工程复工。
教学楼竣工后,北京大学建“尚䌹斋”以示纪念。当时的校长蔡元培先生还亲题“育我菁莪”的牌匾派专人送到了伯延房家,最初悬挂于房家藏书楼,后移至尚德小学。
在房锦云对文化的极力倡导之下,房家子孙不乏学有所成之人物,他的儿子房德三是武安县留学美国哈佛第一人,孙子房希舜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是武安留学日本第一人。房锦云的堂孙房希天,在北京辅仁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伯延,曾多年担任尚德小学校长,因其治校有方,尚德小学的教学质量在武安一直到冀南都享有盛誉……
对于房家助学兴办教育之事,周总理十分敬佩,因此他在白天还抽出时间去了一趟房家祖宅,打听房德三的下落,还对秘书马列说,房家是开明绅士,曾为国家出过力……
无论是房家的捐资办学,还是汪老师带病上课,都让周总理对伯延的教育多了一份关心。望着漆黑的夜色,沉思片刻的周总理决定,先去伯延小学看望那位生病还在上课的汪老师。于是,他和马列、警卫战士一起,在黑色的夜幕中向伯延小学走去……
2.上“夜校”的老师和小学生
伯延小学教室的讲桌旁,清瘦的、戴着一副眼镜的汪老师正朗读课文。只不过底下跟着读的,不是往日上夜校学习的村民,而是二三十个高高矮矮,大小不一的小学生……
汪老师有40多岁了,身体一直就不太好,赶上了这灾荒的年月,又得了浮肿病。他的一双脚已经浮肿得穿不上鞋,站的时间长了,肿得就更厉害。可是汪老师还是带着病晚上来学校给孩子们补课了。
看着自己那浮肿的双脚,汪老师干脆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站在了讲桌后面。于是,学生们就看到了讲桌下面汪老师那一双既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的肿胀的光脚,以及汪老师脚边那双半新不旧的黑色尖口男布鞋……
教室里昏暗的灯光照在汪老师发黄的脸上,也照在了他身后的黑板上方写着“育我菁莪”四个字的一块横匾。
一只手拿着课本,一只手扶着讲台,看着课桌前的学生,汪老师又接着读下一句:
“没有人知道我们心中的秘密,”
学生们跟着读:
“没有人知道我们心中的秘密,”
在汪老师和学生们的读书声中,周总理和秘书马列已经走进了伯延小学。一直专心跟着汪老师读课文的学生都没有看见。夜色中,周总理和马列、警卫战士的身影正沿着学校教室那几扇带着小方格窗棂的窗户走近教室门口……
汪老师仍然没有看见已经站在门外的周总理,他接着带着学生读:
“我们高声谈着自己的志向,”
学生们又跟着念:
“我们高声谈着自己的志向……”
教室的门外站着周总理,他的身后是秘书马列,他们都没有出声儿,周总理一直在微笑地看着汪老师和读书的学生……
汪老师还是没有看见站在教室外面的周总理,他看着学生接着说:
“好,我们刚才讲的是二年级课书。下面请三年级的同学把课本翻到第二十九课……”
一边说着,汪老师一边低头拿起三年级的课本翻开了……
汪老师背后的黑板上,写着三行粉笔字,第一行是一年级第二册,第二行是二年级第四册,第三行是三年级第六册,每行“册”字的后面还注上了第几页以及课文的题目……周总理和马列终于明白,汪老师在同时给三个年级的学生讲解语文课。
正在翻课本的小郭虎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外夜色中的周总理,他立刻高兴地叫了一声:“周总理!”一双机灵的黑眼睛看着周总理,整个小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小郭虎的这一嗓子,让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小黑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也让惊愕的汪老师转过头,他愣愣地看着周总理说不出话,片刻,终于激动地叫了声:
“周总理!”
周总理赶忙走进教室,汪老师也急忙走下讲台迎向周总理。一瞬间的空儿,周总理已大步走到了讲桌边,他伸出双手,一下就把汪老师那清瘦的、还沾着粉笔末的双手紧紧握住了……
秘书马列急忙搬过来一条长板凳,已经被周总理紧紧握住双手的汪老师激动地又叫了一声:
“周总理!”
周总理心疼地看着汪老师踩在地上的、浮肿的一双光脚,连忙扶着他的胳膊说:
“坐下吧。”
说着,周总理弯腰蹲下来,伸出手拿出了讲桌底下那双尖口男布鞋,坐在板凳上的汪老师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他只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村老师,哪能让国家的总理给自己拿鞋呢?
可是,周总理已经蹲在汪老师的脚边,开始给他穿鞋了。周总理先拿起一只鞋穿在汪老师的左脚上,没等着提上鞋帮,又拿起另一只往汪老师右脚上穿,一边穿,一边往上提,可是提了好一会儿,汪老师的脚还是没能穿进去……
周总理默默地看着汪老师的双脚,一声不语,汪老师看着周恩来,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抽动着嘴角说:“周总理,不用了……”
周总理抬起头看着汪老师,没说话,又低下头看着汪老师的双脚,他用一只手托起汪老师的小腿,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按着汪老师那已经肿起来的脚踝……
汪老师更加感动,他含着眼泪对周恩来说:
“过几天,就会好了……”
周总理终于轻轻放下了汪老师的脚,慢慢站了起来,汪老师忙扶着周总理说:
“您坐……”
周总理坐在了汪老师旁边,于是,在这条北方农村的大长板凳上,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和一个生病还给孩子们补课的农村老师坐在了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聊了起来。
3.给小学生讲课的总理
和汪老师一块儿坐在长板凳上的周总理看着汪老师一边问着,一边转过脸看看坐满了教室里的孩子说:
“汪老师,怎么都是孩子来上课?”
汪老师说:“是补课。大人们已经很久都不来了,孩子上学的路太远,很多孩子走不到学校就头晕。”
汪老师的话刚说完,一个坐在最前排的小男孩儿就接过话茬儿说:
“是饿得头晕,没有病。”
周总理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接话茬儿的小男孩,又看看坐在他旁边的小男孩,那个孩子没说话,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周总理又看着另外几个孩子,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从长板凳上站了起来,转过身,慢慢走到坐在课桌后面的孩子们面前。汪老师在后面一直看着慢慢走到孩子们前面的周总理……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天真的笑脸,周总理亲切向他们问道:
“孩子们,知道蔡元培先生吗?”
很多孩子一下子就举起了手。
看着那么多举起来的小手,周总理指着坐在中间座位上的一个小男孩说:“你来回答。”
小男孩站起来,指着前面黑板上边墙上挂着的那块横匾,流利地回答说:“报告老师,上面的那个匾,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亲笔书写的‘育我菁莪’,是送给俺祖爷爷的……”
周总理,汪老师,教室里所有的孩子,都随着小男孩的话,把目光转向了那块写着“育我菁莪”的大匾,小男孩的脸上更有一股自豪感。周总理微笑地看着他,更加亲切地问道:
“你祖爷爷是房锦云先生?”
