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细雪(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细姑娘[113],劳驾帮个忙!”

    从镜子里看到妙子从过道走进来,幸子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扑儿递了过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风姿——穿着长衬衣、后颈裸露着。同时询问道:“雪子妹妹在楼下干啥?”

    “在守着小悦练钢琴吧。”

    楼下果真有弹练习曲的声音,原来雪子一打扮好就让悦子拉去看她练钢琴了。悦子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她妈妈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可是今天她妈妈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块儿出去,她就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两点钟开始的音乐会一结束,雪子在晚饭前先单独回家陪她,她才勉强顺从了。

    “哦!细姑娘,雪子妹妹的亲事又有一门了。”

    “是吗?”

    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幸子的背并不驼,由于长得丰满,双肩到背上隆起滑腻的肌肉,在秋阳下显得色泽丰润,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开外的人。

    “井谷老板娘来说的亲。”

    “是吗?”

    “是个挣薪水的,据说是MB化学工业公司的职员。”

    “收入有多少?”

    “月薪一百七八十元,加上奖金大概有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MB化工是法国人开办的公司呀。”

    “是呀,你什么都知道呢,细姑娘。”

    “这点儿事情总知道吧。”

    对于这类事情,两个姐姐都赶不上年纪最小的妙子那样精明。她几乎有点儿瞧不起两个姐姐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说起话来倒像自己是老大姐。

    “这家公司的名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总公司在巴黎,资本很雄厚。”

    “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滨海大街不是还有他们的大厦吗?”

    “是呀。据说他就在那里上班。”

    “他能讲法语吗?”

    “能。大阪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在巴黎又呆过一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语,月薪大概是一百元,两项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

    “财产呢?”

    “没有什么财产。乡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娘住着,还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没什么大不了。”

    “尽管这么说,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

    “这门亲事对雪子究竟怎样?家累仅仅一个老娘,又住在乡下,来不了神户。本人四十一岁,据说还是第一次结婚。”

    “四十一岁还没结过婚,为什么?”

    “据说是挑长相耽误下来的。”

    “嘿,靠不住!得仔细调查调查。”

    “对方起劲得很呢。”

    “雪姐的照片给人家了吗?”

    幸子上面,长房还有一个姐姐鹤子。妙子从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听起来就成了“雪姐”。

    “照片先前给过井谷老板娘一张,井谷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对方看了似乎很中意。”

    “家里有对方的照片吗?”

    楼下的钢琴声还没有停止,幸子估计雪子一时不会上楼。

    “喏,就在最上面靠右边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吧。”幸子拿起口红,像要和镜子里的人亲嘴那样努努嘴。“在那里吧?”

    “有了。这张照片给雪姐看过没有?”

    “给她看了。”

    “雪姐怎么说?”

    “还不是从前那个老样子,不表态。只说了一句‘啊!这个人。’细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许有几分可取之处。不过,总的看来还是小职员类型的人。”

    “那还用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对于雪姐倒有个好处,可以跟他学点法语。”

    幸子脸部的妆容已大体就绪,她刚要解开印有“小槌屋绸缎庄”店号的纸包上的带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我是‘缺B’的。细姑娘,请你下楼去吩咐一声,让谁把注射器消消毒。”

    脚气可以说是阪神地区[114]的一种地方病,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家人从当家的两口子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悦子,每年夏秋两季都闹脚气,注射维生素B就成了习惯。近来连医生那儿也不去了,家里常备有高效维生素注射剂,连没有什么毛病的时候也互相打针。只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舒服,就归之于缺少维生素B。也不知是谁先说开的,碰到这种情况,就称之为“缺B”。

    钢琴声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屉,走到楼梯口,但没下楼,站在那里向楼下瞧了瞧,高声喊道:“喂!下面有人吗?太太要打针,把注射器消一下毒。”

    二

    井谷是神户东方饭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幸子姐妹是那里的老主顾。由于听说这位老板娘爱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为雪子找个对象,还给了她一张雪子的照片。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做完头发,井谷说:“太太,去喝杯茶好吗?”便抽空邀幸子去了东方饭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谈起这件事。她说:“一个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给男家看了,因为生恐磨磨蹭蹭会错过良缘,事前没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后来很久没有消息,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对方在那段时间里调查了府上的情况,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读书的那个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也都去调查了,对于府上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次报道有误一事,也特地去报馆作了调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我还劝对方莫如先见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种闹桃色新闻的小姐。对方却谦虚地说,一个靠低薪生活的人,本来高攀不上莳冈先生家那样的大家闺秀,何况嫁到穷人家来要操劳吃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万一天假之缘,能结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说合一下试试。据我所知,对方的祖父过去是北陆一个小诸侯的宰相,目前乡下还留着一所邸宅,门第上双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莳冈’,当初在大阪几乎是无人不晓。可是,请勿见怪,恕我说句直爽话,要是一味惦念着过去,到头来只能耽误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您觉得怎样?男方现在钱虽挣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岁,工资还有希望提高。再说,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较空闲,夜校教书的时间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无问题,所以结婚以后家里可以雇女佣。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学里的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他可以打保票。尽管如此,您最好还是亲自调查一下。至于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挑长相,这一点是可信的。对方到过巴黎,年纪又四十开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没近过女色。不过,据我上次见面的印象,确实是个正派的职员,丝毫也没有寻花问柳那种人的样子。类似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往往爱挑长相。对方又是到过巴黎的,正因为这样,反倒想挑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以上这些条件,对于雪子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井谷一边供养着因中风而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经营着美容院,还把她的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儿送到目白[115]去上学。她这个人脑筋动得比一般妇女快得多,万事都深得要领,没大有那种女商人的气质。说起话来开门见山,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无非是说出必要的实情,所以听的人也没什么反感。幸子最初听到井谷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心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那个,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出她那气质胜似男子的大老板派头的谈吐,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她的话不仅条理井然,无懈可击,而且把听话的人说得服服帖帖。最后分别的时候,她还叮嘱幸子赶快和长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负责调查。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纪已经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家怀疑其中说不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们姐妹三个——长房的大姐鹤子、幸子、连同雪子本人,都执着于她们父亲晚年那种豪奢的生活,以及过去莳冈家的名望地位,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攀亲。最初来做媒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们总觉得不满意而谢绝了,从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后来渐渐地没有人登门求婚了,同时她们的家运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说的“千万不要老惦念过去”,确实是为她们着想的金玉良言。莳冈家的全盛时代,至多不过持续到大正末年,现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记得他家当初的情况。更坦率点说,即使在大正末年他们家门鼎盛的年代,由于她们父亲生活和营业上没有节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渐露出破绽。不久父亲一死,营业规模缩小,接着就把开设在船场[116]的百年老铺拱手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永远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姐妹俩走过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附设有仓库的老铺——现在已经改建成洋楼的门口,总要恋恋不舍地向暗沉沉的门帘里觑上几眼。

    她们的父亲没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后就把家业交给赘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个女婿独立居住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则因为当时她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终于未能由父亲给物色个美满的婚姻,再则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见不合。辰雄是银行家的儿子,入赘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银行里工作。尽管名义上继承了岳家的产业,实际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柜在干。岳父一死,他不顾小姨和亲戚们的反对,把一爿加把劲也许就可以支撑下去的店铺拱手让给莳冈家的一个伙计,他自己却回银行去干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讲究排场的岳父不同,他作风稳健,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要他克服经营上的困难,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业,他觉得很不在行,出于赘婿的责任感,他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却一味留恋过去,对姐夫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已故的父亲一定和自己同样想法,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怨姐夫没有魄力。正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刚死不久,姐夫非常热心地为雪子物色到一个对象,竭力怂恿她结婚。男家是丰桥市的大财主,本人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是那家银行的后台老板。由于这样一种关系,对方的人品和财产,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丰桥市的三枝家,气派也着实不小,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简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据说中学毕业时害了一场病,从此就没有升学,看来读书一定不聪明。雪子这方面呢,从女子中学到英专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即使嫁了过去,只怕将来也很难相敬如宾。再说有产家庭的后代,生活上尽管有保障,可是在丰桥那样的小城市过日子,将会寂寞不堪。幸子特别同情雪子,说什么决不能让她去受那个罪。姐夫这方面呢,觉得小姨子尽管学习上很不错,为人却考虑太多,过分因循守旧,耽于日本趣味;所以让她到刺激较少的小城市去过悠闲岁月,是比较合适的,想必本人也不至于反对。哪里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为人,看上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谈锋又不健,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是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从这桩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了解雪子的性格。

    不过,雪子既然内心决不同意这桩亲事,早该坦率声明,不该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使人误解,直到最后还不对她大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表了态。那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当面拒绝难以启齿;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误认为本人内心并不反对。男家相亲以后,忽然变得积极起来,派人来表示求婚的诚意,事情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时,雪子才断然拒绝。一旦表示拒绝后,任凭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始终不答应。最初,她姐夫以为这桩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哪里知道结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难堪的是他无话可以应付男家以及为这桩婚事说合的他银行里的上司。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举出拒婚的正当理由倒也罢了。现在吹毛求疵,说人家长得不秀气,把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缘一口回绝,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恶意猜测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进退两难。

    从此以后,她姐夫吃一堑,长一智,对于雪子的亲事,人家要是来做媒,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倾听,至于主动插手或者提什么具体意见,能避免他就避免了。

    三

    雪子迟迟没有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见报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妙子,和船场另一大户——开银楼的奥畑家的儿子恋爱,两人离家出走。两个年轻人认为,要抢在雪子前面结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两下商定好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动机似乎很单纯,可是双方的家庭决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所以马上把他们找了回来。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简单地结束了,可偏偏不走运,让大阪一家小报把它登载了出来。更糟的是把妙子误作雪子,而且年龄也错成雪子的了。当时辰雄是一家之主,为了这件事,他大伤脑筋。如果为了雪子而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结果无异于证实那件事是妙子干的,这一办法很不高明;那么置之不闻不问怎么样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后来他觉得不管犯错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也不该平白让无辜的人背黑锅,最后还是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岂知报上刊登出来的不是否认,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报。辰雄本想事先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后来觉得即使去征求意见,平常特别不轻易和他谈话的雪子,决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答复;而且一旦和小姨子们商量起来,说不定反而要在利害关系不一致的两姐妹中间引起纠纷。因此,向报馆申请收回错误消息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鹤子讲了,没有和两个小姨子商量。这一举动,他想由他单独负责。说实在话,他的下意识里也许有不惜牺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来博取雪子欢心的意图。因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稳重老实的雪子,从来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永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个最不好对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机会讨她的好。可是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对他都产生了反感。雪子认为报上登出错误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报否认,往往总是在不显眼的犄角旮旯里刊出几个字,起不了什么作用。否认也罢,别的什么手段也罢,总之,从她们姐妹俩的立场来说,都不愿再多一次见报,最明智的办法是置之不闻不问。雪子想,姐夫给自己恢复名誉,自己很感激。可是这样一来,细姑娘又将怎么办?细姑娘的行为固然有缺点,但毕竟是年幼无知犯下的错误,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倒应该归罪于双方家教不严。至少在细姑娘这件事情上,不仅姐夫有责任,连自己也推脱不了。这样说也许有点儿那个,本人的无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够谅解,这种小报上的消息,对自己并不见得能起多大的损害作用。倒是细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堕落成为女流氓,那将怎么办?姐夫做事,件件摆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这样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关系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话也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动起来,实在太专横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认为姐夫要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当然。可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报纸上登出她的名字来吗?对方是一张小报,完全可以设法使之屈服,姐夫在这种地方舍不得花钱,就是不对。——这在她那个年龄来说是个早熟的见解。

    为了这桩登报事件,辰雄当时觉得没脸见人,甚至要提出辞呈,后来经过劝说,总算平安无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偶尔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那则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尽管白璧无瑕,社会上却普遍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妹妹,无论本人怎样自负,由于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不管雪子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她始终认为小报上那点儿误传无损于己,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妙子伤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处处袒护妙子。过去她们姐妹两个总轮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条的长房家和阪急芦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来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个月。幸子的丈夫贞之助是个会计师,每天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遗产贴补家用。贞之助这个人和长房大姐夫的一味严格不同,不像一个商科大学的毕业生,他爱好文学,平常还喜欢写写和歌[117]。在两个小姨子面前不摆家长的架子,从任何方面讲,都不是两个小姨子所畏惧的人。不过有时雪子姐妹俩住得太久了,他顾虑到长房那方面,往往会提醒幸子说:“让她们回去住几天怎么样?”幸子每次总是这样回答:“这事大姐是谅解的,您就不用担心了。如今长房孩子多,房子也挤,她们两姐妹常来这里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们爱住多久就让住多久,没有关系。”从此,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习以为常了。

    这样过了几年,雪子的境况没有什么大变化,妙子这方面却有了意外的发展,到头来或多或少影响雪子的命运。妙子从中学生时代起就擅长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摆弄碎布玩儿,日积月累,技术进步了,作品竟然陈列到百货公司的货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国式的洋娃娃,也有纯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无论哪方面的作品都显示出她匠心独运的才能,是别人难以效仿的。这也说明她平时对电影、戏剧、美术、文学等其他方面的爱好和素养。总之,她手里做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艺术品,越来越博得人家的赏识。去年,幸子还为她租借到心斋桥附近的一家画廊,开了一次个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长房孩子多,嘈杂不安,就在幸子家里制作;后来想有一间更像样些的工作室,于是就在夙川的松涛公寓租了一间屋子,那里离幸子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电车线上。长房的大姐夫不赞成妙子变成女职工,更不赞成她租屋子。这些都被幸子说服了。她说妙子过去犯了点错误,婚姻问题比雪子更难解决,也许还是让她有点儿事情干干比较好;至于租屋子也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个死了丈夫的女朋友开设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间屋子,那里离家又近,自己可以经常去察看情况。经过幸子这样一解释,先斩后奏获得了认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来比较开朗,常爱说几句俏皮话或开个玩笑。自从闹了那次私奔,她就变得阴郁了,整天阴阳怪气地想心事。新天地的开辟挽救了她,近来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开朗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幸子的估计是正确的。妙子每月从长房那儿拿零用钱,此外,她做出来的洋娃娃又能高价出售,手头也就自然宽裕起来。经常不是提着一个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双进口的高级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里,为她担心,曾劝她把挣到的钱存入银行。其实哪用姐姐们叮嘱,她早就机灵地把钱存进邮局,存折只给幸子看,还叫她不要让大姐知道。说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钱,我借给你”。弄得幸子张口结舌,不知所对。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说:“看到你家细姑娘和奥畑家的启哥儿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不久以前,幸子发现妙子口袋里除了手绢而外,还有打火机,觉察到妙子背着她吸起烟来了。其实二十五六岁的人吸几支烟,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事。她当下把妙子叫来一问,答称确有这件事。再追问下去,说是那次出事以来,两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开展览会的时候,奥畑来参观,而且买了妙子最得意的杰作,从此以后,两下又来往了。尽管来往,但双方都很清白,而且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还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对于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觉得对长房也不好交代。至于妙子的工作,完全取决于她的兴致,再加上本人以艺术家自居,干活不是每天排定进程,有时接连休息几天,兴致来的时候,一干就干个通宵,第二天浮肿着脸回家。本来不让她在公寓里过夜,后来渐渐行不通了。她什么时候去上本町长房那儿或夙川公寓,什么时候应该回芦屋,从来没有事前和自己联系过,一想到这些,幸子觉得自己真太糊涂了。一天,她窥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里找那位老板娘朋友,不露痕迹地打听出许多情况。据那位老板娘说,细姑娘近来发迹了,她招收了两三个跟她学手艺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经常来取货或者送原材料的。细姑娘干起活来非常专心,往往一干就干到早晨三四点钟。由于没有被褥,只能抽烟等天亮,赶头班电车回芦屋,这番话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对得上号。还有原来租的是六铺席大的日式房间,最近换了宽敞的屋子。去到那里一看,是西式房间附带一个四铺席半的日式屋子,里面摆满了参考书、杂志、缝纫机、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墙上还用针钉着许多照片。虽然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那样,显得有些杂,但毕竟是年轻姑娘工作的地方,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烟灰缸子里连烟头都没有,抽屉和信插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幸子本来以为也许能发现物证一类的东西,离家时还有点儿怕怕缩缩的,鼓不起劲。及至进入公寓一看,毫无所得,才放下了心,觉得幸而亲自来察看一趟。对于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这件事在她已经淡忘了。一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奥畑突然来访,求见当家太太。船场时代他们两家就是近邻,幸子不是全不相识,只能接见。一见面奥畑就说:“突然拜访,很失礼。不过有件事特地来恳求您体谅。”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后接着说:“几年前我们的举动太不择手段,但决不是出于一时的轻浮;尽管当时我们被隔离,不过我和细姑娘(“细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这样称呼家里最小的女儿。当初奥畑不仅管妙子叫“细姑娘”,还管幸子叫“姐姐”)已经约好,不管等多少年,我们决心等候家长们的谅解。家父家兄最初误认细姑娘是阿飞,现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于艺术才能,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健康的,所以他们今天不再反对我们结婚了。不过,细姑娘对我讲,雪子姐姐还没有许配,要等她的婚姻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们两个商量了,由我来向您陈情。我们决不着急,准备一直等下去,等到适当时机的到来。只不过想让姐姐了解我们已经订了约,并且相信我们。有机会还想请您对长房的姐夫和姐姐适当关说一下,使我们能如愿以偿,那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姐姐最理解我们,而且同情细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经他这样一讲,幸子只能回说大体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奥畑的话倘若句句属实,那是想象所及的,并没使幸子感到那么意外。老实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既然闹到登上了报,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让他们结婚,长房的姐夫和姐姐到头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不过顾虑到这事对雪子的心理影响,所以能拖总想往后拖一下。

    幸子有个习惯,一到无事可干就弹钢琴。那天,她送走了奥畑觉得无聊,就独自走进客厅,坐在钢琴前翻看琴谱,东挑西拣地弹起来。她一面弹琴,一面心里在琢磨去夙川的人也该回来了,不料妙子已经坦然地走了进来。幸子一见到她,停下手来叫了一声“细姑娘”,接着就说:“奥畑家的启哥儿刚刚走。”

    “是吗?”

    “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暂时搁一搁,我给你们办吧。”

    “嗯。”

    “如果现在就提出来,雪子太可怜了。”

    “嗯。”

    “你明白了吧,细姑娘?”

    妙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强作镇静地只管“嗯”、“嗯”的随声附和。

    四

    妙子和奥畑最近来往的情况,幸子最初没有告诉雪子,也没有对任何人讲。有一天,妙子和奥畑又一道出去散步,从夙川去香栌园,中途要穿过阪神公路,凑巧雪子乘公共汽车路经该地下车,两下碰见了,雪子没有声张出去。过了半个月,妙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幸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来往如果再瞒住雪子不讲,妙子会遭到不必要的误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奥畑来访的情形对雪子讲了,并且告诉她将来只能让他们结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订婚以后再办这件事。那时,为了取得长房的谅解,还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边解释,一边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静气地听完幸子的话,回答说自己认为让他们两个先结婚好,不要单为顾虑次序颠倒的问题而把这事往后拖,自己决不会由于妹妹先结婚而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幸子觉得她的话既不是讥讽,也不是逞强。

    可是,不管本人怎样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经地义的。再说妙子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亲事更应该赶快办。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举出的那些原因而外,还有一个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118];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欢迎这个迷信,关东地方没有,所以东京人对此会觉得奇怪。在关西地方,人们认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无人要,特别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属羊的老婆,甚至还有“不教羊婆当家”的谚语。大阪这个地方商人特别多,历来不愿娶羊婆,因此,长房的大姐常说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这个迷信的影响。这样一误再误,姐夫和姐姐们渐渐明白再也不该提出苛刻的条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结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结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没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过两个;至于年龄,比二姐夫贞之助大一两岁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标准降低下来。雪子本人也说,只要姐夫和姐姐们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条件自己不反对,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个面貌招人喜欢的小女孩,过门以后,自己能真心疼爱她;嫁的如果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眼看对方已经没有多大前程,经济状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善,自己做寡妇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尽管不要求对方家财百万,但也必须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这两条补充意见,长房和二房的人都认为很有道理,就一并提了出来作为择配的条件。

    井谷介绍的这桩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的。衡量起来,除了财产一项不符合条件外,其余大体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远。而且年龄才四十一岁,比贞之助还年轻一两岁,前途还大有可为。最初尽管说年龄比姐夫大几岁也无妨,现在反倒比姐夫年轻,那就再合适也没有了。最突出的一点,对方是第一次结婚,这在女方是一直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现在居然遇到这种今后决不可能再得的机会,因此就成为最有吸引力的一条。总之,虽然别的条件还稍有些不足之处,只此初婚一条,就足以弥补一切欠缺而有余。尽管那个人是靠工资生活的,但他受过法国的教育,对于法国的美术、文艺多少知道一些,在这方面幸子估计雪子也许会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雪子是纯日本趣味的姑娘,那只是对她的服饰、体态以及谈吐举止方面的表面认识,其实并不是这样,眼前她就在学法语,她对西洋音乐的理解比对日本音乐的理解还深。幸子暗地里还走了MB化学工业公司的门路,托人打听濑越这个人的名声,又从其他方面作了调查,对于这个人的人品,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因此幸子觉得也许良缘就在眼前,打算过几天去和长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车来到芦屋,动问这桩亲事考虑过没有,催促赶快进行,同时把对方的照片也送了来。面对井谷滔滔不绝的谈锋,幸子不能告诉她正要去和长房商量,因为这样就显出对这事抓得不紧,所以只能对她说是桩非常理想的良缘,长房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估计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说,这种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话,务请赶快进行。濑越先生天天打电话来催问有没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过目,还要我顺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况,因此我才赶来一趟,一星期后听这里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钟,简明扼要地讲了这一番话,就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回去了。

    幸子的生活作风一切都是上方[119]方式,遇事从容不迫,慢悠悠的;对于雪子这件终身大事,她觉得如果把它当作日常事务那样处理,未免鲁莽轻率。可是,这次让井谷催逼得她一改往常行动迟缓的作风,第二天马上就去上本町长房那儿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并且说明对方急等回音。可是遇到行动比她更迟缓的那位姐姐,对于这类事情尤其慎重,尽管觉得条件还不错,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认可以后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然后再派人去乡间调查对方的家庭情况,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多了。长房的姐姐既然这样主张,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是一星期内所能解决的了,至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幸子正打算设法再拖上个把月。到了约定期限的前一天,门外又停了出租车,一想起当天有约,果然是井谷到来了。幸子连忙告诉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长房的人,据说大体上没有问题,不过还有几处调查得不周到,请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辩解完毕,就不容推诿地接口说:“要是大体上同意的话,细节可以放到以后调查,双方当事人先见一次面怎么样?不用摆什么正式相亲的排场,由我出面邀请双方吃顿晚饭,长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临也可以,只要你们夫妇俩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着呢。”

    井谷心想这姐妹几个也未免太骄傲了,人家那么热心为她们奔走,她们却推三阻四地不给答复,究竟打算怎么样。不正是由于这种拖拖沓沓的作风,才把婚期耽误下来了吗?必须给以当头棒喝才行。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约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动问见面日期。井谷回说日子也许定得太仓促了一点,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濑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适。幸子说明天已经有了别的约会,对方马上说那么就后天吧。这样一来,幸子只能答应暂定后天赴约。至于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电话给回音,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约好今天得打电话给人家确定日期。

    “喂!细姑娘……”

    幸子不满意试穿在长衬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脱下扔在一边,刚要打开另一个纸包的时候,楼下停了半晌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这件事真为难!”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外出以前必须给井谷老板娘打个电话。”

    “为什么?”

    “她昨天又来了,要求今天相亲。”

    “她这人老是那么着急。”

    “她说不是正式相亲,只是一道吃顿便饭,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们应承。我对她说今天不成,她就问明天怎么样,我实在无法再推托了。”

    “长房那边怎样说的?”

    “大姐来接的电话,她让我们陪同你雪姐去。她说如果他们去了,以后就没有退路。井谷老板娘也说这样就行了。”

    “雪姐是什么态度?”

    “怎么讲呢,问题就在这里了。”

    “她不愿意去吗?”

    “她没有这样说。不过,她觉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亲,太不郑重了。她不愿这样草率做事,可不是吗?总之,她不明确表态,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说莫如多调查一下对方的人品,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没有答应说去。”

    “那么怎样回答老板娘呢?”

    “就是呀。如果不说出充分理由,对方一定会寻根究底的。……不管这次的结果怎样,要是惹恼了她,今后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为难哩!……喂,细姑娘,你也替我劝劝你雪姐,让她在这四五天内答应去和对方见见面,不一定今明两天。”

    “说是可以说,不过,雪姐既然那样主张,我想说了也没用。”

    “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满对方这次的要求过于突然,内心里似乎并不讨厌,只要你说得婉转一些,我看她会同意去的。”

    幸子刚讲到这里,纸槅扇拉开了,雪子从过道里走了进来。幸子心想,刚才的几句话说不定让她听见了,就此再也没有开口。

    五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给系腰带,就问:“二姐系这条带子去吗?记得上次出席钢琴演奏会时,系的不正是这条带子吗?”

    “嗯,是系的这条。”

    “那时我坐在旁边,二姐呼吸的时候,它就吱吱地作响。”

    “我不知道呀。”

    “声音虽然很轻,但每次呼吸都听到吱吱地响,真难受。我看系这条带子去参加音乐会不行。”

    “那么系哪条带子呢?”

    幸子边说边打开衣柜,取出几个纸盒摆在手边,刚揭开纸盒,妙子从中挑出一条千堆雪图案的带子说:“用这条吧。”

    “这条合适吗?”

    “这条好,这条好,就用这条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个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条腰带又走到姐姐背后,好不容易给系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镜台前,刚一坐下就怪声叫了起来。

    “不行!这条带子也不行!”

    “为什么?”

    “还问哩,你仔细听听,这条带子也吱吱地响呢。”

    幸子说着故意吸了一口气,让带子的中央部发出吱吱的声音。

    “真的在吱吱地响。”

    “那就系那条草茵图案的吧。”

    “不知究竟怎样,细姑娘,请你找出来试试看。”

    姐妹三个,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装,她伶俐地在那堆杂乱的纸盒里东挑西拣,终于找到了那条带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后给系上。幸子一手按住系好的带垛,站立着呼吸了两三次,说道:“这下似乎行了。”边说边取出衔在嘴里的带扣,穿进带垛,才一收紧,又吱吱地响了起来。

    “怎么这条带子也响。”

    “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发出响声,姐妹三个就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呵呵!筒式腰带系不得,这种带子不行。”雪子说。

    “不,不是带子不行,而是质地的问题。”妙子说。

    “可是,近来的筒式腰带不都是这种质地的吗?这种质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发出声音来不可。”

    “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妙子又取出另一条腰带。

    “系这条试试,我看这条不会再响了。”

    “你那条不也是筒式的吗?”

    “先照我说的试试看,发出响声的原因我知道了。”

    “已经一点多钟了,不赶快去就听不上了。像今天这样的音乐会,正式演奏的时间是很短的。”

    “怎么,雪妹,腰带问题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是我提出来的呀,专程去听音乐会,要是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不是白去了吗?”

    “哎!多费事!系了解,解了又系,折腾得汗都冒出来了。”

    “笑话!我才费劲呢。”妙子跪在她姐姐背后,一头收紧腰带一头说。

    “针在这里打吗?”阿春捧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盛着消过毒的注射器、维生素药盒、酒精瓶、脱脂棉以及胶布那类东西。

    “雪妹,劳驾给我打一下。”幸子说完这句,又冲着阿春的背影吩咐说:“喂!你去叫汽车吧,让车子十分钟以后开来。”

    针每次都是雪子给打,她熟练地用砂轮划断瓶颈,把药水吸进注射器,拉过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时正站在镜台前把衬垫塞进带垛里,雪子用蘸着酒精的脱脂棉使劲擦了擦,灵巧地把针头扎了进去。

    “哎呀!好痛!”

    “今天许是有点儿痛,因为没有时间,不能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打了。”

    维生素B的强烈气味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雪子给她贴上胶布,在进针处又拍又揉,使肌肉松弛下来。

    “我这里也好了。”妙子说。

    “这条带子配哪个带扣合适?”

    “你那个就行,快点吧,快点吧。”

    “别这样使劲催,越催就越糊涂,弄得我晕头转向的。”

    “二姐,这条带子怎么样?你吸口气试试。”

    幸子听了妙子的话,接连呼吸了几次。

    “真的,这下子不响了。细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是新带子,就吱吱地响;这条带子是旧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响了。”

    “真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这时,阿春从过道跑进来说:“太太,您的电话,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

    “哎呀!糟了!忘了给她打电话了。”

    “听!汽车好像来啦。”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幸子急得直喘气,雪子却纹丝不动,仿佛和她全不相干似的。

    “我说,雪妹,怎么答复人家呀?”

    “怎么答复都行。”

    “可是,那个人要不好好应付,她是不会罢休的。”

    “那就请你酌量着办吧。”

    “不管怎样,明天的那个约会请她暂缓一下吧。”

    “嗯。”

    “这样可以吧?”

    “嗯。”

    雪子低着头坐在那里,站着的幸子无论怎样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

    六

    临出门时,雪子向那间西式屋子张望了一下,只见悦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过家家”,她就对悦子说:“小悦,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吗?”

    “阿姨,我要的东西别忘了呀。”

    “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过家家’玩具吧?”

    悦子只把长房的大姨叫“姨妈”,而把两个年轻的姨妈叫成“阿姨”和“细姨”。

    “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呀。”

    “好,一定回来。”

    “一定啊!”

    “一定。你妈妈和细姨去神户吃晚饭,你爸爸在那里等她们。我回家和小悦一块儿吃。学校里留下作业了吧?”

    “要写作文。”

    “那么玩一会儿就去写吧,我回家后给你改。”

    “阿姨,细姨,再见。”

    悦子送她们到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铺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门口。

    “要回来呀,阿姨,骗我可不行呀!”

    “一件事要讲多少遍呀?我知道了。”

    “阿姨,你不回来,悦子要生气的,知道吗?”

