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写了“从今年开始我不想顾虑这一点了”,其实,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甚至做好了她会偷看的心理准备,而且一直暗暗期待着呢。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锁上抽屉,并将钥匙东藏西藏呢?也许,我是为了满足她那寻找东西的嗜好吧。如果我把日记本故意放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的话,她一定会想“这是为了让我看而写的日记”,因此不相信日记里写的内容,甚至会猜测“一定还有一本真正的日记藏在什么地方”……郁子啊,我亲爱的妻子啊,我不知道你是否一直在偷看我的日记。即使我直截了当地去问你,你也一定会说“我决不偷看别人写的东西”,所以问你也是白搭。不过如果你看了的话,我希望你相信我写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虚伪。当然,对于疑心重的人,越这么说越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不会对你说什么的。其实,只要你看了这本日记,究竟是真是假就不言自明了。
我当然不会只写对她有利的内容,肯定要露骨地写一些让她感到不快,或使她不堪入耳的事。我之所以打算把这些事写进日记,就是因为她那极端的秘密主义的缘故——在夫妻之间,她也耻于谈论闺房之事,我偶尔说两句下流话,她便马上捂起耳朵,这就是她所谓的“教养”,伪善的“女性的温柔”,矫揉造作的高雅品位。我们结婚已有二十多年,女儿都快出嫁了,可上了床仍然是默默行事,从来没有一句亲昵的话,这哪像是夫妻呀?她不给我与她直接谈论闺房之事的机会,对此我感到不满至极,这才决定写进日记里的。今后,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偷看了,我都当做她在偷看,并以间接地和她谈论这些事的心情来写日记。
我是真心地爱她的——以前,我也常常这样写,绝无虚饰,我想她也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在生理上我的欲望没有她那么强烈,在这一点上和她不太匹配。我今年五十六岁(她应该是四十五岁了),应该说并不算太老,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干那事时总觉得力不从心。说实话,我现在大约每周一次——也许十天一次更合适。可是,她尽管是腺病体质[56],心脏也不太好,那方面却出奇的强。(这么露骨地谈论这种事是她最忌讳的了。)这是现在我唯一感到困惑、苦恼的事。虽说我为作为丈夫却不能完全尽到对妻子的义务而深感内疚,可是,假设她为弥补这一缺憾——这么说,她一定会生气,怪我把她看做淫荡的女人,这不过是个“假设”——而找了个情人的话,我也会受不了的。我仅仅这样设想一下都嫉妒万分。再说,考虑到她自身的健康,是否也应该多少抑制一下她那病态的欲望呢。
……更让我头痛的是,我的体力逐年下降。近来,我在房事之后总感到十分疲劳,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几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讨厌和她做这事呢?事实正相反。我绝不是出于义务,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应付她的要求的。我很爱她,不知这是我的幸福还是不幸。在此,我要揭露她的一个隐秘,她有着一个她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的、独特的长处。我如果没有年轻时和各式各样的女性交往的经验的话,就不会了解她所具有的这一稀有的长处。根据我年轻时冶游的经验,才知道她是百里挑一的、极其罕见的器官的拥有者。她如果被卖到从前岛原[57]一带的妓院去的话,肯定会大受欢迎,无数嫖客会竞相聚集到她的身边,天下的男子无不为她夜不能寐。(我想,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如果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自己是不利的。不过,她若是知道了的话,究竟会暗自高兴,还是会感到羞耻或侮辱呢?大概会表面上装作生气,而内心不禁得意万分吧。)
只要想到她的那个长处,我就感到嫉妒。如果其他男人知道了她的这个长处,而且知道我并没有能够完全报偿这一天赐的幸运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一想到这些就心里不安,感到自己对她做了罪孽深重的事,而且充满了自责,于是我用各种办法来刺激自己。例如,我让她刺激我的兴奋点——我闭上眼睛,让她吻我的眼皮时能感到快感。或者,我通过刺激她的兴奋点——她喜欢让我吻她的腋下——来刺激自己。然而,就连这点要求她也不痛快地回应。她不喜欢沉溺于此类“不自然的游戏”之中,总是要求正统的对向式。即便我向她解释说,这些前戏是使对向式成功的手段,她仍旧固执于所谓“女人的教养”,不越雷池一步。而且,她明知我是脚的fetishist[58],也知道她自己的脚长得特别美(完全不像四十五岁女人的脚),不,应该说她是正因为知道,才故意不让我看她的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也一般穿着袜子。我求她至少让我吻一下她的脚背,可她总是借口什么“太脏了”,或者“脚是不该吻的”,等等,怎么也不让碰。她这样推三阻四的,让我无计可施。
……其结果,搞得我刚刚进入正月就发了这么多牢骚,真难为情。不过,还是觉得把这些写下来的好。明天晚上是“姬始”[59],妻子一定会遵循惯例,以对向式古板地行事的……
一月四日……今天,我遇见了一件稀罕事。书房有三天没打扫了,下午趁丈夫出去散步,我进去打扫时,看见摆放着插有一枝水仙的小花瓶的书架前掉了一把钥匙。这倒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是,丈夫是不会毫无理由地不小心将钥匙掉在地上的,因为丈夫是个很谨慎的人。再说,多年来他每天写日记,也从来没有丢掉过一次钥匙……我当然早就知道丈夫在写日记,也知道他把日记本锁在那个小桌子的抽屉里,还知道他把钥匙有时放在书中间,有时藏在地毯下面。但是,我分得清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我知道的仅仅是日记本的所在和钥匙的藏匿之所。我从不曾偷看过日记里写了什么。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生性多疑的丈夫却总是把日记本锁起来,把钥匙藏起来,否则心里就会不安似的……而这么小心的丈夫今天把钥匙掉在地上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改变了想法,觉得有必要让我看日记了吗?也许,他知道直接对我说你可以看日记,我反而不会看,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表示“想看的话就偷偷看,这是钥匙”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表明丈夫一直不知道我知道钥匙的所在呢?不,不是这样,他大概是要表明“我从今天开始默认你偷看我的日记,只是假装不知道你在偷看”的吧?……
