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丈夫一出门,我便马上取出日记本。透明胶带还贴在原处,猛一看没有撕过的痕迹,可是用放大镜一看,仍然能够看出两三处细微的撕痕(看来他是相当小心地撕开的)。我设置了两道防线,除胶带外,还在某页里夹了一根小牙签。经过查看,小牙签也换了位置。现在可以确认,丈夫在偷看日记了。那么,这日记我以后是继续写下去呢?还是不再写好呢?
我正是由于不想让别人了解我的内心,只想写给自己看才写日记的,现在既然知道被别人看了日记,就不该再写下去了。可是,所谓别人,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至少我们表面上是绝对不看对方日记的,所以还是应该继续写下去。就是说,今后可以用这个方法间接和丈夫进行交谈。不好意思面对面说的话,通过日记就能说了。只是我希望丈夫看了就算了,千万别明说自己看了。当然,他一向就是看了也装着没看的人,不用我特意嘱咐。还有,丈夫怎么做我不管,我希望他相信我是决不会偷看丈夫日记的。我是个很守规矩的女人,绝对做不出偷看别人日记那样的事来,这一点丈夫比谁都清楚。我知道丈夫的日记本的所在,甚至偶尔也拿起来翻过,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二月二十七日。正如我估计的那样,妻子在写日记。我有意没在日记里提及这件事,其实从几天前我就有所察觉了。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我下楼上厕所,路过客厅时,隔着玻璃看见妻子正姿势很别扭地伏在餐桌上。这之前还听见类似雁皮纸的沙沙声,听起来不止一两张,好像装订成册那么厚,被慌忙塞进坐垫下面。我家很少使用这种雁皮纸,我立刻就猜出来妻子拿这种不占体积、不易发出声响的纸张干什么用了。可是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证实,今天趁她出门看电影,我在客厅找了找,很容易就找到了。不过我没有料到的是,她早已估计到了会被我发现,已经用透明胶带封住了口。女人就会干这种傻事。我真没想到她的疑心这么重。我不至于卑劣到连老婆的日记都要偷看,可是我现在偏要赌气看一看。我十分小心地去揭胶带,看看能否不留下痕迹。我想要告诫她一下“贴胶带也没有用,照样会被偷看的,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结果还是失败了。我不得不佩服她计划的周密。我是相当小心翼翼地揭去胶带的,可还是在封皮上留下了痕迹。这才知道,揭去胶带而不让她知道是不可能的。我想,胶带的尺寸一定是经过测量的,可我没留心给团成了一团,没法测量其长度了,只好靠着目测用同样长短的胶带给封上了,她是不可能不会发现的。不过,我必须解释一下,我虽然开了封——虽然打开了本子,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看。字写得那么细小,我这个近视眼看着太费劲了,这一点请务必相信我。只是我越说没看,她就越会以为我看了。没有看却被误认为看了的话,似乎还是看了好,但我还是绝对不看。其实,我是害怕知道她在日记里是怎样告白对木村的欲望的。郁子啊,求你千万别在日记里写这个。虽然我不偷看,但你也不要把真实的想法写下来。即使说假话,也要这么写:现在只不过是利用木村作为刺激物,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
今天早上,木村来邀请郁子去看电影,是我事先请他这么做的。我对他说:“最近我在家的时候,郁子很少外出,什么事都吩咐女佣代劳,我总觉得有些不正常,你带她出去两三个小时吧。”敏子也一起去了,这是以往的惯例,可我还是难以理解她的心情。敏子很像她的母亲,却比母亲要复杂。也许,她觉得我和世上的其他父亲不同,对母亲爱得要比对她狂热得多,因此才对我感到愤懑吧。她这么想就错了。我是同样爱她们两人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没有一个父亲会疯狂地爱女儿。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敏子解释清楚。
……今晚是敏子搬出去后第一次四人同桌吃饭。照例是敏子先离席,妻子喝了白兰地后又重演了那一套。夜深后木村回去时,我把宝丽来相机还给了他。
我说:“虽然不用冲洗,但每次要用闪光灯很麻烦,还是普通照相机好用一些。我想使用家里的蔡司伊康相机试试看。”
“拿到外面去洗吗?”木村问。
“要是请你帮我洗照片,方便不方便呢?”我虽然也有种种顾虑,但还是这么问道。
木村踌躇了一下说:“在您家洗行不行啊?”
“你知道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吧?”
“不太清楚。”
“是些见不得人的照片,我不方便在自己家洗。而且还想要放大,家里又没有适合作暗室的房间。你现在住的地方能不能开辟一个暗室呀?这些照片对你是例外。”
“应该不成问题,我回去跟房东商量一下。”……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妻子还在昏睡时,木村来了。他说是去学校上班顺便来的。我还没起床,听见他的说话声,就起床来到客厅。“先生,一切都OK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来他指的是暗室那件事。房东近期不用浴室,正好可以用来做暗室,浴室里还有自来水,用起来也很方便。我当即请他做好一切准备……
三月三日。木村虽然考试繁忙,但对这事比我还要热心……昨天夜里,我找出好长时间没用的蔡司伊康相机,一晚上就拍了一卷。木村今天也若无其事地到我家来了。他走进书房,察言观色地问我:“照好了吗?”
