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四个昼夜-道出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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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老支书痛打儿子郭凤林

    清晨,下了大半宿的雨夜终于迎来了晴天。阳光下,村口树上那个大喇叭上系着的红绸带随着微风摇摆,越发显得鲜红艳亮,远远地,伯延集体食堂的烟囱又冒出了袅袅的炊烟……

    伯延公社院内院外出出进进的好多人,郭凤林披着他那件蓝制服上衣,胳肢窝夹着个卷起来的本子,也在院里前前后后地边走边大声说着:

    “都给俺挺住了啊,今儿晌午凡是表演节目的,糊糊管够儿……”

    随着郭凤林的话声,又有好几个社员奔进了公社大院,有的手里拿着唱落子的戏服,有的干脆就直接把鲜艳的戏服穿在了身上,听说是要给周总理演戏,社员们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争着往公社大院里跑。

    “这及时雨下来了,说话咱这日子就见好了。”

    郭凤林边走边高兴地说着,看着来公社演节目的社员一个接着一个地往院里走,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嘴唇子、脸蛋子,都画鲜亮点儿啊,欢送周总理,让他老人家离开咱这儿,心里踏实,放心咱……”

    社员们仍在一个接一个地往公社大院里走,郭凤林也一直在院子里边走边说着,却没看见德胜手里拿着个粉色的绸扇子,嘴里咬着块儿大红纸,已经走进了公社的大门。德胜后边,是手里拿着红手绢的憨子和拿着彩扇的顺子,他们两个乐得颠儿颠儿地小跑着跟着德胜进了公社大门,德胜还不忘一边走一边用那只没拿着扇子的手使劲地拢着头发。

    郭凤林还在院里前前后后地招呼着,老蔫儿也抱着一个耍狮子的金光闪闪的狮子头,来到公社大院。眨眼的空儿,德胜边擦着脸上的汗,就和憨子、顺子走进了公社的二门,只差几步就撞上郭凤林了。

    “咦?”

    郭凤林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他身后抱着狮子头的老蔫儿也满脸惊奇。

    “出去!回后屋待着去!”

    郭凤林大声地命令着,那口气绝对是一点儿没商量,想不到德胜愣是一点儿不买账,他也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郭凤林,大声说:

    “回个屁!周总理又不光是你们的,俺们也有份儿啊!俺们也要唱落子……”

    听那口气,还真是一点不含糊,德胜说着,还就没事似的往屋里走,憨子顺子也紧跟着进了屋。直把个郭凤林晾到了一边。

    没容得郭凤林说出话来,一转身,德胜已经嘴上咬着块儿红纸,一边将拿着粉绸扇的手举到头顶,接着上下两只手一块儿转了个手腕花儿,一边扭着,像上台演落子一样,看也不看郭凤林一眼,美滋滋地走了……

    郭凤林瞪着德胜,气得对身旁的抱着狮子头的老蔫儿说:

    “弄几个人,把他们关楼上去!”

    郭凤林一边说,一边伸出胳膊指着公社院里那座两层的小楼,那是当年徐家的“九门相照”里徐家小姐的绣楼……

    老蔫儿看着德胜几个人走进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对郭凤林说:

    “算了,别关了,这几个都有脑子,哪个也不能忍心让总理堵心。”郭凤林往上扽了扽左边肩膀滑落下来的蓝制服上衣,看着老蔫儿一点不惊慌,不着急的样儿,有点儿着急了,他冲着老蔫儿用手比画着说:

    “他要告俺!”

    老蔫儿仍然不紧不慢地说:

    “不能。告了,把你撤下来,哪个顶得上?”

    说到这儿,老蔫儿又看了郭凤林一眼,还是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了一句:

    “要真有能顶上的,俺也告你。”

    说完,老蔫儿抱着耍狮子的狮子头,也往院里边走了。

    “哎?咋回事呀?”

    郭凤林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地看着老蔫儿的背影。

    “主任!主任!”

    郭凤林还没缓过神儿,就听得“主任!”的喊声。他急忙回过头,就见二车子甩着两只大脚片子,随着啪啪的脚步声,已经跑进了公社大院二门。他急忙问二车子:

    “周总理过来了?”

    “不是……”二车子看着郭凤林,气喘吁吁地边摇着脑袋,边指着公社院门口……

    郭凤林急忙向公社院门口望去,只见拄着拐杖的父亲在郭虎的搀扶下,已经走进了公社大门。怎么回事?这当口儿,平日里一向不出门的老爹怎么就突然上这儿来了?看着老爹一脸气呼呼的,本来就让德胜那几句话闹得心里一阵阵发虚的郭凤林不由心头“咯噔”一下。

    眼看着老爹一步一颤巍巍地扶着郭虎已经走进了二门,郭凤林再也顾不上多想什么,他急忙跨上几步迎了上去,房支书和老蔫儿也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老支书来了,连忙也紧跟着郭凤林身后迎了过去。

    郭凤林忙着拿出了那个在胳肢窝底下夹了半天的本子,不放心地指着老爹的腿说:

    “爹,你,你这腿脚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爹郭百岁早已瞪圆了一双眼睛,举起拐杖指着郭凤林:

    “俺让你没实话!没实话!”

    说着,老支书郭百岁抡起了手中的拐杖,照着郭凤林就打了过来。郭凤林急忙往里边跑,一下子跑得急,连同手中的本子和肩上披着的蓝制服上衣也全都掉在了地上,郭凤林想捡起来,无奈老爹的拐杖早已抡了过来,他只好接着往院里边跑。跟着一块儿迎出来的房支书和老蔫儿也慌忙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往里跑,老爹哪里肯罢休?索性挣脱了孙子郭虎的手,不顾两腿的疼痛,依旧嘴里嚷着,抡着拐杖追着郭凤林打了过来:

    “俺让你没实话!”

    郭凤林接着往屋里跑,一边顺手抄起了老蔫儿刚刚放在一边的狮子头抱在胸前,老爹的火暴脾气他知道,这拐杖既是抄起来了,不挨上几下子,是不可能了。好歹这狮子头怎么也能抵挡得住老爹的一顿拐杖。

    果然,一回头,老爹的拐杖又抡了过来,郭凤林慌忙双手举起狮子头挡住,只听得“哐啷啷”一声响,老爹的拐杖不偏不歪,一下子就打在了狮子头上,直把个狮子头上的铃铛震得一阵“哐啷啷”响。

    “俺让你没实话!周总理来了,你都敢不让俺见……”

    老爹一边抡着拐杖打过来,一边嚷着。

    郭凤林提溜着狮子头已经跑到了屋里,老爹追着跟过来用拐杖指着郭凤林嚷道:

    “知道你爹郭百岁是啥人?啊?”

    说着,照着郭凤林又是一拐杖,自然又是一阵“哐啷啷”的铃铛声。

    已经退到了屋后边小院里的郭凤林隔着窗格子说:

    “知道,你是咱伯延乡的第一个共产党员……”

    “知道你还不说……啊!”

    老爹又接着跟到小院里照着郭凤林接连抡起了拐杖,又是一连串的铃铛声……

    “连刘邓大军都把你爹当块干粮,你咋了,总理的面儿你都不让俺见……你在总理的面前,咋说的俺……”

    郭凤林的老爹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郭凤林支吾着,张了半天嘴说不出来……

    这时,周总理和秘书马列,随行工作人员及警卫战士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公社大门……

    2.周总理来了

    公社院里,老支书郭百岁仍然在追打着他的儿子郭凤林,一边抡着拐杖,一边冲着不断躲着的郭凤林嚷着:

    “你咋说的俺哪……你不说,俺就打死你……”

    郭凤林一边接连躲着老爹抡过来的拐杖,一边小声儿地央给着老爹说:

    “爹,咱不闹了……”

    老蔫儿终于过来双手拽住老支书,劝着他说:

    “叔儿,郭主任跟周总理说你牺牲了……”

    想不到一直挺机灵也挺会说话的老蔫儿,这一会儿既没抖机灵,也没向着郭凤林,不过,这会儿的老蔫儿,说的倒是实话。

    “啥?啊!……”

    老支书郭百岁一把拽住了老蔫儿,两眼瞪着他,又颤巍巍地伸出手回过身指着他的儿子:

    “你!你……”

    老支书真是气得说不出话了。

    自知大事不妙的郭凤林躲在柱子后面,只敢露出半拉身子说:

    “俺是怕你尽跟总理说实话……”

    周总理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公社大院的二门,可是院里的人都没看见,郭凤林接着边躲着边说:

    “爹,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了,国家建设比咱这儿重要……”

    “你懂个屁!”