    “啊!真讨厌。我知道了,知道了。”

    悦子这般寸步不离地依恋雪子,雪子心里其实很高兴。不知怎么的,即使妈妈外出,这孩子也从来没有这般追踪过。可是雪子一旦外出,她就左一个条件,右一个条件,缠住不放。雪子经常住在芦屋,不愿呆在上本町的长房家,主要是由于她和大姐夫相处不好,再就是两个姐姐当中,她和二姐的性情脾气最相投。外界不用说,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不过最近她发现,对悦子的疼爱实际上也许超过了上面的两个原因。等到她觉察到这点时,她疼悦子疼得更是无微不至了。长房的大姐为此曾埋怨说,雪子妹妹只疼幸子妹妹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疼我家的孩子,弄得雪子无话可答。说心里话,雪子就喜欢像悦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长房家孩子固然不少,女孩却只有一个才两岁的婴儿,其余都是男孩,他们都不可能像悦子那样引起雪子的关注。雪子老早就死了母亲,十年前又死了父亲,如今她在长房家住住,在芦屋住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所以即使明天就许配出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不过,如果一旦结了婚,和一向最亲近而且作为靠山的幸子就见不到面了;不,幸子也许还能见到,悦子就见不到了;即使能见到,大概也不是先前那个悦子了。——先前自己对她的潜移默化,倾注在她身上的爱,也许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她会变成另外一个悦子。一想起这些,她就羡慕幸子身为母亲而能永远独占这个少女对母亲的爱,心里觉得苦恼。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她曾提出,如果嫁给人家做填房,希望对方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不过,即使嫁到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家去,自己成了比悦子更可爱的女孩的母亲,也不见得能像爱悦子那样爱那个孩子。想到这层,尽管婚期一再蹉跎,自己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感觉凄凉。她甚至想到,如果能让自己长此留在芦屋,代替做母亲的幸子所做的那份工作,以慰孤独,要比屈身嫁给一个不中意的男人强得多。

    凭良心说,把雪子这样紧紧地和悦子拴在一起,也许和幸子的安排有些关系。例如,芦屋原先安排一间屋子给雪子和妙子姐妹俩住,由于妙子始终利用那间屋子做她的工作室,幸子趁机安排雪子和悦子同住在一个屋子里。悦子那间六铺席大的日式屋子在楼上,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孩用的矮木床。过去一到夜里,女佣把被褥铺在床下,陪伴悦子睡。现在雪子来陪悦子,把原来用在折叠式床上的草垫铺在悦子那张矮床旁边,上面再加两个木棉垫褥,铺得和悦子那张床一样高。从此以后,悦子生病时的护理、复习学校里的功课、练钢琴、以至上学带的饭菜和点心这类本是幸子做的事,都渐渐移到雪子手里去了。那是因为雪子干起这类事来比幸子更加胜任。悦子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其实体质像她母亲,抵抗力较弱,一会儿淋巴腺肿了,一会儿扁桃腺发炎了,还经常发高烧。遇到这种时候,换冰袋,换湿布,要通宵护理两三夜,这类事情除了雪子谁都受不了。三姐妹中,雪子的体质最弱,膀子只有悦子的那么粗,外表简直像个害了肺病的人,这也是她迟迟没有许婚的原因之一。尽管这么说,消极抵抗力之强,却数她第一。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害了流行性感冒,唯独她没传染上,而且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在这方面,表面上很结实的幸子其实和悦子一样,徒有其表,最不争气,护理病人稍稍累了点儿,自己反倒病倒了,结果给别人增添麻烦。原来幸子是生长在家门鼎盛、亡父的宠爱集中在她身上的时代,现在尽管成了七岁孩子的妈妈,却依然是急躁任性的脾气,无论在精神上或体质上都缺少忍耐功夫,动不动就会受到两个妹妹的交口指责。正因为这样,她不仅不善于护理病人,更不善于管教孩子,经常会和悦子一本正经地吵起架来。因此,外界甚至传说幸子把雪子当家庭教师对待,不放她走,所以亲事总谈不成,即使有了好对象,幸子也从旁加以破坏。风声传到长房那里,长房的大姐尽管不信幸子会干出这种事情,背地里还是埋怨幸子不让雪子来长房住,说什么雪子已经成了幸子的宝贝疙瘩了。贞之助顾虑到这点,曾经劝说过幸子。他说:“雪子妹妹住在这里倒无所谓,要是因此在我们家庭三人中间造成裂痕,就不妙了。让她和悦子稍稍疏远一些如何呢?要是悦子疏远你而倾心雪子妹妹,那就麻烦了。”幸子却认为这是贞之助的杞忧,她说:“悦子年纪虽小,但很机灵。尽管她和雪子妹妹很亲热,本心还是最爱我。遇到什么事情,她知道非缠住我不行,也懂得雪子阿姨迟早是要出嫁的。有雪子妹妹照顾孩子,省了我许多事情,的确帮了我的大忙;不过毕竟是暂时的,雪妹总是要出嫁的。我想既然她这样喜欢照料孩子,目前就把悦子交给她管,让她多少排遣一下婚期被耽误的不幸。细姑娘会做布娃娃,而且有一定的收入(似乎还有悄悄地私订了终身的人),雪子妹妹呢,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说得过分一点儿,几乎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所以存心让悦子充当她遣愁解闷的玩具。”

    雪子是否理解她姐姐的这番苦心,不得而知。可是,每当悦子生病的时候,她护理病人的那种献身精神,决不是母亲或护士所能做得到的。每逢全家外出,悦子不出去,必须留下一人看家的时候,雪子总是自觉自愿地留在家里,让幸子夫妇和妙子去。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以往总是雪子留在家里,不过,今天是阪急御影[120]的桑山私邸招待她们三姐妹去听列沃·希罗泰的钢琴演奏。别的聚会雪子都甘心放弃,唯独钢琴演奏会非去不可。演奏会结束后,幸子和妙子约好要和去有马[121]远足的贞之助会合,然后在神户吃晚饭。雪子放弃了去神户吃晚饭,独自先回家。

    七

    “唔!二姐怎么还不出来。”

    姐妹两个早就等候在大门口了,幸子却迟迟不出来。

    “快两点钟啦。”妙子走向司机打开的汽车门。

    “好长的电话!”

    “怎么还不挂断呢。”

    “想挂也不让挂呀,真急死人。”雪子又置身事外地打趣说。“小悦,去跟你妈妈说,少讲几句,快出来吧。”

    “雪姐,我们坐上去吧。”妙子握住车门上的把手。

    “等等吧。”这些地方恪守礼节的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上车。妙子没办法,只能站在汽车前面等着。她看到悦子跑进了屋子,就说:“井谷老板娘做媒的事我已听说了。”她的声音很低,不让司机听见。

    “是吗?”

    “照片也让我看了。”

    “是吗?”

    “雪姐,你觉得怎么样?”

    “光看照片怎么知道呢?”

    “所以说两下见见面好嘛。”

    “……”

    “对方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雪姐如果不去,二姐就为难了。”

    “可是,哪有催得这样急的道理呢?”

    “得啦,我们早就猜到你会这样推托的。……”妙子刚讲到这里,橐橐的步履声和“哎呀!手绢忘掉了,谁给拿条手绢来!”的嚷嚷声同时并作,幸子一头整理露在外面的长衬衫袖子,一头冲到门口说:“让你们久等啦。”

    “等了半天啦,真的!”

    “有那么久吗,可是要编出话来推托……所以弄到现在才挂断的呀。”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讲。”

    “快上车吧。”跟在雪子后面的妙子说。

    从幸子家到芦屋川车站约有七八百米路,像今天这样时间紧迫,得坐汽车,平常往往慢悠悠地散步走着去。遇到天气晴朗的日子,三姐妹穿了出客衣裳一同走在那条和阪急铁路并行的、当地人称之为水道路的山边大路上,她们那种风采,见到的人谁都得看上几眼。那一带街道上的人,个个都熟悉三姐妹的面容,经常谈论她们,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真正年龄。幸子身边有悦子这样一个女儿,本人的年龄也就不大容易隐蔽,尽管如此,看去顶多也不过二十七八,不会再多,何况还没出嫁的雪子,多说点也不过二十三四;至于妙子,往往让人家误认作十七八岁的少女。本来从年龄上说,如果人家把雪子称为“小姐”或者“姑娘”,的确有些可笑;但是,实际上大家都这样称呼她,谁也不觉得奇怪。再说颜色鲜艳、花样入时的衣裳对她们三姐妹特别相称,并不是说穿了那些漂亮衣裳人就变得年轻了,而是她们的姿容体态太娇艳轻盈了,不穿那些漂亮衣裳,就不相称。去年贞之助带她们三姐妹和悦子一同去锦带桥赏樱花时,曾拍了一张三人并立在桥上的照片,还写了一首诗:

    丽影翩翩三姐妹,

    锦带桥上斗红芳。

    半点也不假,这三姐妹决非一味相像,她们各有特长,相互辉映,但又有其明显共同的地方,使人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先说身材,幸子个儿最高,其次是雪子,再就是妙子,一个比一个略矮些。三个人一同走在路上的时候,光这一点就值得一看。再说衣裳、饰物和人品,最富日本趣味的是雪子,最有西洋趣味的是妙子,幸子则不偏不倚,适得其中。妙子的脸圆圆的,五官端正,肌肉丰满结实;雪子恰好和她相反,长长的鹅蛋脸,身材苗条;把两个妹妹的长处集中在一身的是幸子。穿着方面,妙子一般多着西装,雪子总穿和服,幸子夏天穿西装,其他季节穿和服。说到三姐妹的相似之处,幸子和妙子都像她们的父亲,常常是容光焕发,唯独雪子不一样,看去总是愁容满面、不胜凄楚的样子,可说来也奇怪,她的衣裳倒是贵族人家侍女穿的那种织有花鸟草木图案的绉绸衣服最为合适,东京式的素净条纹料子完全不相称。

    平常她们去参加音乐会,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更不用说要出席今天这种私人公馆的招待会,那就非打扮得格外漂亮不可了。又碰上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当这三姐妹走下汽车,跑上站台的时候,站台上的人谁都得回头瞟她们一眼。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下午,开往神户的电车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姐妹三个依次坐了下来。这时,雪子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中学生,中学生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忽然双颊绯红,羞得就像一团火似的。

    八

    悦子玩够了“过家家”,叫阿花到楼上替她拿来了练习本,在那间西式屋子里写她的作文。

    原来这幢住宅大部分是日式建筑,只有两间屋子是西式的。那两间屋子连在一起,一间是餐厅,一间是会客室。全家在一起团聚或者接待客人时,都用这两间屋子,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消磨。再说那间会客室里摆着钢琴、收音机和留声机,冬天还生洋炉子取暖。一到冷天,大家都集中在这个屋子里,所以格外热闹。悦子平常除非家中来了许多客人或者自己生病睡倒,否则她不到夜里决不去自己的卧室,总是呆在这间会客室里。她楼上的那间日式卧房里摆了一套西式家具,是卧室兼书房。可是无论学习或玩“过家家”,她都爱在会客室里,还把学习用品以及“过家家”的玩具扔得一屋子,一旦来了客人,就闹得手忙脚乱。

    傍晚时,门铃响了,悦子扔下铅笔出去迎接。雪子手里提着讲定给她买的一包玩具,走进会客室。悦子紧跟着跑了进来,把练习本合在桌子上说:“不要看我的作业,让我看看买给我的东西吧。”她马上解开纸包,把里面的玩具摆满在长沙发上。

    “谢谢阿姨!”

    “没错吧?是这个东西吧?”

    “嗯,是这个。谢谢您。”

    “作文写好了吗?”

    “不行,不行……”悦子拿起练习本,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口,逃离雪子身边。

    “……不让你看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呀?”

    “呵呵呵呵,因为里面写了阿姨的事情。”

    “那怕什么,写就写吧。给我看呀!”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给你看,现在不行。”

    悦子说她写的作文题为“兔子的耳朵”,里面写到了阿姨,要是现在就拿出来看,觉得不好意思。她想等自己睡了以后让阿姨细细地看,错误的地方希望给纠正。第二天自己起个早,在上学以前把改过的作文誊清一遍。

    雪子知道幸子她们吃过晚饭还要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回家一定很晚,所以吃完晚饭她和悦子一同洗了个澡,八点半钟就到卧室里去了。悦子年纪虽小,睡觉却不容易一下子睡着。睡进被窝以后,还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的话,这是她的习惯。为了使她安静地熟睡,雪子得费老大一番劲,往往一边陪悦子闲扯哄她入睡,一边自己也睡下,有时竟然睡个通宵。平常她总是睡一会儿便偷偷地起身,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褂子,到楼下去和幸子他们喝茶聊天。有时贞之助也参加进来,取出干奶酪和白葡萄酒,陪大家喝上一杯。雪子有肩膀酸疼的老毛病,今晚疼得特别厉害,睡不着觉,想到幸子她们回家还早,莫如利用这段时间给悦子看作文。她见悦子呼呼地睡得很香,便起身翻开放在床头灯旁边的练习本,看起了那篇作文。

    兔子的耳朵

    我养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人家送给我的。因为家里有狗和猫,所以就把兔子放在门口和猫狗分开养。我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总要抱起那只兔子爱抚一番。

    这是上星期四的事。那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门口一看,兔子的两只耳朵只有一只竖着,另一只倒在一边。我对它说:“唷!怎么回事呀!把那只耳朵也竖起来吧。”可是兔子不理我。“那么让我给你扶起来吧,”我用手扶起了它的耳朵。可是一放手,那只耳朵马上倒下了。我就对阿姨说:“阿姨,请你把兔子的耳朵竖起来。”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可是阿姨的脚一松开,那只耳朵一下子又倒下了。阿姨说:“多奇怪的耳朵呀!”说着她就笑了。

    看到这里,雪子连忙用铅笔把“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那句话里的“用脚”二字涂掉。

    悦子的作文在学校里是优等,这篇作文写得也很出色。雪子借助词典才给她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别的语法修辞上的错误根本找不出,就是拿不定主意怎样改“用脚”那句话。最后雪子把“阿姨用脚”到“倒下了”那几句话改成:

    “……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让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只耳朵,它就又倒下了。”

    本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用脚”改为“用手”,但实际上当时确实是用了脚,考虑到不应该教孩子写假话,所以才模棱两可地改成那样的。雪子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早发现,让悦子拿到学校里给老师看到了,多寒心呀。再一想悦子竟然把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也写进作文,不由得独自笑了起来。

    “用脚”这桩公案,原来是这样的。

    半年以前,芦屋比邻——说是比邻,还莫如说两个院子紧紧相连的两户人家——搬来一户名叫舒尔茨的德国人。两家院子的交界处,只隔着一道疏孔的铁丝网。悦子不久就认识了舒尔茨家的孩子们,最初双方像互相辨别体臭的动物那样,把鼻子凑在铁丝网上互相瞪视着;后来双方就越过铁丝网交往起来。那家的大孩子叫彼得,是个男孩;老二是女孩,名叫罗茜玛丽;最小的男孩名叫弗利兹。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一岁,罗茜玛丽和悦子差不多岁数,不过西洋人个儿高大,实际年龄也许比悦子小一两岁。悦子和他们兄妹三个都合得来,和罗茜玛丽特别友好。每天放学回家,她们总一道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玩。罗茜玛丽起初管悦子叫“悦子”,后来不知是谁提醒了她,才改称为“悦子姐姐”。悦子则借用她的爱称,管她叫“露宓姐姐”。

    舒尔茨家养了一条圣日耳曼向导猎犬和一只欧洲血统的纯黑猫,另外在后院还用木箱养了安哥拉兔子。悦子家里也养着狗和猫,她并不觉得稀罕,兔子却难得见到,所以她经常和罗茜玛丽一道去喂食,有时还拎起兔子的耳朵抱着玩儿。后来她自己也想养兔子,就向她母亲提出要求。幸子最初有点踌躇,她并不反对饲养小动物,可是,从来没有养过的东西要是养不好,死了太可惜。光养一只约翰尼和一只铃,已经嫌费事,要是再养兔子,那就更麻烦。首先,为了防止被约翰尼和铃咬死,就得把兔子圈起来分开养,可是要圈开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正在这个时候,经常来扫烟囱的工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兔子,说是送给悦子的。那只兔子不是安哥拉种,是普通品种,但浑身雪白,也很好看。悦子和妈妈、阿姨们商量的结果,在门口的泥地上圈了一块地饲养兔子。因为那里最安全,猫狗不会去咬它。兔子和猫狗完全不一样,只张开两只红眼睛,不解人意,和它讲话,丝毫也没有反应。大人们都忍俊不禁,觉得它只是一只胆小如鼠而又奇妙的小动物,和人类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也引不起他们像对狗和猫那样的感情。

    悦子那篇作文写的就是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得叫醒悦子,照顾她吃早饭,检查她的书包,送她上学,然后重新钻进热被窝躺一会儿。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气沁人肌肤,雪子在睡衣上面还披着一件纺绸睡袍,脚上只穿一双袜子,袜扣都忘了别,就把悦子送到门口。悦子只管扶起兔子的耳朵,可是那只耳朵怎么也竖不起来,因此她要求雪子试试。雪子为了不让她迟到,本想快些扶起兔子的耳朵,但又不愿用手去碰那软绵绵的东西,所以就提起穿着袜子的脚,用脚趾夹起了兔子的耳朵[122]。可是一松开脚,那只耳朵又落在兔子的脸上了。

    “阿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行?”第二天早晨悦子看到雪子改过的作文,开口就问。

    “小悦把阿姨用脚夹兔耳朵也写进作文,多讨厌!不写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脚夹的吗?”

    “嘿!用手去碰那东西多恶心……”

    “噢。”悦子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么可以写出原因的呀。”

    “但是,这种没规矩的样子怎么能写进去呢?老师看了会认为阿姨举动粗野的。”

    “噢。”尽管雪子这样解释了,悦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

    九

    “要是明天不方便,十六号大吉大利,定在十六号那天怎么样?”前几天幸子冷不防接到这样一个电话,逼得她无法推托,只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从雪子嘴里套出“那就去试试也可以”这样一句话,却费了两天的工夫,而且还附带一个条件,就是井谷得遵守原来的诺言,由她出面请双方吃顿便饭,尽量避免造成相亲的印象。时间是当天下午六点钟,地点在东方饭店,出席的人除了女主人井谷而外,还有她在大阪铁厂国分商店工作的二弟房次郎夫妇。房次郎是濑越的老同学,这桩亲事就是他牵的线,所以当夜的会面他非到不可。濑越方面呢,要是单身赴会,未免有些冷清,可是这种场合又不宜特地去邀请故乡的亲戚,幸好国分商店有一位董事名叫五十岚,是他的同乡,经过房次郎的斡旋,请来做了陪客。女方是贞之助夫妇和雪子三个人,宾主总共八人。

    十五号那天,幸子为了第二天的约会,陪雪子去井谷开设的那爿美容院烫头发。幸子自己只想把烫过的头发梳理一下,于是就让雪子先烫,她在一旁等着。井谷抽空来到她跟前,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件事情得请您谅解,其实这种事情不说您也明白。就是明天无论如何请您尽量打扮得素净些。”

    “噢,这个我明白。”

    井谷不让她说完就抢着说:“稍许素净些还不行,真的,要尽量少施脂粉。雪子小姐固然很美,不过她是鹅蛋脸,而且常带愁容,和您一比,就比下去了。尊容又特别光艳夺目,即使不浓妆艳抹,也容易引起人家注意,所以明天无论如何得请您少施脂粉,要打扮得比现在看老十岁或十五岁,要把自己当作绿叶来陪衬令妹。不然的话,一桩本来可望成功的姻缘,由于您的陪伴,说不定就此吹了。”

    像井谷这种警告,幸子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多次陪同雪子去相亲,经常听到人家说什么“那位姐姐倒很开朗时髦,妹妹却有些腼腆阴郁”,“那位姐姐青春焕发,光照四座,她妹妹的脸容就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劝告说:“单让长房那位姐姐陪同相亲好了,二房那位姐姐莫如回避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幸子总觉得说话的人不懂得雪子容貌的妙处。不错,像自己这种开朗的姣好的脸容也许可以说是现代型的;可是,这样的脸今天多得很,并不稀奇。赞美自己的妹妹也许有些滑稽,不过,从前真正娇生惯养的深闺少女都具有那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风韵,我家的雪子妹妹不就是那样的容貌吗?如果不懂得那样的美,不积极求婚,就决不把雪子妹妹许配给他。尽管幸子给雪子大肆辩护,毕竟抑制不住内心的优越感,她在丈夫面前不无骄傲地说:“我陪同妹妹去相亲,会帮倒忙的。”贞之助也说:“那么我一个人陪她去好了,你就回避了吧。”有时他看到幸子的打扮和衣着过于艳丽,就说:“不行,那样还不行,要更素净些,否则人家又要说你代替了你妹妹的地位了。”催促她重新化妆换衣服。幸子却看得出她丈夫因为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掩饰不住他心里的高兴。为此,幸子有一两次就回避同雪子一道去相亲。不过,一般总是她充当长房大姐的代表,非出席不可。再说,如果她回避着不出席,雪子往往会拒绝去相亲。遇到那样的时候,她尽量打扮得很朴素,陪妹妹一起去。尽管这样,由于她的衣裳饰物一向华丽,主观努力有一定的限度,所以事后往往还是被指摘:“那样还是不成。”

    “……好,好,大家都这样提醒我,我知道了。不用您吩咐,明天我准备真正荆钗布裙去赴约。”

    等候理发的那间屋子里只有幸子一个人,没有别人会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是,这间屋子和邻屋之间的布帘正揭在一边,雪子就在隔壁理发,她坐在椅子上,头上罩了一架烘发机的样子反射在镜子里,她们两人从正面看得清清楚楚。井谷本来以为雪子头上罩着烘发机,不可能听到她们在谈什么,可是她们两人说话的样子,雪子在镜子里也看得很清楚,她翻起眼珠尽瞅着她们,猜疑她们在谈些什么。幸子甚至担心雪子会不会从她的口形里推测出她说话的内容。

    赴约的当天雪子让姐妹俩从三点钟就开始帮着她打扮,贞之助也紧张得提早下班,赶回家挤在化妆室里。他对于妇女服饰的花样、穿着方法以及发型抱有兴趣,喜欢看她们梳妆打扮。还有一点,她们没有时间观念,总是因此而吃苦头,今天的约会时间是下午六点,他得在旁监督,以免误点。

    放学回家的悦子一放下书包就跑上楼来,冲进门就说:“听说阿姨今天去相亲哩。”

    幸子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雪子的脸色顿时变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这事听谁说的?”

    “今天早晨听春倌说的。有这事吧,阿姨?”

    “没有这回事,”幸子说,“今天井谷老板娘请妈妈和阿姨去东方饭店吃饭。”

    “可是,爸爸怎么也去呢?”

    “也请你爸爸了。”

    “小悦,你下楼去!”雪子对着镜子说,“叫春倌来一下,小悦不用上来了。”

    平常雪子叫她走开,她总不听,可是这次雪子的口气不寻常,她看出了苗头,乖乖地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阿春怕怕缩缩地打开拉门,两手支在门槛上,俯首请示有什么吩咐。其实她早已看出悦子刚才说了什么,脸色也变了。这中间,贞之助和妙子看到情况不妙,早就躲开了。

    “春倌!今天这件事你干吗对小姐讲?”今天相亲这件事,幸子记得从来没有对使女们讲过,不过她也有错,错在没有小心提防她们暗中偷听,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当着雪子的面质问阿春。

    “春倌,我问你……”

    “……”

    阿春只管俯倒了头战战兢兢地说:“都是我不好。”

    “你什么时候对小姐讲的?”

    “今天早晨。”

    “讲它什么意思?”

    “……”

    阿春今年才十八岁,十五岁那年她到这里来当使女,现在当上了使女头儿。大家对她很好,几乎把她当作家属看待。她初来时,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倌”字,习惯了就一直这样叫(悦子有时叫她“春倌”,有时光叫“阿春”)。悦子每天上学要穿过阪神公路,那里交通事故多,必须来回接送,这差使一般都派在阿春头上。经过幸子一再盘问,知道是今天早晨她送悦子上学时,在路上对悦子讲的。这个使女平常能说会道,一经斥责,顿时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反而使旁观者感到好笑。

    “……咳!前几天我打电话时,你们都在场,这是我一时疏忽。不过,既然听到了,就更不应该随便讲。今天的约会不是一本正经的相亲,对外不公开,这个你应该知道。再说,无论什么事情也有个该讲不该讲的区别。……把那样一桩全无把握的事情讲给孩子听,能这样做吗?你又不是才来我家,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不光是这件事情,”雪子插嘴说,“你平常嘴快,用不着你讲的事情也爱多嘴,这个毛病要不得。”

    姐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了一番,阿春俯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叫她走开,她还像死人那样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三催促,她才低声认罪,起身走了出去。

    “平常一再指出她这个毛病,实在太爱搬嘴弄舌了。”幸子看出雪子还在生气的脸色,就说:“毕竟是因为我不小心,电话打得教她们听不懂就好了,哪里想到她会对孩子讲呢。”

    “电话固然如此,前些日子常说起相亲的事,没有提防春倌,我就担心被她听去。”

    “有这样的事吗?”

    “有过多次了。……正当谈论的时候,春倌进来了,那时谁都不再说什么了,可是她刚走出屋子,人还在门外,这里又高谈阔论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时候被她听去的。”

    实情是前些日子有几次在夜里十点钟左右,趁悦子睡熟了,贞之助、幸子、雪子,有时还有妙子,几个人聚集在会客室里谈论今天相亲的事情,阿春不时送茶送水,通过餐室进来。餐室和会客室是用三扇拉门隔开的,门缝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会客室里的谈话,何况又是夜阑人静的时候,除非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否则全让餐室里的人听去了。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有雪子注意到了。幸子心想现在说出来已经迟了,当时提出来不就好了吗?雪子本来嗓音就低,所以那时谁都没有觉察到她说话时有意压低嗓音,可是她不说,别人怎么能晓得。的确,阿春这种饶舌的人固然讨厌,像雪子那样沉默寡言的人也教人为难。可是一想到“高谈阔论起来”这句话她用的是敬语,可见那句话是专门批评贞之助的,那时她没有提意见,是对贞之助客气,所以再也不能埋怨她当场不提意见了。事实上贞之助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在那样的场合最容易被人听去。

    “雪子妹妹既然发现了问题,那时早提出来就好了。”

    “但愿今后不要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一类话,我不拒绝相亲。……可是每次让那些人以为这次又吹了,实在受不了。”雪子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带了鼻音,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掉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不过历次相亲,哪次都不是男方提出拒婚。……这个你是知道的,每次相亲后,总是对方积极求婚,反倒是我们不中意而告吹的,不是吗?”

    “可是,她们那些人不会这样想。这次如果又不成功,那些人又要以为是被男方回绝了,即使不这样想,也一定会加油添醋,说三道四……所以……”

    “好了,好了,不提这事了。……都是我们的不是,以后一定照你说的那样办。别把眼睛哭肿了。”幸子还想走过去给雪子抹眼泪,又怕那样一来更加引起她伤心,所以就没过去。

    十

    躲避在侧屋书斋里的贞之助,看到时间已过四点,太太小姐们似乎还没有打扮停当,担心将要误点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八角金盘的枯叶上啪嗒一声掉下了什么东西,靠着桌子伸手打开拉窗一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阵雨来了。微弱的雨脚像断线似的淅淅沥沥地打着屋檐。

    “喂!下雨啦。”贞之助跑进正屋,走在楼梯半中间就嚷嚷着冲进了化妆室。

    “真的下起来了,”幸子望着窗外说,“不过这是阵雨,马上就会停的,天边不是还蓝蓝的吗?”

    话声还没停,窗外的屋瓦全都湿透了,哗哗地正式下起大雨来了。

    “汽车如果还没有雇,非马上去雇不可。得讲明五点一刻必须开来。下雨我穿西服去,藏青色的可以吧?”

    一到雨天,芦屋当地的汽车就应接不暇了,经贞之助提醒,马上打电话雇了车。姐妹三个梳妆完毕,到了五点二十分汽车还不来。雨越下越大。电话打遍所有的出租汽车站,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是吉日良辰,有几十对结婚的,又碰上下雨天,车子都租出去了,一回站就开来。”今天车子直开神户,只要五点半能开出,半小时也就到了。可是车子过了五点半还没有来,贞之助焦急得坐立不安。为了不使对方久等,在对方催促之前,必须打个电话去说明一下。电话打到东方饭店,方知对方人都到齐了。这样一直折腾到六点差五分,车子才开来。正碰上倾盆大雨,只能靠司机给他们打着伞一个一个地上车。幸子在风雨里溅了一脖子冰凉的水珠,等到在车子里坐定,她想起了上两次雪子相亲时,都遇着这样的雨天。

    “哎哟!迟到了半小时……”贞之助在存衣处碰上了出来迎接他的井谷,首先道歉,“今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加上突然下雨,等汽车就等了半天,所以迟到了。”

    “是啊,我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许多辆坐着新娘子的汽车。”趁幸子和雪子在寄存外套,井谷向贞之助递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说:“我们到那边去,把你们介绍给濑越先生他们。……先请问一下,府上的调查是不是结束了?”

    “噢,情况是这样的,对濑越先生本人的调查已经结束,知道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大家非常高兴。只是长房还在调查他家乡的情况。……已经粗粗了解到一些,据说大体上没问题。只是还有一个托某方面调查的报告没收到,再等一星期就有分晓了。”

    “啊,原来是这样……”

    “承蒙您的照拂,事情拖延了许久,非常抱歉。长房的人还是过去那套作风,凡事都慢悠悠的不着急。……我很了解您的好意,对于这次的事情也很赞成。如果现在再提出过去那套老格式,只会把婚期一再延误,所以我竭力主张只要本人出色,其余的调查不妨马虎一点。今晚会面以后,只要双方当事人没有异议,我看这次很有希望成功。”

    贞之助和幸子事前对好了口径,把话说得很圆妥;不过后半段话却坦率地说出了他自己的心境。

    时间已经不早,在休息室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宾主双方八人随即乘电梯来到二楼的小宴会厅。餐桌的两头分别坐着井谷和五十岚,桌子的一边是濑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另一边是雪子、幸子和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井谷提出的席次一边是濑越坐在中间,濑越的左右是房次郎夫妇,另一边是雪子坐在中间,雪子的左右是贞之助夫妇,今天的席次是按照幸子的提议改成这样的。大家依次入了席。

    “兄弟今天不期有幸参加这个盛会……”五十岚看出时机已到,一边喝着汤一边开口说,“濑越君和兄弟本是同乡,从年龄上说,各位也可以看出是我痴长了几岁,不妨说是他的老前辈,但并非同学。硬要拉关系的话,过去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而且是近邻。今天能列席这样的盛会,非常荣幸,不过觉得有些不敢当,惶恐得很。说实话,硬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村上君。村上君的这位令姐井谷老板娘能言善辩,胜过男子,她这位弟弟也旗鼓相当,口才不亚于他的姐姐。他说:‘一旦被邀请出席今天这种极有意义的宴会,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那成何体统!那不是在泼凉水吗?这样的时候必须有个老头儿参加,倚老卖老、借口推托是不允许的。’我就这样被他硬拉来了。”

    “哈哈哈哈,董事先生尽管这样说,可是光临之下,您决不会不愉快吧。”房次郎说。

    “哎呀!你这个‘董事先生’的称呼,在这个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正经,我准备舒舒服服地叨扰一顿啦。”

    幸子想起她做闺女的时代,船场的莳冈商店里也有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秃头掌柜。现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场话不说,改说标准话。不过从气质以及心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或监察,莫如说是商店里的职员。过去哪个商店都要安置一两个态度谦恭、说话伶俐、善于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发笑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把这个人请来,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让他串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冷场。

    看到濑越笑嘻嘻地在听五十岚和房次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贞之助和幸子姐妹觉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还比照片年轻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岁。他五官端正,却缺少英俊气,挺朴实的,正是妙子所评论的“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仪表、高矮、胖瘦、服装以及领带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丝毫也不像曾经在巴黎受过熏陶的人;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职员类型的人物。

    贞之助觉得第一印象还算合格,就开口问道:“濑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几年?”

    “只呆了两年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去的?”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的。”

    “那么,毕业以后就到这家公司里任职的吧?”

    “不是的。现在这家公司是回国后进去的。当初去法国是漫无目的的。——那时因为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内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随意使用,于是我就拿了这笔钱出国了。勉强要说出国的目的,一则是想学好法语,其次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就想在那里工作下去,这就是我当初的糊涂想法,可是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游。”

    “濑越君与众不同,”房次郎从旁解释说,“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说不愿再回国。濑越君却视巴黎如同镜花水月,害了严重的思乡病回来的。”

    “嗨!那是为什么?”

    “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许太大了吧。”

    “到过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处,从而翩然回国。这决不是一件坏事。因此濑越君才中意纯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五十岚边取笑濑越,边飞快地朝低着头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国就到现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语长进也很快吧?”贞之助说。

    “也没长进多少。公司尽管是法国的,职员却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大头头是法国人。”

    “这样的话,讲法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开到时,去那里讲上几句法语。至于商业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写的。”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法语吗?”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姐姐在学法语,我是陪着去的。”

    “老师是谁?日本人呢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讲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说:“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来雪子就很少说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更是不会说话,像今天这样的宴会上,要用东京话讲,但是硬邦邦的说不出口,后半句话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并不流畅,往往把语尾蒙混过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都能比较自然地说出来。

    “那位太太会讲日语吗?”濑越一本正经地瞅着雪子的脸说。

    “喔,最初她不会讲,后来一点点会讲了,现在已经讲得很好……”

    “那样反倒没有什么好处,”幸子又接下去说,“本来约好学习的时候不讲日语,可是毕竟行不通,结果还是说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的学习,三个人几乎全都在说日语。”

    “哎哟!哪里有这种事。”幸子回过头来用大阪话对丈夫说。“我们也讲法语,您在隔壁屋子里听不到。”

    “可能是这样。偶尔也说几句法语,不过那时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还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这样的学习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嘿!看您说的!……可是我们不光是学法语呀。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呢,例如怎样做菜、做点心,怎样织毛衣等等,这些都是用日语讲的呀。前些日子您对乌贼这个菜非常满意,不是还要我们多学些别的做菜方法吗?”