说实话,此时我还未下决心是否把这个胶卷交给木村去冲洗。他已经多次见过郁子的裸体,除了交给他之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他只不过是看见过郁子身体的某些局部,而且是短短的一瞬,看得不大清楚,更没有从各个角度仔细地看过那些挑逗性的姿势。所以,交给他洗的话,对他来说会不会太刺激了?他如果就此止步当然好,但万一超出这个界限怎么办呢?到了那个时候,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了。该受到责备的只能是我,而不是他。
再说,这些照片要是被妻子看到了,会怎么想呢?她肯定会为丈夫瞒着自己拍照,还交给别人去冲洗而生气的——也许是假装生气。接下去,她可能会想,既然自己的裸照被木村看到了——而且是丈夫让他看的,那么她可能会以为这就等于丈夫同意自己和木村发生越轨行为。我也会由于想到这些而越来越妒火中烧。为了这种嫉妒的快感,我要冒这个险。
决定之后,我对木村说:“请你把这个胶卷冲洗出来,绝对不要让别人参与,完全由你一个人来办。然后从中挑选一些有意思的放大。”木村内心非常兴奋,却极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好的”,便告辞了……
三月七日。今天又看见书架前掉了把钥匙,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二次了。上次是在正月四日的早晨。这次和上次掉在同一个地方,我想这一定有什么原因,便打开抽屉,拿出丈夫的日记本一看,谁知和我的一样,也封着胶带呢。我明白,这是丈夫故意在表达“请务必看看”的意思。
丈夫的日记本是学生使用的普通作业本,看起来很容易就能揭掉胶带。我被好奇心所驱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顺利地揭掉。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小心,还是留下了痕迹。丈夫肯定会发现我看了日记。不过我可以发誓,里面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看。丈夫知道我不喜欢听下流话,才故意以这种方式和我谈论这些,所以我更不愿意看了,太肮脏了。
我只是翻了翻,看看写了多少页了,当然这也是出于好奇心。丈夫的钢笔字写得细细的,神经质又潦草,宛如无数蚂蚁在爬,我只扫了一眼,便立刻合上了本子。忽然又想起,刚才翻阅时,隐约看见本子上贴着几张淫秽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贴在日记本里呢?……是为了让我看吗?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突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前几天,半夜时我在梦中感到屋里突然啪地闪了几下。当时,我以为是看到了别人给我拍照的幻影,现在想起来,那很可能不是幻影,而是丈夫在给我拍照呢。我还想起他曾对我说过:“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美,我真想拍下来给你看看。”对,那几张照片肯定拍的是我……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脱光了衣服,如果那照片里的人是我的话,就证明那些感觉是真实的。我清醒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但睡着以后就无所谓了。虽然这是很无聊的嗜好,可是,既然丈夫喜欢看我的身体,我就该努力做个贤惠的妻子,忍受他的这种做法。要是在封建时代,妻子是必须绝对服从丈夫的。况且,我丈夫不做这些疯狂的游戏来刺激他自己的话,就不可能使我满足。我不仅仅是在尽义务,也是为了满足我自己那无比旺盛的情欲。那么,丈夫是请谁去冲洗、放大的呢?有必要这么做吗?这仅仅是恶作剧吗?一向嘲笑我“清高”的丈夫,是不是打算改造我呢?……
三月十日。不知把这些事情写下来合适不合适,妻子看了会有什么结果,但坦白地说,近来我感觉身心有些异样。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神经衰弱。我的精力本来不比一般人差,可是中年以后,因疲于应付妻子旺盛的欲求,精力过早地消耗尽了。现在总觉得对那方面缺乏欲望,不对,应该说欲望很强,只是力不从心。所以才采用种种不自然的、强迫的方法来给情感施加刺激,以勉强与精力出众的妻子进行抗衡,可这样的状态到底能坚持多久呢?我甚至感到恐惧起来。
迄今为止的十年间,我一直被妻子的攻击所压倒,是个不堪一击的懦夫丈夫,但是,最近我变了。从今年开始,我很快学会了利用木村这个刺激物,还发现了白兰地这个灵丹妙药,托此二者的福,近来连自己都觉得欲火不可思议地焚烧起来。为了补充精力,我还去找相马博士商量,每个月补充一次男性荷尔蒙激素。可我还感觉不够,每隔三四天注射五百单位的脑下垂体前叶荷尔蒙(这是瞒着相马博士的,是我自己的主意)。然而我之所以能够维持旺盛的精力,比起药物来,恐怕主要还是精神的兴奋更起作用。对木村的嫉妒酿成激情,尽兴欣赏妻子的裸体加速了性冲动,这些作用无休止地导致了我的疯狂。眼下我成了远比妻子还要淫荡的男人。一想到每天都能沉浸在梦寐以求的无上喜悦中,我就为自己感到庆幸,同时也预感到这种幸福不会持久,是早晚会得到报应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生命,不,现在我已经在精神和肉体上感受到这种报应的前兆了。
上周一早上,就是木村去学校时顺便来我家的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起床想要去客厅见木村,我刚一坐起来,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炉子的烟囱、拉门、隔扇、格子窗、柱子等东西的直线都成了双影。我以为是上了年纪眼睛花了的缘故,于是拼命揉眼睛,可是不像是视力有问题。以前一到夏天,我常常由于脑贫血而发生轻度晕眩,但是这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往大约两三分钟就过去了,这回好长时间看东西还是双的,直到今天都没有恢复正常。虽说没有特别的不便和痛苦,却使人有种不祥的感觉。我本想去看看眼科,又觉得这不是单纯的眼科疾病,一定有更致命的病因,就不敢去了。而且,我觉得这多半是由神经方面的问题引起的,有时身体还会突然轻飘飘的,失去平衡,走路忽左忽右,像要摔倒似的。
昨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下午三点左右,我打算给木村打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所在学校的电话号码了,我其实每天都给他打的。过去也有一时想不起来的时候,但这次不像是这种情况,很像是失忆,因为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我有些惊慌失措,又去回忆木村的学校名称,结果也忘记了。最让我吃惊的是,连木村叫木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家女佣的名字也忘了。妻子和敏子的名字好歹还没忘,可是去世的岳父、岳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敏子现在寄居的人家的名字——虽说还知道她是个嫁给日本人的法国夫人,在同志社大学教授法语——也记不起来了。甚至连自己家的地址——只知道在左京区,后面的吉田牛宫町却想不起来了。
我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样下去,发展严重的话,我大学教授的职位也保不住了。不仅如此,连单独外出、与人交际都不可能了,那不就成了废人了吗?好在虽说是失忆,可只限于人名、地名等想不起来,还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虽然想不起来那位法国老夫人的名字,倒还知道敏子寄居在她家里这回事。看来只是脑子里传达人或物的名称的神经麻痹了,传达知觉的组织并没有全部麻痹。幸好这种麻痹状态只不过持续了二三十分钟,被阻断的神经之后恢复了通畅,失去的记忆又回来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强忍住对失忆会持续多久的担忧,对谁也没有说,别人也没有发现——而且以后也没有再犯。可是,对于不知什么时候会再犯的担忧——对于失忆不止持续二三十分钟,而可能持续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弄不好会持续一生的担忧一直萦绕心头。假使妻子看了我写的这件事,她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大概会考虑到我的将来而多少控制一下自己以后的行为吧?不过以我的估计,这恐怕不大可能。她理性上虽然想控制,但她那永不知足的肉体不会听从理性的指挥,仍会为了满足肉体的欲望而不惜置我于死地。“说什么哪?我以为你近来一直挺有精神的,看来还是撑不住了。是不是想让我稍微退一步而吓唬我呢?”——她很可能会这么想。不,其实是我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我本来就害怕疾病,一向小心谨慎,但这件事使我感受到了活了五十六年才刚刚体味到的生命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她还要积极,还要不顾一切……
三月十四日。上午,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敏子来了,她神情严肃地说:“我要跟妈妈谈谈。”我问她:“要谈什么?”“昨天我在木村那儿看到照片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妈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跟我说实话吧。”
她告诉我,昨天说好去木村那儿借法语课本,回家的时候就顺路去了他那儿。虽然木村不在,她还是自己进屋从书架上拿出了那本书,看见里面夹着几张照片。
“妈妈,这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瞒着我呢?”
