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钥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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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的确,我很少和敏子两人单独吃饭。说起来,晚饭时妻子是很少不在家的。妻子近来虽然时常外出,但晚饭总是在家吃的,外出一般都是在晚饭前或晚饭后。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总感觉有些失落,内心好像出现了一块空白。我从来没有这样伤感过。敏子在这里,反而更增强了这种空虚感,我觉得她在这儿很多余。不过,这或许正是敏子早已计划好的。

    “爸爸,你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吗?”刚开始吃饭,敏子就说道。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去大阪了。”她干脆地说道,等着看我的反应。

    我本想冲动地说出一句什么,终于忍住没说,只是淡淡地说道:“哦,是吗?”

    “从三条乘旧京阪特快,四十分钟后到京桥,再步行五分钟就到那个旅馆了。要不要我告诉你详细地址?”敏子问我。我如果再沉默下去,她就会说出来,于是我说道:

    “知道详细地址有什么用。你怎么会知道地址呢?”我变了个话题。

    “是我把这个旅馆介绍给妈妈的。木村说京都太惹人注目,问我离京都不太远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场所,我就问了我的一个精通此道的朋友,是这个朋友介绍的。”说到这儿,敏子问我,“爸爸,喝点儿吗?”然后给我斟了杯拿破仑干邑。

    最近我都尽量不喝白兰地,昨天晚上吃饭时,敏子拿出来一瓶。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喝了一口酒。

    “问句不该问的话,爸爸你对这事怎么看呢?”敏子追问道。

    “什么怎么看呀?”

    “如果说妈妈至今都没有背叛爸爸,你相信吗?”

    “你妈妈跟你谈过这些吗?”

    “妈妈没跟我说过,我是听木村先生说的。他说夫人现在还对先生保持着贞操呢。我才不会相信他的这套瞎话呢。”

    敏子又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我一仰头喝干了。我觉得自己能无止境地喝下去。

    “你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

    “爸爸怎么想呢?”

    “这还用问,爸爸当然相信郁子了。即便木村说他和郁子发生了关系,我也不会相信的。郁子是不会欺骗我的,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哼。”敏子冷笑了一声,“可是,假如并不发生关系,而是用比发生关系更肮脏的方法来达到某种满足……”

    “住口,敏子。”我申斥道,“不许信口开河。对父母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的。你说出这种话,才不可救药,才是肮脏的。我这里没什么事,你赶快回去吧。”

    “我走。”

    说着,敏子把盛了一半饭的碗“啪”地往饭盆里一撂,站起来走了……

    ……被敏子戳到了痛处,我的心情半天也平静不下来。当敏子直言不讳地说出妻子他们在大阪时,我觉得心口仿佛猛然抽搐了一下似的,好半天都缓不过来。其实,我并非一点都没有想到,只是尽量不去往那方面想象而已。现在冷不丁听别人这么说,竟吓了一大跳。不过,地点在大阪倒是没想到。那是个什么样的旅馆呢?是那种普通的雅致旅馆,还是情人旅馆或更加鄙俗的温泉客店那种地方呢?……我越是尽量不去想,那个旅馆的样子,室内的空气,以及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景象越是在眼前浮现出来。

    ……“问了精通此道的朋友”——我不由得联想到廉价公寓里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总觉得他们是睡在床上,而不是榻榻米上。不可思议的是,我更希望他们睡在床上,而不是铺了被褥的榻榻米上。“用极不正常的方法……用比发生关系更肮脏的方法”——这使我想象起各种姿势和动作来——我忽然产生了疑问,敏子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怀疑,这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她母亲让她这么说的。我不知道郁子在日记里写了这些没有,她大概是怕自己写了而我没有看(或假装没看),所以才觉得有必要通过敏子强行告诉我,以便得到我的认可吧。最关键的——也是最让我担心的是——郁子现在大概已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木村了,所以才借敏子之口求得我的谅解吧。敏子说“我才不会相信他的瞎话呢”,这是不是郁子让她这么说的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日记里写“她是百里挑一的、极其罕见的器官的拥有者”是个错误。这句话还是不写在日记里的好。她怎么能够抗拒得了拿这罕见的器官去找别的男人试验一下的好奇心呢?……我一向坚信妻子贞操的理由之一,就是无论什么情况,妻子从来不拒绝和我做爱。即便是出去和他约会后回来的晚上,她也从没有惧怕过丈夫的要求,甚至表现得很主动。我把这看做她没有和他做爱的证据。可是,别的女人或许是这样的,而我的妻子下午做过这种事后,晚上照样可以接着做——她的体质使她可以这样连续很多天也不厌倦。对一般人来说,和自己的所爱之人做爱后,再和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是件难以忍受的事,而她却例外。她虽然拒绝我,但她的肉体却来者不拒。即便想要拒绝,也抵抗不了诱惑,甚至会无上欢喜地接受。这就是淫妇之所以为淫妇的道理,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昨天晚上妻子是九点回家的。十一点我进卧室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积极主动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使我只有招架之功。她在闺房中的态度、举动和方式都无可挑剔。其媚态的程度,陶醉的火候,渐渐达到高潮时的技巧把握等都证明她是全身心投入的……

    四月十五日。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越来越迟钝了。正月以来,我抛开所有的事情,一心取悦于妻子。不知不觉间,除了淫欲之外,我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思考能力完全衰退,一件事想到一半就想不下去了,头脑里浮现出来的全是有关和妻子睡觉的种种妄想。过去,无论什么场合我都从没有荒废过读书,可是现在,终日无所事事地闲待着。不过,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我还是照样坐在书桌前。眼睛虽然看着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加上眼睛发花,书上的字都是双的,老是看串行。

    现在的我成了夜间才活动的动物,成了除了搂抱妻子之外一无所能的动物。白天在书房时,感觉浑身倦懒,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出去散步可以稍稍缓解紧张的心境,可是散步也渐渐困难了,因为晕眩常常导致行走困难,走着走着就要往后仰倒下去。所以出去散步也尽量不走太远,而且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在百万遍、黑谷、永观堂一带,我还拄起拐杖,不时坐下来休息,以此打发时间(脚力日渐虚弱,多走一点就觉得疲劳不堪。)……

    ……今天散步回家后,见妻子和裁缝河合女士在客厅说话。我正要去客厅喝茶,妻子说:“你先不要进来,上二楼去吧。”我瞅了一眼,看见她正在试穿洋装,她一再叫我上楼去,我就上楼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妻子在楼下对我说“我出去一下”,就和河合女士出去了。我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看着两人走远了。妻子穿着西装,这是我头一次见她穿西装。原来前几天戴耳环就是为了这个呀。不过说实话,妻子并不适合穿洋装。和矮墩墩的河合女士相比,妻子优雅的体形应该穿得出感觉来,可是看上去总不大协调。河合女士已经穿惯了西装,也很会穿,妻子则有些做作,不那么相称,服装、身体和首饰就像是拼凑到一起似的。最近时兴把和服穿出洋装的感觉来,妻子却相反,把洋装穿出了和服的感觉。

    透过西装可以看出她那身段更适合穿和服:溜肩膀,尤其是罗圈腿很不好看;尽管腿很细,但膝盖以下至脚踝部分向外弯曲,穿上鞋后,脚脖子和小腿的接合点显得圆鼓鼓的;体态、手的摆动、走路姿势、脖颈及肩部和腰部的晃动都显示出和服给人的柔顺、松弛之感。然而在我眼里,她这风摆荷叶般随心所欲的姿态,弯曲而不美观的腿型却显得格外妖冶,这种不可思议的妖冶在她穿和服时是显现不出来的。我一边目送妻子远去的背影——尤其是裙子下面露出的令我着迷的弯曲美,一边想象着今晚要做的事……

    四月十六日。上午去锦市场买东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去买过东西了,本来亲自去买食材是我的习惯——最近因为把所有的家务事都托付给了女佣,总觉得作为主妇太失职了,有些对不住丈夫,所以今天自己出去采购(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有比去采购更要紧的事要做。也就是说,好多为了让丈夫高兴的工作在等着我,所以老是抽不出时间去锦市场了)。我在常去的蔬菜店买了一些竹笋、蚕豆和豆角。看见竹笋,我想起今年到底还是忘记去赏花了。记得去年,我和敏子两人,沿着疏水边从银阁寺步行到法然院去,边走边赏花。那一带的樱花大概也谢得差不多了吧。可是,今年的春天何以过得如此匆忙不堪呢?一转眼两三个月就像做梦一样过去了……十一点回家后把书房的插花换了新的。新插的花是木村先生的房东夫人今天从庭院里给我摘的含羞草。

    丈夫好像刚刚睡醒,我插花的时候才从二楼下来。丈夫本来是早睡早起的人,近来却常常睡懒觉。

    “你刚起床?”