    郭百岁追到柱子前,又一拐杖抡过去,郭凤林一闪身,老爹的拐杖向上一挑,一下子挑在了挂在柱子上的汽灯上,还好,汽灯晃了晃,没掉下来。郭凤林连忙小声说:

    “轻点儿,爹……”

    说着,郭凤林隔着柱子还在劝着老爹,一抬头才看见,周总理已经走过来了,他连忙眼睛看着院里冲着老爹小声说:

    “别说了,周总理来了。”

    郭百岁住了手,慢慢转过头来,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了周总理正睁大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仔细地朝他这边看着……

    老支书激动了,刚才的满肚子气一股脑儿全没了,抬起腿就向周总理走了过去,郭凤林连忙双手扶着老父亲,一步步向周总理走过去。周总理也一步就跨进屋里,满面笑容地向当年伯延的老书记伸出了双手,郭百岁连忙把手中的拐杖夹在胳肢窝底下,也向周总理伸出了双手……

    立时,共和国总理的双手和伯延革命老区老支书的双手握在了一起,久久地握着,总理的眼睛和老支书的眼睛对视着,久久地看着……

    周总理一直在亲切地看着郭百岁,郭百岁也一直看着周总理,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周总理看着郭百岁,深情地叫了一声:

    “老哥哥!”

    一声“老哥哥”,让走进伯延老区的周总理更加亲切,也让激动万分的老支书郭百岁想起了当年的战争岁月,他看着周总理,抽动着嘴角,眼里含着泪花,叫了一声:

    “周总理……”

    看着激动的父亲,郭凤林的眼里也不由含满了眼泪……

    郭百岁又看了周总理一会儿,终于颤抖着,诉说般地回忆着:

    “那年……就差一步,俺就跟上刘邓大军和你们去会合了……”

    周总理越发用力地握着郭百岁的双手,激动地看着老支书含着眼泪的双眼说:“是。我听刘伯承、邓小平同志说了……我来的时候,他们让我问你好……”

    郭百岁看着周总理,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秘书马列也激动了,不由上前对郭百岁说:

    “大叔”,

    郭百岁把脸慢慢转向了马列。

    “周总理,刚从你家里过来。”

    马列告诉他说。

    老支书郭百岁更激动了……

    3.连弟儿家的小半袋白面

    伯延村和老支书郭百岁一样激动的,还有小连弟儿奶奶。此时她正坐在炕头,不断地向窗外张望着,翘首等着小连弟儿的爹赶快回来……

    昨天晚上一听说周总理要回北京,连弟儿奶奶就睡不着觉了,心里老想着,那么大的一个总理,都能来到俺家炕头看俺和俺一起聊天,这要回北京了,自个却啥也没给周总理做。如今老了,也不能像当年给刘邓大军唱落子那样登台给周总理演戏了……

    半夜里,一直没睡着觉的连弟儿奶奶叫醒了儿子,告诉他,把放在搁柴火的那间屋子里儿子早就给她准备好的寿材拿出去换了,换点白面回来。周总理要走了,怎么也得让他吃上一顿咱们伯延有名的拽面,要不,自个这心里不安生……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中国,粮食成了最金贵的东西,有的人实在觉得肚子饿了,就拿出手表或是衣物等值钱的物件,托人偷偷地去换回粮食,或者就是出很高的价钱直接买,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黑市”。老百姓则管这叫“高价粮”。连弟儿奶奶叫儿子用自个的寿材去换白面,自然也就是去黑市换“高价粮”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连弟儿爹就早早起来,把娘的寿材装上小车悄悄地推走了。是娘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特别是不能让周总理知道……

    终于,窗外闪过来连弟儿爹的身影。连弟儿奶奶立刻露出了满脸的笑容,她连忙用两只手拄着炕,往前挪了挪,乐呵呵地看着连弟儿爹进了屋。

    头上裹着白羊肚手巾的连弟儿爹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一进屋,就高兴地对连弟儿奶奶说:

    “娘,白面换回来了!”

    边说着,边把背在肩上的小半袋子面拿下来,在娘的面前举了一下。那个闹灾荒的年月,连弟儿奶奶的一副寿材,只换回来一小半袋白面,真是“高价粮”了。

    连弟儿奶奶的心终于踏实了,她笑着指着早就准备好,放在自个面前一个放着面瓢的大黑瓷面盆说:

    “快!倒上一半子,剩下那些,给你媳妇慢慢吃。”

    连弟儿爹把背在肩上的小半袋子面放在炕上,伸出两只手一点点地解开系着小面口袋的绳儿。

    小面口袋慢慢解开了,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面粉,连弟儿奶奶看着,又乐了……

    连弟儿爹提溜起小面袋,边小心地往大黑瓷盆里倒着面,边接着娘的话说:

    “一多半儿吧,做拽面粮食费,咱让总理呀,吃饱饱的再走……”

    连弟儿奶奶一边帮着儿子捋着小面袋口往盆里倒着面,一边答应着:

    “行!你娘这口棺材呀,派上大用场啦……”

    连弟儿奶奶说着,乐得笑出了声儿。此刻,这个当年曾经给刘伯承、邓小平的队伍唱落子的女娃儿,如今一个革命老区最普通的老人,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给周总理做上一顿香喷喷的拽面。

    4.落子戏开演了

    一阵悠扬的落子戏乐曲声,从伯延公社大院里传到了街外。公社主任郭凤林亲自组织安排的,社员们自己担任演员的,伯延有名的落子戏终于开演了。

    演出的地点就在伯延公社大院里,舞台就是郭凤林要把德胜几个人关进去的那个两层的小楼。小楼不大,楼前的小院也不宽敞,给唱落子戏伴奏的就在小楼的楼上,不大的院子里也坐满了看戏的人。

    整个院里最惹人眼和最喜庆的还是那座两层的小楼,楼上的两根柱子中间悬挂上的大红幔子中间,用一个带长穗的红绣球扎起,把挂着的红幔子从中间往上系出一个弯,配上中间那个扎着的红绣球,再加上两边顺着两根柱子垂下的红绣球,一下子就让大红幔子好看了不少。

    楼上的栏杆上也挂着红幔子,楼下挨着楼上栏杆的,更是一水儿的和楼上一样的,用红绣球扎起的大红幔子,远远看去,煞是透着喜庆的好看。这座当年徐家小姐住的绣楼,今天算是派上了用场。

    楼上的地方虽不大,却是胡琴唢呐、锣鼓家伙一应俱全。尽头里,是一面还没打起来的红色大鼓,接着就是坐在锣鼓家伙前的几个伴奏的社员了,乐曲声一响,就见打鼓点儿的,拉胡琴的,吹唢呐的,弹月琴的,几个人全都卖力气地忙乎上了……

    随着悠长悦耳的落子戏乐曲声,八个穿上了鲜艳的戏服,抹上了红脸蛋红嘴唇的年轻妇女走出了小楼。她们随着音乐,围着走了一圈,又分开队伍,四个走上台阶,并排站在小楼前,德胜媳妇和另外三个一起站在了院子里的前排。

    锣鼓点儿响起来了,几个人踩着锣鼓点儿先是一亮相,接着就随着锣鼓点儿的节奏,从翻手腕、蹲下、端起,虽然手中没有盆花的道具,却连比画带扭的,把个有名的“端花”落子戏演得有模有样。

    周恩来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伯延人自己演的落子戏,他看得很专心,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他的身旁,左边是一样专心看端花落子戏的秘书马列,右边就是“老哥哥”郭百岁,郭凤林、房支书坐在了周总理身后……

    大家看得都很高兴,紧张了一上午的郭凤林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忽然,看着八个人表演端花的老支书郭百岁觉得不对劲了,明明记得,台上就是一个人演端花嘛,怎么一下子就上来八个?

    看着身旁的周总理还在微笑着看戏,郭百岁还是忍不住侧过脸,对着后边不远的儿子问上了:

    “咋?这些个人端这花,戏上就一个春红端啊。”

    一看爹又挑毛病了,真不知道在周总理跟前,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郭凤林着急又不敢恼,只得皱着眉头看着爹,冲着爹摆摆手小声说:

    “爹,这人多端得快嘛,这七十二盆哪,得端到晌午去了……”

    前排四个演端花的年轻妇女还在演着端花,忽然一个妇女蹲下时坐在了地上,德胜媳妇更是一阵头晕,一下趴在了地上,旁边的妇女赶快扶起了她。

    虽然,已经有两个人“失误”了,不过很快她们就都站起来接着演下去了,正在争执的郭百岁父子也没看到。只有周总理看在了眼里,他心里一阵不好受,他知道,伯延人是缺少吃的呀。

    几个妇女还在演着端花,坐在周总理身边的郭百岁终于忍不住,冲着他的儿子嚷了起来:

    “不行!戏上一个,就一个端!这你也糊弄总理!”