“是。”
“知道为什么送他吗?”
“他说蔡校长说,俺们伯延的人聪明,希望俺们都去考北京大学,就送一个这鼓励俺们……”
小男孩的回答让汪老师和周总理都笑了,周总理一边笑一边点着头对小男孩说:
“回答正确,坐下……”
“不过,我还听过一个故事……”
小男孩坐下后,周总理又看着教室里所有的孩子们说。孩子们立刻睁大眼睛看着周总理,于是,在夜色中走进这所农村小学的教室后,共和国的总理开始给二十几个补课的小学生讲课了:
“民国时期,这里有一位房锦云先生,在外经商多年,回来后听说北大要修复校舍,高薪聘请优秀教员,房先生就拿出了几乎是所有的钱捐赠给了北京大学。蔡校长感动之至,亲笔写下这四个字‘育我菁莪’送给了他。”
说到这儿,周总理又看着那个回答问题的小男孩,接着说:
“伯延这里有很多位像你祖爷爷一样的开明绅士,为我们国家的教育兴国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们对你们一定寄予很大的期望……”
小男孩不知道,周总理对他一向引以为自豪的祖爷爷竟了解这么多。当然他也不知道,周总理也十分敬重他的祖爷爷,那个为教育兴国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房锦云先生。就在今天白天,忙于调查的周总理还抽出时间去了一趟房锦云先生的祖宅看望……
小郭虎听了周总理的话立刻站起来说:
“报告周爷爷,俺们明天就去上学,不逃课了。”
汪老师欣慰地看着小郭虎,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点点头。周总理深情地看着教室里的孩子们,孩子们也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总理,又一个扎小辫的女孩用力地点着头……
看着孩子们的小脸,周总理又接着对他们说:
“如果真的头晕,就暂时辛苦汪老师补课吧。”汪老师看着总理点了点头。
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孩子们的周总理又放慢了语气,接着对他们说:
“放心,我保证,很快不再让你们头晕……”
语气中,有关心,更充满了鼓励和信心。
“汪老师,”周总理转过身,看着汪老师说。
汪老师急忙站起身,刚刚答应了“哎”的一声,一双手已被周总理紧紧握住。汪老师看着周总理,不知说什么好,周总理一边亲切地拍着汪老师的胳膊,一边看着汪老师说:
“我们走了,不打搅了。”
接着又看着黑板,问汪老师:
“三年级,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吧?”
“是的……”
周总理更加亲切地看着汪老师,一边不住地拍着汪老师的胳膊说:
“辛苦了……”
“不辛苦……周总理……”汪老师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周总理,两眼含满了泪水……
周总理也在看着汪老师,深邃的,依然在微笑的目光中,含满了惜别之情……
终于,周总理转过身,向外走去……无声的告别中,是他埋在心中的对一个带病仍然坚守在农村教育一线的普通老师的关心、爱护、敬佩……汪老师一直看着周总理走出去的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秘书马列紧跟在周总理的身后,走到汪老师身边时,他把自己的鞋脱了下来,放到汪老师脚边,然后抬起头,看着汪老师说:
“汪老师,我的脚大,这鞋你穿着也许合适。”
说着,光着脚的马列跟在周总理身后走向门外……
汪老师更加说不出话了。
4.周总理今天不过来了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跑步声、大马车的轱辘声,一大早就从伯延镇的大街上传了过来,那是一队大马车的队伍。领头的一辆,一个穿着黄军装的解放军战士边跑边卖力气地赶着牲口,马车的两边还各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并排跟着赶车的战士和马车一起往前跑。
插着一面红色小旗子的马车上装着满满一车干秫秸,马车后面,是周总理的秘书马列和两个解放军战士,他们也是紧紧跟着马车往前跑着。
再往后面,紧跟着的第二辆解放军战士赶着的大马车上也插着红彩旗,车上是好几个装满了的麻袋,再往后,仍然是解放军战士赶着一辆大马车……
一时间,骏马飞奔、战士扬鞭、车轮飞转,一行大马车队飞快地直奔伯延公社而来……喧嚣声中,郭凤林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一只手匆忙地系着蓝制服上衣领子,一边迎着马车队急急忙忙奔来。他惊奇地看到了大马车上的干秫秸和装满了的麻袋,也看到了和解放军战士一起跟着大马车跑过来的周总理秘书马列。
郭凤林急忙朝着马列喊:
“哎!马列同志!马列同志!”
马列连忙从奔跑着的马车后面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郭凤林面前。郭凤林又惊又急地问他:
“这是,这是咋回事儿啊!咋回事儿啊?”
仍然在喘着粗气的马列指着跑过去的大马车告诉郭凤林:
“周总理从他住的军营里调拨给你们的。说你们这儿情况特殊,水库离这儿太远,二廷拉的一车水只能做饭,河沟里的水是污水不能喝……”
原来是周总理找到他住的军营领导,连夜从军营里为伯延公社调来了马车和喂马的饲料。郭凤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由心中一阵翻腾,他看着马列,只会点着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马列定了一下神,看着一脸发呆的郭凤林,立刻接着对他说:
“你赶快准备胶皮水包吧,我看见你们仓库里好几个呢。”
郭凤林也缓过了神儿,连忙冲着马列说:
“好好,俺去,俺去……”
说着,他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几步又回过身来,看着马列问:
“哎,周总理呢?周总理今天不过来了吧?”
郭凤林睁大着一双眼睛看着马列,目光中是关心,也是询问。
这是共和国总理来到伯延的第二天上午……
5.学栽地瓜秧的总理
伯延乡间的田头,周总理正蹲在地里,认真地往田垄上栽地瓜秧。周围地里的好几个妇女也正蹲着栽地瓜秧。这是一片干旱的土地,赶上一滴雨没下来的大旱年成,原本是特别肥沃的一块土地也只能先栽上地瓜秧任凭老天爷做主了。
周总理已经换上了一身蓝色的普通制服,上衣领子的扣也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规规矩矩地系着,而是很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了里边白衬衫的领子,两只随便挽起来的袖子也露出了两边儿不一样大小的、挽上去的白衬衫袖口。
这样的装束,让一向平易近人的周总理更多了几分随和亲切,也让一同在这块地里栽地瓜秧的妇女在兴奋中少了许多紧张和拘束。
周总理从左手攥着的一把地瓜秧中抽出一棵秧栽进土里,刚刚伸手培上土,就听得前面一个妇女的声音喊了过来:
“周总理,错啦!错啦!”
