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阿Q正传”-“阿Q正传”的语言和小说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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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小说和杂文,鲁迅的表现方法一概是白描。然而在鲁迅杂文的语言里常常夹些成语进去,如他讽刺当时自以为识路的“导师”,他写着:“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这里面用了“而立”这个成语代替“三十”。又如他不屑于作某些事情的研究,他写着:“但这都听凭学者们去干去,我不想来加入这一类高尚事业了,怕的是毫无结果之前,已经‘寿终正寝’。”这里面用了“寿终正寝”代替“死”。很显明,这种用法加强了他的杂文的讽刺作用和战斗作用。小说的语言主要是表现形象,表现形象就完全以白描为能事,不需要象杂文那样说反话,所以鲁迅小说的语言是道地的规范化的白话,简直同杂文相反,以不夹用成语为原则。独有《阿Q正传》是例外。《阿Q正传》里写未庄人对阿Q做偷儿,先是“敬而远之”,后来是“斯亦不足畏也矣”,写阿Q的年龄也是“他将到‘而立’之年”。这是从杂文带来的空气。因为《阿Q正传》最初是为报纸的“开心话”栏写的,作者不是真正地在那里写小说。连忙乃把它当作小说来写。我们现在论《阿Q正传》的语言,是从小说语言的角度来看,其同杂文夹用成语一事,先在这里把它指明一下。

    我们认为《阿Q正传》的小说语言有三件事我们应该学习,一是形象写得生动正确,二是词汇用得亲切自然,三是充分发挥了汉语的长处。现在把这三件事分别说明之。

    首先看鲁迅笔下的形象。如写阿Q赌钱输了,“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又如戏台底下他赢了又给人抢去了,这样写:“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迭〔叠〕。他兴高彩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这种形象就叫做生动,就叫做正确。生动不容易,生动而正确就真不容易。生动尚容易夸大,生动而正确就是不夸大。

    又如阿Q向吴妈下跪说着“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之后,他找不着工作做了,肚子饿了,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这家里“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象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这是在“生计问题”章里。在恋爱的悲剧之后,在生计问题之下,阿Q真是狼狈不堪,鲁迅小说所描绘的这个形象再好没有了,就是生动,就是正确。到了阿Q从城里回来,“中兴”以后,“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走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这个形象比起前面男人十分烦厌的相貌来,不能算第一,也算第二了。

    又如写阿Q和小D互相拔辫子,“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去说。”是生动正确的描写。在“同时直起,同时退开”的形象之后连忙接一句“都挤出人丛去”,把许多人围着看的情形都写出来了,同在赌摊挨打爬起来连忙接一句“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一样地不容易写,然而鲁迅写得极容易。还有,阿Q,小D挤出人丛彼此回头说了一句话,同阿Q骂王胡,王胡回骂阿Q一样地是鲁迅会写对话,即是在一番叙述之后再由人物的极简单的对话把形象表现得生动,如闻其语,如见其人。

    又如写阿Q逾墙走进静修庵的菜园,发现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这分明是小尼姑。”把不久前受了阿Q的欺侮的小尼姑的形象该写得多么好!小尼姑不敢近前,老尼姑出来了,责备阿Q不该偷萝卜,阿Q胡乱回答她,“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鲁迅的语言不多,而来得极快,黑狗的神速如在纸上!“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多么生动而正确的形象!

    在第二次,即在革命的消息传到未庄的时候,阿Q再到静修庵去,“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这种描写,把里面的人,把外面的人,把庙,都写出来了。里面的老尼姑,知道她的庙门再不能打,就出来了。接着一段又真写得好,出乎阿Q的意外,也出乎读者的意外,也就是作者“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就是形象真实。“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当老尼姑从门缝里告诉阿Q赵秀才和钱洋鬼子已经来“革过一革的”之后,“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从这些地方,我们可以看出语言的表达作用,什么都能表达,只怕作者自己的脑子里没有生动的东西要表达。阿Q这时关在静修庵的大门外,该写得多么好!

    我们再看阿Q关在监狱里的形象。“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根据阿Q自己之所见,他“被搀”,他被“推”,他“跄踉”,那间屋子小,栅栏门是整株树的编织品,他的身子刚推进去,这个门就阖上了,所以跟着他的脚跟!屋里面没有窗户,一面是栅栏,三面是墙,乍进去眼前是黑的,“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我们读了这种文章,真感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种艺术能够无微不入,什么东西都写得下来!