尽管我猜到她说的照片可能就是前几天我在丈夫日记本里看到的那样的照片,照的是我那些不堪入目的样子。可是,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敏子解释才好。我估计敏子把事情的实际情况想得还要恶劣,还要严重得多。她大概认为这些照片只能说明我和木村先生之间存在着不正当的关系吧。为了丈夫和木村先生,也为了自己,我必须尽快做出解释,可是即便照实说出来,敏子又是否会相信呢?我想了想,说了下面这番话。
“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的的确确是刚刚从你这儿才得知这些令我无地自容的照片的存在的。如果真有其事的话,也是你父亲在我昏睡的时候偷拍下来的,木村先生只是受你父亲之托冲洗出来罢了。木村先生与我之间绝对没有越轨的关系。至于你父亲为什么使我昏睡,为什么拍这些照片,为什么自己不洗而让木村先生去洗,等等,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现在对女儿说这些话已使我无法忍受,不要再问我什么了。请你相信这一切都是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做的,我只是觉得要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心里不愿意也只好服从。你也许理解不了,可是受旧式道德教育的妈妈只能这样做。如果妈妈的裸体能让爸爸高兴,妈妈会不顾羞耻地站在照相机前面的,更何况拍摄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爸爸自己呀。”
“妈妈,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敏子吃惊地问道。
“是的。”
“我蔑视妈妈。”敏子气愤地说。
我觉得让敏子生气很好玩,所以口气中也带了些夸张的成分。
“这么说妈妈是贞女的典范喽。”敏子难过的表情中浮现出了冷笑。
敏子说她简直无法理解爸爸让木村先生洗照片是一种什么心理,这样无缘无故污辱妈妈,使木村先生苦恼实在太过分了。
我说:“你最好不要参与进来。你说爸爸污辱了妈妈,真是这样吗?妈妈并没有这种感觉呀。这是因为你爸爸至今依然非常爱妈妈。我想,你爸爸大概是希望让自己以外的男人也看看,尽管到了这个年纪,妈妈的肉体还仍然那么年轻美丽吧?虽然他这样做似乎有些病态,但我能理解他。”
——我觉得有必要维护丈夫,所以变得比平时能言善辩起来。丈夫如果看了这篇日记,一定会了解我这番苦心的。
敏子说:“可是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吗?爸爸明知木村先生对妈妈的心思还这么做,实在太恶毒了。”
我无言以对。敏子还说,木村先生把照片夹在那本书里并不是因为不小心,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或许是想让她从中起某种作用吧。她还谈了对木村先生的一些看法,但为丈夫着想,在这里不写为好……
三月十八日。因为去参加佐佐木的回国晚宴,十点多才回家。女佣说妻子傍晚出去还没回来,我想她是去看电影了,便去书房写日记。十一点多妻子还没回来。十一点半敏子来电话说:“请爸爸到我这儿来一下。”
“什么地方?”
“关田町。”
“你妈妈呢?”
“她就在这儿。”
“这么晚了,你让她回家吧。女佣刚刚回去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
敏子突然压低声音说:“妈妈倒在浴室里了,把儿玉先生请来也行。”
“你那边有谁?”
“有三个人。详细情况回头再跟你说,最好马上进行注射,要是爸爸来不了,就请儿玉先生来吧。”
“不用请儿玉先生也行,我去给她注射。你来这边看家。”
最近家里总是备着樟脑液,所以不等敏子来,我就出了门(我脑子里突然划过了一闪念,害怕这种时候自己再次出现前几天那样的失忆)。我虽然知道关田町的地址,可是没有进去过。到了那里,敏子已在大门口等候,她马上领我穿过院子,来到厢房里,然后说了一句“我去看家了”,就走了。
“让您担心了。”木村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没有询问木村什么,他也没作任何解释,双方都有些尴尬,于是我马上开始准备注射。钢琴前面的榻榻米上铺着被褥,妻子静静地躺在上面。旁边的小饭桌上杯盘狼藉。妻子的衣服挂在枕边墙上的衣架上。这衣架是敏子平时挂衣服用的,装饰着假花和绸带。妻子身上只穿着一件长内衣。妻子穿着喜好华丽,那件长内衣显得尤其艳丽,也许是由于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和时间的关系吧。脉搏和以往这样的时候一样。
“是我和小姐请夫人过来的。”木村说道。
尽管已经大致擦拭过了,妻子身上还是有些潮气,长内衣贴在身上,内衣带子也没系好。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头发散乱着,内衣的衣襟湿漉漉的。在自己家的浴室晕倒时,她的头发都束得整整齐齐的,从没这么散乱过。我想这也许是木村的嗜好。木村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帮着我从浴室拿洗脸盆,烧开水,消毒针头,等等。
……过了一个小时,我对木村说:“不能让她躺在这里。”
“房东早就睡了,他们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木村说。
脉搏平稳多了,我决定还是带她回家,便让木村去叫来一辆车。
木村背过身来说:“我来背夫人过去吧。”
我抱起妻子放到木村背上,又从衣架上取下和服和外褂给她披上。我们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外,木村将妻子背进车里。这是一辆小车,木村坐在前面。妻子的内衣和衣服上都沾满了白兰地味儿,车里充斥着酒气。我让妻子横躺在自己怀里,把脸埋进她冰凉的头发中,一边握着她的脚一边亲吻着。(木村应该看不见,但也许能感觉到。)
木村一直帮着送进卧室后说:
“先生,今天的事,请一定要相信我。您可以去问小姐。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好。”我只说了一声。
木村走后,我才想起敏子在这里看家,便去客厅和敏子的房间找她,没有人。刚才我和木村把妻子抱下车来的时候,还看见她在大门口转悠呢。她大概是在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打招呼就回关田町去了。我先去书房,匆匆写下了今天发生的事。我一边写一边想象着几小时后即将品味到的种种快乐……
三月十九日。直到拂晓我都没合眼。昨晚的事件意味着什么呢?思考这件事有种令人恐怖的快感。木村、敏子、妻子都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机会解释,也因为我不希望马上听到。我更喜欢在听到解释之前,自己一个人想象。自己随意想象着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啊?不对,大概是那样的吧?就这样想入非非,被嫉妒和愤怒烧灼着,无穷无尽地发酵出旺盛的淫欲。如果弄清了事实,快感反而会消失的。