周总理笑着直起腰,站了起来,就见一个头上围着白羊肚手巾,穿着一件蓝花袄的年轻妇女跑了过来,是德胜媳妇。她一边蹲下摆弄着周总理刚刚栽下的那棵地瓜秧,一边急喽喽地说:
“地瓜秧子不能直着插,躺着才能成片儿的长,直插下去长不了几块地瓜……”
周总理笑了,看着德胜媳妇已经把地瓜秧躺着插进土里培上土,就走过去,也像别人那样伸出脚踩了踩。想不到德胜媳妇又大着嗓门说上了:
“不敢踩太实了,不透气,又缺水,不等长,就死在地里了。”
周总理又笑了,他一边看着地里几个干活的妇女,一边笑着对大家说:“看来,干哪一行都要有经验啊。”
地里干活的妇女都乐了,德胜媳妇也乐了,一边起身又跑到前边去干活儿了。
按照德胜媳妇说的,周总理又蹲下来接着栽地瓜秧,边栽着,又抬起头来对大伙儿说:
“我看见你们队里墙上贴的规划图上,这个地方应该是块棉花地……”
几个干活儿的妇女说:
“是啊……”
快言快语的德胜媳妇立刻接着说:
“全种地瓜了!要是老天能开个眼,滴上几滴的雨,不能大……”
听着德胜媳妇这样说着,周总理不禁抬起头,前前后后地看着没有一块云彩的蓝天。
德胜媳妇一边干活,又接着说:
“用不上俩月,这大片的地瓜下来,沙楞楞的,一咬上去又甜又香的,那会儿您再来,嘿……”
听着德胜媳妇的这一番话,周总理不禁从干旱的地里抓起一把土,看着几乎干透了的土像细沙一样从手中落到了地里,他抬起头看着大家说:
“说明这里的土质好啊。记得你们这里种的棉花很多,每年都要销售到国外去……”
“是啊,可不少!”
地里干活儿的妇女们接着说。
“可俺们现在顾不上它们了……”
德胜媳妇又接着说了一句,一边说着就一只手端着一个粗碗,一只手还用三个手指提溜着一个不大的盛着水的罐子,小心翼翼地向周总理走过来。
“周总理,来,一大早上就过来,连口水也没喝……”
德胜媳妇说着,就把端在手中的一碗水递给周总理:
“不是那河沟里头的,是俺男人前几天从沙河坝挑过来的……”
德胜媳妇说着,用两只手端起水罐子,她想着等周总理喝完,再接着给倒上一碗。没想到周总理接过碗一口没喝,就把碗里的水往水罐子里倒得只留下一口水,才端起碗喝了。德胜媳妇不知说什么好,只叫了一声:
“总理……”
看着说不出话的德胜媳妇,周总理微笑着把手里的那只碗扣在了德胜媳妇端着的水罐子上,接着故意岔开了话:
“听说你家德胜很有头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
德胜媳妇愣了一下,立刻不好意思地说:
“啥头脑啊,就是个没脑子的东西!”接着立刻又装着没事似的大声说:
“出门儿了!出门儿了!”
说完这话,德胜媳妇赶快跑开了,她比谁都清楚,德胜给关起来的事,是万万不能让周总理知道的。
德胜媳妇提溜着水罐子跑开了,周总理看着田里仍在栽着地瓜秧的妇女,看着跑远了的德胜媳妇身影,不由望着前方一阵沉思……
6.在伯延邮电局
透过邮电局后屋那间关着“那些好说怪话的,没话找话的落后分子”的屋子木板墙缝儿,憨子看见了公社主任郭凤林正没好气地冲着他们这屋里喊着:
“都听好了!不让你们出来,不是俺郭凤林有啥短儿怕说出去……”屋里的几个人全都不吱声儿地抬起头,听着外边郭凤林的“训话”。德胜蹲在屋子中间的一条板凳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和一支笔,看样子刚才他还在往本子上写着什么。另外几个人,有揣着手坐在那个靠着墙用砖头架起来、临时搭的铺上,也有坐在地上的,总之是全都一声不吭。只有憨子一个人扒在那个木板墙缝眯起一只眼,使劲扒着往外看着……
外边的郭凤林仍然瞪大着眼睛冲着里面喊着:
“是不能让你们这几个给咱伯延乡丢人现眼,咱这几辈创下的荣誉不能毁在你们身上……”
屋里的德胜终于忍不住,蹲在板凳上就冲着门外头喊上了:
“郭傻子!你脑子不够使!俺们是不给你添麻烦。真想出去,几个憨子俺也揍扁了他……”
德胜说着,还嫌不解气,一下子从板凳上跳下来,直奔到憨子扒着看的木板墙缝儿前,把脸贴在门缝儿,使劲冲着墙外边大声说:
“周总理要是这几天还不走,你赶快去沙河坝替俺挑桶子水送家去!”
说着,德胜把脸离开了木板墙缝,一边的憨子趁这空儿又扒着往外看,德胜往后站了站,直着腰,挥着胳膊瞪大了眼睛,又冲着墙外边说:
“不送,俺出去就上北京找周总理告你的状……”
那口气听起来,倒像是被关在屋子里的德胜在给外面的郭凤林训话,实在是比刚才气哼哼的郭凤林还得硬上好几分。外边的郭凤林瞪着眼睛看着,没说话。屋里的德胜又抬起了胳膊,刚要张开嘴接着说,一边还扒在木板墙缝往外看的憨子说:
“别喊了,走了。”
憨子还在扒着往外看,看着看着,憨子全身动了一下,接着就更使劲地把脸贴在了木板墙缝儿上……
憨子看见了周总理走进了邮电局的小院,后边跟着秘书马列,接着,周总理走进了邮电局的外屋,憨子激动地差点喊出声儿,德胜看见了,一把推开了憨子扒过去看,别的人也凑了过去……
外屋邮电局的台子后面,站着身穿绿色邮局工作服的房天健,她一个人正在看着台子上一个硬皮大本子里的工作记录。房天健刚刚初中毕业,来到邮电局工作没有多久,待人说话有时还会不好意思,头上梳着的两条短辫更给她清秀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稚气……
低着头看着硬皮大本子的房天健没有看见周总理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所以当她抬起头时,满面笑容的周总理已经走到了邮电局工作台前。她连忙合上了硬皮大本子,实在是太突然了,她激动,又高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总理……
周总理笑着,看着房天健,一边抬起右臂微微倚在工作台边,问道:
“现在的信件,比过去少了许多吧?”
房天健没有想到一个国家的总理,说话竟这样温和,顿时觉得自己的紧张劲儿缓下来不少,她小声回答说:
“嗯,俺是刚来的,早先是俺婶子,那时候屋里出去进来的人可多呢,寄啥的都有。现在啥都不寄了,半个月都卖不出去一张邮票……”
小小的伯延邮电局里只有共和国的总理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在说话,缓缓的,就像一个父亲在和小女儿拉家常,充满了亲情般的温馨……他们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快,声音也不高,却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后屋里那几个紧紧贴在木板墙缝儿,挤着往外看的人耳朵里。
几个人一动不动地扒着墙缝儿看着,时不时地还得因为想看得更清楚,相互地挤几下,德胜更是急得一把按下憨子的脑袋,直把憨子按得咧开了嘴,德胜却不管,只顾着连挤带压地在憨子身上直着脖子扬起脑袋往外看……
外屋的周总理仍然在温和地问着房天健:
“现在每天给你记几分呢?”