    郭百岁大着嗓门儿冲他的儿子嚷着,身旁的周总理也听见了,看了看,没说什么。

    郭百岁仍然不依不饶,他伸出手指着演端花妇女大声说:

    “一个人出来端!”

    几个正在表演的妇女还在演着。

    郭百岁急了,又指着几个妇女嚷道:

    “一个人端……”

    几个表演的妇女停了下来,看着周总理和老支书,不知该怎么办好……

    周总理回过头看着郭百岁,微笑着叫了一声:

    “老哥哥”,

    郭百岁不嚷了。

    周总理又笑着对德胜媳妇几个演出的妇女说:

    “继续演吧。这样很新颖……”

    一听周总理这样说,德胜媳妇和几个妇女笑了。

    周总理接着说:

    “每个人端花的喜悦心情都不同。从前只有一个人演,只能感受一种情绪。这样,等于我一下看了八次‘端花’这出戏……非常好。”

    周总理一边点着头,一边伸出手招呼着几个表演的妇女说:

    “继续吧……”

    他的语调温和而亲切……

    郭凤林连忙命令似的说:

    “接着端!接着端!”

    楼上的锣鼓家伙,胡琴唢呐又响起来了,德胜媳妇和几个妇女又接着表演了。院子里的社员们又兴致勃勃地看着端花落子戏了。

    妇女们一个个扭着腰肢,甩着手绢,越演越高兴,院子里,锣鼓声、胡琴唢呐声,社员们的笑声连在了一起,早把闹饥荒、吃不饱的事抛到了一边……

    热闹声中,周总理一直看着表演端花的演员,看着坐在身边不断发出笑声的社员,他凝视的双眼流露出一股深思的目光,想起伯延食堂的野菜玉米糊糊、代食窝窝头,舍不得送到田里的不甜的红糖水……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心里一阵阵地不好受……

    5.在公社大院外

    伯延公社大食堂的伙房里,炊事员三叔正在忙着。公社大院里小楼前的端花落子戏人人都爱看,三叔却没顾上看几眼,就早早回到了伙房。特别是今天,郭主任一早就撂下话了:“今儿晌午凡是表演节目的,糊糊管够儿。”既是这样,就得提早多预备些了。

    平日里壮劳力一人两碗糊糊,妇女只有一碗糊糊,谁不知道,这样的口粮,哪个能填饱肚子呀,更何况,今儿个唱落子戏的,又尽是妇女,要是按主任说的“糊糊管够儿”,瞅着吧,哪个妇女唱完了不是连累带饿的,到时候,一个妇女少说也得两碗三碗的,男的壮劳力就更不用说了……

    就为这,三叔只看了一小会儿“端花”,就回来了。进了伙房,三叔扎上围裙,戴上套袖,就把大灶锅烧上了水。接着,择好野菜,洗干净了,大灶锅的水也差不多烧开了,揭开锅盖,在一股热气腾腾的雾气中,三叔用大笊篱一把把地捞出了焯好的野菜……

    后窗户外响起了撂下水桶的声音,三叔知道,张二廷该是把院里的水缸灌满了。于是他拿了两个代食窝窝头放到碗里,端到窗户前,往外看,果然是张二廷,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提溜着水桶往院里走来,走到大水缸前边“咣当”一声撂下水桶,仍是低着脑袋不抬头。这两天虽说是周总理来了以后从部队上给调来了马车拉水,比起原来肩拉背扛的,张二廷省了不少力气,可他还是低头闷声地干活,照旧是一声不吭,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

    看着张二廷还是不抬头,三叔隔着窗户棱子说话了:

    “二廷,活干完了,赶紧去看落子戏吧,周总理说话就要走了。”

    张二廷终于抬起了头,转过脸看着窗户里面对他说话的三叔,仍然沉着脸,不说话,待了会儿才说:

    “不能,周总理不能走。”

    像是对三叔说,也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说完,张二廷转过身,向院外走去了。

    公社大院外和三叔、张二廷一样顾不上看落子戏的,还有邓颖超、秘书许明和小学校的汪老师。当公社院里的小楼前传出悦耳的端花落子戏乐曲声时,当周恩来总理为伯延百姓的身体担忧时,他的夫人邓颖超也在为伯延百姓的文化教育亲力亲为……

    此时,邓颖超和秘书许明正在汪老师家的炕头上,和汪老师一起忙着修补一本破损的小人书,那是一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时间长了,看的人多了,小人书早已是缺画断页的,破的找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这样破旧的小人书,汪老师手中还有好几本,可是他一本都舍不得扔掉,就像他跟邓颖超大姐说的那样,为了让伯延的广大妇女认字、学文化,他正是从这些又破又旧的小人书里开始给她们讲好听的故事做起,启蒙妇女们学习文化的意识。

    也为这,邓颖超大姐没有去公社大院里听落子戏,她和许明准备了些纸和笔,还特地从军营里找到了一点糨糊。糨糊虽不多,可也是白面打出来的。那个灾荒的年月,邓颖超知道,喝野菜玉米糊糊的伯延人是打不出白面糨糊的。

    他们一起来到汪老师家,汪老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邓颖超却没说什么,进了汪老师家,就和许明坐上了炕头,汪老师急忙搬来了家中的小炕桌……

    三个人围在了小炕桌旁,汪老师坐在炕里边,邓颖超和许明坐在了小炕桌两边,很快,他们就开始“拯救”“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邓颖超看见缺了页的地方不少,就先拿过一张白纸,一支铅笔,她觉着,还是照着小人书先画一个孙悟空补上去好一些。许明和汪老师也拿起了笔和纸……

    屋子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大格子的窗棂照在炕上埋头在小炕桌旁的三个人身上,给汪老师小屋里增添不少生气,也增添了不少温暖。

    这是伯延革命老区普通的一间房子,除了常见的带着大格子窗棂的窗户、连着炕头在地上搭砌的地炉子、窗台上的煤油灯,也许钉在墙上简易的书架子和上面摆放的一些书籍,就是汪老师的家和伯延普通的农家屋里最大的不同了。

    邓颖超仍在认真地画着孙悟空,她盘着腿,低着头,一会儿就抬眼看一看小人书,然后用铅笔在纸上画着。许明已经写好了一张纸上的字,她把它放到了炕上,又接着写了。汪老师写了一会儿,还是抬起头看看邓大姐。

    从邓颖超和秘书许明走进屋里的时候,汪老师的心里就一直激动又不安,他为工作繁忙的邓大姐对伯延妇女的文化教育的关心感动,也为邓大姐亲自帮他修补小人书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总觉着,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身为国家领导人的周总理和邓大姐对自己的关心和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邓颖超仍在低头专心地画孙悟空,汪老师不由看了看小炕桌上邓大姐手中的画纸,虽然是倒着从上面看不太清楚,但仍能看出,一个孙悟空已经差不多画完,邓大姐还在拿铅笔描着。汪老师又低下头写上了,他觉着,邓大姐画得还挺快。

    过了一会儿,邓颖超终于放下了铅笔,她拿起那张画上了孙悟空的纸,看了看,笑出了声儿,汪老师和许明都抬起了头,邓颖超一边看着画纸,一边对他们说:

    “我画的孙悟空,不太像……”

    停了一下,她又笑着对许明和汪老师说:

    “干脆,你们画,我来把这些缺页的,贴好。”

    说着,邓颖超把她画上了孙悟空的那张纸递到了汪老师手里,汪老师接过来一看,是一个背着脸扛着金箍棒,还抬起了一条腿的孙悟空,不由在心里说:挺像的呀,邓大姐,您太谦虚了。

    邓颖超却在准备粘上缺页的小人书了,她先低下头,伸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火柴盒,又慢慢放在小炕桌上,接着打开了小火柴盒。汪老师看见,小火柴盒里装着的,是白颜色的糨糊。他不知道,那是邓大姐刚刚在军营里弄到的。只是觉得,邓大姐想得太周到了。因为没有糨糊,汪老师原来是打算把补好页数的小人书用针线钉上的……

