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自从去年生了黄疸病以后,养成了经常对镜察看眼白的习惯。从那以后,到现在又一年了。今年院子里百合花的盛开期已过,已经到了枯萎的季节了。一天,她闲坐在露台的白桦椅子上,观看傍晚时院子里的初夏景色——露台上还像往年那样搭盖着遮阳的芦棚,忽然她想起去年正是这个时候她丈夫发现她的眼白发黄的,她就走下露台,像她丈夫去年那样把蔫儿的百合花一朵朵揪掉。既然丈夫不愿见到蔫儿的百合花,为了使一小时后即将回家的丈夫看了高兴,她打算把院子预先拾掇干净。才拾掇了半小时,背后响起长齿木屐的声音,阿春一脸装模作样,手里拿了一张名片,踩着踏脚石走了过来。
“这位来客求见太太。”
那是一张奥畑的名片。没错儿,这个青年还是前年春天曾经一度来访,平常本来不许来往,在女佣们面前连他的姓名都不提,可是,从阿春那副装模作样的神气却看得出她显然知道那次登报事件,了解这个青年和妙子的关系,说不定还在加以猜疑。
“我就去,带他到会客室坐。”
幸子的手让花蜜沾得黏糊糊的,便上楼去洗脸室洗去手上的蜜,又在脸上略施脂粉,然后来到会客室。
“让您等得太久了……”
奥畑上身穿了一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纯英国制的手织毛料白上衣,下身穿了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看到幸子走进会客室,他带几分装腔作势的样子急剧地从椅子上站起,做出一副“立正”的姿势。他比妙子大三四岁,按说今年也有三十一二岁了,上次见面时还带有几分少年时代的面貌,这一两年里似乎胖得多了,一点点变成绅士型的体态了。不过他那笑嘻嘻地窥视幸子的脸色、稍稍抬起下巴像申诉什么似的带着点儿鼻音说话的样子,毕竟还有几分“船场少爷”的娇憨气。
“好久不见。……早该来拜访一次,可是没有得到您的同意,不知道该不该造次……来回走过府上两三遍,始终没有登门……”
“真对不起,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会儿呢?”
“我胆子小……”奥畑一下子安心了,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
奥畑心里的想法无从知道,可是幸子对于奥畑这次的访问,心情上多少和他上次的来访有些不一样。因为最近她几次从丈夫那里听到奥畑的启哥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洁的青年了。贞之助由于交游关系,涉足花柳界的机会很多,经常从那些地方听到奥畑的消息。据说奥畑经常出没于宗右卫门町[145]一带,不仅如此,似乎还搞上了相好的艺伎。贞之助说:“启哥儿那种行为,不知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要是细姑娘现在还打算等雪子妹妹订了婚就和启哥儿结婚,启哥儿也守信,那么你还是去提醒细姑娘一下为妙。启哥儿那种举动如果是出于他和细姑娘的婚事得不到认可,等得不耐烦而自暴自弃的结果,那还情有可原,不过‘真诚恋爱’这块招牌就未免失实,而且在当今这种时势之下,应该说是行为不谨慎。我们一向背地里作为他们的同情者,启哥儿那种行为要是不改,我们就不应该为他们两人将来的结合效劳。”贞之助就这样暗暗地在为这件事挠头,幸子因此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妙子。可是妙子却说:“奥畑家从启的父亲那一辈就和花柳界搞得很熟,启的哥哥和伯父都爱逛窑子,不光是启一人。还有正如姐夫看到的那样,启因为婚姻问题不能顺利解决,因此才走上了那条道,对年轻的启来说,我觉得也是无可奈何的。至于在艺伎中有了相好,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说不定仅仅是流言,要是有确实证据,自当别论,可是我不信有那样的事情。不过在战争时期发生这样的事情,难免不谨慎的指责,而且还是招致误解的根由,所以我要忠告他今后千万别再逛窑子了。他这个人我说的话都听,让他别去,他大概不会再去了。”妙子态度沉着,并没有因此而埋怨奥畑,而且表示奥畑那些举动她早已知道,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弄得幸子怪不好意思的。贞之助说既然细姑娘这样信任启哥儿,我们又何必多管闲事。他嘴上尽管这样说,可是毕竟放心不下,一有机会,就不放过向那方面的女人打听启的消息。也许是妙子的忠告产生了效果,最近已不大听到启在花柳界的消息了,贞之助正暗暗为此高兴,半个月以前的一个晚上,十点钟左右贞之助从梅田新道送客去大阪火车站,半路上在汽车的头灯光中,看到喝醉了酒、步履不稳的奥畑,扶着女招待走过去,因此觉察到他近来又偷偷地去那种地方追求享乐了。当天晚上幸子听到这事的时候,贞之助叮嘱她不要对细姑娘说什么,因此幸子没有对细姑娘讲。现在和这个青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不知怎么的觉得对方的面貌以至谈吐都缺少诚意,不由得也产生了她丈夫所说的“近来对那个青年没有好感”的想法。
“……雪子妹妹吗?……是呀,各方面都在关心她,做媒的始终不断。”
奥畑一再动问雪子的亲事,可能是间接催促早点儿给解决他自身的问题,这也许就是他来访的目的,幸子这句话讲的就是这件事,可是到底回答些什么呢?上次她始终采取“先听听”的态度,没有给对方许下什么愿。现在她丈夫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话就必须更加小心。尽管他们夫妇俩不想阻止奥畑和妙子结婚,可是已经不愿让奥畑再把他们看成是两个恋人的理解者和同情者,所以说起话来就必须让对方不产生这样的误解。幸子心里正在这样转念,奥畑忽然坐正一下姿势,用大拇指把过滤嘴香烟的烟灰掸在烟灰缸子里,说道:
“其实今天是为了细姑娘的事情不得不来求见姐姐……”他照旧称幸子为“姐姐”。
“哦,什么事情呢?”
“……我想姐姐一定知道,细姑娘近来去玉置德子那个学校学做西服。这倒无所谓,不过因此对于做布娃娃就一点点冷淡下来,最近几乎完全停止了那方面的工作。我不明白她的用意,为此问了她一下,她说她已经不愿再做布娃娃,打算专心学做西服,将来专门搞那一行。现在由于接受了许多订货,而且又有徒弟,一下子不能歇手,不过将来要把这个摊子逐步让给徒弟,自己专搞西服,她说姐姐们都同意她这样干,她还想让家里送她去法国一年半载,在那里弄个专业头衔回来……”
“嗨,细姑娘对你这样说了吗?”
幸子早就听说妙子利用做布娃娃的余暇时间在学做西服,可是奥畑刚才讲的那番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呀,细姑娘的行动我本来无权干涉,不过细姑娘凭她个人的才能干出那样一番事业,社会上也确认细姑娘的独创的艺术风格,现在歇手不干,不知道究竟怎样。要是单纯歇手不干,那好理解,改行做西服,就不好理解了。她举出的一个理由是布娃娃做得无论怎样好,毕竟是一时的流行,不久就会过时,无人问津了。西服是人人要穿的日用必需品,永远不会过时。尽管这样说,为什么名门闺秀一定要学做西装赚钱呢?不久就要结婚的人,也用不着寻求什么独立营生的方法了吧。尽管我没志气,不见得会让细姑娘在金钱上不自由。劳动妇女那类工作,还是不干为妙。本来细姑娘这个人手巧,不愿闲着什么也不干,她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目的不在赚钱,出于一种爱好干点什么艺术方面的工作,既高尚,名声又好。做布娃娃是大家闺秀或太太们的余技,说给谁听也不丢脸,所以我希望她放弃做西服。这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说不定长房和您也都是这样想的。我对细姑娘说:‘我预先作出保证,不信你去商量一下试试。’”
奥畑平常说话特别慢,以显示他纨绔少爷的身份气派,听起来叫人很不愉快,今天也许是兴奋了,说话的语调比往常快得多了。
“谢谢您好意提醒我们。不过这件事得好好问一下细姑娘……”
“是呀,务必请您问一下。我提出这种要求也许有点过分,要是细姑娘真想那样干,能不能请姐姐劝她放弃成见?还有出国的事情,我并不反对她去法国。要是学点更有意义的东西,去一次也不妨。说句失礼的话,出国费用由我供给好了。而且我自己也想一道去。不过为了学做西服出国,无论怎样我心里不服,何况也未必能获得姐姐的许可,所以务望姐姐加以劝阻。细姑娘要是想出国,结婚以后去也不迟,对于我来说那就更合适……”
实际上这件事如果幸子不当面问个明白,许多地方都不懂妙子讲那些话的用意何在。再说这个青年说起话来竟公然以妙子未来的丈夫自居,听着不仅有些反感,而且觉得有些可笑。奥畑一心以为他拿这件事情来请幸子帮忙,很可能会博得幸子的同情,开诚布公地和他商量,弄得好也许还会给他介绍贞之助,所以特地选了现在这样一个时机。“求助的事情”说完以后,他不肯干脆告辞,还在变换方法试探幸子的心意。幸子这方面呢,尽量避免接触核心问题,一味敷衍应酬说多谢他对妙子的关怀,竭力用对待客人的口气对答。她听到外边皮鞋的声音,似乎是丈夫回家了,急忙跑出去打开门,说声“喏,启哥儿来了”。
“他来干什么?”贞之助站在泥地上,听完幸子悄悄在他耳边简短的说明,说:“那又何必和我见面呢?”
“我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你随便应付几句让他回去算了。”
可是奥畑又磨蹭了半小时,看到贞之助终于不出来,才恭恭敬敬地客气一番,起身告辞。
“没有好好款待,很失礼……”幸子送他出去时只说了这样一句,故意没有解释丈夫为什么不见他。
二
奥畑的话如果属实,那就有点不好理解。妙子说近来工作还是很忙,她早晨大抵和贞之助、悦子同时外出,晚上最后一个回家。三天里总有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所以当天晚上幸子找不到和她谈话的机会,第二天早晨,贞之助和悦子离家后,妙子随后也要外出时,幸子把她叫住,带她走进会客室,说:“我有话想问你。”
妙子丝毫不否认奥畑对姐姐讲的关于她想以做西服代替做布娃娃,以及打算去法国学习一年半载的计划。可是细细追问起来,才明白其中有一番大道理。在妙子来说,委实是她反复思考的结果。
她厌倦做布娃娃,是因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不能老干小姑娘干的那种幼稚的工作,她想干点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从自己的天分、爱好,以及便于掌握技术等条件出发,学做西服对于自己最合适。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老早就喜欢做西服,缝纫机也运用自如,平常参考了《时装园地》和《时尚》之类的外国时装杂志,自己的衣服不用说,连幸子和悦子穿的衣服也是她缝的。要说学习,就不是从第一步学起,而且进步也一定很快,这样干下去,自信将来一定能成为独立工作者。对于奥畑说的做布娃娃是一种艺术,做西服是不登品的职业这种看法,她一笑置之。她说她不贪图虚名,也不计较做西服登品还是不登品,启哥儿说出那样的话,适足以证明他对时局认识不够。今天已经不再是陶醉于做那种欺骗小孩子的布娃娃的时代了,即使是女子,这时不干点紧密结合实际生活的工作,不是很可耻吗?幸子听她这样一讲,觉得很有道理,半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是推测妙子居然抱有这样坚决的想法,骨子里大概已经讨厌奥畑这个青年了。归根到底,她和奥畑的关系既然报上都宣传过,对姐夫、姐姐以及社会上也得争口气,不能干脆把对方扔掉就算完事,嘴巴上尽管不服输,实际上她对那个青年已经绝望,一有机会就打算解除婚约。她要学做西服,就是看到一旦婚约解除后,自己必须独立营生,为此而作的事前准备。奥畑不明白妙子这种深刻的用意,不理解“名门闺秀”为什么想赚钱,想做劳动妇女,幸子就是这样体会的。这样一解释,妙子想去法国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妙子的本意,做西服固然想学,可是主要目的还是想趁出国的机会离开奥畑,如果奥畑和她一道出国,那就麻烦了,说不定她会找个什么借口独自一人去的。
不过再仔细一谈,幸子这种猜测似乎也只猜中一半,其余的一半并没有猜中。幸子希望妙子不用别人劝说,最好自觉地和奥畑断绝往来,而且相信她有这份判断能力,所以幸子尽可能不说刺激对方的话,总是点点滴滴地绕圈子问些问题。不知道究竟是妙子的本意呢还是她逞强不服输,从她表面上无所谓地讲出来的各点综合起来看,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目前还不打算抛弃奥畑,不久的将来还准备和他结婚。照她说起来,奥畑这个人是典型的船场少爷,是一个丝毫长处都没有的无聊男人,这点她现在比谁都看得清楚,根本用不着贞之助姐夫和二姐的提醒。本来八九年以前她爱上奥畑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思虑不周的小姑娘,确实不知道启是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不过恋爱这东西不是单凭对方有没有价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对于有了感情的初恋对象,至少还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抛弃他,自己爱上一个像启那种没出息的人,也只能认命,而不后悔。只是想到和启结了婚,生活问题值得担心,启目前是奥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要是结婚的话,据说他大哥会分给他一些动产和不动产。他本人把社会想得很天真,一向无忧无虑,可是她却担心他这个人将来要分文无有。就说今天吧,他的经济生活决不是出入相敷,每个月窑子里的账单以及做西服和杂用开支的数额极大,听说他总是缠住他妈妈让拿出压箱底儿的钱弥补亏空。妈妈在世时好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大哥决不会听任他那样挥霍无度。不管奥畑家有多少财产,启是他家的三男,当家的既然换了他哥哥的一代,他就分不到很多的钱,特别是他大哥不十分赞成他和妙子结婚,所以更不能抱多大希望。即使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由于他天生就是爱做投机生意而且易于上当的性格,最后说不定会被他的兄弟们抛弃,有朝一日连饭都吃不上。自己就担心他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到那时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那个人看到了没有?”所以在生活方面她打算完全不依靠启,学成一套不仅能独立营生而且能长期供养他的职业,根本不依赖启的收入。她想靠做西服自立的动机就在这里。
而且,幸子从妙子的谈话中大致听出她早已抱定决心不让长房领她回东京去。本来在这件事情上长房的姐夫、姐姐对一个雪子都应付不了,目前根本无意叫妙子回去,这是不久以前雪子也提到过的。现在长房即使想叫妙子回去,妙子多半也不会应承,幸子是这样想的。妙子听到姐夫自从迁居东京后更加吝啬的消息,她觉得自己手里多少已经积下几个钱,还有做布娃娃的收入,所以东京方面可以减少每月寄给她的生活费。长房六个孩子都已长大,雪子姐姐又要长房照顾,那笔费用确实不轻,所以她想帮助长房的姐夫、姐姐减轻负担,打算不久的将来完全不要生活津贴,自己独立营生。只是有两桩事情必须得到长房的姐夫、姐姐的应允,一桩是允许她明年去法国学习,另一桩是寄存在姐夫手里的父亲给她的妆奁费,请姐夫拿出一部分或者全部给她做出国费用。她不知道姐夫那里为她存了多少钱,估计在巴黎呆上一年半载的生活费和来回的船钱大概不会不够,所以怎么也希望能给她。万一自己因出国而把那笔钱花光,弄得妆奁费一文不剩,也决不怨天尤人。以上这些想法和计划,希望二姐在适当的时候转告长房,求得谅解。为了请求解决这件事,自己也准备去东京谈一次。至于奥畑说出国费用由他拿出来这类话,她根本不屑一顾。启经常说什么出国费用由他供给,其实他目前有没有那样的实力,自己知道得比他本人还清楚。也许他想哀求他母亲拿出那笔钱,可是自己不愿在婚前受人家那种恩惠。即使将来结婚以后,启的财产自己一概不碰,也不让启碰自己的。自己打算全凭自己的钱单独出国。还要好好说服启今后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回国,再也别到二姐这里来说讨厌话,所以请求幸子不用管这件事。妙子就是这样讲的。
贞之助说细姑娘既然考虑得那样周到,就不用我们再多嘴了,不过我们得弄清楚细姑娘的决心究竟认真可靠到什么程度,等到看出确实没有问题,再为她向长房积极疏通好了。这件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以后妙子每天还是忙得不可开交。照奥畑说,妙子近来做布娃娃不热心,可是她本人不承认这一点。她说她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做布娃娃,不过,一则因为订货的人很多,再则自己想多积蓄几个钱,三则由于生活费用大,所以她近来比以前更加埋头苦干了。在她来说,这份工作既然迟早要放弃,就想趁现在多做些优秀的作品出来,所以干劲鼓得更足。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仅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去本山村野寄[146]那边的西服学院——院长玉置德子——上学,而且还一直在学习山村舞。
她学舞蹈不单是由于兴趣,而且似乎还抱有这样一个野心:将来能获得袭用师傅艺名的证书,成为在舞蹈上独当一面的师傅。那时她大体上每星期去第二代山村作开办的练功房学习一次舞蹈。山村作是第四代市川鹭十郎的孙女,通常人家称她“鹭作师傅”。当时大阪有两三家号称“山村”的舞蹈世家,山村作是其中传授最最纯古风舞蹈的一家。她的练功房开设在岛之内[147]叠屋町小胡同里艺伎院的楼上。由于在这样一个地点,来学习的人大都是艺伎,只有极少几个外行人、特别是正经人家的“大姑娘”。妙子平常总是提了一个装有舞扇以及和服的小型皮包来到这里,在练功房的屋角换上和服,一边等候着轮到她头上,一边夹在艺伎们中间观看师兄弟们的练习,和熟识的艺人、舞伎攀谈。要是想到妙子的实际年龄,她这种举动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山村作师傅都把她看成至多二十岁前后的一个既沉着又机灵的小姐,弄得她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到那里学习的弟子们,无论内行或外行,都慨叹近来上方舞有逐渐被东京舞蹈压倒的趋势,长此下去,乡土艺术将一蹶不振;为了想发扬光大这一艺术传统,许多人对山村舞寄予无限的向往。那些热心的援助者还特地组织了一个乡土会,每个月在神杉律师的遗孀家中举行一次练习。妙子也参加了那个会,并且专心致志经常去练舞。
贞之助和幸子他们每当妙子练舞时就带同悦子去观看,因此和乡土会的那些人也就越来越亲密。由于这样一种关系,今年四月底妙子受了乡土会干事的委托,来商借芦屋的住宅作为六月份练舞的会场。实际上从去年七月以来,乡土会的活动因时局关系暂时停止了。近来有人出来说像这种研究性质的集会,只要自己谨慎一些,现在也不妨举行。不过每次集会都去打搅神杉先生家,不大合适,于是就出现换个地方举行的意见。幸子他们因为性之所好,就说只要乡土会不嫌芦屋缺少神杉先生邸中那套设备,同意提供芦屋的住宅作为会场。神杉家里备有音响效果的舞台,从大阪运到芦屋来可不容易。莳冈家只能把楼下那两间连在一起的西式屋子充当会场,把其中的家具搬光,餐室后面围起一道金屏风作为舞台,会客室作为观众席,来宾坐在地毯上观看。化妆室设在楼上那间八铺席大的屋子里。日期定在六月第一个星期日五号那天下午一时至五时。妙子当天的节目是“雪”舞。因此,进入五月份后,妙子每星期得去练功房苦练两三次。特别是五月二十日以后的一星期内,山村作师傅每天还亲自来芦屋家里指导。今年已五十八岁的山村作师傅身体本来柔弱,再加长期患肾脏病,从来不肯外出授艺,何况在初夏灼热的骄阳之下,从大阪南部乘坐阪急电车赶来,算得上是破格的好意。看来一则因为妙子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却和艺伎们在一起专心钻研,山村作师傅被她的学习热情束缚住了;再则是师傅觉悟到如果想挽回山村舞的颓势,像以前那样只打消极主意是不行的了。山村作师傅既来之后,最初因为练功房的关系而死了心的悦子也要求学舞了。“悦子小姐既然想学舞蹈,我今后每月来府上十天好了。”经过能言善辩的山村作师傅一劝说,悦子趁此机会获得了山村作师傅的启蒙教导。
山村作师傅来芦屋的时间一天一个样,没有定规,一般总是在她临走时约定第二天几点钟到来,可是从来没有正点,一误就误上一两个小时;遇到恶劣天气,爽约不来的事情也有。百忙中提前赶到家里等候指导的妙子习以为常了,最后索性让家里等师傅到来后再打电话通知,乘悦子练舞的时候她再从夙川赶回来。不过,抱病的山村作师傅远路来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她先要在会客室里休息一下,和幸子谈上二三十分钟家常,然后慢悠悠地在那间铺了地板、桌椅搬在一旁的餐室里练舞。当她一边哼着三弦伴唱,一边展示舞姿时,往往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很费劲。有时,还说昨夜又犯了点儿老毛病,浮肿着苍白的脸。尽管这样,她还是打起精神说:“我的身体就靠舞蹈支持,”不怎么担心她自己的疾病。说不上是谦虚还是真心,她自称“我口才不好”,其实却是个了不得的谈话能手,特别善于模仿人家说话,三言两语的闲谈就能使幸子她们笑得捧腹。这也许是她祖父第四代市川鹭十郎流传给她的才能。说来身材矮小的山村作师傅却有一张又长又大的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继承着明治时代俳优的血统,使人想到要是她剃掉眉毛,染黑牙齿,穿了曳地的长袍,那将多么相称。当她模仿别人的时候,她那张大脸千变万化,把她所模仿的人的表情活灵活现地表达了出来,宛如戴上了假面具。
悦子从学校一回家,就换上每年赏樱花时才穿的那套难得上身的和服,穿起比自己的脚还大的布袜子,系上一条千堆雪腰带,手里拿着画了梅、兰、竹、菊四色图案的山村流舞扇,由师傅教她跳“十日戎”那支新歌舞,歌词的开首是:
阴历三月御室的樱花盛开,
幕中弹着三弦打着鼓伴奏,
两下互相碰了头。
练习是在白天长的时候举行的,悦子舞完,轮到妙子舞“雪”时,院子里还很明亮,晚开的百合花如火如荼,和碧绿的草坪相映成趣。邻居舒尔茨家的孩子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近来几乎每天守候着悦子回家,来这里的会客室玩儿。现在适宜他们游玩的地方和伙伴无异都被抢占去了,于是他们好奇地从露台那边向屋子里张望,瞅着悦子她们舞蹈时的手势,最后连他们的大哥彼得也来观看了。一天,弗利兹终于走进会场,学着幸子她们口口声声叫山村作师傅“老师、老师”的,他也叫山村作师傅一声“老师”。山村作师傅逗人发笑地拉长声音回答着:“有——!”
罗茜玛丽觉得有趣,也叫了一声“老师”。
“有——!”
“老师!”
“有——!”山村作师傅始终一本正经地“有——”“有——”的回答,和三个碧眼少男少女周旋着。
三
“细姨,拍照的问可不可以让他进来。”
为了给今天这个集会凑个热闹,第一个节目就让悦子舞“阴历三月御室的樱花盛开”,这个节目结束以后还没卸装,她就来到楼上那间八铺席大的化妆室。
妙子完全穿好了“雪”舞的衣裳,因为怕摔倒,她右手攥住床柱子,站立在那里让阿春给她穿布袜子,悦子叫她时,她那梳着岛田发型的头一动不动,只把她那凝视着空里的眼睛转向悦子那边,回答了一声“请”。尽管悦子知道这位常年穿西服的年轻阿姨为了出席这次集会,十天以前就梳了日本式发髻,穿上和服。不过看到今天这个变化,确实使她目瞪口呆了。妙子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原来是长房鹤子姐姐以前结婚时穿的那套礼服中最最里面的一件。妙子想今天这个会是练舞会,人数不多,即使不是如此,战争期间这类集会也必须谨慎从事,不该做新的舞衣。她和幸子商量之下,想起大姐的衣裳还保存在上本町的仓库里,就临时借了来。那套礼服是她们父亲全盛时代让三个画家在衣料上画了日本三景的草稿染制的。一套三件,最上面那件画的是严岛,底子是黑色的,第二件画的是松岛,底子是红色的,第三件是在白底子上画着天之桥立。这些衣裳还是十六七年前大正末期大姐结婚时用过一次,几乎还像新衣裳那样整齐。妙子穿了这件由已故画家金森观阳[148]绘制的桥立景色的衣裳,配上一条黑色缎子腰带,也许是化了妆的关系吧,平常那种大姑娘的气韵不见了,看去就像一个风华正茂的硕大妇人,经过这样一番纯日本式的打扮,她的脸格外像幸子了,丰满的脸蛋胀鼓鼓的,具有一种穿西服时所没有的气派。
“拍照的……”悦子对一个站在楼梯中部伸头朝向过道张望妙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说,“……请上楼来吧。”
“小悦,不许叫‘拍照的’,该叫‘板仓老板’。”妙子正说着,板仓一声“借光”,走上楼来,对妙子说:“细姑娘,请这样呆着不要动……”随即蹲到门限上,取出莱卡照相机,对准妙子前、后、左、右接连拍了五六张照。
楼下会场里,继悦子之后挨次演出“黑发”、“提桶”、“大佛”等节目,一位袭名“作幸”的姑娘舞完第五个节目“江户土产”后,进入休息时间。于是,开始招待来宾喝茶,吃什锦四喜饭。今天这个会,由于故意不发请帖,那间充当观众席的会客室里除了演员家属而外,至多不过二三十个人,夹在里面的罗茜玛丽和弗利兹,占据了最前面的座位。他们有时虽则盘腿坐一会儿,却仍然老老实实地脆坐在那里观看了所有的演出节目。外边露台上还有他们的妈妈希露达·舒尔茨夫人,她从孩子们那里听到今天有演出,就说一定要来观看。早先悦子演出“十日戎”时,弗利兹去通知她,她打院子里到来了。请她进屋子,她说外边好。叫人给她搬去一张藤椅子,她坐在那里朝着舞台这边观看。
“弗利兹小弟弟,今天你很规矩。”穿了一身礼服的山村作师傅从舞台的金屏风背后走出来招呼弗利兹。
“真规矩,是哪个国家的孩子呀?”坐在观众席里的神杉遗孀说。
“是德国人的孩子,这里的悦子姑娘的小朋友。和我挺亲热,还‘老师’、‘老师’的叫我呢。”
“是吗。那样认真地观看,了不起。”
“还挺有礼貌地端端正正跪坐着呢……”不知是谁这样说。
“喂,德国小姐,你叫啥名字呀?”山村作师傅忘了罗茜玛丽的名字,“你和弗利兹小弟弟那样坐着,腿不痛吗?要是腿痛,就把脚伸出来吧。”
尽管这样劝说,不知什么道理,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舒尔茨太太,您吃这东西吗?”贞之助看到舒尔茨太太膝上有一盘什锦四喜饭,她正笨拙地用筷子夹。“这东西您不能吃吧?要是讨厌它,就不要吃好了。”看到阿花在给座客敬茶,就对她说:“喂!有没有舒尔茨太太能吃的东西?不是有蛋糕和别的什么吗?把四喜饭拿走,拿些别的东西来。”
“不,我吃……”
“真的吗?您吃四喜饭吗?”
“是的,我爱吃四喜饭……”
“是吗,您爱吃这个吗?……喂!喂!给太太拿把调羹或别的什么来。”
舒尔茨夫人似乎真爱吃四喜饭,她拿起阿花送来的调羹,把一盘四喜饭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休息时间一过,就轮到妙子跳“雪”舞了,贞之助早就坐立不安,楼上楼下跑了多次,一会儿在楼下应酬客人,一会儿上楼去看看化妆室。
“喂,时间差不多到啦。”
“你瞧,什么都准备好了。”
八铺席大的那间屋子里,幸子、悦子和板仓摄影师围着坐在椅子里的妙子,四人一起在吃什锦四喜饭。妙子怕弄脏衣裳,膝盖上摊了一条餐巾,张开她那原来就厚、现在变得更厚的O字形嘴唇,把饭团一点点送进嘴里,还让阿春捧着茶碗,自己吃一口饭,喝一口茶。
“悦子她爹,你也来点儿怎么样?”
“我在楼下吃过了。……细姑娘吃那么多行吗?‘饿着肚子不能作战’这句话倒听说过,不过舞蹈的时候吃得太饱,不难受吗?”
“她中午的饭都没有好好吃,悠悠晃晃地去跳舞,会跌倒的。”
“不是说文乐[149]的演员在演毕之前什么都不吃吗?舞蹈和义太夫[150]虽然不一样,但还是少吃些好吧。”
“姐夫,我并不想多吃。为了不碰掉口红,才一点点送进嘴的,看去仿佛吃多了。”
“我一直在看细姑娘吃四喜饭的样子,真是佩服。”板仓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就像金鱼吞吃麸子那样,把嘴张得圆圆的,看去很不受用,可一口就咽了下去。”
“什么呀,专门瞧人家的嘴巴!”
“不过,真的是那样,细姨。”悦子笑开了。
“是人家教给我该这样吃的呀。”
“谁教你的?”
“到师傅家里去的艺伎教给我的。艺伎抹了口红,总留心不让唾液沾唇,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让食物碰到嘴唇,必须用筷子送进口中。她们从当舞伎时就练习吃高野豆腐,因为高野豆腐水分最多,要是练成吃高野豆腐也不碰落口红,那就算合格了。”
“哎呀,懂得真多哩!”
“板仓,今天你是来参观的吧?”贞之助问。
“哪里,舞蹈自然得看,主要是来拍照的。”
“今天拍的照也印明片吗?”
“不印明片。细姑娘梳了日本发型的舞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次拍的照打算留作纪念。”
“今天的照相不收费,是板仓老板奉送的。”妙子说。
板仓是一家小照相馆的老板,他在阪神国道田中车站稍北的处所挂了一块“板仓摄影场”的招牌,以艺术照相作为标榜,经营着一爿小小的照相馆。他原来是奥畑商店的学徒,中学没有毕业,后来去美国,在洛杉矶学了五六年照相。其实,据说他曾想充当好莱坞的电影摄影师而没有获得机会。回国后不久,就在现今那个处所开设照相馆时,奥畑商店的老板、启的长兄曾资助他一些资金,还给他介绍顾客,多方面加以庇护。启也捧他的场,那时正好妙子为了宣传自己的作品,要找个合格的摄影师,经过启的介绍,就委托板仓担任。从此以后,妙子的作品的照片,不管是宣传小册子也罢,美术明信片也罢,都由板仓一手包办。板仓不仅始终接受妙子工作上的订货,还给做推销广告。再加他知道妙子和启的关系,所以他对妙子说话时的口气和对启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在旁人眼里,还以为他们是主仆关系。他和贞之助他们亲近,自然也是由于妙子的关系。再加上他在美国学到一套见缝就钻、无孔不入的圆滑本领,现在成了莳冈家的常客。他对女佣们也一个个讨好巴结,还开玩笑说他马上就将恳求太太把春倌许配给他。
“既然是尽义务,也给我们拍一张怎么样?”
“行,让我来拍吧。大家围着细姑娘排在那儿。”
“怎么排呀?”
“老爷和太太排在细姑娘椅子后面。……对了,对了。悦子小姐站在细姑娘右边。”
“把春倌也拍进去。”幸子说。
“那么春倌就站在左边吧。”
“东京的阿姨要是在这里多美。”悦子突然说。
“真的。”幸子也说。
“将来告诉了阿姨,她一定非常懊恼。”
“为什么妈妈不叫阿姨来呢?今天这个集会不是上个月就知道了吗?”
“并非不想叫她来,她可是四月份才回去的呀。……”
正在检像镜里察看的板仓,发现幸子的眼睛忽然噙着点儿泪水,吓得他把头抬了起来。同时贞之助也觉察到了,可不明白妻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起这样的变化。自从三月份那次流产以来,她一想到胎儿就要流泪,因此往往叫人平白受惊,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为了这个,其原因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会不会是看到妙子身上穿的那件结婚礼服,联想到很久以前长房的大姐穿了这件衣裳举行婚礼时的情景,感慨无量而流泪呢。不然的话,就是想到妙子什么时候才会穿了结婚的衣裳出嫁,在这以前还有雪子的问题,因而悲从中来呢?贞之助觉得妻的无端流泪,说不定是上面举出的全部因素所造成的。不过,想看到妙子今天这个模样的,除雪子而外,该说还有一个人,贞之助想到这点,觉得那个青年委实可怜。再一想今天板仓来拍照,说不定就是启吩咐他来的。
“里勇姐,”妙子拍完照,招呼对面屋角里一个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的艺伎,她要在“雪”舞之后演出“茶舞曲”,正在对镜梳妆。“……对不起,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到那边屋子里来一下行吗?”