    “今天是星期六啊?”丈夫说道,“那么,明天你一大早就出门吧?”丈夫说话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其实他已经清醒了,因为惦记这事才这么说的)。我不置可否,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一句……

    两点时,来了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他说自己是石塚医院的指压治疗师。我很纳闷,心想不记得请这个医院派人来过呀。这时女佣出来说:“是老爷让我打电话请他来的。”

    真是稀罕,丈夫向来讨厌让不认识的人揉胳膊捏腿,所以从没有请过按摩师之类的人。据女佣说,前几天老爷说肩部酸痛,连扭脖子都疼,她就告诉老爷有个指压师技术高超,劝老爷请他来治治看。她还一个劲劝老爷说,据说神奇极了,一两次就能彻底解除疼痛。后来老爷疼得受不了,就让她把指压师请来了。

    这位指压师五十岁上下,其貌不扬,瘦瘦巴巴的,戴着副墨镜。我以为是盲人,看样子又不像。我不小心叫他“按摩师傅”,女佣慌忙对我说:“叫按摩师傅他要生气的,请叫他先生。”

    他让丈夫躺在床上,跟着自己也上了床,开始按摩。虽说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可我总觉得挺脏的。我不愿意让这么个男人上我们圣洁的床。怪不得丈夫讨厌按摩师呢。

    “您的肌肉太紧张了,我马上就给您放松。”他这种卖弄的口吻十分滑稽。

    从两点揉到四点,揉了有两个小时。

    “再揉一两次就不疼了,明天我再来。”说完,他便回去了。

    我问丈夫:“有效果吗?”

    “好像好些了,揉得我浑身嘎吱嘎吱响,难受得很。”丈夫说。

    “他说明天还来按摩。”

    “再让他揉一两次试试吧。”看来他的肩疼够厉害的。

    四月十七日。今天对丈夫来说,是发生了重大事件的一天,当然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日记会成为终生难忘的回忆。我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毫不掩饰地如实写下来。不过,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还是暂时不要把我今天从早到晚是在哪儿,怎样度过的等详细写出来比较明智一些。总之,我是怎么度过今天这个星期日的,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不过是又重复了一次而已。

    我去大阪的老地方和木村先生约会,像以往一样愉快地度过了星期日的半天,也许这次更胜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吧。我和木村玩遍了各种游戏,只要是木村要求的,我都为他做。他让我怎么扭动,我就怎么扭动。我破天荒地摆出在丈夫面前根本不可能做的姿势,怪异的体态,甚至杂技演员的姿势(我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套自由自在地运用四肢的本领的,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些也都是木村教会我的)。每次在那家旅馆从一见面,直到临分别前的一刻,我们都不说一句没用的话,而是分秒必争地投入到这件事中去。

    今天,木村突然问我:“郁子,你在想什么?”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刹那间的表情变化(木村早就管我叫“郁子”了)。

    “没什么。”我嘴上这么敷衍,其实,我刚才看见丈夫的面容从眼前掠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丈夫呢?真是不可思议,我拼命想抹去这个幻影。

    木村猜透了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想到了先生,不知怎么回事,我刚好也想到了先生。”

    木村还说:“好长时间没敢到府上打扰了,我想最近应该去拜访一下先生。最近给老家写了封信,让他们给先生寄了些乌鱼子,也许还没有寄到。”说到这儿,两人又沉浸到享乐的世界中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某种预感在作怪。

    ……五点我回到家时,丈夫出去散步还没有回来。听女佣说,今天指压师来过了,从两点治疗到四点半,比昨天延长了半个多小时。他说:“肩膀酸痛得这么厉害说明血压过高,但光靠吃药不会见效,无论请多么了不起的、大学的大夫看也不会马上治好。不如放心地交给我来治疗,我保证能治好。我不仅会按摩,还会针灸。先做一段时间按摩,如果不见效,再做针灸,治头晕一天就见效。”等等。他还说:“尽管血压高,但是出于紧张而频繁测量也不太好。越是担心,血压就越高。许多人血压高到二百至二百四五,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老担心血压,少量的烟酒也不碍事。您的高血压绝对不是恶性的,肯定会好的。”云云。

    丈夫对这个男人非常满意,让他每天都来,还说要暂停看医生。

    六点半丈夫散步回来,七点开始吃饭。晚饭是笋尖汤、腌蚕豆和豆角炖高野豆腐,都是我昨天买的菜,叫女佣做的。另外还有六十目左右的牛排。(虽然医生说要多吃蔬菜,少吃含脂肪过多的食物,但是,丈夫为了和我抗衡,每天都要摄取一些牛肉。比如牛肉火锅、牛油烧烤、烤牛肉等,但最爱吃的还是烤得半生不熟的牛排。由于吃牛肉是出于需要而非嗜好,所以不吃便感觉不安似的。)——牛排的火候不好把握,所以只要我在家,一般都是我来做。乌鱼子终于寄来了,也摆上了桌。

    我说:“有乌鱼子,要不要喝一点?”可是拿来拿破仑干邑后,却没喝多少。前几天,我不在家吃饭那次,丈夫因为和敏子吵嘴,已经把它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够一人一杯了。吃完饭,丈夫上二楼的书房去了。

    十点半,我去二楼告诉丈夫洗澡水烧好了。丈夫洗完澡,我也洗了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洗澡,白天在大阪已经洗过了,本来没有必要洗了,只是为了在丈夫面前做做样子才洗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进卧室时,丈夫已经上床了,见我进来,马上拧亮了地灯。(丈夫最近除了做那件事以外,不喜欢在卧室里开灯。因为动脉硬化也影响到了他的视力,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看周围的景物时,会出现两三重的重影,眼睛会受到强烈刺激,甚至睁不开。所以,卧室里一般都开着昏暗的灯,只有那个时候才把日光灯全打开。日光灯的数量也比以前增加了,一旦全都打开,极其耀眼。)丈夫猛然间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见我,吃惊地眨巴着眼睛。原来我洗完澡后,灵机一动,没摘耳环就上床了。我故意背对着丈夫,以便他能看清我的耳朵后面。我以这一小小举动,尝试了一下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做过的事,这让丈夫立刻兴奋起来。(虽然丈夫说我是世间罕见的淫妇,但是让我说的话,没有比丈夫更加欲求没有止境的男人了。丈夫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件事,我的一个极其微小的暗示,他都会立刻出现反应。只要让他有缝可钻,他就决不会放过。)

    不一会儿,我感觉丈夫上了我的床,从身后抱住了我,疯狂地吻我的耳朵,我闭着眼睛没有拒绝……我任凭这位无论从哪方面都很难说曾经爱过的“丈夫”爱抚我的耳朵,却没有感到丝毫不快。和木村相比,他的亲吻是那么笨拙,但他的舌头的触感却并不让人那么讨厌——怎么说呢,他那股让人厌恶的感觉同时也带有某种甘甜的味道。我的确从心里厌恶“丈夫”,可是见到这个男人为了我如此的疯狂,我也被刺激得对挑动他更加疯狂地产生了兴趣。这就是说,我能够把爱情和情欲来分别对待。我一方面疏远丈夫——他真是令人作呕的男人,我怀着这样的感觉,把这个男人勾引到欢喜的世界中去,同时也使自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那个世界。开始时我自己出奇的冷静,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才能搅乱他的心绪,以此为最大的乐趣,不怀好意地旁观他濒临发狂时气喘吁吁的样子,陶醉于自己的手段之巧妙,然而在挑逗他的过程中,自己渐渐地也和他一样喘息起来,和他一样痴狂起来了。

    今天晚上我也一一重复了白天和木村做的那套痴情动作,因为我对于将丈夫和木村进行比较,体味一下两人究竟哪些地方不一样发生了兴趣——结果,和白天的男人比起来,丈夫的技术拙劣得让人怜悯,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做着做着我却不知不觉地和白天一样地兴奋起来,像拥抱木村那样使劲拥抱了这个男人,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就如他所说的,这正是淫妇之所以为淫妇之处。)我记不得紧紧拥抱了他几次。不过,就在我持续了几分钟的快活、刚做完那个事儿后,丈夫的身体猛然瘫软在我的身上。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叫了他一声,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黏黏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他张着嘴,涎水往下淌着……