房天健说:
“守一天三分儿。”
这句话说完,房天健没有再往下说,很显然,她对自己工作一天的报酬并不满意。周总理也停顿了片刻对她说:
“孩子,别急,这里很快又会很多人。”
共和国的总理在安慰和鼓励这个刚刚参加乡村邮局工作的女孩,接下来的气氛更轻松了:
“你读了几年书?”
周总理慈祥地看着房天健,亲切地问。
“初中,主任说,初中不毕业不兴来邮局干。”
房天健已经不紧张了
“不想再念高中、大学吗?”
周总理接着问。
“想,俺爹说,等困难过去了再让俺去念。”
房天健说着,两只胳膊也搭在了台子上,再没有像刚才那样只顾直溜溜站着,不知两只胳膊往哪里放……
“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在认真听她说话的周总理问。
“房天健。”
“天健啊,你能不能跟周伯伯说说,我们国家现在这样的困难,这里的吃饭和生产,是不是都有些问题……”
周总理看着房天健,目光中露出的,是更加的亲切和诚恳。
“周总理,这个俺不懂,俺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过日子都有不顺畅的时候。咱国家是个大家,不顺畅的事儿更少不了。咋吃饭、咋干活儿不算个啥,等顺畅了就会好了。”
房天健仍然是缓缓地,声调不高,却一口气就把话连着说了出来。
到这会儿,说了这么多话的房天健终于觉着在周总理面前一点都不紧张了,她看着周总理,微转一下身,就从身后的柜子上拿出来了那个她早就准备好放在那里的小布包。那是一个用碎花布拼对成的,带拉锁的小布包。房天健拉开拉锁,从里边掏出一个用薄薄的红纸包着的小包,一边打开,一边对周总理说:
“周总理,俺知道您一准儿能上这邮局来。”
边说着,那个薄薄的红纸包已经打开,房天健用双手拿着红纸包。递到周总理面前:
“送给您做个纪念吧,听说这是建这个局那年的邮票,俺婶子他爹让俺给您的……哪天您看见它还能想起俺们伯延……”
周总理看到,红纸包里是一张早年间的邮票,他抬起头看看一脸真诚的房天健,伸手轻轻地将那张邮票拿起来仔细地看着,一边看着邮票,一边自语道:
“清代道光年间的,珍贵的纪念……”
看了一会儿,周总理慢慢抬起头,又把那张珍贵的邮票递回到一直看着他的房天健面前,轻轻地搁到了房天健手里刚刚打开的那张红纸上。
“留着吧,这是这里的历史……伯延这地方我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起。”
周总理看着房天健,目光中是无限的感慨……
小小的道光年间的邮票,又和那张薄薄的,伴随着它多年的红纸放在了一起,房天健手捧着红纸包,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全都被邮电局后屋里隔着木板墙关着的几个“那些好说怪话的,没话找话的落后分子”听见了,他们也挤着、抢着隔着木板墙缝儿看见了不少,德胜一直抢在了“最佳”的木板墙缝隙处,看得最清楚,他一直看着周总理的身影走出邮电局……
7.连福的心愿
太阳已经升到了脑袋顶上,又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了。晌午的阳光下,周总理快步走在伯延村外的一处山坡上,穿过身旁一棵棵树丛,边走边向四处观望的周总理终于站在了邻近村口的山坡上。
那是一处直立的高坡,站在上面向村里望去,伯延村一大片房子的远景,清晰地映在山坡下。周总理向远处望去,不由抬起手臂,遮住头顶上的阳光,接着向远处眺望……
偌大的伯延村一片房子中,仍然只有集体食堂的那个高出房顶一大截的烟囱在冒着袅袅的炊烟。周总理还在用手遮着阳光,看着伯延村远远的一片房子,终于,他看到了一片房子中,一个露出一小截的小烟囱飘出了一缕青烟……
这个时候,那边的集体食堂也正在开饭,食堂前院后院的,站满了忙着打饭吃饭的村民们。热闹声中,公社主任郭凤林急忙忙地直朝着院里走来,一边大声地喊着:
“二廷子!”
一边就径直走到了正在低头往大水缸里倒水的张二廷身后,他拿着手里的本子,照着张二廷的后肩膀来了一下子,算是又给张二廷打了个招呼:
“咋回事儿啊?这满世界找你!又去啦?”
张二廷正在把从水车胶皮袋子里接满的一桶水往大水缸里倒,虽然后肩膀挨了主任一下子,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管干自己的活。
郭凤林又急吼吼地喊道:
“这满世界找你!又去啦?”
仍然只顾干活的张二廷头也不抬地说:
“为啥不去呀,说好的事儿,不能变。”
郭凤林急忙低下声来说:
“咋变啦?窝头儿照给。周总理为啥把马车从军营给咱调来?不就是怕你腿着吗!你这要让总理看见……”
说着,又拿着本子给了张二廷后脊梁一下子。
虽然又挨了主任一下子,张二廷还是没抬头,仍然是一边干着活儿,一边闷声应了一句:
“几辆马车都交给俺……”
郭凤林立刻接着嘱咐着张二廷:
“你跟柱子一块儿。伙房水缸满了,两三家,送上一桶水喝。”
张二廷仍然没抬头,看看水接得差不多了,他不声不语地转过身放下水桶,在食堂打饭的后窗口从一个粗饭碗里拿出一个窝窝头,接着把空碗递了进去。
看着张二廷吃饭了,郭凤林才放下心来。他知道张二廷的脾气耿直,他愿意每天顶着一个牲口去拉水,图的就是能多给一个代食窝窝头,要是换上周总理调来的马车拉水,他总觉得自己就不该再领那个代食窝窝头了……
这边走下山坡的周总理终于走进村,找到了那个除去集体食堂,伯延村里唯一屋顶冒着炊烟的王春和老汉家的房子。临进院时抬头又看了看那个冒着青烟的小烟囱,周总理才抬脚迈进了院子,警卫战士随后站在了院门口。
这是一间不大的农村小院,一些庄户人家常用的破旧家什差不多占了小半拉院子,一领破烂的炕席卷在旮旯,落满灰尘的坛子,荆条筐子,一个木头独轮车架子戳在墙边,从哪看,都是一个不富裕的农村人家。
周总理一边细心地看着,一边慢慢走到院里的屋前,透过屋里一股股烟雾,一个头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老汉正弯腰抱柴火忙乎着做饭,站在门外的周总理一声不响地看着屋里……
那边的食堂屋里院里的仍是村民们打饭吃饭的一片热闹声,伙房做饭的连福端着一个小瓷盆,站在伙房里隔着窗户的花格棱子冲院里忙乎着的郭凤林喊着:
“主任!”
“干啥?”