反正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即便他是这么想的,我也决不会看的。我不想越过迄今为止自己划定的界线,进入丈夫的内心。正如我不愿意别人了解我的心事一样,我也不喜欢对别人的秘密刨根究底。况且,既然是想让我看的日记,就一定会有虚假的成分,不会都是让我愉快的事了。丈夫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反正我有一定之规。其实,我从今年也开始写日记了。像我这样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扉的人,至少可以说给自己听。当然,我是不会粗心大意到让丈夫发觉我在写日记的。我总是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写,还把它藏在一个丈夫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我想要写日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我知道丈夫的日记本的所在,而丈夫连我写日记都不知道,这种优越感使我兴奋无比……
前天夜里行了一年之始的房事……啊,把这事写下来真难为情。去世的父亲过去经常教导我要“慎独”,他要是知道我写这样的日记,不知会怎样叹息我的堕落呢……照例,丈夫达到了欢喜的顶峰,而我依旧没有得到满足,而且事后感觉非常不愉快。丈夫为自己的体力不支而惭愧,每次都要说一通抱歉的话,同时还攻击我对他过于冷静。所谓冷静的意思,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虽然“精力绝伦”,那方面病态的旺盛,但我的方式却过于“事务性”、“一般化”、“公式化”,过于一成不变了。尽管我平素遇事消极保守,但唯独在那件事上是积极的。可是,二十年来我总是用同一种方式和同一种姿势来跟他做爱——尽管如此,丈夫并没有忽略我无言的挑逗,对我极其细微的表示都十分敏感,立刻就能觉察到。也许是因为经常要战战兢兢地应对我过于频繁的要求,他才变成了这样——在他眼里,我是个只求实利、不讲情调的女人。丈夫说:“你爱我还不及我爱你的一半。你只把我当做必需品——而且是很不完整的必需品。你如果真爱我的话,会更热情一些,会答应我所有的要求的。我不能使你充分满足的责任一半在你,如果你能多少挑起我的热情的话,我也不至于如此无力。你一向不做任何努力,在这件事上从不主动协助我。你虽然很贪吃,却只是揣着手等现成的。”他甚至还说我“是个冷血动物,是个心地很坏的女人”。
丈夫这么看我也不能怪他。可是,我从小就受到古板的双亲的训诫,说什么对于男人,女人无论什么场合都必须是被动的,不可主动。我决不缺乏热情,我的热情潜藏在内心深处,只是没有发散出来而已。如果硬要让它发散出来,就会在瞬间消失的。我的热情是苍白的,不是火热的,这一点丈夫并不理解。
……近来,我常常感到,我和他是不是阴差阳错地才当了夫妻呢?也许还有更适合我的男人。对他而言也是如此吧。我和他在性嗜好方面的不合之处太多了。我遵照父母之命糊里糊涂嫁到这个家里,一直以为夫妻生活不过如此,可是现在想起来,我似乎选择了最不适合我的人。虽然我只当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地压抑自己,可是当我和他面对面时,常常无缘无故地感到不舒服。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从结婚的头一夜,和他同床共枕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新婚旅行的那天晚上,当我上床后,看见他摘下近视眼镜时,竟吓得浑身哆嗦。经常戴眼镜的人一摘下眼镜,都会给人异样的感觉,丈夫的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张惨白的、死人般的脸。丈夫凑近我的脸,死盯着我看,我也自然而然地盯着他的脸看。当我看到他那细腻得像铝制品般光滑的皮肤时,又哆嗦了一下。白天没有看清楚,原来他的鼻子下边和嘴唇周围长着浅浅的胡须(他其实体毛很重的),这也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生以来我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男人的脸。也许是这个缘故,从那以后,只要在明亮的地方长时间注视丈夫的脸,我就会心里发毛。所以,为了尽量不看他的脸,我总是把灯关掉。丈夫却相反,那个时候总要把屋里的灯开得亮亮的,然后从头到脚把我的身体看一个遍。(我很少同意他这么做,只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不情愿地让他看看脚。)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不知男人是否都这么固执?那种死缠烂磨、黏黏糊糊地要求必要行为以外的游戏的习性,难道是所有男人共同的吗?……
一月七日。今天,木村来拜年。我正在看福克纳的小说《圣殿》,所以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上二楼的书房去了。木村在客厅里和妻子、敏子闲聊。三点多,他们三人一起去看了《龙凤配》[60]。六点时,木村又和她们一起回来,和我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一直待到九点多才走。吃饭时,除敏子外,我们三人都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我觉得郁子近来酒量见长,虽说最开始教她喝酒的是我,但她其实本来就是能喝酒的体质,只要给她酒,她一声不吭地能喝好多。虽然她也会喝醉,却是阴性的醉法,内攻而不外发,所以一般人不易察觉。今晚,木村给妻子斟了两杯白兰地,妻子的脸色有些发白,却看不出喝醉的样子,倒是我和木村的脸红彤彤的。木村不太能喝,似乎还不如妻子能喝。妻子喝别的男人给斟的白兰地,今天晚上好像还是头一次。
