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云暗风阙-众孝廉宵夜论科甲 群举人聚谈侃忠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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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听了连连点头。他的品级在北京城虽说只能算个芝麻官,但一头连着:军机处,一头挂着:内务府,本人是二等虾还兼着:銮仪卫指挥差使,关税收上的银子七成缴大内使用三成回缴国库,官不大,六部和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没有哪个官衙真正管得了他,外省进京的官,京差外差回程过路都要在这里撞网,看和脸色,锱铢较量分毫必争,留买路钱,最是能扫官员体面的小衙门。偏是和毫无架子,此刻一点官派也没有,家长里短和蔡老板谈,从家务到生意,说天气又讲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对家人。蔡老板受宠若惊,一一小心周到应对。听和问起门外鬼市,忙笑道:“这种天儿不成,天太冷,又湿气大,逛市的少,练摊儿的自然没了兴头——爷想买点什么希罕物儿,自己不方便来,小的给您跑腿物色。”“也没什么忌讳的。”和留神听着:东院动静,笑吟吟啜茶说道:“想买几只鸭子张的料器烟壶,几令宋纸,一直弄不到真货,人说鬼市上货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龙蛋凤凰蛋,没有鬼市上寻不来的。”老板嘻嘻笑道:“东城根、御河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大鬼市,数这里货全。为甚的呢一种贼赃,在城里头销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没处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卖古董怕熟人撞见不好意思。这地府儿偏僻,鬼市就兴旺。这道:半街巷子,打西头看起,胡家店玉器、瓴子张的顶戴花翎、云林斋的京装绢扇、冰玉斋的首饰。再过来就是南纸、宋纸、古墨端砚、汉瓦、书画、旧书、碑帖、烟料,什么古剑旧书唱本膏药花木,各种细狗……爷要烟壶宋纸,有!小的跟老刘说,准定给您弄来地道:真货……”他又说又比方,谁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张古琴,到云林斋估价,竟是东晋时的物件,能值一万,某某买一盒围棋子儿,打翻了碰破漆皮儿,原来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户子弟怎么着:不成器,背着:老爷子掏弄古董出来换钱,董香光字画、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鹰、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都值仨不值俩地出手了……

    和和他兜搭闲话,只为挨时辰等李侍尧的信儿。又看表时已过戌末到了亥初,里边仍是毫无动静。刘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尧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着:唾沫禀道:“和爷, 亲王家二十四爷夫人买的几个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习,几个侧夫人都在看,颙珠爷也在。再回去迟了不说我们有事,倒像是故意儿简慢人家,还有您从五台山给二十四爷请的吕洞宾像,邯郸玉枕,您不亲自回去,怎么好叫家里人给人家这么着,奴才在这等,李爷要问着,就说明白了,明早儿爷一大早就过来招呼。这么着:可成”和咬着: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并没有过节儿。你进去再禀一声儿,就说我再三致意,确实有急事,请李大人拨冗接见。李大人实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赶过来请罪。”说着:站起身来立等。脸上仍旧笑微微的,对老板道:“你晓事,明儿有空来看看你家那个坛子,再带我鬼市上头转悠转悠。”

    刘全到东院一遭转眼就回来了,已是气得红头胀脸,脖子筋鼓得老高,径对和道:“哪里是写他娘什么奏折明摆的欺负人!上房一溜都黑灯瞎火的!敢情在挺尸叫我们等!那姓吴的说,李大人的禀性儿,黑着:灯躺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纯拿我们爷们开涮么”他呼呼直喘粗气,脸上浑不是颜色,放粗骂道:“王爷我见过,军机大臣我见过。他人 不是人 ,树根不是树根——”他没说完和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为你还是三唐镇的拼命赌徒你还是刘家当铺的少掌柜讲话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在草章,夜深不便再搅扰他老人家。相烦蔡老板代禀一下,横竖我一早就过来的。”温存文静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书吏衙役都回过颜色来,没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们一行出巷子口才踅回来,想想和度量器宇,犹自感慨不已。瞧瞧东院毫无动静,北院东厢窗上灯影煌煌,是方令诚曹锡宝在合计写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静待东院出来问话……方正蒙眬间,小吴子进来,劈头就问?

    “人呢和人呢大人要召见!”

    “唔,啊!”老板一愣,醒过神来,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赔笑答话,将和离去时情形委婉说了,又道:“和爷极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请制台谅解,明儿一早就过来给制台老爷道:乏……”他没说完,小吴子已经去了。蔡老板犹自站着:发呆这么着:一比较,这位制台怎么也透着: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儿生事模样,何必呢?

    ……小吴子进东院上房一长一短转述了老板的话。李侍尧一时没言声,一手挽袖轻轻在砚中磨墨,望着:幽幽烛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腮边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吊起一丝狞笑,说道:“这个小白脸,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哼!”