今天演出的人当中有四五个行家,——以教舞蹈为职业而且袭了艺名的妇女和两名艺伎,那个名叫里勇的艺伎出身于宗右卫门町,是师傅特别钟爱的徒弟,并且是山村流的台柱子。
“我从来没有穿了曳地长裙跳过舞,担心跳不好,请你到那边去教教我怎样曳下摆的方法行吗?”妙子说完这句话,立起身来走到里勇那里,和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我也没有把握呀。”
妙子不让里勇说下去,拉了她往过道那边走,只管说“教一下吧,教一下吧”。
楼下的乐工已经就位,响起了胡琴和三弦的声音。
妙子和里勇两人拉紧纸门,在自己的卧室里呆了二十分钟。
“细姑娘,老爷让您快点儿。”去迎接妙子的板仓才喊出口,“嗯,已经好了。”妙子边说边打开纸门,接着说:“板仓老板,这下摆你提着。”她让板仓提起下摆走下了楼。
贞之助、幸子、悦子,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妙子后面下了楼。舞蹈一开始,贞之助悄悄地走进观众席,拍拍那拼命注视着舞台上的妙子的德国少年的肩膀,问道:“弗利兹小弟弟,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弗利兹依然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回头看了贞之助一眼,对他点点头表示认识,但马上又朝向舞台方向去了。
四
事情发生在那次舞会后整一个月的七月五日早晨。
原来今年从五月份开始,雨量就比以往哪年都大。入梅以后,雨下得一直没有停。进入七月,三日那天又开始下起来,四日下了一整天,五日那天清晨,突然变成倾盆大雨,而且不像什么时候会停的样子。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一两小时以后就会发生大阪、神户之间有史以来最最悲惨的大水灾[151]。芦屋家里,七点钟左右先是悦子照常由阿春陪同着上学,由于防雨装备很周到,所以并不怎样担心,冒着倾盆大雨去上学了。悦子那个学校在阪神国道南边三四里地,还在阪神电车轨道的南面,已经靠近芦屋川西岸了。平常阿春大抵把悦子顺当地送过国道就往回走,今天这种大雨天,就一直送她到学校,然后回家,到家大概已经八点半了。回家的路上,阿春看到雨下得太厉害,自卫团的青年东奔西走地在防洪,因此她绕道去芦屋川大堤,察看芦屋川涨水后的情况。回家后报告幸子说:“业平桥一带水势汹涌,马上就要冲到桥面了。”不过,也还没有料到竟会造成那样了不得的事故。阿春回家后一二十分钟,这回是妙子身穿翠绿色防水绸雨衣,脚上套了橡胶长靴,准备出去了。这时幸子就说:“细姑娘,那么大的雨,不要出去了。”尽管这样告诫,可是妙子今天不是去夙川,上午得去本山村野寄那边的西服学院,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这点儿雨算什么,闹点洪水反倒有趣。”说着就出去了,幸子也没阻止她。只有贞之助打算等雨下过后再出去,正当他磨磨蹭蹭在书斋里查资料的时候,随即听到刺耳的警报声。
那时雨下得最厉害,书斋东南角梅树下一丈见方的地点是这个宅子里最低的处所,往常一下雨就积水,贞之助看到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一个小池子,别的地方还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再说这儿离芦屋川西岸还有七八里地,并不觉得岌岌可危。可是悦子那个小学和这里相比,离芦屋川就近得多了,一旦堤岸决口,也不知道在什么地点,那个小学校能幸免吗,这是贞之助首先考虑到的问题。为了不让幸子白操心,他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稍稍过了一会儿,他从书斋来到正房(侧屋到正房仅仅三四丈的路,他已经浑身淋得湿透)。当幸子问他刚才的警报是为什么时,他回说不知道,大概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却想出去看看附近的情况,于是他把一件西装雨衣裹在花布单衣外面,正想往外走的时候,脸色刷白、腰部以下全是泥水的阿春跑进来说:“了不得啦!”不久以前她看到涨水的样子,正在担心小学校,警报一拉响,她就飞奔出去。山洪一下子冲到住宅东边那条十字路口,打山脚向海边流。从北往南,滔滔不绝。她试着在激流中往东走,最初水深没胫,才走出一两丈路,水已经没过膝盖,差点儿就要把人冲倒。这时,人家屋顶上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气势汹汹地斥责她说:“这样的洪水往哪里走,女娘们别胡来!”阿春抬头看看斥责她的人是谁,认出那个穿了自卫团服装的原来是熟识的菜铺小老板。阿春就说:“还以为是谁哩,你不是菜铺的小老板吗?”对方也发觉是熟人,就说:“春倌,你去哪儿?这么大的水,你发疯吗?再往前去,男人也走不过,河岸上的屋子都被水冲塌了,人也淹死了,可了不得呀。”追问下去,芦屋川和高座川的上游大概是山崩了,阪急线北侧那顶桥周围,洪水冲下来的房屋、砂土、岩石和树木绵绵不绝,堆积如山,河道堵塞了,洪水向两岸泛滥,堤坝下面的道路浊流翻腾,有些地方甚至深达一丈,许多受灾户从楼上呼救。阿春特别担心小学校,问起那边的情况,对方回答说:“那里的情况不大清楚,不过总的说来国道往上灾情严重,下游也许没有那么厉害。东岸灾情严重,西岸据说没有东岸那样严重,不知道小学校那边的情况究竟怎样。”阿春听到这些消息,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想绕道去小学校看个究竟。菜铺小老板劝阻说:“不行,无论你绕哪条道,都得淌水走,而且越是往东水越深。水深并不可怕,只是流得太急,脚踏不稳,有被冲倒的危险。上游还有大木材和石块冲下来,要是撞上了那类东西,人就完蛋了,弄得不好,将被卷到海里去。自卫团员还可以拼死拉住绳子走过去,像你这种打扮的女娘们万万去不得。”让他这样一讲,阿春无可奈何只能先回家。
贞之助听了阿春的报告,马上试着给小学校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对幸子说:“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去。”他已记不起幸子是怎样回答的了,只记得当他走出门口时,幸子噙着眼泪注视着他,一下子扑上来把他抱住了。他脱下和服,换上一身最不好的西服,穿了一双长统胶鞋,披了一件雨衣,戴上一顶防水帽走出了家门。走不到半里路,发觉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先前她身上那件夏季穿的极简单的连衣裙淋了泥水,变成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现在换了件浴衣,卷起两袖,撩起后襟,露出了红内裙。贞之助斥责她说:“怎么!你不用跟来,回去好了。”她回答说:“是,让我跟到那儿吧。”边说边跟了上来。“老爷,走那边不行,走这里好。”她不向东走,一直向南走去。贞之助跟在她后面,走到国道,然后尽可能往南迂回,没有泡多少水就成功地到达阪神电车线北一二里路的地点。想去小学的话,还得从那里向东横穿过去。幸好那里水不深,只有长统胶鞋那么深,打那儿走过阪神电车线来到旧国道前,不料水就更浅。那时已经可以看到前面小学的房舍,小学生的脸都探在二楼的窗外。贞之助发觉背后有人很兴奋地自言自语:“唉!学校没出事,好了好了。”回头一看,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开始贞之助是跟着阿春走的,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赶到阿春前面去了。水势很急,他必须一步一步踏稳了走;长统胶鞋里灌进了水,重得难以举步,而且走起路来分心。阿春身材比贞之助矮,她的红内裙几乎全沾了泥水,雨伞打不住,当作手杖用,为了不让大水冲倒,沿路扶住电线杆和人家的围墙,一直跟在后面走了来。阿春的自言自语是有名的,看电影时她一会儿说“啊!真好”。一会儿说“那个人要干啥?”自个儿叹赏、诧异或者鼓掌。因此别人都说和阿春一块儿上电影院受不了。想到今天她在这样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贞之助不禁好笑起来。
幸子自从丈夫出去以后,一直静不下心来,趁雨下得略小时走到大门外去看看,刚巧碰上芦屋川火车站前出租汽车站的司机驱车经过那里,两下一招呼,首先就向他打听小学方面的消息。据司机说,他自己虽则没有见到,可是小学那方面也许最最安全,尽管那条路上有几处涨水,但是学校地点在最高处,不会淹没,所以大概不会有问题。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略为安心了一些。司机又说芦屋川虽说严重,可是大家都说住吉川的洪水泛滥得更厉害,电车不论是阪急、省线还是国道全都不通,详情不很清楚,但据西面步行来的人说,从这里到省线本山车站那段路,水势不大,只要循着路轨走,一点不泡水。可是从那儿再往西去,就变成一望无际的浊流的海洋。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波,汹涌翻腾,波澜重叠,许多东西都被冲到下游,人们有的站在草垫上、有的抓住树枝呼救,随波逐流,无计可施。听了司机这番话,幸子这回担心起妙子的安全来了。妙子今天去学习的本山村野寄那个西服学院,就在国道甲南女子学校前的公共汽车站稍北的地方,离住吉川河岸不过两三里路,照司机讲的话看来,怎么也属于浊流的海洋的范围以内。妙子上学时,先步行到国道的津知,打那里乘公共汽车去学校。司机就说:“这样说来,刚才我碰见你家细姑娘了,她往国道下行的方向走,身上穿了一件翡翠绿雨衣。那个时候出发,到达目的地后不久,山洪大概就爆发了。比起小学来,野寄那方面更值得担心。”幸子听了,不由得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门,拉开嗓子叫了一声春倌,可是阿春据说跟随着老爷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幸子这时就像小孩子那样歪着嘴角哭了。
阿秋和阿花吓得只管不声不响地瞅着哭丧着脸的幸子,弄得幸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从会客室逃到露台,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边走下草坪。正在这个时候,脸色铁青的舒尔茨夫人从铁丝网那边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您先生怎么样?悦子小姐那个学校怎么样?”
“我丈夫接悦子去了。悦子那个学校大概没有问题。太太,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去神户接彼得和露宓了。我非常担心。”
舒尔茨家的三个孩子,弗利兹年纪最小,还没有上学。彼得和罗茜玛丽都进了神户山手那边的德国俱乐部附设的德国小学。他们的父亲舒尔茨也在神户上班。以前经常看到他们父子三人一道出门,自从卢沟桥事变开始以后,买卖清闲了,父亲有时上班,有时居家,最近总是兄妹两个每天早晨一道去上学。今天父亲本来没有出去,由于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全,他说想去神户看一下,所以早就出门了。不过那时还不知道洪水的程度,动身时也不知道电车已经不通。夫人担心他路上会不会出乱子,她的日本话说得没有孩子们好,会话非常费劲。幸子和她说话时掺进一些没把握的英语,好容易才表达出心意。她尽量劝舒尔茨太太放心。
“您先生一定会平安回家。这场洪水只限于芦屋和住吉一带,神户决不会受灾,我真的深信彼得少爷和露宓小姐准定没事,务必请你放心。”她一再鼓励劝说,然后说声“再见”,便告辞回到会客室。不久贞之助和阿春带同悦子打早先开在那里的大门走进来了。
悦子那个小学校完全没有遭到水灾。只是学校外围全被洪水淹没,而且水势时时刻刻在上涨,所以上课停止了,全部学生被集中到二楼,接着那些担心孩子安全、想领他们回家的父兄们来了,校方把孩子一个个交给了家长。所以悦子本人没有受惊,反倒惦念家里的情况不知怎样。正在那个时候,父亲和阿春赶来了。家里派人来接孩子,贞之助他们还算是比较早的,继贞之助之后,各方面来接孩子的都陆陆续续到来了。贞之助慰问了校长和老师,向他们道谢,领着悦子按照来时所走的路回家,那时才发觉阿春这次陪同前来的作用极大。阿春在走廊里看到悦子平安无事,叫了声“小姐”,不顾自己浑身的泥巴,就扑上前去紧紧搂住悦子,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回家时阿春冲着水保护贞之助前进。因为那时山洪比来时又涨了一两寸,水势也更凶了,尽管是极短的一段路,但有时贞之助还必须背起悦子走。可是背着人非常不好走,一下子脚就站不稳,要是没有阿春冲在头里挡住水势,在她的庇护下跟随着前进,真是危险得寸步难移。打先锋的阿春也够呛,水深的地方甚至淹到她腰部。洪水从北向南流,他们走的路是从东向西,有两三个地方得穿过十字路,那种地方特别吃紧。有一处中间横贯着一条绳索,可以抓牢绳子涉水渡过,有一个地方是靠防洪的自卫团员帮助着走过的,还有一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主仆两个紧紧靠拢着身体,利用阿春手里那把雨伞的力量勉勉强强走过去的。
尽管这样,幸子无暇庆幸悦子的安全回家,也无暇感谢丈夫和阿春。听完丈夫以上这些说明,她急不可待地说:“悦子她爹,细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又哭了起来。
五
贞之助平常去小学一趟,来回要不了半小时,那天却费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传来了住吉川洪水泛滥的消息:国道的田中站以西全成了大河,浊流汹涌;因此野寄、横屋、青木等地受害最惨;国道南面的甲南市场和高尔夫球场都淹没了,和大海连成了一片;人畜的死伤、房屋的倒塌流失很多;以上种种情况约略清楚了。总之,幸子她们听到的消息全都是悲观的。
可是贞之助曾在东京亲身经历过关东大地震,懂得那种时候的传说一般总要被过分夸大些,所以他就举出当时一些例子来宽慰幸子——当时她对于妙子的生存几乎处于半绝望的状态。他对幸子说,只要沿着铁道走,可以到达本山站,总之,能去的地方就去,他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观察个究竟。如果情况确实像传说的那样,自己即使去了也无能为力,不过他认为不见得有那么严重。关东大地震时也是这样,遇到天灾,人的死亡率意外地小。旁人以为十有八九要遭殃的,一般都能脱险,现在就哭哭啼啼起来,为时未免过早。所以他要幸子平心静气地等候他回来。还有,如果他回家迟了,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因为他决不鲁莽冒险,要是认为走不过去,就会返身回家。他叮嘱了一番后,让幸子做几个饭团子防饥,另外他带了少量白兰地酒和两三种药品,放进口袋里,穿长统胶鞋吃了苦头,他便改穿了浅口皮鞋和灯笼裤,再次出去了。
沿铁道线走的话,到野寄大约有七八里路,爱散步的贞之助很了解那一带的地理,西服学院的校舍前面他经常走过。出了国营电车线本山站往西走两三里路,正南面隔了一条马路就是甲南女子学校,从那里稍稍往西走几步路,就是西服学院的校舍了,要是以铁道线为中心,它就在路轨南面直径不到百米的地方。贞之助所抱的一线希望,就是如果沿着路轨能走到甲南女子学校附近,说不定就能到达西服学院,即使不能到达西服学院,他想至少也可以打听到学院校舍受灾的程度。贞之助刚走出家门,阿春又冒冒失失地跟了来。
“不,这次你决不可以跟来,家里只剩下幸子和悦子,我不放心,给我好好看家吧。”贞之助狠狠地吩咐了几句,把她撵了回去。离家不到百步就踏上了电车轨道,随后几百步中间全然没有遇到洪水,只有树林两旁的田圃里浸了两三尺深的水。走出树林来到田边,水只在路轨的北面,南面和平常没有两样。走近本山车站时,南边也逐渐有水了。不过路轨上还是安全的,贞之助在上面走着,并不觉得特别危险和困难。路上时时遇到三三两两的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结伴走来,叫住他们打听一下消息,都回答说这一带没有问题,本山车站再往前去就真正可怕了,只要再稍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前面全变成大海了。贞之助告诉他们自己想去甲南女子学校的西边,他们回答说:“那一带地方受灾可能最严重,我们跑出学校时,还在涨水,现在这个时候,西面的电车轨道说不定已经淹没了。”贞之助来到本山车站一看,这一带的水势真吓人。他从路轨走进车站,打算稍稍休息一下。车站前面的马路已经全是水,水不断往车站里灌。入口处堆了砂包和草席子,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和学校里的学生们轮流用扫帚扫除缝隙里灌进来的水。贞之助要是在那里徘徊不走,也必须帮着扫水,所以他抽了一支烟,独自一人冒着越下越大的雨走上电车轨道。
山洪全是又黄又混浊的泥水,很像扬子江里的水。黄泥水中时时夹杂着黑黝黝的像馅儿那样黏糊糊的东西。贞之助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在这样的泥水中了,他吃了一惊,觉察到原来是他散步时曾经走过的田中[152]的小河泛滥了,现在他已走近架在那条河上的铁桥。走过铁桥不多几步,路轨上又没有水了,但是两旁的水位却高得多了。贞之助站定下来向前方看时,刚才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所说的“和大海一样”这句话,正符合当前的景状。宏大和豪壮这类形容词在这种场合似乎都不合适,可是事实上最初的印象要说是吓死人,反倒莫如宏大、豪壮来得更恰当,那景状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茫然相对,令人看了着迷。原来这一带地方是六甲山朝大阪湾那个方向慢慢倾斜的南坡,那里有田园、松林、小河,中间还点缀着旧式农舍以及红屋顶的洋房,如果照贞之助一向的主张,这里是大阪和神户之间地势高旷、景色明媚、散步舒适的地区,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令人联想洪水泛滥的扬子江和黄河的面貌了。这洪水又和普通的洪水不同,那是从六甲山深处冲溢出来的山洪,白浪滔天的怒涛卷起飞沫,后浪逐前浪地压过来,整个儿就像翻滚的开水。波浪翻滚处的确已经不是河而是海——乌黑混浊的土用波[153]翻滚着的海。贞之助站立的那段路轨,犹如码头那样伸展入泥海,有些处所已碰到水面,快要沉没似的,地基上的沙土已被冲刷掉,只剩下枕木和铁轨像梯子那样浮在那里。贞之助忽然看到他脚下有两只小蟹在爬,大概因为小河泛滥,它们从那里逃到路轨上来的。这时路上如果只剩他一人,说不定他会就此折回。可是这里仍然有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和他同行,他们今天早晨上学后,一两小时内就出了这个乱子,上课停止了,他们从洪水中逃到冈本车站,看到阪急电车不通,又来到国营电车本山车站,哪里知道国营电车也停驶,所以暂时在车站上休息(先前在车站上帮着扫水的就是他们)。不过水位越来越高,他们不安心休息,回大阪或神户的分成两组,决定沿铁道步行回去。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少年,都不怎么怕水灾,其中有一个倒在水里时,笑得大声叫唤起来。贞之助紧跟在他们后面,好不容易越过那漂在水上翻了个儿的一根根枕木。脚下是炫目的激流,在水声和雨声中不知哪里有人“喂!喂!”地呼唤着。抬头看时,几十步外一辆列车抛锚了,同校的学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呼唤这边的人。
“你们打算去哪里?前面危险得很,据说住吉川洪水特大,过不去了,还是到车厢里来吧。”因此,贞之助也无可奈何地跟随他们进了车厢。
那节车厢是下行快车的三等车厢,里面除了甲南的学生而外,还有许多避难的人。内中还有几组朝鲜人家属,大概都是房屋被冲塌,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逃到这里来的。一个脸色像病人的老太太带了女佣,不久嘴里念起佛来。一个背着绸缎贩卖的行商模样的汉子身上穿一件麻布衬衣和一条短裤,哆哆嗦嗦地把他那沾满泥土的大包衣料放在身旁,淋湿了的单衣和毛线围腰则晾在座椅背上。学生们由于同伴增加了,更加精神百倍地谈论起来。有的拿出兜里的太妃糖和朋友们分享;有的脱下长统胶鞋,倒出其中大量的泥水和砂土,脱下袜子,瞅着自己那双泡得胀鼓鼓的白脚;还有的人拧去湿透了的制服和衬衫上的水,光着膀子擦身体;有的因为制服湿了,不便坐在座位上而站立着。他们轮流观察窗外,嚷嚷着:“瞧!屋顶漂过来了,草垫漂过来了,那是木材、自行车,哎呀!汽车也漂过来了。”内中有一个说:“喂,这里有条狗!”
“……把那条狗救出来怎么样?”
“什么?不是条死狗吗?”
“不,不,是活狗。瞧,就在路轨上……”
一条中等大小、浑身沾了泥的杂种犬哆嗦着蹲在车轮下躲雨。两三个学生一面说“救它出来,救它出来”,一面下车把它拖了上来。那条狗一进车厢,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把它身上的水甩掉,然后乖乖地伏在救它上车的那个少年面前,以受惊后充满恐惧的眼光仰视着少年。不知是谁把一块太妃糖放到它鼻端,它闻了一下不吃。
贞之助由于西服被雨淋湿了,身上觉得冷起来,脱下雨衣和上衣,挂在椅背上,喝了一两杯白兰地酒,点上一支烟。手表上已经指到一点钟,可是根本不觉得饿,不想打开饭盒子吃饭。他从座位上往山那面看,正好看到本山第二小学的校舍浸在水里,一楼南边那些开着的窗子,犹如巨大的闸门那样,浊流从那里滚滚冲出。从这里能看到那个小学校,这列车的停车位置显然就在甲南女子学校西南仅仅数十丈的地点,从这里去西服学院,平常只要几分钟就能到达。这般那般的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学生们渐渐失去了先前的那种劲头,大家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实际情况越来越变得非同儿戏,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里也难以否认了。贞之助探出头去一看,先前他和这些学生们走来的那条路——从本山车站到这节列车中间的那条路,已经完全淹没,列车犹如孤岛那样残留着。可是,什么时候这里也将被洪水淹没,谁都不知道。弄得不好,路轨下面的地基说不定也会冲垮。看去这一带路轨的土堤大概只有六七尺高,现在已一点点被淹没。山那面的汹涌的浊流迎面冲来,犹如海波冲击岸边的岩石,轰隆轰隆地碎成飞沫,连车厢里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大家忙着关闭车窗。窗外的浊流都在翻腾打旋,卷起雪白的水花。这时邮递员突然从前面的车厢逃进这个车厢,还有十五六个避难者踉踉跄跄地跟了进来。随后列车长马上进来了,宣告洪水已经涨到前面的路轨上,叫大家都到后面的一节车厢里去。于是所有的人急急忙忙拿起行李,收拾晾在那里的衣服,提着长统胶鞋转移到后面那节车厢里去。
“列车长,卧铺可不可以用用?”有人这样问。不错,原来这里是三等卧铺车厢。
“可以吧,这种困难的时候……”
有些学生在卧铺上躺了一下,可是毕竟不安心,又起身瞧着窗外。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尽管是呆在车厢里,耳朵也被震聋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老太太这时又热心念起佛来,这中间还夹杂着朝鲜孩子的哭声。
“啊!水涨上路轨啦!”
不知是谁这样一讲,大家都站到北窗下去了。洪水虽说还没有来到这列下行车的路轨下面,可是已经淹到土堤边缘,旁边的上行车的路轨下面也快要浸水了。
“列车长,这个地方安全吗?”一个三十来岁像是大阪神户地方的太太问道。
“这个……要是有更安全的处所可逃,还是逃走的好……”
贞之助呆呆地守视着一辆人力车被卷在旋涡中漂了过去。他走出家门时还说自己不做冒险的事,一遇危险,就会中途折回,可是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陷进这样的状态之中。不过毕竟还不至于“死”。他心里似乎有这种想法:自己不是妇女或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总有办法对付,没什么大不了。这时他忽然想起妙子去上学的那个西服学院的校舍大部分是平房,非常令人忧虑。这才想起刚才妻那副小题大做的担忧样子,当时还觉得反乎常识,其实乃是出于骨肉之亲的一种预感。他脑子里特别亲切生动地跃现出六月五日、一个月以前妙子跳“雪”舞的姿态。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了照,当时幸子还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了,这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回忆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妙子说不定正爬在屋顶上大声地呼救着,自己和她近在咫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自己难道只能永远呆守在这里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即使稍稍冒点儿风险,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把妙子带回家,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想到这里,妻那满脸感激的笑容和先前那副绝望的哭丧着的脸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眼睛却注意看着窗外。正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什么时候路轨南面的水渐渐退去,到处露出砂土;路轨北面的水反而上涨了,水波越过上行线的路轨,渐渐向下行线这方面涌来。
“这边的水退啦!”一个学生叫喊。
“啊,真的退啦。喂,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走了。”
“到甲南女子学校去吧。”
学生们先跳下车,大多数人拿了提包,背着衣包跟着下车。贞之助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拼命跑下土堤,这时洪波从北面向列车袭来,发出惊人的声响像瀑布那样从头顶泻下来。一根柱子打横里突然冲来。他好不容易逃出浊流,来到退了水的地方,可是两脚一下子深深陷进砂里,直没到膝盖上。噗嗤一下拔出脚来时,一只皮鞋又掉了。噗嗤噗嗤地拔脚走了五六步,又碰上六尺宽的激流。前面的人涉水过去时几次都差点被水冲倒。水势的湍急没法和背了悦子涉水那次相提并论。有两三次他走到半中间,自己知道要被冲倒了,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又噗嗤的齐腰陷进泥淖,急忙抱住电线木爬了上去。甲南女子学校的后门近在三四丈路之前,除了跑进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三四丈路中间又有一条山洪,后门近在眼前,却过不去。这时后门忽然开了,有人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贞之助攥住那只手,好不容易才被他拖进门。
六
那天雨势真正衰退是在下午一点钟以后,不过水势始终没有减退,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雨才完全停止,天上随处露出青空,水势才一点点退下去。
幸子看到太阳出来,就到露台芦棚下去张望,只见雨后的草坪格外碧油油的,两只白蝴蝶在草坪上飞舞,紫丁香和檀香树中间那片杂草丛生、积了水的处所,鸽子飞到那里去找寻食物,那光景简直悠闲宁静得很,山洪暴涨的痕迹这里一点也看不到。停电、停水以及停煤气是受灾区的一般情况,可是这里除了自来水之外,还有水井,所以喝的和用的水全有,幸子估计到丈夫他们回家时一定是浑身泥浆,早已吩咐烧好洗澡水等候。悦子被阿春邀了同去看附近一带的灾情,屋子里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到邻居的男仆和女佣一个接一个来后门口讨水,因为马达停了,他们把吊桶扑通一下抛进井里打水;还不时和阿秋、阿花讲些水灾的情况。
四点钟左右,在上本町老宅看家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从大阪赶来探访,来芦屋慰问的亲友数他最早。庄吉在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大阪当地没发生什么灾情,可是大阪和神户中间却遭到这样一场天灾,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正午时候号外出来了,才知道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的灾情十分惨重,下午他向公司请了假,急急忙忙赶来,直到这时才赶到。路上有的地方乘坐阪神电车,有的地方换坐国道电车或阪国公共汽车,有的地方硬是恳求搭乘人家的运货车或出租汽车,遇到车辆不通的地方,要徒步或涉水,背上还背着装满食品的旅行包,沾满污泥的西服裤子一直卷到膝盖,手里提着皮鞋,光着脚板子走了来。他看到业平桥一带的惨状,想到芦屋这个家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可是来到这条街上一看,平静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真觉得有点荒唐不经似的。他首先向幸子讲了一通慰问的话。正好这时悦子回来了,庄吉平常嘴就快,说话富有表情,这时故意瓮声瓮气地说:“哎呀,小姐挺好哇。”随后他仿佛好容易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让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还动问老爷和细姑娘怎么样了。因此幸子就把当天上午自己所担心的情况细细地给庄吉重新讲了一遍。原来幸子这时比上午更加惴惴不安,因为她后来又听到了许多恶消息,例如住吉川上游从白鹤美术馆到野村公馆那一带深达数十丈的山谷,被泥沙和大岩石埋得无影无踪了;架在住吉川上的国道大桥,被几吨重的大石头和擦光了树皮像柱子那样的木材层层堆积着,阻塞了交通;大桥南面数十丈处,比马路还低的甲南公寓前面,许多尸体从上游漂到那里,尸体全身粘了泥砂,面貌体态全都辨认不出;神户市内灾情也相当严重,洪水灌进阪神电车的地下铁道,乘客似乎淹死不少。以上这些传闻固然有些夸张和猜测,不过其中最让幸子惊心动魄的就是甲南公寓前面的那些尸体。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妙子去的那个西服学院正好和甲南公寓一南一北夹着一条马路遥遥相对,不到半里路。公寓前面既然有那么多的尸体,就说明公寓正北面的野寄那里的死者也一定很多。幸子这个不吉利的猜测,由于带同悦子回家的阿春的报告而更具有确实性。阿春抱着和幸子同样的心情,她碰到谁就打听野寄方面的受灾状况。那些人都一致认为住吉川东岸就数野寄那一带灾情最惨,其他地方的水势已经大大减退,唯独那里的水势到现在还没有减退的征兆,个别地方甚至有一丈多深。幸子深信自己的丈夫不是无谋之辈,出门时他还许下决不冒险的诺言,所以她对丈夫的安危并不特别担忧,可是时间一刻钟一刻钟过去了,她不仅担心妙子一个,连丈夫的安危她都担心起来了。野寄那边的灾情既然那么严重,就决不可能到达目的地,走到半路就应该折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是什么道理呢?他会不会得寸进尺,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危险区,被洪水卷走了呢?或者由于丈夫的性格虽则深思熟虑,不轻易冒险,可是对于决心要做的事情,他不肯轻易放弃,千方百计想到达目的地,这条路走不过,改走另一条路,多方面试探着前进,暂时呆在一个地方等候水势的减退呢?即使走到目的地,成功地把妙子救了出来,回家的时候也要涉水,当然得费去很多时间,到六七点钟回家,一点也不奇怪。幸子想象着最好到最坏的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坏的可能性往往占优势。庄吉听了幸子的说明,就说:“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既然您这样不放心,让我去看看情况吧。”幸子觉得庄吉不一定能碰巧遇到她丈夫,不过毕竟也稍稍宽了一下心,因此回答说:“那就辛苦你了……”说着就把整装待发的庄吉送到后门口,那时已将近下午五点钟了。
这所住宅的前门和后门不在一条街上,幸子送走了庄吉,顺便活动活动身体,从后门转到前门,今天因为电铃失效,所以大门一直敞开在那里,幸子走进大门,从门口直往院子里走。邻居舒尔茨夫人这时从铁丝网那边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太太”,接着就说:“悦子小姐的学校没发生问题,您放心啦。”
“谢谢您。悦子总算平安回家了,可是我非常担心妹妹的安全,我丈夫这回接她去了……”
幸子于是就把刚才对庄吉讲的那些情况用舒尔茨夫人听得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噢,是吗。”舒尔茨夫人皱眉咂舌地说,“您的忧虑我懂得。我同情您。”
“多谢多谢。那么,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还没有回家,我非常担心。”
“这么说,他真的去神户了吗?”
“我看是去了……不过神户也发水了。滩、六甲、大石川这些地方到处都是水……我丈夫和彼得、罗茜玛丽三个人不知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非常非常担心。”
她的丈夫舒尔茨身体很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是一个理智发达的德国人,即使遇到点儿洪水,幸子认为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学校在神户都是地势较高的处所,估计大概不会遭到水灾,只是归途被洪水所阻罢了。不过从夫人这方面说,毕竟有许多顾虑,无论幸子怎样劝慰,她仍然听不进去,只是回答:“不,我听到神户灾情严重,还死了许多人。”对着她那满面泪痕的脸,幸子也有切身的体会,最后不知怎样劝说才好,只能一再搬出老一套的“一定没有问题……衷心祝愿你们全家平安……”
正当幸子想安慰舒尔茨夫人而感到棘手时,大门外似乎有人来了,约翰尼跑了出去,幸子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以为说不定是丈夫他们回来了。……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穿藏青西服,头戴巴拿马草帽的人从花木丛中走向门口去。
“是谁呀?”阿春打露台走到院子里,幸子迎上去问她。
“是奥畑先生。”
“哦——”幸子稍稍露出点儿狼狈的样子。她没料到今天奥畑居然能来探望,不过照说他也应该来探望才对。可是,如何对待他倒成了问题。其实自从上次他来访后,幸子就打算即使今后他再来,也不准备把他请进屋子,在门口会见一下就打发他回去,不仅她自己这样想,连她丈夫也这样叮嘱过。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对方说不定要求让他呆在这里直到确实知道了细姑娘平安无事,要是断然拒绝他的这种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说实在话,今天倒是该让奥畑在这里守候着,让他看到妙子平安回家,和大家一道高兴高兴。
“奥畑先生问细姑娘在不在家,我回说细姑娘还没有回来,客人就要求见太太一面。”
奥畑明明知道他和妙子的关系除了幸子而外是不让家里人知道的,可是平常这个装得一本正经、从容不迫的奥畑,竟然焦急得失去了往常的风度,对着传话的女佣说出这样的话来,幸子不仅觉得唯独今天可以原谅他,甚至对于他这种失于检点反倒抱有好感。
“好吧,请客人进来吧。”
幸子趁机对探头在栅栏处的舒尔茨夫人打个招呼说:“家里来客人了。”说完回到楼上去粉饰一下眼眶,因为今天早晨到现在已哭了几次,几乎把眼睛都哭肿了。
由于冰箱停了电,只能叫女佣把沉在井里凉过的麦茶款客,让客人稍稍等了一会儿,幸子才下楼。她一走进会客室,奥畑又像上次那样站起身来做出一个立正的姿势。他身上那条笔挺的藏青哔叽裤子,折痕笔直,几乎没溅上泥,和先前到来的浑身泥巴的庄吉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据奥畑说,他一听到阪神电车由大阪到青木那段路已通车,随即坐上电车赶来芦屋,从车站只走了里把路就到了。中途有些地方水还没有全退,不过并不怎样厉害,脱下皮鞋,卷起裤管儿就走了过去。
“……本该早来问候,但自己一直不知道,出了号外,刚刚才知道。今天正好又是细姑娘去西服学院的日子,但愿她还没有出门就好了……”
老实说,幸子今天请奥畑进屋,内心深处是想抓住一个此时此刻最能体会自己忧虑的人,向他倾吐自己现在坐立不安、殷切盼望丈夫和妹妹赶快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来的心情,稍稍排遣一下心中的焦忧。可是隔着桌子一坐下来,又反省到还不宜过于坦率。因为尽管奥畑想知道妙子下落的心情不假,可是他那担心的表情以及说话的方式不知怎的透着点儿做作,带几分想趁此机会打进这个家庭的味道,这就使幸子及早存下戒心。经过一番对答,幸子尽可能不带感情地把下面一系列情况对奥畑讲了。洪水发生在妙子到达目的地以后不久,西服学院附近的灾情特别严重,妙子的安危十分可虑;因为过于担忧,恳求丈夫无论如何到他能去的地方察看一下情形。他是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出去的,一小时以前从上本町来探望的庄吉也去那里了,到现在谁都没有回来,所以更加不放心。幸子说完后,奥畑果真腼腆地要求让他呆在这里等候一会儿。幸子欣然应允说:“那么,请宽坐吧。”打过招呼,她自己就上楼去了。
因为来客要在这里等消息,得提供些书报让对方消遣,幸子就派人送去两三种新出版的杂志,还给沏上红茶,自己则呆在楼上没有再下去。可是想起悦子一开始就对来客抱有好奇心,时时从走廊里向会客室那边偷看,她因此走到扶梯口呼喊:“小悦,你来一下。”把悦子叫上楼数说。
“小悦,你这习惯很不好,家中来了客人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向会客室偷看?”