木村开始是给敏子斟酒的,敏子说:“我不喝酒,给妈妈斟吧。”我早就感觉敏子在回避木村,大概她感觉到木村对母亲比对她更显得亲热吧。我原以为是自己的嫉妒心作怪,想要努力打消这个念头,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妻子对来客一向冷淡,尤其不愿意会见男客,唯独对木村很热情。无论是敏子,还是我和妻子,虽然嘴上没说出来,可都觉得木村长得像詹姆斯·斯图尔特[61],而且我知道妻子很喜欢詹姆斯·斯图尔特(虽然妻子没说过,但只要有詹姆斯演的电影,她必定去看)。当然,妻子接近木村是由于我有意把敏子嫁给木村,所以常常让他到家里来,并让妻子留意他们两人的情况的缘故。可是,敏子对这事似乎不大上心。她总是回避和木村单独在一起,经常和郁子三人一起在客厅聊天,去看电影也必定叫母亲一起去。我对妻子说:“你老跟着去,他们怎么好得起来呀?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去。”妻子反驳说,作为母亲她有监督的责任。我说:“你的脑筋太旧了,应该信任他们。”她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敏子叫我陪她去。”如果敏子真是这么说的话,很可能是敏子看出来母亲喜欢木村,反过来为他们搭桥呢。我总觉得妻子和敏子之间有种默契。不过,妻子也许还未意识到,她以为自己是在监督两个年轻人,其实让人感觉她已经爱上了木村……
一月八日。昨天晚上我喝醉了,丈夫比我还醉得厉害。他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要求我吻他的眼皮。我也因为白兰地喝得多了一点,竟晕晕乎乎地答应了。这还不算,吻他时,我一不留神看见了不该看的——他摘掉眼镜的脸。这种时候我一向是闭上眼睛的,昨天晚上却睁开了眼睛,他那铝制品般的皮肤仿佛被显像管放大了似的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倏地一抖,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好在丈夫很快戴上了眼镜,像以往那样仔细端详我的手和脚……我默默地关掉了枕边的台灯。丈夫伸手要打开它,我把台灯给推远了。
“求你了,让我再看一次吧,求求你了……”
丈夫在黑暗中摸索着台灯,怎么也摸不着,只好放弃了……久违的长时间的拥抱……
我对丈夫一半是极端的厌恶,一半是极端的爱恋。我和丈夫虽然性不合,但我并不想去爱别人。旧的贞操观念已深深扎根在我的头脑里,是决不会改变的。我对丈夫那种执拗而变态的爱抚方式深感困惑,然而他明显是狂热地爱着我的,因此我不回应他一下,总觉得过意不去。啊,要是他还能像从前那样体力充沛就好了……他那方面的精力怎么会减退得这么厉害呢?照他的说法,是因为我过于淫荡,他自己禁不住我的诱惑而失控的结果。女人在这一点上是不死之身,而男人要用脑,所以那种事会立刻影响到身体的状况。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羞耻,可我生就这样的体质,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一点他理当一清二楚。如果丈夫真心爱我的话,应该想方设法使我高兴才对。我只希望他能明白,那些多余的爱抚使我无法忍受。对我来说,那一套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影响情绪。我希望每次都按照老规矩,在昏暗的闺床上,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悄然行事。夫妇这方面的嗜好大相径庭实在是一大不幸,难道双方不能努力寻求点儿妥协吗?……
一月十三日。四点半木村来了。说是从老家寄来了乌鱼子,带来让我们尝尝。他们三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木村正要告辞时,我从书房下来,挽留他吃了饭再走。木村也没推辞,说了句“我不客气了”,便又坐了下来。准备晚饭的工夫,我又上了二楼的书房,敏子一个人在厨房干活,妻子在客厅陪木村说话。
晚饭只是家常便饭,由于有乌鱼子和昨天妻子从锦市场[62]买来的鲫鱼寿司作下酒菜,我们就又喝起了白兰地。妻子不喜欢吃甜食,而喜欢吃下酒菜,尤其喜好鲫鱼寿司。我虽说没有特别的好恶,却不喜欢吃鲫鱼寿司,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喜欢吃。出身长崎的木村说他虽然喜欢吃乌鱼子,却不喜欢吃鲫鱼寿司。
木村是第一次带礼物来我家,说不定他早有留下来吃晚饭的打算。我对他的心理还摸不准,不知他到底喜欢郁子还是敏子。如果我是木村的话,要问我会喜欢哪一个,我肯定也会对母亲感兴趣的,虽说她已上了年纪。不过,从木村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也许他最终的目的反倒还是敏子。只是见敏子对他不那么上心,才想要暂时讨母亲欢心,并通过她来追求敏子的吧?
……其实,重要的倒是我自己是怎么打算的呢?我是出于什么考虑,今天晚上又一次挽留了木村呢?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七日那天晚上,我已经对木村产生了一丝嫉妒了(也许不止是一丝吧)——不对,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可以说,我也在偷偷享受着嫉妒吧。本来,我一感到嫉妒,那方面就会产生冲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嫉妒是必要的,它能够引起快感。
那天晚上,我利用对木村的嫉妒,成功地使妻子兴奋了。我由此得知,想要使我们夫妻今后的性生活能令人满足地持续下去,木村这一兴奋剂的存在就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有必要提醒妻子的是,不要超出把他作为兴奋剂来利用的范围。妻子尽可以走到极端的程度,越极端越好。我希望她能使我产生疯狂的嫉妒,甚至使我对她抱有一些怀疑,怀疑她是不是越过了限度,最好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就算我这么说,恐怕她也不会有那个胆量的。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她那么做,来尽力刺激我,是有利于她自身的幸福的。
一月十七日。木村这几天一直没来。我和妻子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要喝白兰地。妻子只要劝酒就喝,能喝好多。我喜欢看妻子为极力掩饰醉态而憋得脸色冰冷发青的样子。我觉得这时的妻子有着万种风情。我本来是想把妻子灌醉后和她睡觉的,可是妻子就是不上我的圈套,反而借着酒劲愈加耍赖不让我碰她的脚,还要我为她做这做那……
一月二十日。今天头疼了一天。虽然不到宿醉的程度,但昨天的确喝过了一点……木村先生担心我的酒量会越来越大,近来每次只给我斟两杯,并劝我别喝得太多了。丈夫则相反,比以前更加怂恿我多喝。他知道我从不拒绝别人的劝酒,就没完没了地给我倒酒。其实,我的酒量也就到这儿了。尽管没在丈夫和木村先生面前失过态,但喝酒过量之后会很难受,所以我还是把握分寸比较好……