黎明时分,妻子又开始不停地说那句梦话,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次又一次。就在这声音不间断地持续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嫉妒和愤怒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妻子是昏睡的,还是清醒的,还是在装睡,我都顾不上了,甚至连自己是自己还是木村都分不清了……我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四维空间,一下子到达了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地方,也许是登上了欲望之巅。过去的一切都是幻影,只有这里才是实在。只有我和妻子两人拥抱着站在这里……也许我即将死去,这一瞬间就像是永恒……
三月十九日。为了慎重起见,我想把昨晚的事详细写下来。昨晚我知道丈夫有事回来晚,就事先对他说:“我们也可能去看电影。”四点半木村来了,敏子五点左右才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问她。
“现在去时间不当不正的,我看还是吃完饭去比较好。妈妈,今天我请客,去我那儿吃饭吧。你还从来没在我那儿过过夜吧?”敏子说道,“我想请你吃火锅。我刚才买了一百文目[70]的黏糕。”她双手拎着蔬菜、肉和豆腐,叫我和木村先生跟她走。“这个我就拿走了。”她还顺手拿起了剩着大半瓶的拿破仑干邑。
“酒就别拿了。今天你爸爸不在家。”
“可是,这么丰盛的饭菜,没有酒多没意思啊?”
“别麻烦了,回头要去看电影,简单点儿好。”
“火锅就很简单呀。”
在钢琴前面把两个小桌并在一起,上面放上煤气炉(火锅和煤气炉都是跟房东借来的)后就开始吃了。令人吃惊的是,材料比以往多得多,而且特别丰盛,除了葱、魔芋粉丝、豆腐外,还有面筋、生豆皮、百合、白菜,等等。——敏子故意不把材料一次上齐,而是一点一点地吃完再上,没完没了。黏糕感觉也没有那么多。由于一直没上主食,我和木村先生自然又喝起了白兰地。
“难得小姐给斟酒啊。”木村说道,他也比平时多喝了几杯。
“电影怕是赶不上了吧?”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敏子说道。
我也喝得晕晕乎乎的,不能去看电影了。不过,虽说如此,也并没有感觉喝得那么过量。我一向是这样的,由于喝的时候尽量不表现出醉态,所以在一定限度内都很正常,可一旦过量就会突然失态。起初我还在提醒自己,今晚有可能被敏子灌醉,同时也不无一些期待——或希望——的心情。我不知道木村先生和敏子是否预先就安排好了,我想就是问她也不会告诉我的,所以也不问她。
木村先生也担心地说:“先生不在,喝酒合适吗?”不过,他近来酒力见长,便和我互相敬来敬去地喝个没完。
我觉得,趁丈夫不在时和木村先生喝酒并不算背叛丈夫,木村先生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这样来刺激丈夫,是为了使他幸福。尽管如此,决不能说刺激丈夫是我唯一的目的。不过,由于心里很坦然就多喝了几杯,则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今天我还要强调一下,我虽然并没有爱上木村先生,但喜欢他是事实。其实距离爱上他只差一步之遥了。虽说是为了引起丈夫的嫉妒才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的,但是如果根本不喜欢木村的话,是不可能到现在的程度的。至今为止,我和他之间一直划着一条严格的界线,自己努力不越过它。可是,我预感到今后可能万一不小心就会越过它的。我希望丈夫不要过于相信我的贞操。为了满足丈夫的欲求,我已经经受了最大限度的考验,再超过这个限度就没有自信了。
……而且,我总是在半梦半醒的幻觉中看到裸体的木村先生……我觉得那裸体一会儿变成丈夫,一会儿变成木村先生……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要是能在不受丈夫干扰的情况下,亲眼看一次木村先生的裸体就好了。
我忽然觉得晕眩起来,就躲进了厕所。
“妈妈,今天的洗澡水烧好了,等房东夫人洗完后,妈妈就去洗吧。”敏子在厕所外面说道。我在意识的深处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只要一泡进浴缸我就会晕倒,到那时,抱起我的人恐怕不是敏子而是木村先生吧。“妈妈,好不好?去泡个澡吧。”我朦胧记得敏子又来说了一两次。过了一会儿,我自己慢慢摸索到了浴室,打开玻璃门,脱了衣服,之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三月二十四日。昨晚妻子又在关田町喝醉了。昨天晚饭后,他们两人来找妻子去看电影,十一点过了也没回来,我开始怀疑他们并不是去看电影。由于时间太晚了,本想打电话给敏子,又觉得这么做太愚蠢,就等他们打过来。(等待时的焦灼、烦躁以及期待那一时刻的兴奋心情,真是无法形容。)
十二点多,敏子一个人来了,她让出租车等在外面,进来对我说:“妈妈又喝多了。看完电影(虽然这么说,谁知是真是假),我和妈妈把木村送到他的住处后,木村非要送我们回去,就三个人回到了关田町。进了屋,我给他们沏了红茶。可是,上次喝剩有四分之一的白兰地就放在壁龛前,于是他们就滴在小勺上你一勺我一勺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换成了高脚杯,直到喝光为止。昨天晚上又恰巧烧好了洗澡水,结果就发生了和以前一样的情况。”——敏子的解释有点儿像在辩解。
“你来这儿,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是啊。我屋子里没有电话,这么晚,去上房打电话不太合适。再说反正你也需要车,就费了好大劲叫来一辆。”敏子用她那特有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望着我,“上次运气好,这次好半天都没等到车。我在马路边站了半天,大半夜的,一辆车也没有。我只好走到鸭川出租车铺,把司机叫醒,才坐车来的。”然后,她没等我问就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我离开家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了吧。”
我知道敏子话里有话,却故意装糊涂说:“辛苦你了。就请你在这儿帮忙看看家。”然后,我拿了注射器,坐上那辆车就走了。
我还是搞不清楚这一次他们三人是在何种程度上合谋的,但可以肯定敏子是主谋。可以想象,她是有意把他们俩留在家里,自己在路上耽误了二十分钟(也许不止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吧,肯定磨蹭了一个小时)才来的。我尽量不去想象在我赶到关田町之前的这二十分钟乃至一个小时中,那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
妻子穿着和前几天晚上一样的长内衣躺着,墙上的衣架上挂着她的衣服。木村端来一盆热水。妻子看上去不省人事,似乎比上次醉得还厉害,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昨天晚上她是装出来的,而且特别明显。她是在演戏,其实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脉搏也很正常,这种时候,要是真给她注射,那我就太愚蠢了。所以,我只给她打了针维生素代替强心剂。木村发现了,小声问道:“先生,这样行吗?”
