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云暗风阙-众孝廉宵夜论科甲 群举人聚谈侃忠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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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锡宝、惠同济、吴省钦、方令诚、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诗酒酬酢,此刻兴犹未尽,竟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说的“李制台”就在眼前。听见说考官试题,乏也没了,累也没了,饿也忘了。方令诚见伙计端饭供餐,伸脖子看着:说道:“不就是炸酱面么先给别房的人送,我们吃最后一锅!”又对众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纪大烟锅子点主考!他管着:礼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师,总裁《四库全书》,如今又正蒙圣眷,他不当主考谁当”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纪晓岚不同阿桂,这是学究天下识穷天下的硕儒。就好比童子给老师作八比,你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你的卷子,黑脸出场!理要醇正,味气要透着:老辣,六经典籍引用精当,既不能小家子气,也不敢随意卖弄。这才能合着:他老先生的意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个子吴省钦支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着:辫梢说道:“——别忘了他是个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险峻立论子曰诗云胡乱融通,如何讨得他欢喜也要讲究文采风流,节律比较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水火相济,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顿了一下,“阿桂爷讲究大气,汉唐文章英雄气,他见了就高兴;若是点了刘墉,笔笔下去,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蕉、如抽丝,讲究的是严谨细密;也或者就点了李制台——他是个粗秀才,一直在外头行伍上办差,从没主持过会试,惟其如此,也许万岁爷因他没有门户之见,秀才瞎蒙儿猜题难——果真点了他,可就难琢磨了。”

    李侍尧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没自己,“没有门户之见”还是好话,心里稳住了些,坐着:提壶来给自己添了茶听话。却是那个叫惠同济的胖子插话,他身子靠椅背半仰着,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盖,一脸笃定的神气,说道:“现在兆惠将军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断断不能分身主持春闱。天理会白莲教几处闹事,刘石庵大人也点不出这差使。你们读过盛时彦给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写的序没有”他有点自豪地睨视众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诵道:

    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操你娘’,似乎是个行伍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培栽!

    众人哄笑声中,李侍尧木着:脸端茶一啜,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追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诌,真到出龙门看龙虎榜拜房师那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觑着:眼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退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遛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做文章写诗,大展才学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宝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得定呢”方令诚已吃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终”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三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末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七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的了。”方今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三年,隋杨素是二十七年,五代冯道:长乐老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操,建安三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股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地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北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稗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说的曹操、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操,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是第二了。”

    “再接着:才是曹操、司马懿。”方令诚忍着: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数家珍,“这只能拣着:有名的说,隋朝杨广是圣明天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杨国忠、李林甫、卢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桧,明朝的严嵩、严世蕃爷俩,王振、魏忠贤——这都是臣子榜样,要记得牢了,将来金殿晤对,万岁爷问‘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为典型’你就只管磕头,说‘臣要学曹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一个丞相魏王辅佐吾主!’——那多得意!”马祥祖忙摆手逊谢道:“我哪里有那样福气!能做到魏忠贤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济捂着:肚子在椅上直不起腰,吴省钦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手指着:方令诚,一手扶着:椅背吭吭咳咳着:道:“该剜舌割头,真真的口孽!”马祥祖兀自瞪着:眼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曹锡宝拭泪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当了……你真该从《三字经》好好读起……叫他们这么着:诓你!”方令诚此时才笑得开怀,又擤鼻涕又擦泪,对吴省钦道:“马仁宅要做魏忠贤,那先得割掉下头那话儿才玩得转呢!……不说了不说了,也该歇下了……我还要和锡宝弟说点事。请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俩安排一个屋——不和你们逗乐子了……”蔡老板诺诺连声答应着,又命伙计收拾碗筷。众人纷纷起身,惠同济犹自问询“什么文章要不要我们马老兄来做”忽然听见店外有人问“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么”说着:便见刘全进来,接着:又是几个衙役跨门而入,一阵冷风随人鼓进来,吹得烛火摇动,举人们顿时都敛去了笑容,随着:店伙计散入后店。蔡老板忙叫伙计“快到东院禀制台爷”,一路小跑迎出店来,果见和已经下马,站在拴马桩前灯影里两手对搓着,似乎在出神。

    这是个生得十分俊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略带长弧的方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似的眉又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白如玉唇红齿白,溜肩细腰,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束着:玄色绣金线卧龙带,上身套着:一件玫瑰紫巴图鲁小羊皮风毛背心,黑缎六合一统帽上还嵌着:一片汉玉,一条粗细匀称的辫子极仔细地从脑后直垂腰间。蔡老板天天见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迎这位贵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爷这体态相貌扮得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儿,天又下着,爷快请里头安置!”和仰脸看看天,伸出掌试试,笑道:“说不清是雨是雪,这只能叫老天爷打喷嚏——丢星儿,不能叫下雨。”说着:便进店,一头走一头道,“皋陶大人住哪带我去见。”

    “已经进去禀告了,大人就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众四五个伙计磨旋儿般围着:和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掸椅子给和沏乌龙茶团团乱转,又叫“端包子来给爷们点心”。和笑着:摆手止住了,说道:“你甭张忙,我还有事,见过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转悠。一时便见进去禀报的伙计带着:小吴子从东院侧门进了前店。小吴子仰着:脸环视一眼众人,冲着:和客气地一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您驾就是和和大人”

    和脸上凝着:笑容,微一点头说道:“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比广东衙门,简慢处请和大人谅解。”

    “务请回禀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出来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候见时辰短,我等大人写完折子见过再回去。”

    “请和大人稍候。”

    小吴子说罢,将手向椅上让让,踅转身就去了。和也不理会,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着:踱了几步,问道:“你这店名儿怪,透着:雅致,谁起这名儿”蔡老板从伙计手中接过热毛巾捧给和“爷擦把脸——这店名有来历的,有个故事儿呢!早年我爹开店时候,北京有个活神仙叫贾士芳,常来店里吃酒。有一回显神通,当着:众人把个酒坛子皮布袋似的翻了个个儿,陶面朝外釉面朝里——这事传扬出去,远近都叫我们‘翻坛店’。这名儿谐音儿不好听,不知道的人常问‘是不是老鳖翻潭的意思’改成昙花的‘昙’,又有人说像庙名儿。后来一个孝廉老爷给起了这个名儿——说是雅俗共赏的。有这股儿神仙气,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爷们都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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