    四月十八日。我马上想到了儿玉先生讲过的,在这种时候必须注意什么。我轻轻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身子底下抽出来(他的身体一旦松弛下来,似乎一下子增加了很多重量,死沉死沉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尽量使他的头部不晃动,费了老大劲,才慢慢将自己的脸从他的脸下面移了出来。对了,他的眼镜很碍事,所以先要把它摘掉。于是,他那半睁着的眼睛,以及面部肌肉完全松弛了的、摘掉了眼镜的脸便呈现在我的眼前,差点没把我给吓晕过去),然后下了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把趴在床上的丈夫翻了过来,让他面朝上躺着,又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垫上了枕头和靠垫,稍稍架高他的头部。他的身上除了眼镜外什么也没穿(我当时也是除了耳环外浑身一丝不挂),考虑到他的病情不宜移动,就让他这么光着,只给他盖上了睡衣。

    ——看样子他是左半边身子麻痹——我抬头看了看书架上的表,是夜里一点零三分。我又关掉日光灯,只留着床头的小台灯,还在灯罩上遮了块布。我给敏子和儿玉先生打了电话,请他们马上过来,还嘱咐敏子来的路上买两贯[72]冰块儿(我觉得自己很镇定,但是握着话筒的手却微微颤抖着)。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敏子来了。我正在厨房找冰袋和冰枕时,她提着冰块儿进来了。她把冰放到水池边的木板上,以锐利的目光迅速扫了我一眼,好像在瞧我是什么表情,然后若无其事地凿起冰块儿来。我简要地跟她说了说她爸爸的病情。她表情平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嗯、嗯”地点着头,继续她的凿冰作业。然后我们俩去了卧室,把冰袋和冰枕放在他没有麻痹的半边身子一旁。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也不互相看对方——尽量不去看对方。

    两点,儿玉先生来了。我让敏子留在卧室里,自己去外面接待儿玉先生,并给他介绍了丈夫发病的经过——把对敏子不好说的情况都说了出来,说着说着我的脸又红了。

    儿玉先生的检查非常仔细而且慎重。“借用一下手电筒。”他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检查它对光照的反射,然后又问,“有没有像筷子那样的小棍儿?”敏子去厨房拿来一根筷子给他。“请把大灯打开。”我打开了日光灯。儿玉先生用筷子头儿在丈夫的两个脚掌上来回刮了好几遍(据他后来告诉我,这叫做巴宾斯基反射测试。用小棍儿擦一擦,哪只脚趾条件反射地出现弯曲,就能知道是另一边出现了脑溢血。他说丈夫右半边的脑子里很可能有出血的地方),然后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又把盖在病人身上的睡衣卷到了下腹部。(这时,儿玉先生和敏子才注意到病人是光着身子的。丈夫的下半身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而我更是尴尬得要命。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的身体还和这个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呢。他常常看我的裸体,甚至拍了几十次照,可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从容地观察过他的全身裸体呢。他光着身子的时候总是紧贴着搂抱我,不让我看到他的全身。他对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了如指掌,恨不得连有多少毛孔都数得清。可是,我对他的身体,却不如对木村那样知道得清楚,而且也不想知道。因为我害怕知道了以后会更加厌恶他。原来,我一直是和这么瘦弱的人睡在一起的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总说我的罗圈腿,其实他的腿比我还要罗圈呢,从他趴在床上的姿势就能看得出来。)然后,儿玉先生把病人的腿分开一尺五六寸的间隔,以便能够清楚地看见睾丸。接着,他又用那根筷子在睾丸根部两侧的皮肤上,像刚才那样摩擦起来(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为了观察连接睾丸的肌肉的反射情况),交替着来回摩擦了两三遍。右边的睾丸像鲍鱼蠕动似的缓慢上下移动着,左边的睾丸却没有一点动静。(我和敏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最后敏子出去了。)最后又检查了体温和血压。体温正常,血压一百九十多。这是由于脑出血而导致的血压下降。

    儿玉先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观察了一个半小时,其间从病人胳臂的静脉里抽取了一百克血,还给他注射了加了甘油茶碱、维生素B1、维生素K等的浓葡萄糖。

    儿玉先生临走时对我说:“下午我再过来,最好请相马博士来一趟。”

    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的,于是问他:“有必要通知亲戚吗?”

    “先观察一段再说。”

    儿玉先生走时已是凌晨四点,我拜托他马上派个护士来。

    上午七点女佣来了。敏子说她下午再来,就回关田町去了。

    等敏子一走,我马上给木村打了电话,详细告诉了他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暂时不要来探视。他说心里不安,来看一下就走。我说病人虽然半身不遂,不能说话,但神志好像并没完全糊涂,所以见到木村难保不会兴奋。他说,那么他就不进屋了,只在大门外看望一下。

    九点丈夫打起了鼾。丈夫平时也打鼾,今天的声音特别响,感觉和平时不大一样。刚才好像一直是意识朦胧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昏睡状态。于是,我又给木村打电话,告诉他现在来看望没关系。

    十一点儿玉先生打来电话,说已和相马博士取得了联系,博士下午两点可以来出诊,他也和博士一起来。

    中午十二点半木村来了。他星期一有课,是抽空来的。我让他进了病房,在枕边坐了三十分钟。我也在旁边陪着。木村坐在椅子上,我坐在丈夫的床上(病人躺在我的床上),和木村说了一会儿话。这段时间,病人的鼾声尤其响亮。(他是真的在打鼾吗?我忽然有些怀疑起来。看见我的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木村好像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只是都没有说出口。)木村下午一点离去。护士来了,是一位叫做池子的、二十四五的可爱女子。敏子也来了。我这才得空吃了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两点相马博士来出诊。儿玉先生也来了。和早上的情况不同的是,病人进入了昏睡状态,有点发烧。博士的诊断和儿玉先生差不多。博士也做了巴宾斯基反射测试,但是没有摩擦睾丸两侧(即提睾肌反射)。博士认为不宜过多放血,还用专业术语对儿玉先生详细地做了交代。

    博士和儿玉先生走后,指压师又来按摩了。敏子没让他进来,讥讽他说:“多谢你的治疗,我父亲才会变成这样的。”把他赶走了。

    因为敏子刚才听见儿玉先生说:“超过两个小时以上的激烈指压不太好。也许这正是发病的直接原因呢。”(儿玉先生知道真正的原因,也许是为了安慰我,才把责任推到了指压师身上。)

    “都怪我把他介绍来,真对不起。”女佣不停地自责着。

    三点多时,敏子对我说:“妈妈,你去躺一会儿吧。”卧室里有病人躺着,敏子和护士都在,客厅也总有人进进出出。敏子的房间虽然空着,但她不喜欢别人用她的屋子,从隔扇到书箱、抽屉等所有地方都上了锁,我几乎不进她的房间。所以我就上二楼的书房去休息,在木地板上铺上被褥睡觉。看来,我暂时要和护士交替在这里睡觉了。

    虽然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我想起昨天的日记还没写,就接着写起来(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我就有此打算,把文具盒和日记本偷偷带来了,没让敏子瞧见)。我用了一个半小时,把十七日早上至现在发生的事写完,然后把日记本藏在书架后面,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下了楼。时间不到五点。

    去病房一看,病人从昏睡中醒来了,他还偶尔睁开迷茫的眼睛看看四周。她们说已经醒了有二十分钟了。从早上九点到现在一直昏睡了七个多小时。小池护士说,听说连续昏睡二十四小时以上就危险了,真是万幸。不过,他的左半身还是不能活动。

    五点半时,病人的嘴蠕动起来,好像要说什么(虽然发音还是不清晰,但是比起早上刚发病时要好多了)。他微微动了一下右手,指了指下半身,大概是想小便,可是接了尿壶,却不见排尿。看他的神色很焦急,我问他:“想尿尿吗?”他点点头,又接了尿壸,还是没尿出来。由于尿长时间的存留,他下腹部发胀,十分难受。可是,膀胱麻痹,尿不出来。我给儿玉先生打电话,问他怎么办。他在电话里指示让小池护士用导尿管导尿,结果排出的尿量很多。