    邓颖超已经用一根小木棍抹上糨糊,一点一点开始贴了,她低着头,认真地贴着,汪老师看着,心中更加过意不去了,他看着邓大姐,感动地说:

    “邓大姐,你们去忙吧,您放心吧……”

    邓颖超微微抬起头,看着汪老师,

    “我永远不离开这里。教这儿的妇女多识字,学文化……”

    说着,汪老师从小炕桌上拿起一本已经贴补上白纸的小人书,一边拿在手里,一边接着对邓大姐说:

    “从小人儿书,一直讲到初中课本。”

    邓颖超点点头,温和地对汪老师说:

    “许明会给你寄笔和本子。”

    许明接着说:

    “寄药的时候一块寄来。”

    汪老师看看许明,又看看邓大姐,连忙说:

    “药就不用寄了。”

    邓颖超看着汪老师,认真地说:

    “要寄。你身体好了,我们大家心里才会踏实。”

    她的语调温和,又满含着爱护、关心。

    汪老师看着邓大姐说不出话来,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下头,接着拿起了纸和笔……

    6.德胜唱起了《小过年儿》

    伯延公社大院里,小楼前的落子戏还在热热闹闹地演着,伴随着一阵阵的锣鼓声,胡琴唢呐声,高亢的落子戏唱腔不时地传出公社大院……

    小楼的屋里,比外面演落子戏和看戏的社员还热闹,他们一个个涂好了脸蛋儿,抹红了嘴唇儿,穿好了戏装,为准备上场而来来回回地走着。就着楼上的锣鼓声胡琴唢呐声和院里的唱落子声,屋里面等着上场唱戏的社员们更加兴奋,一个个全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这小楼前显显身手。

    是啊,往日里只有在赶上逢年过节的,爱唱落子戏的伯延人才能得着扮上装登台演唱的机会,何况今儿是赶上了从来没遇见过的,给北京来的周总理唱落子的好机会,哪个伯延人不想可着劲儿地唱上一回呢。

    在小楼里热热闹闹、花花绿绿来回穿梭走动的社员中,德胜和媳妇挤出个空当,俩人对着脸站着,德胜媳妇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给德胜涂脸蛋儿。

    已经演完了端花的德胜媳妇还没有卸装,脸蛋儿上还留着一边一块的大红色儿,头上插着的粉色儿黄色儿的绢花也没摘下去。德胜已经穿上了粉红色的戏装,里边的白衬衫领子也系好了扣儿,露出了戏装领子外面,还显得挺精神……

    德胜一边的脸蛋儿已经涂上了一大块圆圆的红色儿,德胜媳妇一只手把着德胜的脖子,一只手给德胜的脸蛋子化装。一边抹着德胜的脸,一边看着德胜说:

    “一会儿,别唱《小过年儿》,就唱‘王小儿赶脚’!”

    德胜有点不高兴,看着媳妇嘀咕着说:

    “俺凭啥当王小儿啊?”

    德胜媳妇不答话,抬起手,照着德胜的膀子就给了一巴掌,把个德胜拍得直咧嘴。媳妇可不管这些,一边接着一只手把着德胜的脸蛋子,一只手抹着,一边告诉德胜说:

    “肚子里没食,顶不上去,俺刚才端花盆子,就差点儿晕倒。周总理看着俺,眼窝子里还有泪水子呢……”

    德胜听了,知道媳妇是心疼他,就不生气了,也一点儿没在意媳妇一直把着他脸蛋子的手,已经一边一根手指掐住了他的腮帮子,一直拽着他转过身子挪到了窗户前有阳光的地儿,然后就着亮光仔细地看着德胜那让她掐得裂开了嘴的脸蛋子。其实媳妇也没别的,就是想给德胜的脸蛋子画得好看一点儿。

    就着窗户跟前儿的光亮,掐着德胜的腮帮子来回看了个仔细,媳妇终于撒开了手。虽说是手重了点儿,德胜可一点儿没恼媳妇,他一边看着媳妇,一边冲着媳妇比画着说:

    “那就更得唱《小过年儿》了。饱吹饿唱,越饿,这嗓子越往上顶……”

    说着,德胜抿起嘴,冲着媳妇一乐,接着就像登上台唱落子一样,抛个媚眼儿,两手伸出了尖尖的食指就唱上了:“乘着今晚到一处,咱把那知心话儿多说几句……”

    刚唱了这两句,德胜美滋滋地还没唱够,就听得房支书喊上了:

    “大伙都去食堂喝碗糊糊吧。周总理说,他还不走呢。等他忙活完了,再听你们唱。夸你们演得好……”

    德胜一抬头,房支书不知啥时已经走进了屋里,笑呵呵地看着屋里的人。兴许是房支书最后那句“夸你们演得好”给德胜鼓了劲儿,更兴许是德胜的嗓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看了房支书一眼,又看了看院子里正在往外走的周总理和看戏的社员们,德胜终于忍不住大着嗓门高声唱了起来:

    “乘着今晚到一处,咱把那知心话儿多说几句……”

    德胜的嗓子一扯开,可就打不住了,而且他一唱出来,那声音传到人耳朵里,不单是高亢激情,一口纯熟的落子腔更是有滋有味儿,一时传得满院子里都听见德胜唱的《小过年儿》了。

    正往外走的周总理慢慢停住了脚步,走在他身后的老蔫儿不由回过了头,接着旁边的马列、郭凤林,还有好多社员也都跟着回过了头。

    停住脚步的周总理终于慢慢转过头,看着在小楼屋子里高声唱着“小过年儿”的德胜……

    德胜仍然在动情地边挪着小碎步边唱着:

    “小素姐(唻),笑眯眯,你坐东(唻),我坐西,知心的话儿说一宿。我俩定亲,七八载,见面不多,少言语……”

    看到周总理一直在看着自个,德胜更入戏了,一边嘴里挑出了高腔:

    “有个事儿俺想问问你……”

    一边扭着头,抬起粉红的衣袖向后转了一圈,接着两只手从胸口绕过眼前,又伸出来,摆出了漂亮的兰花指……

    一直看着德胜表演的周总理伸出手用力地、有节奏地拍着,拍着,一连十几下……

    德胜呆呆地看着用力拍着手掌的周总理,说不出一句话。

    周总理一连拍了十几下的有力掌声,也吸引了小楼屋子里的人,房支书走出来了,德胜媳妇、憨子,还有几个演戏的社员,都跑出了屋子,呆呆地看着不断拍手的周总理……

    7.你的欢送会开早了

    小连弟儿家,连弟儿奶奶终于要开始给周总理做拽面了。面早就和好了,从连弟儿爹进屋把面倒进了大黑瓷盆后,连弟儿奶奶就细心地和上了面。

    会做一口伯延地道拽面的连弟儿奶奶知道,想做出像样的拽面,要紧的就是和面,既要软硬合适,还得老早就和出来“醒着”,“醒”的时间合适了,才能拽出好面。

    外屋里,懂事的小连弟儿早已按照奶奶的吩咐,把烧柴用的干秫秸抱进来,搁到了灶台前。连弟儿爹在公社大院的落子戏没顾上看完,就跑了回来,进屋先把三条长板凳并排摆在灶台边上,用手按了按,稳当了,又拿了个草蒲团放上,让娘坐着又稳当又不硌得慌。接着就把大黑瓷面盆、案板、连同擀面杖、切面的菜刀,再加上一碗薄面,全都一样不差地放在了灶台边。

    都弄好了,连弟儿爹就进里屋从炕上背起娘,一直背到他搭好的长板凳前,看着娘坐稳当了,手边就能够着面盆,案板擀面杖的,又嘱咐好了小连弟儿帮着奶奶烧柴火,才算心里踏实了。

    连弟儿奶奶让儿子扶着坐稳了,又看着儿子给放好的一套做拽面的家什,咧开嘴笑了,满意地对儿子说出了两个字:

    “合适。”

    话虽不多,却是娘对儿子的夸奖。接着连弟儿奶奶转过脸又乐着对儿子说:

    “去忙吧……”

    说着,连弟儿奶奶掀开了大黑瓷盆里盖着面的湿布,揪出一大块醒好的面……

    连弟儿爹出了屋,又向公社大院奔去了。

    公社大院里,社员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走进公社会议室。随着大家一块儿往里走的郭凤林一边走一边招呼着大家:

    “往里来!”