    夫妇两人的对话一时变成了余兴,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刚才说的乌贼这个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这个问题,围绕着怎样做好这个别有风味的法国菜——西红柿烧乌贼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

    十一

    幸子早已发现濑越酒量相当大,无论给他斟多少酒,他都能一饮而尽。房次郎看去似乎根本不能喝酒,五十岚也喝得红到耳朵根了,侍者每次斟酒斟到他跟前,他总是摇手表示已经够了。只有濑越和贞之助旗鼓相当,脸上既不红,态度也和平常一样。据井谷说,濑越不是每晚都喝酒,可是他并不反对饮酒,遇到机会,他喝起来酒量是相当大的。幸子认为能喝酒并不是坏事,因为她们姐妹几个早年丧母,父亲晚年每顿饭都要她们侍候,晚上喝酒,她们也陪着喝,从长房的姐姐鹤子数起,姐妹几个都能喝几口酒。再说赘婿辰雄和贞之助都算得上“晚酌党”[123],对滴酒不喝的人,他们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喝了酒发酒疯固然要不得,不过还是多少爱喝几杯酒的丈夫好。雪子虽说没有提出这样的条件,幸子从自己的心情推测出雪子大概也是这种想法。再说像雪子这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闷在肚子里不吐露出来的人,如果不经常让她陪着喝两杯酒,心情会变得更加消沉;男人娶了这样的妻子,如果不喝两杯酒,会郁闷得受不了。幸子想到雪子如果嫁给一个不会喝酒的丈夫,将会多么寂寞可怜。今天晚上幸子为了不让雪子过分沉默,便使了个眼色指指放在她面前的那杯白葡萄酒,低声说:“雪子妹妹,稍稍喝点怎么样?”自己也喝了两口给她看,回头又悄悄地吩咐侍者:“给邻座斟点儿葡萄酒。”

    雪子暗暗看到濑越喝酒的那个劲头,自己也想振作精神更开朗一些,不时地背着人喝几口酒。只是被雨淋湿了的袜头,湿嗒嗒的套在脚上很不舒服,醉意只管冒上头来,却始终没有达到陶然的境地。

    濑越早就注意到雪子在喝酒,只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问道:“雪子小姐爱喝白葡萄酒吗?”

    雪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的,能喝一两杯的。”幸子接口说,“濑越先生酒量洪大,能喝多少?”

    “怎么说呢,真要喝起来也许能喝上两三斤吧。”

    “喝醉了要露一手余兴节目吧?”五十岚说。

    “我一向不懂风雅,喝醉了大概会比平常多说几句话。”

    “那么,莳冈先生家的这位小姐呢?”

    “小姐会弹钢琴。”井谷回答说,“莳冈先生家的几位小姐在音乐方面都是西洋趣味。”

    “哪里,也不全是西洋趣味。幼年时候曾经学过古琴,现在正想复习一下,因为最下面的妹妹近来在练习山村舞,所以接触古琴以及歌谣的机会也多了。”幸子说。

    “喔!细姑娘会舞蹈吗?”

    “是的,她从小学过舞蹈,现在仿佛赶时髦,其实她是逐渐在恢复幼年时代的趣味。您知道我那个妹妹人很聪明,跳起舞来非常优美,也许是从小就学的缘故吧。”

    “专门的知识我不了解,不过山村舞的确好得很。什么都依样画葫芦学东京,并不见得好,我们应该大力提倡这种乡土艺术……”

    “是啊,是啊。这样说起来,我们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岚先生呢?……”房次郎边挠挠头边说。

    “五十岚先生擅长‘歌泽节’[124],已经练了多年了。”

    “这类歌曲学得像五十岚先生那样好,自当别论。可是,据说初学的时候非常想唱给人家听,所以得去妓院走动走动,是不是这样呢?”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日本乐曲的缺点就在于它不是家庭的。当然,我是例外,本人学‘歌泽节’的动机决不是要让妇女迷恋,我没有这种野心。在这方面我的心肠是非常硬的。村上君,你说呢?”

    “是的,因为我们是开铁厂的嘛。”

    “哈哈哈哈……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得请教太太们。就是诸位随身携带的那个粉盒,里面装的是普通香粉吗?”

    “是呀,里面装的是普通的香粉。……您问这个干吗?”井谷说道。

    “一星期前我乘坐阪急电车,邻座一位盛装的太太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在鼻尖上啪嗒啪嗒地扑粉,我正巧坐在她下风,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那时候到底是五十岚先生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还是粉盒子的关系,可就弄不明白了。”

    “嗳!要是只此一次,我也会这样想,可是不久以前又有过同样的一次经历,这是第二次了。”

    “啊!这是真的。”幸子说,“我在电车里打开粉盒子扑粉,有两三次坐在旁边的人都打喷嚏了。据我所知,越是高级的香粉,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过,不是这回遇见的,上次在电车上遇见的那位太太,弄不好会不会就是您呢?”

    “真的,说不定就是我。那时真是失礼了。”

    “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今后无论如何要在粉盒子里装些高级香粉试它一下。”房次郎夫人说。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如果流行起来,那可受不了。从今以后,妇女乘电车,下风要是有乘客,希望千万不要用粉盒。莳冈太太刚才打过招呼了,可是上次那位太太害得我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正岂有此理!”

    “噢,细姑娘告诉我,有一次她乘电车,看到一位男乘客的西装领子上露出了马鬃,就想给他拔掉。”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记得小时候棉袄里的棉絮露了出来,还尽想往外揪哩。”井谷说。

    “人似乎都有这种奇妙的本能。喝醉了酒就想按人家门上的电铃。车站的月台上明明写着‘禁止按揿此铃’,可是反而想去按一下,因此必须提防走近它。”

    “咳!今晚真的笑够了。”井谷舒了口气说。饭后的水果都已搬上餐桌,大家似乎还没有谈够。

    “莳冈太太,”井谷喊了一声,“您发现这样一个问题没有?近来的年轻太太们,不,称太太实在太年轻了,还是两三年前才结婚的二十多岁的人,该说是下一代的太太吧,她们真是了不得,无论在家庭经济方面还是在抚育孩子方面都非常讲究科学,脑子实在灵敏,教你深深感到她们真是一代新人。”

    “是呀,正像您说的那样,现在女子中学里的教育方法和我们那时候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了。看到今天的年轻太太,会觉得她们和我们这些人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了。”

    “我有个侄女儿,年轻时从乡下来我家,在我监护之下毕业于神户女中。最近她结了婚,在阪神的香栌园组织了新家庭。她的丈夫在大阪某公司任职,月薪九十元,另外还有些红利,乡下老家每月贴补他们三十元的房租,全部收入平均每月一百五六十元。我老为他们担心那点儿收入怎样够开支,去到他家一看,月底发下九十元工资,她丈夫拿回家后,马上把它分别放进准备好的信封里,信封上标明煤气费、电费、服装费、零用钱等项目,这样来解决下个月的生计,日子过得很撙节。可是,我被邀请去她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竟出乎意外地做出许多精美的小菜招待我。屋子里的摆设也很得体,并不怎样寒碜。不过另一方面却非常精明,上次和我一同去大阪,我把钱包交给她,让她替我买票,她居然买了回数券[125],把余下的回数券留下给她自己用。这件事的确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我还在监护她,担心她的经济情况,简直是愚蠢透顶,想起来实在惭愧。”

    “一点都不错,比起近来的年轻人,反倒是老一代的母亲们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幸子说。

    “我们的近邻有一位年轻太太,她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女孩。前些日子因为有事去她家,我站在门口没进去,经她一再邀请,走进屋子一看,家里连女佣人都没有,可是屋子里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有,我想这类年轻太太在家大抵总穿西服,坐的是椅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总之,那位太太平常总穿西服。那天屋子里放着一辆婴儿车,孩子被巧妙地放在车子里,不让爬出来,当我逗着孩子玩儿的时候,那位太太说了声对不起,让我照顾一下孩子,她自己去沏茶了。过了一会儿,她端出沏好的红茶和煮过的面包屑拌牛奶,先向我致谢,然后请我喝茶。刚一坐到椅子上,她看看手表说:‘下一个节目就是肖邦了,太太听吗?’她拧开了收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拿起调羹喂孩子吃东西,一举三得,脑子实在灵敏……”

    “现代的育儿方法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位太太也谈起了这事。她说奶奶要常来看看孙子,这是好事情。孩子已经养成不抱的习惯,可是奶奶来了就一味把孩子抱在手里,过后不抱他就哭。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恢复原来不抱的习惯,真为难呢。”

    “真的,近来的婴儿不像以前那样爱哭了。带着孩子上街的时候,如果孩子绊倒了,只要他能自己站起来,就不要去抱他。做妈妈的只当没看见,直往前走,孩子反倒不哭,自个儿爬起追了上来。……”

    宴会结束后,他们来到楼下的休息室。井谷对贞之助夫妇说:“濑越先生希望能和雪子小姐单独谈一二十分钟,不知方便不方便?”由于雪子不反对,他们两个就去别处谈天,其余的人又闲扯了一阵。

    “刚才濑越先生和你谈了些什么?”幸子坐在回家的汽车里问。

    “他问了许多话……”雪子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并没有系统地讲什么……”

    “搞了一次智力测验啦。”

    “……”

    车外的雨下小了,像春雨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雪子先前喝下去的白葡萄酒这时发作了,她只觉得脸上发烧。汽车行驶在阪神公路上,她那双带点醉意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面柏油路上纵横交错的灯光。

    十二

    第二天傍晚,贞之助回家一见幸子就说:“今天井谷老板娘到我事务所来了。”

    “干吗到你事务所去呀?”

    “她说什么:‘本来应该到府上去拜访,今天因为来大阪办点事情,想到去看您太太还不如直接看您,问题解决得快,所以顺便来拜访,事前没有联系,突然到来,请勿见怪。’”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大体上是好消息,我们去那边谈吧。”贞之助把幸子带进他的书斋。

    据井谷说,昨天晚上贞之助他们三人回家以后,其余的人又在饭店里谈了二三十分钟。总之,濑越本人非常积极,对于雪子的人品、容貌十分满意,只是看到她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病。再说前些日子井谷的弟弟房次郎去女中调查雪子的学习情况,看到成绩表上缺课比较多,便猜测她学生时代是不是经常闹病。对于以上的一些问题,贞之助作了如下的答复:女学生时代的事情他不知道,缺课多的问题不问妻子和小姨本人,也无可奉告。据他所知,雪子从来没有生过什么毛病。从外表看,雪子弱不禁风,瘦骨一把,这是事实,所以决不能说体质强壮。可是姐妹四人中,她从来不伤风。吃苦耐劳,除了长房的大姐而外,谁都比不上她,这一点他说他可以保证。但是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前就有人怀疑她有肺病,所以对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为了使对方放心,回去以后马上和内人及小姨商量,同时征得长房的同意,劝她请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必要时拍一张X光照片送上。经他这样一解释,井谷说用不着那样周到,听了这说明就够了。贞之助又说:“这种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自己虽然说过保证没问题,但毕竟没有特地听取过医生的意见,借此大好机会检查一下身体,大家都放心,相信长房也是同样的想法。你们几位大媒人要是看到胸部没有阴影的透视照片,心里也会很高兴的吧。”贞之助还对幸子说:“万一这次的亲事不成功,为了预防今后再被人家怀疑是肺病,现在拍一张X光照片存放着,我认为决非多余,长房也不见得会反对。我看不妨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大阪检查身体。”他又加问了一句:“中学时代缺课缺得那样多,是什么原因?难道那时害病了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女子中学不像现在这样严格,爸爸老让我们赖学,带着我们去看戏。我老是被他带去的,所以如果调查我的学习情况,缺课的日子要比雪子妹妹多得多哩。”

    “那么,透视的问题雪子妹妹不会反对吧?”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阪呢,不去那里不行吗?栉田先生那里也可以吧。”

    “喔!还有一件事儿,这块褐色斑……”贞之助按住自己的左眼梢给幸子看,“也成了问题。井谷说她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男人们在这些地方特别仔细。昨天饭后就有人指出小姐的左眼梢上似乎有一块小小的褐色斑,随即有人附和说他也看见了,有的反对说那是光线的问题,不是褐色斑,于是就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就问我究竟有没有。”

    “昨天晚上那块褐色斑有些看得出,我心里就嘀咕着真是不凑巧,终于成了问题。”

    “对方也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雪子的左眼梢——准确些说是左眼皮上边、眉毛下面——最近常常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块阴影,有时明显,有时不明显。贞之助他们还是三五个月以前才发现这个问题的。那时他曾暗地里问过幸子:“雪子妹妹的脸上什么时候长出那样的东西来了?”其实幸子也是最近才发现,以前雪子脸上没有那种东西。即使在最近一段时期,也不是始终如此。平常想仔细看个究竟,它却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有时甚至完全消失;不过,忽然有个把星期又会变得浓起来。幸子注意到褐色斑浓的时候,大概是雪子月经前后的那一个星期。她最担心的是雪子自己对褐色斑的想法,因为脸上长出那样的东西,第一个发现的一定是本人,她希望这不会对雪子造成什么心理影响。原来雪子对于自己婚期的一再延误,并不怎么悲观绝望,主要是由于她心里对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可要是发现了这意外的缺点,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幸子暗地里担心这件事,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当面询问,只能不露声色地随时察看本人的脸色。雪子的态度表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上有块褐色斑一样,毫不在乎。有一次,妙子拿来一本两三个月以前的妇女杂志,问幸子看过没有。幸子一看,那本旧杂志的生活顾问栏里刊登了这样一则报道,一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患有和雪子同样的症状,向编辑诉说她最近才发现这个问题。一个月里,褐色斑时浓时淡,有时完全消失,大体上月经期前后特别明显。编辑的答复是:您这种症状是过了适龄期的未婚女子常见的生理现象,不必为此担忧,大抵一结婚就马上会好的。即使不结婚,连续注射女性激素一个时期,多数也能治愈。幸子懂得了这个原因,也就放下了心,其实她自己就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几年以前她结婚后的事了。当时,她嘴唇周围长出一圈褐色斑,就像孩子吃了豆沙包,抹了一嘴馅儿似的。找医生一看,说是吃了阿司匹林中的毒,无须治疗,自己能好,因此也就不去管它了。过了一年,完全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复发。想到这件事,幸子觉得姐妹两个说不定都是那种爱长褐色斑的体质。幸子既然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且自己嘴唇上的褐色斑比雪子眼皮上那块要浓得多,不久也痊愈了,因此她对于雪子的毛病并不怎样担忧,再说又看了旧杂志上的那则消息,心里就更加放心了。不过,妙子之所以拿出那本杂志,目的是想让雪子看到。雪子表面上一如既往,不改常态,可是肚子里说不定闷闷不乐呢。所以妙子很想让她看到旧杂志上的那则报道,让她不要担忧。虽然结婚以后就可以痊愈,可能的话,莫如婚前就积极加以治疗,彻底把它治好。不过妙子深知姐姐的脾气,她是不轻信别人的,所以打算找个机会劝劝她。

    幸子从来没有和谁谈起过雪子脸上的褐色斑,这次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谈起。对于这件事,幸子知道妙子也同样在为雪子难过。这里面除了同胞姐妹的爱心而外,妙子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雪子不赶快结婚,她和奥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那么这本杂志究竟由谁去交给雪子看呢?姐妹俩商量之后,认为还是妙子比较妥当,要是由幸子出面,就显得小题大做了,说不定要让雪子误会连贞之助也是共谋者了,还不如由妙子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的好。后来有一天,正好遇着褐色斑特别明显,雪子一个人在化妆室里照镜子,妙子装出偶然看见的样子,凑上去轻轻地说:“雪姐,你眼梢上的那块东西不用担心。”雪子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事妇女杂志上已经登出来了,雪姐看到没有?要是没看到,我拿给你看好吗?”妙子竭力避免和雪子的视线相接触。

    “说不定看过了。”

    “哟,已经看到了吗?……那本杂志上说一结婚就会好的,打针也会好的。”

    “嗯。”

    “雪姐知道吗?”

    “嗯。”

    妙子看出雪子不大愿意别人谈起此事,所以就采取淡然置之的态度;可是她那个“嗯”毕竟是肯定的“嗯”,只是觉得让人家知道她背地里看那样的杂志,有些不好意思,才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来。

    妙子提心吊胆地捅了雪子一下,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多了。于是她开口劝道:“既然看到了那则报道,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是雪子对打针似乎并不积极,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对付妙子的忠告。一则固然是由于雪子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如果别人不拉着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愿意去找不熟识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再则就是尽管旁人暗暗地在为她操心,本人对自己的褐色斑却并不在乎。举个例子说,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后的某一天,悦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好奇地注视着雪子的脸,高声问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么搞的?”当时除了幸子而外,女佣们也都在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可是雪子那时却意外地冷静,叽叽咕咕地胡答应了两声,面不改色地对付过去了。幸子她们最为担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买东西。在她们眼里,现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紧要的时刻,犹如一件等着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会让人撞见,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躲在家里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话,得想办法化妆得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脸宜于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显的期间,香粉抹多了,反而会看出底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阴影,所以那时宁可少抹香粉,多涂些胭脂在脸颊上。但是,雪子平常不爱在脸上涂胭脂(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就是由于她平常不涂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却恰恰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涂不可),外出时仍然抹了一脸香粉,倒运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电车,那天她脸上的褐色斑特别明显,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递给她,说:“涂上点儿这个吧。”尽管妙子从旁指使,本人却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十三

    “那么您是怎样讲的呢?”

    “有什么说什么,我老老实实都讲了。——褐色斑并非经常出现,无须担心,某某杂志上登出来了,其他杂志上也读到过。我考虑到既然要去拍X光,还是顺便去大阪找皮肤科医生诊断一下,搞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杂志上说的那样能治好。我说,既然出了问题,这是应尽的义务,我会劝她这样做的。”

    由于雪子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二房家,长房的姐夫、姐姐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贞之助觉得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又置之不理,这只能说明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这毕竟是新近出现的问题,以往的几次相亲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再说贞之助有鉴于幸子以前嘴唇上那块褐色斑不药自愈的事实,也就没有重视这件事。幸子呢,她认为雪子脸上的那块东西是周期性的,什么时候出现,可以事前计算好日子作出预测,相亲的日期只要避开那几天就可以了。哪里知道一则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再则由于幸子自己的大意,她估计相亲那天雪子脸上的褐色斑即使还留下一点儿痕迹,也不至于过分惹眼。结果造成了这次的失误。

    今天早晨幸子在丈夫上班之后,便悄悄探问了一下雪子对于昨天相亲的感想,知道雪子愿意听从姐夫和姐姐们的安排。难得事情进展顺利,幸子担心说话不当而出岔子,当天晚上等悦子睡着了,便让贞之助也回避了,她独自把要拍X光和去看皮肤科这两件事情提出来和雪子商量,不料雪子满口应承,说什么只要二姐同去,找个医生诊断一下也行。讲定了以后,雪子眼圈上的褐色斑却又一天天消褪了下去,几乎都看不出了。幸子想一样是找医生看病,莫如等下次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去。可是,井谷的策略如愿以偿了,这次是贞之助急如星火,为了报告相亲的经过以及催促从速调查男家的身世,他第二天就赶到上本町长房家,向大姐汇报准备带雪子去大阪医科大学就诊。过了一天,他故意对女佣们说要同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大阪就医的结果,内科和皮肤科都一如预料,没有什么问题,X光透视的软片当天就洗了出来,胸部一点儿阴影也没有。过了几天,诊断报告寄到了,血沉十三,其他反应全是阴性。在皮肤科受诊时,医生把幸子叫到一旁,开口就说这位小姐应该赶快结婚。问起注射疗法,医生回答说打针固然也能治好,不过像她这种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难说,与其打针远不如早结婚,结婚是治疗褐色斑的唯一良法。就此结束了诊断。看来杂志上读到的那篇报道不假。

    “那么,这些东西你去送给井谷老板娘怎么样?”贞之助问幸子。

    “我送去也行,只是人家既然看中您办事迅速,专门找您打交道,还是您送去的好。并不是因为我被冷落了,就生人家的气,我实在是干不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活儿。”幸子说。

    “没有关系,那好办。我也来个官样文章得了。”第二天,贞之助在他的会计师事务所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井谷,大致讲了一下去大阪就医的经过情况,然后把X光照片和诊断报告书用快信挂号寄出。过了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井谷打来电话,说一小时后拜访。到了五点钟,井谷准时来到贞之助的事务所,一来就说:“昨天很快就接到回音,多谢多谢!邮件当下就转给了濑越先生。濑越先生说:‘承蒙寄来这样详细的报告书以及特地拍摄的X光片,非常过意不去。看到了报告书和X光片,不用说已经完全放心了,只怪自己当初信口开河,十分失礼,务望代为多多道歉。’”客套一番之后,井谷又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濑越先生想和雪子小姐再见一次面,从从容容地谈上个把钟头,不知府上能不能同意。”她又补充说:“濑越先生尽管已是不惑之年,可是没有恋爱经验,还有点儿天真未凿的味道,上次相亲时,不知怎么的犯了怯场的毛病,讲了些什么话,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再说雪子小姐又是害羞的性格……不,害羞倒也没什么,上次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好意思多开口吧。这回要是能见面,双方可以畅谈一番……还有,如果府上同意,不嫌简陋,可否就到阪急冈本舍下会面,因为旅馆或酒家之类的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至于会面日期,对方希望能在下星期天前后。”

    “你看怎么样?雪子妹妹能答应吗?”

    “雪妹倒也罢了,不知道长房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说事情还没有确定,还是避免深入为妙呢?”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想再观察一下脸上那块褐色斑的程度如何。”

    “真的,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是见一次面的好。现在会面,那块斑痕不是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吗?让人家看一看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倒也是啊。要是拒绝了人家,就显得咱们不愿让人家看到这个缺点。”

    夫妻俩有了这番谈话之后,第二天幸子就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长房的姐姐打了电话。因为她怕在家里打会引起麻烦。不出她的预料,长房的姐姐质问为什么必须再见面,说来说去,幸子付了五次电话费才把原因解释清楚。可是姐姐仍然推说在婚事尚未决定以前,能不能让双方单独会面,她不敢做主,要等今晚姐夫回家后商量决定,明天再给答复。为此,第二天早晨不等长房来电话,幸子先去了公用电话亭。好不容易获得了姐夫的许可,但是附有时间、地点、监督等等条件。回到家里和雪子一谈,雪子很快就领会了意思,随即应允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幸子捧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陪同雪子来到井谷家。井谷端出红茶招待他们,四个人先在一起扯了一会儿,然后井谷把濑越和雪子带上楼,自己又回到楼下和幸子边谈边等。本来约好只谈一小时,后来超过约定时间三四十分钟,两人才从楼上下来。回家的时候,幸子姐妹俩先走一步,濑越留了下来。那天是星期天,顾虑到悦子在家,因此幸子和雪子就直接去了神户,到东方饭店休息室又喝了一次茶,幸子便询问雪子双方会面的情况。

    “今天确实谈了不少话。”

    雪子这回也比较轻松地一一作了说明。濑越先问起四姐妹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雪子和妙子老住在二房,很少住长房;又问到妙子的那次登报事件,对后来的发展情况问得尤其仔细,雪子在可以答复的范围内都作了答复,但对那些会引起人家误解长房大姐夫的话则只字未提。濑越还说不能由他一个人提问题,希望雪子也问问他。由于雪子客气不肯问,他就主动自我介绍,说什么他所追求的是“古典美”而不是“现代美”,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还没结婚。要是能娶雪子小姐这样的人为妻,真是三生有幸,他还一再地说什么“高攀不上”。至于和女人的关系,他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什么沾染,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她,接着他就讲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巴黎的时候,他曾结识过一个百货店里的女售货员。详情虽则没有细讲,最后似乎是他被那个女的欺骗了。他的思乡病和追求纯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骗的反作用。濑越还告诉雪子这件事只有他的老朋友房次郎知道,雪子是听到这件事的第二个人,其他的人谁都不知道。他还要求雪子相信他和那个法国女子的交往是纯洁的。幸子从雪子嘴里听到的大体上就是这些,至于濑越为什么要对雪子讲出他在国外的艳遇,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井谷紧跟着给贞之助打来了电话,说昨天给了那样好的机会,濑越先生已经没话可说了,昨天他才看清楚小姐脸上的那块褐色斑,诚如您所说,根本不成问题。现在他只有静候府上的回音,看他能不能雀屏中选。井谷在传达对方意思的同时,还催问长房调查的结果如何。在井谷看来,这桩亲事从开始介绍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她来芦屋拜访时,以及几天以后在东方饭店相亲时,两次向她打招呼都说“请再等个把星期”,现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实际上幸子最初去长房商量这桩亲事,还是十天或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而且长房在这些事情上又喜欢小题大做,不可能马上作出答复。总之,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幸子随口说了一句“一星期后答复”,贞之助又不得不随声附和,因此就把事情弄僵了。其实,长房去向濑越原籍的乡公所索取他家户口本的副册,两三天前才寄到,至于信用调查所关于男方家乡情况的报告,需要更多的时间,最后在定局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派人去男方的家乡实地调查。所以弄得贞之助夫妇特别尴尬,除了一再推说“再等四五天”、“再等四五天”而外,没有别的办法。这中间,井谷到芦屋来催了一次,又到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去过一次,说什么好事多磨,这种事情办得越快越好,要是合适的话,年内就可以举行婚礼。到后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竟然直接打电话给从未谋面的大姐鹤子,催问这件事。受惊的大姐事后打电话来告诉幸子。幸子一想起比自己更慢条斯理、要考虑五分钟才回答人家一句话的大姐,在接到井谷电话时的那副狼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据说井谷在电话里又搬出好事多磨这句话,滔滔不绝地劝说了大姐一番。

    十四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女佣来说长房的太太来电话了,幸子去接了电话,电话里说:“上次那桩亲事,调查研究耽误了许多时间,最近才大致搞清楚,今天我去芦屋看你。”电话刚要挂断时,又听到里面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甭高兴。”其实没有最后那两句说明,幸子一听到大姐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觉得这次又要吹了。她挂上电话回到会客室,独自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沙发里坐了下来。过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每到关键时刻就吹,已经习以为常了,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泄气。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觉得这并不是特别值得惋惜的一桩亲事,可是内心深处却感到相当失望。也许是因为过去几次自己总是和长房站在同一立场上,都是不赞成的,而这次自己倒觉得颇有圆满缔姻的把握吧。毕竟这次的亲事有井谷这样一位总干事,女方的处境就特别不一样。贞之助他们过去一直置身事外,只是被动地当当差而已,这次他却奔走斡旋,非常卖力。再说雪子本人的态度也不同往昔,那么仓促的相亲她同意去,两次单独谈话的要求她也答应了,甚至连X光透视和皮肤科的诊察都不厌其烦地接受了。这些都可以说是雪子从来没有的态度。是不是急于成婚的心情暗中有些抬头,以致产生这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有,对于眼皮上的那个阴影,她表面上似乎若无其事,其实也可能影响到她的情绪。总之,由于种种原因,幸子觉得这次无论如何希望其成功,而且一定要成功。

    因此,幸子在没有和姐姐见面听取详情以前,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是总觉得还可以想点办法,没有完全绝望。等到她听了详情,才不得不承认事情确实无可挽回。大姐和幸子不一样,身边有许多孩子,她是趁上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们回家以前,利用下午的一两个小时,抽身来到芦屋的,正巧她又得知这天下午两点钟雪子要出去学习茶道,便和幸子在会客室里谈了一个半小时。看到悦子放学回家,她就告辞说:“至于怎样回绝人家,一切拜托你们两位,请和贞之助妹夫好好商量着办吧。”

    据大姐说,濑越的母亲十多年前死了丈夫,从此一直呆在老家,因为有病,不见外人,濑越也从来不回家探亲,日常生活由母亲的寡妇妹妹来照顾。老太太的毛病对外说是中风,可是,经常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说不像是什么中风,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病,见了儿子也不认识是自己的儿子。这事在信用调查所的报告里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点,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派人去乡下作了调查。大姐还说:“至亲好友们出于关心都来做媒,结果给人家的印象每次都是让长房的人从中破坏了,实在不是滋味儿。我们何曾要破坏,当今这种时势,决不能再斤斤计较什么门第和财产。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们也认为非常合适,正因为想使这桩亲事成功,才派人去乡下调查,哪里知道对方有精神病的血统,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只能死了这条心了。一提起雪子妹妹的亲事,不知为什么老会碰到这样那样不可逾越的障碍,弄得非吹不可,实在奇怪。雪子妹妹这个人实在没有缘分,我就觉得‘羊年生的’这句话不能一概斥之为迷信。”

    大姐刚走,雪子抱着一块茶道用的绸巾回来了。刚巧悦子到舒尔茨家院子里玩儿去了,幸子见雪子走进会客室,就对她说:“大姐来过了,刚回去不久。”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雪子开口。可是雪子照旧应了声“嗯”,没有下文。幸子没办法,只得接下去说:“那件事情据说不成。”

    “是吗?”

    “他家的老太太……说是得了中风病,其实是精神病的样子。”

    “是吗?”