“我没有偷看。”
“撒谎!我亲自看到了。这对客人多不礼貌。”
悦子涨红了脸,低下头翻起眼珠子看她母亲的脸色,一会儿她又想下楼去。
“不许下楼,给我呆在这儿。”
“为什么?”
“呆在楼上把习题做出来,你们那个学校明天就要上课的。”
幸子硬把悦子关进那间六铺席大的屋子,取出教科书和练习本摆在她面前,桌子下面点上蚊香,自己回到那间八铺席大的屋子的走廊下,守视着丈夫他们即将回家的那条马路。这时,突然听到邻家“喂”的一声大叫,回头一看,只见舒尔茨举起手高叫他夫人的名字:“希露达!希露达!”从大门拐到后院。彼得和罗茜玛丽跟在他后面。他夫人不知在后院干什么,才高声应了一个“噢”,就被她丈夫抱住,接连吻了几下。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但院子里还很明亮,从刺桐和檀香树叶的缝隙里看到一幕活像西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拥抱镜头。夫妻俩放开手以后,这回轮到彼得和罗茜玛丽一个接一个地扑向他们的妈妈。靠着栏杆蹲在那里的幸子从走廊躲进纸槅扇。舒尔茨夫人似乎没有发现这一幕已经被人家看到,当她放下罗茜玛丽时,由于高兴过度,从篱笆对面探过头来,向这边的院子东张西望,并狂喊:“太太!太太!我先生回来了。彼得和罗茜玛丽也回来了……”
“哎呀,那太好了。”幸子不由得从槅扇后面跑出来,站立在栏杆那里。同时,在隔壁屋子里学习的悦子也放下她手中的铅笔,来到窗口。
“彼得哥哥!露宓姐姐!……”
“万岁!”
“万岁!”
三个孩子楼上楼下招着手遥相呼应,舒尔茨夫妇也挥舞着他们的手。
“太太,”这回幸子从楼上高声说,“您先生去神户了吗?”
“我先生是在去神户的路上碰到彼得和露宓的。他们三个就一道回来了。”
“原来是在路上碰见的吗,那真好哇。……彼得弟弟,你在哪里碰到你爸爸的?”因为舒尔茨夫人的日本话听着叫人打瞌睡,幸子就和彼得攀谈起来。
“在国道德井附近碰上的。”
“那么你是从神户一直徒步走到德井的吗?”
“不,不是的。三宫到滩的那段路有国营电车。”
“啊,国营电车通到滩吗?”
“是的。我带着露宓从滩走到德井时,碰上了爸爸。”
“不过能碰上你爸爸可真巧啊。从德井到芦屋走的哪条路?”
“走的是国道。可是别的地方也走了,例如省线的路轨上,更多是走了山地和没有马路的地方。”
“那真不容易啊。洪水没退的地方还很多吗?”
“不是很多。……还有点儿。……东一片西一片的……”
彼得讲的话,细细盘问起来,有些地方毕竟还靠不住,比如某处是怎样走过的,哪些地方的水还没有退,沿路的状况到底怎样,这些他都没有讲清楚。不过看到像罗茜玛丽这样一个小姑娘都平安无事地走回家,父子三人的服装也并不怎样拖泥带水,就看出他们走了那么许多路并没有遇到特殊的危险和困难。这样的话,幸子对于丈夫和妹妹至今没有回家这件事就格外猜疑起来。这样两个少男少女用了半天时间能从神户走到家,那么丈夫和妹妹早该回来了,可是至今没有回来,那就不得不猜想已经出了什么乱子。而且问题就出在妙子身上,自己的丈夫甚至连同庄吉说不定都为了搭救和搜寻妙子费去大量的时间。
“太太,您先生和妹妹怎么样了,还没回家吗?”
“还没回家。舒尔茨先生和您的孩子们都已经回来了,不知他们为什么还不回家,我很担心呢。”
幸子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不由得一点点变成哭声了。面孔让刺桐树叶遮住的舒尔茨夫人,连声“咳,咳”地咂嘴。
“太太,”这时阿春走上楼来,两手支在门槛上,“奥畑先生说他现在想去野寄那边看看,让我禀告太太一声。”
七
幸子来到楼下时,奥畑拄着一根金把手的白蜡木手杖已经站在门口的泥地上了。
“刚才您在楼上讲的话我听到了,那儿两个西洋人的孩子都回家了,细姑娘怎么还不回家呢?”
“是呀,我也这样想。”
“不管怎么样,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想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得来打搅一次。”
“谢谢。……天已经黑了,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怎么样?”
“可是坐在这里也不放心。有时间在这里等,我想还不如早点去看一下。”
“噢,是吗……”
幸子这时只要是真心惦念她妹妹的人,无论是谁,她都同样感激,所以在这个青年面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么,我去了。……姐姐也不用这么担心……”
“谢谢你,一路请留神。”幸子自己也走下泥地,问他,“带手电了没有?”
“带了。”奥畑慌忙从木板台阶上的巴拿马草帽底下取出两件东西,把其中的一件迅速塞进口袋,余下的一件就是手电。塞进口袋的那件看出是莱卡或康太斯照相机,洪水泛滥时手里拿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自觉没趣吧。
奥畑走后,幸子独自靠在门柱上凝视暮色,站立了好一会儿,依然看不到丈夫他们回来的征兆,所以她就回到会客室,点上一支蜡烛,坐在椅子里想镇静一下焦躁的情绪。阿春走进来了,怕怕缩缩地察看幸子的脸色,动问要不要开晚饭。幸子知道晚饭时间早已过了,可是怎么也不想吃饭,因此她吩咐阿春:“我现在不想吃,你先开悦子的饭吧。”上楼去的阿春马上回到楼下说:“小姐说她也等一会儿吃。”悦子平常总不愿意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楼上,这时她的功课已做完了,还乖乖地一直守在屋子里不出来,这是少见的怪事。原来她觉得像今天这种时候,再去和妈妈纠缠不清,准会挨骂的,所以才不去接近她妈妈。这样过了二三十分钟,幸子又不安起来,想到了什么东西似的走上楼去,也不招呼悦子,悄悄地走进妙子住的那间屋子,点上一支蜡烛。她走向南面挂着匾额的地方,仿佛被吸引住了似的,对着镶嵌在里面的四张照片一一仔细端详起来。
那几张照片是上个月五日乡土会上板仓给妙子拍的“雪”舞。那天妙子跳舞的时候,板仓把镜头对准她没头没脑地拍个不停。傍晚妙子卸装之前,又让她立在金屏风前面,指定各种姿势拍了许多张。匾额里那四张照片,是妙子亲自从许多冲洗出来的照片中挑选出来让放大的。这四张照片显然是后来指定拍摄的。为了拍这几张照,板仓大事铺张,对光线的效果煞费苦心。值得一提的是,他非常热心地观看舞蹈,在指定舞姿时,他一会儿说:“细姑娘,不是有‘罗衾冰冷’那句歌词吗?”一会儿又说:“请做出‘枕畔微闻雨霰声’那句歌词的舞姿来。”他不仅记住了歌词,还记住了舞姿,而且他自己还做出那舞姿给人看。正因为这样,这四张照片不妨可以说是板仓杰作中的样板。现在想来,当时妙子毫不经心地一举手、一投足、一眨眼、一吐语,幸子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虽说妙子那天是第一次公开表演“雪”舞,舞得却很成功。不仅幸子觉得这样,连山村作师傅都赞赏了。一方面这自然是要归功于师傅每天远道赶来精心指导,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妙子从小学过舞蹈,生来就有艺术的天分。这样说也许会被看成是在吹捧自己的妹妹,不过幸子就是这样想的。幸子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一激动,马上就会掉眼泪,那天她一面观看妙子的舞蹈,一面被她那精湛的舞技感动得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今天对着这四张照片,她又产生了和上次同样的心情。那四张照片中,她特别爱好“心随夜半钟声远”这句歌词后面过门处那个镜头——打开的雨伞撂在身后,双膝支撑着弯倒的身体,上身侧向左边,两手拢袖,微微歪着点儿头,出神地倾听钟声消失在遥远的雪空。练习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妙子合着师傅嘴里哼哼的三弦曲调的拍子,做出这一动作,觉得最中自己的心意。到了公开演出那天,由于衣裳和发型的烘托,姿态显得比练习时更胜过几倍。幸子这样爱好那个舞姿,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也许因为在这个舞姿中,能看到平常洋气十足的妙子身上所缺少的那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吧。幸子觉得她们四姐妹中,唯独妙子类型特殊,是个活泼进取、想到什么就旁若无人地干出来的现代姑娘,她那种作风有时甚至叫人憎恨。可是现在看到这一舞姿的时候,就会发现妙子身上依然有着日本妇女传统的优雅气质,对她生出一种和向来不一样的怜爱。再说她头上梳了从来不梳的旧式发型,面部施了旧式化妆,一张面孔和往常全然变了样,那种天生的活泼劲儿消失了,呈现出符合于她实际年龄的那种“中年美”,幸子对此也产生一种好感。现在想起来,一个月以前这个妹妹打扮出这样一副意态可嘉的模样而且拍了这样的照片,似乎并非偶然,几乎带点不祥的兆头。这样说起来,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的那张照片,说不定要变成一张纪念照片了。幸子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到妹妹穿了大姐的嫁衣,不由得伤心起来,想哭又哭不出的情景。自己一心盼望能看到这个妹妹哪天也穿了这样的盛装出嫁,这个愿望终于成了镜花水月,这张照片里的模样难道竟成了最后的盛装吗?幸子竭力想否定这个想法,越是瞅着匾额里的那张照片,心里就越毛,于是就把眼光移到壁龛旁边那个木架上去,那里摆着妙子最近做成的羽毛侍女的布娃娃。两三年前尾上菊五郎在大阪歌舞伎剧场上演这出戏和“浪荡和尚”的时候,妙子去看过多次,她十分仔细地观察菊五郎的舞蹈,这个布娃娃的面貌虽则不怎样像菊五郎,可是她从身段的某些地方巧妙地抓住了演员的特点,使人觉得菊五郎就在眼前。真的,这个妹妹无论干啥都这样灵巧……也许是因为姐妹几个她出世最晚,身世最不幸,人情世故反而比谁都懂得多,幸子本人和雪子几乎都被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幸子因为过分怜惜雪子,对于这个妹妹多少有些疏远,这是不对的。今后对她也要和雪子一视同仁。飞来横祸当然不至于发生,只要她这次平安回家,自己一定说服丈夫同意她去法国,并且使她能和奥畑结婚。
屋外天全黑了,停了电的屋子,晚上更是漆黑一片。远处传来幽静的蛙声。透过院子里的树叶闪出一线亮光,幸子走到屋檐下一看,原来是舒尔茨家餐室里的烛光。舒尔茨在高声谈话,中间还穿插着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声音。他们一家现在正围着餐桌,父亲、儿子和女儿正在把当天的冒险故事轮番讲给母亲听。从闪烁的烛光中,幸子可以推测出邻家幸福地用晚餐的模样,从而产生不安的情绪。这时听到约翰尼跑过草坪,同时听到庄吉从门口那边发出的威势十足的“回来了”的喊声。
“妈妈!”悦子在隔壁屋子里也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回来了。”幸子也说。转眼之间母女俩同时跑下了楼。
门口没有灯光,看不清什么样子,可是在庄吉报到之后,接着就是丈夫的一声“回来啦”。
“细姑娘呢?”
“细姑娘也在,”丈夫马上应了一声。由于妙子没有答应,幸子不放心,问道:“怎么啦,细姑娘?……怎么啦?……”
幸子尽往泥地那边瞅,阿春在她背后举起烛台。摇曳的烛光约略照出了泥地上的三个人是谁,幸子终于看到站在那里的妙子和今朝外出时判若两人,她身上穿了一件棉绸单衣,两只大眼睛直瞪着自己。
“二姐!……”
妙子极度激动地颤声刚叫出这一声,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似的“咳”地喘了一口气。幸子总以为她要哭了,她却把脸伏在木台阶上了。
“怎么啦,细姑娘?……受了伤吗?”
“没有受什么伤,”又是丈夫代答的。“……遭到了灭顶之灾,是板仓搭救的。”
“板仓?”
幸子向三个人背后望了一下……板仓不在那里。
“得了,拿桶水来吧。”贞之助浑身泥浆,皮鞋也不见了,赤着脚穿了一双木屐,木屐上、脚上以及腿上全都是泥。
八
妙子遇难的经过,当天晚上由她本人和贞之助轮番对幸子讲了,现在把大致情节记述如下。
那天早晨阿春送悦子去学校,回家不久,妙子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了家,她像往常那样在国道津知车站乘上公共汽车。那时雨已经下得非常大,可是公共汽车照常行驶。她照旧在甲南女子学校前下了车,从那儿走不到几步路就跨进西服学院的大门,那时大约九点钟左右。西服学院名为学院,其实就像私塾那样悠闲。再说天气又那么恶劣,外界在纷纷传说要发山洪,因此缺席的人很多,到校的也安不下心来,于是决定停课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妙子一个,被玉置院长留下喝咖啡,在院长住的另一栋房子里谈了一会儿天。玉置院长年纪比妙子大七八岁,丈夫是个工学士,在住友铜厂当技师,夫妻俩只有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她自己当了神户某百货公司女式西服部的顾问,同时开办了这个西服学院。在学院近旁,盖了一栋西班牙式的漂亮的平房住宅,庭园和校舍衔接,中间有个小门相通。妙子和玉置名分上是师生,却受到玉置的宠爱,经常被邀请去她家做客。那天又被邀进她家会客室,听她讲述可供留学法国作参考的许多情况。玉置院长曾在巴黎学习过几年,她劝妙子无论如何去一次法国,自己将尽力介绍,她边说边点起酒精炉煮咖啡。这时暴雨继续下个不停,妙子就说:“这样大的雨要回去也不能回去,怎么办……”玉置说:“没关系,等雨下小了我也要出去,再稍稍休息一会儿吧。”两人正在说话,一声“我回来了”,十岁的儿子弘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母亲问他:“哎呀,学校怎么啦?”他答道:“今天只上了一小时课就放学了。说是发洪水,路上危险,这下就可以回家了。”“嗨,洪水会发吗?”院长这样一问,弘就说:“你知道什么!走回家时,洪水滚滚地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它赶上,我拼命跑回来的。”正讲的时候,哗的一声,泥水的奔流冲进了院子,转眼间就要淹没壁龛,院长和妙子慌忙关闭那边的门。这时又听到走廊那边犹如涨潮那样哗哗的响声,洪流从弘进屋的那个门洞冲了进来。
要是单从屋子里闩上门,马上就会被冲开,于是三个人用身体顶住房门,可是水仍然扑通扑通地打上来,仿佛要冲破房门似的。他们就合力把桌子和椅子充当支柱,顶住那扇门,然后把安乐椅紧靠在门背后,盘腿坐在上面顽抗的弘这时“喔唷”一声,大笑起来。因为房门忽然开了,安乐椅连同坐在上面的弘都漂在水上了。院长就说:“哎呀,这可了不得,不要让唱片沾了水。”急急忙忙取出橱里的唱片,想放在高处,可是没有搁板或别的东西,只能把它堆放在已经泡在水里的钢琴上。这般那般地忙乱了一阵之后,屋子里的水已经齐腹深了,三合一的桌子、煮咖啡的玻璃器皿、糖缸子、石竹花之类的什物,东一个西一个地漂得一屋子。院长担心壁炉架上妙子做的那个法国布娃娃,就问:“妙子小姐,那个布娃娃没事吧?”妙子回说:“大概没事吧,不见得会发那样大的水。”其实,那时他们三个人还叽里呱啦的有说有笑,不当一回事。弘看到他的书包被水冲走,伸手去捞,让漂来的收音机碰痛了头,叫出一声“喔唷”的时候,院长、妙子、连同碰痛了头的弘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样吵吵嚷嚷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神色严肃、一言不发了。在妙子的记忆里,转眼之间水已淹到胸口,妙子攥住窗帘往墙根靠,大概是让那窗帘碰了吧,一个匾额从头上掉下来,漂浮在她的眼前。那是院长珍藏的岸田刘生[154]的《丽子像》,镜框在水里一起一伏,漂浮到屋角去了,院长和妙子恨恨地盯着它却一筹莫展。
“小弘,你行吗?”院长说话的声音和先前完全不同了。
“嗯。”弘应了一声,身体都立不直了,就爬上了钢琴。
妙子想起幼年看过的西洋侦探电影里的情景:侦探突然掉进了地下室,地下室像箱子那样四面紧闭着,水不停地灌进去,侦探的身体一寸寸地被淹没。那时他们三个人分散在三处,弘站在东边那架钢琴上,妙子在西边窗口的窗帘那里,玉置院长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原是用来堵门的,后来被水冲回到屋子中央来了。妙子觉得自己也有些站立不住了,她攥住窗帘用脚找个站立的东西,正好碰到一爿三合一桌子,于是把它横倒了站在那上面(过后才知道,那时水里都是泥浆,大部分是砂土,它起着粘牢什物的作用。洪水退后,看到桌子椅子都被埋在砂土里,固定在一处,移动不得。房屋也是这样,屋子里塞满砂土,很多房屋因此避免了流失和倒塌)。他们不是没有想到逃出屋外的方法,打破窗子往外逃,说不定还是办得到的。可是妙子往窗外一看(窗子是上下对拉的双重窗,早先因为雨打进屋子,所以只把上半截拉开一两寸,其余都闭紧了),屋外的水位几乎和屋子一样高,屋子里的水就像泥沼似的渐渐沉淀下来,窗外的水却是汹涌的激流。再说屋外除了离窗口四五尺处有一个遮西山太阳的藤棚而外,都是一片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建筑物的草坪。要是逃出窗外,就必须能泅到藤棚那里,爬上棚架才成,可是在到达棚架以前就将被洪流卷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弘站在钢琴上,伸手摸天花板。的确,要是能打破天花板,爬上屋顶去,这当然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不过凭一个十岁的少年和女娘们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弘忽然问他母亲,阿兼不知在干啥。他母亲回答说刚才还见她在女佣的屋子里,不知现在怎样了。弘又说:“不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吗?”他妈妈就此不吭声了。三个人默默地凝视着把他们相互分隔的水面,水面又稍稍上涨了一些,离开天花板只有三四尺光景了。妙子把横倒的桌子重新竖起,然后站在上面(桌子埋在泥沙里,重新竖起时很费劲,脚都被绊住了)。她两手紧紧抓牢窗帘上的铁杆,只把一个头露出水面。立在中央那张桌子上的院长的情形也差不多,她头上恰好有一架硬铝合金做的间接照明的冕形吊灯,它的三根链条很粗,一旦立不住脚,就可以抓住它。
“妈妈,我会死吗?”弘说。因为他妈妈没有搭理,他又问了一遍:“我要死了吧,会死吗?”
“哪里会死呢,这种事情……”院长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没有说出下文,嘟嘟囔囔地只在动着嘴巴,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妙子看着头露在水面的院长,觉得人临死时候的脸大概就是这副模样,而且完全明白这时自己的脸准和对方一样,懂得人到无可挽救快死的时候会意外地镇静,什么都不怕了。
妙子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似乎有三四个小时,其实大概还不到一小时。前面讲到她凭借的那个玻璃窗的上部有一两寸敞开着,屋外的浊流从那里涌了进来,她一手攥住窗帘,一手拼命想关闭那窗子,就在这个时候——不,其实在此以前不久——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顶跳到藤棚上。正在吃惊时,那个人影来到藤棚的最东面,也就是最最接近妙子从那里张望窗外的地方,那人抓住棚柱子跳入浊流,全身当然浸在水里,似乎快被洪流冲走的样子,他一手抓住棚柱子不放,转身朝对窗口,和妙子照了一面。他瞥了妙子一眼,接着就在准备什么。妙子最初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一手抓住藤棚,一手穿过激流,想伸到窗口来。就在这时,妙子才认出那上身穿了一件皮的短上衣,头上戴了飞行员戴的皮帽,眼睛在眨巴着的人是摄影师板仓。
听说那件皮的短上衣板仓在美国时经常穿,妙子却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样的上衣,脸又被飞行帽遮盖了,何况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连做梦也想不到板仓会到来。再说暴雨和激流弄得周围白濛濛的,尤其是妙子当时心境混乱,一时怎么也认不出是板仓。当她认出是板仓时,就高声叫喊:“板仓老板。”她叫的固然是板仓,同时也是通知院长和弘,使他们知道有人来搭救了,给他们打气。随后她施展出浑身的气力,想打开那被水粘牢的玻璃窗,本想把窗往上推,不料反倒拉了下来,窗的缝隙刚够探出一个身体。她好不容易打开那里的窗子,板仓的手立即伸了过来,她上半身探出窗外,用右手抓牢对方的手。这时她的身体受到激流的汹涌冲击,她那紧握着窗钩的左手眼看就要抓不住钩子了。板仓这才开口说:“放开你那只手!抓紧我的手,放开你那只手!”妙子当时只能听天由命了。一瞬间,板仓的手和妙子的手犹如锁链那样尽量张开,仿佛将被冲到下游去了,可是转眼之间,板仓一把就将妙子的身体拉到他身边(事后板仓也承认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死劲拉住她)。板仓又说:“照我的样子攥住这个地方。”妙子就照他的样伸开两手攥住藤棚的边缘,可是这比呆在屋子里危险得多,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了。
“不成呀,我快被冲走了。”
“耐着点儿吧,紧紧抓住那儿不能放手。”板仓边说边在激流中挣扎着爬上棚顶,拨开藤蔓,在棚顶开了个窟窿,从那儿伸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自己这条命总算捡到了,这是妙子当时所想到的。水势说不定马上就要涨到棚上来,可是从这里可以逃上屋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板仓总会设法搭救的。妙子先前只在小屋子里折腾,无法想象屋外的样子,这时她站立在棚顶上,才清楚地看到仅仅一两小时之间外界所发生的变化。当时她接触到的情景,正和贞之助走过田中小河上那顶铁桥时,立在国营铁道路轨上所看到的“一片汪洋”的景状相同。只不过贞之助那时是在东岸看那个海,妙子是站在那个海的中央,看到周围全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她方才还觉得已经脱险了,可是此刻见到惊涛骇浪的威势,又担心脱险只是暂时的,最后说不定难免一死,想到自己以及板仓要逃出洪水的包围还很成问题。一时又想到院长和弘还在屋子里,她就对板仓说:“院长和她儿子弘还在屋子里呢,请你想办法救救呀。”正在催促的时候,上游漂来一根圆柱子,打着藤棚,发出咚的一声,震得藤棚都摇晃了。板仓叫了声“行啦”,又跳进水去捞起那根柱子,把它当作桥梁,从藤棚通向窗口,柱子的一头塞进窗洞,另一头妙子也帮着把它缚在棚架的柱子上。独木桥架好以后,板仓从桥上走到对面,钻进窗洞。好久不见他出来,后来才知道他在窗口把窗帘扯成长条,编成绳子,先把绳子扔给离窗较近的院长,院长接在手里,再扔给站在钢琴上的儿子弘。板仓让他们两个攥紧绳子,先把他们拉到窗口,然后把弘从木柱上拉到藤棚,抱上棚架,再回到窗口去如法炮制,把院长也救了出来。
板仓的救援活动似乎费了许多时间,又似乎没有多久,实际上到底花了多少时间,事后追想起来也弄不明白。当时板仓手上戴了一只美国买的自动防水手表,那只表浸在水里也没问题,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失效了。总之,三个人总算都救了出来,在藤棚上站的站,坐的坐,休息了片刻。那时雨下得还很大,水势还在上涨,藤棚也不见得安全,所以又把那柱子作为渡桥,逃上了屋顶(那根柱子旁边又漂来两三根木材,堆叠得犹如筏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妙子逃上屋顶后,才有闲心情去追问板仓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他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据板仓说,那天早晨他预先料到当天要发洪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一位老汉预言大阪和神户之间每隔六七十年要发一次山洪,这在历史上是有记录的,今年恰好逢上这一年。板仓听了这个预言,深信不疑。他脑子里既然有了这样一件事,逢到连日倾盆大雨,他早就惴惴不安了。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动荡不安起来,只听说住吉川的大堤要决口了,自卫团在巡逻,弄得他坐立不安,想亲自出去看看形势,于是就来到住吉川附近。他在住吉川两岸来回察看,看出形势不妙,要出大乱子,当他打水道路回到野寄的时候,就遇上了山洪。尽管如此(即使他预料到会发山洪),他最初就穿上短上衣出门,特别是跑到野寄一带徘徊,那就有点儿奇怪了。妙子今天要去玉置那个西服学院学习,他是知道的,难道他在走出家门时早就抱了这样一个预谋:万一妙子遭难,他第一个扑上去救援。问题就在这里了,现在姑且不去研究它。总之,妙子在藤棚上听到的是当他东躲西闪逃避洪水的时候,偶然想起细姑娘今天要去西服学院,这就排除万难也非去救援不可,于是他不顾一切在浊流中赶了来。在他到达学院以前,中途拼死奋斗的情形,他后来对妙子讲得很多,这里没有详述的必要。不过,他也和贞之助一样,都是沿着路轨奔向甲南女子学校的。只是他比贞之助早到一两小时,所以才有可能突破洪流。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三次被洪水冲倒而没有死,那时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投身到洪流中去,这大概不假。等他来到学院的校舍以后,山洪达到了顶点。他在校舍屋顶上茫然失措地呆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玉置院长家女佣宿舍的屋顶上有人在向他招手,原来是院长家的女佣阿兼。阿兼看到她已被板仓发现,就竖起三个指头指指会客室的窗户,然后在空中用楷体写出妙子的名字给他看。板仓因此知道屋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妙子。他一知道这事,立刻再跳进激流,在半受冲击半被淹溺中泅水,终于泅到藤棚。这最后的死斗的确非常冒险,不难看出是他九死一生的拼搏。
九
当板仓在进行上面那些救援工作时,正好是贞之助在列车中避难的时候。贞之助好不容易逃进甲南女子学校,被收容在二楼一间指定为灾民临时休憩的屋子里,一直休息到下午三点钟。不久雨停止了,水也渐渐开始退了,他就向离甲南女子学校不远的西服学院走去。那天的道路当然不像平常那样好走,虽说水已退了,地上却全是沙土。有些地方沙土堆得高过了屋檐,也不算一回事,简直像被暴风雪封闭了的北国市镇的景色。而且最叫人挠头的是到处都是陷人的泥沼,一不小心踩在上面,就会遭到灭顶之灾。贞之助先前已经陷进了一次,等到拔出脚来,皮鞋只剩下一只了。因此他索性把另外那只皮鞋也扔了,只穿一双袜子走路。平常一两分钟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回足足走了二三十分钟。
走到西服学院一看,它周围左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学校的大门几乎全埋没了,只露出一点儿门柱子的头。平房校舍全都埋在沙土里,只剩下石板瓦盖的屋顶。贞之助一心以为妙子她们会在屋顶上避难,岂知屋顶上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学生们到底怎么样了呢?都幸运地逃走了吗?还是被洪水冲走了呢?或者埋在沙土下面了呢?他很失望地穿过校舍的南边(那里也相当危险,每走一步路,沙土都陷到胫部),以前那里是花坛和草坪,玉置院长的住宅就在那个地方。藤棚只剩上面缠着藤的那部分露出在地面上,旁边还有两三根漂来的木材堆叠在那里,无法搬动。这时他出乎意外地发现妙子、板仓、玉置院长、弘以及女佣阿兼五个人都聚集在院长宅的红瓦屋顶上。
板仓把他救出三人的劳绩对贞之助讲了一遍,然后解释说:“水已经退得这样,本想送细姑娘回芦屋,一则因为细姑娘过于疲劳,再则因为自己走后,撂下玉置院长和小哥儿不放心,所以暂时再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实际上不是过来人不知道,玉置院长、妙子和弘当时都害了极度的恐惧症,尽管天已放晴,眼看水在一点点地退下去,他们仍然不相信身体已经安全,还在不住地发抖,事后想起来实在很可笑。板仓曾催促妙子说:“老爷和太太很不放心,应该早点回府,我送您去。”妙子自己也想到这点,地面上的沙土堆得和屋檐一样高,走下去毫无问题,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里也有危险在等待着她,不敢走下去。再加玉置院长胆小,说什么:“妙子小姐和板仓老板走后,我们怎么办呢。我先生虽则马上就会赶到,可是不久天就要黑了,今夜说不定得住在屋顶上了。”弘和阿兼也再三恳求板仓多呆一会儿,正在这时贞之助到来了。不过,贞之助一爬上屋顶,反倒松了一口气,累极了的身体一歇下来,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因此就在屋顶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仰头看着放晴的青天。大概四点半钟左右(贞之助的手表也坏了),御影町玉置院长家的亲戚派来慰问院长和弘的男佣到来了。贞之助和板仓趁此机会照料着妙子往回走。妙子的体力还没恢复,神志也不太清楚,始终要贞之助和板仓搀扶或者背着走。住吉川原来的河道全干涸了,在它的东面出现一条新河道,横亘在国道甲南女子学校前直到田中那一带地方。总之,要穿过那条新河道非常困难。他们走到那条河道半中间的时候,碰巧遇上从东面涉水过来的庄吉,一行变成了四个人。到达田中时,板仓说:“我家就在左近,去休息一会儿怎样?其实我还担心着家里的情况哩。”贞之助急于回家,可是看到妙子那个样子,为了让她休息一下,又在板仓家呆了一小时左右。独身的板仓和他妹妹一起过活,楼上是摄影室和作坊,楼下住人。去到他家一看,室内浸水一尺多深,受灾也不轻。贞之助一行被邀到楼上的摄影室,喝了几瓶从泥水中捞出来的汽水。这当儿妙子趁机脱掉被雨水和泥浆浸湿了的袱罗纱西服,擦干肢体,听从板仓的忠告,借了他妹妹的棉绸单衣换上了。原来光着脚丫子的贞之助,离开他家时也借了板仓的萨摩木屐穿上了。板仓不顾贞之助“已经有庄吉伴同,没问题了”的劝阻,坚持要再送一程,把他们送出了田中地界才回去。
幸子以为走岔了路没有碰上妙子的奥畑,说不定还要来探望一次,可是那天晚上他终于没有再来,第二天派板仓作为他的代表来探望。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夜板仓送走妙子回到家里不久,启就来到他家,告诉他说:“今晚在芦屋莳冈家守候细姑娘,等了好久不见她回家,因此打算去那边接她,沿国道走着,终于走到这里来了。本想去野寄看看情况,可是天已经漆黑,再往前去,一路都是水,哧噗哧噗地涉水走过去也够呛,想到莫如向你打听一下消息,所以就上你这里来了。”板仓听到他这番话,就把当天上午搭救妙子出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请他安心。因此他说:“既然这样,我就直接回大阪了。本来应该再去一次芦屋才对,希望你明天上午就去告诉他们,因为从你这里听到细姑娘平安无事,就放心回大阪,不再去芦屋了。”“他还吩咐我代他问候细姑娘今天好不好,尽管没有受伤,会不会犯感冒,所以我才来的。”板仓这样说。
妙子今天已经全好了,她和幸子一同来到会客室,又一次向板仓申谢昨天救助之恩,你一言我一语地回想那千钧一发的一两小时中间的经历。特别是逃上屋顶后,妙子身上只穿一件夏服,淋着倾盆大雨,最后连感冒都没犯,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板仓指出那种时候由于精神集中,反倒全然无事,谈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
可是,妙子在和洪水搏斗时看来使尽了体力,第二天起,浑身关节开始发痛,右边胳肢窝下特别痛得厉害,担心会变成肋膜炎,幸而几天以后就好了。两三天后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雷阵雨,妙子听到那哗哗的雨声,又吓得心惊肉跳。遇到雨就怕,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毕竟是那次洪灾所造成的恐惧症还潜伏在什么地方,几天之后,半夜里下雨时,又疑心会发洪水,弄得她一夜没睡好觉。
十
大阪、神户两地的民众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方才知道惨祸的全貌,再次吓了一跳。芦屋幸子家里,事后的四五天中,每天都有亲友来探视慰问,忙得她应接不暇。后来电话、电灯、煤气和自来水等设备逐渐恢复正常,混乱也一点点平静下来。不过,到处堆积着的泥砂由于战争中人手和卡车不足,没法迅速清除,大热天人在白茫茫的一片沙尘中来往,这景象有点像往年大地震后东京街头的状况。阪急电车芦屋川站原来的站台被埋在沙土中,只能在沙堆上兴工建造一个临时站台,陆桥上面又架了高高的一顶桥,电车在桥上通行。阪急那顶桥和国道业平桥之间,河床几乎和两岸的马路一样高,稍稍下点儿雨,就会泛滥成灾,一天也不能放置不管。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连日在疏浚,就像蚂蚁搬糖山那样,怎么也解决不了问题。河堤上的松树可惜都让沙尘玷污了。再加洪灾以后偏偏连日天气晴朗,因此沙尘格外弥漫,弄得芦屋这个有名的高级住宅区今年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那种风貌。
相隔两个半月雪子从东京回到芦屋,正是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夏天。水灾当天,东京的晚报上就刊登出消息来了,可是不知道详细情形,涩谷家中都很担心这件事。看了报纸,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的灾情显然最严重,雪子读到甲南小学校的学生遇难死亡的消息时,特别想知道悦子的情况到底怎样。第二天贞之助从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打来了电话,鹤子和雪子姐妹俩轮流接听,想打听的消息大体都问了。雪子当时说她非常不放心,马上就想去芦屋看看,征求贞之助的意见。贞之助说想来当然可以来,家里的情况既然是这样,实在用不着特地赶来一趟。再说大阪往西的铁路还没有修通。这样讲了以后,贞之助就把电话挂断了。可是那天晚上他和幸子谈到东京时,告诉幸子说:“雪子妹妹想来芦屋,我劝她不用来,可是她借口慰问,说不定还是要来的。”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幸子果然收到雪子的来信,信里说她想和九死一生的细姑娘见见面,还想看看这次水灾把印象很深的芦屋究竟破坏到什么程度,不亲自跑一趟,心里总不踏实,说不定一两日内突然就动身。
由于她先打了招呼,所以动身那天故意不打电报,坐上“燕”号特别快车就离京了。在大阪换乘阪神电车,在芦屋下车时刚好碰上一辆出租汽车,不到六点钟就到达姐姐家。
“您回来啦。”
雪子把衣箱递给出迎的阿春,就此走进会客室。家里静得鸦雀无声,因此她问阿春:“二姐在家吗?”