“行,没关系,今天好像不太严重。”我依然注射了维生素……
……妻子反复喊着“木村先生,木村先生……”,声调也和以往不同,不是呓语的感觉,而是很有底气的、如泣如诉般的、呼唤似的叫喊。快到高潮时,叫声愈加响亮了。突然,我感觉她咬住了我的舌尖……然后又被她咬住了耳朵……这样的动作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夜之间就把妻子变成如此大胆而积极的女人的,正是木村。一想到这里,我在疯狂地嫉妒他的同时,也很感激他。也许还应该谢谢敏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敏子想让我痛苦,结果却让我高兴……她一定想象不到我的心理变态到了什么地步……
……昨夜体力消耗过大,今天早晨我感到头晕得厉害。我看她的脸、颈、肩、臂等都是双重的,在她的身子上面仿佛还有另一个她重叠着似的。后来,我又睡着了,梦中见到的妻子也是双重的。起初只是整个身体仿佛是双重的,后来恍惚看见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飘散在空中,眼睛有四只,和眼睛并排着有两只鼻子,距离它们一两尺[71]高的地方有两个嘴唇,而且颜色都特别地鲜艳。天蓝色的空间,黑色的头发,鲜红的嘴唇,纯白的鼻子……这些黑、红、白的颜色比她本人要鲜艳得多,就像电影院里海报上的油漆一样浓艳刺眼。我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梦境,一边想,梦见这样浓艳的色彩正是自己神经衰弱过于严重的证明。她的两只右脚和两只左脚,就像漂浮在水中一样悬浮着,皮肤白得耀眼。可是,这千真万确是她的脚。她的脚心和她的脚并排漂浮着。我的眼前突然被一个又白又大的、峰顶积雪似的东西遮挡住了,原来是如同我以前拍过照的那样形状的臀部正对着我。
……几个小时后又做了别的梦,先是木村光着身子站在那里,项上的人头一会儿变成木村,一会儿变成我,一会儿木村的头和我的头又都从一个身体里长出来,而这个怪物也变成双重的了……
三月二十六日。就这样,我和木村在丈夫不在的地方见过三次面了。昨晚,我看见壁龛前放着一瓶新买来的白兰地,就问敏子:“是你买的?”
“不是我。”敏子否认道,“昨天回来的时候就有,我想是木村买的。”
“不是我买的。”木村先生也否认道,“肯定是先生买的,我猜得错不了。真是别有用心的恶作剧啊。”
“要是爸爸买的话,也真够可以的。”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虽然极有可能是丈夫悄悄把酒放在这儿的,但我不敢肯定。敏子或木村先生买的可能性也不是绝对没有。星期三和星期五房东夫人都要去大阪讲学,十一点才回来。上一次,敏子也是在我们喝酒时就不见了,她去了房东夫人的房间(我是第一次写这件事。我怕被丈夫误解,一直没敢写,现在也用不着顾虑了)。昨天晚上也是早早就不见了她的影子,房东夫人回来后,她们还聊了一会儿天。我不太知道失去知觉后的情况,但是无论醉到什么程度,我还是坚守了最后的防线。我至今没有勇气越过它,我相信木村先生也是一样。
木村先生对我说:“是我把一部照相机借给先生的。这是因为,我知道先生喜欢让夫人喝醉使她裸体的缘故。而且先生并不满足于用宝丽来照相,还喜欢使用蔡司伊康相机来拍摄。这似乎是为了细致入微地观察夫人的肉体,但我觉得他真正目的是为了使我痛苦。他让我冲洗照片是为了尽量使我兴奋,使我忍受诱惑的煎熬,以便从中获得快感。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我的心情已经被夫人察觉,夫人也和我一样痛苦,他也从中感受着乐趣。我虽然憎恨使我和夫人如此痛苦的先生,却不想背叛他。我看到夫人痛苦,就想要和夫人一起痛苦,以此来加深这个痛苦。”
我对木村先生说,敏子发现跟你借的法语课本里有我的那些照片。她说这不像偶然夹在里面的,大概有其他的用意,这是怎么回事啊?