    七点,给病人用吸管喂了少量牛奶和果汁。

    十点半时女佣回家,她说家里有事实在不能留下过夜,所以待到那么晚才走。敏子问,她需不需要回去?我听她这话里有话,意思是说,她不回去也可以,不过住在这儿不太方便吧。我就说,你住不住都可以,病人目前的情况比较稳定,有什么事会通知你。“好的。”十一点,她也回关田町去了。

    病人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但好像并没有睡熟。

    四月十九日。半夜十二点,我和小池护士相对无言地待在病房里。

    我在灯下看报纸消磨时间,尽量不让灯光照到病人。我让她去二楼睡一会儿,她不去。到了五点左右,天蒙蒙亮时她才去睡。

    阳光从遮雨板的缝隙里射了进来。看病人的样子好像还是没能安睡。不知什么时候,他睁开了眼睛,脸冲着我,好像在用目光搜寻我。我就坐在他的身边,不知他是看不见呢,还是装作看不见。嘴蠕动着在说什么,其他词都含含糊糊的听不清,只有一个词听得特别清楚。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好像在说“木——村——”。别的话都很含糊,唯独这个词听得真真切切(也许其他词语他想要说清楚的话,也是可以说清楚的,只是不好意思说清楚,才故意说得这么含糊的吧)。这样重复了两三遍,他又闭上了眼睛……

    七点女佣来了,接着敏子也来了。八点小池护士起床来病房。

    八点半给病人喂早饭。一碗稀粥外加蛋黄和苹果汁。我用勺子喂他。比起小池护士来,病人的眼神里流露出更想让我照顾他的意思。

    十点多病人想要尿尿。接上尿壶还是没尿出来。小池护士要给他导尿,他打手势让把导尿管拿走,显得很不愿意。没办法只得又给他接尿,过了十几分钟仍然尿不出来,他焦急得不行。

    “导尿可能有点难受,但是导出来就舒服了,听话啊,忍一下就舒服了。”小池护士像哄小孩似的劝说着,又拿来了导尿管。病人反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还用手使劲比划着。小池护士、敏子和我三个人一个劲儿问他是什么意思。最后才弄明白,原来他是在跟我说:“要使用导尿管,就你自己来,让护士和敏子出去。”我和敏子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明白,只有护士会使用导尿管,必须由小池护士给他导尿。

    中午病人吃午饭。和早上吃的东西大致差不多,食欲似乎好多了。

    十二点木村来了,我告诉他病人已经从昏睡中醒来,意识正在逐渐恢复,好像还提到了木村的名字,等等。今天我和木村在门口说完话,就让他回去了。

    下午儿玉先生来出诊。说情况良好,虽然还不可大意,但病情已经稳定了。血压高压一百六十五,低压一百一十。体温降到三十七点二度。注射了葡萄糖、甘油茶碱、维生素等。

    虽然对外尽量瞒着丈夫发病的事,但学校方面还是知道了。从下午开始,来探望的人和问候的电话就一直不断,还收到了好多果篮和花束等。关田町的房东夫人也来了,得知和她丈夫得的是同一种病,她十分同情,还送来了一篮子从自家院子里摘的丁香花。

    敏子把花插在瓶子里拿进了病房,对病人说:“这是房东夫人从院子里摘来的丁香花。”她搬来一个底座,把花摆放在病人最容易看见的位置。客人送的水果里有丈夫爱吃的伊豫柑橘,便用榨汁机榨成汁给他喝。

    三点,我让敏子和小池护士照看病人,自己上楼写完日记后睡觉。今天实在是缺觉,所以沉沉地睡了三个小时……敏子吃完晚饭后不久,大约八点就回去了。女佣九点半回去了……

    四月二十日。夜里一点,小池护士去二楼睡觉后,剩下我一个人在病房侍候。病人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浅睡。小池护士出去十几分钟后,我总感觉他好像睁开了眼睛。由于他躺在光线昏暗的地方,看不大清楚,只见他微微移动身子,嘴也在嘟囔着什么。我轻轻走过去看了看,果然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前方。那瓶敏子插的丁香花——病人的眼睛正望着它。在台灯上罩了遮光布,屋子里光线昏暗,只留下一小块地方可以勉强看看报纸,就在这个明亮的光圈旁边,丁香花散发出朦胧的清香——他茫然地注视着那团白蒙蒙的东西,仿佛想着什么。

    我猛然想到,昨天敏子把丁香花拿到屋子里来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现在这个时候,有必要说这些吗?——大概当时病人听到了这句话吧?——即使没有听到,一看见这花,就会想起关田町院子里的丁香树吧。然后会想起那家的厢房,想起在那里的夜晚发生的种种回忆。——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一看见病人的眼眸,就仿佛从那空虚的瞳孔深处,浮现出了与此相关的种种妄想。我慌忙把台灯移动了一下,以免照到花束……

    ……上午七点我把丁香花瓶拿出病房,换成了插在玻璃器皿里的玫瑰花。

    ……下午一点儿玉先生来了。体温下降至三十六点八度,血压又有上升的趋势,高压一百八十五,低压一百四十。今天也检查了睾丸的反射。我把儿玉先生送到了大门外,跟他谈了病人膀胱麻痹、每次导尿都闹别扭、因一点小事就精神兴奋,以及由于不能说话不能动而非常烦躁的事,等等。为使病人镇定和安眠,决定给他注射鲁米那……

    ……敏子今天上午没有来,傍晚五点左右来了……十点病人开始打鼾。和前天异常的鼾声不同,这次的和平时睡觉时打的鼾一样。看来是饭后注射的鲁米那起了作用。敏子望着丈夫的睡脸说:“看样子睡得很香。”然后只待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不久女佣也走了。我让小池护士上去休息。快十一点时,电话响了,是木村来的。

    “这么晚打电话,很抱歉。后来情况怎么样了?”木村问(我猜是敏子告诉他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吧)。我告诉了他大致情况,还说今晚打了针,病人正在熟睡。

    “我现在过去看一眼可以吗?”(他说“看一眼”,不知是要看谁一眼。)

    “你来了以后,先在院子里等着,等我从后门出来接你。不要按门铃,如果我不出来,说明不方便,你就回去好了。”我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十五分钟后,我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病人依然安详地打着鼾。我从后门把他迎进女佣的房间,说了三十分钟话……回到病房里时,病人还在打鼾……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儿玉先生来出诊。血压高一百八,低一百三十六。比昨天下降一些,但还不容乐观。高压至少要下降到一百七以下,必须和低压相差五十以上才行。体温三十六度五,已经正常了。今早已能使用尿壶,勉强自己排尿了。食欲相当好,拿来多少吃多少,不过目前只能给他吃些较稠的流食……

    两点,病人托给小池护士照看,自己上楼去写完日记。写完日记后一直睡到五点。下楼来到病房,见敏子也在。五点半注射了鲁米那。儿玉先生说,因为四五个小时后药力才能起作用,为了让病人夜里安眠,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打安眠剂比较好。还嘱咐小池护士不要告诉病人是安眠剂,只说是降压剂……

    ……六点,见晚饭送到床头桌上来,病人动动嘴想要说什么。反复只说一句话,说的什么听不清。我用勺子给他喂粥喝时,他推开我的手,还在说。我以为他不满意我的喂法,就换敏子喂,又换小池护士喂,可是不像是这个原因。慢慢才弄明白了病人的意思。原来病人刚才一直在说“牛——排——牛——排”。越听越像,这大大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他可怜巴巴地瞧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的。虽然我能猜到病人在要求什么,但是她们两人大概不会明白吧(敏子说不定能猜到)。我向病人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告诉他:“目前还不能想这些,暂时要忍耐一下。”不知病人能不能看明白。不过,病人不再说那句话,老老实实地张开嘴让我喂粥了……

    八点,敏子回去了。九点,女佣回去了。十点病人打起了鼾,睡着了。我让小池护士去二楼休息。十一点,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我从后门把他迎进女佣的房间。十二点,他回去。鼾声还在继续……

    四月二十二日。病情没有什么变化。血压比昨天稍高。安眠剂使病人夜里能够安眠,但他白天似乎在胡思乱想,显得非常烦躁。儿玉先生说一天必须睡够十二个小时,可是病人真正熟睡的时间只有六七个小时,其他时间似乎都在打盹,不知道到底睡着没有(一般来说,没有打鼾的时候是在浅睡,最多处于半睡半醒之中,这是我根据长期的经验判断的。甚至就连那鼾声,我有时都怀疑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得到儿玉先生的许可,从明天开始每天打两针鲁米那,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敏子和女佣还是那个时间走了。十点病人开始打鼾。十一点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四月二十三日。丈夫发病以来到今天已经一周了。上午九点早饭后,小池护士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厨房去了。只剩下我和病人时,他张嘴说出“日——记——日——记”,和昨天“牛——排”的声音相比清楚多了。日——记——日——记——他似乎在惦记日记的事。

    我说:“你想写日记吗?可现在还不行啊。”

    他摇着头说:“不是。”

    “不是?不是日记的事?”