    “如果是精神病,那就完了。”

    “嗯。”

    “露宓姐姐,来呀。”远处传来悦子的声音,看见两个小姑娘在草坪上朝这边跑,幸子压低嗓门说:“详情以后再讲吧,先告诉你一声。”

    “阿姨回来啦。”悦子跑上露台,站在会客室门口的玻璃门外,罗茜玛丽肩并肩地跟着站在她旁边,穿了奶油色羊毛袜子的四条灵巧的腿排列在一起。

    “小悦,今天外面风冷,到屋子里来玩儿吧。”雪子走到门口,从里边打开玻璃门,“露宓姑娘也请进来呀。”她说话的声音和往常没有一点两样。

    雪子这方面算是交待过了,可是贞之助那儿却没有这样好说话。傍晚时他回到家里,听到幸子告诉他长房的姐姐不答应,还亲自跑来了一趟,他心里想这次又要拒婚,脸上就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色。这次由于井谷看中他作为交涉对手,他对这桩亲事也一点点积极起来,如果长房仍然搬出过去那套落后的排场格式、门当户对的理论,他就打算亲自出马去劝姐夫、姐姐改变他们的想法。因为目前这桩亲事有它的特点,一则濑越是第一次结婚,再则岁数看去比实际年龄还轻,和雪子站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其余的条件将来也许有比濑越更好的,可是,仅此两条就十分难能可贵了,这是他准备竭力说服长房的。及至从幸子那里听到了详情,他仍然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过,他考虑再三,觉得长房是决不会同意的。假如姐夫反问:“既然这样,你能保证和这种血统的人结婚后,丈夫和未来的孩子绝对不发生问题吗?”贞之助就不好回答了。去年春天还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对方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未婚男子,家里相当有钱,女家那时很积极,连订婚的日期都决定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男的另外结识了一个女人,两下关系密切,为了要掩盖这件丑事才娶媳妇的。女家知道了这事,连忙取消婚约。看来雪子的亲事弄到最后总要碰上这种奇怪的阴暗面。长房的姐夫、姐姐为此更加抱有戒心。不过推究起原因来,毕竟是女家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想从条件悬殊的人选中挑一个理想的配偶,反而上了人家的当。看来那些年过四十而第一次结婚的有钱人,一般都不妨认为是怪僻的。

    拿濑越来说,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个血统上的弱点,直到今天都没有结婚吧。不过,他决没有存心欺骗女家,这是很明显的。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可能认为事情拖得那样长久,家乡的情况早该调查清楚,女家当然是知道了那种情况后再来攀亲的,这才一再说什么“高攀不上”啦、“三生有幸”啦等等的谦虚话,以表示他那片感激的心情。当时在MB公司他那些同事们中间,就流传着濑越快要和名门闺秀结婚的消息,濑越本人也不否认;女家甚至听到外间流传着“那样一位一本正经的好好先生,近来慌慌张张的连工作都不安心做了”的议论。贞之助每次听到这类话,就觉得濑越实在可怜,一位相当出色的绅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到了屈辱。总之,如果早作调查,早日回绝对方,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先是幸子抓得不紧,转到长房手里以后,也决没有迅速办理。最最要不得的是为了不让事情中断,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人家说调查大致已经结束,十之八九可望成功,这倒并不是贞之助他们信口开河,而是出于主观上希望这桩婚事圆满成功,才这样讲的。但是,从客观结果来看,这几乎等于对男家犯了恶作剧的罪。从这一点上说,如果贞之助要责备幸子或者长房,莫如责怪他自己的轻率。

    贞之助和长房的姐夫一样,都是赘婿身份。过去他对于小姨子的亲事是尽量避免深入,这次偶然被卷进漩涡,偏偏又弄得非吹不可,这固然是由于自己的笨拙,给相关人员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进而会不会造成小姨子今后更加不幸呢,一想到这一点,嘴里当然不能说,可是心里实在觉得特别对不起雪子。不只限于这一次,在相亲这件事情上,男家回绝女家,本来没有什么;要是女家回绝男家,不管你言辞多么委婉,总是男家的一种耻辱。为此,莳冈家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怀恨在心了。这都是由于长房的姐姐和幸子她们处事不懂世故,拖拖沓沓,竭力想拉住对方,直到最后关头才回绝人家,这就更加招人怨恨。贞之助担心,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不仅招来怨恨,而且众口铄金,雪子会不会因而终生不偶。看来这次拒婚,幸子不愿出面,这是明摆着的。贞之助因此不得不肩负起这个倒楣的差使去和井谷周旋,请求她的谅解。可是怎样开口好呢?事到如今,得罪濑越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对于井谷,今后还要打交道,无论怎样也不能伤害她的感情。再说这次的事情她确实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中间光是跑腿——芦屋私宅以及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就跑了许多次。她经营的那爿美容院雇用着大批学徒,生意非常兴隆,可是她仍然抽出时间来为这桩亲事说和,的确像人家讲的那样,是个爱做媒的人,而这又不是一般的亲切和义气所能办到的。举个小例子来说,光是出租汽车以及其他车钱就破费了她不少。前次晚上在东方饭店约会时,贞之助在临回家前提出一切招待费用应该由男女双方分担(名义上由井谷出面),可是当下就被她拒绝,分文不肯接受,说这次是由她招待的。后来考虑到这桩亲事如能办成,还得靠她作桥梁操一番心,将来会有机会算笔总账送她一份厚礼的,所以那时就搁置了下来,可是现在就不能再搁置了。

    “真的,送钱吧,人家不会接受,除了送礼品,没有别的办法……”幸子说,“可是现在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好。这样办行不行?你先空着手去打招呼,送礼的事,我和大姐商量后,买她心爱的东西亲自送去。”

    “你专挑美差使干!”贞之助有些不服气,“好啦,就这么办吧。”最后还是同意了。

    十五

    进入十二月后,井谷那里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许是看出几分形势之非吧,这反倒有利于女方拒婚。贞之助怕风声泄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电话给井谷说想去她家拜访,并且问明她什么时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迟下班时间,从事务所直接去冈本。

    他被让进屋子,屋子里已经上了灯。台灯上罩着深绿色的大灯罩,使室内上半部显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发里的井谷的脸,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对于贞之助这个没有会计师习气而具有文学青年气质的纯朴善良的人来说,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今天是为了一件非常不便启齿的事情来拜访您的。……对濑越先生乡间的情况后来又作了调查,别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着她的头。

    “本来听说是得了中风病,可是,派人去乡间一调查,哪里知道是精神病的样子。”

    贞之助这样一讲,井谷顿时慌慌张张地说:“哦!原来是这样。”接着又连连点头说了几次“原来是这样”。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这件事,贞之助最初只是怀疑,不过一想到前一程子她那样使劲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就不得不认为她本来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谅解就不好办了,今天把这件事告诉您,决不是责怪什么。我也考虑过本来应该搬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作为拒婚的口实,才符合常识。可是这次承蒙您这样鼎力斡旋,如果不举出能让您谅解的理由,我们就太对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里会误解呢。应该怪我没有好好调查,轻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您这样讲就太不敢当了。我们痛心的是社会上总以为莳冈家讲究门当户对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适的良缘也一个个地拒绝掉。……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出于万不得已,社会上的批评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请您谅解,千万不要因此生气,今后还望多多照拂。这些话只是向您交底,濑越先生那里就请您代我们婉言谢绝吧。”

    “您说得太恳切了,不敢当。我本来在猜测府上的意图,精神病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幸亏府上作了调查。不,既然是这样一个缘由,您的意见就十分有理,对方当然很扫兴,可是,我会好好解释的,这个请您放心。”

    贞之助听了对方机敏的对答,一块石头落了地,谈话一结束,就匆匆告辞了。井谷一边送他到门口,一边还再三声明自己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很抱歉。还说她一定再给物色一个良缘,弥补这次的失败。请等着吧,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人品,根本不用担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贞之助回去对他太太也这样讲。从井谷平常的作风可以看出她这些话不像口头禅,并没有因为拒婚而大大伤害了她的感情。

    几天以后,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货公司买齐了送礼的和服衣料,亲自送到井谷家,井谷还没有回家,就请她家里的人转达来意,留下礼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给她的一封恳切的道谢信,信的正文说事情没有办成功,由于自己做事不周到,结果白白浪费了府上许多精力,现在反倒教您这样破费,委实于心不安;附笔还一再说一定要弥补这次的失败。又过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傍晚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匆匆忙忙地停在芦屋家门口,井谷在门口叫了声“特地拜访,不进屋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伤风躺着,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门口准备辞去的井谷硬邀进会客室,聊了一会儿天。贞之助问起濑越的近况,称他是人才,由于这样一个问题而未能攀亲,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实在值得同情……他也许还以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亲的病状。井谷就说:“濑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谦虚客气,并不积极,后来才一点点热心起来,说不定最初就是因为他母亲那个病症而有所顾虑吧。”“这样讲来,还是由于我们这里没有抓紧调查,才发生了那样的误会,我们就更加不是了。”贞之助说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样的台词:“千万请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后还得请您多照顾。”听到这句话的井谷,一下子压低声音试探说:“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门现成的亲事。”贞之助看出她的来访也许是想介绍另一门亲事,就追问其究竟。原来是大和下市某银行的一个分行经理要续弦,家里有五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学,第二个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里只剩三个孩子,因为是当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家里有五个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贞之助觉得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听到半中间就露出意兴索然的样子,井谷看到他这种态度,就说:“这样的人家我知道你们是决不会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过,为什么她要介绍这种明知不会接受的、条件恶劣的对象呢?也许是她心里不愉快,有意提出这种坏条件的人选来暗暗讥讽这才是半斤对八两的姻缘吧。

    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楼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盖着脸,在做蒸汽吸入。吸完以后,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问道:“听说井谷老板娘又来做媒啦。”

    “嗯。……听谁讲的?”

    “刚才悦子来告诉我的。”

    “哦!这还了得!……”

    刚才贞之助和井谷在会客室里谈话时,悦子悄悄地掩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注意地听着。贞之助对她说:“小孩子不该听这些话,你到别处去吧。”把她撵走了。她准是退到餐室里去偷听的。

    “女孩子毕竟对这类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个孩子吧。”

    “这也对你讲了?”

    “是呀,是呀,大儿子在大阪上学,大女儿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么银行的分行经理……”

    “真想不到,全给偷听去了。”

    “真是呀,今后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乱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几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长房过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夫妇俩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

    每到冬季,幸子老闹支气管炎,医生警告说弄得不好会变成肺炎,因此她往往一睡就睡上个把月。只要稍稍有点儿感冒,就加紧提防。幸好这次只犯到咽喉部就被控制住了,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年关越来越近,已经是二十五号了,她打算再在屋子里呆一两天,坐在床上翻看新年的杂志。这时妙子走进来向她告辞,说要回长房去了。

    “怎么啦,细姑娘,不是还有一星期才过年吗?”幸子带着几分诧异说。“去年你不是大除夕才回去的吗?”

    “是大除夕回去的吗?我记不得了……”

    妙子近来为了开春举办第三届个人作品展,一直在忙着制作布娃娃。一个月以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夙川公寓,同时又不肯放弃舞蹈学习,每星期还得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传习所。幸子觉得似乎好久没有和这个妹妹好好地拉一次家常了。幸子知道长房要把两个妹妹叫回大阪去过年,她决不想把她们留在身边。可是妙子比雪子更不愿意回长房,现在她突然提早来辞年,这就有些奇怪了。倒不是恶意猜测她和奥畑之间有什么约会,只是淡淡地有些怅然,觉得这个早熟的小妹一年年成长起来,真的变成大人了,今天竟然要从最最推心置腹的人的身边离去了。

    “我的活儿刚干完,回大阪后,打算每天去学舞蹈。”妙子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学的是什么?”

    “因为要过新年了,正在教我们万岁舞啦。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还记得。”幸子随即哼着三弦曲唱了起来:“谨祝永葆青春,万寿无疆,圣代繁荣盛昌。叮叮咚,万众欢腾的新年呀……”

    妙子合着拍子,立起身来做出一个姿势。

    “二姐,请等一下。”她急忙跑进自己的卧室,脱下西服,迅速换上和服,拿着舞扇回来了。

    “……叮,叮,叮,叮,美女,美女,京都街上的美女……请尝尝大鲷鱼小鲷鱼、大鱼、鲍鱼、蝾螺、蛤蜊呀蛤蜊,美女在叫卖。走过一段路,瞧那路旁的货架上,金线编织的花缎子、红绫罗红绉绸子,应有尽有。咚咚叮叮,咚咚叮……”

    这里面的“美女,美女”的歌词以及配合着三弦的和音唱出来的“咚咚叮叮,咚咚叮”的歌词很有趣,幸子姐妹小时候就把它当作口头禅似的唱着,所以到今天还记得。这时一唱起这歌曲[126],二十年前船场时代的往事历历在目,已故双亲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当初妙子被指定学这种舞蹈,每逢新年,妈妈和姐姐弹着三弦,妙子跳万岁舞,她一边唱着“正月初三,东方的天空,叮咚,出现一位东国武士……”,右手的食指一边直指着天空,她那天真可爱的舞姿,就像昨天的事情那样出现在眼前。现在拿着舞扇在自己面前跳舞的人,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妹妹吗(这个妹妹和她上面的那个妹妹,到今天还都是“大姑娘”的身份,九泉之下的父母将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事呢)?想到这里,幸子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细姑娘,新年你几时回来啊?”幸子听凭自己的眼泪簌簌地掉着。

    “初四那天回来。”

    “那么新年你来跳万岁舞吧,得好好练呀。我也把三弦练一练。”

    自从在芦屋成家以后,就不像以前在大阪那样有许多客人来贺年,何况两个妹妹又都回大阪去了,所以近年来每逢新年,总是冷冷清清地仿佛脱了节似的。两夫妇之间偶尔闺房静好,倒蛮不错。可是悦子就非常寂寞,日夜盼望阿姨和细姨早早回来。元旦那天下午,幸子取出三弦,用指甲套弹奏“万岁”,接连温习了三天。最后连悦子都把歌词记住了,每奏到“红绫罗红绉绸子……”的地方,她也齐声合唱“咚咚叮叮,咚咚叮”。

    十六

    妙子这次的个人作品展租了神户鲤川方面的一个画廊连续举办三天,由于在阪神地方交游较广的幸子为她暗中活动,大部分作品第一天就预售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连同雪子和悦子到会场帮助拾掇,等到残余事务收拾完毕,走出会场的时候,幸子说:“小悦,今晚叫你细姨请客,细姨是大财主啦。”

    “该请客,该请客。”雪子从旁帮腔,“去哪里好?小悦,吃西餐还是吃中国菜?”

    “可是,钱还没有到手啊……”妙子想推脱也推脱不了,笑嘻嘻地说。

    “那好办,细姑娘,钱我先替你垫上。”幸子知道除去一切费用之外,妙子手里还有许多当场卖出的现款,所以想让她请一次客。可是,妙子这个现代派的老练姑娘——井谷没有这样议论过她,只议论过自己的侄女——不像幸子,这种场合让人家一抬捧,就轻易破钞。

    “好吧,那就去东雅楼吃中餐吧,那儿最便宜。”

    “细姑娘真小气。大方点,请我们去东方饭店吃顿烤肉怎么样?”

    东雅楼在唐人街[127],是一家广东小饭馆,店头还零售熟的牛肉和猪肉。她们四人走进饭馆,一个站在账台旁边付账的年轻的西洋女子招呼她们说:“晚上好!”

    “啊!卡德丽娜小姐,巧遇巧遇。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妙子说,“这位就是我上次说的俄国人。……这是我二姐,这是我三姐。”

    “噢,是吗。我叫卡德丽娜·基里连科。……今天我去展览会参观了。妙子小姐的布娃娃全部卖光啦,恭喜恭喜。”

    “细姨,那个西洋人是谁?”悦子见她走了,就问道。

    “那个人是你细姨的徒弟,”幸子说。“真的,我常在电车里遇见她。”

    “长得怪招人爱的吧?”

    “这个西洋人爱吃中餐呢。”

    “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吃中餐是大行家。她说吃中餐要到一般西洋人不去的腌臜铺子里去吃,那里的菜可口。在神户,东雅楼可数第一。”

    “她是俄国人吗?看去不像是俄国人。”雪子说。

    “嗯。她是俄国人。她在上海英国人开办的学校读过书,当过英国医院的护士,一度曾和英国人结过婚,还生过孩子。”

    “嗨!多大年纪了?”

    “这就不知道啦,不知她到底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据妙子说,白俄基里连科一家住在夙川松涛公寓附近的一栋简易的小洋房里,楼上楼下总共四间屋子,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生活。过去妙子和基里连科只是在路上遇见时点头招呼而已;有一天,基里连科突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拜访,说是想学做布娃娃,特别是日本式的布娃娃,要求妙子收她做徒弟。妙子应承以后,她当场就称妙子为“老师”。妙子反倒不好意思了,请她改称为“妙子小姐”。这事发生在一个月以前,从此以后,两下就亲近起来。最近妙子去松涛公寓时,常到她家串门。

    “‘我经常在电车里遇见您的两位姐姐,已经很面熟,她们长得太漂亮了,我喜欢她们,无论如何请您给介绍一下。’前几天基里连科就要求我介绍你们了。”

    “他们靠什么生活呀?”

    “据说她哥哥在贩卖毛织品,不过从家庭情况看,境况不见得怎么宽裕。只是基里连科本人和她的英国丈夫离婚时,拿到了一笔钱。据她自己说,她就靠那笔钱生活,不依赖她的哥哥。她的服饰也相当整洁。”

    桌子上有悦子爱吃的炸虾卷和鸽蛋汤,幸子喜欢的烤鸭,那是把烤鸭皮和蘸了黄酱的大葱卷在薄饼里吃的,这些菜肴都盛在锡器里,摆满了一桌子,她们边吃边谈论着基里连科一家的事。卡德丽娜的孩子从照片上看是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由她父亲收留着,现在已经回到英国去了。卡德丽娜为什么要学做日本风俗的布娃娃,究竟出于她个人的兴趣还是另有打算,想将来靠此营生,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作为一个外国人来说,她那双手是灵巧的,脑子也是机敏的,对于和服的质料以及色调的配合等等,理解得都很快。怎么说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呢?那是因为大革命时期全家分散,她跟着她的祖母逃到上海;她哥哥由她母亲带到日本,在日本的中学里读过书,多少有点儿汉字的知识。因此,她崇奉英国,哥哥和母亲则崇拜日本,而且崇拜得很厉害。走进她家,楼下一间屋子里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另一间屋子里挂着尼古拉二世和皇后的照片。哥哥基里连科的日语当然讲得很好,而卡德丽娜来日本没有多久,日语也讲得相当纯熟了。最最滑稽而且难懂的是她那位老妈妈的日本话,妙子对此也很头痛。

    “那位老太太的日本话实在没办法听,有一次她本来想说‘对不起您’,由于她的发音古怪,说得又快,结果成了‘您的家乡是哪里?’我就回答说‘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善于模仿,学谁像谁,每每引得大家都发笑。“这位基里连科家的老太太”的言语举动被她模仿得太滑稽了,尽管幸子她们从未见过这位西洋老太太,但是完全可以由此而想象得出,大家都大笑了。

    “那位老太太可了不得呀,她是帝俄时代的法学士。她说:‘我的日语很差,我能说法语和德语。’”

    “过去可能是富豪,她有多大年纪了?”

    “怎么说呢,大约六十多岁吧,可是一点也不衰老,挺精神的。”

    两三天后,妙子回家又搬出“老太太”的故事逗两个姐姐笑乐。妙子那天去神户元町买东西,回家时在“尤海姆”[128]喝茶。不一会儿,老太太领了卡德丽娜走了进来,告诉妙子她们要到新开地[129]聚乐馆的屋顶溜冰场去滑冰,并再三怂恿妙子和她们一块儿去。妙子不会滑冰,老太太说她们来教,一教就会。妙子对于这类运动颇有自信,真的跟着她们去了。练了一小时光景,大体上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老太太大加夸奖说:“您滑得很好,我不信这是您第一次滑冰。”尤其使妙子吃惊的是老太太一踏上冰场,立即英姿飒爽地滑开了。她来势迅猛,凌驾于壮年人之上。到底是久经锻炼的斲轮老手。她姿势准确,不仅稳稳当当,而且还时不时表演一些惊人的绝招儿,使在场的日本人都为之瞠目结舌。

    后来又有一次妙子深夜回到家里,说是卡德丽娜今天邀请她去吃晚饭了。又说俄国人食量惊人,最初端出一道冷盆,随后端上几盘热菜,肉和蔬菜的分量都特别丰富,面包花式繁多,妙子吃了一个冷盆就差不多已经饱了,尽管妙子再三说自己已经够了,吃不下了,但主人还“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地劝她吃菜,责怪她吃得太少。他们自己也大吃特吃。中间还喝大量的日本酒、啤酒和伏特加。长兄基里连科这样吃喝倒也罢了,卡德丽娜也是又吃又喝,连老太太也能吃能喝,不亚于她的儿子和女儿。到了九点钟,妙子打算回家了,主人不放她走,拿出扑克牌来打了一小时扑克。到了十点钟,又搬出夜宵来,光看看就看饱了。可是,主人们照样又吃又喝。他们喝酒的方法是把酒倒在喝威士忌酒用的那种小玻璃杯里,与其说是一口咽下去,莫如说是把酒泼进喉咙的。日本酒不用说,连伏特加这类烈性酒也是直着脖子往嘴里倒,说是不这样喝就没有味儿,他们的胃腑实在骇人。菜肴并不怎样可口,别致的倒是用面粉捏成像中国馄饨又像意大利饺子的一道汤菜。她们说下次要招待姐夫、姐姐们去吃饭,无论如何要我带同你们去。妙子最后说:“她们要我代为邀请,你们愿意不愿意应邀去一次呢?”

    那时,卡德丽娜正热心于请妙子充当模特儿进行创作,妙子扮成一个头上梳了岛田髻,身上穿了长袖和服,手里拿着毽子板的日本小姑娘站立着的姿势。妙子不去夙川的时候,卡德丽娜就到芦屋的家里来接受妙子的指导。这样一来,自然就和全家的人亲近了。贞之助也和她熟识了,还说她那样的姿质,不妨去好莱坞碰碰运气。可是,她缺少美国佬那种粗野作风,却具备一种和日本妇女周旋酬酢的安详柔顺的气质。纪元节那天下午,他们说要去高座赏瀑布,路过幸子家门口,顺便来串门。长兄基里连科穿了一条灯笼裤,跟着妹妹,两人没有进屋子,绕到了院子里,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和贞之助是初次见面,互相寒暄了一番,喝了两三杯鸡尾酒,谈了半小时就分手了。

    “这样一来,那位发音古怪的老太太也想见见面了。”贞之助开玩笑说。

    “真的,细姑娘常常学她的样子给我们看,尽管还没见面,倒像已经见过面了的。”幸子一面表示赞同,一面自己也好笑起来。

    十七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最初谁也没有当真想应邀去做客,可是,由于妙子的吹嘘,好奇心一点点增长起来,而且人家又再三邀请,弄得不好意思推却,最后终于到基里连科家去了。那时虽则已经交春,正当汲水节的寒冷天气,对方邀请全家都去,想到回家一定很晚,不能让悦子去,雪子要陪伴悦子留在家里看家,所以只去了贞之助夫妇和妙子三人。他们三个在夙川站下车,朝山冈方向走去,穿过旱桥,向前一直走了五六百米,走到别墅住宅区的尽头,就是田垄了。对面山冈上有一片松林,山冈下有几栋简易的小洋房望衡对宇地排列在那里,其中一栋最小的、可是白墙刚粉刷过、看去仿佛童话里的插图那样的房子,就是基里连科家了。卡德丽娜一见他们到来,马上出来迎接,把他们让进楼下那两间通连屋子的里间。宾主四人围着铁炉一坐下来,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四个人分坐在长椅子的两端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以及硬木椅子里,要是不小心转动一下身体,很可能碰到火炉的烟囱,或者把桌子上的东西碰到地上。楼上大概是母子三人的卧室,楼下除了这两间屋子而外,里面大概还有一间厨房。外边那间似乎是餐室,大小几乎和里间完全一样。贞之助他们真担心那里怎么能坐得下六个人,可奇怪的是家里只见卡德丽娜一个人,她的哥哥基里连科和那位经常提到的老太太始终没有露面。西洋人晚饭时间一般都比日本人迟,由于最初没有问明进餐时刻,也许来得过早了,但此时窗外已经漆黑,家里还静悄悄的,餐室里也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的作品,请指教。”卡德丽娜从三脚架下面的格子里取出她初次试制的舞姬布娃娃让客人看。

    “啊!这真的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缺点很多很多,都是妙子小姐给纠正了。”

    “姐夫,你看那条腰带的图案,”妙子说,“那不是我教给她的,是卡德丽娜小姐自己设计,自己画出来的。”

    布娃娃系的那条两端垂到地上的腰带,她哥哥基里连科大概也给她出了主意,那是在黑底子上用特种油性颜料画出来的将棋桂马和飞车等棋子的图案。

    “请看这个。”卡德丽娜取出她在上海时拍的相片簿,“这是我以前的丈夫,这是我女儿。”

    “这小姑娘活像卡德丽娜小姐,是个美人哩。”

    “您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真像得很。您不想见见您的女儿吗?”

    “现在她在英国,没法见面。”

    “在英国什么地方,您知道吗?您要是去英国,能见到这个孩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想见她。说不定我要去英国和她见面。”

    卡德丽娜并不怎么感伤,这些话是随随便便说的。

    贞之助和幸子早就觉得饿起来了,两人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互相以目示意,等到谈话中断的时候,贞之助开口就问:“令兄怎么样,今晚没有在家?”

    “哥哥每晚回来得很迟。”

    “令堂呢?”

    “妈妈去神户买东西了。”

    “噢!是这样……”

    贞之助心想,老太太会不会是去采购做菜的食物了呢?可是,墙上的挂钟已经打过七点,人还没有回来,真像让狐狸迷住了似的。妙子也觉得今晚是她把姐夫、姐姐拉来的,她该负责,心里也一点点不安起来,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只管偷偷地觑隔壁那间毫无准备的餐室。卡德丽娜也许觉察出来了,她看到小火炉里的煤烧得很快,不时地一块块往炉子里加煤。如果大家都不说话,肚子就越觉得饿,总想找个什么话题谈谈,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四个人一时都不开口,只听到炉子里呼呼的燃烧声。一条保因脱种的混血狗用它的鼻子推开房门进来了,它挑选炉边最近火的处所,把头伸在前腿上,热乎乎地伏在人们脚边。

    “保利斯!”卡德丽娜叫了一声。可是,那条狗只翻眼看了她一下,没有移动它选定的位置。

    “保利斯!”贞之助也无聊地叫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弯屈的狗背。又过了三十分钟,他突然开口说:“卡德丽娜小姐!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什么呀?”

    “细姑娘,怕是我们听错了话吧?如果是我们听错了话,那就给主人添麻烦啦。……总之,今晚还是告辞回去怎么样?”

    “我决没有听错话……”妙子说。“喂,卡德丽娜小姐……”

    “什么呀?”

    “那个……还是让二姐说吧。……我都不知道怎样讲才好了。”

    “幸子,这种时候法语不是很有用吗?”

    “细姑娘,卡德丽娜小姐懂法语吗?”

    “她英语讲得很好,但不懂法语。”

    “卡德丽娜小姐,I……I'm afraid……”贞之助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英语,“you are not expecting us tonight……”[130]

    “为什么?”卡德丽娜睁大了眼睛用流畅的英语质问道,“今晚我们招待贵客,我一直等候诸位的光临。”

    一到八点钟,卡德丽娜立起身来走进厨房,里面传出咯笃咯笃的声音,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许多菜肴搬进餐室,然后把三个客人请了进去。贞之助他们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熏马哈鱼、咸鳀鱼、油焖沙丁鱼、火腿等冷盘,还有干酪、苏打饼干、肉饼以及各色各样的面包,简直像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都端整好了,贞之助看到这副光景才安下心来。卡德丽娜一双手忙个不停,光红茶就沏了许多次。饿着肚子的三个客人迅速地但又并不惹眼地吃着,由于菜肴过于丰富,再加主人殷勤劝客,所以一下子就觉得饱了,吃剩的东西还偷偷地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

    这时外面砰的一响,保利斯飞奔到门口去了。

    “可能是老太太回来了。”妙子低声对姐夫、姐姐说。

    走在头里的老太太手里提了买回的五六包零碎东西,穿过门口悄悄地走进厨房去了。随后哥哥基里连科领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绅士走进餐室。

    “晚上好,我们已经叨扰了。”贞之助说。

    “请便,请便。”基里连科搓着手连声招呼。他的体格瘦瘦的不像一般西洋人,那张羽左卫门[131]型的长脸的双颊被料峭的夜风吹得通红,他和他妹妹说了两三句俄语,日本人只听出“妈妈奇卡、妈妈奇卡”这几个发音,猜想大概是俄语中母亲的爱称。

    “刚才我和妈妈在神户碰头一道回家的。还有这位……”他边说边拍拍那位绅士的肩膀,“妙子小姐认识他吧,……是我的朋友渥伦斯基先生。”

    “是的,我认识。……这是我姐夫和姐姐。”

    “大号是渥伦斯基先生吗?《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这个人啊。”贞之助说。

    “噢,是呀。您记得很真。您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吗?”

    “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日本人都爱读。”基里连科对渥伦斯基说。

    “细姑娘,你和渥伦斯基先生是怎样认识的?”幸子问道。

    “这人住在附近的夙川公寓里,最喜欢小孩子,随便哪家的孩子他都爱,他是当地有名的‘爱孩子的俄国人’。谁都不称他‘渥伦斯基先生’而称他‘爱孩子的俄国人’。”

    “他太太呢?”

    “他没有太太。大概有过什么伤心的事情吧。”

    不错,渥伦斯基真像一个爱孩子的人,他性情温和,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凄凉的眼神含着微笑,眼梢带点皱纹,默默地听着别人谈论他。他的身材长得比基里连科魁梧,肌肉坚实,皮肤让太阳晒成红棕色,一头灰白的浓发,漆黑的眼珠子,看去近似日本人,还带有几分船员出身的样子。

    “今晚悦子姑娘没有来吗?”

    “是的,因为她要做课外作业。”

    “这真可惜。我告诉渥伦斯基先生,今晚要让他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所以才带他来的。”

    “啊!太不巧了!……”

    这时,老太太走进屋子来打招呼了。

    “今晚我太高兴了。……妙子小姐的另外一位姐姐和小姑娘怎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到她发音不正确的日语,对着妙子就要笑出来,所以尽量避免和妙子的眼光相接触。可是看到妙子面对别处拼命装傻的那副样子,还是忍俊不禁起来。这位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不像一般西洋老太太那样肥胖,她的背影看去很轻盈,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两条纤细的腿,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像只鹿那样轻快,甚至不妨说是有点儿粗犷。按照妙子的说法,可以想象出她在滑冰场上是多么英姿飒爽了。笑的时候看出她缺了几个牙齿,从颈项到肩膀的肌肉有些松弛,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不过皮肤异常洁白,远远看去不见皱纹和肌肉松弛,乍一看比她的实际年龄几乎年轻二十岁。

    老太太把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一番后,摆出她刚买来的牡蛎、咸鳟鱼子、酸黄瓜、猪肉鸡肉和肝脏等做成的香肠,还有几种面包。最后酒上来了,又是伏特加又是啤酒,还有装在啤酒杯子里的烫热的日本酒,他们杂七杂八地向客人劝酒。俄国人里,老太太和卡德丽娜爱喝日本酒。正如贞之助他们担心的那样,宾主七人一桌子坐不下,卡德丽娜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侧身靠着炉台,老太太一头张罗,一头也从人背后伸手拿吃的喝的。由于刀叉等餐具不齐全,卡德丽娜时时用手抓着吃,偶尔让客人看到这个情景,她就涨红了脸,因此贞之助他们也竭力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您不要吃那牡蛎……”幸子偷偷地对贞之助说。虽说是生牡蛎,却不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深海牡蛎,从颜色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是从附近市场上买来的那种货色,这些俄国人都满不在乎地大嚼着,这种地方就比日本人野蛮得多了。

    “啊,真的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了。”日本客人避开主人的眼光,偷偷地把吃剩的东西扔给桌子底下的保利斯。贞之助由于喝了杂七杂八的各种酒,已经有点儿醉意了,他指着墙上挂在沙皇旁边的那幅壮丽建筑物高声问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呀?”

    “那是皇村的宫殿,是彼得格勒(他们那些人从来不说‘列宁格勒’)附近的沙皇的宫殿。”基里连科说。

    “啊!原来是著名的皇村……”

    “我家离皇村很近很近。我每天都看见沙皇坐在马车里从那里出来,还听得到沙皇说话的声音。”

    “妈妈奇卡……”基里连科喊了一声,请他母亲用俄语解释,然后又说:“并不是真正听到坐在马车里的沙皇的说话声,而是两下接近得当马车经过时,仿佛能听到车中人的说话声似的。因为我们家就在皇村的旁边。那时我还小,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是这样的。”

    “卡德丽娜小姐呢?”

    “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什么都不记得了。”

    “隔壁那间屋子里悬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玉照,诸位的用意是什么?”

    “啊!那是应该的呀。我们白俄靠天皇陛下的福才能生活啦。”老太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白俄都是这样想的,和共产主义斗争到最后的就是日本。”基里连科说了一句又继续下去,“你们觉得中国将会怎么样?这个国家将来会不会变成共产主义呢?”

    “这个……政治方面我们是外行,总之,日本和中国关系搞得不好,这很不幸。”

    “你们觉得蒋介石怎么样?”渥伦斯基手里一直在玩弄着空酒杯,听人家讲话,这时他开口了。“您对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有什么感想?张学良不是把蒋介石捉起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呢?”

    “这个……似乎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吧。……”

    贞之助对于政治问题特别是国际上发生的突变事件非常感兴趣,报章杂志上发表的那些知识他都具备,可是由于时局关系,他始终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警惕着不轻易发言表态,以免招致无妄之灾。特别面对着这些不知底细的外国人,他就更不会随便讲出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被逐出祖国的流亡者来说,这类国际上的大事件是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一天也不能置之度外。他们相互之间对这类问题又讨论了好一会儿,渥伦斯基似乎最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有一定的主张,其余的几个人只是在倾听他的议论而已。

    为了让贞之助和其他人都听懂,他们尽量说日本话,可是,渥伦斯基在讲到比较复杂的问题时,还是讲俄语,基里连科就充当翻译。老太太也很健谈,她不仅倾听男人们发议论,自己也积极参加进去,每当她谈得起劲时,她的日本话就更加支离破碎,谁都听不懂了。

    “妈妈奇卡,你说俄语吧。”基里连科提醒她。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议论发展成为母女之间的争执了——贞之助他们当然不知道。老太太开始攻击英国的政策和国民性,卡德丽娜奋起反驳。她所持的理由是自己虽然生在俄国,但被逐出国外,到了上海,在英国人培养之下长大成人,英国的学校给了她知识,没有收受过她一分钱的学费。学校毕业后当上护士,挣了工资,一切都是靠的英国,英国为什么不好呢?老太太的理由是卡德丽娜还年轻不懂事。母女俩争得越来越激烈,脸色都变得苍白了,幸亏哥哥和渥伦斯基从中调停,两下嘟囔了一阵才算完事。

    后来贞之助他们又换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闲扯了一阵,打了一会儿扑克,不久又被叫回餐室。可是,即使是山珍海味,日本人也吃不进了,只能扔在桌子底下去喂饱保利斯。唯独酒没有让步,贞之助始终和基里连科以及渥伦斯基真刀真枪地应酬到底。

    “得多加小心呀!您的脚步摇摇晃晃走不稳了。”打过十一点钟,穿过田野走回家时,幸子提醒贞之助说。

    “啊!凉风吹在脸上真舒服!”