    社员们还在往会议室里走着,脸蛋子上还挂着一大块红彩的德胜也一边走一边张望地进了会议室。终于,德胜看见了坐在大方桌旁边的周总理,他兴奋了,立刻踮起脚往前看着,他觉得还不够高,还再往起踮着脚,终于脚底下踩着了东西,高出一大截子的德胜乐了……

    社员们还在往里走着,郭凤林不时地伸出胳膊招呼着大家往里走。看着陆陆续续地坐下了一些人,马列对周围的人稍微提高了点声音问道:

    “农机站的同志来了没有?”

    立刻有几个人举起手答应着:

    “来了!来了……”

    看见农机站的人来了好几个,马列放心了,这是之前周总理叮嘱他的,一定要让农机站同志来公社会议室参加。他知道,周总理对农机站几位同志的工作很满意。

    还在有人往会议室的屋子里走着,周总理还是坐在了第一天在这里开会时坐的地方,微笑着看着周围不时走进来的社员,他的身边,坐着伯延的老支书郭百岁。

    看着屋子里快坐满了,老支书郭百岁忍不住悄悄地跟周总理说:

    “周总理呀,俺还是先回吧,公社上的事儿,俺早就不管了。”

    说着,郭百岁用两只手拄着拐杖,抬起了身子,周总理连忙伸出手拽住了老支书的胳膊,一双眼睛看着他,笑着叫他:

    “老哥哥……”

    一声“老哥哥”,是那样诚恳、亲切,郭百岁终于没有起身。

    “早上我去找你,就是要去向你请教。你走了,我还要去请你呀。”

    周总理看着郭百岁,又接着说,语调仍然是那样诚恳、亲切,老支书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张二廷慢慢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口,他一步一步向屋里挪着脚步边向屋里边张望着,脸上仍然是带着一副沉闷的模样。周总理看见了边走边往屋里探头张望的张二廷,立刻招呼着叫了他一声:

    “二廷!”

    听见周总理在叫自己,张二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仍然向屋里望着。郭凤林却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张二廷,他不知道这个平日里又闷又倔的二廷子来这儿想干什么,保不准一会儿这个二廷子在周总理面前放出个“大炮”来,那就麻烦了……

    看着张二廷还在犹犹豫豫,周总理又接着大声招呼着张二廷说:

    “张二廷!来!屋里坐。”

    听见周总理又在叫着自己,张二廷终于嘴角露出了笑容,迈开脚步走进屋里站稳了。他的眼睛看着周总理,根本不看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郭凤林。

    周总理仍然满脸微笑地看着会议室里坐满和站满了的社员,然后叫着郭凤林说:

    “郭主任,你们的欢送会布置的很好,演出很精彩。谢谢大家!”

    受到了周总理的表扬,屋子里的人都高兴了,大家立刻鼓起了掌。掌声很热烈,时间也挺长。郭凤林更是乐得咧开了嘴,使劲地鼓掌,那劲头,真是恨不得再长出两只手来一块儿鼓掌。脸上还带着大块红彩的德胜和媳妇也乐得合不上嘴,坐在周总理身边的老支书郭百岁也乐了……

    整个会议室的掌声是那样热烈,人们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真诚,那是老区人民的掌声和笑容,此时此刻,他们已把伯延革命老区人民发自内心地对共和国总理爱戴和感谢的真挚感情,全都融在了热烈的掌声和真诚的笑容中……

    周总理微微抬起手示意大家,掌声停了下来。周总理看着大家接着说:

    “咱们的落子戏,不但我喜欢,毛主席更喜欢。它同样是我们中国戏剧、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希望大家发扬下去……”

    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夸赞伯延人喜爱的落子戏,还是国家的主席和总理都喜欢,屋子里的人更高兴了,郭凤林仍然在乐着,张着嘴,专心地听着,一直不错眼珠地看着周总理的德胜和媳妇也在认真地听着。

    周总理停顿了一下,又看着郭凤林说:

    “不过凤林啊……”

    郭凤林立刻答应了一声:“哎!”

    “你的欢送会早了。”

    郭凤林听了,立刻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只要有一个问题我不清楚,都不会离开的。”

    说完这句话,周总理的脸色严肃了。

    8.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

    小连弟儿家的灶台前,连弟儿奶奶已经把醒好的面擀成圆饼,又切成了宽条摆在了案板上。小连弟儿在灶前忙着帮着奶奶烧火,不一会儿,灶锅里的水烧开了,连弟儿奶奶立刻拿起一根切好的宽面条,两只手扽着面条的两头,一边在案板上摔打着,一边往长里拽着。

    连弟儿奶奶果然是做拽面的好手,不单是面醒的正好够火候,拽出的面条更是绵软细长,一根都不折。

    灶台上的大锅冒着一缕缕的热气,连弟儿奶奶一根一根地拽出长长的面条,面条摔在案板上,不时发出了“啪啪”的声音,小连弟儿一把一把地往灶里添着柴火,灶眼的火光中,响起了一阵阵烧柴火的“噼噼啪啪”声,一片热气腾腾中,顾不上说话的祖孙俩忙上了……

    小连弟儿的爹已经走到了公社会议室门口,屋子里连站着带坐着的,已经挤满了一屋子人。连弟儿爹看见周总理坐在大方桌旁正在说话,不由笑了,他想起了娘看见他换回白面时满脸高兴的笑脸。他是娘的儿子,娘拿出自个最看重的寿材让他去换白面,娘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最清楚。娘平日里最爱磨叨的,就是给他讲当年登台给刘邓大军的队伍唱落子戏的事,那是娘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风光,也是娘的光荣。娘一辈子都没走出伯延,可是娘却想着国家的事,想着周总理,他知道,娘是真心的……估摸着,娘的拽面做得差不多了吧……

    想到这儿,连弟儿爹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又往里站了站,和大家一样,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总理。

    屋里大方桌旁的周总理仍然神色凝重,他看着大家,缓缓地接着说:

    “朱老总从河南乡下,刘少奇同志从湖南老家,邓小平同志从北京顺义县,还有陈云同志从老家青浦县都分别给在上海乡下调研的毛主席汇报了他们在那里的情况……”

    说到这儿,周总理又停顿了一下,然后仍然看着大家,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有我,还没有拿到这里的第一手材料,没办法汇报啊……”

    说完这句话,周总理用沉思凝重的目光看着大家,一声不语,社员们看着周总理,都没有说话,整个会议室立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郭凤林的脸上呈现出焦急的神色,终于忍不住第一个跟周总理说了话:

    “周总理,就是说,您落后他们啦?”

    坐在周总理身边的郭百岁立刻冲着他的儿子呵斥上了:

    “就是你小子!”

    郭凤林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知道,别瞅着周总理在跟前,闹不好,老爹也是照样会抡起他的拐杖。

    “国家多少事儿啊!总理有多少事儿啊!就想下来听俺们一句实话、听个意见,可你就是不让说……”

    周总理仍然在沉思般地凝视着大家,郭凤林的脸上也是焦急,也有些不知所措。

    数落着儿子的郭百岁越说越生气:

    “你还共产党员呢!你……你别给俺丢人了!你……你……”

    郭百岁说着又来了气,也不管儿子并没有挨着他,隔着中间坐着的房支书就又照着儿子抡起了拐杖,郭凤林急忙抬起了胳膊护住脑袋……

    周总理立刻伸手按下了郭百岁向儿子抡起的拐杖,一边叫着郭百岁:

    “老哥哥……”

    这一声“老哥哥”,又让郭百岁没了脾气,他坐在了周总理身边,眼睛看了看周总理,又看了看大家,不说话了。

    周总理接着说:

    “他们没有不说实话,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国家,不肯给国家找麻烦……”

    郭凤林听了,心里感动了,自个的心里不就一直是这么想的吗!还是周总理最理解咱伯延的老百姓,他看着周总理,又慢慢坐下了,听着周总理往下说着:

    “可他们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家里出了问题,有了困难不说出来,这个家的日子怎么会过得好。过不好,心最痛的,就是这个家的家长,责任最大的也是家长……”

    那一边,德胜也被震动了,他听着周总理说的“国家的主人”、“大家庭”、“家长”、“心最痛”、“责任最大”等一连串的词语,心头一阵阵激动,想不到周总理真的知道了伯延老百姓吃不饱肚子的事,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周总理不但对他们这些种地的农民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还说这个大家庭的日子没过好,心最痛,责任最大的是家长,周总理这不是在他们这些农民面前先说自己的不是吗?要知道,周总理可是咱全中国的总理,这么大的官儿,就先在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农民面前认错了……