    “是你的日记——”

    “我的日记?”

    他点点头:“你——你的日记——还写吗?”

    “我从来不写日记,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故意装糊涂。

    他嘴角浮现出无力的微笑,点点头说:“啊,是这样,知道了。”

    病人第一次露出笑容,那笑容却是莫名其妙的,仿佛谜一般。小池护士把病人的餐盘送到厨房去后,顺便在客厅吃了饭,十点回到病房。

    然后,她刚要给病人注射鲁米那时,“这是什么针?”病人问道。因为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打过针,所以,他有所怀疑。小池护士回答:“血压还有些高,这是降压针。”……

    下午一点儿玉先生来出诊。

    两点半,见病人打起了鼾,我上楼去了。但我五点下楼来时,他已经不打鼾了。问了小池护士,得知他真正熟睡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大多数时间好像都在梦境中遨游。虽然吃了安眠药,但是白天总是不如夜间睡得踏实。晚饭后打了第二针……

    十一点整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四月二十四日。今天是发病以来的第二个星期日。早上有两三个来探病的客人,但都没有让他们进病房,只到大门口就回去了。儿玉先生今天不出诊。病人无特别变化。两点敏子来了。她最近一般都是傍晚来,然后在病房里待两三个小时,可今天却白天来了。

    她坐在正在打鼾的父亲的床边,看着我的脸说:“我以为今天客人不多呢。”我没说话,她又说:“妈妈,好多东西该买了吧……偶尔星期日出去走走怎么样?”不知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受他之托……他如果有这个打算的话,昨天晚上怎么没跟我说呢?难道跟我不好直接说,所以通过敏子来跟我说吗?还是敏子自作主张的呢?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在大阪那家旅馆前焦急地等我的身影……说不定真是这么回事呢。

    ——虽然浮现出这样的幻觉,又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于是想要打消这个念头。然而越是想要打消它,就越是妄想着如果他真的等在那里怎么办?可是,再怎么说,我今天根本没有时间去那里,根本不可能离开家那么长时间,最快也得下个星期日再说了。

    ……不过我另外有要办的事,就对敏子说:“那么,我去锦市场一带转转,一个小时之内回来。”我三点多出了家门,急忙叫了出租车直奔御幸町锦小路,先去买了面筋啦、豆皮啦、蔬菜啦,作为去买菜的证据。然后去了三条寺町,在常去的一家纸店买了十大张雁皮纸和一张作封面用的厚纸,请纸店裁成和我的日记本一般大小,并请他们给包装好,包得尽量不会弄出褶皱,并把它放到购物袋里的蔬菜下面。然后从河原町街叫了辆出租车——对了,不能把我在蔬菜店外面给他打了个电话这事给漏了。他说:“我今天哪儿也没去,一直在家里。”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试探我,看我会不会约他出来幽会。只说了一两分钟话,我就挂了电话——四点多回了家(大概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将那包雁皮纸藏在玄关的伞架后面,把购物袋交给在厨房干活的女佣……病人好像还在睡觉,可是没有鼾声。

    ……我心里惦记的是,昨天病人问我的那句“你还写日记吗”这件事。一向装作不知道我写日记的丈夫,怎么突然问起日记来了呢?他大概是头脑糊涂了,忘记了自己本不应知道我写日记的事吧?或许是想说“我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装不知道了”吧?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回答:“从来不写日记。”丈夫怪怪地笑着说:“知道了。”这是不是“你装什么呀”的意思呢?——总而言之,丈夫一定是想知道他发病以后的这段日子,我写没写日记,如果还在写,一定是想让我给他念一念。我只能认为,他由于自己已不能偷看,所以为了公开得到我的允许,才这么说的。

    假如他真有这个打算,我也要赶紧想好对策,以备他万一向我公然提出这个要求。如果他提出要求的话,从正月到四月十六日的日记,随时可以念给他听,但是十七日以后写的日记决不能让他知道。到时候我就这么对他说:“这些日记你一直在偷看,所以没有必要加以隐瞒,可现在再给你看也没什么意思了。当然,你想要看的话随时都可以给你,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日记只到十六日为止。自从你得病以后,我每天忙于护理,根本没有时间写日记,而且也没什么东西可写的。”——然后,我还要把十六日以后都是空白页的日记本给他看,让他安心。我去买雁皮纸,就是为了把十六日以前的和十七日以后的日记分开,重新订成两本日记……

    ……由于午睡的时间外出了,所以回家后就上了二楼,从五点睡到六点半。下楼的时候,把日记本也带到楼下,放到客厅橱柜的抽屉里。晚上八点,敏子走了。十点,我让小池护士去了二楼。十一点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四月二十五日。夜里零点送他从后门出去,锁上了后门。然后回到丈夫身旁,静静地坐了约一个小时,倾听他的鼾声。等他熟睡后,我来到客厅,去制作新的日记本。将日记本分成两本后,把到十六日为止的那本放在橱柜的抽屉里,把十七日以后的那本拿到楼上,藏在书架里。干这件事花了一个小时。两点后回病房,病人一直沉睡着……

    下午一点,儿玉先生来了。没有特别的变化。近来血压的高压一直在一百八至一百九之间浮动。儿玉先生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血压再降下一些。白天好像依然不能安眠……

    ……十一点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四月二十八日。十一时,院子里……

    四月二十九日。十一时,院子里……

    四月三十日。下午一点,儿玉先生来出诊……他说下周尽早再请相马博士来看一次为好……

    ……十一点时,院子里……

    五月一日。今天是丈夫发病以来第三个星期日……和上个星期日一样,敏子两点多来了,这与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她确认父亲已经睡着了之后,小声劝我说:“你去买东西,顺便散散步吧。”

    “我不在行吗?”我犹豫不决。

    “爸爸刚睡着,没问题。你去吧,妈妈。今天关田町白天也烧了洗澡水,你顺便去洗个热水澡再回来吧。”

    我觉得她这么说一定有原因,就说:“那我出去一两个小时。”

    三点左右我提着购物袋出门了。我直奔关田町,房东夫人不在,木村一个人在厢房里。他告诉我说:“敏子刚才给我打来电话,说:‘今天房东夫人去和歌山,很晚才回来。我现在要去照看病人,不好意思,请你来看两三个小时家好吗?我傍晚之前回来。’”所以他就来了。

    也就是说虽然没有热水澡洗,但有木村在……虽说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这样充裕的时间好好聊聊了,但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五点我先离开了关田町,因为没有时间了——担心病人会不会醒来——急急忙忙在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东西回家。

    “你回来啦,真快啊。”敏子说。

    “你爸爸怎么样?”

    “今天睡得特别好,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了。”果然,病人正打着响亮的鼾声。

    小池护士对我说:“我刚才请小姐照看病人,自己去澡堂洗了个澡。”她的脸红扑扑的,很有光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小池护士去了趟澡堂啊。——我不由一惊,感觉多半是敏子在做什么文章——当然,自从丈夫发病后,家里的浴池只使用过两三次。我、小池护士和女佣都是隔两三天去澡堂洗澡,今天轮到小池护士去洗,所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敏子是不是预先想到这一点,为了只剩下她和病人两个人,才让我出去买东西的呢?我疏忽大意了,没想到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我应该能想到的(小池护士洗澡时间长,需要五六十分钟,这我是知道的)。就是因为敏子一说“关田町有洗澡水”,我才头脑一热,失去了理智——我心想“坏了”,便让她们两人看护病人,自己像往常那样上楼去睡午觉。

    我马上取出藏在书架后面的日记本,仔细检查了一下,想看看是否被偷看了。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居然忘记贴透明胶条了,无法找到被偷看的证据——不过,我又一想,一定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自己因为多虑,才把日记分成两本,后一本藏在这里,可是这些情况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这么一想,我稍稍放下了心,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下午八点,敏子回关田町去之后,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我去厨房问女佣:“今天下午我外出时,有没有人上二楼去过?”