    “大人,”小吴子惶惑不解地看着:他的上司,“您要弹劾他”

    “弹劾!——他配”李侍尧咬着:牙笑道:“这不是你问的事。叫弟兄们装束齐整,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听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吴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爷!这可是北京城啊!”

    他还要往下说,但李侍尧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连声退了下去。李侍尧这才铺纸濡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写道:

    奴才李侍尧跪奏前奉旨垂询,尔之离任广州,谁可代之着:李侍尧秉诚据公举荐,以备核实任用。钦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恩授副参领,旋擢参领,历任正蓝旗副都统,热河都统,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调户部,同年末署广州将军。其间虽屡膺京职,乃其实多赴外差,或理铜政,或办军务,或协办查案,未尝一日居机枢横览全局。奴才素性疏澹,与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诚勤谨办差耳。虽君子之交不废私谊,然奴才之私友实无堪当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

    督抚大员乃国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为最要之缺。广东广西邻接海域外藩,华洋杂处汉夷混居,且民风鹰鸷刁悍易于聚众滋事,是以历称难治。以奴才所知,云南巡抚孙士毅聪察干练,湖广巡抚勒敏敏于历事,或可当此任也。

    写至此,上下文连贯起看,立时便显出了毛病表白卖弄。慢说两广总督任缺远不及两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难”,也不宜说得非自己莫属。他嘬吮着:嘴唇仰身出一阵子神,又提笔疾书。

    奴才质本愚鲁才具中平,历任封疆,皆蒙天语谆谆教诲,书简密折事无巨细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绪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无虞,然离任细检,遗误失漏之处在所皆有,近当赴阙面君,一则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恋主之情;一则以愧,恐奴才平日错失之处,致劳主上之忧。荒寒郊驿青灯孤影,临颍念主之恩,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满意地放下了笔。听听屋外动静,仍是一阵一阵的风,呼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时而有细沙撒在窗上一样的屑细沙沙声,窗纸都有点发潮,灯下看去颜色黯淡。惟其如此,更显得静谧安宁,祥和温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说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尧多年养成习惯闻鸡即起,早课也有一成不变的章程,起身先读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吹一曲洞箫然后办事,因此寅初就起来燃烛读书。一群随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规矩,都齐整站在厢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时牌李侍尧准时出院来,在清冽的寒风中伸开双臂深深呼吸几口,拉开架势正要冲拳,听到前店有人声,想是和来了,便吩咐“和来了叫他外头等着。”话刚说完人已进院,却不是和,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师爷张永受联袂而入,来接自己的。李侍尧皱皱眉头道:“昨晚小吴子没说么叫你们在家等着。万一大内有什么旨意,你们都出来了,难道:叫女人们接旨传话”

    张永受和李八十五赶着:几步上来给李侍尧请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传过来话,说傅相爷今天回京,已经到了潞河驿。万岁爷有话,李侍尧要到京,先见见阿桂,然后引见。纪中堂接傅相去了,军机处没人,桂中堂说偏劳李制台径直去军机处,万一主子要见就不费什么事了。和张师爷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来给您报信儿了。”李侍尧听乾隆有话,垂手一哈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吴子!”

    “在!”

    “套车,进城!”

    “喳!”

    一阵马嘶骡踢腾人忙乱,骡车已经停当。蔡老板一众伙计也都赶来开门送行,李侍尧也不再坐骡车,骑马从东大车门出来看时,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派来的营兵提着:灯笼星星点点,仍在来回巡弋,满街的车印泥迹都 住了,几个起早背书的举人站在街边远远地看。李侍尧也不理会,鞭梢向后一扫,车队便望崇文门辚辚萧萧而来。返谈店和崇文门其实只是咫尺之遥,出门向东一箭之地再向北约许半里便是。李侍尧犹恐进城迟了误事,紧赶着:催骑,顷刻便到崇文门,只见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的车、柴炭煤车、烧土车、运萝卜车吆吆喝喝隆隆轧轧时断时续往城里运,几个当值税丁坐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炭车每车三文外,其余都是一文过门,虽说这么丁点的生意,收税也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吴子“你们去看看!”