一月二十八日。今天晚上妻子突然晕倒了。木村来了,四个人围着饭桌吃饭时,她离开了饭桌,好长时间没回来。木村说:“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以往,妻子常常一喝多,就爱去厕所,所以我就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半天也没回来,木村不放心,起身去找她。不大工夫,他在走廊喊道:“小姐,有点奇怪,你快来。”——敏子今天晚上照例是一吃完饭就早早回自己房间了。木村对她说:“真奇怪,哪儿都找不到夫人。”
敏子在浴室里找到了妻子,她泡在浴缸里,双手搭在浴缸边上,面朝下伏在上面睡着了。“妈妈,别在这儿睡觉呀。”妻子仍然一动不动。
“先生,不好了。”木村又赶紧跑来告诉我。我进浴室给她把了脉,脉搏很微弱,一分钟跳九十多下。我脱掉衣服进了浴缸,把妻子抱出来,放在浴室的木地板上。敏子用一条大浴巾裹住了母亲的身体,说“我去铺床”,就去卧室了。
木村不知该干什么,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地转来转去。我对他说:“你也进来搭把手。”他这才轻轻地走进了浴室。“得赶快擦干她身上的水,不然会感冒。不好意思,你帮忙擦一下。”我和木村两人用干毛巾擦起郁子湿漉漉的身体来。(在这么紧急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利用”木村。我让他负责上半身,我负责下半身。连脚趾缝我都擦得干干净净,并命令木村“你把手指缝也擦干净”。一边擦着,我还一边留心观察木村的动作和表情。)
敏子拿来了睡衣,见木村在帮忙,就说了句“我去灌热水袋”,转身又出去了。我和木村给郁子穿上睡衣后,把她送回了卧室。
木村说:“有可能是脑贫血,还是不要用热水袋的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要不要请医生来,虽说儿玉先生不是外人,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见妻子的这副丑态。可是她现在的心脏跳动很微弱,只好把儿玉先生请来了。医生的诊断果然是脑贫血,他对我说“不要紧,不用担心”,然后给她打了一针樟脑液就回去了,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了……
一月二十九日。昨晚喝多了,很难受,就去了厕所,到此为止我记得很清楚。去浴室后晕了过去也有印象,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今天早上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一定是被人送回卧室的。今天头疼得起不来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天,不停地做梦。傍晚时感觉好多了,勉强写了这篇日记。还想接着睡觉。
一月二十九日。妻子从昨晚晕倒以后到现在一直没起床。昨晚,我和木村把她从浴室送回卧室时是十二点左右,儿玉先生来出诊是零点半,回去时已是今天凌晨两点左右。我把医生送到外面时,头上一片美丽的星空,寒气袭人。卧室里有火炉,只要睡觉前往炉子里放一撮煤就够暖和了。木村说“今天应该烧旺点”,于是我让他多放了一些煤块儿。“请多保重,我告辞了。”虽然木村这么说,可是夜已深,怎么好让他回去呢?我说:“被褥都是现成的,就在客厅将就一晚上吧。”“不用了,离得不远,不用费心了。”他帮着把郁子抬进卧室后,一直转来转去的(也没有多余的椅子可坐,就站在我的床铺和妻子的床铺之间),而敏子在木村进卧室的同时就出去了,没有再进来。木村执意要回去,我也没再坚持。不过说实话,他回去也正合我意。因为刚才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计划,所以内心也希望他回去。
把木村送走,又确认了敏子不会到这里来之后,我走到妻子的床边,给她把了一下脉。刚才打的那针樟脑液很管用,脉搏已经正常了,看样子她现在睡得很熟——从她的性格来看,到底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不大好判断。不过,我觉得即便是装的也没有关系。
——我先加旺了火,火苗呼呼地响着,又取下盖在落地灯罩上的黑布,屋里亮堂多了。我把落地灯轻轻地挪到妻子的床边,放在可以将她的全身置于光亮之中的地方。我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多年的梦想今晚终于能够实现了,这使我无比兴奋。我又蹑手蹑脚地去了二楼,从书房的桌子上拿来了装了日光灯灯管的台灯,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早有预谋的。去年秋天,我将书房的台灯换成日光灯管,也是因为估计到会有这样的机会。当时,妻子和敏子都反对,说是换成日光灯的话,收音机会有杂音。可是,我还是以视力衰退、有碍看书为由,换成了日光灯——其实虽说也有为了看书的因素——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出于自己强烈的欲望,盼望有一天,能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欣赏妻子的整个裸体。这是自从知道了日光灯这一事物的存在之日起便产生的妄想。
……一切都按预期的进行。我重新脱掉了她身上的所有衣服,让她一丝不挂地平躺着,暴露在落地灯和日光灯那如同白昼一般的光照之下。然后,我开始像看地图似的,细细地品味起她来。当妻子一尘不染的美妙肉体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竟有些慌张和恍惚,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以全身像的形式观看自己妻子的裸体。许多“丈夫”对妻子的肉体都是了如指掌的,甚至连脚心有多少皱纹都一清二楚。可是妻子从来没有让我仔细看过她的整个身体。亲热时虽然看过一些局部,但是她也只允许我看上半身的一部分,其他地方一律不许看。我只是凭借手的触摸来想象其形状,感觉她的肉体很美。正是这个缘故,我才产生了要在灯光下一睹她身体的念头。如今,这一期待不仅没有让我失望,反而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自结婚以来,我第一次从上到下地看到了妻子的完整裸体,尤其是能够将她的下半身看得真真切切。