    让人意外的是,女佣说:“小姐上去过。”据女佣说,我出去十五分钟后,小池护士就去洗澡了。不久,小姐就上了二楼,两三分钟后下来进了病房,好像跟老爷说了些什么。那时候鼾声突然停了。然后,敏子和老爷说了一会儿话,又上二楼去了一趟,马上又下来了。不久小池护士就从澡堂回来了。

    我说:“可是,我傍晚回来的时候,还听见病人在打鼾哪?”

    女佣说:“夫人出去的时候没有打,快回来的时候,才又打起鼾来的。”……

    情况越来越明朗了,看起来并不是我多疑,也不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确定。

    我把敏子今天的行为排列了一下——下午三点,找借口把我支出去。然后,让小池护士去澡堂洗澡。然后,是病人自己醒来告诉敏子,还是敏子叫醒病人,这个情况搞不清楚,反正她知道了我的日记放在客厅的橱柜里,找到后把它给病人拿来。病人看了,说这是十六日以前的,十七日以后的那本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还说他想看的是后面的,就让敏子再去找一找。于是,她上了二楼,从书架里找到后拿下来给病人看,或者念给病人听,然后又上楼去放回原处。小池护士回来了。病人又装睡。五点多,我回来了。

    ——大概顺序就是这样的。可是这么多的行动,能在我出去的两三个小时内一一完成,实在了不起。这时,我想起上个星期日(四月二十四日)下午,我也曾经在敏子的劝说下外出购物。这么说,敏子的这个做法,大概是从上个星期日就开始了吧。在二十三日的星期六早上,病人曾一个劲地对我说“日——记——日——记”,明摆着是想看我的日记。那么,二十四日下午我外出的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小池护士和敏子面前(当时,小池护士可能已经去澡堂了,女佣说她也记不清了)也一个劲地说过同样的话呢?病人可能是见我不理睬他,才去跟敏子说的——这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不记得告诉过敏子我在写日记。不过,也许是木村告诉她的,也许是她自己感觉到的。所以,病人这么一叨念,她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吧……

    “橱柜——”病人指着客厅的方向。敏子去客厅打开橱柜的抽屉寻找。不过,她应该能想到日记本早已不在抽屉里了。“我知道了。肯定在二楼呢。”敏子说着跑上二楼去找。我这么想象着。

    ——总之,就是这样,他们上个星期日已经知道十七日以后我还在写日记的事,这个星期日又知道了我把日记本认真地分成了两本,一本放在楼上,一本放在楼下的事——这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使我最感困惑的是,如果这一推测属实的话,以后怎么办呢?我一旦写了日记,即使遇到困难也不想中断。但是,我还是应该尽量避免以后的日记再被偷看。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在中午午睡时间去二楼写日记了。等到夜里,丈夫和小池护士都睡着了以后,再找个保险的地方把日记本藏起来……

    六月九日。我有很长时间懒得写日记了。自从上个月一日,即病人第二次发病后去世的前一天以来,我就没有再写日记了,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天。这是因为病人突然死去,家事骤然增加,实在太忙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是由于他的死,导致我继续写下去的兴趣——或者说是劲头——没有了。没有劲头写了,这种状态至今没有变化。所以,今后我很可能不会再写日记了。是不是继续写日记,至少现在还定不下来。

    不过,我自今年正月一日以来,已经每天不间断地写了一百二十一天的日记。后来因故一下子不写了,正好借今天这个机会给它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从日记这种体裁上讲也有这个必要,而且回顾我和故人之间迄今为止在性生活上的争斗,追忆那些往事并非徒然之事。

    把他留下的日记——尤其是五月份以来的日记,和我的日记仔细对照着看的话,斗争的痕迹历历在目。只是在丈夫活着的时候,因种种原因有些事情我没敢写进日记里,现在可以补在后面,也算是给日记做个了结吧。

    刚才我也写了,病人的死很突然。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大概是五月二日凌晨三点前后死去的——当时,小池护士在二楼睡觉,敏子回关田町了,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夜里两点时,我见病人像往常那样平静地打着鼾,就悄悄出来去了客厅,想把三十日傍晚到五月一日的事写下来。因为大前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以前,我都是利用午睡的时间,去二楼偷偷把前一天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写下来的。可是五月一日,星期日,我发现自己藏起来的第二本日记,竟然意外地被丈夫和敏子偷看了。所以那天下午,我便没有在二楼写日记,还打算以后改在深夜写,日记本也要变换藏匿的地方。(由于一下子没想到藏在什么地方好,我便把日记本还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下了楼。当天夜里,等敏子和女佣都走了以后,趁小池护士上去睡觉之前,我将日记本取出来塞进怀里,走下楼来。小池护士紧跟着就上楼去了。此时,我还没有想好藏匿的场所,心里直犯难。我琢磨着,今天一晚上可以考虑藏在哪儿合适,实在没合适地方的话,就把客厅里的天花板掀起一块,塞到那块板子里面去。)于是,五月二日,凌晨两点多钟,我去了客厅,从怀里掏出日记本,开始写四月三十日以后发生的事情。我正专心写着,忽然发觉刚才一直响着的病人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病房和客厅只有一墙之隔,我由于太专注了,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停的。当我写到“……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在中午午睡时间去二楼写日记了。等到夜里,丈夫和小池护士都睡着了以后,再找个保险的地方把日记本藏起来……”的时候,发现鼾声停了。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就把写了一半的日记本摊在桌子上,站起来到病房去了。只见病人静静地平躺在床上,脸朝着天花板,好像睡着了的样子。(自从发病那天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以后,病人就没有戴过。他睡觉时的姿势一般都是面朝上的,因此能经常拜见到他那“没戴眼镜的脸”。)之所以说“好像”,是由于为了避免光线射到病人脸上,病房里的台灯灯罩上蒙着布,所以我一时没有看清躺在暗处的病人的脸。我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目不转睛地瞧着阴影里的病人,忽然发觉有点静得出奇,就把灯罩上蒙的布拿了下来。病人的脸立刻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我这才看清,病人正半睁着眼睛,瞪着斜上方的天花板,眼睛已凝住不动了。“他死了。”——我这么想着,凑近他,摸摸他的手,已经凉了。枕旁的表指着三点零七分。这就是说,他是在五月二日凌晨两点至三点零七分之间死去的。而且看样子是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死去的。我就像胆小的人恐惧地窥视着无底的深渊一般,凝神静气地注视了这张“没戴眼镜的脸”好几分钟——新婚旅行之夜的回忆突然间鲜明起来——我赶紧又把布蒙在了灯罩上。

    第二天,相马博士和儿玉先生也说,病人这么快就第二次脑溢血发作真是没想到。以前,也就是十年前,得了脑溢血后,隔两三年或七八年第二次发作的情况很多,一般人再发作时就会死去。但近年来随着医术的进步,不再发作的人越来越多,即使再发作也不要紧,就算发作三四次,照样享尽天年。他们说我丈夫不像个学者,不太注意养生,还常常对医生的忠告置若罔闻。不过,虽说再次发作的危险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第二次发作了。他们认为我丈夫还没到六十岁,这次如果能慢慢恢复健康的话,就还能活几年,弄好了再活十几年也不成问题,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且不论相马博士和儿玉先生是否真是这么想的,但人的命数如何,即使是名医也预测不出来的。他们这么想是正常的。不过说实话,这个结果和我预想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并不觉得太意外,虽说预想的事情往往不会如期发生,甚至一般不会发生。女儿敏子恐怕也有同样的预感吧。

    于是,我又将丈夫的日记和我的日记对照着看了一遍,心想现在终于可以公开追寻我们是如何发展至此,甚至发展到以这样的方式诀别的轨迹了。其实,丈夫早在十几年前,从和我结婚前就开始写日记了。所以,要追根寻源地彻底追究我们夫妻的关系,就应该从结婚以前的日记看起才对。但是,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着手这样庞大的工作的。我知道二楼书房里的书架最上层,堆着十几本丈夫的日记,上面落满了灰尘,可是我没有耐心去看那些庞大的记录。他自己也曾说过,到去年为止,他都一直没在日记中写和我的闺房之事。他露骨地写起这些——或者说开始专门写这些内容是今年正月以来的事。几乎是同时,我也对抗地写起日记来。所以,先对照地看一看我们这个时期的日记,将遗漏之处逐一补上的话,就能够弄清楚我们是怎样互相爱恋,互相沉溺,互相欺骗,互相引诱的,并能搞清最终一方被另一方毁灭的经过,也就没有必要再翻阅以前的日记了。