阿春把电风扇的风朝对雪子,回说:“噢,太太刚刚去舒尔茨先生家了……”
“小悦呢?”
“小姐和细姑娘都应邀去参加舒尔茨先生家的茶会。也快回来了吧,去叫一下怎么样……”
“不用,不用,春倌,你别管啦。”
舒尔茨家的后花园里有孩子们的声音,阿春打算去叫,被雪子拦阻了。雪子走到露台的凉棚底下,独自坐在白桦椅子上。
雪子刚刚来芦屋时,一路上从汽车车窗里看到业平桥附近灾情惨重得出乎意料,使她大吃一惊。可是坐在这个地方所看到的情景,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一草一木都丝毫无损。正好是傍晚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风一下子停了。天气仍然很热,静止的树影格外鲜明,如茵的绿草直透进眼帘。今年春天她去东京时,紫丁香和绣球花正盛开着,水晶花和复瓣棣棠还没有开。现在连杜鹃花和百合花都凋落了,只剩一两朵栀子花余香在枝了。和舒尔茨家接境处的檀香和刺桐枝叶繁茂,二层楼的洋房被它遮去了一半。
两家交界处的铁丝网那边,孩子们正在玩开电车的游戏。人虽看不见,只听到彼得学着电车长的口气说:“下一站是御影,御影到了……”
“……诸位乘客,这辆电车从御影直达芦屋,中途不停车。到住吉、鱼崎、青木、深江去的乘客们请在这里换车。”他说话的声调和阪神电车的车长一模一样,决不像西洋孩子在学话。
“露宓姐姐,那么我们去京都吧。”这回悦子开口了。
“好吧,去东京吧。”罗茜玛丽说。
“不是去东京,是去京都。”
罗茜玛丽似乎不知道京都这个地名,不管悦子三番五次地给她纠正,她还是说“东京”。
“不对,露宓姐姐,是京都呀。”
“我们去东京吧。”
“不是去东京,去东京得停一百次车啦。”
“是呀,明后日就到了呀。”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
“明后日就到东京呀。”
“明后日”这一日语的发音,罗茜玛丽的舌头转不过来。讲惯“后天”的悦子突然听到这个讲法,大概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没有这样的日语呀。”
“悦子姐姐,这棵树日语怎样讲?”
那时刺桐树叶忽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彼得爬上去的时候这样问。这棵刺桐树的树枝叉出到邻家,孩子们平常总爱从舒尔茨家踏上铁丝网篱笆,攀住树枝爬上去。
“那叫刺桐树。”
“叫刺桐桐树吗?”
“不是刺桐桐,是刺桐。”
“刺桐桐。”
“刺桐。”
“刺桐桐。”
不知彼得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他只管说“刺桐桐”,不说“刺桐”。
悦子又生气地说:“不是刺桐桐,只有一个桐。”
她那句话里的“一个桐”,听去就像“一狗洞”,雪子不由得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十一
舒尔茨家的孩子们和悦子不久都放暑假了,每天都相约着聚在一起玩儿。早晨凉爽,他们都在刺桐和檀香树下玩开电车或爬树。中午在家里玩,只有两个女孩子的时候就玩“过家家”,要是彼得和弗利兹也参加的话,就玩打仗。四个人合力搬运会客室里的沙发和安乐椅等笨重木器,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或堆叠起来作为堡垒或火力点,用气枪瞄准攻击。彼得当军官,号令一发出,其余的三个人同时开枪射击。这种时候,那几个德国孩子,连小学都没有进的弗利兹也包括在内,一定把敌人称作“弗郎克来希,弗郎克来希”。最初幸子她们都不懂那是说的啥,后来贞之助对她们说这就是德语的法国。从这件事上,可以使人看出德国人的家庭教育来。可是,为了做这种游戏,莳冈家西式会客室里的家具摆设始终被搅得乱七八糟,全家对此毫无办法。一旦来了客人,女佣们首先必须在门口挡驾,全体出动来拾掇那些堡垒和火力点。有一次舒尔茨夫人偶然从露台看到屋子里的那副模样,吃惊地问:“彼得和弗利兹来您这里玩儿,总搅成这个样儿吗?”幸子无可奈何,只能照实告诉她。夫人苦笑着回去了,后来她究竟管教过孩子没有,就不知道了,他们那些肆无忌惮的行动却丝毫没有改变。
幸子为首的三姐妹让出那间西式会客室给孩子们,作为他们游玩的场所,白天她们总无所事事地呆在餐室西边那个六铺席大的日本式屋子里。那间屋子正对着浴室,中间只隔一条走廊,换洗的衣服都放在那里。它南面对着庭院,可是由于屋檐深,屋子里总是暗暗的,活像软禁游客的暗室[155]。那间屋子太阳光射不到,西墙下面又开了一个垃圾窗,中午时分会有凉飕飕的风吹进来,成了全家最凉快的一间屋子,姐妹三个争相来到那窗子下,躺在席子上度过下午最热的两三个钟头。她们每年一到立秋前十八天就吃不下东西,缺少维生素B而疰夏。特别是本来就瘦弱的雪子瘦得更明显。她今年六月开始闹脚气病,至今一直没有痊愈,所以趁慰问水灾的机会同时转地疗养一下,哪里知道来到这里后,病情反而更加重了,全靠姐姐和妹妹给她打维生素针剂。幸子和妙子也或多或少犯了同样的毛病,所以近来姐妹们互相打针几乎成了她们的日课。幸子身上早就穿了背脊袒露的连衣裙,到了七月二十五六日,连平素不爱穿西服的雪子也无可奈何地穿起了乔其纱西服来了。三人中最活跃的妙子,水灾给她带来的冲击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今年的夏天她不像过去那样精神。西服学院水灾后一直没有开学,夙川的松涛公寓幸而没有受灾,继续做布娃娃本来没有问题,可是她一时还不想干那个活,所以极少到那里去。
水灾以后板仓常常到芦屋来。灾后去他店里拍照的人没有了,买卖暂时停顿下来,因此他去灾区拍摄受灾实况,说是想出一本水灾纪念相册。遇到好天气,他往往穿了一条短裤,提了莱卡照相机东兜西转,带着一副让太阳晒得棕红的汗滋滋的脸,突然跑了来,先到后门口,叫声:“春倌,给点水喝。”
阿春在凉水杯子里放进几块冰给了他。他一气喝完冰水,仔细掸去上衣和裤子上的雪白的尘埃,从厨房来到幸子她们那间六铺席大的午休室,摆一回龙门阵才回去。谈话内容大抵是视察灾情方面的,例如说今天去了布引,或者去了六甲山、越木岩、有马温泉、箕面,有时还拿出他在那些地方拍的照片给她们看,穿插说明他那奇警独特的观察和感想。
有时他高声叫着“太太,不去洗海水澡吗?”走进屋子来催促:“起身吧,起身吧,只管这样躺着不卫生。”幸子她们爱理不理的,他就说:“到芦屋海边去一下,没什么吧,脚气病一游泳就会好的。”几乎要一把拉起幸子似的。还一下子自作主张叫阿春取出太太和小姐们的游泳衣,雇好去海水浴场的汽车,让姐妹三个连同悦子坐上汽车去游泳。有时幸子懒得带同悦子去游泳,往往就让她跟随板仓一块儿去。这样地双方日渐亲近起来,说话的口气也没什么顾虑,变得粗鲁了,他甚至动手乱开壁柜,做出叫人看不入眼的举动来。尽管如此,有什么事情委托他办,他一定不嫌麻烦地给办,方便得很,说话也颇为风趣,这都是他的长处。
一天,姐妹三个躺在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像惯常那样享受着从垃圾窗口吹进来的凉风,一只马蜂从院子里飞了进来,先嗡嗡地在幸子头顶上飞了一圈。
“二姐,一只马蜂。”妙子这样一说,幸子慌忙立起。那只马蜂从雪子头上飞到妙子头上,又飞到幸子那边,在三个人的头上盘旋。袒胸露臂的三姐妹,在那间屋子里东逃西躲,那只马蜂缠住她们不放,她们逃到东,它飞到东,逃到西飞到西,弄得她们哇哇叫,从走廊逃进餐室,再从餐室逃进会客室。吓得正在那里和罗茜玛丽玩“过家家”的悦子问:“什么事呀,妈妈?”话音才落地,马蜂嗡的一声又飞了来,撞在玻璃窗上。
“啊!马蜂来了,马蜂来了。”
这下子连罗茜玛丽和悦子都凑趣参加了进来,五个人犹如在和马蜂捉迷藏,一边“喔”、“喔”地叫喊,一边在屋子里乱逃。是不是她们把马蜂刺激得更兴奋而促使它乱窜呢,还是马蜂原来就有这种习性,看上去它是向院子里飞,却又飞回来追人。她们五个再从餐室穿过走廊逃进六铺席的那间屋子,就这样翻来覆去在几间屋子里乱折腾。
“怎么回事呀?这个热闹劲。”板仓这时突然走进后门,在分隔厨房和走廊的短门帘处探出了他的头。今天他看来是想邀她们去海边的,游泳衣外面罩着一件单衫,头上戴了顶遮阳帽,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春倌,怎么回事呀?”
“让马蜂纠缠住不放哩。”
“哦呀,够气派啦……”一句话没说完,五个人像练习赛跑那样晃动着捏紧的拳头在他眼前一拥而过。
“今天。——可真够呛。”
“马蜂,马蜂,板仓老板,快捉住它。”幸子尖声叫着,仍然一步不停地跑过去。她们都张口露齿,眼睛发亮,一本正经的脸上似笑非笑,起着痉挛。板仓随即脱下他的遮阳帽,啪哒啪哒地把那只马蜂从会客室赶到院子里去了。
“啊,真吓人,多倔强的马蜂呀。”
“什么话,吃惊的是马蜂呀。”
“别开玩笑,刚才真的吓死人。”雪子还在直喘气,苍白的脸上装出一丝笑容说。她犯着脚气病,透过她身上的那件乔其纱西服,可以看到她心脏在怦怦悸动。
十二
进入八月没几天,妙子收到她同门姐妹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山村作师傅因肾脏病恶化住进附近一家医院里去了。
原来每年七八月份山村舞照例停止训练,今年六月举办了一次乡土会,当时师傅的健康状况就不大好,所以决定继续往后推迟一个月的假期,休息到九月份。妙子对于师傅的健康并非不关心,几个月来一直不通消息,是因为师傅的家在天下茶屋,从阪急芦屋坐电车去,要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大阪,还必须在难波换乘南海电车,才能到岛之内的训练场学习,那个地方妙子从来没去过。这时突然接到这样一个通知,而且据说肾脏病已变为尿毒症,可见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病情究竟如何,明天细姑娘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过几天我也要去。”
幸子担心师傅这次发病的原因说不定是今年五六月份,她每天从远处赶来芦屋指导妙子和悦子学舞蹈,劳累过度而造成的。当时她看到师傅脸色苍白浮肿,指导学习时,上气不接下气,尽管本人说“我的健康就靠舞蹈维持”,可是肾脏病患者最忌劳累过度,幸子本想辞退师傅来家里授课,又怕挫伤女儿和妹妹的积极性,再则顾虑到师傅本人非常热心,终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意见,到今天就后悔当初不该让她来。幸子因为过几天自己要去探访,所以在接到明信片的第二天就先派妹妹去了。
妙子原说趁上午凉快的时候去,由于商议究竟带些什么东西去探访病人,费去许多时间,结果还是在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才走。下午五点钟,她呼呼地喘着气回到家里,诉说天下茶屋那一带地方多么热。走进家里六铺席的那间屋子,像剥皮那样把那件被汗水贴牢在身上的西服从头剥光,赤条条的只剩一条宽大的裤衩,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她头上卷了一条湿毛巾,腰里裹了一条大浴巾,走了出来,取出一件宽大的浴衣披在身上,带子也不系,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两个姐姐跟前,坐在电风扇旁边,敞开领子让风吹进胸怀,开始讲山村师傅的病状。
——师傅嘴上尽管说近来身体不好,上个月里并不见得特别严重。平常师傅不大愿意发证书给门弟子袭用她的艺名,可是七月三十日那天给某小姐发袭名证书,在师傅自己家里举行了仪式。那天的天气尽管炎热,师傅却整整齐齐穿上礼服,拜祭上代遗像,事先还按照她祖母留传下来的格式一板三眼地敬酒。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去那位小姐家道贺时,师傅的脸色就不大好。据说八月一日就病倒了。原来南海电车沿线和大阪神户之间不一样,路上树木极少,东一片西一片盖满了住宅房子,妙子流了一身大汗才找到那个医院。师傅住的那间病房又朝西,一屋子的太阳晒得很热,师傅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个徒弟在陪床。师傅的浮肿并不怎么厉害,面孔也不像想象中那样虚肿。妙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她枕头旁边问候时,她似乎已经看不出是谁。据陪床的说,有时意识也清醒一会儿,不过多半在昏睡状态中,还不时说胡话,内容全是和舞蹈有关的。妙子坐了半个小时,告辞出来,她的同门送她到走廊里,告诉她医生说这次怕不济事了。这在妙子一眼看到师傅的病容时,也已经觉察出来了。当妙子在烈日之下喘着气、流着汗赶回家时,想到仅仅来回走了一次,就累得这个样子,像师傅那种身体,每天要来一趟芦屋,那种辛苦,就使她更加深深地体会出来了。
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第二天又让妙子陪同她去医院探望了一次病人。过了四五天,师傅病逝的通知寄来了。那时她们姐妹俩才第一次有机会到已故的师傅家去吊唁。当她们看到师傅住的那个凄凉的大杂院时,简直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大阪历史悠久的山村流舞蹈的唯一传人、继承着由于从前住在南地九郎右卫门町而被称为九山村这样一个家世的第二代师傅的住宅。如此看来,师傅的拮据生活,只能说是潦倒不堪了。原因是死者忠于艺术的良知,极端憎恨人家毁伤上代留传下来的舞蹈规格,不肯顺应时代潮流,一句话,死者是一位不善谋生处世的人。听人家说,第一代鹭作师傅最初是南地演舞场的师傅,负责设计苇边舞的舞姿,第一代祖师死的时候,第二代的作师傅据说曾被聘请去当妓院的舞蹈师傅,可是本人坚决谢绝了。因为当时正盛行藤间和若柳等时髦舞蹈,要是她当了妓院的专属教师,必然会受到妓院方面的种种干涉,不得不按照当时流行的手势改变山村流的舞姿,作师傅决不愿意这样干。死者这种狷介的性格,大大地影响了她的立身处世。由于这种原因,跟她学舞蹈的人也很少。她从小没有父母,是祖父一手抚养大的,艺伎时代虽说曾经有个大财主给她赎身落籍,可是没有和谁结婚,也没有孩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伦之乐。去世之后,吊丧的亲属一个也没有。火葬那天,正当秋老虎肆虐,仅仅由少数几个人在阿部野[156]举行了仪式。这些人都留下来把遗体送到邻近的火葬场,在等待火化的时候,大家谈了许多追怀死者的话。
师傅讨厌交通工具,特别怕坐汽车和船。她笃信宗教,每月二十六日一定去阪急沿线的清荒神庙进香。还有一百二十八个神社的巡回进香,她每个月要去其中的住吉、生玉、高津三社以及最后那个神社。四时八节还要去上町的许多寺院拜地藏菩萨,供奉相当于自己岁数的糕饼。对于舞蹈训练十分热心,遇到关键处所,一遍又一遍地精心指导。比如在“汲潮水”一曲中,载歌载舞到“有谁来同情你呢?让我们分担汲取满潮吧”的时候,她严格要求演员心中要有数,“一个月亮,两个影子”,水桶里还有个月影。又如“铁轮”舞中的“事到如今,你痛悔前愆了吧,那就好好惩罚一下叫你记住”那个处所,当演员抡起铁锤钉钉子的时候,必须注意弯着腰眼神要集中。山村作师傅万事守旧、消极,可是她看到近来上方舞落后于形势,便再也不能坐视,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想法,要是有机会的话,亲自去东京登台演出。再说她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曾对人表示到她六十岁时要租借南演舞场举办一次盛大的舞蹈会。妙子本来是她新收的徒弟,近几年来才渐渐亲密,所以她和幸子只是小心谨慎地听人家谈论。尽管这样,山村作师傅对妙子特别垂青,妙子自己也企图有朝一日能袭用艺名而传师傅的衣钵,可是现在这一希望落空了。
十三
“妈妈,听说舒尔茨伯伯要回德国去了。”
有一天,悦子被邀到舒尔茨家去玩儿,傍晚回家时这样说。
因为是小孩子的话,幸子觉得有点儿靠不住,第二天上午幸子隔着一道铁丝网遇见舒尔茨太太的时候,就追问说:“昨天听悦子说您先生要回国去,是真的吗?”
“真的呀。”舒尔茨太太回答说。“自从日本发动事实上的战争以来,我丈夫的买卖一点儿也做不成了。神户的店铺,今年几乎完全休业了。最初以为战事马上会结束,直等到今天,也不知道哪天能打完仗。我丈夫考虑来,考虑去,终于决定回国。”她还告诉幸子,她丈夫原先在马尼拉做买卖,两三年前来到神户,总算在东洋立下根据地,这下子把多年来的努力白白丢掉,铩羽回国,惋惜得很。再说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我们全家都觉得非常幸运,现在不得不和你们分手,委实难受,尤其是孩子们比我更加忍受不了。他们打算让大孩子彼得跟着他父亲这个月先动身,绕道美国回去,舒尔茨太太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下个月先去马尼拉,暂时住在马尼拉她的妹妹家,然后从马尼拉回欧洲。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她妹妹的家属这次也要回国。她妹妹现在生了病卧倒在本国,舒尔茨太太得去马尼拉收拾她妹妹的家,包装好行李,除了自己的孩子而外,还要带同她妹妹的三个孩子一道回国。因此,她和罗茜玛丽还得等二十天以后再动身。可是舒尔茨先生和彼得,已经预订了八月下旬从横滨起航的加拿大皇后号的船票,简直就是眼前的事情了。
莳冈家呢,悦子从七月底起,又犯了轻度的神经衰弱和脚气病,虽说没有去年那样严重,可是老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趁现在病情没有发展的时机,想带她去东京找个神经科专家给诊断一下。她从来没有去过东京,平常总说她的同班同学谁和谁参拜了二重桥[157],非常羡慕那些人,所以要是带她去东京见见世面,她一定高兴得很。再说长房搬到东京涩谷以后,幸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借此机会去一次,也非常理想。她原来打算一交八月就和悦子、雪子三个人动身去东京,后来因为山村作师傅生病等其他事情拖延了下来,弄得这个月去得成去不成都不知道了。可是,彼得父子这几天里就要从横滨启程,幸子想趁现在动身还可以去送送他们。偏巧启程那天正好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幸子必须代表长房的姐姐去上本町的寺院施舍饿鬼,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非去不可。因此,只得在十七日举行一个茶话会给彼得送别,招待了彼得、罗茜玛丽和弗利兹。隔了一天,十九日那天舒尔茨家为孩子们举办了临别纪念茶话会,招待了彼得和罗茜玛丽的德国小朋友,其中唯一的一个日本客人就是悦子。二十日下午,彼得独自来到莳冈家辞行,和全家的人一一握手,告别时他说:“明天早晨我和爸爸从三宫动身去横滨,绕道美国回去,估计九月上旬到达德国,定居在汉堡,今后希望你们一定来汉堡玩儿。”还说:“路过美国时想买件东西送给悦子姐姐,喜欢什么请对我说。”悦子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就请彼得给买双皮鞋。彼得因此要了悦子的一双鞋子带回家。可是不久他又拿着纸、笔和卷尺回来说:“妈妈说按照悦子姐姐的脚寸大小测量,比借鞋子还好,所以我来量一下。”说着就把纸铺平,让悦子把脚放在纸上,依照他妈妈教的方法画下脚寸,然后回去了。
二十二日早晨,悦子由雪子陪同着去三宫车站送舒尔茨父子。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围着餐桌谈论起他们父子,讲到早晨送别时彼得十分依依不舍,火车开动之前他还再三问:“悦子姐姐什么时候去东京?要是去的话,能不能到船上去看看?起航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是想见面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见一次面。”看他的样子觉得怪可怜的。由于有这样一件事,幸子就说:“既然这样,悦子去横滨送送彼得吧。妈妈得过了二十四日才能去。悦子和阿姨明天夜车就动身,后天早晨在横滨一下车,立即去加拿大皇后号好吗?妈妈二十六日左右也要去,悦子先去游览一下东京,在涩谷等着怎么样?……嗯,这样办不错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怎么样,雪子妹妹,明天晚上你能动身吗?”
“可是还得买许多东西呀……”
“明天一天不能买齐全吗?”
“那……夜车要是太晚,小悦想睡……后天一大早动身也赶得上吧。”
幸子看到雪子在这种时候都愿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好一天,觉得十分值得同情,就若无其事地说:“真的,后天动身也不晚。”
“怎么一下子就动身回去,不是才来不久吗。”妙子在旁边讲风凉话。
“本想多住些日子,为了小悦要去送彼得,没有法子呀。”
雪子七月里来芦屋的时候,心想大概能在这里呆上两个月,后天必须动身去东京,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里未免觉得有些泄气。不过这次是和悦子在一起,过几天幸子也要来,自己没有尝到一个人单独回东京的那种孤寂滋味。可是幸子母子不会长期呆在东京,悦子的学校一开学,就得回去,今后自己又必须留在东京。一想到这点,雪子才明白到自己想呆在芦屋,固然是由于她愿意和二姐一家生活在一块儿,更主要的怕还是她对于关西这片土地的热爱,她讨厌东京,一则是由于和姐夫合不来,另外也是由于她不服关东的水土。
幸子早就看出这点,所以第二天她故意什么也不过问,一切听凭雪子和悦子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当天早晨雪子还磨磨蹭蹭的,看到悦子一味地想动身,到了下半天她独自匆匆忙忙地打扮一下,让妙子给她打了一针,一句话也不和谁讲,带着阿春翩然出去了。傍晚六点钟后,提了一大捆神户的大丸百货公司以及元町一带的商店包装好的东西回来了。
“这个买来了。”
雪子从她腰带里取出两张第二天早晨“富士号”特别快车的火车票。那次特快车早晨七点从大阪开出,下午三点钟以前到达横滨,所以三点过几分就能赶到轮船码头。这样的话,双方在那里至少可以会见两三个小时,因此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决定了下来,马上动手拾掇行李,还派人去通知了舒尔茨太太。
雪子看到悦子兴奋得不肯去睡觉,就对她说明天一早得上火车,强迫她去楼上睡了,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和皮包。办完这些事情后,看到贞之助还在书房里钻研什么东西,她就拉了姐姐和妹妹在会客室里谈天,一直谈到十二点过后。
这时,妙子放肆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说:“雪姐,我们睡吧。”三姐妹中数妙子最不讲究礼貌,她和雪子在这一点上恰恰相反,大热天尤其是这样。比如今天晚上洗过澡以后,她只穿一件浴衣,腰带都不系,一边说话,一边时时敞开胸脯承受团扇的风。
“细姑娘想睡就先去睡吧。”
“雪姐还不想睡吗?”
“今天我大概多走了路,似乎过于劳累了,一点也不想睡。”
“再给你打一针怎么样?”
“还是明天早晨动身前打吧。”
“这次你真倒楣呀,雪子妹妹……”幸子看到雪子脸上那块消褪已久的褐色斑又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了,就说:“我希望雪子妹妹今年年内能再来一次,因为明年是你的灾难年[158]呀。”
舒尔茨父子上次是在三宫火车站动身的,雪子和悦子为了推迟些早晨起身的时间,决定在大阪乘车。尽管如此,为了不误点,六点钟也必须坐上省线电车。幸子原来只想送她们到大门口就算了,可是舒尔茨太太要带她的两个孩子一直把她们送到芦屋站,所以第二天早晨幸子和妙子姐妹俩连同阿春全都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电报到加拿大皇后号,通知他们火车到达的时间。”等电车的时候,舒尔茨太太说。
“彼得哥哥准会站在甲板上等我们的吧。”
“嗳,我想准是这样。悦子小姐太亲切了,多谢多谢。”舒尔茨太太说完又用德语对罗茜玛丽和弗利兹说:“你们得谢谢悦子姐姐呀。”
幸子她们只听懂“多谢”这两个字眼。
“那么妈妈也快点儿来呀。”
“噢,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我一定去。”
“一定呀。”
“一定。”
“悦子姐姐早点回来呀!”罗茜玛丽追赶着已经开动的电车用德语说。
“再见!”
“再见!”悦子一面挥手,一面用她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德语回答。
十四
幸子决定二十七日早晨乘“鸥”号动身。隔夜拾掇行李的时候,发现要带到涩谷去的礼物就有大小三个皮包,自己一个人怎么也拿不了,莫如趁此机会带阿春去东京见见世面。贞之助身边有妙子在家照料,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带了阿春去,许多地方都方便。理由是等到学校秋季开学时,说不定可以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家,自己暂时留在东京,因为多年不到东京,这次可以从从容容地多呆些日子,看几回戏再回家。这就是幸子私下的打算。
“啊!春倌也来了。”悦子随同雪子和长房的长男辉雄来到东京站,看到阿春跟着她妈妈走下车来,高兴得叫了起来。坐在出租汽车里,悦子也摆出老前辈的面孔指指点点地撒欢儿:“那是丸大厦,那边就是宫城了。”
仅仅几天工夫,幸子觉得悦子的脸色显然健康得多了,两颊也稍稍丰满些了。于是就说:“小悦,今天富士山看得很清楚啦。不是吗,春倌?”
“是呀,真清楚,上上下下没有一片云。”
“前次我们来的时候有几分阴沉,看不见山顶。”
“哎呀,是吗?这样说来,春倌运气可好啦。”只有对悦子说话的时候,阿春才自称“春倌”。
汽车开到皇宫外壕,当辉雄取下他的帽子时,悦子说:“春倌,你看,那儿就是二重桥。”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下车行了最敬礼。”雪子说。
“呵呵,确是这样的,妈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二十四日那天,舒尔茨伯伯和彼得哥哥,还有阿姨和我,四个人在那个地方排好队行了最敬礼。”
“哦呀!你们和舒尔茨伯伯来二重桥了?”
“是阿姨带他们来的。”
“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时间确实很紧迫,老是看着手表,心里着急得很。”
二十四日那天,雪子和悦子急急忙忙地赶到轮船码头的时候,舒尔茨父子早已站在甲板上等得不耐烦了。雪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船,他们说晚上七点钟。雪子一想离开船还有将近四个小时,可以邀他们去新大观西餐馆喝杯茶,不过现在去喝茶,时间又嫌太早,莫如索性去东京兜一圈,带他们见识见识丸之内一带的气派,因此就建议去东京,因为她知道彼得父子都没有到过东京。经她这样一提议,舒尔茨有些踌躇,接连问了两三次“那样行吗?那样行吗?”最后才同意去。四个人立刻在樱木町坐上电车,到有乐町下车,先在帝国饭店喝了茶,四点半钟离开那里,预定一小时内先驱车到二重桥前,下车行了最敬礼,然后到陆军部、帝国议会大厦、首相官邸、海军部、司法部、日比谷公园、帝国剧场、丸大厦那些地方走马看花转了一圈——有些地方坐在车子里看,有些地方下车几分钟。五点半钟赶到东京火车站。雪子和悦子本来打算送他们去横滨,看着开船,由于舒尔茨再三辞谢,又顾虑到那天一清早从芦屋赶来,要是再很晚回家,悦子太累,就听从了对方的话在东京站头分手了。
“彼得小弟弟高兴了吧。”
“他只管赞叹东京的雄伟。是吧,小悦?”
“嗯,他尽东张西望,说什么多么高大的建筑呀。”
“他爸爸熟悉欧洲,可是彼得除了马尼拉、神户和大阪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看样子他对东京钦佩得很。”
“小悦也是这样吧。”
“我是日本人,没来东京以前早就知道了。”
“熟悉东京的,毕竟只有我一个,所以费了老大的劲给他们讲解。”
“阿姨用日语讲解的吧?”辉雄问。
“我先讲给彼得小弟弟听,他当翻译讲给他爸爸听,比如帝国议会大厦啦、首相官邸啦,这些话彼得小弟弟不懂,因此,有些处所用英语说明。”
“帝国议会大厦和首相官邸这类英语阿姨全都会讲吗?”辉雄独自操着地道的东京话问。
“日语里有时掺进几句英语。帝国议会大厦的英语是会讲的,首相官邸这个英语词汇没学会,就用日语说‘这里是近卫首相[159]住的地方’。”
“我讲德语了。”悦子说。
“你讲了auf wiedersehen了吧?”