木村先生说,他是专门为了让小姐看见的,这样她就会为我们主动做些什么了,他并没有教唆小姐。他知道小姐的性格比较阴险,这样做的话,就或许能够导致十八日晚上的那种情况,仅此而已。二十三日晚上和今天晚上的事都是小姐导演的,他只是跟着做罢了。
我说,我和你这样单独谈话还是第一次。我和丈夫都没有这样谈过。对于你和我的关系我丈夫从未过问过,也许是没有勇气问,也许是仍然相信我的贞操吧。我也想要相信我的贞操,而我的贞操还是可以相信的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你——木村先生。
木村先生说,请您相信我,除了最要紧的一处之外,我触摸过夫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先生想要使我和夫人之间接近到一纸相隔的程度,我理解他的用意,所以一直是在这个范围内接近夫人的。
我说,啊,这我就放心了,难为你使我能够保持贞操,实在不容易。木村先生说我憎恨我丈夫,其实我对丈夫有恨也有爱,越恨也就越爱。他不把你夹在中间,不使你如此痛苦就无法燃起情欲。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我愉悦,我就更加不能背叛他了。可是,木村先生能否也这么想呢?我觉得丈夫和木村先生是一身同体的,他们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是合二为一的……
三月二十八日。今天去大学眼科检查眼底。我本来不想去,在相马博士的一再劝说下才不得不去了。医生说,晕眩是脑动脉硬化造成的,因此才会脑充血,发生晕眩和复视的现象,甚至昏迷。医生问我,半夜起来小便时、动作激烈时以及改变体位时,是不是经常感到头晕。我说是的。医生说,失去平衡,觉得自己要摔倒或坠落下去,是耳内血脉运行阻塞所致。
去内科,也是相马博士给我做的检查。生平第一次量了血压,还测了心电图,检查了肾脏。相马博士说,没想到血压这么高,今后要多加注意。我问他高到什么程度,他不肯告诉我,只说高压两百以上,低压一百五左右,高压低压之间差距小不是好现象。他告诉我不能光注意补充荷尔蒙,与其吃补肾的药,更应该多吃降压药。另外,他还冒昧地提醒我要节制房事,少喝酒,少吃刺激和辛辣的食物。相马先生还给我开了好几种降压药和维生素,让我每天坚持服用,还嘱咐我以后也要注意经常量血压。
我故意把这些写进日记里,想看看妻子有什么反应。我暂时把医生的忠告放在一边。只要妻子没有什么反应的话,事情就会照旧发展下去。照我的预想,妻子看了这些日记也会装作没看见,反而越来越淫荡吧。这是她的肉体注定的命运,而且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退路了。
从前天晚上以来,妻子那种时候的态度突然变得积极了,她会主动采用种种技巧迎合我,这就越来越使我欲罢不能。
——那种时候,她依然是默不作声地用各种动作来表现爱情。她总是装作半睡半醒的样子,所以没有必要关灯了。她那含羞带娇的醉态简直美得难以形容。
开始我是相隔一段时间才让木村接触妻子的,可是随着逐渐习惯了这一刺激,便觉得不能满足了,于是一点点缩短了木村和妻子接触的间隔时间。间隔越缩短,嫉妒越增强,嫉妒越增强,从中获得的快感就越多,使我达到最后的目的。这是妻子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于是就这样不加节制地持续了下来。
正月以来已经三个月了,我竟然能够与病态的妻子抗衡这么长时间,实在不能不钦佩我自己。我是多么爱妻子啊,现在她该明白了。今后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进一步燃起情欲呢?照这样下去又会感到不够刺激了。我已经使他们两人陷于与通奸相差无几的境地了,但我仍旧对妻子坚信不移。还有没有其他既不有损妻子的贞操,又能让他们更加亲近的好办法呢?虽然我也在思考,可他们说不定会比我先想出好办法来,他们也包括敏子……
我说过,妻子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而我是个比她还要阴险的男人。阴险的男人和女人生出来的敏子,当然是个阴险的女儿,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然而比我们三人更阴险的就是木村。这四个阴险的人凑到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就可想而知了。而最最罕见的,应该说是阴险的四个人正在一边相互欺骗,又一边同心合力地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迈进。也就是说,尽管每个人各自心怀鬼胎,但在企图使妻子尽可能堕落下去,并朝着这个方向拼命努力这点上,四个人却是共同的……
三月三十日。下午敏子来找我出去,在岚山电车的终点站大宫和木村会合,三个人一起去游岚山。这是敏子的提议,难得她能想到。学校放假了,木村先生有空闲时间。我们沿河边散步,然后租了个小艇朝岚峡馆方向开去。在渡月桥附近休息后,游览了天龙寺。好久没有呼吸清新的山野气息了,以后要经常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光知道读书,很少带我来这样的地方。傍晚往回返,在百万遍站下车后,三人就各回各的家了。今天玩得很痛快,晚上也不想喝白兰地了……
三月三十一日。昨天晚上,我们夫妇没喝酒就睡了。半夜,在耀眼的日光灯下,我故意将左脚伸到被子外面。丈夫马上发觉了,便钻到我的床上,虽然没有酒力可借,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成功地行了事,这还是第一次。这个奇迹使丈夫异常兴奋……
……关田町的房东夫人和我丈夫现在都在放假,一天到晚在家,丈夫每天出去一两个小时,在附近散步。虽说是去散步,但另一个目的是让我有机会偷看他的日记。丈夫说“我出去走走”时,在我听来就是“趁这个工夫看我的日记吧”。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看。不过,我倒是应该给丈夫制造偷看我日记的机会……
三月三十一日。妻子昨天晚上给了我一个惊喜。她没有喝酒,也没要求关灯,而且主动用各种方法挑逗我、鼓励我。万没想到她学会了这么多技巧……这一突然变化意味着什么早晚会弄明白的……
由于晕眩太厉害了,我又去儿玉先生的医院检查血压,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之色。他说血压计已经量不出血压了,让我马上停下一切工作,休息静养。
四月一日。敏子领来了裁缝河合女士。此人既教授西装裁剪,也私下承做西装女装。由于不用交税,所以比市价便宜二三成。敏子总是请她做衣服。我除了学生时代穿过校服外,从没穿过西装。我喜好古雅,身材也适合穿和服,再说都这个年纪了,还穿什么西装啊。可是在敏子的怂恿下,也想做一件试一试。
这事当然瞒不住丈夫,但我还是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就让河合女士今天下午,趁丈夫外出时到家里来。布料和式样都由敏子她们去定。只是我的腿有些弯曲,要她把裙子做得稍稍长一些,差不多到膝盖下两厘米左右。河合女士说,您的腿算不上弯曲,西洋女人也有很多和您差不多的。她们让我看了各色布料,最后给我推荐了一种银灰色和豆沙色的灰格粗呢套装,并推荐了一种适合我的款式,我同意了。费用加起来不到一万圆,但是还要配皮鞋和首饰……
四月二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三日。上午十点外出,去河原町的T·H鞋店买鞋,傍晚回家。
四月四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五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五日。妻子近来变化很大。几乎每天下午(有时是上午)一个人出去,四五个小时后回家,晚饭和我一起吃。她不想喝白兰地,只喝了点啤酒。现在木村正放假,也许是和他在一起。不知他们到哪儿去消磨时间了。今天下午两点多,敏子忽然来了,问我:“妈妈呢?”我说:“她这个时间一般都不在家,没去你那儿吗?”她也很纳闷,说:“好几天没见到木村和妈妈了,他们去哪儿了呢?”其实,我知道她和他们是串通一气的。