    丈夫在去年一月一日的日记里说我是个“天性内向,对稳秘之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知道也故意装不知道,心里想的不轻易说出来”的女人,这一点我不否认。总的来说,他的为人比我要正直好多倍,所以他的日记也少有虚伪不实之词。当然,这并不等于他写的都是真实的。例如,虽然他写的是“妻子肯定知道这本日记放在书房的哪个抽屉里”,但是“她绝不会做偷看丈夫日记的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尽管如此,“从今年开始不想顾虑这一点了”。其实,正如他后来慢慢坦白出来的那样,“应该说我预感到她会偷看,而且期待着她偷看”,这才是他的真心话,我早就看透了。

    正月四日早晨,他在书架的水仙花前故意丢下钥匙,就是急于让我偷看他的日记的证据。坦白地说,即使他不玩这个小把戏,我也早已在偷看他的日记了。我在一月四日的日记里写了我“绝不会看的。我不想越过迄今为止自己划定的界限,进入丈夫的内心。正如我不愿意别人了解我的心事一样,我也不喜欢对别人的秘密刨根究底”,其实都是假话。虽然“我不愿意别人了解我的心事”,但我喜欢“对别人的秘密刨根究底”。我从和他结婚的第二天起,就有了经常偷看他的日记的习惯。我早就知道“他把日记本锁在那个小桌子的抽屉里”,而且还知道,“他把钥匙有时放在书中间,有时藏在地毯下面”,但不是像我写的那样“绝不会偷看丈夫日记的”。只是,他以前的日记里并没有写有关我们夫妻生活的事,净是些我不感兴趣的、枯燥的、学问方面的内容,所以我从不认真去看,只是偶尔翻阅一下,以偷看丈夫日记为满足而已。

    但是自从今年正月他“不想顾虑”了开始,我自然而然地被他的日记所吸引了。早在正月二日下午,我趁他出去散步不在家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他的日记内容的变化。只是,我不让丈夫知道我在偷看他的日记,这不仅仅是由于我天生喜欢“知道也故意装不知道”,还因为我猜测到了丈夫既想让我偷看,又希望我看了也装作没看的心理。

    他称呼我“郁子啊,我可爱的妻子”,还说“我对她无比的爱”是“出自真心的”,等等,这一点我丝毫没有怀疑过。但是,同时我希望他能明白当初我也是很爱他的。虽然当年新婚旅行时,“看见他摘下近视眼镜时,竟吓得浑身哆嗦了”是事实,但“现在想起来,我似乎选择了最不适合我的人”,每当看见他的脸就“无缘无故地感到不舒服”也是事实,但是并不因此而说明我不爱他。“在有着京都遗风的名门世家”里长大的我,“遵照父母之命糊里糊涂嫁到这个家里,一直以为夫妻生活不过如此”,所以无论喜欢不喜欢,只能一心去爱他。何况我“尊崇过时的旧道德,有时候甚至还颇引以为豪”。每当我不由得想吐时,总觉得对不起丈夫,也对不起自己已故的父母,为自己如此浅薄而深感自责。这种感觉越是强烈,我就越是压抑那种感觉,努力去爱他,并且真的爱他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对于天生具有淫荡体质的我来说,这是唯一可供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如果非要说当时的我对丈夫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是丈夫不能充分满足我那旺盛的要求。但是,我为自己的过度淫欲而羞耻的感觉多于对他体力不足的不满。我虽然叹息他精力的减退,但不仅没有因此而厌恶他,反而更加燃起了爱情之火。然而他是怎么想的呢?从今年开始他使我真正开了眼界。

    我不知道他“从今年开始,我决定把一直犹豫着没敢写进日记里的事写下来了”是什么动机。他说是“我对于不能与她直接谈论闺房之事非常不满”,对我的“极端的秘密主义”、我的所谓“教养,伪善的女性的温柔,矫揉造作的高雅品位”抱有反感。为了打破它“才想把这些事写进去的”,果真仅仅是这个理由吗?恐怕还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可奇怪的是日记里没有记载。或许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想要写那样的日记的心理,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吧。

    从他的日记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我“是百里挑一的、极其罕见的器官的拥有者”,如果我“被卖到从前岛原一带的妓院去的话,肯定会大受欢迎,无数嫖客会竞相聚集到她的身边”。可是,尽管他说“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如果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自己是不利的”,可还是冒着对自己不利的风险告诉了我这些,这又是什么心理呢?他只要一想到我的“那个长处”,“就感到嫉妒”,他还说“如果其他男人知道了她的这个长处……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并为此感到不安,可是他毫不掩饰他的不安,把它写进日记里,我推测他是想让我偷看日记,然后做出让他嫉妒的事来。这一点,从“我也在偷偷享受着嫉妒”,“本来,我一感到嫉妒,那方面就会产生冲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嫉妒是必要的,它能够引起快感”(一月十三日)都证明了我的推测,不过,这些从一月一日的日记里,我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

    六月十日。我在八日的日记里写了:“我对丈夫一半是极端的厌恶,一半是极端的爱恋。我和丈夫虽然性不合……”我还写了:“但我并不想去爱别人。旧的贞操观念已深深扎根在我的头脑里,是决不会改变的。我对丈夫那种……爱抚方式深感困惑,然而他明显是狂热地爱着我的,因此我不回应他一下,总觉得过意不去。”我从小受到父母严格的家教,之所以写了一些丈夫的坏话,是由于受到二十多年来旧道德观念的束缚,因而一直压抑着对丈夫的不满之情。但我还是朦胧地认识到,使丈夫产生嫉妒便等于取悦丈夫,这是通向“贞女”之道的。不过我还只限于写“非常厌恶与丈夫行事”、“性方面合不来”等,接着又写“不会爱别人”、“天性不会背叛丈夫”等软弱的话。也许,我从那时候开始,潜意识里就喜欢上木村了,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保持对丈夫的贞操,只敢提心吊胆地绕着弯子写点未必能使他嫉妒的话而已。

    可是,看了十三日丈夫日记里写的“我利用对于木村的嫉妒,成功地使妻子兴奋了……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她那么做,来尽力刺激我,是有利于她自身的幸福的……我希望她能使我产生疯狂的嫉妒……妻子尽可以走到极端的程度,越极端越好……甚至使我对她抱有一些怀疑……最好能达到这样的程度”等之后,我突然认真考虑起木村来了。我看到他七日写的“我总觉得妻子……以为自己是在监督两个年轻人,其实让人感觉她已经爱上了木村”这些话,十分厌恶和反感,认为不管丈夫怎么教唆自己都不会越轨的。但后来看到“越极端越好”等,我心里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弄不清楚,到底是在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时,丈夫就已看出了我喜欢木村,因而才教唆我的呢?还是由于他的教唆而使我对木村的感情从无到有的呢?当我意识到自己对木村产生了好奇心之后,仍然为了丈夫“违心”地压抑自己,自欺欺人。

    ——是的,我刚才使用了“好奇心”这个词,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解释说,我是为了让丈夫高兴才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好奇起来的。一月二十八日,我第一次大醉的时候,就是由于渐渐搞不清自己对木村的感情是为了丈夫,还是为了自己,这个界限越来越模糊,想要掩饰这一苦恼才喝醉的。

    我从二十八日晚上一直睡到三十日早上。丈夫在日记中写到“从她的性格来看,到底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不大好判断”。其实那两天我绝对不是“在装睡”,不过也难说是一直在昏睡。我的日记里写了当时半醒半睡的状态,不过,关于“她嘴里说出‘木村先生’这样的梦话”这一点,有必要在此作些补充。

    要说“这是不是真的梦话呢?会不会是假装说梦话,故意让我听的呢”,应该说是二者之间吧。我朦胧地感觉是“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在和木村做爱”时,不禁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是一边想着“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羞耻的梦话”,一边说出来的。而且,一方面觉得被丈夫听见很不好意思,一方面又希望被他听见。但是第二天晚上,“她今天晚上也喊了一声‘木村先生’。难道说她今天晚上也做了同样的梦,在同样的情况下梦见了同样的幻影吗?”即丈夫日记里写的三十日夜里的情况却不一样。那天夜里我的确是有某种目的的,我是利用了昏睡的机会,假装说了那些梦话的。当然很难说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和计划——也许睡得多少有些迷糊——只是意识到自己在昏睡,为了麻痹自己的良心,利用了昏睡而已。丈夫说“我是否应该理解为自己是在被她愚弄呢”,或者可以这样理解吧。可以肯定的是,那句梦话里包含有“要是能和木村先生这样该多好啊”的心情和“丈夫把他介绍给我多好啊”的双重愿望,我是为了使丈夫了解这些才说的那句梦话。