“周总理呢?这是昨黑介带肉星星的糊糊,俺给他留着呢。”
连福双手端着小瓷盆,他说的“带肉星星的糊糊”,就是昨天周总理嘱咐把“那碗肉和鸡蛋,晚饭给大家全都放在这大锅里一起煮了”后,连福按照周总理说的,给大家熬的玉米糊糊。
郭凤林一听就急了,他瞪大了眼睛冲着连福说:
“昨黑介你还留着!你把总理肚子吃坏咋办?”
“二廷昨黑介又拉车水过来,冰上了。俺打个盹醒了再换水,说啥也让总理尝上俺炖的肉香味儿……”
憨厚的连福一直看着郭凤林,周总理一口没吃他亲手炖的红烧肉,怎么想,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连福的一番话,是那样实在,郭凤林心里也受了感动,可是他知道,这碗玉米糊糊就是留下来,周总理也绝不会喝的,他只好对着仍然在端着小瓷盆的连福说:
“去给连弟儿她奶送过去吧,”
说着,又冲连福摆了摆手说:
“总理今儿不过来。”
郭凤林说完这句话,还没转过身,就听得身后传来了老蔫儿的声音:
“过来了!过来了!”
郭凤林急忙回过头,就见手里拿着一个饭碗的老蔫儿穿过排队打饭的队伍,急火火地接连拽了他两把说:
“满世界找你,刚才德胜媳妇吵吵巴火儿地跟俺说,周总理帮着她们插地瓜秧子了。”
“啥?”
郭凤林急了,又瞪圆了一双眼睛……
8.我们是同一时代的兄弟
忙着烧柴禾做饭的王春和老汉终于看见了坐在屋门槛上,正在微笑地看着他的周总理。一下子,王春和不知道该咋办了,他急忙站起身来,两只手揣在胸前,透过灶膛里冒出的一缕缕青烟,一脸惊慌地看着周总理说:
“周总理,对不起,对不起……”
坐在屋门槛上的周总理仍然微笑地看着王春和,一边冲着他摆摆手,让他坐下……
王春和连忙挨着正在着火冒烟的灶火台旁边蹲了下来,慌不迭地接着说:
“俺不是反对吃公共食堂,俺是看人多乱,俺这辈子光棍一个,清净惯了……”
听着王老汉说到这儿,周总理不由抬起头,看着王老汉紧挨着灶台凌乱的炕上那床没叠上的破旧的棉被……
“检讨……俺每个月都交队上了。”
王老汉仍然有些慌张地说。
周总理仍然在看着王春和,故意岔开话问王老汉:
“今年多大年纪啦?”
“六十五了。”
“是虚岁吧。”
“是,1897年生人。”
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就这样坐在伯延革命老区一个破旧的农家小院里的屋门槛上,和一个脾气有点怪,死活不入集体食堂伙的光棍老汉一问一答地说着话……
这么说话的空儿,“咔嚓”“咔嚓”的几声响,站在院子里的记者举相机拍下了周恩来总理坐在门槛与老汉聊天的照片。
周总理转过脸对拍照的记者说道:
“不要拍,不要跟着我,你这个‘咔嚓’把人家吓住了。”
记者赶快躲开了,类似这样的话,他已经听周总理说过好几回了。每当这时,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两个字:走开。
记者躲开了,身边的“咔嚓”声没有了。
周总理转过头来,又看着屋里的王老汉,接着对他说:
“你比我大一岁,你属牛,我属虎的……”
王老汉看着周总理,周总理也在看着王老汉,又问他:
“梳过辫子吧?”
王老汉激动了,想起眼前的国家总理也曾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梳过辫子,他一下子觉着周总理和自个亲近了许多,不由得眼眶湿了,他看着周总理说:
“梳过……”
王老汉说完,心情越发激动,他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却掩饰不住下嘴唇的哆嗦……
周总理笑着说:
“我也梳过。”
说着,冲着王老汉伸出手比画着说:
“我们是同一时代的兄弟……”
王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儿,他哭着对周总理说:
“周总理,明天俺就去入食堂,俺是个人主义……”
周总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王老汉,有些不解地问道:
“老哥哥,你怎么个人主义了?”
王老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总怕自己这口粮食……让旁人多吃了。”
周总理的脸色有些严肃了,他连忙问王老汉:
“有人多吃吗?”
……
9.最伟大的爱
夜色越来越黑了,军营里战士们的营房大都已熄了灯,只有周总理屋里的灯光还在亮着。
灯光下,周总理正在伏案书写。今天从伯延回到军营的时间,比昨天要早些,可是回来后的周总理根本顾不上吃饭,他嘱咐了随行的工作人员早点休息后,就一个人走进办公室,开始工作了。
夜深了,周总理戴着花镜仍然伏在写字台前,认真地看着,写着,一晚上的时间,他只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再没离开写字台半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邓颖超和秘书许明一起走在院子里发出的脚步声。她们也刚刚结束工作,俩人手里还都拿着记录的笔记本。几乎同时,邓颖超和许明都看见了总理办公室的灯光,她们不由停住了脚步……
邓颖超沉思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看了许明一眼,示意她赶快回房休息,就自己一个人向总理办公室走去。轻轻地推开了总理办公室的门,邓颖超就止住了脚步,她站在屋门口一声不语地看着低头办公的周总理。
写字台前的周总理仍在认真写着,上面的一篇写满了,又伸出手从旁边拿过来一张纸,接着又低头写了起来,显然,他没有察觉到,邓颖超已经推开门进了屋。
邓颖超仍然没有说话,她看见了写字台上的水杯和药瓶,又慢慢转过头,往一边的饭桌望去。饭桌上,一只碗里有两个窝窝头,两双没有动过的碗筷,一只碗里盛着些咸菜,还有一个盖着木头锅盖的不大的瓷盆,锅盖上放着一只干净的铁勺子,看着从瓷盆边淌下来已经凝住的饭汁,邓颖超知道,里边是玉米面粥。
可是这些都一点儿没动地摆着,写字台前的周总理,仍然在伏案办公,看着眼前的一切,邓颖超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周总理终于放下笔,摘下眼镜,拿起桌上的小药瓶,拧开药瓶盖,把药片倒在手上,接着仰起脖子送进嘴里,又接着打开水杯,喝水服下药片……
邓颖超一直看着周总理吃完药,终于含着泪水走到写字台边,自责地看着周总理说:
“恩来,对不起,本来中央派我跟来是照顾你的,我不但没有照顾你……”
刚刚放下水杯的周总理抬起头,笑着打断了邓颖超的话:
“你现在有比照顾我还重要的工作要做,你不仅是我周恩来的夫人,还是全国人民的邓大姐。”
邓颖超看着周总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做好邓大姐,对我这里,就是最好的照顾了……”
周总理一边看着邓颖超,一边笑着指着自己的胸前说。
邓颖超也笑了,看着周总理,两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两颗为中国革命事业共同奋斗、无私奉献的坚强的心,也有共同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一对革命伴侣坚贞的爱情……
看着仍然站在写字台边邓颖超手中的笔记本,周总理也不由心头一热,他知道,邓颖超也一直没有休息,但这样的时刻,还是应该轻松一下,于是他笑着对邓颖超说:
“是不是邓大姐有工作要汇报啊?”