她是明治四十四年出生的,体格不像现代女性那样欧化。但是,她年轻时经常游泳、打网球,所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日本女性来说,她有着十分匀称的骨骼。然而,她的胸部平坦,乳房和臀部都不很丰满,腿虽然细长,但是小腿略微呈O型,不太直,尤其是脚脖子不够细。不过,比起西洋人那种修长的腿来,我更偏爱像我母亲和姑妈那样的旧时日本女人的弯曲的腿,笔直如棍的腿没有曲线,因而不好看。比起发达的胸部和臀部来,我更喜欢像中宫寺的主佛[63]那样微微隆起的程度。我想象妻子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而出乎意料的是她那全身上下毫无瑕疵的、洁净的皮肤。一般人身上总有些细小的斑点——比如浅紫或黝黑的小点,等等,可我仔细找遍了妻子的全身也没有发现一处。我还把她翻了个身,让她脸朝下趴着,连臀部都没有遗漏地看了个遍……虽然她已有四十五岁,还生育了一个女儿,皮肤竟然没有一点瑕疵。结婚这么多年,由于她只允许我在黑暗中触摸,所以我至今一直没有能够看到她这美妙绝伦的肉体,现在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二十几年同床共枕至今,丈夫才刚刚知道了妻子的肉体之美而感到惊异,感觉就像是新婚燕尔一样。尽管倦怠期早已过去,现在我却比以前更加热情百倍地溺爱妻子了……
我又将妻子翻过身来,让她仰面朝上躺着。然后,我贪婪地注视着妻子的身体,感叹不已。忽然,我想到妻子肯定并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她最初是睡着的,可是中途醒了过来,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因倍感羞耻而继续装睡。我认定是这么回事。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妄想,但我非要这样想。这雪白而美丽的、女人的肉体,像一具死尸般任我抚弄,可她实际上却完全是有意识的,这个念头给予我莫大的快慰。不过,假如她真的睡着了的话,我还是不把这恶作剧写进日记里为好。如果她确实在偷看我的日记的话,我这么一写,她以后很可能就不再喝醉了……不,她不会不喝酒的,如果她不再喝酒,就证明她偷看日记了。只要她没有看这篇日记,就不可能知道在她昏睡的时候,我都干什么了……
我从凌晨三点一直这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妻子的裸体,还意犹未尽。当然,我并非光是在看。假如她是在装睡的话,我打算看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程度。我想要迫使她不得不装睡,并忍受到最后。我趁此机会,用尽浑身解数,一一尝试了她不愿意让我做的——用她的话来说,执拗的、令人羞耻的、下流的、非正统的各种动作。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心底渴望能有机会尽情地用舌头爱抚她那美丽的脚,现在终于得以实现。此外,我还尝试了各种花样的——用她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无法写进这里的、令人羞耻的动作。我还亲吻了她的那个性欲点,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结果不小心把眼镜掉在了她的肚皮上。当时,她很明显地眨了一下眼,就像醒来了似的。我也吓得慌忙关掉了台灯,使屋子里暗一些,然后拿起炉子上的开水壶,倒了半杯水,又加了点凉水,对成一杯温水,给她喂了一片鲁米那。我给她喂药时,她半梦半醒地咽了下去。(这点药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并不是为了让她睡觉才给她吃药的,而是觉得这样更便于她装睡。)
等确认她睡着了(或许说像是睡着了)之后,我开始了实现最后一个目的的行动。今天晚上,在毫无妻子妨碍的情况下,我已然做足了准备工作,情欲高涨,异常亢奋,所以进行得非常顺畅,连自己都感觉吃惊。今天晚上,我变成了能够征服她的、淫乱的、强有力的男人,一扫往日的畏缩和无力。我今后也只能靠着频繁地让她喝醉才能顺利成事了。可是,尽管我已经行事了好几次,她依旧昏睡不醒,就好像半梦半醒的样子。偶尔微微睁睁眼,眼神却是蒙蒙眬眬的。虽然手在慢慢移动,却跟梦游患者似的。她摸索着我的胸部、胳膊、脸颊、脖子、腿,等等,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一直是坚决不看也不碰必要之处以外的任何地方的。
她嘴里说出“木村先生”这样的梦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虽然只说了一次,而且声音非常非常的小,我却听得很清楚。这是不是真的梦话呢?会不会是假装说梦话,故意让我听的呢?至今我也弄不明白。这句梦话包含着多种意思。她是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在和木村做爱呢?还是假装做了这样的梦,以便把自己心里想的“要是能和木村先生这样该多好啊”的心情传达给我呢?还是“让我喝醉了以后,像今天晚上这样玩弄我的话,我就会梦见和木村先生做爱的,所以不要再这样搞了”的意思呢?……
……晚上八点木村来电话,他说:“后来夫人怎么样了?我应该去探望一下的。”我告诉他:“后来又吃了安眠药,现在还睡着呢。她没事,不用担心。”……
一月三十日。自醉酒以来,我还一直没有下床。现在是上午九点半。今天是星期一,丈夫好像三十分钟前出门了。出门之前他悄悄进来了一下,我假装睡着了,他瞧了我一会儿,在我脚上吻了一下才走。
女佣进来问我好些了没有,我让她拿来条热毛巾,在室内的洗脸池里简单洗了脸,又让她拿来一杯牛奶和一个半熟的鸡蛋。我问起敏子,女佣说:“小姐在房间里。”可是,她没有进来看我。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下床已经没有问题了,但我还是在床上写了日记,静静地回忆前天晚上以来发生的事。前天晚上怎么会喝得那么醉呢?固然有身体的原因,但是,那瓶白兰地似乎不是平时喝的三星,丈夫那天新买来一瓶Courvoisier[64],标签上写着拿破仑[65]白兰地。我觉得口感很好,不由多喝了一些。我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醉态,一喝得难受就会躲进厕所里,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我在厕所里待了有几十分钟呢?几十分钟?不对,大概有一两个小时吧?我一点也没觉得难受,只是有种恍惚的感觉。虽说意识模糊不清,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断断续续地记得一些。我模模糊糊记得,由于长时间蹲在厕所里,腰和腿都累得不行了,不知不觉双手便扶在了便池前边的地上,最后整个人摔倒在地。我觉得自己浑身沾上了臭气,走出厕所后,大概是想要洗掉身上的臭气,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不想见人,好像直接去了浴室,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好像”的意思就是,自己的记忆仿佛遥远的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那样模模糊糊,而后来的事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右胳膊上贴着创可贴,看来是请医生来给我打针了,请的是儿玉先生吧?)