    二月十四日,木村先生把宝丽来照相机介绍给丈夫,丈夫写了“木村是怎么会知道,一告诉我这种照相机,我就会喜欢它的呢?真是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连我都不知道丈夫想要拍摄我的裸体照片。即使我猜测到了,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告诉木村先生的。那时我每天都醉得一塌糊涂,被木村抱进卧室里去,却从来没有和他深入交谈过,更别提谈到夫妻生活了。说真的,我和他只不过是喝醉了之后被搬运一下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瞒着丈夫说悄悄话的。我倒是怀疑敏子。能够给予木村这种暗示的只有敏子。她二月九日提出搬出去住,理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学习。很明显,她是不想看到每天夜里父母房间亮着的明晃晃的灯光,这使她颇感困惑。大概她每天从门缝中偷看过日光灯下床上的景象——炉子里火苗熊熊燃烧的声音,正好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假设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丈夫让我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淫秽的姿势,来享受这一美妙乐趣的过程——而且假设她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木村。这些假设后来得到了证实,我在读丈夫十四日的日记时就已经有所觉察。就是说,在我发现丈夫夜里的所作所为之前敏子就知道了,并告诉了木村。

    尽管如此,木村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给丈夫提供“那种照相机”,并暗示丈夫拍我的裸体的呢?我到底还是忘了问问木村。但据我的推测,一是为了以此来讨丈夫的欢心吧?二是期待,期待通过提供相机,能得到丈夫拍摄的我的裸体照片吧?而后者才是主要目的吧。丈夫渐渐对宝丽来不满足了,还使用了蔡司伊康,并让木村帮着洗出照片——虽说细枝末节不能说得太清楚,但大致会如何发展,基本上都不出木村所料。

    二月十九日,我写了“敏子的心理状态我实在把握不了”,其实我也能捕捉到一些。正如刚才我所说,我已隐约猜到她把夜里看到的事告诉了木村。我知道她在心里悄悄爱着木村,因此“对我抱有敌意”。她认为“母亲体质纤弱,经受不起过度的房事,而父亲却勉为其难”,因此担心我的健康,憎恨父亲。然而,见到父亲出于怪异的嗜好使我和木村接近,而我和木村也不拒绝,她就在憎恨父亲的同时也憎恨起母亲来了。我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我还看出来,比我还要阴险的敏子,知道尽管“自己比母亲年轻二十多岁,在容貌和姿色方面却不及母亲”,木村对母亲爱得更多,所以暂时先站在母亲一边,以后再做打算。然而她是如何和木村串通起来安排我们会面的,我至今还弄不明白。比如说,我觉得她搬到关田町去住,不仅仅是由于惧怕那明晃晃的日光灯,还因为考虑到那里离木村住的地方近的缘故。那么,她搬出去住究竟是木村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决定呢?据木村说那都是她的设计,还说“我只不过是被牵着跑而已”,果真是这样吗?对于这一点,我现在还是不能相信木村。

    正如敏子嫉妒我一样,我在内心里也非常嫉妒敏子。但是我尽量不表现出来,日记里也没有写。这是我的阴险天性使然,不过我比女儿更有自信,所以不想去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还有一点,我之所以嫉妒敏子——因为我怀疑木村也爱她——是因为我非常害怕被丈夫知道这件事。丈夫自己也曾担忧地写过“如果我是木村的话,要问我会喜欢哪一个,我肯定也会对母亲感兴趣的,虽说她已上了年纪”,但是“从木村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什么”,所以丈夫有时怀疑他是“暂时讨母亲欢心,并通过她来追求敏子”。我最讨厌让丈夫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想要让丈夫觉得木村只爱我一个人,为了我不惜牺牲一切。因为不这样的话,丈夫对木村的嫉妒就不会那样执著,那么强烈了。

    六月十一日。虽然丈夫二月二十七日写了“正如我估计的那样,妻子在写日记”,“几天前我就有所察觉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而且已经偷看了。我写的“我是不会粗心大意到让丈夫发觉我在写日记的”、“像我这样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扉的人,至少可以说给自己听”等也全是谎话。我希望丈夫偷看我的日记。“说给自己听”当然是心里话,但是让丈夫看也是写日记的目的之一。至于我为什么要使用不出声音的雁皮纸,还要封上透明胶带,只能说是由于我天生对秘密主义感兴趣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嘲笑我的秘密主义的丈夫也是一样。我们两人都知道自己在被对方偷看,却仍旧从中设置重重障碍,故意绕圈子,最终也不明示对方是否到达了目的地,这就是我们的共同兴趣所在。我不厌其烦地使用透明胶带,不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迎合丈夫的嗜好。

    到了四月十日,我才开始把丈夫健康异常的情况写进了日记里——“丈夫在日记里好像写了些有关他那令人忧虑的身体情况”……我没有看他的日记,不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其实“我在一两个月前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丈夫自己坦白这件事是在三月十日的日记,其实也许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是我由于种种原因故意装作一无所知,因为我害怕这会使丈夫神经过敏。因为丈夫一旦神经过敏,就会节制房事,这是我最最害怕的。我并非不担心丈夫的生命,但是满足我那不知厌倦的性欲才是更为切实的问题。我想方设法让他忘却对死亡的恐怖,拼命利用“木村这个兴奋剂”来煽动他的情欲。

    ……但是,进入四月份以后我的心情逐渐变了。三月,我常常在日记中写自己还坚守着“最后的防线”,使丈夫相信我还保持着贞操。可是,我最终突破了和木村之间的“一纸相隔”其实是在三月二十五日。我在二十六日的日记里写了一些和木村装模作样的对话,那都是为糊弄丈夫而写的。我心里做出重大决定是在四月上旬,记得是四日、五日、六日这几天。我在丈夫的诱导下一步步陷入堕落的深渊,但还是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为了满足丈夫才这样忍受痛苦地与人私通的——而且,即便从迂腐的道德观来看,这也堪称为妇之道的楷模之举。然而从那几天开始,我完全撕去了虚伪的面纱。我明确地承认了自己爱的是木村,不是丈夫。

    四月十日,我写了“并不只是丈夫的身体状况值得担忧,我的身体情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这是个弥天大谎,其实我什么病也没有。当然,“在敏子十岁时,我咯过两三次血”、“曾被诊断为二期肺结核”等都是事实,但是“不听医生的劝告,也不注意保养身体”。幸运的是,后来竟然“不治而愈了”,至今再也没有犯过。因此,“二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发病时一样的、鲜红色的血痰”,“一到下午就感觉疲惫不堪”,“时不时觉得胸口疼”,“或许这次会恶化下去,甚至发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感到情况“很不妙”等都是我胡编出来的,这是为了引诱丈夫早日坠入死亡之谷的一种手段。我的目的是让丈夫知道,我都豁出了性命,你也得义不容辞。我后来的日记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写的。我不仅写在日记里,还随时准备装出咯血的样子给他看。我不断地使他兴奋,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想尽办法使他的血压不断上升(第一次发作以后我也毫不手软,一再玩弄小把戏使他嫉妒)。木村很早就预言,丈夫肉体的毁灭已为期不远了,比起含含糊糊的医生来,我更相信木村一向敏锐的直觉,恐怕敏子也是如此。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淫荡的血,这是确定无疑的,可是我怎么会埋藏着谋害丈夫的心呢?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产生的呢?难道说被那样乖戾、变态、邪恶、执拗的丈夫不断扭曲的话,无论多么朴实的心也最终会被扭曲吗?不是这样的。我给人贤惠守旧的感觉,这都是环境和父母造成的,其实我天生就有着一颗冷酷的心吧。这个问题一下子还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最终的结局不能不说是,我作为妻子对丈夫尽了忠,使丈夫度过了他所希望的、幸福的一生。

    无论对敏子还是对木村,我现在仍然抱有许多疑问。据他们说,我和木村在大阪约会的旅馆是木村请敏子介绍的,这可信吗?很可能是敏子也和谁去过那家旅馆,而且现在还在去吧。

    木村的计划是,以后找个适当的时候和敏子形式上结婚,然后和我三个人住在这个家里。敏子为了维护家庭的体面,需要甘愿为母亲做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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