四月六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最近我天天出门。我出门时,丈夫一般都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什么——桌子上摊着书,他摆出一副看书的架势——实际上大概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猜,他的脑子里一定充满了对我出门这段时间去做什么了的好奇心,而根本没有心情看书。在这段时间里,他肯定会到楼下来,找出我的日记偷看。可是不巧,我日记里对这些天的行踪一点都没有记录。我故意把这几天写得很暧昧,只写了“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出门前,我总要上楼去,把书房隔扇拉开一条缝,告诉他一声“我出去一会儿”,然后悄悄地逃走似的从楼梯下来。或者,只站在楼梯上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丈夫也从来不回头看我,只是轻轻点个头,他即使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
当然,我并不是为了给丈夫提供偷看我日记的时间才出去的,我是到某个地方和木村先生约会去了。至于为什么要和他单独见面,那是为了能在白天健康的阳光照射下,在没有白兰地酒味儿的干扰下,触摸一下木村先生的裸体。在关田町敏子的住处,我虽然有机会和木村先生单独在一起,可我总是在关键的瞬间——相互拥抱的时候醉得不省人事。我在一月三十日的日记里写了:“我在梦中见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木村先生呢?”又在三月十九日的日记里写了:“我觉得那裸体一会儿变成丈夫,一会儿变成木村先生……要是能在不受丈夫干扰的情况下,亲眼看看木村先生的裸体。”这些疑问和好奇心至今尚未得到满足。我一定要在没有丈夫这个干扰的情况下,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在白天的阳光下,而不是明晃晃的日光灯下,看一看真正的、木村先生的裸体……
……这实在太令人兴奋、太奇妙了。我在现实中确认的木村先生本人,和今年正月以来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完全一模一样。我曾写过:“我伸出手紧紧抓住木村先生年轻的手臂,被压在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下面……木村先生的皮肤非常白,白得简直不像是日本人的皮肤。”现在,我亲眼看到的木村先生果然是这个样子。我现在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他那年轻的手臂,紧挨着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着他那不像日本人的白皙皮肤,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的幻觉竟然和现实如此一致。我在梦中想象的木村先生的影像与实物完全吻合,这不像是偶然的。难道是前生缘定,他早已进入我的记忆中了吗?或者是木村先生有神通,能够使他自己的样子进入我的梦境吗?
……看到了现实中的木村先生后,我才分清了丈夫和木村先生是完全不同的。我要正式收回我曾说过的“丈夫和木村先生是一身同体,他们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是合二为一的”这句话。我丈夫只是和木村先生瘦削的外形相似,此外毫无共同之处。木村先生外表瘦削,但他裸体时胸脯显得很厚实,浑身充满了健康的活力。而丈夫却看上去骨骼脆弱,血色不足,皮肤缺乏弹性。木村先生的皮肤白里透红,细腻而有光泽,可丈夫却皮肤黯黑,干硬而粗糙。对丈夫我虽然一直是爱憎参半,但是最近却越来越厌恶他了……啊,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和自己在性方面合不来的、令人厌恶的男人呢?如果换成木村先生当我的丈夫该多好啊,现在我只能终日叹息了……
……即便到了这个程度,我也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界线——我这么说,不知丈夫是否相信。不过,他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事实。其实,“最后一道界线”是非常狭义的、不折不扣的最后一道界线。因为除此之外,差不多能做的都做了。在封建家庭长大的我,脑子里因循守旧的形式主义根深蒂固。我在潜意识里认为,无论精神上怎么样,只要肉体上不进行丈夫挂在嘴边的传统性交,就不算破坏贞操。因此,我只要保住形式上的贞操,采用其他方法做我想做的就可以了。具体就不好在这里细说了……
四月八日。下午去散步,沿着四条路的南边从河原町方向往西走去。从藤井大丸往前走了几条街时碰见了妻子。她买了东西,正从商店里出来,在我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朝西走去。我看了看表,是四点半。从时间上看妻子应该正在回家,她恐怕是先发现了我,为回避我才改变了方向的。我平时都在东山一带散步,很少到四条这边来。她肯定想不到会在这儿碰见我。
我加快脚步,尽力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只要我不喊她,她是不会回头看我的,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往前走。路过她买东西的商店时,我往里看了一眼,是个妇女饰品店,里面的网眼手套、耳环、项链等饰品琳琅满目。一向不穿西装的妻子来这种商店干什么呢?这时我才注意到,走在前头的妻子耳朵上挂着一副珍珠耳坠。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嗜好的呢?我联想起她从上个月开始经常穿一件茶色短外罩,今天也穿着它。她向来保守,不喜欢赶时髦,不过看她现在这样装扮,也挺顺眼的。尤其使我吃惊的是,那副耳环也非常适合她。我忽然想起芥川龙之介曾在哪本书里写过,中国妇人的耳垂后面很白、很美。我看见妻子的耳垂后面也是白皙的,很好看,连耳朵四周的空气都清新起来了,珍珠和耳垂相互辉映着,这么妙的搭配想必不是妻子自己想出来的。我又产生了嫉妒与感谢互相交织的心情。虽然妻子拥有这样异国情调的美,我作为她的丈夫却没能发现,而被别人发现,这实在令人遗憾。做丈夫的总是喜欢看已经看惯了的妻子的样子,所以才会比外人迟钝。
……妻子穿过乌丸路,继续往前走。她左手提着手包和一个细长扁平的包装盒,那里面装着什么呢?走过西洞院时,我横穿电车路,去了路北,以便让她知道我不再跟踪她了,并故意紧走几步超过了她,然后一直往前走,上了从四条堀往东去的电车。
……我回家大约一个小时后,妻子也回来了。她的耳朵上已没有了珍珠耳坠,大概是摘下来放进手包里了吧。那个包装盒虽然还提着,却没在我面前打开它……
四月十日。丈夫在日记里好像写了些有关他那令人忧虑的身体情况。他对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是怎么想的呢?我在一两个月前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他本来脸色就不太好,最近尤其显得灰暗。上楼下楼时常趔趄。他的记忆力本来很好,可是最近非常健忘。我听见他在给别人打电话时,常常因想不起熟人的名字而不知所措。有时,他在屋子里走着走着会突然站住,闭着眼睛抓着柱子发呆。为了郑重地写一些信件,有时需要在卷纸上写毛笔字,可是他的字也写得越来越差(书法应该是越到老年越练达的)。错别字和丢字落字也多起来。我看到的虽仅限于信封上的字,但日期和地址也总是写错,而且错得特别离谱。把三月写成十月,连自己家的地址也老写错。还把叔父的名字“之介”写成“之助”,真叫人吃惊。更有甚者,应该写“四月”,结果写成“六月”,又把“六”字划去,认真改写成“八”字。如果日期和地址写错了,我会悄悄地改了之后寄出去,但是把叔父的名字写成“之助”却让人始料未及,只好若无其事地提醒他错把“之介”写成“之助”了。每当这时候,丈夫总是显得很狼狈,但他却装作平静地说“是吗”,并不打算马上改过来,就原样放在桌子上。信封上的错字我可以检查,还问题不大,可是,谁知道里面的信会错成什么样子啊?