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清晨的日光洒进了卧室。记得当时是昨天拂晓六点左右,可是后来一直都迷迷糊糊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感觉身子沉沉地向下坠去,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不,昨天一天都处在既没有完全清醒,也没有完全睡着的中间状态。头虽然疼痛难忍,却感觉自己不停地在一个能使人忘掉疼痛的、奇怪的世界进进出出。那肯定是梦境,可是怎么会有那么鲜明、真实的梦境呢?起初,我感到自己的肉体到达了极度痛苦和快乐的顶峰,我惊异地发现丈夫从来没有像这样让我感到过强有力的充实感。一会儿,我又觉得压在我身上的不是丈夫,而是木村先生。难道说,木村先生为了照料我留宿了?丈夫又去哪儿了呢?我怎么可以做这样不道德的事呢?……可是,使我飘飘欲仙的强烈快感不容许我多加思考。夫妻生活二十多年,丈夫给予我的是多么乏味、多么差劲、多么平淡、多么无力、多么不舒服的感觉啊。现在回想起来,以前都不是真正的性交,现在才是真正的性交。是木村先生使我感受到的。
……我这么想着,渐渐又意识到这些感觉有一半是梦境。我以为搂抱我的男人是木村先生,其实这只是我在梦中的感觉,因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就是说,我渐渐明白了,尽管被丈夫搂抱着,却感觉是木村先生。前天晚上,丈夫把我送回卧室后,大概趁我昏睡之际,抚弄我的身体了。由于他的动作过于激烈,我曾一度清醒过来——由于他太投入了,眼镜掉在我的肚子上,一阵冰凉,所以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脱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暴露在落地灯和日光灯的明亮光照之下——对了,可能是由于日光灯太刺眼才醒的吧——不过,我的意识并不太清楚,丈夫拾起掉在我肚皮上的眼镜戴上,换了个地方亲吻起来。我记得自己条件反射似的缩起身子,慌忙摸索着毛毯想要盖在身上。丈夫发现我快要醒了,就给我盖上羽绒被和毛毯,关掉了枕边的台灯,给落地灯罩上了黑布——卧室里不该有日光灯的,准是丈夫从书房的桌子上拿来的。一想到丈夫在日光灯下仔细查看我的身体,并且欣喜不已——一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的各个地方,却被丈夫看到,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丈夫肯定长时间地让我光着身子躺着,证据就是——他怕我感冒,也为了不让我醒来,而将炉火烧得很旺,屋子里特别暖和。
现在回想起来,对丈夫的这种行为,自己既生气又羞愧,但是当时头痛得顾不上这些。丈夫给我喂了咬碎的药片——大概是鲁米那之类的安眠药吧——我想要止疼,就老老实实地吃了药。于是,不久我又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我产生自己好像搂着木村先生而不是丈夫睡觉的幻觉,就是那段时间。要说是什么幻觉?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转瞬就会消失的、漂浮在空中的情景。不过,我所看到的并不是那么舒服的幻觉。我刚才虽然说是“好像搂着……睡觉的幻觉”,其实并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搂着睡觉”,这种感觉现在还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胳膊和大腿上。这种感觉和被丈夫搂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伸出手紧紧抓住木村先生年轻的手臂,被压在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下。我觉得木村先生的皮肤非常白,白得简直不像是日本人的皮肤。而且……真有些羞于启齿……反正丈夫也不可能知道这本日记的存在,当然不会看到了,我就如实写下来吧……啊,丈夫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好了……他为什么就做不到这样呢?……非常奇妙的是,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却一直隐约感觉到这是个梦境……虽说是梦境,一部分是现实,一部分是梦境……就是说,实际上,是丈夫压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把丈夫当做木村先生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整个过程的充实感……与丈夫迥然不同的力度,使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那瓶拿破仑干邑能使我醉成那样,还能使我产生那样的幻觉的话,我真希望今后经常给我喝那种白兰地。我必须感谢使我喝醉的丈夫。尽管如此,我在梦中见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木村先生呢?从木村先生平时的穿着上,我大致看得出来他的体形,可是从未见过他的裸体,怎么会在幻觉中见到呢?我空想的那个木村先生和现实中的木村先生完全一样吗?我想要真正见识一下木村先生的裸体,而不是在梦幻中……
一月三十日。中午,木村往学校打来电话问:“夫人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回答:“早上我出门时她还在睡觉,已经没事了。今天晚上来喝一杯吧。”“这怎么行呢?前天晚上真是太危险了,先生也少喝一点吧。不过,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夫人。”他说。
下午四点,木村来了。妻子已经起来了,正在客厅里。木村说:“我只待一会儿就走。”我使劲挽留道:“今天请一定留下再喝一次,别走了,别走了。”妻子在旁边听了只是嗤嗤地笑,一点没有讨厌的神色。木村也只是嘴上这么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木村虽然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在我们的卧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前天晚上天没亮时,就把台灯拿回二楼的书房去了),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自己出现在了郁子的幻觉中,使她陶醉的事情。可是,他脸上呈现出想要让郁子喝醉的神色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木村仿佛知道郁子内心的欲望,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所谓的心心相印吧?或者,他是受到了郁子的暗示吧?只有敏子,我们三人一开始喝酒,她就很厌烦似的,匆匆吃完自己的饭,便离开饭桌……