    二是鲁迅用的词汇亲切自然。如写阿Q在戏台底下一心赌钱,这样写:“做戏的锣鼓在阿Q的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舂〔桩〕家的歌唱了。”这里“在耳朵里”与“在十里之外”读起来多么妥贴,真令人感得语言之可爱。又如在“生计问题”章里,“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这里面的“拾得”,“没有见”,“寻到”,“四顾”,“空虚而且了然”,真把意思都包括尽了,干净极了,亲切极了。又如写阿Q在那监狱的屋里了,“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这里面的“忐忑”,“不很苦闷”的“苦闷”,以及“比这间屋子更高明”的“高明”,都是经过很好的选择的形容词。又如写阿Q画花押,“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枝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这里面的“送到”面前,“塞”在手里,以及阿Q“吃惊”,“魂飞魄散”,写起来极容易,语言的力量有千钧之重!还有,“他的手和笔相关”的“相关”,用得多么自然,在意义上真是亲切。

    写赵家遭抢之夜,遭抢之后,“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象羲皇时候一般太平。”这里把寂静真写得有趣。这里的“象羲皇时候一般太平”,以及笔在手里阿Q“魂飞魄散”,真显得鲁迅会利用成语,没有比这更好的词汇了,亲切而自然。

    鲁迅对状词的运用极有分寸,也值得我们注意。他每每通过状词把某一种环境同人物的心理都刻划出来了。好比阿Q欺得小尼姑哭,阿Q就“哈哈哈!”在这个“哈哈哈”之下鲁迅写着:“阿Q十分得意的笑。”酒店里的赏鉴家们也“哈哈哈。”在这个“哈哈哈”之下鲁迅写着:“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后者的笑为什么要少一分呢?应该要少一分的,这一分表示他们赏识阿Q去了,他们也就是“十分得意的笑”。总之这两个“哈哈哈”不雷同。又如在“恋爱的悲剧”里,“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这里面指节很有一些痛的“很”字,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的“仿佛”,都用得极真实,阿Q因为是冲着要出去,而背上之痛又确不如指节之痛不可当,故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了。又如:“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这里两个“快意而且恐慌”,其程度与性质并不同,作者都给我们表现出来了,只是因为分别用了两个状词,一个“大抵”,一个“也”字。

    第三件事我们说鲁迅的语言充分发挥了汉语的长处。这本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事,岂有汉语作家而不发挥汉语的长处的?实际上这个问题确实存在,一般作品上的语言,因为表面上讲“语法”的原故,读起来乃不顺口,——不顺口就是不合乎汉语的习惯,也就是我们还没有真正地建立起汉语语法来。回头我们读鲁迅的文章,乃发现鲁迅的语言,如他自己说的,“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阿Q正传》就是令我们读得顺口,也就是鲁迅充分发挥了汉语的长处。我们举几个显著的例子。鲁迅是很考虑到语法的,好比他写有这一句:“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就照欧化语法讲起来,这句话是完完全全地有规则的句子,同时鲁迅的这句文章读起来最顺口,也就是合乎汉语语法,也就是鲁迅造句要发挥汉语的长处。到了这样的句子:“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我们读着就有些感慨了,鲁迅的这种好语言,也就是汉语的好处,我们现在的作家的作品里日见其少了。大家一见认为合乎语法的句子我们不举例,我们举几句读起来最顺口的句子,最生动的句子,如:“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这里面因为加标点符号的原故,好象是新式句子,其实是道地的汉语。又如:“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这是写王胡捉虱,在旧小说里可能不说“两个又三个”,而说“两个又一双”,总之都是好语言。又如赵家遭抢,阿Q可能是听得枪声,鲁迅这样写:“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这表现汉语的长处。我们再举下面的一段: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象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象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象这样的叙述的语言,生动不用说,也不会有意义不明白的顾虑,——意义是非常明白的!简单地说是读起来顺口,读起来顺口就是听起来入耳,听起来入耳就是合乎汉语的规律。象这一段话里面,是有许多汉语的规律可寻的,我们不能多说。我们只想指出一点,在现在作家的作品里,反而少有鲁迅这样顺口的语言,原因仿佛是受了欧化语法家之累!

    以上是关于《阿Q正传》的语言我们要说的话。其次,我们从《阿Q正传》来看看鲁迅写小说的技巧。我们想提出两件事,一是刻划人物,一是结构。

    关于刻划人物,我们只谈次要的人物,主要的阿Q我们就用不着再谈。把这些次要人物刻划的方法指明出来,鲁迅写人物的本领我们就差不多懂得了。先看吴妈。我们读“恋爱的悲剧”章里下面的四段: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这里面的“一刹时中很寂然”,该多么地传神,吴妈听了万万听不到的话,简直在那里思索其意义!突然“阿呀!”,突然发抖,突然往外跑,后来听得哭了。后来又由阿Q眼中写出:

    少奶奶在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这里把少奶奶也刻划出来了,她怕吴妈在房里寻短见,那么就连累了她赵家。把专门替赵家办事的隔壁的邹七嫂也刻划出来了。而对吴妈更有补充,她哭不用说,其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是真会刻划,可怜的她是要替自己辩白,针对着邹七嫂的“谁不知道你正经”的话。