口气里有幽默,也很轻松,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插句幽默的话,既工作了,又可以缓解一下疲劳,这也是周恩来的性格。
邓颖超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周总理说:
“先吃口东西吧……”说着,转过身要去端饭。
周总理立刻说:“先汇报。”
邓颖超只得又转回身。
“邓大姐的工作,现在也很重要啊,”
看着邓颖超,周总理笑着又“幽默”了一句。
邓颖超也笑了,她把手中的笔记本递到了周总理手里,一边对周总理说:
“我去请他们把饭热一下。”
周总理翻着那个笔记本,一边说:
“这是个新本本,记了这么多。”
说着,从桌上拿起了眼镜。
听了这话,邓颖超一边端起桌子上的玉米面粥和窝窝头,一边冲着周总理说:
“要是我们一两天不回去,你就再送我一个新本本吧。”
周恩来说:“送两个给你。”
邓颖超看着周总理笑了,她端起瓷盆和饭碗向门口走去,秘书马列已经开开门,接过了邓颖超手中的玉米面粥和窝窝头。
戴上花镜的周总理仔细地翻看着那个让邓颖超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不时地点点头,嘴里连声说着:
“好!很好!”
一边看着,又问邓颖超:
“你把开塞露都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
邓颖超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坐到了写字台边周总理的对面。
开塞露是周总理特地嘱咐为伯延村的老百姓准备的,自头一天在伯延大食堂伙房听到从房上摔下来的小郭虎喊了“不能吃那个窝窝头!拉不出屎……”那句话后,周总理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听了邓颖超告诉他连弟儿奶奶趴着她耳边说的解决“办法”后,就更把这事挂在心上了,所以他第一句话就先向邓颖超询问开塞露的事……
“家里有老人、孩子的、怀孕的妇女多发了几支。我了解了一下,伯延村目前怀孕的妇女比前几年要多一些。”
邓颖超看着周总理,又接着说了下去,周总理看着她,沉思地点点头:
“贵阳的花溪也是如此,生活困难,精神贫乏导致的……”
“所以,我们要把这里的妇女会恢复起来。汪老师同意了,每个星期给她们讲两天课。给她们先讲好听的故事,等她们有了兴趣再一点点深入……”
邓颖超慢慢述说着她一天多来做的具体工作,周总理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为他心里一直挂念的伯延革命老区的人民,也为他来到伯延一天多的奔走调查终于有了初步的成效……
“连弟儿娘母子还平安吧?”周总理关心的,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平安,”提起孩子,邓颖超立刻满脸都是笑容:
“虽然是早产,可医院大夫说,七个月早产的婴儿比八个月早产的婴儿成活率反而高很多,所以我昨天看见刚出生的连弟儿的弟弟,非常可爱……”
说到这儿,邓颖超更高兴了,就像在说着自己家的孩子:
“跟隔壁足月的孩子区别不大,只是瘦小了些……”
邓颖超陶醉般地说着,边说还用双手比画着,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疼爱之情……
周总理不时地点点头,仍然用他发自内心的微笑,和他的夫人共同分享着一个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小生命带来的快乐。
微笑中,周总理也在一阵阵沉思……
终于,周总理对还沉浸在快乐中的邓颖超说:
“我们带个孩子回去吧!”
邓颖超看着周总理,刚才因为兴奋,她的眼睛里已挂上了泪花。
周总理告诉她:
“我听说这里拉水的张二廷,爱人去世了,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小的只有两岁……”
“好啊,我们替他抚养一个。”
邓颖超真诚地说。
周总理点点头,望着邓颖超那还挂着泪花的双眼,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那是心灵的交流,虽然没有自己的儿女,他们却非常喜爱孩子,从革命烈士的后代,到失去父母的孤儿,周总理和邓颖超先后把他们抚养长大,也献出了人世间最伟大的父爱和母爱……
10.大雨来了
夜更深了,周总理和邓颖超仍然坐在写字台前。忽然,一阵“轰隆隆”的滚滚雷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都听到了雷声,周总理转过脸看着窗外,邓颖超立刻对周总理说:
“要下雨了!”
她的声音有些兴奋,更对即将来到的雨充满了希望。
周总理站起身,仍然看着窗外,脸色凝重地说:
“应该是大雨……”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顷刻间,大滴大滴的雨点汇集成了倾盆大雨,如同从天上倒下来一样,落在了伯延干旱的土地上。
伯延公社广播室前,如柱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瓢泼般的大雨中,身披雨衣,扛着铁锹的郭凤林匆匆赶来。
疾步跨上台阶,撂下手中的铁锹,摘下了头上那顶已经让大雨浇透了的蓝色“前进帽”,郭凤林就直奔进会议室的麦克风前。
立时,伯延公社各处的大广播喇叭里传出了公社主任郭凤林风风火火的喊话声:
“各队队长、各家各户的老爷们儿们!赶快拿上家伙什儿,最快的速度往地里奔!防雨的物件儿捂持好,别舍不得,肚子里没食儿再冻倒了!这雨来头不小,刚种下的地瓜秧子经不起这么灌。这些秧子不少钱哪!爷们儿们,周总理可是看着咱们呢……别白长那玩意儿!”
一阵阵的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中,把郭凤林那急促浑厚的声音传给了伯延公社的各大队队长,各家各户,也传进了那间关着“那些好说怪话的,没话找话的落后分子”的邮电局后屋里,一下子,在那个临时搭起的大铺上睡觉的几个人全都醒了。
德胜一翻身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外面,憨子也跟着坐了起来,没有起来的也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外面,几个人全都一声不吭地听着雷声雨声中的郭凤林喊话声……
雷声雨声和大喇叭里郭凤林的喊话声也传到了郭凤林自己的家里。他的老父亲,原来伯延乡里有名的,也是周恩来总理来到伯延后一直在打听的那个老支书郭百岁,也听到了儿子在大喇叭里急火火的声音。
惊醒的老支书郭百岁连忙起身,摸着了那根早已经离不开身的拐杖后,就一只手扶着拐杖坐在炕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听着和风声雨声雷声夹在一起的喊话声,老支书郭百岁知道,今儿夜晚的雨势不是小事……
当听到喇叭里儿子喊到“周总理可是看着咱们呢!”时,炕头上的老支书终于坐不住了,他拄着拐杖一步步慢慢挪下炕,又蹒跚着,边走边往外面看着,一步步走到外屋。
披上雨衣正要往外走的孙子郭虎看见了,连忙说:
“爷,你干啥?”
老支书没答话,仍然边往外屋走着,边往外看着……
“炕上待着。”
小郭虎怕爷爷摔着,又嘱咐了一句。
老支书仍然没理会孙子的话,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郭虎:
“周总理啥时候来的?”