“嗯,在东京站分手时讲了好多遍。”
“舒尔茨先生也用英语一再道谢。……”
幸子想到平常很少讲话、一味思考问题的雪子,穿了花花绿绿的罗衫,一手牵着身穿西装的悦子,陪同外国绅士和青年参观帝国饭店的休息厅、丸之内的官厅街以及高楼大厦的闹市那种光景,显得多么不相称。还有舒尔茨先生紧跟在孩子后面,忍耐着语言上的不自由,顾虑着开船的时间而不停地看表,一声不响地被拉着东奔西走的情景又多么傻,为对方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够他为难的了。
“妈妈,那个美术馆你以前参观过吗?”汽车开到外苑前面时,悦子说。
“我参观过。不要把你妈妈当作乡下佬呀。”
幸子嘴上尽管这样说,其实她对东京并不那么熟悉。还是十七八岁少女时代,她父亲带她来过东京一两次,寄寓在筑地采女町的旅馆里,那时确实见识过许多地方,不过那还是大正十二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复兴后的东京,她还是新婚旅行去箱根的归途中在帝国饭店住过两三个晚上。生下悦子后的九年中间,一次也没有到过东京。刚才她还讥笑悦子和彼得,其实当列车从新桥站开到东京终点站那段路中间,她目击高架电车线两旁矗立着的高层建筑时,不由得产生了好久没有接触到帝都威容的想法,因此多少觉得有些兴奋。大阪最近在御堂[160]一带也大兴土木,从中之岛[161]到船场[162]陆续修盖了许多近代式建筑,要是从朝日大厦的十楼或者从阿拉斯加餐厅俯视下方,的确洋洋大观,可是到底比不上东京。幸子上次见到的东京是复兴后不久的东京,她没料到这几年中间发展的情景。坐在高架电车上放眼观看,简直和她原先知道的东京判然不同了。远望展现在列车车窗前矗立着的街衢以及街衢隙缝中闪过的国会大厦的尖顶塔,深深感到光阴荏苒,已经九个年头过去了,这中间不仅帝都的面貌今非昔比,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不过说句真心话,幸子并不那么喜欢东京。提起祥云霭霭的千代田城[163]的好处,固然诚惶诚恐,可是东京的魅力究竟在哪里,那就只有以皇城的松柏为中心的丸之内一带那雄伟的景色——江户时代建都的规模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有壮丽的高层建筑街作为其前景,以及皇城的城门和护城河边的翠色。那确实是京都和大阪所没有、而且百看不厌的景色,除此而外,也就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银座到日本桥那一带的街道,出色固然出色,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里的空气干巴巴的,对于幸子她们来说,决不是什么安居的乐土。她特别厌恶东京郊区的荒凉市容,今天汽车行驶在青山去涩谷的马路上,尽管还是夏天的傍晚时候,却已经觉得冷飕飕的,仿佛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她已经记不起以前是否到过这里,眼前接触到的市容,和京都、大阪、神户等地全然不一样,不像是在东京,像是到了更北的北海道或者满洲那些新开辟的地方。说是郊区,这一带也已经是大东京的一部分了,从涩谷车站到道玄坂这段路的两旁,店铺很多,形成一个相当繁华热闹的区域。可是,不知怎么的却缺少一种温润的味道。路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带有一副冷冰冰的苍白脸色。幸子联想到自己住的芦屋一带那明朗的天空和滋润的土地,以及肌体所接触到的空气的柔和感,如果是在京都的街上,即使偶然走到陌生地方,也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谈几句话。可是每次来到东京,都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无缘。幸子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地道的大阪人、自己的亲姐姐,现在竟住在这样一个都市的这样一个区域里……她仿佛做梦似的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像是到妈妈和姐姐居住的地方去,心里嘀咕着妈妈和姐姐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幸子的心境几乎就是这样。可是她佩服姐姐竟然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直到她确实到达目的地为止,她仍然不肯信以为真。
当汽车差不多开到道玄坂的终点,向左拐到幽静的住宅区时,两三个小孩子一拥而上,围住车子,十岁左右的一个孩子打头。
“姨妈,姨妈。”
“姨妈,姨妈。”
“妈妈在家里等候您呢。”
“我家就在那儿。”
“危险,危险,走开呀。”雪子在开得很慢的车子里说。
“他们都是姐姐的孩子吧?最大的一个是哲雄吗?”
“他是秀雄。”辉雄回答。
“是秀雄、芳雄和正雄。”
“都很大啦。他们要是不说大阪话,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呢。”
“他们的东京话都讲得很好,为了表示欢迎姨妈,才说大阪话的。”
十五
涩谷大姐家的生活情况尽管经常从雪子嘴里听到,可是她家里每间屋子都让孩子们搞得乱七八糟,几乎叫人无处容身,这实在出乎幸子的意料。不错,房子是新盖的,还算爽朗,可是柱子纤细,地板底下是窳败的横木,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房子是专供出租而盖的劣等建筑。孩子们跑下楼梯,整个房子就会摇动。纸槅扇和拉门随处都是窟窿,正因为那类东西都是崭新、雪白的便宜货色,所以格外使人惨不忍睹。幸子不喜欢上本町那种格局陈旧、缺少阳光的屋子,可是比起涩谷这种房子来,还是过去那种老式房子住得安逸。大阪的老屋尽管缺少阳光,但是还有一个小小的中庭,呆在后面饭厅里的人透过中庭的树木可以看到仓库门前,那个情景到现在还活生生地跃现在眼前。涩谷这所房子,除了墙边屋角留下一些可供安放盆栽的空地而外,没有称得上是庭院的处所。大姐因为楼下孩子们吵闹,特地给幸子腾出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她家接待客人的屋子,所以幸子一到,就先把旅行包放了进去,而且看到壁龛里挂着大阪带来的栖凤[164]画的香鱼立轴。已故的父亲有一阵曾收集过栖凤的作品,大姐收拾家财时大部分都转让了,这幅画是仅存的一两幅中的一幅,幸子记得此外还有几幅。她面对着摆在立轴前面那八条腿的红漆供桌、挂在画锦线上的赖春水[165]写的字、靠墙安放的泥金画木架,以及架上摆着的台钟,原先摆着这类东西的上本町长房家的细微情景,像幻影那样一一浮现在幸子的眼前。大姐把这类东西从大阪特地带到东京,也许是把它们作为过去的荣华的纪念品留在身边看看的吧。另外也是由于想点缀一下充当会客室用的这间十分不像样的屋子。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不仅不能抬高这个会客室的身价,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正因为有了这些摆设,更加显出这屋子的质量低劣。把亡父的这些遗泽摆在东京郊区这样一个地方,多么奇妙,仿佛正象征着大姐这个人的境遇似的。
“姐姐,你那么多的行李居然都收藏起来了。”
“是呀。当初行李运到这里时,还愁没有地方安放这许多东西,不知把它们放在哪里才好,后来总算勉强把它们收拾完了。房子看去虽小,塞放起来,有多少东西也塞放得下。”
那天傍晚,鹤子把幸子领到楼上,坐定后谈了这样一番话。谈话中间,孩子们上楼来了,他们搂住鹤子和幸子的头颈不放,鹤子无可奈何,一面连声斥责:“热得受不了,你们都下楼去,姨妈的衣裳都给你们弄皱了。”一面继续和幸子谈话。
“喂,正雄,快下楼去叫阿久给你姨妈拿冷饮来。喂,正雄,听妈妈的话。”说完她就把四岁的梅子抱到膝上,接着又说:“芳雄,你下楼去取把团扇来。秀雄,你是哥哥,哥哥得先下楼。妈妈和你姨妈难得见面,有许多话要讲,你们这样缠住不放,我们怎么能谈话呢。”
“秀雄今年几岁了?”
“我九岁啦。”
“九岁的人,长得挺高呀。先前在门口见到时,我还以为是哲雄呢。”
“个儿长得挺高大,可一天到晚像这样的缠牢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像做哥哥的。……要是哲雄的话,早就忙着准备报考中学,才不会干这种淘气的事……”
“女佣只有一个阿久吗?”
“嗯,前些时候还有一个美代,她要求回大阪,我想梅子自己已经能走路,不用保姆看管,所以就让她回去了。”
幸子本来以为大姐一定要为家务事累得憔悴不堪,今儿看到大姐的发型梳得比她想象中的清爽,衣装打扮也很整洁,就佩服她姐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忘掉自己的爱好。她既要照管六个子女——最大的十五岁,接下去是十二岁、九岁、七岁、六岁、四岁;还得侍候她丈夫,身边只有一个女佣,总以为她顾不上什么虚荣和名声,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比她实际年龄老上十岁八岁也不足为怪,哪里知道今年三十八岁的大姐,毕竟是她们四姐妹中打头的,看去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年轻五六岁。她们姐妹四人中,大姐和三妹雪子像她们的妈妈,幸子和最小的妙子像她们的父亲。妈妈是京都人,大姐和雪子的相貌有几分京都女子的风韵,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姐的轮廓什么都是大型的。幸子以下,身材一个比一个矮,同样,大姐的身材比幸子更高,她和矮小的姐夫走在一起,看去比她丈夫还高。正因为这样,她肢体丰腴,尽管是京都型的,可不像雪子那样瘦得楚楚可怜的样子。大姐结婚的时候,幸子以二十一岁的少女参加了婚礼。大姐当时那种出类拔萃的美丽漂亮,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大姐眉清目秀,脸盘子也大,头发就像从前平安朝时代的人,站立的时候长得拖在地上。梳了油光锃亮的岛田髻的姿态,真是仪表堂堂,既艳丽又威严,令人觉得这样一个人要是让她穿上结婚礼服,将是何等风光。幸子她们那时就听到家乡和社会上风传着姐夫要到一位出色的千金小姐家去做赘婿,她们姐妹几个就私下议论说,那点儿风传是理所当然的。此后,大姐经过十五六年的星霜,生了六个孩子,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含辛茹苦,当年神采奕奕的丰姿已经消失。可是由于她身长玉立的天赋,到如今还能保留着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的光艳。幸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贪看她姐姐胸口雪白粉嫩的、一点都不松弛的皮肤,那时鹤子正在啪嗒啪嗒地拍打抱在膝上的梅子。
幸子离家时,贞之助对她说:“带了孩子住到涩谷去,对不起你大姐。住上一两夜,以后住到筑地的滨屋去怎么样?我可以抽空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给滨屋的老板娘,托她给你准备房间。”幸子心想,要是和丈夫一块儿去倒也罢了,现在母女俩去住旅馆,就不大愿意。再说自己和大姐好久不见面,也想和她海阔天空地谈谈,还是住在大姐家里合适。她这次所以把阿春带来,就是为了母女俩住在涩谷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让阿春帮帮厨。可是住了两天之后,就觉得还是应该听从丈夫的话。“平常老说孩子们讨厌,也没有现在这样可厌,正当暑假期间,六个孩子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吵吵嚷嚷的,再过两三天,白天就安静了。”大姐尽管这样说,可是芳雄下面的三个弟妹都还没有上学,大姐永远闲不了,为此她只能抽空上楼来谈谈。可是她一上楼,三个孩子马上跟了上来,缠住她不放。孩子们不听话,妈妈抓住就打屁股惩罚他们,这样一来就更加闹翻了天,震耳欲聋的哭喊声每天总要发生一两次。在大阪的时候,幸子就看到姐姐经常打孩子,而且深知不是这样的话,做母亲的实在照管不过来那么多的孩子。由于这样的原因,姐妹俩从从容容说话的机会就很少。两三天来,悦子让雪子领着去参观靖国神社、泉岳寺等名胜古迹,可是大热天也不能老往外跑,跑了几个地方也就腻烦了。幸子本以为悦子没有尝到过手足深情,此番有机会可以让她亲近亲近难得见面的、年纪比她小的表妹了。偏偏梅子这孩子老爱跟着她妈妈,连雪子都不依恋,所以悦子对她毫无办法。悦子还一点半点偷偷地在她妈妈耳边说:“学校快上课了,要是不赶快回去,露宓姐姐要动身去马尼拉了……”再加幸子自己从来没有打过孩子,这几天里她发现每当大姐惩罚孩子的时候,悦子老是怕怕缩缩地偷看姨妈的脸。四姐妹中数鹤子的性格最温和,对于这样一位姐姐,幸子担心因为她打孩子而使悦子对她产生恶感。甚至还担心大姐打孩子对悦子的神经衰弱会不会带来异常的影响,因此幸子觉得最好还是让阿春陪同悦子先回去。不过为难的是栉田医生所介绍的东京帝大的杉浦博士正在旅行,不到九月上旬不回京,因此必须等候,否则,带悦子来京的目的就落空了。
幸子考虑要是滞留日期再拖延下去,也许该搬到旅馆去住。滨屋这家旅馆虽说没去住过,但那里的老板娘曾经做过大阪第一流酒家播半的女招待,和已故的父亲颇为熟识,幸子少女时代也曾和她见过面,所以不是去住什么陌生旅馆。据贞之助说,那里本来是专供招妓女游乐的地方,后来才改为旅馆。客房不多,旅客大部分是大阪人,女招待操大阪方言的占多数,住在那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不觉得是在东京。幸子心想既然那样,索性住到那里去算了。可是看到姐姐在尽心竭力地款待她,住旅馆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加之姐夫也说在家里一顿晚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就领她们到闻名东京的道玄坂的二叶去吃西菜,有时为了悦子爱吃中国菜,就请她们到道玄坂附近一家名叫北京亭的中国餐馆去吃饭,连自己的孩子们也带了去,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宴。姐夫本来爱请客吃饭,近来虽说变得俭朴了,但在这些地方也许还是故态依然,或者是他至今还有为小姨子效劳的脾气,因而特别巴结讨好她们,幸子不明白到底是哪种原因。不过在他来说,可能是为了舆论一向认为他和小姨子们感情不洽而大伤脑筋,才用这种方式加以补救的。姐夫说:“幸子妹妹们只知道播半或鹤屋那些第一流的大酒家,其实道玄坂有许多专门以花柳界为对象的小酒家,做出来的菜肴比东京第一流大酒家的还好吃。在那些地方经常可以看到带了太太和小姐去的顾客。东京的风味究竟如何,吃了才知道,你们不妨跟我去试试。”他把大姐留在家里,拉着幸子和雪子轻松愉快地去附近的酒家品尝佳肴。回想起来,这位姐夫刚入赘时,她和两个妹妹串通一气,经常刁难他,大姐知道了就哭鼻子。想到这些,姐夫的软弱忠厚,以及比自己的姐姐更敏感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因此,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做姑娘的时候那样刁难人家,此番来京,只能住在这里,等杉浦博士给悦子看完病,及早回关西去。幸子这样思忖着,八月份终于都住在涩谷的姐姐家里了。
十六
这是九月一日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个孩子和悦子先吃完晚饭,姐夫、姐姐两口子和幸子、雪子在家里进餐。当天正好是关东大震灾纪念日[166],餐桌上的谈话材料从地震扯到两个月前的山洪暴发,妙子遇难的经过以及年轻摄影师板仓的奋力救援。幸子说:“我既没交好运,也没遭殃,一切都是听细姑娘讲的……”她先交待了一番,然后详细介绍了山洪暴发的情况。她那句开场白倒成了谶语似的,就在那天晚上,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猛烈台风袭击了关东一带。单就个人来说,幸子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恐怖的两三个小时。
幸子是在风灾极少的关西长大的,从来不知道有那样可怕的大风,所以格外惊恐。本来四五年前,昭和九年(1934年)的秋天,关西也发生过一次暴风,当时大阪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京都东山上的树木被风刮得精光,这件事幸子是知道的,记得当时仅仅只有二三十分钟的恐慌。不过那时芦屋一带没有遭到很大的损失,当她在报纸上读到天王寺的宝塔被刮倒时,还觉得有些意外,居然会有那么厉害的风。可是,那次风灾和这次东京的经历比较起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其实,正由于幸子记得1934年那种程度的风都能刮倒五级宝塔,她觉得像涩谷那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这次的台风,所以她格外提心吊胆。还有,那天晚上的风势的确很大,住的又是廉价的建筑,因此她觉得风势要比实际上的大五倍甚至十倍。
台风开始的时候,孩子们还没有睡,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吧。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左右。幸子、悦子和雪子三人已经在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睡下了。因为屋子摇晃得厉害,悦子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叫了声“阿姨也到这里来”,把雪子也拉到她妈妈的卧铺旁边,自己夹在她们两人中间,两只手各拉住一个脖子不放。每逢悦子惊呼“我怕”的时候,幸子和雪子起初都哄她说:“不用害怕,风马上就停止了,放心吧。”随后,悦子就把她们搂得更紧,她们也使出同样的劲搂抱着她,三个人头并头搂在一起,抱成一团。楼上总共有三间屋子,八铺席的旁边是一间三铺席的,还有一间四铺席半的屋子在走廊那边。辉雄和哲雄就睡在那间四铺席半的屋子里。辉雄起身来到八铺席的那间屋子觑了一下,催请说:“姨妈,到楼下去吧。楼下好像比较安全些,我们下去吧。下面的人也在慌乱着哩。”——由于停电,屋子里漆黑一片,分辨不出辉雄的面貌,只听出他的声音不寻常。幸子为了不让悦子受惊,嘴里不说,心里早就觉得这幢房子也许有倒塌的危险,每当屋架剧烈地摇晃时,就觉得这下子真的要倒塌了,吓得直冒冷汗。听到辉雄这样一讲,她二话没说,马上叫声“雪妹、小悦,我们下楼去!”自己带头,三个人跟着辉雄走到半楼梯,一阵风刮得屋子直摇晃,以为这下子屋子准要倒塌了。她的印象是咯吱咯吱作响的、又薄又软的杉木板做成的扶梯,夹在像风帆那样鼓起的两道板壁中间,眼看就要稀里哗啦地倒塌下来。柱子和墙壁间的缝隙在扩大,风沙从缝隙里吹进来。幸子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受到墙壁的夹击,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差点儿把辉雄撞倒。呆在楼上的时候,呼呼的风声,让满天飞舞的树叶、树枝、白铁皮以及招牌之类东西的声音搅混,听不清楚。来到楼下,哪儿都在喊“可怕!可怕!”秀雄以下的四个孩子都聚集在姐夫和姐姐睡的那间六铺席的屋子里,坐在父母身边一动都不动。等到幸子们来到那间屋子坐定,芳雄和正雄叫了声“姨妈”,都来揪住幸子的臂膀不放。悦子无奈,只能抱住雪子。大姐抱着梅子,两手覆在她身上,衣袖却被秀雄抓在手里(秀雄害怕的样子很奇怪,风停止的时候,他使劲揪住他妈妈的衣袖,竖起耳朵倾听,等到远处传来猛烈的呼啸声,他急忙放下妈妈的衣袖,用他那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吓死人,”两手塞住耳孔,睁大着眼睛,低头对着席子)。四个大人和七个孩子就这样蹲在一间屋子里,那模样无异于恐怖的群像。姐夫辰雄除外,鹤子、幸子、雪子三人都一言不发地做好了精神准备——要是屋子倒塌下来,就同归于尽。真的,要是那次台风刮得再久一些、再猛烈一些,那栋屋子准定倒塌。为什么这样说呢?幸子刚才跑下楼的时候,一半出于自己的恐怖,曾作出这样的猜测。事实上每逢台风呼呼地刮来时,这栋房子的墙壁和柱子的裂缝足有一两寸宽,这是她来到这间六铺席的屋子里以后亲眼看见的。屋子里只靠一支电棒照明,在幽暗的手电光中,裂缝看去仿佛有五寸到一尺那么宽。说一两寸宽,其实一点儿也不夸大。那裂缝并非一直开着,风停止的时候,裂缝就合拢了,风一刮起来又裂开了。每刮一次风,裂缝就增大一次。幸子还记得丹后峰山那次地震时,大阪上本町那栋住宅摇晃得也很厉害,可是地震时间短,台风时间长,墙壁让台风刮得裂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裂开,这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大家吓得都在发抖时,辰雄还竭力不动声色,可是他看到墙壁开裂的形状,似乎也不安起来,就说:“也许只有我们这幢房子这样摇晃,邻近几家的房子盖得都比较好,不见得会有这样的事……”辉雄接着就说:“小泉先生家一定平安无事,他家的房子既牢固又是平房……爸爸,我们还是去小泉先生家避避风头吧。呆在这房子里,要是倒塌下来,可不倒楣了吗?”“倒塌大概还不至于,不过去他家躲避一下也许安全一些。可是把睡着的人叫醒,不是很不好吗?……”辰雄踌躇莫决。鹤子就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讲这种话。这样大的台风,小泉先生全家一定都起来了。”这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去躲避一下吧,去躲避一下吧。”小泉家和这里只隔一道墙。从这里的便门走出几步路,就是邻家的后门。房主是退休官吏,老夫妇俩和一个儿子一块儿过活。他们家儿子读书的那个中学就是辉雄这回转学的中学,两人同在一个学校读书,每常得到他们的照顾。辰雄和辉雄曾两三次去他家做客。那时,女佣的屋子里阿春和阿久在偷偷地商量什么,随后她们走了出来,阿春开口说:“既然这样,我和阿久去小泉先生家看看情况,也许碰巧能求得他们的同意。”小泉先生的家究竟在什么地方,阿春全然不知道,可是她自信有把握干这类事,只要阿久领她到小泉家,她自会竭力恳求人家,这就是阿春打的主意。“好的,就这样办吧,喂!阿久,等风停了下来我们就去试试吧。”她说。阿春不等他们同意不同意,自作主张这样干,鹤子和幸子提醒她“受了伤可不行,小心不要让风刮跑了”,她充耳不闻,催促阿久一同走出后门,不久就回来说:“人家说‘毫无问题,请光临好了’,大家快去避一避吧。辉雄少爷讲得对,这样大的风,他们的屋子纹风不动,安全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阿春说完就把她的背朝向悦子说:“小姐,我背你去,路上难走得很,春倌两次让风刮得后退,只好爬着去。各种各样的东西漫天飞舞,为了不被打伤,头上必须兜个坐垫什么的。”于是辰雄就说:“那么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看家。”他坐着不动。因此辉雄、哲雄、幸子、雪子、悦子和阿春先去避难。鹤子由于留丈夫一人看家不放心,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阿春独自一个回来了,她对正雄说:“少爷,我们去吧。”一下子把正雄背走了。不久她又回来要把芳雄背走,弄得鹤子坐立不安,她抱起梅子,叫阿久抱了芳雄也去邻家避难。这段时间里阿春的活动简直惊人,第二次回来时,不知哪家的晒台被风刮得向夹道倒塌,差点儿没把她压在下面。她看到阿久背着芳雄,就对秀雄说:“秀雄少爷,你来。”鹤子说:“这孩子大了,不用背了。”她也不听,背起怯生生的秀雄就走。
就这样,连阿久也逃到小泉先生家来了。又过了半小时光景,辰雄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从便门走进小泉先生家,说:“鄙人也来府上打搅了。”后来有一阵子风又刮得大起来,屋子外边依然狂风怒号。不过来到小泉家一看,柱子和墙壁直挺挺的,根本不用担心屋子会倒塌,建筑的好坏,在安全感方面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真叫人不可思议。莳冈全家就这样一直呆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等风势逐渐减杀后才回到那栋可厌的烂房子里,还始终带着点儿怕怕缩缩的心情。
十七
台风过后,第二天早晨一片碧空,顿时满眼秋意。昨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回忆,像梦魇那般深印在幸子的头脑里,怎么也忘不了。特别是看到吓破了胆的悦子那副神经过敏的样子,觉得一分钟也不能犹豫了,上午就赶紧给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一个电话,请贞之助给联系筑地滨屋的客房。而且只要有可能,今天就打算住到那里去。傍晚时候,滨屋来电说:“刚才接到你家老爷从大阪打来的电话,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幸子接到电话,就对鹤子说:“姐姐,晚饭我们到旅馆里去吃了,想把春倌留在你这里三四天,请姐姐也来旅馆玩儿。”三言两语告别了鹤子到筑地去了。
雪子和阿春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旅馆,大家决定一起去银座散步,就在那里吃顿西餐。旅馆里的老板娘给她们出主意说:“既然这样,不妨去尾张町的罗马西餐馆试试。”于是她们去到那里,连阿春也陪着吃了一顿晚饭,回家时又在夜市上吃了些冷饮,在服部街角幸子和雪子、阿春分了手。幸子带着悦子走回旅馆时,已经是九点过后了。把丈夫留在家里,母女俩住旅馆的事情,幸子生平还是第一次,随着夜阑人静,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又袭上心头,因此就吃了几片安眠药,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兰地喝了一两口,可是怎么也不能入睡,一直到清晨的电车声音响了,连个盹也没打成。悦子似乎也是这样,她只管嚷嚷“睡不着,睡不着”,焦躁了一夜。她撒娇说:“妈妈,我明天就回家,不用杉浦博士诊断了,这样下去,神经衰弱只会越发厉害,莫如早点回去和露宓姐姐碰碰头……”可是到了早晨,她呼呼地打着鼾睡熟了。到了七点钟左右,幸子觉得怎么也睡不着,她怕闹醒悦子,悄悄地起身,要了几份晨报,来到可以望见筑地川的走廊里,坐在藤椅子上看报。
当时亚洲和欧洲有两件大事吸引全世界的视听——一件是日本军攻占汉口,另一件是捷克的苏台德问题,幸子非常关心它们的演变趋势,眼巴巴地等着读晨报。可是来东京后,读不到《大阪朝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只能读到不熟悉的当地报纸,那些报道读起来印象不深,产生不了亲切感,读了一会儿就腻味了,迷迷糊糊地对着河岸两旁马路上的景色出神。少女时代曾跟随父亲住过的采女町那家旅馆就在河的对面,就是那条可以望见歌舞伎剧场屋顶的横胡同里,所以她对这一带地方并不陌生,反倒有些怀旧之情,不比道玄坂那里。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东京剧场和演舞场那类建筑,沿河一带的景色现在也完全改变了。再说父亲带她来东京,总在三月份的休假期里,九月上旬从来没有来过。尽管在这样一条大街的中央,吹到身上的风凉飕飕的,使人深深体会到已经是秋天了。要是在大阪神户这些地方,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东京毕竟是寒冷的地方,所以秋天来得也早,或者是台风过后一时的现象,热天还要再来一次呢?抑或旅途中的风比故乡的风更能沁人肌肤呢?……总之,要让杉浦博士给悦子看上病,还得等四五天,这四五天工夫怎样度过呢?其实幸子以为一到九月菊五郎就将登台上演,趁此机会正好带悦子去看他的演出。悦子爱好跳舞,一定喜欢看他的戏。再说,等悦子长大成人时,歌舞伎的传统戏说不定已经衰亡,所以一定要趁现在这个时候让悦子去见识见识。幸子想起年轻时父亲每到歌舞伎上演的季节就带自己去看雁治郎的戏。可是翻开报纸来看,九月份哪里都不上演第一流歌舞伎的戏。因此,每天晚上除了去银座散散步而外,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看的东西。这样一想,幸子马上变得归心似箭,并非因为悦子说了什么,而是想把看病推到下次办,恨不得当天就动身回去。偶然来一次东京,只住了个把星期,对关西就这样留恋,住在道玄坂那个家里的雪子,为了想回到芦屋去而哭鼻子的那种心情,就完全可以体谅了。
十点钟左右,阿春打来一个电话,说:“这里的太太说要来旅馆看您,我陪同她来。老爷来了家信,我送来。另外要不要别的东西?”幸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要你送来。你可对我姐姐说,让她快点来这里一同吃午饭。”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她打算把悦子交给阿春,她想姐妹俩难得在一块儿从从容容地吃顿饭,到底去哪儿好,考虑的结果,想起大姐爱吃鳗鱼,以前几次来东京,父亲经常带她去蒟蒻岛的一家叫大黑屋的鳗鱼店,这家店铺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向旅馆一打听,老板娘说:“小满津倒听说过,大黑屋现在还有没有,就不大清楚了。”她翻开电话簿一查,就说:“果然有这家铺子。”于是幸子请她预订餐室,等大姐一到,便吩咐阿春陪同悦子去三越百货公司走走,自己和鹤子一同去了大黑屋。
鹤子对幸子说,她是趁雪子好容易把梅子哄上楼,才急急忙忙打扮一下出来的,这时雪子妹妹一定对付不了梅子了,不过既然逃了出来,今天得好好舒服一下。她浏览了一下餐厅外围河流的景色,接着说:“这儿像大阪啦,东京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可不是活像大阪吗?少女时代每次到东京,爸爸总带我上这里来。”
“地名蒟蒻岛,难道这里是岛屿吗?”
“这就不知道了。的确过去这里没有临河的餐厅,不过地点还是老地点。”
幸子说完,也对拉窗外看了一眼。以前和父亲来这里,河岸两旁只有一面是街,现在沿河都盖了房子,大黑屋分处在马路的两旁,酒菜都从马路对面送到沿河的餐厅来。现在这个餐厅,景色的确比以前好,也更近似大阪。所以这样讲,因为餐厅盖在和河道成直角的拐弯处的石崖上,拐角处另外又有两条河流像十字那样汇集在一起,坐在拉窗里看到的景色,叫人感到仿佛是坐在四座桥附近的牡蛎船上一样。这里的十字河交叉流注,虽则没有架起四座桥,却也架了三座桥。早在江户时代就有的这一带的市面,大地震前很像大阪的长堀,旧式的市街有一种共同的宁静感;可惜如今这里的住宅、桥梁以至柏油马路都换成了新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多,总觉得有点新开辟的市区的气味。
“汽水要吗?”
“嗯,这……”幸子望着大姐的脸问,“怎么样,姐姐?”
“汽水也好,是中午嘛。”
“啤酒也可以吧。”
“要不我们两人对半分着喝……”
幸子知道四姐妹里这位姐姐的酒量最大。大姐很爱喝酒,有时想喝酒想得厉害,她最爱喝日本酒,啤酒也相当爱喝。
“姐姐近来舒舒服服地喝酒的机会不多吧?”
“也不见得。每天晚上得陪你姐夫喝上一两杯,还经常有客人来。”
“客人是谁?”
“麻布的大伯来了,一定喝酒。呆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又吵闹,他还说喝得很过瘾。”
“姐姐忙坏了吧?”
“不过孩子们都一桌子吃,我只要敬敬酒,所以一点也不费事。菜肴又不用我一一吩咐,阿久做得蛮好。”
“真的,那孩子变得很顶用了。”
“初来这里的时候,和我一样,哭哭啼啼的不愿呆在东京,口口声声‘送我回大阪去吧,送我回大阪去吧’,可是近来不再讲这话了。反正必须把她留在这里直到她出嫁为止。”
“她和阿春谁的年纪大?”
“阿春几岁了?”