……今晚,妻子又是中途去了厕所,然后去了浴室(我家是隔天泡一次澡,但妻子吩咐女佣近一段时间每天都烧洗澡水。女佣是日工,所以每天都是放好了洗澡水就回去了,家里人自己负责点煤气。今天晚上是郁子估摸着时间点的),并昏倒在浴室里,一切都和前天如出一辙。儿玉先生来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此后的过程也和前天一样。敏子不愿意管了,木村帮了一会儿忙就回去了。夜里,我的行动也和前天完全一样。最奇怪的是,连妻子的梦话都一样……她今天晚上也喊了一声“木村先生”。难道说她今天晚上也做了同样的梦,在同样的情况下梦见了同样的幻影吗?……我是否应该理解为自己是在被她愚弄呢?……
二月九日。今天,敏子要求搬出去住。理由是想要安静地学习,还说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住家,才突然提出来的。那是一位法国老夫人的家,她在同志社大学教过敏子法语,现在是她的私人教师。老夫人的丈夫是日本人,现在中风卧床,靠着老夫人在同志社教课,以及兼任私人教师维持生活。自从丈夫卧床以来,除敏子外,她不让别的学生到家里来,全是自己出去上课的。家里只有夫妇两人,虽然房间不多,可原来作为丈夫书房使用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现在没有人用,如果敏子能住进去的话,老夫人出门也就放心多了。家里有电话,也有洗澡设备。老夫人说,要是敏子能住进她家,真是求之不得。如果想要把钢琴搬来的话,她就打算在房间地板下面垫上砖头,加固一下。电话可以接个分机,厕所和浴室要经过丈夫的房间,不大方便,所以需要另外开辟一条可以直接进出的通道,这些只需要不多的经费就可以改造。老夫人不在家的时候,一般很少有人给生病的丈夫来电话,即使有电话也一概不用理睬,敏子是不会受到打扰的。由于是这样的条件,房租也降低了一些,所以敏子决定出去住一段时间。最近,木村隔三岔五就来我家喝白兰地,已经喝光了两瓶拿破仑干邑了。每次一喝酒我都会晕倒在浴室里,敏子一定厌烦极了。她也一定发现,深夜时父母的卧室常常灯火通明,再加上日光灯的光亮,更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她想要搬出去住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另有隐情,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你去问问你爸爸的意见吧。他同意的话,我不反对。”……
二月十四日。今天,木村趁妻子去厨房时给我讲了件新鲜事。
“您知道美国有一种叫做宝丽来(Polaroid)的照相机吗?这种照相机能够将拍摄的照片马上洗出来。像电视里播放了相扑比赛的实况之后,解说员在进行相扑技术解说时,胜出招数的瞬间会很快出现在静止画面上,靠的就是宝丽来。其操作非常简单,和普通相机差不多,携带也很方便。如果用闪光灯拍的话,不需要太长的感光时间,不用三脚架也可以。目前日本只有极少数赶时髦的人在使用,还没有普及。由于胶片是普通的四寸胶卷与相纸重叠在一起的,在日本不容易买到,需要托人从美国买了寄过来。我有个朋友有这种照相机,也有胶片。他曾跟我说过,需要的话,可以借给我用用。”
听木村这么一说,我马上想到了它的用途,可是,木村是怎么会知道,一告诉我这种照相机,我就会喜欢用它的呢?真是不可思议。这只能说明,他对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是明察秋毫的……
二月十六日。刚才,下午四点左右,发生了一件让我有点担心的事。我把日记本藏在客厅壁橱里的小储物柜抽屉里(这个抽屉除了我之外,别人没有碰过)一堆父母的旧信笺的最下面。我一般都是尽量等丈夫外出时写日记,但有时怕忘了想先写下来,或一时冲动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就等不到丈夫出门了,而是趁他在书房里的时候写。书房就在客厅的上面,虽然听不见他的动静,但我大体能估计出他在干什么,是在看书还是在写东西,是在写他的日记还是在思考,等等,恐怕丈夫也一样能猜到我在干什么吧。上面总是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但是有时候会突然安静下来——我这么感觉——他似乎在屏息静气地倾听楼下客厅的动静。每当我一边留意着上面,一边悄悄拿出日记本开始要写字时,总有这种感觉,我想这并不一定是我多心。
为了不弄出声音来,我不用钢笔在一般的纸上写,而是拿毛笔在轻薄柔软的折页线装雁皮纸小本子上写日记,字写得很细。刚才由于我写得太投入了,放松了几秒钟的警惕心,谁知丈夫竟悄无声息地下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上完厕所又上二楼去了,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悄无声息”只是我的主观感觉,也许丈夫只是为了上厕所才下来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吧。也许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梯,并没有轻手轻脚,而我的精神太集中了,所以才没听见脚步声吧。总之,直到丈夫下了楼梯,我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当时我正趴在饭桌上写日记,听见声音,慌忙把雁皮纸本子和墨盒(以防万一,我不使用砚台,而使用墨盒。这是父亲的遗物,是热带硬木做的,好像是中国制,很有古董的价值)藏到桌子底下。尽管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将雁皮纸日记本慌里慌张地藏起来时,他会不会听见了雁皮纸特有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呢?我觉得丈夫肯定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且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想到是雁皮纸,就会由此推测出我用这种纸在干什么吧?以后我可要多加小心,要是被丈夫找到了日记本,那该如何是好?只能重新换个藏匿之处,可是这么狭小的地方,藏在哪儿都难保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丈夫在家的时候,自己尽量不出门。最近由于整天昏昏沉沉的,我很少像以前那样频繁外出了,生活必需品都让敏子和女佣去锦市场购买了。前几天,木村先生问我想不想去朝日会馆看新上映的《红与黑》,我倒是很想去,不过我必须想出一个对策来才行……