    “真的很凉快。一开始我心里忐忑不安,家里只有一个卡德丽娜,等了半天,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肚子却越来越饿……”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了,结果我们都成了饿鬼。……俄国人的胃口怎么这样大。酒还喝得过他们,吃东西实在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们都应邀去了她家,老太太似乎很高兴。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还请客吃饭,俄国人真好客!”

    “他们这些人过的生活毕竟有些寂寞,所以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吧。”

    “姐夫,渥伦斯基这个人……”跟在两三步路后面的妙子在黑暗中开口了,“听说有过一件伤心事。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爱人,革命爆发后,两下音信不通了。……过了几年,方知他那个爱人到澳洲去了,他赶到那里去找,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址,和她见了面。可是,不久她生病死了,因此他立志终生不结婚。”

    “原来是这样,听你一解释,觉得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澳洲历尽艰辛,做过矿工,后来经商发了财,据说现在有五十万块钱。卡德丽娜的哥哥的买卖多少是由他出资的。”

    “哎呀!哪里来的丁香花的香气?……”走到别墅区的冬青篱笆处,幸子闻到一阵丁香花的香气。

    “哎!樱花还得等一个月才开,等得我都心焦了。”

    “我等得焦心了。”贞之助学着老太太不正确的发音说。

    十八

    原籍 兵库县姬路市竖町二十号。

    现住 神户市滩区青谷四丁目五五九号。

    野村巳之吉

    明治廿六年九月生

    学历 大正五年东京帝大农科毕业。

    现任 兵库县农林课水产技师。

    家庭及亲属关系 大正十一年娶田中家次女德子为妻,生一男一女。长女三岁死亡。妻德子昭和十年患流行性感冒死亡。其后昭和十一年长男于十三岁时死亡。父母早已去世。有一妹,嫁在太田家,现住东京。

    三月下旬,幸子中学的同学阵场夫人寄来了上面这样一个履历表。这个表写在一张四寸照片的衬纸背面,是照片上的本人亲自用钢笔写的。幸子在收到这张照片之前,其实已经把这件事情忘掉了。记得还是去年十一月底濑越那桩亲事中途搁浅,有一天在大阪樱桥十字路口遇见阵场夫人,站在路上谈了三十分钟话。那时谈到了雪子,阵场夫人说:“哦,这样说来,你那位妹妹还没有结婚吧?”幸子就说:“要是有门当户对的,还望给介绍一下。”两人就此分了手。不过那时濑越那桩亲事还有可能成功,幸子托阵场夫人做媒,一半是出于应酬敷衍。可是,阵场夫人似乎是放在心里了,写信来问雪子的近况,并且讲到那天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告诉幸子一件事,就是她丈夫的恩人、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滨田丈吉的表弟野村巳之吉死了妻子,眼下正在物色续弦对象,滨田把野村的照片交给了她,重托她做媒,一时就想到令妹身上。她丈夫和野村不熟识,由于是滨田作保,人品看来没有什么问题。野村的照片另件寄上,有意的话,可根据本人亲笔写的履历表详细调查,如认为合格,请来信通知,以便随时介绍。信上还说,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到府上来当面求婚,又怕强人所难,所以先写信动问一下。第二天就收到了她寄来的那张照片。

    幸子收到照片后,马上回信表示感谢。可是,有鉴于去年井谷做媒那次教训,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许诺,所以回信说:“承蒙关心,至感盛情,但需待一两个月以后方能答复,因为不久以前刚拒绝了一门亲事,考虑到舍妹的心理状态,还是暂时搁置一下,再提第二桩,比较合适。而且这次希望慎重一些,经过充分调查之后,如果觉得合适,再请您费神介绍。舍妹婚期延误已久,早蒙明察,相亲之举,如果一再进行而无结果,做姐姐的总觉得当事者实在可怜。”这样一封开诚布公的信寄出以后,幸子和贞之助合计,这次要从从容容地亲自仔细调查,合适的话,再和长房商量,然后告知雪子。不过,老实说,幸子对于这桩亲事并不怎样积极。当然,未经调查研究,谈不上好坏,对方有没有财产,只字未提,只读一读照片背面那段履历,就可以看出具体条件比濑越差得多。首先对方的年纪比贞之助大两岁,第二是续弦,前妻生的两个孩子虽说早已死了,这方面用不着操什么心,可是在幸子看来,雪子对这桩亲事决不会有好的反应,因为从相貌来说,只看照片,就觉得十分衰老,一副腌臜的面孔。实物也许和照片有些出入,可是,为了求婚寄来的照片是这个样子,本人也许比照片更加衰老,肯定不会比照片年轻。并非要求对方是个美男子,年龄比贞之助大也无妨,只是等到喝合卺酒的时候,新郎竟是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不仅雪子太可怜,连为这件事奔走的幸子夫妇,对着列席的亲戚朋友,脸上也不光彩。要求新郎翩翩年少固然不现实,但还是希望对方是一位精力充沛、面色丰润而有干劲的人。……想来想去,幸子对于照片上这个人始终不积极,也没有起劲去调查,这样一搁就搁置了一星期。

    可是,幸子又想起上星期封皮上注明“内有照片”的邮件送来时,雪子曾看到一眼,她会不会觉察出来了呢?要是她已经知道有这样一件事而不对她讲,反倒变成故意隐瞒,从而招致她的误解。濑越那桩亲事的告吹,雪子表面上还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是在精神上多少会给她留下些创伤,幸子的本意是不想马上搬出另一件亲事去刺激她。可是,现在雪子已经见到那邮件,如果她知道什么地方寄来了照片,怀疑二姐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对她说明,把幸子的一片苦心误解为在玩弄什么花招儿,反倒不妙。因此她想莫如一开始就拿出来让雪子看,看她本人如何表态,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有一天,幸子要去神户买东西,在楼上化妆室里换衣服,看到雪子走了进来,幸子仿佛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说:“雪妹,又来了一张照片。”不等雪子回答,马上从衣柜的小抽屉里取出照片递给她,还加上一句“照片背面的履历也可以看一下”。

    雪子默默地接过照片看了一下,又看了背面的履历,问道:“这是谁寄来的?”

    “你认识阵场夫人吧,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那时她姓今井。”

    “嗯。”

    “不久以前在路上遇见她,谈到你的婚事,我托她物色对象。她放在心上,寄来了这张照片。”

    “……”

    “用不着马上答复。说实在话,这次本来打算先调查清楚了再对你讲,又怕你以为我隐瞒着不对你说,所以还是先让你看一下。”

    雪子把手里的照片放在另一个格子里,走到廊下靠着栏杆呆呆地往下看庭院。幸子对着她的背影继续说:

    “你现在不用想什么,要是看不上眼,干脆不理会这件事得了。由于是对方特地来说亲,原来打算调查一下的……”

    “二姐!……”雪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来朝向幸子,嘴角上勉强挂了一丝微笑说:“如果是求亲方面的事,请对我讲好了。人家一个一个地来求亲,对我来说,总比谁也不上门求亲要强,这样的日子过得才带劲……”

    “是吗?”

    “只是相亲一事,希望充分调查以后再进行,别的就不用为我考虑得太周全。”

    “不错,不错。经你这样一讲,我奔走效劳也值得了。”

    幸子装束停当后,说了声晚饭以前回家,就独自出去了。雪子把她姐姐脱下的日常衣服挂在衣架上,把腰带和带扣收拾好放在一边,然后靠着栏杆观看院子里的景色。

    芦屋这一带原先都是山林和耕地,大正末年才逐渐开辟为市区。就如这个院子尽管并不怎么大,可是还留下以前的山林面貌,长着两三棵参天的松树。西北角上是邻家的庭园,透过那里的树丛可以看到六甲一带的高山和丘陵。雪子偶尔回到上本町长房家住了四五天回到这里,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转世重生一般。这时她站在那里往下看的院子,南边是草地和花坛,往前是座小小的假山,开着小白花的珍珠梅,从假山石中间成为垂盆倒挂在干涸的池子上。右边沙汀上开满了紫丁香和樱花。樱花是幸子爱好的,院子里即使只种了一棵,她也愿意在自己家里赏花,所以两三年以前就种上了。每当开花的时候,樱花树下就摆好矮几,铺好毛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花树生长不好,每年稀稀落落地只开几朵花。丁香今年却像春雪一样地盛开着,散发出扑鼻的香气。紫丁香的西面有两棵还没发芽的白檀和梧桐树,白檀的南面有一种被法国人称为山梅花的灌木。教雪子姐妹法语的法国人塚本太太来到日本后,从来没有见到她祖国随处都有的山梅花,后来知道这个院子里有这种花,觉得非常稀罕,而且引起了她的乡愁,因此雪子他们特别关心这种花。打开《法和辞典》一查,这种灌木在日本称为萨摩水晶花,属于水晶花一类。这种花在珍珠梅和紫丁香开过以后,和侧屋女墙旁边的棠棣花同时开,现在只透出几片嫩叶。萨摩水晶花对面就是舒尔茨家的后院,中间只隔着一道铁丝网围墙。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围墙一带梧桐树下的草坪上,悦子和罗茜玛丽正蹲在那里玩“过家家”。雪子靠着栏杆从楼上望下去,板床、衣柜、椅子、桌子、洋娃娃等杂七杂八的玩具一览无余,两个少女高声说话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们两个都不知道雪子在看她们,只管忘我地玩着。

    罗茜玛丽左手拿着一个男娃娃说:“这是我爸爸,”右手拿了一个女娃娃说:“这是我妈妈。”她把两个娃娃的脸合在一块儿,嘴里“咂”的一声,最初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仔细一看,原来是让两个娃娃接吻,她自己发出那个舌音来表示接吻的声音。接着又从代表她妈妈的女娃娃的裙子底下取出一个婴儿娃娃,连声说:“孩子来了,孩子来了。”她那句日本话里的“来了”,听得出是“生出来了”的意思。据说西洋人一般总对孩子说婴儿是鹳鸟衔来放在树枝上的,可是看样子罗茜玛丽她们已经知道婴儿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了。雪子一直悄悄地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自个儿忍俊不禁。

    十九

    幸子和贞之助以前新婚旅行时,住在箱根的旅馆里,谈起吃东西的好恶,贞之助问幸子最爱吃什么鱼,幸子说最爱吃鲷鱼,引起贞之助的讪笑,因为他觉得鲷鱼太平凡了。可是,在幸子看来,无论在形状上或者风味上,只有鲷鱼才够代表日本,不爱吃鲷鱼的人就不配当日本人。她所以这样主张,因为她心想她的家乡关西是日本最好的鲷鱼产地,因此也就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这是值得骄傲的。同样,如果有谁问她最爱什么花,她将毫不踌躇地回答说最爱樱花。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决不是字面上的“风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已经变成例行的公事。贞之助和悦子为了工作和学习,还有不去的时候,幸子、雪子和妙子三姐妹则从来没有不去的。这在幸子来说,惋惜樱花的衰落也含有惋惜两个妹妹青春不再的意思。每年赏樱花时,她嘴里尽管不说,但心里总暗暗思忖和雪子一同赏花,怕只有今年这一次了吧。幸子这种心情,雪子和妙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们两人不像幸子那样关心花事,可是内心里也暗暗把赏花当作一种享受。连旁人都看得出一过汲水节,她们就等候着樱花的开放,暗地里准备到那时穿什么外褂、系什么腰带,甚至穿什么长衬衣了。

    樱花季节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来通知哪几天花开得最好看,可是为了方便贞之助和悦子,她们必须挑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要担心凑得上凑不上盛开的日子,像古人那样“老一套”地悬念着会不会遭到风雨。照说芦屋当地也有樱花,坐上电车,从车窗望出去,哪里都可以看到,并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樱花。但是,对于幸子来说,鲷鱼如果不是明石出产的,就不好吃;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去年春天,贞之助反对去京都,提出不妨偶尔换个地方试试,于是她们改到锦带桥去赏花。可是回家以后,幸子就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觉得这一年仿佛没有碰到春天就白白过去了,于是逼着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赶上看到御室的晚樱。往常他们总是星期六下午动身,在南禅寺的瓢亭提早吃夜饭,看了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京都舞,归途去祗园看夜樱,当夜就住在麸屋町的旅馆里。第二天,她们去嵯峨和岚山,在中之岛附近的临时茶棚里打开带去的盒饭吃饭。下午再回到市区,去平安神宫的神苑里看花。赏花的惯例到这天就算结束了,不过有时斟酌情况,让两个妹妹和悦子先回芦屋,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多住一晚。她们所以要把游平安神宫作为赏花的最后一个节目,因为神苑的樱花是洛中[132]最美的樱花,最值得欣赏。圆山公园的垂枝樱已经老了,开出来的花,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在今天,除了神苑的樱花而外,确实没有其他地方的樱花足以代表京洛的春天了。因此,他们每年来京都赏花,第二天下午从嵯峨一带看了花回到市内,春天的太阳快要落山,她们挑选这样一个最最留连难舍的黄昏时候,拖着两条玩儿了半天而又疲惫的腿,来到神苑的樱花树下徘徊踯躅。每逢池边沙渚、桥边路角、回廊的檐下,只要有樱花的处所,她们就停下步子,一棵一棵地观赏赞叹,对它献出无限的怜惜。回到芦屋的家里,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整整一年中间,只要一闭上眼睛,神苑里每棵樱花的颜色和树枝的姿态都能描绘出来。

    今年,幸子他们挑选了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到星期日这两天去京都。印着花鸟草木山水等图案的长袖礼服,悦子一年中穿不上几次,去年赏花时穿的衣裳今年已经嫌小了,平常穿惯西服,现在让她穿不合身的和服就更加拘束。这天又特别给她淡淡地施了一点儿脂粉,容颜也改了样,走起路来还得提防漆皮草履脱落。让她坐在瓢亭狭窄的茶室里,穿西服的习惯又漏了出来,跪坐不好,大襟一敞开,两个膝盖就露了出来。

    “小悦,看你!像个男扮女装的‘辨天小僧’[133]。”大人们取笑她。

    悦子还不善于拿筷子,总是孩子们那种古怪的拿法。再加穿的是长袖的和服,袖子缠住手臂,和西服大不一样,吃东西很不方便。盛在八寸盘里的慈姑,悦子举筷去夹,一下子滑在地上,从廊檐一直滚到院子里,在青苔上滚个不停,悦子和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今年赏花闹出来的最初的笑话。

    第二天早晨,她们先到广泽的池边,那里有一棵樱花树的树枝覆盖在水面上,幸子、悦子、雪子和妙子四人依次并立在那棵樱花树下,贞之助取出莱卡照相机给她们拍了一张照,背景取的是遍照寺山。提起那棵树来,还有一段回忆。有一年春天,她们来到广泽的池边时,一位手里提着照相机的绅士请求让他给她们姐妹拍个照,拍了两三张之后,他再三道谢,并说如果拍得好,一定把照片寄上,当场就抄录了她们的地址。十天以后,果然如约寄来了照片。内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那张照片里幸子和悦子伫立在樱花树下,出神地凝视着池面,借池水的涟漪作为背景,拍出母女俩的后影,拍得异常精彩。母女俩神情恍惚地凝视着池水的样子,花瓣掉落在悦子衣袖花纹上的那种风情,不假雕琢地显出春天即将逝去的惋惜心情。从此以后,她们每年来赏花时,总忘不了要到广泽池畔那棵樱花树下去凝视一番池水,而且当场拍下照片。幸子还记得池边路旁的墙根下有一株好看的山茶树,每年开出深红色的花,所以她每年也要去那里转一下。

    她们又登上大泽池的堤岸浏览,走过大觉寺、清凉寺和天龙寺的门口,今年又来到渡月桥堍。京洛地方的樱花时节人山人海,其中有一特殊风景,那就是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朝鲜妇女,她们穿的都是单纯深颜色的民族服装。今年一过渡月桥,河滩的樱花树下,三三五五的朝鲜妇女都蹲在那里吃午饭,其中有几个居然喝酒喝得兴高采烈。幸子她们去年是在大悲阁、前年是在桥堍下的三家轩打开饭盒子吃饭的,今年选择了十三处朝山进香中有名的法轮寺——那里供奉着虚空藏菩萨——的山上吃午饭,然后再往回走过渡月桥,穿过天龙寺北面的竹林,她们一面对悦子说:“小悦,这里是‘麻雀宫’[134]呀!”一面朝着野之宫那个方向走去。下午刮起风来,天气突然有些冷了。走到厌离庵时,庵堂门口的樱花纷纷飘落在三姐妹的衣袖上。然后,她们再次经过清凉寺的山门前,从释迦堂前的电车站坐上爱宕电车回到岚山,第三次来到渡月桥北堍,稍稍休息了一下,雇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平安神宫。

    一进神宫大门,就看到正面的太极殿。从西边的回廊跨进神苑的第一步,她们就担心着那里的几株名闻海外的红垂樱今年开得究竟如何,会不会已经来迟了。每年来到这里,跨进回廊门之前,就感到不安和兴奋,今年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进门,抬头看到西边天空一片红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赞叹。这一瞬间成了两天赏花的顶点,这一瞬间的欢欣,正是去年春天过后一直等到今天的终极目的。她们心里都如释重负,觉得真正不虚此行,碰上了盛开的红垂樱,但愿来年春天也能看到此花。只有幸子一人心里思忖等到明年赏花时,雪子说不定已经出嫁,樱花来年照样会怒放,雪子的处女时代说不定是最后一年了。自己固然寂寞,但是为雪子着想,但愿能够如此。说实话,去年和前年幸子立在这棵樱花树下时,就产生过同样的感慨,而且每次都默念但愿此行是和这个妹妹一道赏花的最后一次,可是今年又能这样地站在这棵樱花树下看雪子,实在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幸子觉得雪子太可怜,连她的脸都不忍正视了。

    樱花树的尽头,有几棵刚发芽的枫树和檞树,还有修剪得圆圆的□桂。贞之助让她们三姐妹和悦子走在头里,自己拿着莱卡照相机跟在后面,走到白虎池畔菖蒲丛生的地方,或者人影从苍龙池的卧龙桥石上倒映在水面的处所,以及她们从栖凤池西侧的小松山走向通道,四个人并立在那一片繁花似锦的樱花树下时,照例一定给她们拍照。以上这些地方,她们一行每年总要让许多不相识的人拍照。懂道理的人预先打个招呼征得她们的同意,不懂道理的人则看准机会偷偷地拍。她们对去年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样的事情,连最无聊的细枝末节都记得,例如在栖凤池东边的茶馆里喝过茶,在楼阁那顶桥的栏杆旁边扔麦麸喂过金鲤。

    “喂!妈妈,瞧新娘子。”悦子突然叫喊起来。

    幸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对刚刚举行了神前结婚仪式的新婚夫妇从斋宫走出来,新娘在上汽车,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排列在两旁觑着。老远望去,只能看到玻璃车窗里闪烁着新娘白色的头巾和穿了华丽礼服的背影。其实在这里遇见神前结婚的新婚夫妇不是今年第一次,以前也遇到过,每次遇见,幸子总有所感触,可是雪子和妙子却意外地平静,有时还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等候新娘从斋宫出来,过后告诉幸子新娘的容貌和服饰。

    这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过夜。第二天,夫妇俩同去访问幸子父亲全盛时代在高尾的山寺境内修建的尼庵不动院,和院主老尼交谈亡父生前的事迹,过得半天清闲的日子。这里是赏枫叶的名胜处所,现在季节还早,枫叶还没有透青。院子前面引水管旁边有棵花梨树,树上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真个是地地道道的尼庵环境。夫妇俩一面看光景,一面品尝山泉,一杯又一杯地贪喝着,直到太阳落山以前,走了两公里的坡路才到山脚下。归途经过御室的仁和寺,知道那里的复瓣樱还没有开,幸子要求贞之助去樱花树下歇歇脚,尽管看不到复瓣樱,但还是想吃一次花椒芽酱烤豆腐串再回去,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弄到天黑,只得在京都再住一夜,这是屡试不爽的老经验。最后扔下嵯峨、八濑大原、清水等几个樱花胜地,赶到七条车站乘上电车,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贞之助上班去了,幸子到他书斋里整理屋子,看到桌子上摊着写坏的信笺,笺末空白的地方用铅笔写了这样两行诗句:

    佳人翠袖蔚云霞,

    京洛樱花嵯峨繁!

    四月某日于嵯峨

    幸子在中学时代也曾一度热衷于写诗歌,近来受了她丈夫的影响,想到什么就在笔记本里写下几句以自娱。现在读到这两句诗,顿时诗兴发作,把前几天在平安神宫赏花时吟咏了一半但没有汇总的诗意,经过一番思索,凑成如下的两行:

    为惜春光逝去早,

    落花襟袖暗中藏。

    (平安神宫见落花)

    她用铅笔把这两行诗写在她丈夫那两行诗的后面,照旧放在桌子上。贞之助傍晚回家,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他什么也没有提,连幸子也把这事忘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去书斋拾掇屋子时,那张信笺还像昨天那样摊放在桌子上,她写的那两行诗后面,贞之助又写了如下的两行,似乎建议她可否改成这样:

    正是樱花怒放时,

    暗藏花瓣寄春思。

    二十

    “悦子她爹,马马虎虎算了,像你那样拼命干,会累垮的。”

    “可是,干起来了就放不下手呀。”

    贞之助本来想利用今天这个星期日邀同幸子再去欣赏京都的初夏风光,尽管他们上个月已经去那里赏过樱花。可是,今天幸子从早晨起就不舒服,觉得手足乏力,所以只好作罢,下午他就埋头在院子里薅草。

    当初买下这所住宅的时候,这个院子里本来没有草坪。业主说这块地即使铺了草坪也长不起来,贞之助不听他的忠告,硬是种上了矮草。由于他的精心栽培,最近好不容易才像个样子。不过比起别人家的草坪来,毕竟发育得不好,草色比普通的绿得迟。贞之助因为自己是首创者,拾掇草坪比别人都认真。矮草发育不良的原因之一,就是每当春初嫩草透芽的时候,麻雀就来啄食它的幼芽。这事被发现以后,每年初春就严防麻雀,一见到它飞来,就扔石子儿把它撵跑。贞之助要求全家把驱散麻雀当成一种工作来干,因此他的小姨子们常说:“瞧!姐夫扔石子儿的季节又到来了。”遇到像今天这种风和日暖的天气,他戴了一顶遮阳帽,穿上劳动服,拔去繁殖在草坪上的荠菜和车前草,推了一架刈草机,喀嚓喀嚓地修割草坪。

    “悦子她爹,马蜂,马蜂,一只大马蜂。”

    “在哪里?”

    “你瞧,飞到那边去了。”

    露台上像往年一样搭盖了遮阳的芦棚。幸子坐在芦棚下一张白桦圆木制成的椅子上,一只马蜂掠过她的肩头,围绕着摆在江西瓷墩上的芍药花盆嗡嗡地飞了两三圈,飞向红白百合花那边去了。贞之助埋头薅草,沿着铁丝网逐渐钻进大明竹和槲叶茂密的树荫中去了,从幸子这边望去,只看到百合花丛上露出那顶大遮阳帽的帽边。

    “马蜂倒没什么,蚊子才厉害。戴着手套还给咬了。”

    “就是嘛,歇歇手吧,不要再搞了。”

    “没事儿。你说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样?”

    “躺在床上反倒乏力,这样坐在屋外,似乎稍稍舒畅些。”

    “你说乏力,到底是怎么样的乏力?”

    “头重……恶心想吐……手足无力……像要生大病的样子。”

    “胡说什么,你神经过敏!”突然,贞之助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高声说:“唉!算了,不干了。”

    他哗沙哗沙地拨开竹叶挺起身,扔下手里掘车前草根的小铁铲,脱下手套,用他那被蚊子咬过的手背拭去额上的汗,使劲伸伸腰,转过身走到花坛旁边,拧开水龙头洗手。

    “有没有红花油?”他搔着红肿的手背走上露台。

    “春倌,把红花油拿来。”幸子对着屋子里高声喊道。贞之助抽空又走到院子里去摘花圃里枯萎的百合花。四五天以前这里的百合花开得极盛,现在已经大半枯萎,蔫儿得不堪入目了。特别是那白花枯萎得犹如黄纸屑,他看不入眼,把它一朵一朵地摘掉,剩下像长须那样的雄蕊也仔细地摘去了。

    “喏!红花油拿来了。”

    “唔。”他应了一声,又揪去一些残花败蕊。“这个地方得扫干净呀。”

    贞之助走到幸子身边,刚把红花油拿到手,瞅着幸子的眼睛突然叫了一声“哎呀!”

    “什么呀?”

    “你到明亮地方来一下。”

    太阳快要落山,芦棚下面更加阴暗,贞之助把幸子拉到露台边上,让她立在落日余晖之中。

    “哎!你的眼睛里有黄颜色。”

    “黄颜色?”

    “嗯,眼白发黄。”

    “那么,会不会是黄疸?”

    “也许是黄疸,吃过什么油腻的东西了吧?”

    “昨天不是吃的牛排吗?”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嗯,嗯,我明白了。……胸口老是这样恶心想吐,准是得了黄疸。”

    幸子最初听到丈夫那声“哎呀”,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想到要真是黄疸,那就用不着那样担忧,一块石头马上落了地。说来似乎滑稽,她的眼睛反倒露出一种高兴的神色。

    “好、好,”贞之助把自己的脑门子凑到妻子的脑门子上,“热度并不高。可不能乱来,否则病会加重,还是去睡吧。不管怎么样,得让栉田大夫来诊断一下。”

    栉田是芦屋川车站附近的开业医生,他精通脉理,医术卓越,因此成了附近一带的红医师。每天晚上过了十一点钟还吃不上晚饭,东奔西走地出诊,因此很不容易请到他看病。要争取他出诊时,贞之助还得亲自打电话给一个姓内桥的老资格护士,请她协助。尽管这样,要不是什么重病,一般他不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到来,有时甚至爽约,所以打电话时必须夸大病情。这天夜里等到十点钟过后还不见医生到来,贞之助说:“栉田大夫说不定又要爽约了。”正在猜测,快到十一点钟时,门外有汽车停止的声音。

    “毫无问题,这是黄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块牛排。”

    “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过多了。……每天喝些蚬子酱汤就会好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直爽,一则也由于他太忙,所以总是粗粗地诊察一下,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二天起,幸子就在病室里时而躺躺,时而走动走动,既不太难受,也没有迅速好转。原因之一是天气闷热,既不下雨又不放晴的入梅以前的季节,闷热异常;即使不这样,接连晴了几天,那就更是热得无处容身。幸子两三天没有洗澡了,换下沾满臭汗的寝衣,让阿春取来洒上酒精的热毛巾给自己搓背。这时悦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开口就问:“妈妈,壁龛里供的是什么花?”

    “是罂粟花。”

    “我怕那花。”

    “为什么?”

    “我一见那花,就像被它吸了进去似的。”

    “真的。”

    小孩子真会说话。这几天幸子呆在这个病室里,脑袋老像受到重压似的不舒服,让悦子这样一讲,原因仿佛就在眼前,可是自己觉察不出,却被悦子一言道破了。看来壁龛里那朵罂粟花确实是造成幸子精神上不愉快的原因。这花开在田野里很美,可是,单独一朵插在花瓶里,摆在壁龛中,对在眼前,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像被它吸了进去”这句话说得恰如其分。

    “真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大人反倒讲不出这样的话来。”雪子也很欣赏悦子这句话,连忙把罂粟花拿开,把燕子花搭配着山丹花盛放在水盆子里拿了进来。可是幸子对这盆花也觉得厌倦,索性什么花也不要,要她丈夫给她挂上一幅清爽的和歌立轴,尽管季节早了一点儿,终于挑了香川景树[135]写在诗笺上的一首《山头骤雨》——爱宕山头下骤雨,清泷川里泛浊流——挂在壁龛里。

    病室里的这种陈设也许产生了些效果,第二天幸子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下午三点多钟,门口的电铃响了,似乎有来客的足音,阿春上楼来说:“丹生先生的太太来了。还带来两位太太,一位姓下妻,一位姓相良。”

    幸子和丹生夫人好久不见面了,她两次过访,幸子都不在家,没有碰到,要是她单独一人来访,本来可以请她到病室里来,可是,幸子和下妻夫人并不那么亲密,尤其相良夫人,以前连姓名都没有听到过,当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这种时候,让雪子代她去会客,本来是最合适的,可是雪子决不愿意去见不熟识的人。如果推说生病,把来客拒之门外,又太对不起一次两次来看自己的丹生夫人,而且幸子本来也因为困守在病室里感到十分无聊,就叫阿春去说明主人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衣着不整齐,先把客人请进楼下会客室。自己急急忙忙坐到梳妆台前,在久不梳洗的脸上抹了一层香粉,换上一件整洁的单衣,等她下楼接见客人时,已经让客人等了半小时了。

    “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纯美国式服装、一眼就看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夫人说。“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她先生在轮船公司工作,他们一直住在洛杉矶。”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后悔不该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就踌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这副模样的时候,会见生客究竟合适不合适,不料见面之下,竟是这样一位极时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看!眼睛发黄吧。”

    “真的,黄得很。”

    “您很不舒服吗?”下妻夫人问。

    “是呀。……不过今天好得多了。”

    “真对不起,这样的时候来打搅。丹生姐,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哎呀!怎么埋怨我呢,你真刁。莳冈姐,实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来,她不熟悉关西的情况,因此我专门给她当导游,问她愿意去哪里看看,她说她想认识一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说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给你这样一问,我倒不好回答了,总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虑的结果,挑选了您。”

    “没来由!”

    “正因为这样,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点儿不舒服,我想您也会委屈一下接待我们的。噢,还有……”

    丹生夫人去解开一进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两筐其大无比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这样的西红柿哪儿出产的?”

    “这是相良姐自己家里种的,哪儿都不可能有这种西红柿出售。”

    “可不是吗。……请问相良姐府上哪里?”

    “在北镰仓。我是去年回来的,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

    相良夫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语调,幸子不会模仿,要是让善于学舌的妙子听到了才有意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么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阵子住医院了。”

    “怎么,生的是什么病?”

    “极度神经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

    “不过,那儿的圣路加医院可以长期住院吧?”

    “由于靠近海边,地方很凉快,特别是夏天更好。不过离中央市场近了些,往往有一股腥风吹来。再加本愿寺的钟声也太刺耳。”

    “本愿寺改成那样的建筑[136]以后,还撞钟吗?”

    “是的,还撞钟。”

    “总觉得像是哪儿在拉汽笛。”

    “而且教会也打钟。”

    “唉!”下妻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去圣路加医院当个护士怎么样?”

    “那也可以嘛。”丹生夫人轻描淡写地搪塞了一句。

    幸子早就听说下妻夫人闹家庭问题,觉得她们两人的一问一答中大有文章。

    “听说把饭团子夹在胳肢窝里能治好黄疸。”

    “哎呀,你懂得许多古怪的事情呢。”相良夫人一面点燃打火机,一面诧异地看着丹生夫人的脸。

    “把饭团子夹在两个胳肢窝里,饭团子会变成黄色。”

    “试想那饭团子有多脏呀。”下妻夫人说。

    “莳冈姐用过这偏方没有?”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偏方。只知道喝蚬子酱汤能治好黄疸。”

    “反正不是什么费钱的病。”相良夫人说。

    幸子大体上觉察到三个人送来这样一份厚礼,总以为主人要留她们吃晚饭了。一想到吃晚饭还得等两小时,和最初的估计相反,幸子觉得这两小时的时间实在难于应付。幸子最不善于和相良夫人这种言谈举止、体态服饰一切都是地道东京型的太太周旋,她在阪神地方的那些太太们中间,也算得上是能操东京话的一群人中间的一个,可是,和相良夫人见面时,不知怎的反倒怯场起来。不是怯场,而是觉得东京话乏味,所以故意避免说出口,反倒说当地的话。还有,丹生夫人平常和幸子总说大阪话,今天也许是为了做陪客吧,竟然满口东京话,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直无法说一句知心话了。诚然,丹生夫人是地道的大阪人,可是她中学是在东京上的,和东京人交游很广,东京话自然讲得好,可是幸子和她交往了半辈子,一直不知道她的东京话竟然说得这样好。今天的丹生夫人完全不是往常那个稳重的丹生夫人了,眼睛的流眄,嘴唇的弯曲,以及吸烟时食指和中指夹着卷烟的姿势,一举一动都异于往常,大概东京话首先就应该这样地表现在动作和表情上,否则就不合拍,可是在幸子看来,她的人品仿佛突然变坏了。

    幸子这个人,平常身体即使有点儿不舒服,也能耐着性子敷衍人家。唯独今天听着三个人说话,她就烦躁,心里一不高兴,身体更加疲乏,终于露到脸上来了。

    “喂!丹生姐,不成呀,我们告辞吧。”下妻夫人看出苗头,边说边立起身来,幸子也没有勉强挽留。

    二十一

    幸子的黄疸病并不严重,可是一直没有痊愈,直到入梅才有了起色。一天,长房的姐姐打电话来探问病情,还告诉幸子一个意外的消息,就是姐夫将升任东京丸之内分行经理,长房不久就要收拾家财离开上本町,全家搬去东京居住。

    “那么什么时候走呢?”