11.雨夜
瓢泼的大雨仍在不停地下着,漆黑的雨夜中,一支齐整整的队伍在雷雨交加中奋力奔跑在伯延乡间的土地上。
那是刚刚接到命令的军营里全体战士的队伍。电闪雷声刚刚起来时,还没有吃晚饭的周总理顾不上秘书马列的劝阻,立即命令马列去通知军营里所有的战士,带上能够用的工具立刻赶到伯延的田地里。
战士们接到命令后,立刻穿上雨衣,扛着铁锹,顶着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出发了……
想起白天在地里帮着伯延那些妇女栽地瓜秧时,德胜媳妇说的“地瓜秧子不能直着插,躺着才能成片儿的长……不敢踩太实了,不透气,又缺水,不等长,就死在地里了”的那几句话,周总理知道,这么大的雨,弄不好,那些刚刚种下的地瓜秧就会全都被冲走,这紧要的关口,就必须得让军营的战士,人民的子弟兵来支援了,不能眼看着伯延人一心盼着收成的那片地瓜秧让这场大雨冲跑了……
马列已经热好了玉米面粥和窝窝头走进屋里,他劝着周总理先吃晚饭,周总理却让他马上备好吉普车,立即和战士们一起出发……
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粥和窝窝头,马列还想说什么,可是他知道周总理的脾气,这个时刻,周总理的命令是必须照办的,他立刻奔向了门外……
大雨仍然在不停地下着,战士们顶着滂沱大雨快速地奔跑着,远远地,夜空中划过的闪电映照着身穿雨衣、肩扛铁锹向前奔跑的人民子弟兵的队伍,战士们手中握着手电筒发出的亮光在雷雨交加的黑夜中,一闪一闪地,在前进的队伍中晃动……
与此同时,周总理和随行的工作人员分别乘坐的三辆吉普车也疾驰在伯延田间泥泞的道路上。吉普车灯光的照射下,是仍然如柱的大雨,也映照出第一辆吉普车的车窗里驾驶座上的解放军战士和旁边的秘书马列,吉普车后座上的周总理正急急地转向车右侧,双手向车窗伸过去……
吉普车仍然在雨夜中行驶,大雨中,周总理推开了吉普车的车窗,立刻,他的手臂随着推开的车窗全都淋湿了,潲进车窗的雨水打在了他焦急地、不断向外张望的脸上。
周总理顾及不上这些,他心里一直在惦念着那块栽满了地瓜秧的田地,任凭雨水湿透手臂,打在脸上,他的两只眼睛看着车窗外,紧锁着一双浓眉,凝视着雨夜中的伯延大地……
远远地,风声雨声中终于传来了栽上了地瓜秧的那块地里郭凤林和老蔫儿几个大队长在风声雷声和雨声里指挥着大家干活儿的喊声。
郭凤林冲着大家喊:
“把秧子拍实喽……”
看着大家全都猫下腰,老蔫儿跟着喊道:
“全拍!全拍……”
可是雨实在是太大了,就刚才这么一阵的工夫,凹处沟里的水已经没过了栽上了地瓜秧子的地垄,全都泡在大水里的地瓜秧子漂在水上,早已没了白天直溜溜的地垄上栽好了地瓜秧的模样,一个村民一边用两只手在漂着地瓜秧子的水里摸着,一边大声对老蔫儿说:
“不行啊!看不见哪是秧子,哪是垄了……拍啥啊!”
老蔫儿听了,忙对郭凤林喊道:
“还是先放水吧!”
郭凤林却嚷道:
“先湿透了再放水!”
他想的是前些日子这地里太旱了,还是让它先喝足些吧。
“湿透了,就啥都看不见啦!雨太大啦!”
又有人接着喊上了。
老蔫儿连忙喊:
“开口子!放水!”
地边开了口子,马上水就顺着刚开开的口子流了过去,也有被雨水冲起来的地瓜秧顺着水漂走了,几个社员心疼地赶快捞起来,就着哗哗的雨水冲冲,就放进了嘴里……
郭凤林看着哗哗流出地里的水和地瓜秧,心疼了,他急忙挥着手,冲着几个用铁锹挖着泥土的解放军战士喊道:
“口子别开太大了!别开太大了!不能把苗子冲跑喽……”
不时的闪电和雷鸣中,大雨仍然不停地下着,整个地里,一场混合着军民一起抢救地瓜秧的战斗正在紧张地进行,不管是带着草帽披着雨布用力往泥土里按着地瓜秧的社员,还是身穿雨衣、抡臂挥锹的解放军战士,所有的人,都在为保住地瓜秧拼命地干着……
此时,被关在邮电局后屋的几个人终于决定要冲出去了。可是憨子还是坐在门前,用后背死死顶着,一动不动,他的前边还坐着保生,也是一点不动弹地看着大家。
从刚才德胜带头嚷嚷着说要出去和社员们一起抢救地瓜秧时,憨子就二话没说,窜到门前一屁股坐下,接着后背就紧紧靠住了门板不说,还招呼着跟他一样担任这几个人“头头”的保生也坐在了跟前儿。
憨子斜楞着眼,看着冲他嚷着的德胜,也不动弹也不吭声,心里就抱着一个理儿,不管说啥,就是不能放你们出去,要不咋能完成郭主任交给俺的任务呢……
看着憨子还是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那儿顶着门,德胜真急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冲着憨子又大叫了一声:
“憨子!”
憨子一动不动,只是斜楞了他一眼。
德胜更急了,抬起胳膊,恨不得指到憨子的鼻子尖儿喊道:
“你再不把门打开就是破坏生产!没听郭傻子大喇叭里咋喊的?你没长那玩意儿……”
说着,一脸怒气的德胜朝着后边一挥手:“走!”
几个人立刻应声上来,一边一个就抄起了保生的膀子,随着一声“起开!”就把保生提溜到了一边。憨子正要起来,没容得说出话,就让德胜一把拽住了胳膊,再一使劲儿,就把憨子拽到了一边儿,一下子,憨子又疼得直咧嘴……
德胜根本顾不上看憨子咧着嘴的模样,抬起脚就往外奔,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冲出邮电局后屋,顶着大雨,在黑夜中奔向那块栽了地瓜秧的田地,看见成了这阵势,屋里的憨子和保生也追了出去……
大雨还在下着,地里的社员和解放军战士仍在紧张地为抢救地瓜秧而忙着,郭凤林终于意识到,不能再“心疼”这块地“渴”了,必须马上把水放出去!
于是,在风声雷声雨声中,郭凤林又开始大声指挥着:
“快!把口子全打开!保住秧苗!全打开!保住苗子!”