二月十八日。昨天夜里,我听见妻子说了四遍“木村先生”的梦话。现在看来,这梦话毫无疑问是故意说出来的了。那么,她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呢?如果她是想告诉我“我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装睡的”,那么究竟是“最起码,我不想与你共处,而希望是木村先生,只有这么想才会兴奋起来,其结果受益的还是你呀”的意思呢?还是“这不过是为了刺激你的嫉妒心而采取的手段,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的意思呢?……
……敏子今天到底还是搬走了,去了冈田夫人的家。她住的房间和浴室之间有走廊连接,地板下面垫砖的工程大致完工了,只是电话分机还没有安好。虽然昨天郁子说今天是赤口[66],日子不大吉利,让她等到二十一日大安[67]再搬吧,可敏子还是搬了。除了钢琴晚两三天再搬以外,其他行李木村都帮着搬走了。(郁子照例是从昨天夜里一直昏睡到今天早晨,到了傍晚才好容易起了床,所以没有帮着搬家。)住址是田中关田町,从家里走过去也就五六分钟的路。木村借宿的地方在百万遍附近,位于田中门前町,离关田町更近。木村顺便上楼来,站在楼梯上说了句“打扰一下”,然后走进书房说,“我把照相机给您拿来了。”说完,放下那个照相机就走了。
二月十九日。敏子的心理状态我实在把握不了。她对母亲是爱还是恨我判断不了,但可以断定,她对父亲只有恨。她似乎误解了父母的闺房关系,认为天生具有淫荡体质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在她看来,母亲体质纤弱,经受不起过度的房事,而父亲却勉为其难,甚至超出了常规,沉溺于莫名其妙的卑劣游戏,因此母亲才一直不由自主地被诱惑的(其实是我有意引导她这样想的)。
昨天,她来拿剩下的行李,到卧室跟我告辞时,她警告我说“妈妈会被爸爸杀死的”,说完就走了。这可真是罕见,因为女儿和我一样不爱说话。她似乎暗地里也在担心我的胸部疾患可能会因此更加恶化,并因此才这么恨父亲的,可是这句警告在我听来却是充满了恶意和嘲弄,丝毫感觉不到从女儿的角度关心母亲的、温暖的亲情。也许,她的内心深处有种自卑感,自己比母亲年轻二十岁,在容貌和姿色方面却不及母亲。她从一开始就说过讨厌木村,可是从母亲——詹姆斯·斯图尔特——木村先生——这样来推测的话,她会不会只是表面上装作讨厌他,而内心正相反呢?于是渐渐地对我抱有敌意了呢?……
……我尽可能不出门,可是说不准哪天有事必须外出呢。丈夫也说不定会在应该上课的时候突然回家来,怎么才能把日记本处置好呢?我煞费苦心地左思右想。如果藏不住的话,至少要想办法知道,丈夫是否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了我的日记。我打算在日记本上做个记号,这个记号只有我能明白,而他看不出来——不,或许他看得出来反而比较好吧。意识到自己偷看日记的事已经被妻子发现了的话,以后就会谨慎小心些吧。(虽说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地道。)——不管怎么说,这记号还真不容易做。用一次可能成功,但反复使用就会被他钻空子的。比如,把牙签夹在某一页里,一打开本子,就会“啪嗒”一声掉出来。即便第一次成功了,可是第二次的话,丈夫就会小心不让牙签掉出来的。只要记住是从哪一页里掉出来的,再放回原处就行了。(在这一点上,丈夫是非常阴险的。)可是,如果每次都换一种方法,那简直是不可能的。经过反复思考,最后我想出了将有斜纹的透明胶带剪成合适的长度(差不多有五点三厘米),选择封面的某一处,用它把日记本封上的办法(位置是离天八点二厘米、离地七点五厘米的地方,透明胶带的长度和粘贴的位置,每次稍微变换一下)。这样一来,打开本子时,势必要撕开胶带。一旦撕开,再用新的胶带准确地贴在原位上,虽说从理论上讲不是没有可能,但非常繁琐费事,很难做到。而且,撕开胶带时,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都会在封皮的纸面上留下撕痕的。恰好我的日记本的封面就像那种在奉书纸[68]上洒了一层白胡粉[69]的纸,只要一揭胶带,就会把周边的纸面一起撕下两三毫米。这么一来,丈夫偷看日记时就必然得留下痕迹了……
二月二十四日。敏子搬出去住以来,木村虽然没有像样的借口来我家了,但还是隔三差五就来一次。有时我也打电话叫他来。(敏子每天来露一下脸,每次只待一会儿。)我已经使用了两次宝丽来相机了。我拍摄了妻子裸体的正面和背面,以及各个局部的特写镜头,还将她的四肢弯曲成各种姿势,从最富有挑逗性的角度来拍摄。要问我拍摄这些照片的目的,首先是我对拍照本身有兴趣。自由挪动睡眠中(或者说是装睡)的女人的身体,让她摆出各种姿势,这令我愉快。其次是为了把这些照片贴在我的日记本里。这样,妻子肯定会看到这些照片,她一定会惊异于自己从未意识到的、自身的姿色之美。其三,是为了使她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看她的身体,从而让她赞成我——应该说是感激我这样做(让她知道,今年五十六岁的丈夫对四十五岁的妻子的肉体如此着迷,实在是罕见)。其四,我想要使她感到极度的羞耻,试探她到底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这个照相机镜头不太清晰,又没有焦距,只能靠目测拍照,像我这样的生手拍出来的通常是模模糊糊的,加上木村拿来的又是过期的旧胶片(虽说最近新出了感光度很灵敏的、这种相机专用的胶卷,但在日本很难买到),就更照不清楚了。再说每次都用闪光灯又不太方便,所以这个机器目前只能达到第一和第四个目的。因此,我暂时还没有往日记本上贴照片……
二月二十七日。今天是星期日,木村先生却于九点半来我家,问我去不去看《红与黑》。现在,考大学的学生们正忙于复习考试,所以教师们也很忙。进入三月后,反倒会闲下来几天。可是,这个月每周都要在学校加几天班,给学生补课。回到宿舍后,也常常有校外的学生来请木村先生给辅导。木村先生预感能力强,是押题的高手,据说他押的题准确率很高。木村先生的学问如何不好说,但在预感能力方面,我丈夫比他差得远了……所以木村先生这个月只有星期日有空,可是星期日丈夫整天都在家,我不方便出去。木村先生来我家时也叫了敏子,所以不一会儿,敏子也来叫我一起去。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本来不想跟你们一起去,可是你们两个人去不方便。我是为了妈妈才勉强去的。”木村先生说:“星期日不早点去就买不到票了。”丈夫也在一旁劝我说:“我今天看家,你去吧。你不是总说想看《红与黑》这部电影吗?”我知道丈夫这么做的理由,也早已考虑到了这种情况的对策,于是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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