    “你姐夫下个月就走,因为必须先去找房子,我们随后走。不过,孩子们要上学,至迟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从电话里听出姐姐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变成呜咽了。

    “这消息早就知道了吧?”

    “哪里,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都说,事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下个月就走,太仓促了。……大阪的房子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好,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去东京呀。”

    平常打电话就没完没了的鹤子,快要挂断时又讲了起来。说她从小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大阪这片土地,到了三十七岁却非离去不可,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半个钟头,倾吐她离乡背井的辛酸。

    依鹤子的说法,亲戚和丈夫的同事们全都祝贺这次的高升,能体谅她心情的一个也没有。即使她偶尔对人家吐露一言半语,就被指为不合时宜的旧脑筋,付之一笑,谁都不认真搭理她。的确像人家指出的那样,又不是远远调赴国外或者交通闭塞的乡僻地区,而是调到东京的中心丸之内去工作,叨光迁居到天子的脚边去,还有什么可悲的呢?连她自己都这样想,自譬自解安慰自己。可是,一旦真的要和大阪这块住惯了的土地告别,不由得要伤心落泪,连孩子们都耻笑她。鹤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觉得好笑起来。她并非不理解鹤子的心情,作为一家的大姐,她很早就代替母亲照管爸爸和三个妹妹,后来父亲去世,妹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和丈夫一起尽力挽回日趋衰败的家运,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最陈旧的教育,她身上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旧时代千金小姐的气质。现在大阪中流以上的家庭妇女,如果说三十七岁一次也没去过东京那将会是件奇闻,可是鹤子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本来大阪地方的家庭妇女就不像东京的妇女那样能到东到西去旅行,幸子和她下面的两个妹妹,足迹几乎没有跨过京都以东。尽管如此,在学校举办修学旅行或有其他机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也去过一两次东京。可是鹤子由于很早就主持家务,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旅行。再说她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大阪,看戏可以看雁治郎[137],上馆子可以去播半或鹤屋,对她来说,这就心满意足了,不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机会,她也让给妹妹们,自己宁可留在大阪看家。

    这样一位姐姐现在住的上本町的住宅,完全是大阪式的古老建筑。走进高高的围墙门,就是一栋带有棂子窗的正屋,从门口的泥地到后门,中间穿过一个中庭,庭院里光线微弱,即使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得锃亮的铁杉柱子在暗中发光。幸子她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说不定是一两代以前的祖先盖了作为外宅或者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安排子孙分居或者租借给别的亲属居住的。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原来住在船场店铺里的姐妹们,追随当时住宅和店铺分开的社会风气,搬到这所住宅里来了。其实他们住到这里没有多久,因为幼年时亲戚们寄寓时曾经来过几次,父亲又是死在这个宅子里的,所以这所宅子有它的特殊意义。幸子看出她姐姐对大阪恋恋不舍的乡土感情,其中对这所住宅的执着恐怕将占很大的比例。尽管幸子实际上在笑她姐姐的旧脑筋,可是,当她突然接到那个电话时,也未免吃了一惊,因为她心想今后连那个宅子都去不成了。平常尽管背地里和雪子、妙子议论这所房子没有太阳光,很不卫生,大姐一家不知道为什么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要是我们的话,住到第三天脑袋就要发胀了。不过,一旦要是完全失去大阪这所住宅,对于幸子来说,似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根据地,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寂寞心情。按理来说,从长房的姐夫放弃世代经营的祖产而去当银行职员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随时可能转到别的地方的分行去工作,姐姐也随时可能离开现在的这所住宅。可是无论大姐本人也罢,幸子下面的几个妹妹也罢,都颟顸得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八九年以前,姐夫曾一度要调到福冈去当分行经理,那时辰雄打报告说由于家庭关系离不开大阪,宁可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这个申请获得了认可,以后银行方面照顾辰雄的赘婿身份,似乎默认唯独他可以不调赴外地任职,尽管他并没有明确得到这种谅解,但他自己却一心以为可以永久呆在大阪了。所以他这次调动对于她们姐妹几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推究其原因,首先是银行当局换了人,方针政策改变了,再就是辰雄本人觉得这次虽说离开了大阪,可是希望职位上能够提升。因为在他来说,同辈们一个个高升了,唯独自己还是吴下阿蒙,实在太窝囊了。再说后来孩子生得多了,生活费一个劲地往上涨,经济形势变动大,岳家的遗产不像以前那样可以赖以为生了。

    幸子本来打算立即去探望自以为离乡背井而心情不愉快的姐姐,同时也想看看那值得留恋纪念的老宅子,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磨磨蹭蹭地过了两三天。姐姐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这一去不知哪天能再回大阪,这里的住宅暂时交给“音老头”一家看管,稍许收他们一点儿房租;再则八月已近在眼前,行李非收拾不可,近来每天都钻在仓库里讨生活。自从爸爸去世后,家财什物都堆在仓库里,对着这些乱七八糟、堆积如山的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着手才好。其中有些东西自己肯定不需要,可是幸子妹妹看到了,也许有用处,所以希望能来查看一下。她电话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电话里提到的那个“音老头”,叫金井音吉,是父亲在世时滨寺别墅里的仆人,现在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在南海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他自己在享老福了。后来两家也一直有来往,所以这次老家的住宅就交给他看管。

    幸子接到这第二个电话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那里一看,中庭对面的仓库门敞开着,走到向左右分开的两扇门那里,幸子叫了一声“姐姐”,进去一看,那时正当郁闷的入梅天气,鹤子蹲在霉味浓重的二楼,用手巾包着头发,只管拼命收拾东西。她前后左右堆着五六只旧木箱,箱子上贴了“春庆漆胡桃脚食盘二十副”,“汤碗二十副”等标签,旁边有一只开了盖子的长方形衣箱,内中摆满了一只只小盒子。鹤子仔细地解开每只盒子上的绦带,内中有的是志野窑的茶点盘子,有的是九谷窑的酒壶,检查过后,一一放回原处,分别出哪些要带走,哪些存放起来,哪些该处理掉。

    每当幸子问她“姐姐,这个不要了吗?”的时候,鹤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了两下,依然一个劲地整理着。幸子无意之间看到她姐姐从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砚,想起了父亲当初买这方端砚的情景。父亲一向缺乏书画古董的鉴别能力,只要价钱大,就认为是真的,因此常常受骗上当。这方端砚就是一个经常来往的古董商送来的,要价几百元,没有还价就买下了,这是幸子当场看见的。在她幼稚的心眼里,怀疑这一方砚台竟然要卖几百元,父亲既不是书法家又不是画家,买了这砚台有什么用处。还有一桩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幸子清清楚楚记得在买这方砚台的同时,还买了两块刻图章用的鸡血石。当时父亲买下这两块鸡血石,准备送给一位后来成为他的好友、能做汉诗的医学博士,祝贺他花甲诞辰,而且选好了吉祥的词句请人雕刻。岂知篆刻家把石头退了回来,说这两块鸡血石夹有杂质,不能雕刻。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舍不得扔掉,长期塞在一个什么处所,后来还曾见到过几次。

    “姐姐,不是还有两块叫做鸡血石的东西吗?”

    “嗯……”

    “那是怎么处理的呀?”

    “……”

    “喂!姐姐。”

    “……”

    鹤子膝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上面写着高台寺描金文卷箱字样,她用手指使劲插进盒盖的缝隙,一心想把它打开,幸子这些话压根儿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鹤子这种作风幸子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不管人家和她说什么,她都分秒必争地只顾干她自己的活,不熟识的人看到她这种样子,都佩服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勤劳主妇。其实姐姐并不是那么精明的人,平常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总是茫然失措,不知怎样办才好,过了一阵子,就会鬼使神差似的干起来。这种情况要是让旁人看到,总觉得她是个奋不顾身的积极能干的妻子,其实她只是兴奋过度,昏头昏脑地蛮干罢了。

    傍晚时分,幸子回到自己家里,和两个妹妹谈到鹤子时说:“大姐这人真可笑,昨天还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告诉我,她眼泪汪汪地向人诉苦,谁都不理睬她,无论怎样希望我去谈谈。可是今天去到她那里一看,她在仓库里埋头整理行装,我叫了几声姐姐,她连一声都没有搭理我。”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雪子说。

    “可是,你瞧着吧。等她一松劲,准保又要哭出来的。”

    过了一天,鹤子打电话给雪子,让她回去一下。雪子说这回就让她回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吧。一星期后,雪子回来说:“行李大致都整理好了,不过大姐还在鬼使神差似的蛮干着。”说完自己也笑了。

    据雪子说,这次把她叫回去,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姐夫的父母家辞行,所以请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妻俩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就动身,星期天深夜回到家里,到今天已经五六天了,这几天里,鹤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子前面练字。问她干吗练字,她说这次去名古屋辞行,辰雄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家都设宴招待了他们,所以非写信道谢不可。对于鹤子来说,这是一件大事。特别是辰雄有个嫂嫂——辰雄胞兄的妻房,字写得很好,道谢信上的字要写得不比她差,那就非抓紧练字不可。平常给名古屋那位嫂嫂写信时,桌子上总是摆满了辞典和尺牍文范,草书的使转都一笔不苟地查清楚,措辞用语也仔细斟酌,而且还先打草稿,一封信得写一整天。何况这次要写五六封信,光打草稿就不易,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紧学习。有时还把她的草稿给雪子看,问雪子这样写成不成,有没有疏漏,征求雪子的意见。直到今天雪子离开她家时,才写好一封信。

    “总之,大姐这个人即使去银行董事家辞行,两三天前就要自言自语地背诵她所要说的话。”

    “可是,她说的话也真妙,说什么去东京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伤心得尽流泪,可是现在早已做好精神准备,去东京一点儿也不在乎了,要去就趁早去,非教亲戚朋友大吃一惊不可。”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活得才有劲。”姐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拿鹤子作为话柄来打趣。

    二十二

    辰雄七月一日去丸之内分行上班,六月底先动身去了东京。他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的亲戚家里,一面自己找房子,另外还托人代找。不久来信说在大森找到了一栋房子,大体上就决定住在那里。家属过了地藏菩萨节后,乘八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的夜车去东京。辰雄星期六提早一天回大阪,动身当夜,在车站上和送行的亲戚朋友话别。

    八月初开始,大姐鹤子就每天到一两家亲戚或丈夫银行方面的熟人家里去辞行,等到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以后,最后来到芦屋二房的幸子家住上两三夜。这不同于官样文章的辞行,而是她们姐妹四个难得亲密无间地欢聚一堂,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和关西依依惜别;前一阵子,为准备迁居她鬼使神差似的忙了一阵,借此机会也可以休息一下。因此,在这几天里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房子交给音老头的女人看管,自己只带一个三岁的小女儿让保姆背着,轻轻松松地来到芦屋。姐妹四个像这样聚在一块儿,不受时间的限制,悠闲地聊天谈心的机会,真是多少年来才碰上一次。回想起来,过去鹤子来芦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不过呆上一两个小时,还是抽家务空闲时来的。幸子到上本町去,也因为被长房的许多孩子缠住,总没有时间和鹤子谈谈。至少姐妹俩结婚以后,就没有过亲密谈心的机会。因此,这次姐妹俩都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以把她们从闺女时代起直到现在十几年来积压在心里想说想问的话谈个痛快。可是,等到姐姐来芦屋住下以后,几乎把她十几年来做妻子的辛苦一股脑儿倒了出来。首先让叫来一个按摩师,白天就呆在楼上卧室里无拘无束地躺在床上享受按摩。幸子想到大姐不大熟悉神户,本来打算请她去东方饭店或唐人街的中餐馆吃顿饭,姐姐却推辞说无拘无束地呆在家里比去任何地方都舒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里的茶泡饭,哪里都不愿意去,天气炎热固然也是原因之一。连头带尾的三天里,根本没有好好谈一谈,只是无所事事地虚度过去了。

    鹤子回去以后又过了几天,动身的日期已迫在眉睫,只剩下两三天了。一天,亡父的妹妹大家管她叫“富永姑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到来。幸子从没见过这位姑母,在那么炎热的骄阳之下,她从大阪来到芦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这点幸子早就看出来了,而且对她的来意也大致觉察到了。果然像幸子猜测的那样,她是为了雪子和妙子的事情而来的。就是说长房在大阪,两个妹妹以前东住住西住住的,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后就不能这样了,因为她们姐妹俩既然是长房的人,就该趁搬家的机会和长房一起搬去东京。雪子用不着另外准备什么,明天就可以回上本町,和全家一道动身。妙子因为有工作,需要收拾安排,多少得耽搁些时候,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两个月以后,也得离开神户。这并不是不让她继续搞她的工作,去东京后仍然可以埋头做她的布娃娃,按说在东京干这种工作反倒比较有利。姐夫认为既然妙子的工作已被社会所承认,只要制作态度认真,在东京也同意她有自己的工作室。老姑母说:“其实,这事本来鹤子小姐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应该提出来商量,那时因为是让她来休养的,不愿提出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对我说,‘希望姑母去说一下,辛苦您老人家了。’今天我是受了鹤子小姐的委托才来的。”

    姑母这番话,早在听到长房要迁居东京那天起,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提出来的。作为当事人的雪子和妙子,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都很愁闷。按说当初明明知道鹤子一人忙着搬家,姐妹俩本来不用吩咐就该去上本町帮助大姐收拾行李,可是她们却尽量回避着不去。雪子总算被叫去一星期,妙子却推说近来特别忙,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连芦屋都很少来;还是鹤子住在芦屋的那几天里来过一个晚上,至于大阪,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想借此机会先发制人,表示她们不愿去东京而愿意留在关西的志向。姑母后来又对幸子说:“这些话只在你这里讲讲,雪子小姐和细姑娘为什么不愿回老家,据说是和辰雄姐夫合不来,可是辰雄姑爷决不是雪子小姐她们所想象的那种人,他对两个小姨子并没有恶感,只因为出身于名古屋的世家,思想方法比较古板。像这次搬家,如果她们姐妹俩留在大阪,不和长房一块儿搬到东京去,让人看起来很不像样,说得不好听些,这似乎关系到他这个当姐夫的脸面问题,所以要是她们两人不听劝说,鹤子小姐夹在中间就左右为难了。这次我专程来恳求你,因为她们只听你的话,可否请你婉转地劝劝她们?这样说决不是把她们不回去的原因完全推在你幸子小姐身上,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她们两个是懂事的大人了,从年龄上说已经可以做太太了,她们要是不愿回长房去,旁人无论怎样劝说,也不可能像对付小孩子那样轻易地把她们领回去,这是不用说的。商量之下,还是决定请你去劝劝她们,因为任何人的话都比不上你的话有效,所以请你千万别推辞。”最后,姑母还用过去船场时代的语言问道:“今天雪子小姐和细姑娘都不在家吗?”

    “妙子近来一直忙着做布娃娃,很少回家……”幸子让姑母的老古董语言吸引住了,也跟着回答说:“雪子在家,把她叫来好吗?”

    雪子刚才听到姑母在门口说话的声音时,就躲藏起来了。幸子估计她可能躲在楼上的屋子里,上楼一看,隔着帘子就看到她果然躲在六铺席的那间卧室里,坐在悦子床上,低头沉思着。

    “姑母终于来了。”

    “……”

    “雪妹,你打算怎么样?”

    尽管日历上已经是立秋了,可是这两三天来又复回暖,燠热得和伏天没有什么两样。呆在不透气的屋子里,雪子身上难得穿了一件乔其纱的连衣裙。她知道自己这种弱不禁风的身体穿西服不适宜,所以普通的热天她都是穿和服,腰带系得端端正正的;整个夏天里只有十天左右热得无可奈何时,才像今天这样穿上西服。尽管这样,这件衣服她从中午穿到傍晚,只穿半天,而且只在姐妹面前穿,连贞之助都不让看到。不过,有时贞之助碰巧看到雪子穿了这身衣服,他就体会到当天的天气确实热得厉害。看到她那藏青色乔其纱下面瘦削的肩胛和臂膀上寒气逼人的白皮肤,顿时觉得汗都收敛了。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可是在旁人眼里,她这种装束无异于一帖清凉剂。

    “姑母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道动身去东京……”

    雪子默默地低着头,两条袒露的臂膀像剥光了衣服的日本布娃娃那样耷拉在两边,光着的双脚踩在悦子玩的橡皮大足球上,脚底热了,便翻滚着踩到另一边去。

    “细姑娘呢?”

    “细姑娘因为工作关系,没有叫她立刻回去,不过随后也非去不可,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的话虽很圆滑,却总以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来说服我的。尽管这样亏负了你,不过,也请你为我的处境想想……”

    幸子也怜惜雪子,可是,由于动不动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来代替家庭教师,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拨心情。长房那么多孩子,都凭大姐一双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个女儿,却照管不了,得请帮手,要是人家都这样认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这种想法,以为她在施恩,那就伤害了幸子做母亲的自尊心。不错,眼前雪子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后,不见得自己就教不了悦子。何况雪子迟早总要出嫁,不能永远依靠她。雪子一走,悦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一个全不懂事的孩子,暂时的寂寞显然是可以克服的,决不会像雪子单方面所顾虑的那样又哭鼻子又撒娇。自己不过是想安慰耽误了婚事的妹妹,并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对抗,现在长房既然派人来领雪子回去,还是劝她听从命令才是道理。再说,莫如让雪子先回去试试,让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没有雪子自己也照样过得挺好,这样做说不定比较妥当。

    “我说这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听着不说话,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这样明确,除了服从别无他法,这从雪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看得出来。

    “即使去东京,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吗,上次阵场夫人来做媒,一直搁到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答复,要是相亲的话,你就必须回来。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机会。”

    “嗯。”

    “那么我对姑母说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决定这样做的话,打起精神和姑母见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换衣服、把乔其纱连衣裙换成单衣的时候,幸子先下楼去会客室汇报。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事,已经答应回去,姑母见了她,那些话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吗?那我这次就没白跑一趟了。”

    由于姑母心情舒畅,贞之助也快回来了,幸子劝她从从容容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不,还是早点儿回去让鹤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幸子小姐给我好好说一说吧。”等到傍晚太阳偏西时,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对幸子和悦子交待了一番,说声“去一下再来”,就告辞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为住在芦屋,姐妹三个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据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两三件单衣和衬衫,她把一册读了一半的小说塞进绉绸包袱,让阿春提着送到阪急电车站,她这轻装上路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外出旅行两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儿,晚上才知道这件事,也许事前告诉了她阿姨暂时回去帮帮忙,马上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料的那样,她没有紧紧地追住雪子。

    动身那天,辰雄夫妇带着十四岁打头的六个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连同一个女佣、一个保姆,总共十一个人,来到大阪火车站乘晚上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本来应该到车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说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出笑话来,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贞之助一人。候车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处,将近百名送行的人,内中有受过上代照顾的艺人,还夹杂着新町和北新地的老板娘和老艺伎,虽然这气派赶不上从前,但毕竟不失为货殖世家离别故乡的场面。妙子躲躲闪闪始终没有到长房那儿去,直到临行前才赶到火车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简单地告别一下。回家时她从月台走到剪票处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她后面招呼说:“失礼得很,您是莳冈先生的令嫒吧?”

    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艺伎阿荣。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几?”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来是细姑娘。长这么大啦,中学已经毕业了吧?”

    “是啊……”

    妙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支吾过去了。妙子经常被人家当作中学刚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这种场合该怎样应付,她已经很老练了。不过,在父亲全盛时代,这个老艺伎——实际上当时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就常常到船场的家里来,全家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那时妙子不过十来岁,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现在决不可能那样年轻,这是谁也估计得出的。妙子这样一想,不觉好笑起来。不过今天晚上她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都特别穿戴了少女型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细姑娘今年几岁了?”

    “已经不像你说的那样年轻了……”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阿荣姐吧。……您到现在还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哪能不变呢!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细姑娘为什么不去东京呀?”

    “暂时要在芦屋二姐家住一程。”

    “哦,是吗。长房的姐夫、姐姐走了,您很寂寞吧。”

    妙子走出检票处,和阿荣分了手。走了不到两三步路,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

    “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次莳冈兄高升,我来送行。”

    关原是辰雄大学里的同学,他在高丽桥那边三菱系某公司工作。辰雄入赘时,关原还没有结婚,经常到莳冈家来玩儿,和鹤子姐妹们搞得挺熟,结婚后他被调到伦敦的分公司去工作,在英国呆了五六年,两三个月以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早就听说他回国了,可是已经八九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我早就看出是细姑娘了,”关原马上恢复以前“细姑娘”这个称呼,不再叫“妙子小姐”。“……好久不见了,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有多少年啦?”

    “恭喜你这次平安回国。”

    “谢谢您!在月台上一眼就看出准是细姑娘,不过实在太年轻了,所以……”

    “呵呵呵!”妙子还像刚才对付阿荣那样敷衍过去了。

    “这样说来,和莳冈兄一起上火车的是雪子姐了。”

    “是的。”

    “我连招呼都错过了没打。……你们两位实在太年轻啦。这样讲也许失礼,在国外时老想起船场时代的事情,以为这次回国,雪子姐不用说,连细姑娘怕也早已结婚,成了贤妻良母了。听到莳冈兄说两位还都没有出阁,自己都不相信离开日本已经五六年了,简直像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这样讲也许要开罪,不过确实有点儿莫名其妙。哪里知道今晚一见面,雪子姐也罢,细姑娘也罢,两位还都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以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错了人。”

    “呵呵呵!”

    “真的,决不是当面恭维,确实是这样,像现在这样年轻,没有结婚就不足为奇了。”

    关原深有感慨似的把妙子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

    “那么说,今晚幸子姐呢?”

    “二姐今晚没有来。怕姐妹们分手哭哭啼啼的闹笑话。”

    “哦!原来是这样。刚才大姐和我招呼时,眼睛里还噙着眼泪,到现在她的性情脾气还那样好。”

    “人家要笑话去东京还要哭鼻子的人了。”

    “不,不会的。这么多年,我又看到日本女性的这种性格,真是值得留恋的。……细姑娘留在关西不走吗?”

    “对,因为这里还有点儿事情……”

    “嗯,是啊是啊,人家对我说细姑娘是个艺术家,了不起呀!”

    “去你的吧。这种恭维话是不是你从英国学来的?”

    妙子想起关原爱喝威士忌酒,看出他今晚大概已经喝过一两杯了。当他邀请她到附近喝杯茶时,妙子巧妙地脱身奔赴车站方向去了。

    二十三

    拜启

    别后每天忙得写信的时间也没有,好久没有问候,请原谅。

    出发当夜,火车一开,大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把脸躲进卧铺的帷幕。随后秀雄侄发烧腹痛,半夜里上了几次厕所,闹得大姐和我一夜未能成寐。更糟的是大森那栋房子的房东突然毁约,这事在出发前一天东京就来了通知,可是事到临头,无奈只能动身来京,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种田姻兄家,到今天还住在这里。您想想吧,全家十一口突然来到他家,给人家增添了多大的麻烦!秀雄侄一到东京就请医生诊治,据说是大肠炎,昨天已渐见起色。住宅问题多方托人分头加紧寻找,好不容易在涩谷的道玄坂找到了一栋。那是新盖的出租房子,楼上三间,楼下四间,庭院、树木一概没有,房租每月五十五元。虽然还没有去看过房子,但其狭小程度也可想而知。这么一大批家眷也许住都住不下。不过顾虑到种田家的困难,即使将来得另外找房子,目前也只好暂时先住进去。所以这个星期天决定搬到那里去住。那里的地名是涩谷区大和町,听说下个月就可以安装电话。姐夫去丸之内上班,辉雄侄去现在的中学上学,都比较方便,而且听说那个地方对健康有利。

    先匆匆报告到这里。

    幸子姐尊前

    雪子敬上

    九月八日

    贞之助姐夫、悦子、细姑娘请代为致意。

    朝来金风刺肌,东京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不知你们那里怎样?务望保重玉体。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这天早晨,关西地方一夜之间变得秋高气爽。悦子已经上学去了,她和贞之助面对面地坐在餐室的椅子上看报,报上登载着“我军舰飞机空袭潮州和汕头”的消息。她闻到厨房里飘来煮咖啡的扑鼻香气。

    “秋天啦!”她眼光离开报纸突然抬头对贞之助说。“您不觉得今天的咖啡特别香吗?”

    “嗯……”贞之助应了一声,依然专心读着摊开的报纸。这时,阿春送来了咖啡,托盘里还有一封雪子的来信。

    幸子正在惦念她们去东京已经十多天了,收到信便立即拆开。看到那忙乱中抽空匆匆写出来的笔迹,马上联想到大姐和雪子过的是多么忙碌的日子。信里提到的那位种田,是姐夫的胞兄,在商工省做官,幸子她们还是十几年前大姐结婚时和他见过一面,现在连他的面貌都记不得了,大姐和他见面的次数大概也不太多。因为姐夫上个月就曾寄居他家,所以这次只得暂时在那里挤一下。姐夫是他胞弟,固然无所谓,大姐和雪子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托庇在名古屋男方的亲戚家,又是长辈的家里,该有多么不方便。再加孩子生病,得请医生,就更加麻烦了。

    “这封信是雪子妹妹寄来的吗?”贞之助手里拿着咖啡杯,好不容易才放下报纸问了一声。

    “我正想着为什么好久都不来信,哪里知道出了大乱子了。”

    “到底是什么事?”

    “喏,你看看吧……”幸子把三页信递给了丈夫。

    又过了五六天,尽管已经过时,却收到了东京寄来的感谢送别以及改变住址的铅印通知。雪子自从写过那封信以后再也没有来信。只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去东京帮助搬家兼问候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星期一早晨回到大阪,受委托来芦屋报告情况。他当天就赶了来,报告的内容是:昨天星期日顺利搬好了家;东京的出租住宅建筑质量粗糙,远远比不上大阪,特别是纸槅扇等设备非常低劣;楼下四间屋子,两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两间,六铺席的一间;楼上三间屋子,八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一间,三铺席的一间。因为是东京的建筑尺寸,八铺席只相当于关西的六铺席,六铺席相当于关西的四铺席半,所以房子十分简陋,可取之处就在于屋子是新盖的,给人一种明朗的印象,方向朝南,阳光充足,比上本町的阴暗房子卫生;自己家里虽然没有庭院,但附近都是些高级住宅和花园,环境清静幽雅;还有,一走到道玄坂,就是繁华的商店区,有好几家电影院,看来孩子们对每件事都觉得新鲜,似乎都在庆幸能搬到东京来;秀雄的病也痊愈了,这个星期就要去附近的小学上学了。

    “雪子妹妹怎么样?”

    “身体很好。秀哥儿闹肚子时,雪子姑娘照顾病人比护士还内行,太太佩服得不得了。”

    “以前悦子生病时,她也照顾得很周到,我想大姐一定多亏她帮了忙。”

    “不过遗憾的是那住宅没有闺房,目前四铺席半大的那间屋子既是哥儿们的书房,又作为雪子姑娘的卧室。姑老爷也说如果不早日换个大点儿的住宅,给雪子小姐一间专用屋子,她太受罪了……”

    庄吉这个人比较饶舌,他讲到这里,压低嗓门说:“雪子姑娘回去以后,姑老爷很高兴,想留住她不再让她脱身。您瞧,他对待雪子姑娘可小心哩,丝毫不敢触犯她,而且拼命讨她的好,我看得很清楚。”

    听了庄吉的汇报,幸子对于东京方面的情况也能想象出一个大概了。不过,雪子还是没有信来。想到雪子虽然不像大姐那样,不过也把写信当作是一件大事,平常懒得动笔,再加没有她自己的屋子,不能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幸子考虑了一下,对悦子说:“小悦,给你阿姨写封信试试。”便让悦子在妙子的娃娃明信片上写上三言两语寄了出去,可是依旧没有回音。二十号过后的一个赏月的晚上,贞之助建议:“今晚写封集锦信寄去怎么样?”大家一致同意。吃完晚饭,贞之助、幸子、悦子和妙子都聚集在供着赏月果品的那间日本式屋子的廊檐下,让阿春磨墨,摊开卷纸,贞之助写了一首和歌,幸子和悦子每人写一首俳句,妙子在这方面不擅长,她就画了一幅松林悬月的水墨写生画。

    待到密云冉冉去,中庭明月挂松梢。贞之助

    团圞明月下,顾影少一人。幸子

    今夜月色好,阿姨东京看。悦子

    接着就是妙子的水墨风景画。幸子那首俳句本来在“团圞明月下”后面接了一句“独缺汝一人”,悦子的原作是“月儿亮晶晶,阿姨东京看”,都是贞之助给改成上面这样的。

    最后大家说“春倌也得写”,不料阿春竟然提起笔来就写了一首俳句:

    团圞中秋月,云中初露脸。春

    字迹奇小而笨拙。幸子随后拔取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剪下狗尾巴,夹在卷纸中间寄了出去。

    二十四

    这封集锦信寄出不久,幸子就收到雪子给她的回信。信上说:“一遍又一遍高兴地读着来信,感人心脾。中秋那天晚上,独自在二楼赏了月;读了来信,想起去年在芦屋家中赏月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事情那样浮现在眼前。”那封信的内容写得比较感伤,此后又好久没有再来信。

    雪子走后,幸子决定让阿春睡在那个屋子里,阿春的铺盖摊放在小悦的卧床下。才过了半个月,悦子讨厌阿春,叫阿花代替她,又过了半个月,阿花也遭到悦子的厌恶,换了做饭的阿秋。悦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容易入睡,入睡前她总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话,这在前面已经交待过,女佣们奉陪不了这二三十分钟的谈话,总是在悦子未入睡以前就睡熟了,因此惹恼了悦子。悦子越烦躁就越睡不着,半夜跑到走廊里,使劲拉开槅扇,冲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嚷嚷着:“妈妈,我一点儿也睡不着。”边哭边诉苦,“春倌真可恶,她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熟啦。讨嫌!真讨嫌!我要杀死她!”