    关于邹七嫂后面还有补充,就是,“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

    关于少奶奶即秀才娘子后面也有补充,阿Q从城里回来以后,赵太爷要向他买便宜东西,“‘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这里当然刻划了好几个人物,我们提请注意的是少奶奶即秀才娘子。能够有几许的文字?人物太清楚了。鲁迅刻划人物的方法,都是少少的叙述,再加上人物的声口,如他自己说的,“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

    关于吴妈,最后还有,就是阿Q在枪毙以前,在游街示众的车上,“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现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少少的叙述把在城里作工的乡下的吴妈完全刻划出来了。

    关于静修庵的小尼姑和老尼姑,也都是用同样的刻划方法,少少的叙述,短短的插话。如阿Q望见小尼姑来了,“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这真是小尼姑,一句话把她就写出来了。及至阿Q走近去,摩她,笑她,鲁迅又用他的惯用的刻划方法“‘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阿Q又拧她的脸,旁边酒店的人又大笑,“‘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这真是乡下小尼姑的话(她们恭维人的时候是“多子多孙!”恨人的时候是“断子绝孙!”),受了欺侮只有远远地哭着说。前面的话是“满脸通红的说”,“赶快走”。老尼姑则是老于世故,当阿Q爬进她的菜园的时候,小尼姑不敢出来,“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一句话就刻划了老尼姑的出来。“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就是老尼姑出来的话。当秋天阿Q来革命的时候,“‘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这话“两眼通红的说”,真是老尼姑,她已经挨了赵秀才和假洋鬼子的栗凿,她的观音娘娘座前的宣德炉已经拿去了,所以她两眼通红。所以鲁迅的叙述,鲁迅小说人物的说话,合起来是鲁迅刻划人物。

    鲁迅笔下的小D,分明同王胡是两样的性格,小D一出场就给我们认识了,然而只有极少的叙述,极简单的插话。阿Q正愤慨于小D夺去了他的饭,“几天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阿Q我们当然都是熟悉的,然而我们实在是佩服小D的神气,即是说鲁迅把他刻划得好。

    便是地保,鲁迅也把他刻划出来了,首先他来得快,当阿Q正在感觉得赤膊冷,布衫留在赵家,“然而地保进来了。”“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睡觉,你的妈妈的!……”他能够使得阿Q没有话说,要送他加倍的酒钱。

    便是不留姓名的酒店里的掌柜也刻划出来了,“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阿Q在这里固然是善于回答,其所以善于回答是因为掌柜的妙问。所以鲁迅善于刻划掌柜。“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多么合乎掌柜的叙述。

    其他如赵司晨、赵白眼等,都是以极少极少的文字刻划出不同的人物来。

    再说小说的结构。结构最难的是自然,因为既然是结构,总不免有些做作,做作的东西就令读者感到不自然。《阿Q正传》的结构却是自然,读者知道某些地方是作者在那里结构,然而这结构的本身给人以艺术的欣赏了。大凡写故事总要把这故事所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指明出来,《阿Q正传》的故事发生于未庄和县城,这两个地方的联系取得非常之巧妙,不令读者感到读到未庄又跳到县城去了,这是结构自然之一;就时间说,故事发生在宣统三年,特于第七章标明“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这一标明就不枯燥,即是说辛亥革命了,而第七章以前的故事就从这一年的春天写起,在第三章第五段标明了,“有一年的春天”,即是宣统三年的春天。而在宣统三年的春天以前倒也有了不少的故事,在第三章第四段作了一个总结,说是阿Q“得意了许多年”。所以故事的头绪是很清楚的,从未庄到城里,从春天到秋天,读者读着忘记作者的结构了,就是结构自然。

    我们举出几个特别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关于结构。如第五章“生计问题”写阿Q在未庄生存不下去,要到城里去,写得多么有趣: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这哪里是“结构”?这是刻划人物!(多么地象阿Q!)然而作者明明是为得故事作一转折,是结构作用。总之在大家的笔下,不为结构而结构,总要写得有趣。

    第五章的末尾已经说明阿Q要进城了,而在第六章的开始又来一枝奇兵,阿Q忽然从城里回来了,这真是出乎读者的不意,而读者读起来非常之满意:“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回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这是鲁迅的结构,这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

    写阿Q的“进城”就是为得写赵家的遭抢,写赵家的遭抢就是为得写阿Q的被抓进城,这些都是结构的自然。而在故事中叙出赵家的遭抢来又是多么写得自然,“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这些地方都表示鲁迅不是为结构而结构,本来是小说的结构作用,而写起来是刻划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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