    德胜看着周总理,心里一阵阵地翻腾着……

    9.张二廷最先放了“炮”

    周总理看着大家,又慢慢地接着说:

    “几个月前,八届九中全会刚刚通过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加强了对农业生产的重视。这八个字,我在这路上看到过几次。我们的农机站门口,这八个字也很醒目。农机站的同志们让我很感动,他们的轮式拖拉机、播种机拖车,甚至犁耙真就像他们那面墙上写的那样,保证三不漏,三不堵。还有五不,不晃、不钝、不变形、不锈蚀、不缺件……”

    周总理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到农机站的“三不漏”、“三不堵”和“五不”,还伸出了手指给大家讲着,他的流利地述说,满含真情看着大家的眼睛,感染着屋子里的每个人。老支书郭百岁看着周总理微微地点着头,郭凤林和德胜,一个伯延公社的带头人和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也都在静静地看着周总理,深思着……

    说到这儿,周总理又看着大家语重心长地接着说:

    “是啊,这些家什远远不够。全部实现农业机械化、现代化是我们这个家的奋斗目标。我们是农业大国,国家的强盛要靠你们,要拜托你们……”

    周总理又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着大家,更加殷切、真诚地对大家说:

    “可国家不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不知道你们的真实愿望,国家用什么来调整政策啊……”

    说完了这句话,周总理环顾着大家,身旁的老支书郭百岁也看着大家,他的脸上露出了有些焦急的样子,眼神里更是分明在告诉大伙,这回咱们大家伙儿可得说说了……

    一时会议室里静悄悄的,还没有人说话,主任郭凤林低着脑袋,皱着眉头也没有说话。

    郭百岁终于忍不住,又急了,他瞪大了眼睛,用那只没有扶着拐杖的手一边用手背敲打着桌子,一边冲着屋子里的人嚷道:

    “周总理都说这些了,你们咋还不把这几年不顺畅的事儿说出来呀!”

    郭百岁的这一嗓子,立刻让一直在皱着眉不吭声的郭凤林急得直咧嘴,他埋怨地看着老爹,一脸的着急和不高兴,可他还是没说话。心底里,郭凤林还是不愿意说,更不愿意他的老爹说。

    其实,这时的郭凤林早已被周总理一番语重心长的真心话深深打动,可是他仍然不愿意说。没有别的,那是他朴素的本能。自幼在革命老区长大的郭凤林,和他的父辈一样,敬重周总理、热爱周总理,也像他的老爹,伯延的第一个党员、老支书郭百岁一样,忠心耿耿干工作,一心为建设社会主义国家做贡献。所以他才会在周总理来到伯延之前,对大队干部们说出“说好了,你们哪个队给咱老区人民脸蛋子上涂了黑,自己先滚出支部……”的话,明明知道老蔫儿在周总理面前说的“挺过去了,腰带一松,想吃啥不就吃啥,啥灾害也不能老冲咱来。总理,您放心,一个字儿,就是好!”的那些话都不是真话,可他不但高兴,还开会表扬老蔫儿。房支书指责老蔫儿在周总理面前说假话时,他还瞪着眼睛对房支书喊:“俺可告诉你,你要敢给总理心里添堵,俺就揭发你。”

    郭凤林以他质朴的感情,只是不想让周总理为他们再操心,周总理管的都是国家的大事,工作太累了,不能再让他受累了。就像周总理对老支书郭百岁说的:“他们没有不说实话,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国家,不肯给国家找麻烦……”

    看着会议室里仍然没有人说,儿子也不说,郭百岁真急了,他抬起拐杖,又照着郭凤林抡了过去:

    “你先给俺说!”

    郭凤林连忙又伸出胳膊挡着,仍是没有吱声。眼瞅着老支书又要打他儿子了,周围的人知道,老支书是真急了。可还是没说话……

    “俺说!”

    猛的,会议室里有人说话了,那是一直站在门口的张二廷,郭凤林一惊,连忙把脸转向了张二廷,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奇,又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周总理看着张二廷,鼓励着他说:

    “二廷,说吧。”

    “俺对公共食堂有意见!”

    两只手一直揣在袖子里的张二廷,看着周总理,终于鼓足勇气,最先在公社会议室里放了“炮”。

    张二廷的“大炮”一放,整个屋子的人愣住了,有看着周总理的,也有回过头看着张二廷的,郭凤林更是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要调整,俺反对这个吃法儿……”

    张二廷又接着放“炮”了。

    停了一下,他看着周总理,周总理也一直在看着他。

    “说食堂好的,全是假的!”

    张二廷又放了一“大炮”。

    “说说为什么?”

    一直在看着张二廷的周总理仍然在鼓励张二廷往下说。

    10.说的在理儿

    外边最先知道张二廷在伯延公社会议室里放“炮”的,应该是在家里给周总理做拽面的小连弟儿奶奶。虽然两条腿动不了,走不出家门,连弟儿奶奶却从呼哧带喘地跑回家门“汇报”的连弟儿爹嘴里听说了张二廷最先放“炮”的事。

    刚才的空儿,连弟儿奶奶已经把先抻出来的拽面煮出了一碗,让连弟儿端给了她娘。不为别的,一是她瞅着这面拽的不那么好,虽说是原来自个做拽面最在行,可自打闹饥荒吃大食堂以来,已经有好几年没能做一顿拽面了,这今儿个乍一做,怎么着做起来也没有先前那么顺手了。所以才怎么瞅,怎么看着那面拽的都不那么满意。既是给周总理做拽面,怎么也得是自个先看着就好才行。

    二来这碗面别说糟践不了,连自个和儿子都不能吃,要给坐月子的连弟儿娘补补身子,好下了奶,喂孙子……

    灶锅里的水还冒着热气,小连弟儿刚才往灶眼里填进一把柴火还没烧完。连弟儿奶奶又把面□了一遍,接着擀平,一刀一刀地切出宽条。小连弟儿已经端着奶奶刚煮出的一碗拽面,高高兴兴地去她娘的屋里了,估摸着,娘儿俩这会子正吧嗒着嘴儿,一口一口地吃得正香呢。屋子里挺安静,只有灶锅里冒出一团团白色的热气和菜刀切在案板上发出的响声陪伴着一心给周总理做拽面的连弟儿奶奶……

    院子里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是小连弟儿的爹,他一边喊着“娘!”一边就跑进了屋,直奔坐在灶台边上娘的跟前儿。连弟儿奶奶放下手里的菜刀,抬起头,只见儿子一脸激动的样子。

    连弟儿爹当然是把张二廷在公社会议室放“炮”看作是一件大事,他急乎乎地对娘说:

    “娘,不好了!二廷放炮了……”

    连弟儿奶奶倒没像她的儿子那样激动,只是一边寻思着,一边看着还在一脸激动的儿子问道:

    “说啥了?”

    连弟儿爹连忙告诉娘说:

    “他说吃不饱,主要是有的干部、炊事员们多吃多占……摊到大伙嘴里就三四两粮食了。不如自家做,糠糠菜菜连汤带水的,能糊弄饱。”

    连弟儿爹的话,连弟儿奶奶全都听进了耳朵里。虽说这张二廷在周总理面前放了“炮”,可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再说这张二廷也实在是不容易,媳妇刚死没多少日子,一个老爷们自个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不容易不说,赶上这闹灾荒的年月,连孩子带大人的,也没少饿肚子……

    连弟儿奶奶这么寻思着,就一边做着拽面,一边对她的儿子说:

    “说的在理儿,他家孩子多……”

    连弟儿爹仍然急火火地告诉娘:

    “可他告了这些人的状,向总理告状,还反对公共食堂。”

    这一回,连弟儿奶奶没接儿子的话茬儿,她的心里在寻思着,这大食堂的事可不是张二廷一个人的事,那可是伯延公社的大事……

    小连弟儿端着刚刚吃完了奶奶做的拽面的空碗,乐呵呵地从外边走了进来:

    “奶,娘说好吃,跟早先奶揪的一个样儿。”

    小连弟儿高兴地说着,一边就把那个大粗碗搁到了灶台上。

    连弟儿爹端起灶台上那个大粗碗,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立马急了,冲着小连弟儿就嚷了起来:

    “啥!给总理做的拽面,让你俩吃啦!”