    “是 !”李八十五忙应一声,便和小吴子赶过来。那收账的是两个人,见他二人过来,觑着:眼看时,小吴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两下,说道:“喂!叫这些车让让道:儿。和你们和爷说过的,我们大人要过关!”收账的见他气势都吓了一跳,盯着:看时,其中一个认出李八十五来,笑道:“是八十五爷嘛!这么大早李大人就进城和爷昨晚交待有话,李爷跟别个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侍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李侍尧在马上勒着:缰绳,暗中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却甚平和,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进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代我致谢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专候着:我们爷呢。”说着,不言声给两个税丁各递一个小包,挤眼儿道:“格舒老弟,回头这里弟兄,我还有点意思。”

    那个叫格舒的似乎是个头头儿,手指掐破纸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饼子,嗫嚅了一下,冲守护栏的税丁喊道:“有官车过——前头的进去,从这辆车拦住!给李制台让道:儿,哎!你干什么退后一点,老子不收税你敢过这道:门喂,瞅什么说你呢!把你那头老叫驴往后拖——快!”说着:冲李侍尧龇牙一笑,说道:“和爷说过亲自来接您进城的。您这都是官中银子,抽税也有限,请爷先带车进去,回头我们和老爷再去找您,按账本子结算得了——”他话没说完,城门里边一串四盏灯笼,都可有西瓜大小,灯笼上写着: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来。格舒一笑,说道:“和爷来了。”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灯影里和哈腰下轿,趋前参拜,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的。”和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请大人衙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进城,没说的。”和将手一让,说道:“您驾请了——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腾地红了脸,按捺着:火说道:“车里是海关厘金,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目光游移看着:别处,脸上仍旧带着: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说道:“昨晚卑职请示了内务府堂官赵畏三,他兼着:户部侍郎的职。老赵说,海关厘金可从免验,从内务府和户部折算输赢账,但其余财物还是要查。单说大人,原没说的,但这里差使直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一一查账。您这么大官,断没有不问的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没法查。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门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请大人务必鉴谅。”说完,舐舐嘴唇垂手低头。

    李侍尧看过铁头猢狲一副刀枪不入架势,很想夹头一马鞭打将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阴沉沉问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也不像有些个狗杂种,头削得竹签子似的四处钻刺。除了厘金,都是内务府交办下来的,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捡抽税”

    “大人请看,”和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话中讥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长龙的车队后边,“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那水车活鱼,进城就拉东华门进大内,御厨里当天用的,也都要缴税。这是内务府请旨定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

    “妈的个蛋!”小吴子在旁耐不住,破口骂道:“别说你个狗颠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隶总督、巡抚,能把我们大人拦在城外吗吃草料长大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得乱拧乱动,“刷”地卸下肩上火枪平端起来,一个戈什哈叫道:“给老子让路,不然就他妈牺牲了你!”跟车的亲兵们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哗啦一阵怒目盯视着:和。税丁们平素只会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都傻了眼,有个提灯笼的忘神,一松手灯滚落地下,其余的税丁都缩到门洞边儿,一个个脸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刘全十分野性,双手叉腰一个虎步挺身出来,冲众亲兵大喝道:“北京城还轮不到你们!——妈的,有种就开火!”

    和眼中闪过一丝怯懦,旋即冷静下来。他自己就曾跟着:阿桂当过亲兵,不过阿桂为人平易,不似李侍尧在外久任封疆,自负文武全才,养得一身骄悍跋扈之气。思量着,喝退刘全,对李侍尧又一躬,说道:“我也是当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过马贼。但请制台约束下人,不要无礼。这里是我的辖地,验关又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难为大人,大人也不必让卑职过于难堪。这里多少人看着,失了官体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尧在马上回头张望,其时已近卯时,天色渐渐朦胧清亮,果见不远处人头攒动,拉货 、进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痴痴茫茫伸脖子瞪眼看着:这边。他绷紧了嘴唇,从鼻子里透一口气,说道:“这个你看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递给张永受。张永受捧转给和,和展开看时,是李侍尧奏说广东任上百姓私自勾结西洋人,学说西洋话的折子。尾处敬空赫然写着:御批。和忙跪下展读,上边写道:

    览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溅明堂五步,卿之诛刘亚匾一举何伟哉!今广州之屑小匪类,罔顾天朝体尊,蔑视理法政令,或图斗升小利,或存枭獍之志,乃效鹦鹉学舌于西夷,擅自教授外人华语。事虽琐细而体大,卿宜防微杜渐,卿之斩刘某,圈禁洪仁辉于澳门,处置甚善,非惟无须请罪,朕且发旨礼部、四夷馆着: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来京再作详奏。钦此!又,圣母皇太后七旬华诞,为铸发塔所用黄金白金,卿可于海关厘金中可动用者,暂行兑换一二千两,以资急用,由户部盈余补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钤的是乾隆随身小玺

    长春居士

    和心里轰然一响,大冷天儿,额前蓦地冒出一层细汗,原以为自己占足了理的,这一道:密谕,把自己的“理”剥得精光。这怎么处!他毕竟是天分极高机警过人的人,心知李侍尧有意给自己穿小鞋,但此时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宁肯不说,绝不说错”八个字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因什么话也不说,头轻轻在地下碰了三下,双手捧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朝马屁股一鞭。骡车队滚滚而过,圆头包钉轮子在门洞石板地上隆隆辗过,发出像坛子里那样的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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