“二十了。”
“两个人也许同年吧。阿春这个孩子你可不能放她走,一定要留住她。”
“那孩子十五岁来我家,跨年头有六年了。叫她去别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不去。不过,说实话,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值得你那样称赞。”
“我也听到雪子妹妹讲了,可是瞧她前天晚上那个干劲还了得。那么大的台风,我家阿久张皇失措,和阿春比差得远了。你姐夫看到阿春那种干劲都大吃一惊,说什么这孩子真了不得。”
“是呀,在那种时候这孩子确实很亲切、厚道而且机灵,上次山洪暴发时她也是这样的。”
大姐要的中串鳗鱼和幸子要的筏子鳗鱼送上桌子之前,幸子一直在搬阿春的缺点作为下酒菜。
别人称赞自己的贴身婢女,做主人的本来面子十足,心里决不会不高兴,何况宣扬人家的缺点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每当人家称赞阿春时,幸子总是听听,不置可否。再说像阿春这样获得外界好评的女佣也不多见。因为阿春善于交际,干什么都很机灵,气量又大,自己的东西不用说,即使是主人的东西,谁要,她就给谁。所以出出进进的小商人以及做手艺的口口声声“阿春姐、阿春姐”地抬捧她。连悦子的班主任老师以及幸子的那些太太朋友们都特地托人带口信来称赞阿春“实在是个好样的女佣”,往往弄得幸子哑口无言。幸子的心情只有阿春的继母最明白,她经常从尼崎来芦屋问候幸子,说什么“不管别人讲些啥,您府上能把这样一个添麻烦而又难对付的孩子用作使女,我们一辈子也感恩不尽。我为这孩子到今天不知哭过多少次,所以太太您的为难处境我完全理解”。还说:“万一府上不用她,这样的人哪家都不会要,所以即使麻烦府上,也希望将就使用着。至于工资,不给都可以,只求您狠狠地教训她。那孩子丝毫不能给她好颜色看,只配一天到晚加以训斥。”阿春的继母就是这样对幸子一再恳托,然后回去的。当初洗衣店的老板领着十五岁的阿春来到这里,恳求录用她时,幸子见她长得眉清目秀,有意试用一下,可是不到一个月,渐渐地就发觉自己用了一个够呛的姑娘。她继母所说的“难对付的人”决不是什么谦虚话。特别叫全家人感到为难是这个少女的腌臜。当初试用时已经看到她手足又黑又脏,不久才发现那不是由于她的境遇使然,而是她特别厌恶洗澡和洗衣服,是由于她懒惰的性格造成的。幸子为了改变她这种坏习惯,不知警告过她多少次,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又不成了。别的女佣干完一天的工作,都赶紧去洗澡,唯有她一到晚上就在女佣的屋子里打盹儿,连睡衣也不换就睡着了。自己的衬衣衬裤都懒得洗,穿了许多天的脏衣服还满不在乎地穿在身上。为了使她身体清洁,旁边一定要有人强迫剥去她的衣服,把她推进浴池,或者经常检查她的衣箱,取出塞在里面的衬衣和内裙,当面督促她洗干净,不这样就不成,教导亲生女儿还没有这样费劲。因此,直接受害者的同辈女佣首先叫苦连天,幸子还在其次。她们都说:“自从春倌来到这里以后,女佣屋子的壁橱里全是脏东西,龌龊不堪。她自己无论如何不洗,我们打算代她洗,取出那些脏东西一看,其中还有太太的内衣,这可把我们吓坏了。她自己懒得不肯洗衣服,把太太的内衣都穿上了。”有的说:“走近她身边,有一股臭气,谁都受不了。不仅身上臭,因为她经常买零食吃或者随便抓东西吃,大概把胃吃坏了,口臭得叫人掩鼻,晚上睡在一起尤其受不了。”有的说:“她身上的虱子终于爬到我身上来了。”这类诉苦的话永远听不完,幸子因此让她本人懂得这是她自作自受,几次打发她回尼崎,可是她父母又轮流来赔礼道歉,硬是把她留下,他们自己却回去了。据说尼崎的家里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前娘留下的遗孤,天资不高,在学校里的成绩远远赶不上她的弟弟妹妹,做父亲的顾虑着后妻,做继母的怕得罪丈夫,因此阿春呆在家里,风波永远不断。由于这种情况,她的父母向幸子磕头作揖,恳求把她留用到出嫁的时候为止。她的继母还老对幸子发牢骚说:“邻居特别夸奖那孩子,连她的弟弟妹妹也站在她一边,动不动让人误会只有我这个做后娘的虐待她。要是我说那孩子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连她父亲都不相信,在背地里庇护她,真是遗憾。只有您太太一定明白我的心。”经她继母这样一讲,幸子反倒同情她继母的为难立场了。
“反正她那个邋遢劲,看她穿衣服的样子就知道了。别的女佣都笑她,说春倌穿衣服连××都不遮盖。可是到现在她还是那样,一点儿也不改。生性如此,怎么斥责都不中用。”
“不过面貌生得很清秀呀。”
“她光爱护自己那张脸,背着人涂脂抹粉。我们用的润肤膏和口红,她私下都拿着用。”
“这孩子真滑稽。”
“你家的阿久不用你吩咐,能别出心裁地做菜。阿春在我家工作了六年,要是我不这样那样地指导,她从来没有做出一个像样的菜。中午我空着肚子回到家里,问她做了什么菜没有,她总是回答还没有做。”
“原来如此。听她说起话来倒像很聪明似的。”
“人倒并不蠢,可是她只爱和人家应酬,不爱干零零碎碎的家务事。打扫屋子每天都得干,可是我们如不监视,她马上就丢开手。早晨要是不催促她,她就决不起身,晚上照旧和衣而睡……”
这样地谈谈说说,幸子又想起许多别的事情,因此逢场作戏地又继续谈下去。——阿春嘴馋得很,偷吃东西是她最拿手的,一盆糖焖栗子从厨房送到餐室,少了一两粒是司空见惯的;她在厨房里的时候,嘴巴里经常含着东西,一旦突然被叫唤,吓得她直翻白眼,慌忙背转身子答应;晚上叫她按摩,搓揉不到一刻钟,先是靠在幸子身上打盹儿,渐渐的老着脸皮放平两腿横下身来,最后是倒在幸子被褥上舒舒畅畅地睡着了。开着煤气炉睡觉,忘了关电熨斗而烧焦衣服,三番两次几乎酿成火灾,到这种时候决心打发她回老家,可是又被她的父母乖乖地劝解住了。差她出去办点事,她到处磨洋工,费的时间特别多。
“真的,这种人要是现在嫁了出去,不知将会怎样。”
“你说的也对,不过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得啦,不讲这些了,留着她使唤吧。不是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吗?”
“你看!她呆在我身边已经六年,差不多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自私的地方固然也有,却没有后娘抚育下那种乖僻性格,她直爽、忠厚,尽管叫人觉得棘手,对她可又恨不起来。这孩子毕竟有人缘。”
十八
离开大黑屋回到滨屋的房间里,大姐一直谈到傍晚才回去。由于阿春曾背过大姐的几个儿子避风灾,因此她十分倾心阿春,提出让阿春陪同阿久去日光玩一次,作为酬谢。大姐说:“其实是阿久当初要求回大阪时,我曾答应让她去日光玩儿一次,作为留她在东京的条件。因为没有适当的同伴,一直拖到现在没去成。正好这次机会来了,可以让阿春陪同她去。我自己也没有去过日光,不过听说坐上从浅草开出的东武电车,一下车就有去日光的公共汽车,游览东照宫、华严瀑布以及中禅寺湖,当天就可以回来。你姐夫也说一定叫她们去,费用由我们出。”
幸子觉得这似乎太便宜阿春了,不过想到如果不让阿春去,阿久也去不成,她太吃亏;再说阿春私下似乎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本人正得意洋洋,要是不让她去,似乎有点儿对不起她,于是就听任大姐的安排。第三天早晨,大姐来电话说:“昨天晚上对她们说让她们去日光,两人高兴得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就出发了。万一当天回不来,也给了她们足够的旅费。不过预计今天晚上七八点钟就可以回来了。雪子妹妹说随后她要去你那里。”幸子心想雪子要是来的话,三个人就一同去参观美术院和二科会[167]。她刚把电话挂断,旅馆里的女佣就把一封快信塞进门缝,悦子一脸惊异的脸色接过信,翻看了一下信背,不声不响地把那封信放在她母亲凭靠着的桌子上。幸子拿到手一看,长方形的西式信封上写着“滨屋旅馆莳冈幸子女士亲展”,显然不是丈夫的笔迹。她心里奇怪除了自己丈夫而外,又有谁会写信到东京这个旅馆来,再看信封背面的发信人,原来是“大阪市天王寺区茶臼山町二十三号奥畑启三郎”。
她避开悦子的视线,急忙拆开信封,取出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三页洋信笺,由于纸质较硬,展开一折四的信笺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有声电影里发出来的。
信的内容完全出乎幸子意料之外,她所读到的全文如下:
谨启者:请原谅我突然给您写这样一封信。尽管预料到姐姐看到这信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仍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可是又怕中途被细姑娘扣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天难得有机会去夙川看细姑娘,知道姐姐去东京后和悦子姑娘母女俩下榻于筑地的滨屋旅馆。那个旅馆我的朋友去东京时就住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它的地址。想到这封信准会到达您的手里,也顾不上什么礼貌,急急忙忙就执笔了。
尽可能想写得简短些,先讲讲自己的怀疑吧。因为目前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怀疑,就是最近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不用说,这当然是指精神上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为了细姑娘的名誉起见,我连想也不愿想;不过,我推测他们两人中间至少在精神上已经有恋爱的苗头了。
我最初意识到这事,还是水灾以后。想起当时的情况来,觉得那时板仓赶去搭救细姑娘,非常奇怪。在那种场合板仓为什么抛开自己的家和妹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细姑娘,难道只不过是关心细姑娘吗?依我说,那时他早已知道细姑娘去西服学院以及和玉置院长关系搞得挺好等等,这些在我都不好理解。难道不正说明他以前就经常出入西服学院,和细姑娘在那个地方聚首或者取得联络吗?关于这些事我已经做了调查研究,而且掌握了证据,这里暂时不提,必要时自当奉告。姐姐自己也不妨另外从别的方面加以调查。我想说不定还会发现许多意外的问题。
自从我有了这种疑心以后,也曾质问过细姑娘和板仓,但他们两人都坚决不承认有这样的事实。可是,奇怪的是从我提出质问以后,细姑娘回避和我见面,也很少去夙川。打电话到府上,接电话的总是阿春,说什么细姑娘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板仓呢,总是老生常谈那两句话:“水灾以来和细姑娘只见过一两次面,今后一定注意不再叫您起疑心。”尽管他这样说,我这里早就设法在调查。自从那次水灾以来,他几乎每天到府上去。还和细姑娘一起去游泳。我靠某种方法能探听到全部事实,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说不定他会使府上的人把他看成是我派他去充当细姑娘和我的通讯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叫他干过这样的事情。假如说他有必要和细姑娘见面,也只是在接洽拍照这件事上。可是最近我禁止他给细姑娘拍那些布娃娃照片,所以那种事也早已不存在了。可是,近来他越发经常去府上串门,而细姑娘又绝足不去夙川。这在姐姐贤伉俪监督之下,固然不会有问题,不幸的是这次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您肯定不知道,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细姑娘为人坚强,我想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可是板仓这个人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在美国吃、喝、嫖、赌,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只要有门路,任何家庭他都能闯进去纠缠不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至于向人借钱或玩弄妇女更是大家所公认的。早在做学徒工时我就认识他,他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清楚。
关于和细姑娘结婚的问题,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请求您帮助,不过这些且等以后再说。目前首先得解决怎样使板仓不再接近细姑娘。即使细姑娘打算毁约不和我结婚(细姑娘自己说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一旦要是传出她和板仓那样的人搞恋爱的风声,细姑娘将会身败名裂。我想细姑娘是名门闺秀,决不至于当真把板仓那种人作为对象。可是板仓是我首先介绍给细姑娘的,因此我觉得我有责任向您这位监护人说清楚自己的疑念,好让您提防。
我想姐姐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和对策,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如果用得着我的话,只要一通知,我随时都将奉访。
最后千万请求姐姐对于我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的事保守秘密。如果这事让细姑娘知道了,只能招致更坏的结果,决不会使事态好转。
为了想让姐姐还在滨屋时收到这封信,所以急急忙忙动笔,写得乱七八糟,说不定您看都看不明白,务请谅察原委。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毫无层次,写法实在蠢笨。信里说不定还有不适当的词句,万望宽恕。
莳冈仁姐妆次
奥畑启三郎敬上
九月三日灯下
幸子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捧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阅其中的某些处所。为了躲避悦子那探索的眼光,看完马上把信塞进信封,一折为二,塞进腰带,走到廊檐下,在藤椅上坐定。
由于这一击来得过于突然,她要是不先镇静一下,让心脏的悸动平静下来,那就什么事都不能考虑。还有这封信的内容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诚然,让奥畑那样一讲,一家子的人看来都太忠厚了。对于板仓这样一个青年太宽容了。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却经常来串门,全家都不怀疑他,听任他为所欲为,完全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不过,推究起原因来,一家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青年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而来的。
全家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姓氏,也不知道他的品质,只知道他是奥畑商店的学徒出身。说句良心话,头脑里最初就存在着这个青年和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这个青年自己也说他要娶阿春做老婆,不可能想象他会对细姑娘怀有这样的野心。难道娶阿春做老婆那句话只是他的一种手段吗?纵使这个青年真有那样的野心,细姑娘也决不会同意。至少在读到奥畑这封信的今天,还不相信细姑娘会有这样的事。尽管细姑娘过去犯过错误,但也不至于抛弃自尊心,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虽说门庭衰落,细姑娘毕竟是莳冈家的姑娘嘛(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掉下了眼泪)。奥畑虽说没志气,可是细姑娘和他搞恋爱,那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容许的。万万没想到会和那个青年出花样。……细姑娘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以及说话的方式方法,显然没有把对方当作同一阶级的人看待,对方不是也自甘处身于仆从的地位吗?……
既然如此,这封信的内容难道就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吗?信上说经过调查研究,握有真凭实据,可是证据一个也没有摆出来,难道只不过是奥畑捕风捉影的猜测吗?难道是为了避免产生那样的差错,故意小题大做提出这种警告来的吗?奥畑用什么方法探听到这类事实是无从知道的,可是细姑娘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事实”却从来没有过。尽管自己信任细姑娘,可也决不会不加管教。单独和板仓去游泳的是悦子。细姑娘去的时候总和全家一块儿去,她和板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平常一家人并非为了监视他们两个,只因板仓说话有趣,他一来,全家都聚集在他周围,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举动。很可能是奥畑根据一些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凭空描绘出来的幻影。
幸子尽量往这方面想,以期抹杀一切,可是,不能否认当初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老实说,幸子认定像板仓这种人完全属于另一个阶级,不可能和莳冈家的小姐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的话,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难道全然没有设想过吗?那也未必。至少幸子已隐隐约约地觉得板仓对妙子的献身效劳以及经常来串门,骨子里说不定抱有什么目的。她还为妙子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少女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让一个青年救了她性命,她的感动会有多么大,对那个救命恩人的感谢会有多么深,这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由于抱着“身份不一样”的先入之见,对于感恩思想尽管有所觉察,又似乎不值一提而没有深入追究,毋宁说这是回避深入追究更确切些。这次的信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怕见的东西,冷不防由奥畑不客气地端到幸子鼻子底下,因此格外使她狼狈。
幸子本来就归心似箭了,现在手里捏着这样一封信,就更加觉得在东京一天都呆不住了。她脑子里往来起伏的都是下面这些问题:一回家首先弄清事实真相,不过要调查这件事,用什么方法好?盘问两个当事人的时候,怎样开口才能不使他们激动?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丈夫商量呢?不,这件事必须由自己负责到底,不让丈夫和雪子知道,暗地里查明真相;倘若不幸是事实,也要不损害当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他们断绝关系,这才是上策。还有,最迫切的问题是在自己回家之前,要使板仓不去芦屋,用什么办法好?为什么说这是最迫切的问题呢,因为信里“当您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板仓每天都到府上去”这两句话特别叫幸子为难。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真的有什么恋爱的苗头,现在正是发芽的绝好机会。“您和悦子姑娘连阿春都去了东京,姐夫白天又不在家,这种场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简直不堪设想”。这几句话尤其使幸子心慌意乱。真是,自己粗心大意到怎样一种程度呀!家里只留下妙子一人,自己带了雪子、悦子甚至阿春来到东京,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还不是自己吗?自己简直是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恋爱的温床。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即使没有苗头也会发芽。假如因此出了漏子,该责怪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自己。无论怎样,这件事一分钟也耽搁不得,连考虑问题的时间都怕出乱子。
幸子焦急得无可奈何。陪同悦子回去还得等一两天,这一两天里怎样防止出事呢?最省事的方法是直接打个电话给丈夫,请他阻止妙子在这几天里和板仓见面,不过这仍然不妙,总想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另外还有一个办法,万不得已时只对雪子实说,请她今天晚上就动身回去监视他们。这个方法比让丈夫知道这件事轻松得多,但是能避免这样做还是避免为妙。因为雪子尽管能谅解这件事,不过她刚刚回到涩谷,找什么借口再叫她赶回关西去呢?在这种场合最自然的办法莫过于叫阿春先回去,对阿春当然不用实说,她尽管防止不了板仓的访问,却能起牵制他们两个人接近的作用。
可是幸子想到阿春的嘴最快,因此对最后的方案也犹豫不决。叫阿春回去插在妙子和板仓中间,他们两个要是不出什么花样固然好,如果一旦让阿春发现他们有暧昧行为,谁都保证不了那个爱饶舌的家伙不到处去宣扬。即使不是这样,阿春对于这类事情本来就比较关心,她自然而然地会悟出为什么叫她提前回去的原因。幸子还担心她会被妙子收买。阿春这人的性格是一团和气、八面玲珑,对于这方面的诱惑很容易上钩,遇到甜嘴蜜舌的板仓那类人,一下子就被笼络住了。想到这里,幸子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只有自己早点回去,今明两天悦子求医这件事一结束,无论乘多么晚的夜车,当天就得动身回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幸子看到雪子打着一把遮阳伞,从歌舞伎座[168]那顶桥穿过河岸大马路向旅馆走来,幸子慢慢走进寝室,为了察看一下自己的脸色,走到隔壁那间屋子的镜台前坐下,拿起粉扑子在脸颊上抹了两三下。忽然想起似的轻轻地——轻到不让悦子听见——拧开身旁的化妆皮包的扣子,取出一瓶袖珍白兰地酒,揭开瓶盖杯,倒出三分之一杯酒喝了。
十九
幸子早已没有参观展览会的兴趣了,不过要是去参观一下那些东西的话,说不定能暂时忘忧,因此姐妹两个下午带着悦子去了上野美术馆。参观了两个展览会后,已经有些累了,由于悦子想去动物园,所以又拖了疲软的双足匆匆在动物园里转了一圈,回到旅馆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本来打算在外面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又觉得莫如早点回旅馆歇息,所以连雪子也一同回到旅馆,大家洗了澡以后,在屋子里吃了晚饭。这时户外一声“我回来了”,阿春带着一张流汗流得通红的脸,身上一件明石绸和服弄得皱皱巴巴的从外边走了进来。她和阿久今天去日光玩儿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和阿久一道在雷门乘坐地铁,想起必须到旅馆里看看太太,谢谢太太让她去日光旅游的好意,因此在尾张町独自先下车来旅馆的。她解释一番后,取出日光羊羹三匣,风景明信片一套,说是送给小姐的。
“这些纪念品你特意买了来,家里没有必要,莫如拿到涩谷去送送人。”
“是,是。涩谷的礼物也买来了,阿久先拿回去了。”
“这真是……太多了呀。”
“华严的瀑布去看了吗?春倌。”悦子一面翻看风景明信片一面问。
“去看了。从东照宫到华严瀑布,直到中禅寺湖,靠太太的福,哪儿都去参观了。”
大家围绕着旅游日光谈了一阵,阿春说她看到了富士山,这句话引起了问题。
“怎么,你看到了富士山?”
“是的。”
“在哪里看到的?”
“在东武电车上看到的。”
“东武电车上能看到富士山吗?”
“真的吗,阿春?会不会是类似富士山的别的什么山呢?”
“不,的确是富士山。乘客们都说:‘看到富士山了,看到富士山了,’这大概不会错。”
“是吗?那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
幸子今天早晨起就担心着悦子看病这件事,因此便吩咐阿春利用桌上的电话机给杉浦博士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回答说博士刚从外地回家,明天(六日)早晨如去他家,就给诊察。本来说杉浦博士五日回家,估计至少得推迟两三天,不料竟然能如期回京。既然这样的话,就叫阿春通知旅馆的账房买三张明天晚上的卧铺火车票,最好是连号的。雪子惊讶地问:“二姐明天就回去吗?”
幸子说:“要是明天上午能看成病,时间虽说仓促一些,下午买买东西,非乘夜车回去不可。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急于要办的事,不过悦子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能老呆在东京闲着,我想还是早些回家好。所以明天上午你和阿春都得来,我们去杉浦博士家看完病就回旅馆,下午一同出去买东西。本来应该再去涩谷辞行,可是时间太紧迫,抽不出工夫去,姐夫和姐姐面前就请你代我致意吧。”说完就吃晚饭,饭后打发她们回去了。
第二天是又忙又乱的一天。早上先去本乡西片町杉浦博士宅接受诊察,诊察完了去本乡药局配方取药,然后在东京大学门口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滨屋旅馆,雪子和阿春早已等候在那里了。雪子首先问起看病的结果,幸子说:“杉浦博士的见解大体上和辻博士差不多。不过杉浦博士说:‘像这种神经质的少年、少女几乎多是些在学习上优秀的天才型,因此像悦子小姐那样的孩子如果教导得法,在某些方面说不定能超出一般人的水平,所以用不着太担心。主要是应该找出孩子在哪一方面有突出的才能,然后培养她在该方面集中精力学习。’还说:‘治疗方法以饮食疗法为主。’博士给开了方子,他的处方和辻博士的处方大不一样。”
下午四个人跑了池端的道明绳索店、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山本海苔店、尾张町的襟圆绸缎庄、平野屋绸缎庄以及西银座的阿波屋。由于残暑回潮,尽管有风,但是日头很毒,不得不在三越百货公司七楼、日耳曼面包房、科隆点心店那些处所歇歇脚,喝点冷饮止渴。买来的东西让阿春拿着,包包裹裹多得掩蔽了她整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像昨夜那样满头大汗,跟在她们三人后面走着。幸子姐妹和悦子各人手里也都提着一两件东西。她们重新来到尾张町,最后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又买了几样东西。那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罗马尼亚西餐馆她们已经去过一次,因此换个地方去了数寄屋桥旁的新大观西餐馆。这样做的原因一则是节省时间,再则是雪子爱吃西餐。今夜一别,又要半年三个月见不到面,趁此机会一块儿吃顿西餐,喝杯啤酒当作临别纪念。吃完晚饭,她们急急忙忙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赶到东京火车站,和赶来送行的大姐在候车室里讲了五分钟话,就登上八点半开的夜间快车的卧车。鹤子和雪子跟到月台上,悦子走下车和雪子说话,鹤子趁机走近幸子站立的地方,低声说:“雪子妹妹的亲事后来没有再提吗?”
“后来没有再提过,我想不久还会有吧。”
“年内如果再没有结果,明年就是她的灾难年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四面八方都在托人……”
“阿姨再见!”悦子走上车厢门外的地板,举起手中那粉红色的乔其纱手绢。“下次什么时候来?阿姨。”
“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了……”
“早点来呀!”
“嗯。”
“一定早点来呀,阿姨。一定早点来吧,好吗?”
卧铺票是上铺一张,下铺两张,幸子让悦子和阿春面对面睡下铺,自己睡上铺。她一爬上铺位,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倒了。反正卧铺狭窄得只够横下一个身体,明知睡不着,所以也不打算勉强入睡。可是迷迷糊糊一闭上眼睛,刚才大姐和雪子送她上车时含泪注视着她的那两张面容,永远浮现在她的眼睛里。一想起来,从上月二十七号动身直到今天,在东京已经呆了十一天,哪次旅行也没有像这次旅行这样慌张不安。最初几天住在大姐家,孩子们吵闹得不行,结果还遭到台风的威胁,狼狈不堪地避难到滨屋,还没有定下心来,又接到奥畑那封炸弹似的来信。唯一比较舒畅的一天是陪同大姐去大黑屋吃鳗鱼。不过悦子能得到杉浦博士的诊察,总算完成了来京的首要任务。可是,来东京一次,连戏都没有看一场。昨天到今天这两天里,风尘仆仆地在东京街头东奔西走、大办采购,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两天。要不是在旅行,无论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短的两天里跑那么多的地方,光是这样一想就叫她格外疲劳。她仿佛被人从高处扔了出来似的,不是卧着而是被打倒在地上的一种感觉。不仅睡不着觉,而且越来越清醒。喝点儿白兰地说不定能迷迷糊糊地打个瞌睡,可是连起身拿酒瓶的气力都没有。她睡不着觉,脑子里只想着回去后等着她处理的那桩棘手的事件,——昨天以来留待解决的那个问题成了各种各样的怀念和忧虑,此起彼伏。那封信上写的确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又该怎样处置呢?……悦子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吗?……她会不会把奥畑来信这件事告诉雪子?……
二十
悦子回家后只休息了一天就上学去了。幸子这两三天来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时叫人做做按摩,有时睡个午觉,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景色。
这院子反映着女主人的爱好——春花胜过秋色。除了假山背后有几株芙蓉开在那里以及和舒尔茨家接境处有一丛白荻花临风摇曳而外,这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点缀。夏天枝叶繁茂的檀香和刺桐懒洋洋地舒展着它们的枝丫,草坪像深绿色的地毡那样铺展在那里,景色和十天前幸子动身去东京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阳光稍稍减弱了一些,微微流动的凉爽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桂花香,使人觉得秋天毕竟悄悄地来到身边了。覆盖在露台上的芦棚,这几天里也得拆除了,幸子这样想着,对于这个看惯了的家里的院子,这两三天来她越看越爱。的确,偶尔出门旅行一趟是需要的,尽管离家仅十天,也许是不习惯于出门吧,仿佛已经一个月不在家里了,一旦回到家里,油然产生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无比欢欣。她还想起雪子在这里的时候,往往独自一人依依不舍、像想念什么似的在这院子里东站站西立立的情景。这样看来,不仅雪子爱关西,自己毕竟也是地道的关西人,可以想象对于关西的风土爱得多么深刻了。虽然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风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这里闻着饱含松树芳香的空气,远眺六甲方向的层峦,仰视澄鲜的晴空,会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比阪神一带住得更宁静安逸了。东京那种嘈杂不安、尘埃扑面的都市,多么可厌呀。“东京和这里相比,连碰到身上来的空气都不一样”,雪子这句口头禅确实很有道理。幸子觉得自己能够不移居到那种地方去,比大姐和雪子幸福多了。沉浸在这样的感想中成了幸子的无上享受。
“春倌,你运气好,日光都去游览了。可是,我觉得东京这块地方一无可取,还是自己家里最好。”
妙子这一程打算重新开始暑期中搁下的做布娃娃的工作,幸子去东京的那几天她避不出门,幸子回家的第二天她就每天去夙川了。她对幸子说:“西服学院不知哪天开学,山村作师傅又去世了,眼下除了做布娃娃而外没有别的可干,趁此机会想学学一直想学而没有学的法语。”幸子就说:“那就把塚本太太请到家里来吧。自从雪子停止学习后,我也长久不学了。现在细姑娘要学法语,我可以奉陪。”妙子笑了笑回答说:“我是从头学起,我们两人不宜一块儿学习,而且法国人束修太贵。”
妙子不在家时,板仓也来过一次。声称听说太太回家了,特来问候。他和幸子在露台上坐谈了三十分钟,又到厨房里去看阿春,听她讲游览日光的情形,然后回去了。
其实,幸子一面在恢复旅途的疲劳,一面在等待着适当的机会。奇怪的是她从东京带回来留待解决的许多疑念,一天天地淡薄下去。在滨屋旅馆读信时的惊恐,以及直到第二天还深藏在心底的忧虑、睡进卧车铺位后像梦魇那样使自己苦恼了一夜的那些问题——当时那么迫不及待、觉得一天也搁置不得的那些问题,回到家里迎来了明朗的早晨那一瞬间,那种紧张竟莫名其妙地渐渐松懈起来,觉得用不着那样慌乱了。一句话,事情如果是涉及雪子的品行,不管是谁说了什么样的话,幸子根本不会理睬,一定会斥之为无风生浪的恶意中伤。她对妙子就不是这样了,这个妹妹过去一度曾引起风波,她的性格和自己以及雪子不一样,露骨地说,有些地方不能对她完全信任。正因为如此,才被那封信弄得狼狈不堪。可是回到家里以后,看不出妙子的态度和以前有什么两样,对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脸,觉得这个妹妹不见得会做出那种亏心事,这一想法占了上风,甚至觉得当初自己那种周章狼狈有点可笑。回想起来,在东京的那段时间里,说不定自己也害了悦子那样的神经衰弱症。事实上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呆在东京那种焦躁不安的空气里,神经准会出毛病。当时的那种心绪不宁毕竟是病态,现在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回家一星期后的某一天,幸子找一个机会对妙子说出了这件事情,当时幸子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
那天妙子比平常早回家,她走进楼上自己的卧室,取出刚刚从夙川工作地点带回家的一件作品,那是一个身穿黑底白碎花和服、脚上拖着一双木屐、蹲在石灯笼下的中年妇女形象的布娃娃。作品的标题是“虫声”,表达出一个中年妇女入神地倾听虫鸣的情景。这是妙子以前老早就精心设计的作品。妙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端详着。
“哎呀!做得真好哇……”幸子走进屋子说。
“做得不错吧,这个布娃娃。”
“做得真好,是近来的杰作啊……不做妙龄女子而做一个中年妇女,那才表达出一种凄凉滋味,设想真妙!”幸子还评论了两三个地方。歇了一会儿,又说:“细姑娘,其实我在东京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谁给你的?”妙子若无其事地问,她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布娃娃。
“是启哥儿给我的。”幸子说。
“嗯。”听到幸子这样一说,妙子才回过头来向着她。
“就是这个。”幸子从胸口取出那封信,说:“细姑娘,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
“大体上知道。不是板仓的事情吗?”
“是呀。你读一下试试。”
这时,妙子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态度很沉着。旁边的人看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她把三页信纸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一根眉毛都没动。
“无聊!前些日子他就恐吓我说要把这信里讲的一切告诉二姐。”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吓了我一大跳。”
“这种事情你不用睬他好了。”
“信上尽管写着这事要对细姑娘保密,可是我想这样的事情和谁商量都比不上直接和你打交道来得迅速,我要问你,当真有这样的事吗?”
“启哥儿自己朝三暮四,反倒疑心别人!”
“不过,细姑娘,你对板仓是怎么想的?”
“那样的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我有我的看法,不是启所说的那个意思。我很感谢板仓,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亏待他嘛。”
“这个我理解。我想准是这样的。”
据妙子说,奥畑怀疑板仓,信上说是“从水灾那时起”,其实奥畑老早就怀疑了。奥畑在妙子面前不说什么,可是在板仓面前老挖苦他,这是最近才知道的。板仓最初以为那不过是由于奥畑看到他能自由来我家串门,奥畑却没有那种自由,因而心里不痛快,吃起醋来,像小孩子那样发脾气。板仓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可是水灾以后,奥畑的话越来越刺耳了,甚至对妙子也不断怀疑起来。他对妙子还这样讲:“这些话只是向你打听,板仓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对他说。”其实奥畑自尊心很强,这类事情他不见得会对板仓讲。因此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避免和板仓商量。板仓受到奥畑的责备,也不对妙子说。就因为这件事,妙子和奥畑争吵过一次,奥畑打电话来,她偏不接,还故意不给奥畑见面的机会。由于奥畑的担心很认真,妙子有点可怜他起来,最近,也就是信上写的本月三日那天才和他见了一次面(平常妙子和奥畑会面,总是妙子去松涛公寓来回的途中约定在某个地方。奥畑信上也说“今天在夙川相会了”,可是在什么地点、怎样相会,就没有详细说明。幸子问起时,妙子就说在那边松林里一头散步一头谈,谈完话就分手了)。见面时奥畑说他可以举出许多证据,就把那封信上写的那些东西举出来质问妙子,要求妙子和板仓绝交。妙子说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绝交的道理,因此拒绝了奥畑这个要求,只答应以后尽量避免和板仓见面,叫他少去芦屋访问,不再让板仓拍摄布娃娃的宣传照片等等。为了履行这个诺言,必须和板仓说明理由,于是妙子根据自己的意见,把情况对板仓讲了。一谈起来,才知板仓也被堵住了嘴,许下同样的诺言。由于这样一个情况,妙子和奥畑言定以后,也就是从这个月的三日起,自己一次也没见过板仓,板仓也没有来芦屋访问过。只是二姐回家后,他觉得突然绝迹访问,很不自然,所以前几天来问候了,不过也特地挑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来的。妙子讲的就是这些话。
可是,妙子这方面纵使有了交待,板仓对妙子又是怎样想的呢?奥畑怀疑妙子即使没有什么理由,怀疑板仓是有道理的。让奥畑说起来,对于板仓的救助,妙子根本用不着感恩。为什么那样说呢?板仓那种英雄行为,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那个狡猾的家伙如果不存心想获得极大的报酬,决不肯冒那样的危险。出事那天早晨,他一清早就穿好衣服,在那一带地方转来转去,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他的行动完全是有计划的。对于那么一个不自量的野心家,有什么可感谢的呢。第一,他存心夺取旧东家的情人,就是忘恩负义。奥畑就是这样讲的。可是板仓却竭力否认,他说:“启少爷的话完全是误解。我去救细姑娘,因为她是启少爷的对象。正因为我忘不了过去老东家的恩情,我才舍命尽忠的。让启少爷那样一讲,实在无法忍受。我还有点常识,细姑娘肯不肯嫁给像我这样的人,我是清楚的。”既然这样,妙子对他们两个人的辩白又是怎样判断的呢?据妙子说,对于板仓的真意,她其实也觉察到一些,板仓也机灵,他的真情实意决不露到脸上来。他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救我,大概不光是对旧东家的报恩或尽忠,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识到,要说他是对启尽忠,莫如说是对我尽忠。不过即使是对我尽忠,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超过一定限度,我也开一眼闭一眼,只当不知道算了。像他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宝贝疙瘩,能利用就尽量利用上,对方也以能被利用为光荣,让他这样想好了。妙子就是抱定这个主意和板仓交往的。她说:“启哥儿气量小,爱吃醋,我不愿受到无谓的误解,所以和板仓商定今后尽量少来往,但并不是绝交。启哥儿现在不再怀疑,安下心来了。今后大概不会再写那样的信给二姐了。”又说:“像板仓那种人,爱把我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去,滑稽的是启哥儿。”
“要是有细姑娘那样的心胸,就不成问题了,启哥儿大概还做不到这点。”
妙子近来在幸子面前什么都不回避,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白鳖甲烟盒子,从中取出一支新近进口的高价金嘴香烟,用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她把她那特有的厚嘴唇张得圆圆的,吐出一圈一圈的白烟,思考了一会儿,侧转脸朝对幸子说:“二姐,你考虑过出国这件事没有?”