    “是俺让吃的。”

    连弟儿奶奶一边抻着面,一边说。连弟儿爹端着空碗,看着娘,说不出话。

    “几年不做这东西,手生了,试上一碗让她们尝尝。”

    连弟儿爹听了娘说的话,端着空碗又转过去冲着小连弟儿嚷道:

    “你俩咋不给你奶留几口儿,让你奶先吃啊。”

    知道爹生气了,小连弟儿没敢看着爹,小声说:

    “俺奶说,不乐意吃。”

    连弟儿爹一听,更来气了,又冲着小连弟儿喊起来:

    “你奶就乐意吃树叶子对吧!好,挺大个人儿,俺让你嘴馋!”说着撂下大粗碗,抄起个烧火棍就要往屋外冲,连弟儿爹又把火撒到了媳妇身上……

    “你敢!”

    连弟儿奶奶喊了一嗓子。连弟儿爹停住了脚步。

    “去,打桶清凉水,把锅刷喽。”

    看着爹不敢往外走了,小连弟儿知道,爹是怕奶,别瞅着平日里奶下不了炕,可是爹最听奶的话。趁着爹还站在没动的空儿,她赶紧从爹的手里拿过来了那根烧火棍。

    “耽误周总理吃这盆面,你娘死都不合眼。”

    连弟儿奶奶边说着,边接着给周总理做拽面……

    11.房支书带头给大家磕头认错

    公社会议室的会还在开着,张二廷刚才接连放的“炮”,已经让会议室的气氛改变了许多。老支书郭百岁正在为张二廷放“炮”说出来有的干部多吃多占的事气愤不已:

    “丢脸!”

    郭百岁气得用手中的拐杖跺着地,一边睁圆了眼睛看着屋里的队干部,屋里的人都不吭声儿。

    “丢俺们伯延共产党员的脸!”

    郭百岁又用拐杖连连在地上跺了好几下,边瞪着眼看着大队干部,坐在老支书身旁的周总理也在看着大家,会议室里仍然没有人说话。

    “说!谁多吃多占啦?”

    郭百岁大声地质问着,从语调到面容,可说是声色俱厉,可是屋子里还是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周总理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环顾着会议室的社员和队干部们。

    郭百岁一脸怒气地看着几个大队干部,看见还没有人站出来,他一下子站起来,使劲儿跺着手中的拐杖,直跺得屋子里发出“噔噔”的声响,边又冲着大队干部们喊了起来:

    “说!谁多吃多占啦?”

    屋子里还是没有人说话,气得老支书喊的声音更高了:

    “说呀!啊!谁?”

    郭百岁气得浑身哆嗦,郭凤林难过又心疼地看着爹,他不知道应该对爹说什么。走到哪儿,他都可以拍着胸脯,凭着良心保证说,自个没有多吃多占,所以他没有要说的,可他知道有多占的,又不能说,所以他只能难受地看着爹。

    老支书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四周,可是仍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他一下子气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老哥哥……”

    坐在老支书身边的周总理轻轻叫了老支书一声,边伸出双手扶着他坐了下来。郭百岁看着周总理,看看四周,坐在周总理身旁不说话了。

    扶着老支书郭百岁坐稳了,周总理慢慢转过身,对着大家诚恳地说:

    “还是我这个总理没有当好,我先道歉……”

    说到这里,周总理微微转头看着四周,更加真诚地说:

    “对不起大家!”

    在伯延革命老区种庄稼的农民面前,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又一次发自内心地向他们真诚地道歉。他的道歉感动了会议室里所有的人,更让在场的队干部们从内心深处受到了震撼!

    “嗵”的一声响,一直没说话的房支书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郭凤林猛地抬起了头,惊愕地看着房支书。

    房支书站起来,一把摘下来头上的帽子撂到桌上,立时露出了他那已脱落了不少头发的头顶。他低着头羞愧地对着周总理说:

    “周总理,俺错了。俺爹上个月走的……”

    郭百岁又一次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房支书,周总理也看着房支书,一屋子的人全都把目光转向了房支书。

    “他走前的两个月,俺每天从食堂给他抓两捧玉米面回去做糊糊……”

    房支书接着说,声音里已明显地带出了悔恨的哭声。

    “俺对不起大家!俺错了!”

    说完这句话,房支书就两只手按在大方桌上,猛地向桌上磕起了头。他真心地、使劲地向桌上磕着,“嘭嘭”的磕头声震得大方桌上那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白瓷缸子也跟着一块响起来,桌上临时摆着的社员们喝水的白瓷碗也震得直晃动。

    郭凤林急忙从房支书身后站起身,周总理和在后边记录的秘书马列也向房支书伸出手,他们一块按住了已经一连在大方桌上磕了五六个响头的房支书,终于把房支书按住坐了下来。坐在凳子上的房支书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敢看一脸怒气的老支书,更不敢看周总理那一直看着他和所有大队干部的一双眼睛,老支书的发火,他觉得就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一阵阵发疼,而周总理的道歉,更让他全身都受到了震撼!他没想到,周总理,一个地位那么高的国家总理,不但没有批评他们,反而向大家道歉,跟他们全屋子的人说对不起大家,自个要是还不把往家里给爹拿玉米面的事说出来,那岂不是有愧于周总理,自个得后悔一辈子?房支书越想心里越觉得羞愧,无颜面对周总理,止不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郭凤林看着周总理,为房支书解释着:

    “他爹嗓子眼儿长个东西,菜叶子、树叶子都进不去……”

    郭百岁立刻打断了他儿子的话:

    “你给俺住嘴!他爹是心脏病走的……”

    郭凤林看着爹,只好又接着小声地解释说:

    “是心脏病,嗓子也有病……”

    “他是支书!”

    郭百岁一下子又站了起来,瞪着儿子,大声喊着。父子俩几乎是脸对着脸地争执着。

    周总理仍在看着眼前的一切,从房支书往大方桌上磕头给大家认错,到郭凤林给房支书解释,再到郭百岁呵斥儿子,周总理一直没说话,会议室的社员们也都一声不吭地看着……

    想不到房支书刚坐下,一个队长从站着的人群后边走到桌前,二话不说就像刚才的房支书一样,照着大方桌上就磕起了头。立刻,又有三个围坐在大方桌旁的队长站了起来,摘下头上的帽子,也跟着一块儿往大方桌上磕起了头,和房支书一样,他们的心中有悔恨,更有强烈地震撼!他们真心地、使劲儿地磕头,会议室里跟着响起了比刚才房支书向大伙认错时还要多的“嘭嘭”的磕头声……

    眼前的情景,让周总理的心情更复杂,更不好受,为那些在这遭到灾害的年代中像张二廷一样连裹着野菜的玉米糊糊都填不饱肚子的农民弟兄,也为由于吃不饱肚子多拿玉米面感到悔恨而“嘭嘭”作响磕头的房支书和几个队干部。此刻的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心中仍然充满了自责……

    他没有批评他们,更没有像老支书郭百岁那样发火,只是仍然看着他们,用缓缓的声调对不住往桌子上“嘭嘭”磕头的几个队长说:

    “都停下吧……”

    几个队长停了下来,满面羞愧地坐在凳子上。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出声儿,只是看着周总理,看着流着悔恨眼泪的房支书和几个队长。

    周总理仍然用平和的语调,对着郭凤林,也对着房支书和几个队长,缓缓地说:

    “这是你们领导班子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听了周总理这句话,一直站着的郭凤林终于慢慢坐在了凳子上。显然,他的心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应该说,这是因为他听了刚才周总理“这是你们领导班子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的那句话。

    表面听起来,一句“这是你们领导班子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好像是挺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是周总理经过一番思考说出来的。他知道,赶上闹灾荒、国家经济困难,老百姓都在饿肚子的时候,几个队干部多吃多占,固然不对。可是这一次来到伯延,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来调查的,是要了解伯延革命老区的人民吃不饱肚子的真实情况的,不是来批评他们的,更何况,他们已经认错了……

    老百姓的生活出了问题,身为一国总理,最先承担责任的应该是自己,是自己这个总理的工作没有做好,应该道歉的是自己……

    这是面对刚才伯延公社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一直在思索的,正是这样的一番思索,让他平和地对伯延的干部们说出了“这是你们领导班子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的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让伯延公社会议室里的调查会顺利地开起来了……

    此刻,虽然没有像往日中南海西花厅里处理国事时那样的严肃、认真、果断,没有像在国际外交场合的睿智灵活,风度翩翩的潇洒,他却把一个人民总理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对人民的关心热爱,献给了革命老区伯延的人民……

    12.我们交个朋友吧

    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让刚才放了几“炮”后一直没有再说话的张二廷也一直在寻思着,他看到了老支书的发火,也看到了房支书的边磕头边认错,更看到了周总理在伯延人面前真心实意的道歉。那一刻,他感到了共和国的总理对伯延人的关怀,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个种庄稼的农民受到关注的尊严,而这尊严,是他一直敬仰的周总理给的。那一刻,他对生活也看到了希望。他知道,眼下这样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不会太长了,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把憋在心里的话给周总理说出来,因为总理最想听的,是伯延人说实话……

    想明白了,看着周总理,看着老支书,张二廷鼓足了劲儿,终于又开口了:

    “今儿个俺就把藏在心窝子里的话全说了。”

    张二廷的嗓门挺大,屋子里的人全都看着他,郭凤林更是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些不安,他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张二廷还要放出什么样的“炮”,倒不是担心自个什么,就是怕他又给周总理添麻烦……

    不过,周总理是不怕麻烦的,看见张二廷张了口,立刻鼓励他说:

    “二廷,说吧。”

    像伯延很多下地干活的汉子那样,不干活站着时就爱把两只手插在袖子里,张二廷也插着两只手,看着周总理说:

    “周总理,要是照这么再下去,用不上两三年,连你们都没饭吃了。”

    张二廷张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周总理不免有些吃惊,他微微皱起眉看着张二廷,问道:

    “为什么?”