    “小悦,你这样兴奋反倒睡不着。不要勉强睡,要这样想:睡不着也没关系。你试试看。”

    “可是,现在要是睡不着,明天早晨困得起不来……不是又要迟到了吗?……”

    “嚷什么,这么大的声音!轻点儿讲!”幸子训了她几句,陪她睡到床上,哄她入睡。可是她仍然睡不着,哭着诉说“睡不着呀,睡不着”,惹得幸子也火了,又训了她一顿。这样一来,叫喊得更加响了。屋子里闹成这样,女佣们睡得死死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情形经常发生。

    说起来,最近幸子老觉得心里烦躁不安,可是没有抓紧打针。今年也已到了“缺B”的季节,家里的人似乎都带上几分脚气病,悦子会不会是由于这个原因,幸子这样猜测着,用手去按按悦子的心脏部位,号号她的脉,看出稍稍有点儿怔忡。因此第二天不顾悦子怕痛,硬是抓住悦子给打了一针高效维生素。以后隔天打一针,打了四五次,怔忡消失了,走路也轻快了,身体疲软似乎也多少好了些,可是失眠却越发严重了。幸子思忖这毛病还不至于要请医生来诊治,她打了个电话和栉田医生一商量,每晚临睡前给吃一片阿达林试试。一片阿达林怎么样也不见效,给多了又太灵,睡个不醒。早晨睡得很香,听凭她睡个够,她一觉醒来,看到枕头旁边的时钟,就哭喊着说:“今天又迟到了,这么晚去,脸上不光彩,不能上学啦。”既然这样的话,就催她早起,以免迟到,她又说:“昨夜我一分钟也没睡”,使性子把棉被蒙住整个脑袋猛睡,等到一觉醒来,又哭着说迟到了。对于女佣们的爱憎,也是变化剧烈,一旦厌恶,往往说出“宰了!”“我宰了你!”这类极端的话。又如像她这种发育旺盛的年龄,食欲却一向不振,最近更糟,每顿只吃小碗一两碗饭。菜也只爱吃些咸海带、冻豆腐这类老年人吃的东西,把饭泡在茶里硬灌进肚子。她喜欢那只叫“铃”的母猫,吃饭时把它放在自己脚边,给它吃许多东西,稍许带点油腻的东西自己不吃,多半都给“铃”吃。可是,她异常爱干净,吃饭的时候,一会儿说让猫碰着了,一会说飞上苍蝇了,一会儿又说女佣的衣袖碰上了,筷子要让人用开水冲洗两三次,侍候她的人知道她这个脾气,开饭以前就把一壶热茶放好在桌子上。她最怕苍蝇,不用说苍蝇爬过的东西,即使没有爬过,只要飞得近了些,让她看到,就说可能爬过而弃置不吃,或者执拗地追问周围的人苍蝇是否的确没有爬过。还有筷子没夹牢的东西,即使掉在刚洗干净的桌布上,她也嫌脏,不愿吃。

    有一次幸子带她到水道路散步,看到路旁有一只长满了蛆的死耗子,已经走过那里一二百米了,这时悦子走到她身边,像探问什么可怕的事情那样低声地说:“妈妈,我踩了那只死耗子没有?……衣服上沾了蛆没有?”

    幸子不禁惊讶地察看悦子的眼光。为什么那样吃惊呢,因为母女俩为了躲避那只死耗子,特地绕了五米多路走过来的,怎么想也不可能误认为踩到了它。

    还在小学上二年级的一个小姑娘,能害神经衰弱症吗?……幸子最初并没担心,只在口头上数说悦子几句。发生了死耗子这件事后,她才觉得事情不简单,第二天就把栉田医生请到家里。医生说:“小孩得神经衰弱症,没有什么稀奇,悦子姑娘怕也是这个病,不用太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介绍一位专科医生来看看。脚气病由我给治,西宫的神经科医生辻博士很好,我打电话让他今天就来。”

    傍晚,辻博士来了,诊察后和悦子一问一答谈了片刻,断定她是神经衰弱症,提出下列几项治疗方案就回去了。辻博士说,首先必须治好脚气病;服些助消化的药以促进食欲,纠正偏食;上学的事可斟酌情况,不妨让她迟到早退,但不应转地疗养荒废学业,因为上了学精神有所寄托,反而可以排除头脑里的各种妄想;不可让病人兴奋;病人即使说怪话,切勿痛斥,要恳切开导说服。

    悦子这场病,很难说是由于雪子离开芦屋而造成的后果,幸子也不愿这样想。但是每逢在应付方法上发生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想哭的时候,就一再想到如果是雪子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能耐心说服悦子,使之听从。事情的性质非同一般,只要讲清楚原委,长房也会同意暂时让雪子来帮一阵子忙;即使不向长房开口要人,只要把悦子的病状写信直接告诉雪子,雪子看到了,不等姐夫同意,飞也会飞回来,这是明摆着的。不过,要是让人家说雪子刚离开不到两个月,就竖起白旗求救,尽管幸子不是那种十分逞强使性子的人,但心里还是感到有抵触的,所以想等一阵看情况……多咱自己能应付下去的话……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让雪子回来的。比如吃饭时筷子一遍又一遍地用开水消毒,掉在桌布上的东西不肯吃,这都是幸子和雪子的作风,在悦子养成这种习惯之前,她们自己就这样做,贞之助指出这种做法不妥,会把孩子教成脆弱的神经质,要求她们纠正这种习惯,为此大人得首先不做这类事,尽管带几分冒险,也得把苍蝇碰过的东西吃给孩子看,用实际行动让孩子懂得即使这样也决不至于会生病。现在你们一味强调消毒,不重视有规律的生活,这是错误的,让孩子过有规律的生活比消毒重要得多。尽管贞之助经常这样提醒幸子,可是他的主张怎么样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她丈夫那样身体健壮、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她们体弱而容易生病的人的心情。贞之助则认为由于筷子上有细菌而染病,这样的事千中难一,为此而产生恐惧心理,每顿饭洗筷子,抵抗力就会越来越弱。幸子强调女孩子的优雅风度重于有规律的生活,贞之助就说那是旧思想,即使在家里,就餐和游戏也应该有一定的时间,不可放任散漫。幸子如果讥笑贞之助是不讲卫生的野蛮人,贞之助就说:“你们的消毒根本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冲洗,病菌并不会死,而且食物在拿到你们面前之前,谁都无法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说你们是歪曲了欧美式的卫生思想;不久以前,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俄国人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贞之助一向采取放任主义,特别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一切听凭孩子母亲的教育方针。最近由于“支那事变”[138]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要让妇女参加后勤工作,考虑到这一点,他担心今后如果不把女子培养得刚健一些,恐怕什么事也干不了。有一次,他无意之间看到悦子在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拿来一个打针的旧针头,扎进稻草做芯子的洋娃娃的胳膊。他想这种游戏多么不健康,觉得这也是那种卫生教育的余毒,今后必须设法加以纠正。不过,关键在于悦子本人只听信雪子的话,雪子的做法又有幸子支持,干涉不好,很可能引起一场家庭纠纷,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雪子离开芦屋去了东京,从这一点上说,是贞之助求之不得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对于雪子的境遇,贞之助私底下是同情的,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插手干涉,就不得不考虑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击,他既不想让雪子变得乖僻,又不想让她有“从中作梗”的想法而躲避悦子,要两全其美,实在不容易,现在这个问题却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怎么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觉得只要雪子不在这里,妻子是容易对付的。因此他对幸子说:“我和你一样同情雪子妹妹的境遇,如果她自己想回来,我不反对,可是为了悦子而把她叫回来,我不能同意。诚然,在怎样对待悦子的问题上,她是有经验的,如果她来了,目前肯定会处理得很得力。不过,要让我说的话,悦子之所以患这场神经衰弱症的原因,就在你们姐妹俩身上,由于你和雪子妹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才闹出这场病来。所以情愿暂时忍受些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排除雪子妹妹在悦子身上造成的影响,而后慢慢地、循其自然地改变教育方法;因此在目前这段时间里,雪子妹妹不回来反倒合适。”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到了十一月份,贞之助因公去东京出差两三天,初次拜访了涩谷的长房。孩子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了,家庭和学校里说着两种话。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大家都劝他如果不嫌地方小而受拘束,务必请他住下。可是地方实在太小,而且贞之助已经在筑地订了旅馆,为了顾全情谊,只得住了一夜。第二天,辰雄和孩子们都上班、上学去了,趁雪子上楼拾掇屋子的时候,贞之助对鹤子说:“雪子妹妹好像也很安心,一切都顺利啦。”

    “其实呢,看上去像是挺不错的,可是……”鹤子回答说。

    据鹤子说,初来东京时,雪子妹妹高高兴兴地帮助家务,照管孩子们。这种态度现在也并没有改变,不过她常爱独自一人守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大的屋子里不下楼,因为老见不到她,上楼一看,她坐在辉雄那张矮桌子旁边,有时支着下巴在沉思,有时抽抽噎噎地在哭泣。这种事情最初十天里发生一次,近来次数渐渐多起来。这种时候,她即使来到楼下,也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在人前动不动就会流眼泪。辰雄和我对待雪子妹妹都特别注意方式方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追根究底,大概还是因为她留恋关西的生活,不妨称之为乡愁病吧。为了让她能够解闷,劝她再继续去学习茶道和书法,可是她全然不理睬这些。鹤子还说:“经过富永姑母的劝说,雪子妹妹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她的话回来了,我们真的都很高兴,没想到这件事对于雪子妹妹却是如此痛苦难受。如果呆在这里难受得竟至吞声饮泣,我们自然也要想个办法。不过,到底雪子妹妹为什么那么厌恶我们呢?……”讲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虽说有些怨恨,不过,雪子妹妹这种一味左思右想的样子,可怜得教人不能不同情。既然她这样想念关西,我想莫如遂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一直呆在芦屋,可是目前这里房子小,在搬居较宽敞的住宅以前,可以让她去关西,退一步说,即使让她去个十天八天的,说不定她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可以振作一下,不过还得找个适当的借口才行。总之,雪子妹妹现在这个样子太委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本人倒也罢了,旁人受不了。”

    这是大姐当时的一席话,贞之助只能回答说:“那样的话,您和姐夫就太为难了,不过这事幸子也有责任,实在说不过去。”关于悦子生病的事,当然只字未提。回到家里,他和幸子谈起东京的事情,幸子问到雪子的近况,贞之助无法隐瞒,只能把鹤子的话和盘托出。

    “我也没想到雪子妹妹竟然这样厌恶东京。”

    “归根到底,也许是她不愿和姐夫住在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

    “哦,她想见见悦子哩……”

    “这个那个的,原因可真不少。雪子妹妹这个人本来就不服东京的水土。”

    幸子想起雪子从小耐性就强,无论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从不吭声,只是一味抽抽噎噎地哭泣。这时雪子靠着矮桌子吞声饮泣的那副样子,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

    二十五

    对于悦子的神经衰弱,幸子除了时时给她服用镇静剂溴化钾之外,还采用饮食疗法,中国菜尽管油腻,但知道她爱吃,就让她多吃些以增加营养;入冬以后,脚气病也治好了;学校里的老师让她注意恢复健康,不要担心功课;由于以上种种措施发生了效果,她的病没有出什么严重问题,逐渐好转了,因此也就用不着求助于人了。可是幸子自从听到东京的消息以后,总觉得不和雪子见一面,就放不下心来。

    幸子回想起当初富永姑母来芦屋交涉的那天,自己对雪子的做法太冷酷无情了,怎么也不应该用命令式的口气把她撵走。对方既然给了妙子两三个月的期限,在情理上自己也应该为雪子争取些日子,安排一个从容惜别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那样做。特别是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地抱着一种没有雪子也照样过得下去的强烈的赌气情绪,结果就表现出那样冷酷无情的态度。可是雪子反而半句牢骚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顺从了。一想起这件事,自己就觉得雪子实在温顺得可怜……而且当时幸子看到雪子比较愉快地、仿佛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似的轻装出发,还随口说了一句安慰她的话:“马上就找个借口叫你回来”,雪子信以为真,这在今天就看得格外清楚了。幸子既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雪子才有恃无恐地跟随着去了东京,以满足长房的要求,可是事后幸子这方面却毫无动静……再说只有她一个人跟了去,妙子并没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到现在依然留在关西……上当受骗的只她一个,她有这种想法就很自然了……

    幸子觉得大姐既然是这样一种心情,长房方面不会怎么留难,只是不知自己的丈夫会说些什么,也许会说暂时等一下好,也许会说四个月来悦子已经安定下来,叫雪子妹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也无妨。总之,她想等春天到来后和丈夫商量着办。正巧这时——一月十日左右——收到许久没有音信的阵场夫人寄来的一封信,内容是:“去年寄上某人照片一事究竟怎样了?您说不能立即答复,要求暂时等待一下,所以一直等着。是不是令妹无意呢?如果没有缘分,费心您把那张照片寄回。倘若有几分意思,那么现在也还不嫌迟。对方的情况不知你们后来调查了没有,大体上就像照片背面本人亲笔写的履历那样,没有其他值得奉告的,只有一点履历上漏掉没写,就是本人没有什么财产,全靠薪俸生活,这层还祈谅解。由于这个原因,令妹也许不满意。至于府上的情况,对方全都调查了,令妹的容貌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所以无论等多久他都等着,他还托滨田先生向我表示,殷切希望我为他说合。所以,要是能让他们见一面,在滨田先生面前我也有面子了……”这样一封信对于幸子来说,正所谓“过河有了船”。幸子因此写信告诉鹤子有这样一桩亲事,要先听听姐夫、姐姐的意见,信里附上前些时候野村巳之吉的那张照片和阵场夫人这次的来信,并且说明阵场夫人急于想让双方相亲,可是雪子妹妹由于上次的失败,便表示不先调查清楚就不愿相亲,姐夫、姐姐如果同意的话,就由我们火速调查怎样?这封信寄出以后,过了五六天,姐姐极难得地寄来一封长长的复信。

    拜复

    新年好!贺年贺得迟了,祝你们全家过一个愉快的新年。我们这里人地生疏,没有感到什么新年的气氛,忙忙碌碌地就过了正月初七。听人家说,东京这个地方冬天特别难熬,天天刮着出名的朔风,三九以后,那寒冷的劲头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今天早晨连毛巾都冻成一根棍子,格啦格啦作响,这样的情况在大阪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旧市区比较好些,我们这里地势高,接近郊区,所以格外寒冷,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患了感冒,连女佣们也不例外,全都病倒了。只有我和雪子妹妹比较轻些,鼻子塞了几天也就好了。不过比起大阪来,这里尘埃少,空气清洁,这也是事实。何以见得呢?这里和服的下摆不易脏,一件衣服穿了十天,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姐夫的衬衫在大阪三天换一次,在这里可以穿四天。

    关于雪子妹妹的亲事,一向有劳你操心,实在感谢得很。那封信和照片马上给你姐夫看了,商量之下,你姐夫的心境近来似乎有了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吹毛求疵了,大体上听凭你们处理。不过,四十几岁的农学士当个水产技师,今后月薪没有增加的可能,看来其前途是到此为止了。再说家里没有财产,今后生活不见得会宽裕。但是,只要雪子妹妹本人同意,你姐夫决不反对。相亲一事,如果本人有意,可以随时找个适当的时机。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先仔细调查,对方既然希望早日见面,详细的调查不妨推后,赶快让双方先见见面也好。贞之助妹夫也许已经对你讲过了,我对雪子妹妹正一筹莫展,想找个机会送她去你们那里,昨天稍稍给她透露了点儿口风,真灵验,她一听到能去关西,马上同意相亲,今天早晨一下子精神百倍,笑逐颜开。我简直弄不懂她是怎样一个人了。

    你那里只要把日期大致定下来,我这里随时可以打发她动身。我对她说相亲后过四五天就要回来,其实让她多住些日子也无妨,这个我会说服你姐夫同意的。

    来东京后一封信也没有给你写过,一写就写得这样长。天气还很冷,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芦屋和暖吧?千万保重,不要伤风。

    贞之助妹夫代候不另。

    幸子妹鉴。

    鹤子正月十八日

    幸子不熟悉东京,和她讲涩谷、道玄坂附近什么的,她没有切身体会。她只能凭空想象一度曾经从山手[139]电车车窗里看到的郊区一条条街道——镶嵌在参差错落的溪谷、丘陵和许多杂树林的地形中间那些连续不断的屋宇的远景,以及它们背后那寥廓凛冽的晴空,这些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和大阪完全两样的自然环境。当她读到信里“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以及“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这些句子时,想到一切都墨守成规的长房,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从来没用过火炉。上本町的会客室里引进热电,装上了电炉,可是实际上只有来了客人的时候才用,而且还必须是极冷的天气,平常家里只用火盆。正月里幸子去贺年,和大姐对坐在一起,总是“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的感觉,往往患了感冒回家。让大姐说起来,大阪人家开始普及暖气设备,是大正末期的事,连穷奢极侈的父亲还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在卧室里装上了煤气炉。装上以后,他说生了炉子会上火,实际上不大使用。无论怎么冷的天气,幸子姐妹都是靠火盆长大的,大姐的话没错。幸子和贞之助结了婚,几年以后搬居芦屋,那时才开始用火炉。一旦用上火炉,没有它简直过不了冬。回想小时候仅凭一个火盆过冬,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大姐搬居东京以后似乎还是墨守成规,她想只有雪子那种先天茁壮的人方才经受得住,换了自己,也许早就害上肺炎或者别的什么病了。

    关于决定相亲的日期,因为阵场夫人和野村之间,还夹着一个滨田,联系起来很费事。不过既然知道对方竭力盼望在春分以前相亲,因此正月二十九日幸子就写信到东京,要求马上把雪子送来。幸子又想到上次打电话出了乱子,所以这次让丈夫在侧屋书斋里安装了一只台式电话。二十九日才发出的信,三十日下午就收到大姐寄来的一页明信片,信上说两个小的孩子同时得了流感,四岁的小女儿梅子很可能是肺炎,闹得全家不安。本是应该请个护士,可是屋子小,住的地方都没有。雪子妹妹当初照顾秀雄时比护士还强,所以就没有雇护士。很对不起,可否请你转告阵场夫人暂时等几天。不久又来信说梅子终于得了肺炎。看到这种情形,幸子觉得十天八天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因此把实情通知了阵场夫人,要求延期。对方早就说过,等多久也没关系,所以用不着担心,只是想到被利用来代替护士的雪子又挨上这个倒楣的差使,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就在相亲展期这段时间里,原先委托信用调查所调查的报告书送到了。据称野村的职位是高等官三等,年俸三千六百元,加上奖赏,每月大概三百五十元左右。他父亲那一代在家乡姬路开旅馆,现在那里没留下什么房产。亲戚有一个胞妹,嫁给东京一位名叫太田的药剂师。此外姬路有两个叔父,一个是古董商兼茶道宗匠,一个是注册处的司法文书。另外就是关西电车公司那位总经理、他的表兄滨田丈吉,那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亲戚,又是他的靠山(而且还是阵场夫人心中的“恩人”,她丈夫以前据说是滨田家守门的,滨田资助他上学读的书,所以是他的恩人)。报告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此外,又调查出昭和十年他前妻的去世确实是害了流感,如同本人履历上写的那样;两个孩子死亡的原因也决不是遗传病。其次是本人的性情脾气,贞之助通过两三条线索,打听出没有什么显著的缺点,可是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据在兵库县工作的他的一位同事说,野村往往会突然自言自语,说的话毫无意义,不着边际,大概总在他认为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才说;不过,尽管本人认为没有人听到,其实常常被人家听了去。现在他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连已故的前妻和孩子也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都笑着说爸爸这人真会说怪话。举个例子来讲,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在官署里蹲坑,隔壁那个厕所里有人进去了,一会儿听到那边接连问了两次:“喂!您是野村先生吗?”那个人正想回答:“我不是野村,是某某,”但他发觉问话人的声音正是野村的声音,心想他大概又在自言自语了,而且一定不知道隔壁有人,觉得他可怜,就忍耐着不吭声;可是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先离开厕所,幸好没有让对方看到脸儿。野村知道隔壁有人跑了出来,说不定会觉得“糟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以后也就若无其事地照常工作。尽管自言自语,由于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不带恶意,可是听到的人总觉得突兀可笑。还有他的自言自语虽然是脱口而出,却并非全然无意识,旁边如果有人,他就不自言自语了。要是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时,他就拉开嗓门说,那种时候,偶然在背后听到的人就吓得以为他要发疯了。

    他的这个毛病并不特别给人添麻烦或者不愉快,因此也不至于酿成什么问题。不过,选来选去,又何必去选这样一个人做女婿呢。尤其是对方那副尊容,说是四十六岁,可是从照片上看比四十六岁要老得多,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去就像五十岁以上的人。幸子认为这是最大的缺点,可以断定雪子准看不上眼,第一次见面就注定要落选,这是很明显的。由于这个原因,对这次的亲事就没有多大劲头。不过,表面上要借此作为雪子来芦屋的口实,“相亲”一事不得不举行,这就是幸子夫妇的本意。既然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夫妇俩商定不必告诉雪子对方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二十六

    “今天乘鸥号动身。雪子”

    悦子从学校回到家里,正在由她妈妈和阿春帮着布置供娃娃的架子,这时,送来了这个等待已久的电报。

    关西地方的女儿节习惯上比别处推迟一个月,本来应该再过一个月开始,可是四五天以前幸子收到雪子的来信,说就在这几天里动身,恰好那时妙子给悦子做了一个菊五郎[140]演的道成寺的布娃娃,幸子一下子心血来潮,对悦子说:“小悦,把这个布娃娃和女儿节的娃娃供在一起吧,它们不是也想欢迎你阿姨回来吗?”

    “为什么?妈妈,女儿节不是下个月吗?”

    “桃花还没开哩,”妙子也插嘴说,“不按照季节供娃娃,不是说对女孩子的婚姻不利吗?”

    “对!小时候妈妈经常这样说;一过了女儿节,马上就把娃娃收起来。不过,提前摆供是可以的,推迟就不行。”

    “喔,还有这种讲究,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记住吧,要不然,就不配为见多识广的细姑娘了。”

    家里这套娃娃,还是当初悦子过第一个女儿节时在京都的丸平[141]定做的。迁居芦屋以后,每年节日都把它们摆设在楼下那间全家团聚的会客室里。那间屋子虽说是西式的,可是大家认为摆设娃娃最适当,所以供娃娃的架子每年都摆在那个屋子里。幸子为了博得隔了半年才回芦屋的雪子的欢心,建议提前一个月过女儿节,从阳历三月三日到阴历三月三日,可以供奉一个月节日娃娃,在这段时间里雪子大概能呆在这儿,她的这个建议被接受了,所以阳历三月三日的今天就开始摆设节日娃娃了。

    “瞧!小悦,你妈妈的话中了吧?”

    “真的,今天果然来了。”

    “你阿姨和娃娃在节日一同到来了。”

    “兆头真吉利。”阿春说。

    “这回要结婚了吧?”

    “小悦,你这话在阿姨面前不准说。”

    “嗯,嗯,这点儿事情我懂。”

    “懂就好。春倌也得小心点,否则又要闹出上次那样的事来。”

    “是!明白啦。”

    “事情本来就瞒不住,只要不在人前乱讲就行。”

    “是……”

    “打个电话给细阿姨行吗?”悦子兴奋地说。

    “我给您去打吧。”

    “小悦,你自己去打。”

    “嗯。”悦子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电话间,接通了松涛公寓。

    “……嗯,是的,是今天。……细阿姨早点回家吧……不是‘燕号’,是‘鸥号’。……阿春去大阪迎接……”

    幸子正在把一顶有璎珞的金冠戴到大内娃娃[142]皇后的头上去,听到悦子响亮的声音,就对着电话间喊道:“小悦,对你细阿姨讲,要是有工夫请她去接一下。”

    “喂!妈妈说要是细阿姨有工夫,请去车站接一下。……嗯,嗯,……大阪九点钟左右……细阿姨去吗?……那么春倌就不用去了吧?……”

    妙子完全懂得幸子叫她去大阪火车站迎接雪子的用意。去年富永家那位姑母来动员雪子回老家的时候,讲好两三个月以后也要把妙子叫到东京去的,可是到了东京,老家一直乱糟糟的,根本顾不上叫妙子回去,就此搁置了下来,妙子因此比过去更自由自在了。正因为如此,她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走运,而让雪子倒楣,有点儿对不起雪子,所以在道理上也非去火车站迎接不可。

    “要不要也打个电话给爸爸?”

    “你爸爸快回家了,不用打了。”

    傍晚贞之助回到家里,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一别半年,现在自己也很想念雪子。尽管有一个时期他不愿意让雪子回来,但现在反倒有点内疚了。因此他无微不至地吩咐女佣准备好洗澡水,让雪子一到家就能入浴;又说晚饭一定在火车上吃过了,不过临睡前还得吃点东西,叫人取出两三瓶雪子喜欢的白葡萄酒,亲手抹去瓶子上的尘埃,查看出厂的年代。大家劝悦子早睡,明天好好叙叙,可是她无论如何不听,直到九点半钟,才叫阿春带她上楼。不久大门的电铃响了,悦子听到狗奔向大门的声音,叫了一声“啊!是阿姨”,又下楼来了。

    “阿姨回来啦!”

    “您回来啦。”

    “我回来了。”站立在门口泥地上的雪子“唗!”的一声喝退了摇着尾巴向她扑来的约翰尼,由于坐火车的劳累,她的容颜和提着衣箱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妙子——近来她精力特别充沛——的气色一比,显得格外消瘦。

    “给我的纪念品放在哪里?”悦子早已自己动手打开皮包,翻看里面的东西,马上发现一束千代纸[143]和一匣手绢。

    “听说小悦近来在收集手绢。”

    “嗯,谢谢。”

    “下面还有一样东西,你找找看。”

    “有了,有了,是这个吧?”悦子边说边取出一个匣子,匣子外表裹着银座阿波屋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双红色的漆皮草履。

    “哎呀!多好哇!木屐、草履还是东京的好……”幸子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好收藏起来,下个月赏樱花的时候穿。”

    “嗯。多谢阿姨。”

    “怎么,悦子焦急等候的原来只是纪念品吗。”

    “好了好了,把这些东西拿到楼上去吧。”

    “今晚我和阿姨一块儿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说,“阿姨现在要去洗澡,你先和春倌去睡吧。”

    “早点来呀,阿姨。”

    雪子洗完澡,快十二点了,贞之助和她们姐妹三个难得聚在会客室里,一边听着火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一边围着那张摆了干酪和白葡萄酒的小桌子,喝酒谈心。

    “这里真暖和。……方才在芦屋站下车的时候,就觉得和东京不一样。”

    “关西的汲水节已经开始了。”

    “差得那么远吗?”

    “差得远哩。首先东京的空气接触到皮肤上不像这里的空气那样柔和。那出名的朔风毕竟厉害。两三天前我去高岛屋百货公司买东西,回家时走过皇城外壕那条路,一阵风来把纸包刮跑了,赶紧追上去,那纸包只管往前滚,怎么追也追不上,后来下摆又让风刮起,一只手还得按住下摆,东京的朔风可真要命。”

    “不过,去年我在涩谷打搅一宿的时候,想到孩子们学东京话学得真快。那是十一月,迁居东京只不过两三个月,长房的孩子们都是一口东京话,而且年纪越小讲得越地道。”

    “到大姐那样的岁数大概就学不好了。”幸子说。

    “当然不行。首先大姐根本不想学。上次她在公共汽车上用大阪话和我说话。乘客都对她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是,那种场合大姐脸皮真厚,尽管大家看着她,她依然毫不在乎地说她的大阪话,居然还有人称赞‘大阪话满不错’哩。”

    “大阪话满不错”这句东京话的语调,雪子学得很像。

    “上了岁数的妇女脸皮都很厚。我认识一个大阪堂岛的艺伎,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告诉我,她去东京乘电车的时候,故意用大阪话高声说:‘下车啦!’这样一叫,车子准保为她停下来。”

    “辉雄侄就说他不愿意和他妈妈一块儿走路,因为他妈妈说大阪话。”

    “孩子们大概都是那样。”

    “大姐会不会把去东京当作一次旅游呢?”

    “嗯。和呆在大阪的时候不一样了,无论做什么,没有人批评指摘,她爱怎样就怎样,轻松愉快得很。再说东京这个地方尊重女子的个性,不受社会风气的拘束,比如穿衣服吧,可以挑自己合适的穿,这些都比大阪好。”

    也许是多喝了两口葡萄酒的关系,雪子像孩子那样活泼高兴,话也比往常说得多了。尽管她嘴上没说,看样子仿佛是隔了半年又能回到关西这块土地的那种幸福感——在芦屋的会客室里和幸子、妙子深更半夜欢叙的幸福感藏都藏不住似的。

    “我们可以睡了吧。”贞之助这样建议,可是大家还谈得很起劲,因此他又起身去加劈柴。

    “不久我还想请你带我去东京,可是涩谷的住宅太小,究竟什么时候换房子呢?”

    “那就说不上了……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样子。”

    “这样说来,房子不打算换了吗?”

    “也许是吧。去年还说房子这样小,实在不行,得换个住所。到了今年,这话就不大提了。大概姐夫、姐姐都改变想法了。”

    接着雪子又说出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是她亲身观察的结果,不是姐夫、姐姐亲口对她讲的。他们夫妻两个最初那么不愿离开大阪,可是终于下决心去东京的动机,完全是由于姐夫想发迹。使他产生这种欲望的原因,乃是一家八口靠亡父的遗产已经混不下去,说得夸张一些,他们开始感到生活困难了。初到东京的时候,还抱怨房子小,住过一阵之后,心境渐渐起了变化,觉得这样住下去也并非不可忍受。最主要的大概是被五十五元一月的房租打动了心吧。姐夫、姐姐并非对谁辩解,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房子尽管小,房租便宜极了,讲着讲着,后来大概就上了低廉房租的钩,存心定居下来,不再搬家了。因为住在大阪的时候,还得顾虑名望和气派,到了东京,谁都不知道“莳冈”什么的,无谓的摆阔,远不如留心多增加些财产,姐夫这种实利主义的思想转变是很自然的,证据就在他这次升任分行经理,薪水增加了,经济上当然宽裕了,可是,用大阪时代的眼光来衡量,一切都变得吝啬了。大姐领会姐夫的用心,省吃俭用到了极点,每天厨房里买的东西明显地节省了。要供给六个孩子吃饭,本来就不简单,买一棵菜,动脑筋和不动脑筋相差很大,说得不好听些,家常饭菜的菜单也和在大阪时不同了。土豆烧牛肉也罢,咖喱饭也罢,菜肉酱汤也罢,原料不多,可是大家都能吃饱。吃牛肉就从来没有吃过火锅,只有薄薄的一两片到嘴。尽管如此,有时晚上让孩子们先吃,大人们随后另开一次饭。那顿饭陪着姐夫慢悠悠地受用,菜和孩子们吃的全不一样,东京的鲷鱼虽则不好,可是在这种时候就能吃到生鱼片。实际上那顿饭要说是为了姐夫,莫如说他们夫妇俩看到经常让我陪着孩子们一起吃大锅饭太可怜,才那样安排的。

    “看到大姐他们的样子,觉得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总之,瞧着吧,那个家搬不了啦。”

    “嗯,原来这样。到了东京,大姐他们的人生观完全改变了吗?”