“嗯。这件事考虑倒是考虑了。”
“你在东京没有提起这事吗?”
“和大姐谈了许多事情,这件事已经挂在嘴边了,可是想到它要牵涉到钱的问题,必须特别巧妙地提出来才成,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要说就请你姐夫去说吧。”
“姐夫对这件事是怎样讲的?”
“你姐夫说只要细姑娘意志坚定,态度认真,他也可以去说说。不过他又说他担心欧洲可能要爆发战争。”
“战争会爆发吗?”
“究竟怎样还不知道,他说莫如观望一下形势再决定去不去。”
“自然是这样,不过玉置先生已经决定不久就要动身。她说如果去的话,带我一道去。”
其实,幸子也想既然这样一个局面,让妙子出国倒是个好办法,不仅解决了板仓的问题,还可以暂时避开奥畑。不过,报上讲得明明白白,欧洲风云迫在眉睫,把一个妹妹单身送去国外,委实放心不下,长房也决不会同意,所以又踌躇莫决。现在听到有玉置院长陪她一道去,就有重新考虑的余地了。据妙子说,玉置院长也不打算长期呆在法国。她第一次留法,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机会她总想再去一次,调查研究最新的时尚。恰好那时山洪淹没了西服学院,学校非重盖不可。因此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去一次法国,大体上半年回国。她说:“妙子小姐本来应该在法国学上一两年,要是你一个人留在法国有所顾虑,那么和我一起回国也不妨。即使只去半年,也有半年的收获,我再帮你活动活动,弄上一个头衔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目前计划明年正月动身,七八月份回国。时间极短,战事不见得会在这半年内爆发。即使爆发战争,那就听天由命,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胆子也壮得多。再说德国和英国我都有朋友,万一发生战争,也不愁没有避难的地方。”妙子认为这样好的机会不可多得,她想即使冒点风险也愿意随同她去。
“因为板仓这件事,这下子启哥儿也会赞成我出国了。”妙子说。
“我也同意你去,不知道你姐夫会说什么。总之,商量起来看吧。”
“拜托你请姐夫务必赞成,并且说服长房。”
“明年正月去的话,也不用这样急呀。”
“越快越好。只是姐夫下次什么时候去东京呢?”
“年内大概还得去一两次吧。你先去学法语吧。”幸子说。
二十一
舒尔茨太太决定下月十五日带罗茜玛丽和弗利兹乘坐柯立芝总统号去马尼拉。罗茜玛丽由于悦子去东京的时间拖得意外地长,她每天到悦子家缠住妙子和女佣们,追问悦子姐姐回来没有,为什么不快点回来。悦子一回家,玛丽利用剩下的七八天工夫天天盼望着悦子放学后和她一起玩儿。
悦子一放学,把书包扔在会客室,就跑到往常那个铁丝网的篱笆下,夹着一些德国话叫“露宓姐姐,你来!”
这时罗茜玛丽走出屋子,跳过篱笆来到这边的院子里,赤着脚在草地上跳绳。弗利兹、幸子和妙子有时也参加。
“一、二、三、四……”从一到三十,悦子能用德语数数。还有像“快!快!”“露宓姐姐,请!”“还不成!”以及其他一些德语单词她都会讲。
一天,罗茜玛丽在树木繁茂的两家毗连的地方用日语叫道:“悦子姐姐,再见!”
悦子就用德语回答:“再见!”
“到了汉堡,一定来信呀。”
“悦子姐姐也别忘了给我来信!”
“噢,一定给你写信,一定!……请代我向彼得哥哥问好。”
“悦子姐姐……”
“露宓姐姐,弗利兹弟弟……”
两下的呼应声刚停,突然又听到罗茜玛丽和弗利兹用德语合唱起来:
“祖国至上。”
幸子走到露台上一看,罗茜玛丽和她的小弟弟爬在刺桐树恰到好处的高度,立在树枝上挥舞着手绢,悦子在树下应和,合演着一出开船的景状。
“哎呀!”幸子马上跑到刺桐树下,叫声“露宓妹妹!弗利兹弟弟!……”仿佛自己也立在码头上似的挥舞着手绢。
“伯母,再见!”
“再见!祝露宓小姐一路平安!一定再来日本呀。”
“伯母,悦子姐姐,来汉堡玩儿呀。”
“对,我们要去的。……等悦子长大了一定去。祝露宓小姐身体健康……”幸子这样说的时候,明知是和孩子们游戏,却不由得眼眶发热起来。
舒尔茨太太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既严格又有规则,平常罗茜玛丽到悦子家来玩儿,到了一定时间,她就在篱笆那边叫喊“露宓——”。可是在这离回国不足十天的期间里,她似乎特别体谅孩子们惜别的心情,不像平常那样到了一定的时间就叫罗茜玛丽回去。所以一到天黑,她们两人又像平常那样在会客室里摆弄光身的布娃娃,给它们穿上形形色色的衣服。最后把那只“铃”也捉了来,把布娃娃穿的衣裳穿在猫身上。有时她们两人轮流弹钢琴,罗茜玛丽老说:“悦子姐姐,请你再给我一个。”其实她那句话是“请你再给我弹一曲”的意思。
舒尔茨上次匆忙动身,扔下的行李要他太太整理,许多家财道具要她处理,剩下的一切杂务都要她一个人收拾。她每天操劳忙碌的样子,从幸子家的楼上都看得见。说起来,自从这家德国人搬来做了邻居以后,幸子这方面并非存心窥探什么,早晚站在二楼的廊檐上俯视院子里,自然而然地就可以看到邻家的后门。舒尔茨太太和阿妈们的操作以及厨房里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灶间里的器物任何时候都摆得井井有条,看了真叫人惊叹。以烧菜的炉子和炊事桌为中心,周围是烧开水的铝壶和带把手的炒勺之类的东西,由小到大摆成一列,都放在一定的地方,每件炊具都擦得锃亮锃亮像武器一样。洗刷、扫地、烧洗澡水、开饭等等都有一定的时间,每天像点卯那样准确。幸子家里的人只要看到邻居在做什么,连钟表都不用看。阿妈是两个年轻的日本人。提起她们,一度曾和幸子家发生过纠葛。事情出在前次用的两个阿妈身上,在幸子她们眼里,那两个阿妈的确是不辞辛劳、埋头干活的老实人。可是,在她们眼里,舒尔茨太太用人太苛刻,也许她们对女主人早就不满意了。她们老说什么:“我家太太自己带头安排家务,哪个时间做哪件事,一分钟也不浪费。我们刚做完一件事,随即又做另一件事。我们的工资比日本人家里的女佣多得多,在家务方面我们又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可是整天一分钟也休息不了,我家太太作为一个主妇确实了不起,值得我们佩服,但是在她手下工作,实在吃不消。”
舒尔茨家墙外一带的清扫工作原是天天派定那两个阿妈做的,有一天,幸子家的勤杂工阿秋扫完自己墙外那片地,捎带也给对方的墙外扫了。阿秋觉得平常每次都是邻家的阿妈扫这边墙外的地,过意不去,偶尔也给人家的墙外扫一次还个礼。这事让舒尔茨太太看见了,她大不以为然,认为她们自己担当的工作叫人家的女佣干,多么不检点,于是把阿妈们训斥了一顿。阿妈们不服,认为不是她们怠工,也不是她们请阿秋扫,是阿秋好意给扫的,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一次。如果不该这样做的话,下次不让阿秋扫好了。由于舒尔茨太太不懂她们的话,怎么说也不原谅她们,因此她们提出辞职。舒尔茨太太就说:“好吧,请你们走吧。”事情因此弄僵了。幸子从阿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想去打圆场。可是阿妈们反倒强硬起来,说:“不,谢谢您。这事和您没有关系,请您什么也不要说。其实不光是今天这件事,我们平常干死干活,这里的太太一点都不重视,开口闭口总说:‘你们脑袋瓜不灵。’不用说,我们自然是赶不上那位太太的头脑灵敏,不过,究竟我们如何忠诚老实而且顶用,等他雇了别的佣工来试试,总有明白的一天。那位太太如果自觉认错,那就算了;否则的话,正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好机会。”舒尔茨太太终于没有挽留她们,那两个阿妈就同时走了。不久雇上了现在那两个阿妈,不过上次那两个阿妈的愤慨毕竟是有道理的,无论在智力上或者工作效能上,上次那两个人都是出类拔萃的。舒尔茨太太后来才对幸子吐露:“上次放走那两个人,是我错了。”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舒尔茨太太的当家本领。尽管这样,她的为人并非恪守规律、一味严格,也还有慈爱、多情的一面。比如那次山洪暴发,附近派出所逃来两三个浑身泥浆的避难者,她一听到这消息,马上给他们一些衬衫和贴身衣裤。还热心动员阿妈们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单衫,也不妨送些给他们。”她惦念着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全,甚至还担心悦子的安危,在她那铁青的脸上流着眼泪。傍晚,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平安回到家里时,她发疯似的欢呼着跑出来迎接,从这些地方也就看得出她的为人了。幸子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穿过檀香树叶看到她兴奋得紧紧拥抱她丈夫的情景。真叫人佩服她的热情。一般都说德国妇女了不起,可是不见得个个都有舒尔茨太太那样好,像她那样出色的人毕竟不多。有这样的人做邻居,是自己的福气,可是两下的交往毕竟不够。一般西洋人家都不大愿意和日本邻居交往,舒尔茨家在这方面却很会应酬,搬家当时就送来一只金字塔蛋糕作为进见的礼物,自己就应该开诚相见,两下更亲密地交往,不光是在孩子们的交游上,自己也可以请舒尔茨太太教一些做菜和做点心的方法,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错过了机会。
舒尔茨太太既然是这样一种性格,除了幸子一家而外,还有不少依依惜别的邻居。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中间,由于买到了她家特别廉价出让的电冰箱和缝纫机而欢天喜地。舒尔茨太太把家里不必要的家具什物廉价让给了朋友和有来往的人,没人要的东西全部卖给了家具店,只剩下一只旅行筐,内中放了些吃饭用的东西。
“这屋子里已经空无所有了,我们上船以前,就用旅行筐里那些刀叉吃饭。”舒尔茨太太笑笑说。
附近人家听到她回国后打算盖一间日式屋子作纪念,屋子里将摆饰日本的纪念品,因此他们每家都送了字画或古董给她。幸子也把祖父母留传下来的外面绣了源氏车的缎子包袱送给了她。悦子送给罗茜玛丽一帧着色照片,那上面拍的是悦子前次的舞姿,还有当时她身上穿的那件桃红绫子绉绸上绣了花笠的舞衣。
上船的前夜,罗茜玛丽得到她妈妈的特许,住在悦子的卧室里。那个晚上她们两人简直闹翻了天。悦子把自己睡的那张床让给罗茜玛丽睡,她睡在雪子睡的草垫子上,可是两个人谁都不想睡。贞之助被她们两个的叫喊声以及在走廊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闹得眼睛都闭不上,诉苦说:“闹得太厉害了,”就用被子蒙住脑袋。可是后来她们越闹越厉害。最后他蓦地抬起头,拉开床头灯说:“喂!已经两点钟啦。”
“怎么?已经那样晚了!”幸子也吃了一惊。
“兴奋过度了不成,舒尔茨太太要发火的。”
“只有今夜一夜了,由她们闹去吧。舒尔茨太太今夜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时听到一声叫“鬼……”卧室外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爸爸!”悦子在拉门外边喊,“爸爸!德语的鬼怎样讲?”
“悦子她爹,德语的鬼怎样讲,您知道就教教她吧。”
“Gespenster!”贞之助不知哪年学过的德语,到现在还记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但终于高声说了出来。
“德国话的鬼叫Gespenster。”
“Gespenster,”悦子学了一遍,就说:“露宓姐姐,你瞧,Gespenster……”
“啊!我也成了Gespenster了……”
此后闹得就更厉害了。
“鬼……”
“Gespenster!”
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呼应着在楼上到处奔跑,罗茜玛丽一马当先,终于闯进了贞之助夫妇的卧室。两人头上都兜着衬衣,装成“无常”的模样。嘴里你一个“鬼”,我一个“Gespenster”,一边讲一边哈哈大笑,她们绕床转了两三圈,又到走廊里去了。直到清晨三点钟,才回到她们的卧室里。可是两人到底兴奋过度,怎么也睡不着觉。罗茜玛丽忽然想起家来,吵着要回到她妈妈那里去,因此贞之助夫妇俩轮流起身安慰她,到天亮时才好容易哄她入睡。
开船那天,悦子随同她妈妈和妙子捧了一束鲜花去码头送行。邮船的启程时间是在晚上七点过后,孩子们送行的比较少。罗茜玛丽的德国女朋友只有一个名叫茵姑的少女,悦子在舒尔茨家的茶会上曾经见过她多次,她背地里被称为“豆角儿”。日本女孩子就只悦子一个。舒尔茨太太全家三口,白天就上了船。悦子她们提早吃了晚饭才出发,从阪神电车三宫站坐上出租汽车赶去,一过海关,就看到那艘悬挂着五彩电炬的柯立芝总统号犹如不夜城似的矗立在码头旁边。幸子她们立即寻到舒尔茨太太所在的船舱。船舱里的天花板、窗帘以及床铺一律是白里带绿的颜色,床上堆满花束,鲜艳夺目。
舒尔茨太太叫罗茜玛丽领悦子去参观邮船内部,罗茜玛丽带着悦子去各处游览。悦子想到再过十四五分钟船就要开了,心里焦急得不行,只记得那条船特别漂亮、豪华,上上下下她走了不知多少次扶梯。等她回到船舱里一看,舒尔茨太太一边和妈妈道别,一边在淌眼泪,她妈妈也哭了。直到响起了铜锣声,幸子母女和妙子才走下船。
船离开码头后,身上只穿一件白色罩衫的妙子在海边的夜风中缩着肩膀说:“啊!多美呀!简直像一个移动的百货公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看得见舒尔茨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站在甲板的彩灯光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连谁是谁都分辨不清时,还听到罗茜玛丽使劲地呼喊悦子的声音从暗黑的海面上传过来。
二十二
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于马尼拉
亲爱的莳冈夫人:
这个月在日本是台风挺多的月份,我一心惦记着你们各位的安康。过去几个月里你们已经遭受了许多灾难,但愿你们不再遭受风灾。前次山洪留下来的那些岩石和砂土小丘,大概已经从国道以及芦屋附近搬掉了吧。交通也恢复常态,人们又重新安居乐业了吧。以前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大概已经出租,你们又有了好邻居了吧。我经常想念我们住过的那幢房子里可爱的庭园,以及我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游玩的那些幽静的街道。他们确实度过了愉快的岁月。孩子们在府上还看到了多少有趣的演出,我再次感谢你对孩子们的种种亲切关怀。他们经常在一起讲到府上的各位,甚至有时对您和悦子小姐产生一种乡愁。彼得从邮船上来信说起令妹和悦子小姐带他们游览了东京,享受了无比愉快的数小时。令妹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感谢得很。他们已经平安抵达汉堡,前几天我收到了他们的来电。现在他们寄居在我妹妹那里。我妹妹有三个孩子,彼得成了她家的第四个孩子。
我们在当地是个大家族,共有八个孩子,而我却是笼子里唯一的一只母鸡。孩子们经常打架,不过一般还是和睦地在一起玩儿。罗茜玛丽年纪最大,也懂得一些事了。我们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去逛漂亮的步行街,在那里吃了冰激凌。
祝各位身体安好,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令妹以及可爱的悦子小姐致候。欧洲一切状况重新稳定以后,盼望诸位来德国访问。目前欧洲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可是哪个国家的老百姓都不喜欢战争,战争也许最后能避免。捷克的问题,我深信希特勒会处理的。
祝您健康。请不要忘掉我对您的敬爱。
希露达敬上
又,和这封信同时寄出一包菲律宾的刺绣小品,但愿您能中意。
舒尔茨太太的这封信,幸子是在十月十日前后收到的。附白里提到的那个小包邮件,两三天后也收到了,内中是十分精巧的手织桌布。幸子本想随即复信,但是写了又没有人翻译,丈夫嫌麻烦,推辞说请她原谅。她也找不到适当的人选,终于懒散地拖延了下来。一天傍晚她去芦屋川堤上散步,中途遇见一位曾由舒尔茨太太介绍过的德国人亨宁格的日本太太,忽然想起那封信来,和那位日本太太一谈,对方满口应承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自己虽然译不好,我女儿能写德文和英文,让她译一下就行了。”幸子考虑到是写给远隔重洋的外国朋友的信,一时捉摸不透,又拖延了一程。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写了一封信,又让悦子也写了一封信,送到亨宁格太太那里去了。
不久,纽约寄来一个给悦子的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彼得回国时路过美国,守信买了一双皮鞋送给悦子的。可是这双皮鞋太小,尽管彼得动身前一再量过悦子的脚寸,不知怎的悦子却穿不进去。因为这双皮鞋是用上等漆皮制成的出客穿的高级皮鞋,悦子怎么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试穿,穿是穿进去了,可是紧得实在受不了。
“真可惜呀,要是大一些倒不要紧……”
“彼得哥哥大概搞错了吧。说不定是尺寸过于符合脚样了。”
“小悦的脚也许比前些日子大了。给孩子们买鞋非得买大一些不成,只怨当时没提醒他一句。要是他妈妈陪同他去买,就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真遗憾!”
“别再穿了,一次两次地穿它做啥。”
幸子看到悦子还在试穿那双皮鞋,一头笑,一头制止她。不过对于人家特地送来的礼物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结果连道谢信也没写一封。
那一阵,妙子说她想把各方面定做的布娃娃在出国前全部做出来,所以天天去夙川松涛公寓,一天也不休息。同时,她还到西洋画家别所猪之助的太太那里去学法语,那位太太在巴黎呆过六年,是玉置院长给介绍的。妙子每周去三次,学费才十元,特别便宜。因此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悦子放学回家后,走到以前舒尔茨家那幢空房子前的铁丝网那里,对着邻家杂草丛生的庭院依依观望。她过去由于邻近有了合适的朋友,所以不大和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在一块儿玩,和她们逐渐疏远起来。现在罗茜玛丽一走,她就寂寞不堪,开始在物色新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不容易找到性情脾气相投的人。她常说那幢空房子以后会不会有像露宓姐姐那样的人住进来。可是那幢房子是专为租给外国人盖造的,日本人不来租借,西洋人因为目前全世界有大乱的兆头,很多人都像舒尔茨那样全家离开东亚回国了,一时那幢房子不见得会有人来住。幸子也无聊得只能练练写字,或者教阿春弹弹古琴。有一次她在写给雪子的信里开首就说:“觉得寂寞的不光是悦子,不知怎的,今年的秋天连我也感触较深。从前总爱春天,今年开始感到秋天的凄凉寂寞里也别有一番情趣,这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
原来从今年春天雪子那次相亲开始,六月里举办了一次舞蹈会,接着就是大水灾、妙子的遭难、山村作师傅的逝世、舒尔茨全家的回国、自己带悦子她们去东京、关东大台风、奥畑来信卷起的阴云……到现在事件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回到家里以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好比中间裂开一个窟窿,闲得没事可做那样的。再就是幸子深深觉得自己的生活无论内心或外表都是和两个妹妹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幸而她家生活美满,夫妇间融洽无间,悦子尽管是个费手脚的孩子,毕竟是独生女,一家三口,本来可以风平浪静地过日子。可是,到如今家庭生活中不断产生的许多变化,都是两个妹妹引起来的。尽管这样,幸子并不讨厌有这样两个妹妹,恰恰相反,她倒喜欢她们经常给这个家庭添加色彩,造成有声有色的热烈气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已故父亲身上那种爽朗浮华的性格,她比谁都继承得多。她最讨厌家里冷冷清清,而愿意家里永远充满春天的气息,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所以,两个妹妹不喜欢长房而愿意较长期地住在这里。尽管她决不在姐夫、姐姐跟前主动怂恿她们这样做,可是内心深处是欢迎的。她觉得像长房那样孩子一大堆,叫两个妹妹住到那里去,远不如让她们住在房子大、人口少的自己家里来得自在。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贞之助对长房毕竟有所顾虑,可是他了解妻的这种性格,所以爽快地接受两位小姨住在家里。由于这样一些原因,幸子和两个妹妹的关系,就不能用普通的姐妹关系来衡量。有时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自己操心贞之助和悦子的时间反倒比不上操心雪子和妙子的时间多呢。说老实话,这两个妹妹对于她来说,可爱的程度决不比悦子差,而且又可以说是最知心的朋友。这时她独自一人在家,才首次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官样文章的应酬交际而外,太太们中间的来往也极少,这实在奇怪得很。可是再一想,正因为有了两个妹妹,就没有必要再交什么朋友了。所以现在也像悦子失去了罗茜玛丽那样,顿时觉得寂寞起来。
贞之助在一旁早就看出妻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一面翻看报纸上十月底的演出节目栏,一面说:“喂!下个月菊五郎要来大阪了。我们去看他第五天的演出怎么样?听说这次要上演镜狮子啦,不知细姑娘能不能来。”
妙子推说十一月上旬特别忙,她打算改天去。所以到了那天,他们夫妇俩带悦子去了。幸子九月份在东京没有看成歌舞伎,这次满足了她两个月前的愿望,同时也遂了让悦子看一次菊五郎演戏的心愿。那天晚上演完镜狮子后幕间休息,幸子离席去了休息室,悦子没有发觉妈妈忽然淌眼泪。可是贞之助却发现了。妻那多愁善感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奇怪的是看戏怎么又看出眼泪来了呢。
“怎么回事呀?……”贞之助悄悄地把她拉到屋角,只见她还在簌簌地掉泪。
“您难道忘了?……那次小产不是三月份的今天吗?要是不出事,到今天正好十个月了……”幸子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指拂拭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二十三
玉置院长正月动身赴法,现在十一月上旬已过,妙子焦急得不行,转弯抹角地问幸子,贞之助姐夫哪天去东京。贞之助平常大抵每两个月要去东京一次办点事,不巧最近没有这样的机会。看过镜狮子几天之后,才预定去东京两三天。
贞之助去东京,一向都很仓促,他是在动身前一天的下午,为了别的事情从大阪的事务所给幸子打电话时对她讲的。幸子为了让贞之助给妙子做说客,究竟该请他说些什么话,有必要仔细研究一番,因此她打电话去夙川松涛公寓叫妙子马上回家。因为妙子想去法国学成一个独立的西服成衣匠,其中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学成以后,如果将来和奥畑结婚,有朝一日说不定要由妙子来养活奥畑。基于这样一种设想,从逻辑上说,首先就应该解决这个前提条件,请求长房认可她和奥畑结婚。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目前短短的一两个月中是根本赶不上趟了。转达意见的贞之助也许不愿承担这个重任。从妙子这方面说,她当前的目的只要能出国,不愿把事件搞复杂,所以关于结婚的问题这时最好不要提。那么传话的人又怎样开口呢?幸子认为不妨这样讲:本人过去因恋爱问题见过报,并非因此闹乖僻,而是担心今后不可能嫁到高门大户去,所以愿意成为一个职业妇女。话虽这样讲,假如有良缘,本人也愿意出嫁。不过有了一技之长,条件更为有利。留学回国时如果弄到一个头衔,人家就会刮目相看,不再认为是不良少女,这就无异于恢复了名誉,所以切盼姐夫、姐姐允许。那笔钱要是给了,今后即使结婚,也不要嫁妆费了。以上主要是幸子提出来的方案,妙子也同意,她说只要二姐觉得哪种提法合适,就那样提出请求好了。
那天晚上幸子请求丈夫完成这一使命时,又凭她个人的意见加了几点说明。那就是她认为最好让妙子和板仓以及奥畑尽可能离得远些,所以她也热心盼望妙子出国,虽说这和妙子想出国不属于同一理由。关于妙子和板仓的事情幸子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连她丈夫也不知道,所以她只拜托丈夫把奥畑的问题附带提出来向长房说明一下。就是最近奥畑为了结婚问题曾来过芦屋一两次,请求谅解。幸子和他见面后,他表面上尽管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可是总觉得缺少过去那种纯洁的气质。据贞之助私底下的调查,他经常出入于花柳界和酒吧间,从各方面都看不出这个青年有多大的前途,诸如此类的事情可以对长房说明一下。目前妙子的心情是想把做西服的技术学到手,这个方向是对的,可否请长房成全她这个愿望让她出国。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决不至于再闹十年前的那种乱子了;不过既然犯过一次错误,最好还是让她和奥畑暂时离得远些,不让那个青年接近她,那样比较安全。幸子希望贞之助从这方面进言。幸子的想法是钱的问题可以要求长房拿出妙子名下的嫁妆费,用不着长房掏腰包;可是一切都消极保守的长房,不见得会干脆应承一个女孩子出国去留学,所以贞之助不妨带几分威胁的口气警告长房,如果再闹一次出奔事件,那可了不得。贞之助为此特地在东京多呆了一天,挑选三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去了涩谷。因为他觉得大姐比襟兄容易进言。大姐听完贞之助的一番话,就说:
“来意完全明白了,我提不出什么主张,要征求辰雄的意见,然后写信告诉幸子妹妹。要是细姑娘等得急,这封信一定马上就写。两个妹妹的事情每次让您也操心,实在抱歉。”
事情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答复的,所以贞之助带了大姐这几句话就回来了。幸子知道大姐慢条斯理的脾气,姐夫决定一件事情也很费工夫,料定不会马上就有答复,一等等了十多天,依然音信全无,终于十一月下旬都已经到来了。幸子对丈夫说:“您写封信去催促一下怎么样?”贞之助却打退堂鼓说:“我已经开了头,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幸子又追问:“细姑娘的事情究竟怎么办?要是出国的话,明年正月就得动身呀。”依然得不到答复。因此幸子对细姑娘说:“既然这样,你自己跑一趟东京好,事情解决得快。”于是妙子决定去东京,打算两三天内动身。到了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好容易才收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好久没有通信,你好吧?听贞之助妹夫说悦侄的神经衰弱已经痊愈,这就放心了。年关已近,我来东京将迎来第二个新年了。一想到可怕的冬天即将来临,便不寒而栗。据麻布的嫂子说,必须经过三年才会习惯东京的寒冷,嫂子迁居东京时,就连续三年害感冒。从这一点上说,你住在芦屋这样的地方委实幸福。
关于细姑娘的事情,上次有劳贞之助妹夫百忙中特地过访,一一见告,十分感谢。两个妹妹的事情总麻烦你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本来早就应该答复,由于孩子们每天要人照料,静不下心来写信,所以耽误了下来。还有,尽管你们特地来征求意见,但你姐夫的意见却和你们相反,使我很难下笔,因而拖了一天又一天,实在对不起得很,请你原谅。
你姐夫反对的理由,一句话,就是细姑娘根本不用为那次登报事件而永远觉得抬不起头来。八九年以前的事情,早已一笔勾销了。为此而担心找不到婿家,想做职业妇女,细姑娘也太乖僻了。自己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有些可笑,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讲,容貌也罢,教养也罢,才能也罢,保证细姑娘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千万不要再抱那种乖僻的想法。由于这个原因,叫我们现在就把存款拿出来是办不到的,因为这里并没有用细姑娘的名义存过什么钱,除了留有一部分钱为细姑娘将来举行结婚典礼时花用而外,不问情由,要花就得拿出来的钱这里可是没有。你姐夫绝对不赞成细姑娘去做职业妇女,希望细姑娘抱定宗旨将来嫁个好人家,做一位贤妻良母。如果搞副业的话,还是做布娃娃的好,做西服并不合适。
至于启哥儿那方面,目前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可以完全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本来细姑娘已经成人,我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有你们在一旁监督,平时的来往交际,不妨睁一眼闭一眼。倒是她想当职业妇女的企图,得好好加以警惕。
实在对不起贞之助妹夫特地为这事奔走,不过情况既然是这样,就请幸子妹妹对细姑娘好好说一下吧。细姑娘之所以这样举棋不定,归根到底是结婚晚了,想到这点,雪子妹妹的亲事就更应该赶快解决。真的,但愿雪子妹妹早点有个着落;不过今年终于又没有攀成亲事而虚度过去了。
想写的东西很多,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请代问贞之助妹夫、悦侄和细姑娘好。
鹤子十一月二十八日
“您对这封信怎么看?”那天晚上幸子在告知妙子以前先让贞之助看了那封信。
“关于钱的问题,细姑娘脑子里想的和长房讲的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啦,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了。”
“你到底听到是怎样讲的?”
“给你这样一追问,到底谁说的是真情,连我都糊涂了。以前确实听说过姐夫保管着爸爸交给他的一部分钱……”
“不对,这样重要的事情,早就应该告诉细姑娘,免得引起误会。”
“关于启哥儿的事情您是怎样讲的?……他近来远不如从前规矩的情况,您交待清楚没有?”
“嗯。我所知道的都讲了,可是看到大姐不大愿意提这方面的事,所以没有深入细谈,只说目前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多往来为妙。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结婚。大姐要是问起,我是打算说的,可是一讲到这方面的事,她就回避了……”
“信上尽管说启哥儿的问题只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姐姐他们实际上是希望细姑娘和启结婚,不是吗?”
“大概是吧,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应该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也许比较合适呢?”
“怎么办呢,即使先提出结婚的问题,他们又会说结了婚不是更不用出国了吗?”
“这倒也是。”
“总之,这种麻烦的事情让细姑娘自己去打交道好了。我可不干啦。”贞之助说。
幸子最初不想把姐夫、姐姐的意见原封不动地立即对妙子讲,因为比起雪子来,妙子对长房的恶感更深。可是贞之助认为这种事情用不着隐瞒,所以第二天她就把那封信给妙子看了。结果不出所料,引起了妙子的反感。妙子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立身处世的方针不会听凭姐夫、姐姐的指示。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做一个职业妇女有什么不好呢?到现在姐夫、姐姐还摆脱不了门第、排场那些老脑筋,认为家里出了一个西服女裁缝,是天大的丢脸,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是遭人嗤笑的落后思想。既然这样的话,我自己去和他们堂堂正正地摆摆道理,讲讲自己的信念,戳穿他们那种错误的想法。说到钱的问题,妙子尤其气愤,她认为大姐不应该听任姐夫信口开河。过去尽管攻击姐夫,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可是这回妙子攻击的矛头就专指向大姐了。诚然,也许长房并没有用妙子的名义存过什么钱,可是富永姑母曾经说过有一笔钱存放在姐夫手里,将来应当给妙子,大姐也曾经讲过一次。现在却说出这种不明不白的话,简直岂有此理。长房孩子多,生活费用大,姐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了心。可是大姐能无动于衷地听凭他那样胡说吗!
长房既然这样,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定要给点颜色他们看看,把那笔钱争取到手。妙子一面哭,一面大发雷霆,幸子费了老大的劲才劝解下来。
“也许是你二姐夫说话笨拙,造成误会,你不要尽往坏的方面想。你说的话我都理解,可是也要为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马上去东京谈判当然可以,不过,说起话来可不可以温和一些呢?如果你对长房采取吵架的方式,我们就为难了。我们站在你一边,不是为了让你去和长房吵架……”这般那般的幸子说尽了一切好话。妙子当时由于气愤之极,不过借此发泄了一下感情,到底没有勇气去和长房吵翻。两三天后,她又一点点镇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沉着态度,而且以后绝口不再提起那方面的话。幸子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还是有些不放心。到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妙子突然提早回家。
“我不去学法语了。”她对幸子说。
“是吗?”幸子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
“法国也不去了。”
“是吗?……你好容易下了决心,可是长房既然那样讲,还是不去的好。”
“无论长房说些什么都与我不相干,玉置先生不去了。”
“怎么,她为什么不去呢?”
“西服学院正月就开学,因此没有时间去法国了。”
玉置院长去法国的前提条件是利用西服学院翻修校舍的那段时间。可是后来调查了受灾的状况,方才知道先前的校舍完全没有用了,非彻底重新盖造不可。但是由于时局关系,工人和建筑材料都不凑手,经济上、时间上都有困难。正在多方设法的时候,碰巧阪急电车六甲方面有一幢便宜的洋房要出售,而且不用改建就可以利用来作校舍,于是就买了下来。房子买到手以后,马上就想重新办学。再则院长的丈夫担心欧洲局势不稳,劝她放弃出国计划。她丈夫多半也是因为最近从欧洲回国的一位大使馆武官告诉他,从九月末慕尼黑会议以来,德国和英法的关系表面上虽然很太平,其实双方并没有达到真正的谅解,英国由于对战事没有做好准备,为了让德国麻痹大意,才暂时妥协一下罢了。德国也看出英国的意图,将计就计钻空子,所以不久的将来战争一定要爆发的。由于以上的种种原因,玉置院长就放弃了她的出国计划。既然院长不出国,妙子自然也只能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做西服裁缝一事,不管长房说什么,她始终不放弃。西服学院正月开学,她就去学习。由于最近这件事,妙子更加痛感有自立的必要,长房每月给的津贴,早一天彻底拒绝好一天。从这一点上说,也更加需要把技术学到手。
“你这样做自然没有什么,不过,你要是不放弃学习做西服,我们对长房就不好开口了。”
“二姐装作不知道好了。”
“这样行吗?”