丈夫的脑子有些不正常这事,好像已经在他的朋友中传开了。我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于是前几天去找了儿玉先生,请他给丈夫检查一下。他说:“我也正要跟夫人说说这件事呢。”据儿玉先生说,丈夫自己也感觉不安,曾经去相马博士的医院做过检查,博士说情况很严重,丈夫便找儿玉先生商量,儿玉先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好下诊断,只是说血压高得令人吃惊。
我问:“有多高?”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夫人。”儿玉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您丈夫的血压高得已经突破了最高数值。血压计都快损坏了,于是赶紧停了下来。可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我丈夫知道吗?”
“尽管相马博士再三警告过先生,但他还是不注意,所以我就直言不讳地把病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了。”(既然儿玉先生已经提醒过丈夫了,写在日记里也没关系,因此我才第一次写了这件事。)
丈夫陷入这样的境况,我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我如此不知满足地要求他的话,他也不会陷入如此淫荡的生活中。(我和儿玉先生讲这些事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好在儿玉先生并不了解我们夫妻生活的真相,以为我是完全被动的,主动的是丈夫,完全是由于丈夫的不节制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在丈夫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妻子快乐而导致的后果,我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但是一直以来,作为丈夫忠实的妻子,我也同样尽了自己的义务,为了让丈夫高兴,忍受了自己所能忍受的最大极限。用敏子的话说“妈妈是贞女的楷模”,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现在讨论谁是谁非、追究是哪一方的责任已毫无意义。关键的问题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迫使丈夫和我一直拼命地互相煽动,互相教唆,互相损耗生命,以致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我不知该不该把这些都写下来,丈夫看到后会有什么后果。其实,并不只是丈夫的身体状况值得担忧,我的身体情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所以今天我还是想把这些写下来。我感觉身体不适是从今年正月底开始的。当然,以前在敏子十岁时,我咯过两三次血,曾被诊断为二期肺结核,还被医生警告过,谁知后来竟然不治而愈了。所以,现在我也不大放在心上——是的,我当时不听医生的劝告,也不注意保养身体。我并非不怕死,只是我淫荡的血液不允许我顾及它。我回避死的恐怖,而委身于性的冲动。丈夫对我的大胆和莽撞十分惊讶,他一边为我担忧,一边被我勾引。运气不好的话,我很可能早就死掉了。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我那样不爱惜身体,它竟然会好起来。
——这回,正月底我又有了预感,胸口时常发痒,发热,不舒服。二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发病时一样的、鲜红色的血痰,虽然量不多,可也吐了两三次。最近好一些了,不过早晚还得犯。有时我感觉身体倦懒,手心和脸上发热,肯定是发烧了,可我也不量体温(只量了一次,是三十七度六,以后再没量过),也不想去医院。还经常出盗汗。虽说有上次的经验,所以觉得这次也不会怎么样,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忧。上次医生说过,幸亏夫人的胃口相当好,才有了抵抗力。一般人都会瘦下来,像夫人这样食欲不减,真是少见。可是,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时不时觉得胸口疼,一到下午就感觉疲惫不堪。(为了抗拒这种疲劳感,我更加想要接近木村先生,这是我忘记疲劳的需要。)上次胸口没有这么疼,也没有感觉这么疲劳。或许这次会恶化下去,甚至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吧。我总觉得这次的胸口疼很不妙。而且,从体力的消耗来说,也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听说这种病最忌讳过量饮酒,而我从正月以来喝了那么多白兰地,病情不恶化才怪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也许是因为某种潜在的自暴自弃的心理在作怪,觉得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的缘故吧……
四月十三日。我预料妻子的外出时间可能会从昨天开始改变,果然如此。因为木村的学校开学了,白天约会已不大可能。前些日子她吃完午饭就出去,这一两天哪儿也没去。昨天傍晚五点左右,敏子来了。她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妻子马上站起身来,开始换衣服,我在二楼也猜得到。
妻子上楼来,站在隔扇外面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我像以往一样只“嗯”了一声。
妻子下了几级楼梯,又站住补充说:“敏子来了,晚饭你和她一起吃也行。”
“你在哪儿吃啊?”我故意问道。
“我回来以后再吃,你们等我回来一起吃也行。”
“我先吃了。你在外面吃了再回来吧。晚点儿回来也没关系。”我答道。
我忽然想看看妻子今天是什么打扮,就突然出了书房,往楼梯上看。她已经走下了楼梯,那副珍珠耳环昨天就已在家里戴上了。(她没有想到我会到走廊里来。)她左手戴着白色网眼手套,右手正在戴手套。我猜想,前几天她买的东西可能就是这副手套。冷不丁被我这么一瞧,她非常尴尬。
“妈妈,这手套很适合你。”敏子说。
……六点半多,女佣来通知晚饭准备好了,我下楼来到客厅,敏子在等我。
“你没走啊,晚上我自己吃也行。”
“妈妈说,偶尔应该和爸爸一起吃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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