    “雪子妹妹的观察也许是对的。”贞之助说,“趁迁居东京的机会,抛弃过去那种虚荣心,大搞一番勤俭储蓄。姐夫有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说给谁听也是件好事。那个住宅小虽小,甘心忍受的话,也还可以对付过去。”

    “不过,既然这样的话,早点讲清楚多好。到现在还时时在说什么没有雪子妹妹的闺房总不合适,见到我就这样辩解,实在可笑。”

    “我说,人是一下子改变不了的,多少还得撑个场面嘛。”

    “那么小的地方我以后非去不可吗?”妙子提出了她最关心的切身问题。

    “这……细姑娘去的话,连睡的地方也没有呀……”

    “那么说,目前大概还可以不去吧。”

    “总之,细姑娘的事情目前似乎全被他们忘掉了。”

    “喂!大家睡吧……”壁炉架上的台钟已经打过两点半,贞之助仿佛大吃一惊地站起身来说:“雪子妹妹今天也累了吧。”

    “相亲的事还得商量一下,好吧,明天再说吧。”

    雪子没有理会幸子那句话,起身先上楼去了。走进寝室一看,悦子床头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刚才给她的那些东西,连阿波屋的草履匣子也摆在那里,人却睡熟了。雪子看到台灯影里悦子安眠的脸容,又一次觉得回到这个家里的喜悦涌上她的心头。假寐在悦子那张床和自己那个铺了草垫子的被窝中间的阿春,睡得像死人一样。雪子叫了两声春倌,又推了她两三下叫她起来,等她下了楼,自己才就寝。

    二十七

    阵场夫人来信说,相亲的地点和时间随后奉告,但八号那天是黄道吉日,希望能在那天举行,因此幸子把雪子叫了来,打算八号那天相亲。可是五号夜里出了意外的乱子,又一次申请延期。事情是五号那天早晨,幸子伴同两三个早已约好的朋友去有马温泉,访问一位病后在那里疗养的太太。本来坐电车去就好了,她们却乘公共汽车越过六甲山到达目的地。回家的时候坐了神有电车[144],可是,当天夜里睡进被窝,突然见了红,开始叫痛。把栉田医生请来一诊断,意外地说可能是流产,马上托他转请专科医生来看,果然和栉田医生的诊断一样,第二天早晨就流产了。

    幸子半夜里开始叫痛时,贞之助就卷起了自己的铺盖,一直陪坐在幸子的枕头旁边。第二天在做流产的善后工作时,他才稍稍离开一下。尽管妻的苦痛逐渐减轻,但他终于没有去上班,一直在病室里呆着。他双肘支撑在圆火盆边,两个手掌叠放在火筷子的头上,整天无所事事地低头枯坐在那里。时而觉察到幸子含着一泡泪水在举目看他,他瞥了幸子一眼,露出一副安慰的脸色说:“算了吧……过去的事情由它去算了。”

    “您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是我不小心闹出来的呀。”

    “哪儿的话,我反倒觉得前途大有希望啦。”他这样一讲,妻眼睛里那泡泪水鼓了起来,夺眶而出,直往脸颊上淌。

    “不过,可惜呀……”

    “不用提了。……马上准会再怀孕的……”

    这样的话一天中间夫妻两个翻来覆去要讲许多遍。贞之助守视着妻那惨白的脸色,也掩盖不住他自己的沮丧心情。

    实情是这样,幸子最近已经连续两个月停经,因此她预感也许是怀孕了,可是悦子出世快十年了,医生曾经指出不动手术也许就不再生育,所以她又觉得未必会有这样的事,麻痹大意而出了这个乱子。可是她知道丈夫还想要个孩子,尽管自己不会像大姐那样儿女满堂,但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也觉得太寂寞,要是怀孕的话,实在求之不得,所以到了第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就打算找医生看看。昨天同伴们提议翻六甲山的时候,幸子也曾想到要不要保重一下身体,可是随后又怪自己痴心妄想,否定的念头占了上风,觉得既然大家对这个计划有兴趣,自己也不必反对。由于这样一个情由而造成的麻痹大意,所以也不该完全责备她个人。可是一经栉田医生指出事情可惜,自己就后悔为什么这种时候约人去有马,为什么漫不经心地坐上公共汽车,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丈夫安慰她说:“总以为你不能再生育而死了那条心,不料居然能怀孕,我不但不悲观,反倒对未来满怀希望而高兴。”她看出丈夫嘴上尽管这样讲,内心也非常失望,可是还这样温柔体贴地安慰她,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对他不起,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过失——而且还是无法否认的大过失。

    第二天她丈夫振作精神,高高兴兴地按时上班去了。幸子独自一人睡在楼上的时候,尽管觉得后悔也没用,可是仍然防止不住自己钻牛角尖。本来正当喜事临门,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虽则竭力不让雪子、悦子以及女佣们看到自己流泪,可是当她一人独处的时候,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如果自己不那样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可以出世了,明年今日,逗弄婴儿时,婴儿就能笑了……这次的胎儿准是个男孩,要是这样的话,丈夫不用说,悦子又将多么高兴呀……如果当时自己全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自己那时已经有一种预感,为什么还要乘坐公共汽车去呢?也许是临时没有找到借口,不过,说声自己随后单独去,不就行了吗,何况要找借口,无论多少都找得出,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那样麻痹大意。要是能像丈夫说的那样有幸再怀孕一次自然很好,不然的话,今后无论经过多少年,自己老会想:“唉!要是胎儿活着的话,现在该有这么大了,”想着想着,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情怕要悔恨一辈子,变成她的附骨之疽了。……幸子就这样地再次强烈谴责自己,悔恨自己对丈夫和失去的胎儿所犯的无法弥补的罪过,觉得热泪又盈眶了。

    阵场夫人那边已一再延期,按说只要去个人回绝一下就行,可是,贞之助不认识他们,对方办交涉总是由阵场夫人出马,她丈夫阵场仙太郎一次也没有露过脸。因此,六日晚上由贞之助出面写了一封快信给阵场夫人说:“一再要求延期,请原谅。因为内人感冒发烧,抱歉得很,八日之约,只得暂缓。但再次重申这次延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内人生病,此层望勿误解;感冒也并不严重,请再等一星期大概就可以了。”信寄出以后,不知对方是怎样理解的,七日下午阵场夫人突然来访,说什么“一则问候,二则听听消息,希望能见到你家太太。”女佣传进话来,只能把阵场夫人请进病室。因为幸子觉得让对方看到自己确实这样卧病着,对方也就放心,不再误会了。性情脾气熟悉的老同学一旦见面,幸子渐渐生出一种亲切感,想把生病的情由索性讲清楚。于是先解释说:“正当喜事临门,信上只能那样写,可是我觉得对你不该隐瞒……”接着就把五号夜里那桩意外事故简单地讲了一下,并且向她诉说了一些自己的悲痛心情,然后叮嘱说:“这事只让你知道,男家请你妥为说词,不过实情既然如此,务望对方不要见怪。再说事后经过良好,医生也说一星期后就可以外出走动了,所以希望本着这一精神另订一个相亲的日期。”幸子说完,阵场夫人就说:“这真太可惜了!您爱人多失望呀。”话刚出口,只见幸子快要掉眼泪,她连忙改变话头说:“要是一星期后能好,十五日那天相亲怎么样?”还解释说:“今天早晨收到快信,先去男家商量了才来这里的。这个月从十五日到二十四日是春分节,如果躲开春分节,八日以后只有十五那天还可以,十五日要是不行,那就得拖到下个月去了。从今天起,到十五号刚好一个星期,就决定十五号那天相亲行吗?其实,我也是受了滨田先生的委托来商定日期的。”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再也不能推托,心想既然医生都这样说,即使稍稍勉强点儿,也许出得了门,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和丈夫商量,就大致应承了下来,把客人送走了。

    哪里知道幸子后来的经过情况虽说比较顺利,可是到十四日还偶尔见红,时而躺躺,时而起来走动一会儿。贞之助最初就说:“这样满口应承了下来行吗”,心里着实有些惴惴不安。情况既然是这样,相亲席上又不可出乖露丑,幸而阵场夫人已经知道内情,贞之助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到时候和阵场好好讲清楚原因,幸子不参加相亲,由他单独陪同雪子前去。可是,这个方法也不对头,因为幸子如果不去,就缺少一个给双方介绍的人。雪子担心出乱子,说什么“用不着为我的事情去硬挺,再请求延期一次好了,万一因此而告吹,也没什么大不了,这种时候偏偏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本来就没有缘分”。雪子这样一讲,幸子同情妹妹的心情——前一时期由于伤心而淡忘了——一下子高涨起来。雪子的亲事历来要发生周折,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说这次也将发生周折,虽觉可笑,可是正当担心不要出事的时候,首先就遇到长房的侄儿生病,耽误了一个时期,侄儿的病刚好,又碰上流产这样的不祥事情,幸子心里未免有些害怕,觉得连自己一家都卷进那缠在雪子身上的命运中去了。可是雪子本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幸子见到她的脸,就更加觉得她可怜而同情她。因此,十四日早晨贞之助上班时,强调不让幸子参加相亲,幸子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去,两下僵持,悬而未决。下午三点钟左右,阵场夫人打电话来问:“您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幸子终于回答说:“嗯,大概已经不妨事了。”对方马上追问:“那么明天行吧。”并且告诉幸子时间定在下午五点钟,会面地点在东方饭店休息室,这是野村决定的,希望能这样办。东方饭店仅仅作为碰头地点,在那里简单地喝杯茶,换个酒楼去吃晚饭,去哪家酒楼,还没有决定。虽说是相亲,但并不铺张,不过是几个人的聚会,所以晚饭地点可以等明天碰头以后再商量决定。野村方面仅他一个,我们夫妇俩作为滨田氏的代表陪同他去,您那里是三位,双方六个人。幸子在听阵场夫人的说明时,终于决心参加。当对方追问“那么,这样办可以吧”的时候,幸子拦住她的话头说:“身体差不多算是痊愈了,不过明天还是第一次外出,而且偶尔还有点见红,虽则不便启齿,可否请您多费点儿心,尽可能不让走路,距离再短,也让坐辆出租汽车,只要能谅解这一层,就没问题了。”这件事幸子还再三重托了阵场夫人。

    这个电话打来时,正好雪子不在家,为了明天的相亲,她去井谷那爿美容院做头发去了。等她回到家里听了幸子转告的电话内容,别的她都应承,只是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她脸上就露出难色。因为前次和濑越相亲也是在东方饭店,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相亲,倒不是怕兆头不吉利或别的什么,而是不愿让那些记得去年相亲一事的男女服务员用“喔!那位姑娘又来相亲了”的眼光看她,以致引起不愉快。最初幸子听到阵场夫人提出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时,也曾想到雪子可能不赞成,现在雪子既然讲了出来,幸子知道不换个地方雪子决不会高兴,因此幸子到丈夫书斋里打电话给阵场夫人,把实际情况对她讲了,请对方考虑改变一下东方饭店这个地点。两小时后,回电来了,她说:“和野村先生一再商量,东方饭店要是不行的话,目前就想不出其他适当的地方,照说可以直接去酒楼会面,不过要是这里单独决定了,又怕你们那里再出问题。你们那里要是有更好的方案,请告知一声。说句冒昧话,东方饭店只是个临时会面处,雪子小姐要是能委屈将就,最为合适,可不知道那样行不行?……其实也用不着那样顾虑重重呀……”

    恰巧那时贞之助回家了,夫妇俩商量的结果,认为还是尊重雪子的意见为妙,因此打电话请对方体谅这里坚持己见的苦衷,要求让步;对方则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早晨再商量。十五日早晨来电问:“东亚饭店怎么样?”这才最后把地点决定下来。

    二十八

    相亲当天,已经过了汲水节,天气还有点寒冷,虽则没有风,天色却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贞之助早晨一起身,首先问幸子出血停止没有,因为这是他最关心的。下午他很早就回家,又问:“见红没有,要是觉得不舒服,现在回绝人家也不嫌迟,今天的差使我一个人也干得了。”幸子每次都回答一点点好起来了,血也出得很少。其实昨天几次走到书房里去打电话,走动多了,出血量反倒多了。由于长久不洗澡,只简单地洗洗脸和脖子,坐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看,一副贫血的脸色,连自己都觉得瘦得不成样了。不久以前井谷还提醒她陪同妹妹相亲时务必打扮得朴素些,她想现在这个憔悴的样子不是正合适吗。

    守候在东亚饭店前厅的阵场夫人看到幸子夫妇簇拥着雪子走进来,马上走上前去招呼说:“幸子姐,介绍一下您的先生呀。”然后回头叫了她丈夫一声,向他招招手。她的丈夫仙太郎离她只不过两三步路,拘谨地站在那里。她一招手,他就对贞之助说:“初次见面,我是阵场,内人一向多承关照。”

    “哪里,我们倒是受了照顾。……这次又承蒙您夫人关怀备至,感谢得很。特别是今天提出许多片面的要求,实在对不起。”

    “我说,幸子姐……”这时阵场夫人压低声音,“野村先生就在那边,可以介绍了,不过我们只是在总经理家见过一两次面,交情并不深,所以很别扭。……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们直接提出问题问他本人。”

    阵场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听他爱人悄悄地说完这番话,他弯下腰仿佛领东西似的伸出一只手对贞之助说:“请去那边吧。”

    介绍以前,幸子夫妇看到一个曾经在照片上见过的绅士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碟子,两三次性急地压灭火星,然后立起身来。他的体格意外地魁梧,看去很结实。可是一如幸子担心的那样,人比照片上的还要老,一副老头儿的面貌。首先是头发虽则不秃,可是大半已经白了,而且稀疏地鬈曲着,非常腌臜。脸上皱纹很多,一见就觉得至少有五十四五岁了。野村的实际年龄只比贞之助大两岁,可是看去却比贞之助大十岁以上。至于和雪子就更没法比,雪子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小七八岁,看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父女。把这样一个妹妹带到这种地方来,只此一点,幸子就觉得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双方介绍完毕,六个人围着桌子谈起来。可是话不投机,谈得不起劲,时时冷场。大概是由于野村这个人似乎不易接近,作为陪客的阵场夫妇对野村又非常客气,因此弄得很僵。从阵场这方面说,对方是他恩人滨田的表弟,态度自然就很客气,可是毕竟有些过于卑屈了。本来在这种场合,贞之助夫妇颇有一套应付冷场的本领,可是今天幸子兴致不高,贞之助受了妻的影响,也多少变得阴郁了。

    “野村先生在县政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哪方面的?”

    谈话从这里打开了一个决口,野村介绍他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视察兵库县香鱼的增产,全县哪里的香鱼鲜美,以及龙野和泷野的香鱼情况等等。这中间阵场夫人一度把幸子叫到旁边,立着讲了几句话,回头又和野村咬咬耳朵,然后去电话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把幸子叫了去,似乎在接洽什么。等阵场夫人回到席上,幸子把贞之助叫到一旁,贞之助问什么事,她说:“就是会餐地点的事,您知道山手的中国餐馆北京楼吗?”

    “我不知道。”

    “野村先生经常去那里,他希望在那里会餐。中国菜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坐椅子不合适,想要个日本式的房间。北京楼是中国人开设的,据说也有一两个日本式房间,现在阵场夫人打电话去预约了,您看这样成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就成,我去哪里都行。……你不要这样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安静一会儿嘛。”

    “可是人家叫我去呢……”说完她上了卫生间,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时阵场夫人又叫幸子,贞之助忍不住了,立起身来说“我去”。他对阵场夫人说:“内人身体还没有痊愈……有什么事情请您对我说吧。”

    “噢,是嘛。现在来了两辆汽车,一辆野村先生和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辆你们两位和我先生坐,您看这样行不行?”

    “那……是野村先生这样要求的吗?”

    “不,不是的。是我一时想到能不能这样才办的。”

    “那……”

    贞之助不由得涌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竭力隐忍着不让它露到脸上来。今天幸子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多少冒了点儿风险来出席相亲,这事不仅昨天就告知对方,而且刚才还一再透露出话风,可是阵场夫妇听了,连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话也没有,这就使得贞之助十分不满。也许因为今天是个吉庆日子,所以故意回避说那种话。不过无论怎样讲,暗地里对幸子表示一番慰问的心意总是可以的吧,他们夫妇俩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也许是贞之助只顾自己的想法,阵场夫妇暗地里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心情:相亲一事,一再被迫延期,今天来到这里,幸子那点儿牺牲是应该付出的。何况为的不是别人,是幸子的妹妹。阵场夫妇全凭亲切办事,所以在对方看来,姐姐为了妹妹的亲事忍受点儿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要是把这当作赏给人家的恩典,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贞之助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偏见,他们夫妇俩会不会抱着井谷的那种想法——是他们在给一个耽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大姑娘做媒,正因为这样,赏给恩典的应该说是他们。这样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据幸子说,阵场是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是滨田丈吉——的电力课长,由于这个关系,他拼命奉承野村以表示他对滨田的忠诚,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心上,这样解释也许最中肯。至于要求雪子和野村同车,究竟是阵场夫人忠心耿耿想出来的主意,或者出于野村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毕竟有些脱离常识,贞之助觉得这几乎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您看怎么样?雪子小姐要是不反对的话……”

    “怎么讲呢,雪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当面也许不反对;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这种机会今后一定很多的……”

    “是的,是的。”阵场夫人已经看出贞之助的脸色,皱着鼻子苦笑了一下。

    “……再说他们两人如果坐在一辆车里,雪子就更加害臊,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想结果反倒不一定好……”

    “噢,是的。……不,我只是一时想到,提出来请您考虑罢了,那就再说吧。”

    可是,贞之助生气不仅在这件事情上,北京楼这家餐馆在国营铁道元町车站靠山那边的高冈上,因此他动问了一下汽车是不是停在酒楼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问题,请放心”。可是去到那里一看,不错,汽车倒是停在餐馆前面,不过那儿面对着从元町去神户火车站的高架铁道线北侧的那条公路,下了汽车,必须爬上好几级相当陡的石阶,才能走到门厅,从门厅还得上二楼,幸子让贞之助搀扶着,落在后面慢慢地走了上去,一登上二楼,立在走廊里展望大海的野村对于幸子夫妇的最后上楼全不介意,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莳冈先生,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吧?”

    “果然不错,这个好地方让您找到了。”站在野村旁边的阵场随声附和。

    “从这里往下观看港口的市容,会觉得像到了长崎那样的一种异国情调。”

    “就是,就是,的确是长崎的情调。”

    “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我也常去,却不知道神户有这样的酒楼。”

    “这里和县公署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来。菜也相当可口。”

    “噢,是嘛。……提起异国情调,这家酒楼的建筑式样倒像什么中国港市的酒楼,颇为别致,不是吗?中国人开的酒楼大都很俗气,可是这里的栏杆、栏杆上的雕刻以及屋子里的陈设都别具一格,有趣得很。”

    “像是一条军舰进港了……”幸子这时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酬说,“是哪个国家的军舰呢?”

    那时去楼下账房打交道的阵场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匆匆忙忙地上楼来了。

    “幸子姐,真对不起,餐馆方面说由于日本式房间客满,要求我们在中国式餐室里勉强将就一下。……先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满口应承,保证给我们日本式房间。不过这里的服务员全是中国人,尽管再三叮嘱,他们毕竟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

    贞之助上楼时看到面对走廊那间中国式房间已经准备好,就觉得有些奇怪,要说是服务员听错了话,那就不能责怪阵场夫人,可是接电话的如果是那样不可靠的中国人服务员,为什么不采取更谨慎的方法呢。归根到底,还是由于阵场夫人对幸子不够体贴,才产生这样的后果。再加她的丈夫也罢,野村也罢,对于酒楼方面的背约,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只管热心地赞赏这地方的风景好。

    “那么,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吗?”阵场夫人不容分说地双手紧握着幸子的手,仿佛小孩子死乞白赖地要东西的那副神气。

    “可以,可以,这个房间也很不错嘛。真的,让我们知道了这样一个好地方……”幸子反倒担心丈夫不愉快,叫了丈夫一声,说:“几时领悦子、细姑娘她们来一次好吗?”

    “嗯,这里能看到海港里的船,孩子们也许喜欢。”贞之助还是一脸不高兴地说。

    大家围了一张圆桌子坐了下来,野村坐在幸子对面。日本酒、绍兴酒和冷盆一上桌子,晚餐便开始了。阵场谈起最近报纸上纷纷登载的德奥同盟,趁机又谈了一会儿奥国总理舒士尼格的辞职和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尔插口几句,往往是野村和阵场两人一唱一和。幸子尽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两次检查——一次在东亚饭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里的时候明显增加了。这自然是由于过分走动的关系,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适,她一面忍耐着心里的不快,一面又担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马上不舒畅起来,可是又毫无办法。贞之助呢,越想越生气,可是他看出妻在拼命忍耐的样子,如果自己再板着脸不说话,就更增加她的负担,因此,他不得不借助酒力尽量不使席上冷场。

    “对了,对了,幸子姐洪量。”阵场夫人在给男客敬酒时,顺手来给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来点儿吧。”

    “那么雪子小姐请……”

    “这样的话,我来这个吧……”雪子边说边尝了尝那杯加了冰糖的绍兴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兴致不高,再加野村从对面不时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头也抬不起,瘦削的双肩犹如纸娃娃那样缩成一块。野村有了几分醉意,话越说越多,也许是眼前对着雪子这样一个人,由于兴奋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骄傲有滨田丈吉这样一个亲戚,滨田这个名字不离他的嘴,阵场也满口“总经理、总经理”的谈论滨田,暗示滨田怎样地庇护他这位表弟。尤其使贞之助吃惊的是野村不知什么时候把女家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说,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亲、长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报事件,所有有关莳冈家的情况全都让他知道了。当贞之助说“有什么疑问,无论哪方面都请提出来”的时候,对方真的提出了许多细节。从他们的一问一答中,贞之助发现对方为了了解雪子的情况,各方面都让他打听到了。说不定这是由于滨田在做他的后台,有许多人在帮他调查吧。从野村的口气里听得出,井谷开设的美容院、栉田医生的诊所、塚本的法国太太那里、雪子以前的钢琴老师那里,每个地方都派人去调查过了。关于濑越的相亲为什么没有成功,甚至连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从井谷那里打听,否则再也想不出别的地方了(这样说起来,井谷有一次曾经对幸子说:“某方面派人来了解雪子小姐的情况,在无损大局的范围内,我都向对方讲了。”还有雪子这次回芦屋以后,脸上那块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尽管觉得这种事情井谷不至于向对方讲,但当时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当贞之助专一承担着应对之责时,野村的严重神经质让他看出来了,贞之助觉得像他这种性格,自言自语的怪毛病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从刚才的样子看来,野村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为这桩亲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么寻根究底地细细盘问,他那有说有笑的样子和先前在东亚饭店见面时判若两人,而且越来越兴高采烈了。

    贞之助他们的本意只想适可而止地结束这场聚会,早点回家。不料临回家时又发生了一桩为难的事情。原来回大阪的阵场夫妇先用汽车送贞之助他们去芦屋,然后他们自己再乘阪急电车回家。汽车叫来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辆。因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虽则要绕道多走一些路,但对方请求让野村同车回去。贞之助知道打新国道一直线回家和绕道青谷回家的路程相差悬殊,不仅这样,青谷那条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颠簸得厉害,想到对方一再不体谅人家的困难,现在又来这一手,贞之助就更加气愤。每当汽车急转弯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地担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三个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头去看。车子开到青谷附近时,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这里下车,请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吗?”他邀客的态度非常热诚,再三推辞,还是推辞不了。他还一再说什么“蜗居简陋,可是风景胜过北京楼,坐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全部港湾,这是不可多得的,请进去观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状况吧。”旁边还有阵场夫妇给他帮腔说:“既然这样恳切邀请,无论如何请进去坐一下吧。听说他家里除了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使女之外,没有别的人,用不着顾虑什么,趁此机会看一下居住情况,可供参考。”贞之助心想,尽管这样说,毕竟是缘分,不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自己不愿采取什么破坏行动,这桩婚事的结果究竟如何,还不知道,说不定将来由于别的什么而要有求于人;还有,不给阵场夫妇留点面子也不妥当……再说这些人吧,尽管不机灵,待人还是亲切的……这些怯弱的想法,贞之助心里不是没有,正在这个时候,幸子先开口说“那就让我们稍稍打扰一下吧”,贞之助趁机屈从了。

    可是,从这里下车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离,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这人非常浮躁,来了劲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急急忙忙叫人打开可以望见大海的那间屋子的木板套窗,让大家参观他的书斋,随后领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连厨房也没有遗漏。那是一所简陋的专供出租的平房住宅,总共只有六间屋子。野村还拉大家去看设有佛坛的六铺席大的餐室,那里摆饰着他前妻和两个孩子的照片。阵场一走进屋子,马上奉承说:“真是个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楼还强!”其实这屋子几乎盖在高崖边上,人在走廊里,身体仿佛突露在崖石外边一样,叫人产生一种危惧感。像贞之助这些人就觉得要是自己的话,这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过咖啡,坐进等候在那里的汽车。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十分高兴不是吗?”汽车一开出,阵场就说。

    “真的,从来没见过野村先生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毕竟是因为旁边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吧。”阵场夫人随声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问可知,事情全在你们了。没有财产确实是个缺点,不过有滨田先生做后台,万一有个什么,生活也不至于发生问题,关于这层,要不要让滨田先生作出更明确的保证呢?”

    “不必了,谢谢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们商量商量,征求一下长房的意见再说吧……”贞之助回答了两句客套话。不过,临下车的时候觉得稍稍有点儿对不起阵场夫妇,因此再三道歉说:“今晚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两位了。”

    二十九

    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阵场夫人来芦屋访问,听到幸子由于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这回她毕竟诚惶诚恐地在幸子枕边谈了半小时左右的话才回去。总之,据她说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托才来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况,看过他的家庭以后大概想象得出了,现在因为是独身,所以还住在那种地方,要是结婚的话,他说他要找个像样些的屋子迁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过去,他打算为雪子小姐献出一切。他还说他的境况虽则不宽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还有,滨田先生那里她也去过了,滨田先生对她说:“野村既然那样执心,就请你鼎力促成这桩亲事吧。他家里没有财产,嫁给他的人可怜,得想个办法,这件事就交给我吧。现在要我作出什么具体保证固然困难,不过只要有我在,生活上决不至于叫对方吃苦受罪。”滨田先生这样的人物既然许下这种诺言,总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这个人风采不扬,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温和,据说对前妻很宠爱,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态度,旁观者都为之掉泪。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里不是还摆着他前妻的相片吗?要找人家的缺点,那是数不尽的;不过一个女人能获得丈夫的爱才是莫大的幸福,这层务望好好考虑一下,尽可能早点给个答复。

    幸子早已为拒婚安排了一个伏笔,只说“雪子本人一切都听凭我们,她那里没有问题,关键在长房,我们不过起一个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份调查一概由长房办理……”她把全部责任都推在长房身上,不使对方怨恨雪子,她说完上面这几句话,就把客人打发走了。过后因为她身体还不舒服,听从医生的劝告,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没有机会征求雪子的意见。相亲后第五天的早晨,刚巧病室里只有她姐妹两个,幸子趁机试探说:“雪子妹妹,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嗯。”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阵场夫人来访时说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听了。

    “……虽然对方讲得那么动听,可是雪妹看起来这样年轻,那个人看去那么衰老,这上面到底怎么样?……”幸子边说边察看她的脸色。

    “不过,要是那个人的话,我想什么事情大概都会由我说了算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吧。”雪子终于吐露出这样一句话来。

    雪子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这句话,幸子不问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的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她高兴来芦屋玩儿,她就什么时候来。普通一个嫁了丈夫的妇女,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如果嫁给那个老头儿,这点儿任性大概不成问题,雪子那句话的意思也许就是说她有这样一个安慰。抱着这样一种心情结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过,那个老头儿对于这样的要求说不定也同意,会说:“没有关系,嫁给我吧。”可是一旦嫁了过去,就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出来玩儿。再说尽管雪子嘴上讲得那么漂亮,按照她的为人,要是让那个老头儿的爱情一束缚,也许马上就把芦屋这些人丢在脑后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想到对方那样诚心诚意想娶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自己的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应该感谢的,不屑一顾地嫌恶人家,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真的,这倒值得考虑。雪子妹妹要是有这样的心意,其实也不见得不好……”话头一点点转到这方面,正要盘问出一个究竟的时候,雪子笑嘻嘻地说:

    “……不过,如果过于执拗地吹捧我的话,那就吃不消了……”话头被她一岔开,就再也不接这个茬了。

    至于东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床上简单地写了封信向他们报告了相亲的经过,大姐没有答复。春分期间,幸子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个坐垫铺在病室的走廊上坐着晒太阳,无意之间看到雪子从露台走向草坪,本想马上叫她,后来发现她是刚送悦子去上学,要在闲静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的。隔着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见她围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边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树干,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铃,蹲在修剪得圆圆的栀子树下。因为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只见她一次又一次低着头用自己的面颊亲小猫,不知道她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不过雪子现在心里有什么样的念头,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预感到不久长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这院子里的春光惜别。也许她在祈祷但愿自己能呆在这里,看到马上就要盛开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来东京的大姐并没有来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却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天会不会来通知,明天会不会来通知,一心只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她的这种心理状态,连旁人都看出来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这个害羞的妹妹却很爱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动的话,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电影或者吃茶点。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气好,她就邀请妙子陪同她去神户,在元町一带无目的地荡马路,似乎不这样就不舒心。而且总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松涛公寓的妙子,约好碰头地点,然后高高兴兴地出去,对于自己的亲事,似乎全不放在心里。

    经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头旁边来绕着圈子诉苦,说什么近来工作正当紧张,下午最宝贵的时间被拉出去陪她玩儿,实在吃不消。有一次她来报告幸子说:“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内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块儿去元町散步,在铃兰店里买西点,雪姐一下慌慌张张地说:“细姑娘,怎么办?……来啦!”问她:“你说来啦,谁来啦?”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说:“来了呀!来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在里边咖啡室喝咖啡的一个不相识的老绅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说:“要是方便的话,请去那边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钟行吗?”这时雪姐更加慌了手脚,面孔涨得通红,张皇失措地只管“这个,这个……”的说不出话来。那个老绅士立在那里又问了两三次“怎么样?”看到没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声“非常对不起”,然后走开了。雪姐连声催促说:“细姑娘,赶快赶快,”急忙让我包好点心,跑出店门。问她:“那个人是谁?”她说:“就是上次见过面的。”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野村了。

    “雪姐那个慌张劲儿真是少有,好好回绝人家不就得了吗,她却一味‘这个,这个’的惶惑着。”

    “这种时候雪子妹妹全然不成,到了这个岁数了,还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幸子顺便打听妙子问了雪子什么话,雪子对那个人的看法怎么样,说了些什么。妙子说:“我问她怎样想的,她说婚姻问题听凭大姐和二姐做主,她们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有那个人那里不行,并不是自己太任性,这桩亲事得拜托细姑娘给二姐说说,务必把它回绝了。”妙子也是第一次遇见野村,看到他比传闻的还要衰老得多,使她吃了一惊。妙子觉得这样一个老头儿,雪姐当然不愿嫁他,拒婚的理由看来就在这个问题上,可是雪姐对于男方的风采面貌并没有指摘什么,反倒提起相亲那天晚上被野村拉到他青谷的家中时,看到佛坛上供着他前妻和两个已故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很不愉快。雪姐认为尽管明知嫁过去是当填房,可是让人家去看他前妻和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决不会受用。一个单身汉私下供着亡妻和孩子们的照片,为死者祈祷冥福,那种心情是可以谅解的;现在把相亲的对象邀了去,该用不着把那些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了吧。可是野村不仅没有预先收藏起来,反倒故意把她领到供着那些照片的佛坛前,岂非荒唐!仅就这件事来讲,可以看出那个人对于女子的细微心理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因此雪姐就格外嫌恶他了。

    又过了两三天,幸子勉强能够外出走动了。一天午饭后,她梳妆打扮了一下,对雪子说:“那么我去阵场夫人那里回绝人家啦。”

    “嗯。”

    “那件事情前几天细姑娘对我讲了。”

    “嗯。”

    幸子早就打好腹稿,搬出长房不赞成的那套话,婉转地拒绝了这桩亲事。回到家里,对雪子只说顺利办妥了,别的没有细讲,雪子也不问什么。到了清明节,阵场夫人寄来了北京楼的账单,说:“冒昧得很,账款请分担一半,”因此立即把钱汇了出去,就此了结了这桩亲事。

    以上种种情况幸子都写信报告了长房,长房还是音信全无。幸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劝雪子说:“雪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长久把你留在这里,弄得以后要来不能来,反倒麻烦,尽管下次还要来,莫如先回去一下。”可是,四月三日的女儿节每年照例要开茶会,招待悦子学校里的那些小朋友,茶会上的馅儿饼和三明治往常总是雪子亲手做的,所以雪子答应一过女儿节就回东京。哪里知道女儿节一过,听说袛园的夜樱再过三四天就要盛开。

    “阿姨,看了樱花再回去吧。不看过樱花决不回去,好不好?阿姨。”悦子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过,这次挽留雪子最热心的是贞之助。他说:“既然已经住到今天,不去京都看樱花就回东京,雪子妹妹总要觉得遗憾,再说每年的赏花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未免煞风景。”其实,他有他的心眼儿,自从那次流产以后,幸子一直多愁善感,夫妇俩在一起偶然谈到胎儿的事,她就淌眼泪,为此贞之助很伤脑筋,想借此机会让幸子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稍稍分散点儿她的愁闷。

    去京都的日期定在九日(星期六)、十日(星期日)那两天。直到那时,雪子不说走、也不说不走,磨磨蹭蹭的照例不明确表态,等到星期六那天早晨,她随同幸子、妙子走进化妆室,开始打扮起来。脸部化妆一完毕,雪子就取出东京带来的衣箱,从箱底抽出一个纸包,打开带子一看,里面原来是早已准备好的专为看樱花用的和服。

    “我说呢,雪姐把赏樱花穿的衣裳都带来了。”趁雪子不在屋子里,妙子走到幸子身后,一边给幸子系带垛,一边取笑说。

    “雪子妹妹这个人不声不响的,什么事情都非贯彻她自己的主张不可。”幸子说。

    “瞧着吧,一旦有了丈夫,会把她的丈夫管得唯命是从的。”

    在京都赏樱花时,贞之助发现幸子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见手里抱婴儿的人,每次她都会突然掉泪,为此他很窘。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夫妇俩今年没有在京都多逗留,星期天晚上就和大家一道回了家。两三天后,四月中旬雪子就动身去东京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