    张二廷仍然两手插在袖子里,看着周总理,也看着大家,接着说:

    “灾荒就是过去了,多余的粮食前几年也糟蹋没了,还要按这法子吃指标,就算他们改了,不多吃多占了。”

    张二廷边说边看着郭凤林和房支书他们,还用他那插进袖子里的手臂指了指,郭凤林不由直着眼睛看着张二廷。张二廷不管郭凤林看他的眼光,接着说下去:

    “大伙的心气儿也没了,咋下地干活儿?不干活儿,地里就打不下粮食。没粮食上交,一年不交,你们吃国库,两年不交,国库还能对付,三年不交呢?多少人就得饿死!解放军不吃粮食咋保家卫国?科学家不吃粮食咋能实现你说的农业机械化、现代化?还有你们首长们,没有你们,那国家就完啦!”

    张二廷一字一句说着,越说越激动,越说声调越高,说到最后,激动地几乎喊了起来。那是一个革命老区最普通的一个农民表达出的最真实、质朴的情感。虽然他很贫穷,贫穷得几乎养不起自己的四个孩子,虽然他也吃不饱肚子,甚至为了四个孩子,比别人还要忍受更多的饥饿,可是他懂得爱自己的国家,爱那片养育他长大的土地。他的心里装着国家的建设,装着国家的未来,也装着领导国家的首长们……

    这个淳朴的革命老区庄稼汉的真情话语,也深深感动了公社会议室里所有的人,老支书郭百岁的眼睛挂满了泪花,郭凤林呆呆地看着张二廷,德胜一声不语地沉思,很多社员撩起了袖子擦着眼睛……

    周总理一直看着张二廷,半天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全屋子的人也看着张二廷,好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终于,周总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看着张二廷,向他伸出了手:

    “二廷,我们交个朋友吧。”

    13.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来

    共和国的总理向一个贫穷的庄稼汉伸出了手,要和他做朋友。那一刻,他没有想别的,只想着要和率直、质朴的张二廷交朋友,就像他走进不肯入集体食堂吃饭的王春和老汉家,跟他说“梳过辫子吧,”“我们是同一时代的兄弟……”叫着伯延的老支书郭百岁“老哥哥”一样,把他们都当作了兄弟一样的朋友。他敬重张二廷,敬重他的质朴,敬重他的心里装着国家,更为他不怕困难、为国家建设担忧的精神感动,这就是人民的总理周恩来。

    张二廷仍然两只手插在袖子里,愣愣地,动了动嘴又没说出来话。是啊,一个常年种庄稼在泥土里滚打,独自拉扯着四个孩子的贫苦农民,何曾想过会成为国家总理的朋友呢?

    犹豫了一下,张二廷终于说话了:

    “当朋友俺不敢想,只要他们不记恨俺今天说的话,俺就知足了。”

    周总理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张二廷说:

    “你是担心,我走了以后,他们会怪罪你、报复你?”

    张二廷低着头,一声不语,他不敢看周总理,待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眼睛……

    周总理一直看着张二廷,他接着说:

    “二廷,你放心,我们伯延公社的五百多位共产党员,是,个别人觉悟低一些,绝大部分人都会是你的后盾。”

    说着,又回过身,用手扶着老支书郭百岁的肩膀,接着转过脸对张二廷说:

    “还有我们这位郭百岁老支书,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张二廷仍然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周总理,只觉得周总理那浑厚、坚定的声音,让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屋子里还有很多人也一直在看着周总理,不管是脸蛋子上还挂着红彩的德胜,还是一脸惊奇的郭凤林,还有刚刚磕头认错的房支书和大队干部,他们为国家的总理要和种地的张二廷交朋友,为周总理对张二廷说话时的亲切、真诚感动……

    周总理看着大家,更加亲切地说: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来。来不了,每年我也会派人来看你们……”

    会议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刚刚说完“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来”的周总理和被深深感动的伯延人在相互望着,在他们那相互凝视的目光中,有人民的总理对老百姓的关心和热爱,也有老百姓对总理的崇敬、爱戴……

    “周总理,俺也有几个想法儿……”

    是德胜,他一直站在后边,早就被周总理的话深深吸引住,听到最后周总理的“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来。来不了,每年我也会派人来看你们……”时,终于再也忍不住,第一个打破了会议室里短暂的安静,冲着周总理说话了。

    边说着,站在人群后面的德胜动了动身子。周总理把头转向了德胜,正在后面记录的秘书马列也停下笔,看着德胜。

    看着周总理寻找的目光,德胜乐了,连忙从后面往前挤了挤,探着头冲周总理笑着说:

    “俺在这儿呢,俺在这儿呢……”德胜高兴地说着,一边还举起了一只手。

    郭凤林看着满脸笑着答话的德胜,惊愕地又一次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个专爱挑毛病、说怪话的德胜又要出什么“新招儿”。让他说吧,就是告他郭凤林把他们几个关起来的事,甚至在周总理面前照骂他“郭傻子”都没关系,只要不给周总理添麻烦,让周总理再操心,说什么,我郭凤林都一个人扛着了。这么想着,郭凤林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看见答话的是德胜,周总理立刻伸出手招呼他:

    “来,坐过来说。”

    招呼了德胜,一直站着的周总理才坐了下来。

    看见周总理在冲自己招手,德胜连忙掏出一直搁在制服口袋里的小本子,一边用两只手举到前边,一边说:

    “不用,不用,俺都记在小本本上了,是关于生产方面的……”

    说着,德胜又低头翻了翻手中的小本子,看了一眼平日里自己记在小本子上的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小字,一边就双手拿着小本子递给了前边的人,前边的人接过来又往前递着,就这样,小本子最后由老支书郭百岁递到了周总理的手里。

    看着德胜小心地,用两只手拿着那个小本子往前递过去的样儿,慢慢坐在凳子上的郭凤林也不由寻思上了,看得出来,德胜很在意他那个小本子,而且他说的“俺都记在小本本上了”,也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了。看来,这德胜还真是像老蔫儿说的“有脑子”了。想起德胜急得骂他“郭傻子”的生气模样,郭凤林忽然觉得自己的脑瓜子好像真是不那么灵便,最起码,没有像老蔫儿说德胜的那样“有脑子”。

    接下来公社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更让郭凤林感到自己的脑瓜子不好使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伯延村里像老蔫儿说的“有脑子”的人可不止是德胜一个人了。原来,德胜的小本子传到周总理的手上后,周总理翻开,正要仔细看时,会议室里就接着有人说话了:

    “总理,俺这儿也有,也有……”

    周总理连忙抬起了头,一个社员也像德胜一样,递上了一个小本子……

    “周总理,俺也有意见……”

    又一个人递上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周总理,俺也有……”

    “俺这儿也有!”

    会议室里,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说着,一个个不同的小本子,一张张折叠得不一样的纸,接连地递到了周总理的手中……

    郭凤林看着,有点儿着急,心想,糟了,这二廷子的“炮”放的,你们咋会这样呢,就不兴忍着点儿,这得给周总理添多少麻烦,让他多操多少心哪……

    可是周总理还是在耐心地、一份一份地接过社员们递过来的写满了字的小本子和纸,他微笑地看着大家,感到无比的欣慰,他知道,张二廷的发言,已经把这里沉默了两天的闸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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