立时,扛着铁锹的战士和社员全都奔向地边,随着一把接着一把铲下去的铁锹,一锹锹裹着雨水的泥土被产开了,地边的口子一个一个被打开了,汇合着军民一起抢救地瓜秧的战斗更激烈了……
三辆吉普车终于停在了那块军民一起抢救地瓜秧的地头,大雨中,身穿雨衣的警卫战士迅速走出吉普车后,立刻站在吉普车旁。秘书马列急急忙忙打开吉普车门,身披雨衣的周总理一步跨到车外,扑面的大雨立刻浇在了身上,周总理抬起手戴上了雨衣的帽子,径直走向田头。
看着眼前的战士和社员一起抢救地瓜秧,如战斗般的激烈场面,周总理不由停住了脚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头,静静地看着头上顶着大雨,双脚泡在泥水里,和泥土、地瓜秧滚打在一起的一个个解放军战士,一个个革命老区的农民……
战士们、社员们,仍在紧张地干着抢救地瓜秧的活儿,风声雨声中仍时不时传来郭凤林“把口子全打开!保住秧苗!”的喊声,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在风雨中停在地头的吉普车……
周总理站在田头,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地里一个个忙碌奔跑的身影,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连同顺着雨衣帽流到脸上的雨水汇集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
大雨中的周总理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心在震撼,为不怕艰难,和老天爷抢口粮的革命老区农民,为人民的子弟兵,在老百姓遇到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冲在最前……
在身后大雨中吉普车朦胧的灯光中,周总理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憔悴……
那是自贵阳花溪调查以来连日的操劳、焦虑所致。他为伯延革命老区人民的质朴感动,更为老区人民的艰苦生活心痛……
滂沱的大雨仍在不停地下着,周总理仍然站在漆黑的雨夜中,任凭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的双眼一直凝视着在狂风暴雨中抢救地瓜秧的军民,就那样站着,在电闪雷鸣的风雨中久久地站着……
12.我这个总理不称职啊!
雨势终于逐渐减小了,在雨中站立很久的周总理一边看着雨夜的天空,一边告诉秘书马列,立即返回军营。
坐在吉普车中的周总理,心中仍然一阵阵抑制不住地震撼着,他要去军营找一些红糖和鲜姜,为在雨水中和老天爷争夺口粮的老区农民驱驱寒,补一补身子……
伯延集体食堂的大伙房里,食堂的炊事员、周总理的随行工作人员,还有几个警卫战士,已经开始忙乎上了。
几口冒着热气的大灶锅里正在烧着开水,一个警卫战士蹲在灶前忙着往灶里添柴火。一排大灶锅前,周总理手里拿着装红糖的白布袋子,那是他刚刚顶着雨从田间赶回军营为伯延人找来的红糖。只可惜,军营里的红糖也不多了,司务长二话没说,就把装红糖的布袋子交给了秘书马列。还不足的是,军营里也没有姜了……
食堂炊事员三叔和秘书马列都站在周总理的身边,马列用力地掀开了第一口大灶锅的锅盖,立时,一股热气腾腾的雾气升起,大灶锅的水终于烧开了。
周总理打开了手中的布袋子,缓缓地将袋子里的红糖倒入滚开的热水中,跟在周总理身边的三叔也紧跟着用大铁勺在大灶锅里来回搅动着……
马列紧接着打开了第二口大灶锅,第三口大灶锅……大伙房里的白色雾气更浓了,热气腾腾的雾气中,周总理往锅里小心地倒着红糖,他知道,红糖不多,熬出的红糖水也不会太甜,一边倒着,又问着身边的三叔:
“有姜吗?”
三叔还在用大铁勺不断地搅动着大灶锅里的红糖水,他慢慢地回答说:
“周总理,已经一年多没闻到姜味儿了……”
“能喝上红糖水,这就是他们的福气。”
三叔一边搅动着红糖水,又接着说了一句。
周总理接过马列递过来的一把大铁勺,把手中的红糖袋子交给了马列,接着,也像三叔那样在锅里搅动着。
锅里的红糖水烧开了,想着三叔那句“能喝上红糖水,这就是他们的福气。”周总理看着锅里的红糖水,说不出一句话……
外边的雨还在下着,雨势虽然逐渐减小,但还是没有停下来。那边抢救地瓜秧苗的战士和社员仍然在忙着,德胜和憨子几个人已经赶到了那块地里。几个人都没有什么防雨的东西,早已从头到脚淋个浑身精透。
德胜抬起头看看天,终于觉得不能再让地里的水顺着口子流出去了,他立刻冲着大伙儿喊了起来:
“雨小啦!不能再放水了……”
郭凤林也看到了正在减小的雨势,他也紧跟着喊了起来:
“快堵!把口子赶紧堵上!”
德胜仍然在雨中接着喊:
“不能再放水啦……”
郭凤林也紧接着喊:
“快堵!快堵!快堵……”
大家又忙着去堵地里的口子了,郭凤林终于看见了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忙乎的德胜几个人,不由分说,他冲着德胜嚷上了:
“哎?谁让你们几个跑出来的……”
浑身精湿的憨子立刻接过来说:
“主任,你喇叭里喊的,长那东西的全出来吗……”
德胜更是一点没害怕,指着郭凤林大声说:
“郭傻子,你等着,看见周总理俺第一个揭发你。”
郭凤林瞪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更深了,下了多半夜的大雨终于小多了,几大锅红糖水差不多都喝了,伙房的炊事员也都去休息了。
周总理却还没有离开伙房,他一个人坐在伙房的门槛上一声不语地看着外面。刚才还顺着房檐流着如柱的大雨,此时已变成了细细的雨丝。望着院中稀稀拉拉还在下着的小雨,想起刚才在水里泡了大半夜的社员们赶回来喝红糖水的情景,周总理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本来,红糖水熬好的时候,周总理是想装进桶里赶着马车送到地头,让大家就热喝了,还让连福去广播室在大喇叭里广播了。可是郭凤林听见了,死活不让,还叫小郭虎从地里跑回来捎信儿说,地里的人干完活儿和解放军战士一块儿回来喝,要是送到地头,深更半夜的,再洒了,不就糟蹋了,怪可惜了的……
想到这儿,周总理的心里更不好受了,就这么一碗不甜的红糖水,还怕洒了……他的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抬起头,默默地直视着仍在滴着细细雨丝的夜空……
看见周总理已经坐在伙房屋门口的门槛上半天了,一直在后面站着的秘书马列再也忍不住,终于走到周总理的身后,慢慢蹲下,看着沉思不语的周总理,又看了看仍然在下着小雨的天空,轻轻地说:
“总理,”
周总理微微侧了一下头,仍然看着院子里,没有说话。
“回去休息吧……”
马列又轻轻地说了一句。
周总理仍然看着远处,沉思般地自语道:
“……一碗不甜的红糖水,都舍不得送到田里去……我这个总理不称职……”
语调中,有痛心,有自责……
马列急忙说:
“总理,您不要总这么想……”
周总理仍然看着前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总理,老百姓的生活出现问题,就是我的责任……”
语调中,仍然充满了自责。
这是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到河北伯延革命老区的第二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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