“因为我现在表面上还在做布娃娃,所以你可以对长房讲:‘做西服一事眼下似乎停止了’。”
“长房知道了可不好办。”
幸子觉得妙子在急于自立谋生,以及不惜闹翻也准备向长房索取那笔存款这两件事上似乎暗藏着某种危险思想,弄到最后自己夹在中间要吃苦头,因而那天妙子无论说什么,她一味地说“不好办”。
二十四
妙子想获得职业妇女的实力和资格的真正理由究竟在哪里?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现在还想和奥畑结婚的话,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她借口和启那种没志气的人结婚,得准备有朝一日万一需要由她来养活丈夫。可是奥畑明摆着是什么也不缺的小老板身份,吃不上饭的事情那才真的是“万一”。借口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去学习做西服,梦想出国,十分不自然。她应该全心全意盼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早日建立新家庭,才是正理。妙子从小早熟老练,遇事也小心谨慎,为了结婚,她得为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做好准备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叫人不能释然的地方。想到这里,幸子觉得妙子的真心说不定像自己以前猜想的那样,已经嫌弃奥畑,要想和他大大方方地解除婚约,出国是第一步,做职业妇女是和奥畑解约后的处世手段。这种猜疑在幸子心里又浓重起来。
关于细姑娘和板仓那件事情,其实还有可疑的地方。自从上次来访以后,板仓绝脚没有来第二次,两下似乎也没有什么电话和书信往来。不过妙子白天总不在家,所以不能断定他们不在别的地方联系。那以后板仓绝脚不来芦屋,反倒使人觉得有些不正常,怀疑他们两个暗地里可能有来往。虽说这是幸子毫无根据的一种漠然的猜疑,不过越到后来这种猜疑越厉害,甚至觉得他们必然会是那样。因为在幸子看来,妙子的外貌——从人品、表情、体态以至说话的腔调——今年春天以来渐渐地起了变化,这是使幸子产生这种怀疑的理由之一。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四姐妹中,唯独妙子一人平常进退举措毫不含糊,往好里说,就是有一种现代风格。可是这一倾向最近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时表露出毫不检点的不好的言语举动。她会毫不在乎地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肉体,经常在女佣们面前松松垮垮地披上一件浴衣,在电风扇前吹风,就像大杂院里的老板娘那副模样。坐的时候侧着身体,有时甚至敞着下身盘腿而坐。她不遵守长幼有序的习惯,吃东西经常抢在姐姐们前面,走路抢在前面走,席位抢在上首坐。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姐妹几个一道外出时,往往弄得幸子提心吊胆的。今年四月里去南禅寺瓢亭时,妙子独自抢在前面走进餐室,坐在雪子上首,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动筷子。因此后来幸子悄悄地对雪子说:“再也不愿和细姑娘一块儿上馆子吃饭了。”夏天去北野剧场时,雪子沏了茶送到每个人前面,妙子在一旁看着不插手,默默地只管喝她的茶。像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以前虽则也曾发生过,不过近来更加显眼了。前一阵晚上,幸子无意间走过厨房前的过道,那里的拉门半开着,烧洗澡水的灶门通向浴室的那个便门,敞开着五六寸,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在里面洗澡的妙子的上半身。
“喂!春倌,把浴室那个门关上。”幸子吩咐说。
阿春正要去关门时,妙子在浴桶里高叫:“不成呀,不成呀,门不能关。”
“哎呀,这儿要开着吗?”阿春说。
“就是。我为了收听广播才故意把它开着的。”
让妙子这样一讲,才觉察到会客室里的收音机正在广播新的音乐节目。她把会客室到浴室的所有窗门都打开一些,自己泡在浴桶里边洗澡边听音乐。还有一次是今年八月里,有一天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送定制的衣服来,正在餐室里安排午后茶点的幸子,派妙子去会客室应接一下,自己在隔壁屋子里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姑娘发胖了,穿了单衣,屁股那部分衣裤会被人割破的[169]。”小槌屋绸缎庄的小老板这样一讲,妙子随即回答:“不会被割破的,但是后面会跟上一串儿的。”
“准是这样吧。”小老板边说边呵呵地发笑。
他们的对话,幸子听得恶心起来。她早就发现妙子的措词越来越下流,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讲出那样的话来。小槌屋的小老板平常对于老主顾家的太太、小姐从来不是这样讲话的,可以设想妙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和对方毫无隔阂地交谈过了。在幸子她们接触不到的场合,妙子大概经常用这种有失身份的话和人家交谈。妙子既做布娃娃,又学舞蹈,还学做西服,活动范围本来就广泛。四姐妹中,她接触社会各阶层的机会比谁都多,下情自然也了解得深,尽管姐妹行中数她最小,却最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往往借此有点儿自高自大,把幸子、雪子两个姐姐当作不懂事的闺房小姐对待。对于她那种作风,幸子她们以前总把它看做滑稽举动,一笑置之。可是现在竟然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幸子的性情脾气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保守,主观上也不愿墨守旧思想,可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中竟然出了一个如此谈吐的姑娘,心里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妙子的这种倾向暗示着她背后一定有人给予特定的感化。想到这点,就觉得板仓平常开玩笑的方式、看问题的方法以及言语举动上的不良之处,和妙子的言语举动有一脉相通的地方。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四姐妹中妙子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奇特的人,也有一定的理由,不应该责怪她本人。为什么呢?四姐妹中数她最小,唯独她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她们的母亲在妙子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妙子脑袋瓜儿里连她母亲的脸容都模模糊糊的了。父亲是个浮华奢侈的人,对于几个女儿铺张浪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唯独妙子没有受到什么使她铭心刻骨的恩泽。在年龄上雪子尽管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是雪子对父亲却留下许多记忆,她经常说什么那时爸爸为她那样做了,或者这样做了。妙子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即使为她做了点什么,她也没有真正记住。要是她能继续学习舞蹈就好了,可惜在她母亲死了一两年之后就停止了学习。她只记得父亲老说“妙子这丫头最腌臜,一张脸漆黑一团”。父亲晚年的时候,妙子还在上女中,她脸上不施脂粉,穿的衣服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确是个脏里脏气的小姑娘。那时她只想快点毕业,像两个姐姐那样打扮成妙龄少女外出游玩,到那时自己也能穿上漂亮的衣裳了。她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父亲就死了,同时莳冈家的荣华也告终了。不久以后,她和奥畑就出了那桩“新闻事件”。
所以让雪子讲起来,那桩事情也是由于妙子获得父母的爱太少,双亲死后,和姐夫又合不来,家庭生活不如意,加之少女多愁善感的心理才变成那样的,不能归罪于任何人,只能归罪于环境。她说:“就拿学校里的学习成绩来说,细姑娘不比我们差,数学是全班最优秀的。”不过,那桩恋爱事件在妙子的经历上打下了烙印,的确使她的性格更加乖僻了。即使在今天,她也没有获得长房的姐夫像对待雪子那样的待遇。姐夫很久以前就把她当作莳冈家的异己分子而加以歧视,尽管姐夫和雪子也相处不好,可是对雪子还表示亲爱之情;却把妙子看作是一个吃闲饭的。这种差别对待不知不觉之间甚至明显地表现在每月的零用钱和服饰等方面。雪子无论什么时候出嫁,箱子里已经装满了嫁衣,可是对于妙子却从来没有给她置备过什么高贵的嫁衣。妙子现在比较值钱的一些衣服大抵都是她自己挣钱买来的,否则就是她二姐买给她的。不过长房说妙子能赚钱,有她自己的收入,如果和雪子同样待遇,反而不公平。妙子自己也说她不愁没钱花,给雪姐好了。事实上妙子现在加在长房肩头的负担,也许还不到雪子的一半。妙子每月尽管能挣一大笔钱,还可有点储蓄,可是她身上要穿最新式的西服,其他装饰品也极尽华贵,幸子往往佩服她怎么能够把生活安排得这样巧妙(幸子私下也曾疑心她颈上挂的项链和手上戴的戒指有的说不定是奥畑贵金属商店的陈列窗里的)。四姐妹中,深刻体会到金钱之可贵的,也许要数妙子为最。在这一点上,生长于父亲全盛时代的幸子最不中用。家道中落时期的辛酸凄惨,对妙子影响最深。
幸子想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说不定迟早还要闹点花样出来,自己被卷在中间十分尴尬,要是办得到的话,最好让长房领了去。妙子本人当然不愿意,估计长房现在也不会同意把她领走。实际上,长房这次照说应该表个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放心把妙子留在你们那里,叫她来我们身边加以看管吧。”可是长房始终不表这个态。过去长房的姐夫还顾点面子,不愿意两个小姨老住二房家,今天就不是这样了。这件事显然牵涉到经济问题,在长房的眼睛里,妙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独立的人了,每月贴她几个零用钱也就算了。幸子看出这个内情,心里有点儿可怜妙子,虽然事情有些麻烦,却也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因此,有必要把平素积在心里的疑问当面向她问个清楚。
过了新年正月初七,妙子有意不报告幸子,又开始去西服学院学习了。幸子早已看出了苗头,一天早晨,妙子正要外出,幸子问她:“玉置院长那个学校已经开学了吗?”
“嗯。”妙子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准备穿皮鞋。
“细姑娘,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对坐在火炉旁边。
“一件是学做西服的事,其实另外还有几件事情必须问你。因此,我今天要毫不客气地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希望你也开诚布公,把真情告诉我。”
“……”妙子把她那抹了胭脂、显得容光焕发的脸颊对着炉火,屏息守视着熊熊燃烧的劈柴。
“那么,先从启哥儿开头吧,你现在真的还想和他结婚吗?”
最初无论幸子怎样问,妙子始终闷声不响地沉思着。随后,幸子想尽方法盘问前些日子对她所抱的怀疑,妙子就眼泪汪汪起来。突然间她拿出一方手绢掩着脸,哽咽地宣布:“我上了启的当!二姐有一次不是说启似乎有了相好的艺伎吗?”
“嗯,嗯,那是你姐夫从南地妓院里听来的。”
“确实有那桩事……”
随后,妙子逐一回答了幸子的问题,作了如下的坦白。
今年五月幸子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她一口否认那不过是谣传,其实那时已经有问题了。奥畑逛妓院以前就开始了,他对妙子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结婚得不到认可,借此解忧罢了,望你宽恕。我只是叫了一些艺伎在一块儿闹闹酒,绝对没有失去童贞,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妙子谅解他这种程度的放荡。为什么这样说呢?以前也曾提到他们一家一族无论是兄弟辈或者叔伯辈都是一些浪子,妙子自己的爸爸也耽于声色,这是妙子从小亲眼见到而且熟知的,所以像启那点儿放荡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他能保住童贞,妙子不想说什么不近情理的话。哪里知道奥畑那种全属欺人之谈的弥天大谎,无意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戳穿了。所谓一桩桩、一件件,指的是除了宗右卫门町的艺伎之外,他还和某舞女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且生了孩子。奥畑知道自己这些行径被妙子戳穿以后,便用一切花言巧语向妙子赔罪,说什么搞舞女是老早的事,现在已经断绝关系,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是背黑锅的,不过父子关系已完全断绝了,只有宗右卫门那件事确实是他的过错,今后誓必断绝关系。当时他的态度非常傲慢,撒谎骗人在他似乎无所谓,仿佛是个不知人间有羞耻的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信他不过。他还拿出和舞女母子脱离关系的赡养费证书给妙子看,这大概不假。至于艺伎一层,尽管他说已经断绝关系,因为没有凭证,不知是真是假。此外有无其他别的男女关系,根本无从知道。尽管如此,他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和细姑娘结婚的殷切愿望始终未变,自己献给细姑娘的爱情不能和那些男女关系相提并论。可是妙子觉得自己竟成了他一时取乐的玩物,说实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妙子开始厌恶奥畑了。只是由于受不了几个姐姐以及社会上人们的指摘:“看到了没有?听信了那种家伙的话,不是受骗了吗?”所以未能轻易下决心与奥畑解约,而想暂时离开他,自己可以充分反省反省。正如幸子看出的那样,出国是她想到的一个手段,志愿做西服是她预想将来要独立谋生的准备工作。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她正在为和奥畑结婚一事暗自焦虑的时候,发生了那次山洪事件。山洪暴发以前,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至多不过是个忠实的奴仆而已,可是山洪事件以后,妙子对板仓的看法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我说这样的话,二姐和雪姐也许会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好奇,那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亲身遭到灭顶之灾,不能体会到万无生理而获救的人的感激心情。”妙子说。“启诽谤板仓那天的行动别有用心,即使别有用心也无妨,人家毕竟冒了那样大的险,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人。诽谤他的启那时又干了点什么呢?不用说牺牲性命了,不是任何表示亲切情意的举动都没有吗?”妙子对奥畑彻底灰心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什么这样说,幸子是知道的。那天,奥畑直到阪神电车恢复通车后才来芦屋探访,他口称担心细姑娘的安危而去察看一下情况再来,结果只走到田中就徘徊不进,因为那儿已经有点儿洪水。最后他到板仓家,听到细姑娘平安回家,他就此不再来芦屋而回了大阪。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板仓家时,头上戴的是巴拿马草帽,身上穿的是潇洒的藏青西服,一手拿了柃木手杖,一手提着德国康泰司照相机,在那种场合他这副模样很可能遭到人家一顿毒打。他没有渡过田中那片淹水的地段,也许是怕弄湿他那条笔挺的西装裤子。这和贞之助、板仓、庄吉那些人为了搭救妙子浑身滚了泥巴一比较,不是相差太大了吗?妙子知道奥畑爱修饰门面,并没有要求他滚上一身泥巴,可是像他那种行为不是连普通一般人的情义都没有吗?如果奥畑具有庆幸妙子平安回家的真情,自然应该再来一次芦屋,亲眼看到妙子的容颜然后回去。而且他自己还对幸子说过随后要来的,幸子也预料他回大阪前还会来一次,并且盼望他来。难道只要证实细姑娘的确平安,情理上就算完事了吗?在这种节骨眼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如果奥畑仅仅是个花钱能手、乱搞男女关系、没有志气的人,妙子也许还能认为那是前世注定而将就忍受。可是现在看到他为了未来的配偶连一条西装裤子都不愿弄脏,这种轻薄的行径委实使妙子太失望了。
二十五
妙子坦白到这里,脸颊上一直挂着泪痕,还不时擤鼻涕,不过比较沉着,说的话条理井然,周到详尽。可是后来讲到她和板仓的交往时,话就渐渐地少了,一定要费去幸子许多口舌,她才回答一个是或者不是。因此,有许多地方幸子只能凭想象弥补她的答话,下面的情节,其中有的就是幸子加进去的补充和解释。
讲到板仓这个人,在妙子眼里各方面都和奥畑正好相反,所以妙子对板仓的感情与日俱增。妙子平常尽管讥笑长房,但她头脑里毕竟还有家世、门第的观念,要把板仓这样的人作为对象,自己的立场未免可笑,往往产生一种自制的念头。不过那种反抗自己头脑里旧观念的心情起着更强烈的作用。妙子的个性本来很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即使爱上了板仓也不至于盲目。特别是和奥畑交往时上了当,这次考虑到久远的后果,计算了得失利弊,反复商量之后,认定只有和板仓结婚才能使自己幸福。幸子对于板仓和妙子的关系其实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妙子竟然决心要和板仓结婚,当她听到妙子的坦白时,简直大吃一惊。妙子却完全了解板仓是学徒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冈山佃农的儿子;而且,这个青年具有美国移民的共同缺点——粗野;妙子就是了解了这些缺点、深思熟虑后下这个决心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板仓固然是那样一个人,可是和奥畑这样的少爷比起来,人格上要高出几等。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坚强无比的肉体,紧要关头他有赴汤蹈火的勇气,还有养活自己和他妹妹的技能,这是他的最大优点,和那种靠父母兄长养活,一味奢侈浪费的人不同。他身无分文去美国社会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资助,全靠自己努力苦学,掌握了一门技术,而且还是相当费脑子的艺术摄影。他能在那方面有独立的本领,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有一般的理智和感觉,按照妙子一己的鉴定,他的学术头脑至少比那位具有关西大学毕业头衔的奥畑高明。因此,她丝毫不再受家世、祖传财产以及徒有头衔的学历等等的诱惑,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毫无价值,只要看一看奥畑的例子就完全明白了。她宁可采取实利主义,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要身强力壮,其次要有固定职业,要真心实意地爱自己,而且为此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其他一概不计较。板仓不仅具备上述三个条件,更可取的是他乡下有三个哥哥,他没有供养父母兄弟的责任(现在住在他家的妹妹是从乡下叫出来帮助他料理家务和照料买卖的,一有婿家,就得送她回去)。总之,板仓是十足的光棍一条,婚后可以无所顾忌地恩爱过日子,对于妙子来说,这比作任何世家大族的阔太太都安逸舒适。
敏感的板仓早就看出妙子的这种心情,他以心传心,在言语举动上曾露骨地表示过,可是妙子一向没有对他明确说出自己的心意。直到去年七月上旬,幸子去东京,留下妙子看家那段时间里,让奥畑觉察到他们中间有问题,两人的交际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就在他们商量对策的当儿,妙子才首次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所以从后果上看,奥畑的干涉反倒促使了他们两人的接近。板仓听到妙子的表白不单是恋爱而是求婚的时候,吃惊得犹如怀疑他自己听错了话,也许那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要不然就是由于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那种程度。他当时就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太突然了,不知回答些什么才好,让我考虑两三天吧。”可是,在这样的说辞之下,他又说:“对于我来说,这真是太感谢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不过为了将来不后悔,细姑娘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怎么样?”又说:“要是结了婚,奥畑家我自然不能再去,细姑娘也要被长房和二房抛弃吧?此外我们还将受到社会各方面的迫害,我固然有勇气斗争下去,细姑娘能受得了吗?”他还说:“人家一定会指责我巧妙地勾引上了莳冈家的小姐,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婚,即使不去计较社会上这种非议,启少爷要是这样想,那就最最受不了。”接着他又变个语调说:“不过启少爷的误解怎么也是消除不了的,他爱怎样想就由他怎样想吧。奥畑家确实是我的东家,不过我的主人是上代的老太爷和现在的老爷(启三郎的哥哥)以及家老太太(启三郎的母亲)。启少爷不过是老东家的少爷,我没有直接受到他什么恩惠。再说看问题有一定的角度,我如果和细姑娘结婚,启少爷会气愤,可是家老太太和老爷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为什么那样说呢?家老太太和老爷很可能到现今还不赞成细姑娘和启少爷结婚。启少爷自己不承认这一点,可是据我看就是这样的。”就这样地尽管他一再表示拿不定主意,结果还是拖拖拉拉地应承了妙子的请求。
他们两人商定关于私订终身一事对谁都不能讲,要严守秘密;先决问题是和奥畑解除婚约,这也不可采取性急手段,最好慢慢对他讲,可能的话,让他自觉死了那条心;最适当的方法是妙子必须出国;两人不妨再过两三年结婚,那时说不定会受到各方面的经济压迫,现在就该作好对抗的准备;准备工作之一就是妙子专心学好做西服的技术。以上几点他们都打算实行,可是不久一下子傻了眼,因为妙子的出国计划由于长房的反对和玉置院长改变预定计划而吹了。妙子先前认为奥畑追求她是为了和板仓赌气,自己要是呆在日本,就没法和奥畑断绝关系,要是能去巴黎躲避一年半载,写封信劝奥畑不要再想念她,奥畑最后是会死心的。现在她去不成法国,奥畑更要曲解是板仓阻止她去,因而格外缠住妙子不放。再说妙子如果远在法国,一年半载不和板仓见面,还受得了。现在两人近在咫尺,另一方面奥畑还经常缠牢她,如果不和板仓见面,日子就没法过。因此两个人的想法逐渐倾向于既然去不成法国,照目前的样子拖下去,瞒不过奥畑和社会上的耳目,莫如抱定宗旨不惜和各方面摩擦,提早结婚。只是目前双方在经济上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他们自己不惜遭受任何社会制裁倒也罢了,只愁飞沫溅到雪子身上,影响到雪子的婚姻更难解决,实在对不起她,所以必须等雪子的亲事有了着落再说,这就是他们迟迟不决的实情。
“那么……细姑娘和板仓只是口头上订约,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吗?”
“嗯……”
“确实是这样吗?”
“嗯……没有干什么不端的事。”
“既然如此,能不能再好好考虑一下结婚的问题呢?”
“……”
“哎!细姑娘……要是你干出这种事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长房和社会上的人……”
幸子眼前仿佛裂开了一个地洞。妙子这时反倒坦然自若,幸子激动过度,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二十六
此后的两三天里,每天在丈夫和悦子出去以后,幸子就把妙子叫了来,探询她的决心程度。妙子已横下了一条心,全无改变的模样。幸子试着劝她说:“和奥畑断绝关系,不管长房怎样,我们是赞成的,必要时可请你二姐夫插一下手,让他去回绝奥畑,叫他今后不要再来纠缠。学做西装这件事,目前当然不便公开表示赞成,不过开一眼、闭一眼装作没看见是可以的。将来你想做一个职业妇女,我们也不反对。存在长房手里的那笔钱,马上想取出来有困难,不过将来如果有充分理由动用它,找个适当机会,我们可以给你关说关说,把那笔钱交给你。唯独和板仓结婚这件事,还望你能放弃这个念头。”可是妙子的口气是:“我们本来打算立即结婚,为了雪姐的关系在等待着,请你谅解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但愿雪姐的婚姻问题能早日解决。”幸子又劝她说:“姑且不计较身份和阶级,对于板仓这个人,我怎么也信不过。他出身学徒,后来成了照相馆老板,和启那种公子哥儿不一样,正因为如此,说得不好听些,我觉得他有那种老油子的狡猾。论到聪明程度,细姑娘虽则那样说,从我们接触到的看,他爱把无聊的东西当作了不得而加以吹嘘,头脑非常简单、低级,至于趣味以及教养等,简直无从谈起。这样看来,他那点儿摄影技术只要有些职业才能和技巧,不就成了吗?细姑娘现在看不到他的缺点,真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据我看,生活水平完全不相同的人结了婚,没有白头偕老的。说实在话,像你这样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怎么会找那样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做丈夫,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懂。嫁了那样的人,马上就会揭不开锅盖,明摆着要后悔的。对我来说,像他那种飞扬浮躁、咋咋呼呼的人,有趣倒是有趣,可是只要相处一两个钟头,就受不住了。”尽管幸子这样劝她,妙子却说:“青年时代做过学徒、去美国当移民、走惯江湖的人,可能多少有些老油子的味道,这是境遇使然,无可奈何的事;可是人却特别纯洁正直,内心并不那么狡狯刻薄。他爱自吹自擂那些无聊的东西,由此而遭到人家的厌恶,这是事实。可是,从另一角度看,那不正说明他那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吗?什么教养不足啦,程度低下啦,也许是这样,不过这些都是我熟知的,您就不用管,由它去好了。我不在乎那些懂得高尚趣味或者理论的人,咋咋呼呼的人也无妨,比自己低级的人反倒容易对付,用不着操什么心。尽管二姐这样讲,板仓却把娶我做他的媳妇当作莫大的荣誉,不仅他本人如此,田中那边家里的妹妹以及他乡下的父母和兄嫂们都说,要是有那样人家的姑娘来做媳妇,全家都有面子,高兴得都掉眼泪了。我去田中他家时,板仓抓住他妹妹说:‘按照你们的身份,哪配在这里和细姑娘平起平坐地说话呢。要是在以前的话,得在外屋匍匐着身体禀报哩。’他们兄妹俩都很尊敬我。”说到后来,妙子简直有点儿津津乐道她的恋爱经过了。幸子听到这些话,一个洋洋得意地吹嘘自己将娶莳冈家细姑娘做老婆的板仓的形象就出现在她眼前,本来讲好暂时守秘密,可是他现在却把这件事拿到他家乡去宣传,想到这点,幸子格外不愉快。
尽管这样,由于妙子承认以前那次登报事件连累了雪子,所以这次在雪姐的婚事未解决以前,决不轻举妄动。这样一来,事情就不至于一下子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因而使幸子稍稍放心一些。目前如果对妙子施加压力,幸子担心反倒会激起她的反抗。雪子的婚事估计最快也要半年之后才会解决,在这段时间里,耐心地劝说妙子,对她做工作,慢慢地加以开导,使她改变心境,这就是幸子所打的主意。目前暂时只能依从妙子的意思,尽可能不违拗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雪子的处境太可怜了。设身处地为雪子着想,她一定不愿意妙子为她而等待着不结婚,叫她感恩。为什么这样说呢?雪子错过婚期,虽则还有别的原因,可是一想到登报事件溅到她身上的飞沫,根本用不着感妙子的恩。尤其是雪子自己一点也不急于结婚,不怨恨妙子和奥畑那次恋爱事件波及自己的婚期,她大概会说自己的命运决不至于受那种无足轻重的事件的影响,细姑娘用不着顾虑,先结婚好了。妙子这方面也决没有要雪子感恩的念头,不过她对于雪子的婚事迟迟得不到解决,确实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拿当初那次登报事件来说,如果那时雪子已经订婚,或者马上就要订婚,妙子即使幼稚,肯定不至于采取那种非常手段。总之,她们姐妹几个很友好,决不至于争吵起来。不过,冷静地加以观察,雪子和妙子中间确实存在着相当严峻的利害关系。
幸子从去年九月被奥畑那封信吓破胆以后,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妙子和板仓的事。可是这样下去,如果把这件事情再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就觉得包袱背得太沉重了。今天看来,为了妙子的利益,幸子一直自以为能理解她的同情者,支持她做布娃娃,为她租下夙川的公寓,默认她和奥畑的来往,每次出了什么问题,总由她出面和长房交涉,加以袒护。可是现在一切都仿佛是恩将仇报,对于妙子这种做法,不由得幸子不生气。不过另一方面毕竟是幸子站在中间掌舵,因此事态才到此为止,没有扩大化;不是这样的话,她觉得也许要更加恶化,而且说不定已经闹出什么大笑话来。但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社会上以及长房的大姐和姐夫不见得会那样认为。幸子最担心的是每次给雪子说亲,信用调查所就要来调查家庭情况,那时妙子的经历就会让外界周知无遗。说实话,关于妙子的行为——她和奥畑以及板仓是怎样一种关系,具体经过幸子一点也不知道,不难想象他们中间说不定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从而引起人家的误解。本来任何人都看得出莳冈家的雪子是纯洁的,即使受调查,也没有什么可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弱点,只有这个性情古怪的妹妹妙子,容易引人注目。调查者不调查雪子本人,反倒调查疑问很多的妙子。她的实际情况家里的人不清楚,往往加以袒护,想不到外界却知道得很清楚。这样看来,尽管幸子多方面托人为雪子做媒,从去年春天以来,再也没有谁来说亲,也许因为妙子的名声太坏,这回又影响到雪子的亲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雪子的前途,再也不能对妙子放任不管了。再说妙子的坏名声如果仅仅让人家背地里悄悄传说,倒也罢了;要是一旦传到长房的耳朵里,幸子势必独受谴责,这实在忍受不了。贞之助和雪子也会责怪她,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情,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和他们商量。幸子还想到要使妙子回心转意,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握不大,如果有贞之助、雪子和自己三个人轮流开导妙子,也许能见效。
“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新年过后二十日的一天傍晚,贞之助正在书房里翻看新出版的杂志,幸子似乎有什么事似的走进屋子坐定,莫名其妙地抬起她的头,随后就搬出了那桩事儿。
“据说是去年我到东京去的那段时间里两下私订终身的。那时因为我和小悦、阿春都不在家,板仓好像每天都到咱们家里来……”
“你这样说不是连我都有责任吗?”
“不是说您也有责任,难道您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出来吗?”
“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不过,听你这样讲,洪水泛滥以前他们两个似乎已经很对劲了。”
“可是那个人对谁都是这样,不光是对细姑娘呀。”
“你说的也对。”
“水灾以前又怎样?”
“那时他对细姑娘真是无微不至,那么亲切周到的人委实少有,真叫人佩服。感动得细姑娘心花怒放了。”
“尽管这样,为什么像细姑娘这种人却不明白板仓的低级呢,真正稀奇。我给她指了出来,她还生我的气,这样那样地称赞板仓的优点,为他辩护,简直无聊透了。……细姑娘毕竟是千金小姐出身,为人厚道,让人家乖乖地笼络住了。”
“不,细姑娘是充分考虑过的。好比说人虽则低级,只要那个人身体强壮,能吃苦耐劳,为人可靠就成,实利主义嘛。”
“她自己也说她采取实利主义。”
“实利主义不也是一种主张吗?”
“您怎么这样讲呀,难道您觉得妙子可以和板仓那种人结婚?”
“不是这样讲,我的意思是谁问我细姑娘和奥畑结婚好还是和板仓结婚好,我认为板仓比奥畑强。”
“我和您的看法相反。”
夫妇两个讨论的结果,不料意见大不一样。幸子不满奥畑,最初是受贞之助的影响,眼下对奥畑确实没有好感。可是和板仓一比较,反倒有几分可怜奥畑起来。他是公子哥儿出身的浪子,没有志气也是事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轻薄的恶少。可是他毕竟和妙子是青梅竹马,又是出身于船场的世家,和妙子属于同一类型,从这一点上说,好歹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如果让他和妙子正式结婚,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目前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如果妙子和板仓自由结婚,显然会招致社会上的嘲笑。因此,如果孤立地考虑和奥畑结婚,那就决不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可是现在出了一个板仓的问题,为了防止妙子和板仓结婚,那就宁可选择奥畑了。这就是幸子的见解。贞之助在这方面比较进步,他认为除了门第而外,奥畑没有一样比板仓强。作为结婚的条件来说,诚如细姑娘所主张的那样,爱情、健康和工作能力这三者比什么都重要。板仓在这三方面既然都合格,还有什么必要斤斤计较门第和教养之类的东西呢。贞之助并不是特别中意板仓,只不过和奥畑比较起来,宁可选择板仓罢了。他知道长房决不会同意这桩亲事,自己也不愿主动为他们去和长房交涉。照他说起来,无论在性格上或过去的经历上,细姑娘都不适宜用传统的方法结婚,细姑娘这个人天生是要自己找个相爱的对象自由结婚的。而且对细姑娘来说,自由结婚比通常形式的结婚更为有利。细姑娘本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那样主张的,我们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去加以干涉。如果是雪子妹妹的话,就不能让她去经受社会上的惊涛骇浪,我们必须照料到底,按一定的手续给她找个好的配偶,这就不得不计较血统财产等等了。细姑娘就不同了,即使没有人理睬她,她好歹也能独立营生。不过贞之助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他对幸子说:“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能这样回答。可是这些话只是对你讲,决不能把我这些想法告诉长房或细姑娘,要是对他们讲了就麻烦了。对于这件事我彻头彻尾是个局外人。”
“这是为什么?”幸子质问说。
“总觉得细姑娘的性格复杂得很,有些地方我不了解……”贞之助吞吞吐吐地说。
“这倒也是。……就拿我来说,为了细姑娘的利益,不惜遭受人家的误解站在她一边帮助她,可是她却出卖了我……”
“说是这么说,她那独特的性格倒也蛮有意思。”
“……既然那样,早点对我讲明不就好了吗,想到她那作弄人的本领,我这次真生气……真生气……”
幸子哭的时候变成了一副淘气孩子的脸,贞之助看到妻那涨红的脸上流着气愤的眼泪,想起她幼年时候姐妹淘里争吵时总是那么一副表情,觉得特别可恋。
二十七
幸子经常想到在东京过着寂寞生活的雪子。她的性格和妙子不一样,妙子不理会别人的为难处境和意见,自己爱怎样干就怎样干。雪子和她相反,完全缺少主动性。去年九月幸子在东京火车站和大姐分手时,大姐再三拜托她为雪子物色对象。今年是雪子的灾难年,本想争取在去年年内给雪子定下亲,这件事落了空。又想在今年春分以前办成这桩事情,可是春分离现在也只有一星期了。假如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妙子的臭名声妨碍了雪子的亲事,那么自己也有一半责任,幸子这样一想,就觉得更加对不起雪子。想到雪子最了解自己近来对妙子的不满,幸子早就打算把雪子叫来,请她当顾问,可是又担心妙子的新恋爱事件公开以后,对雪子造成心理影响,因而隐忍着没有叫她来。可是考虑到长此隐瞒下去,如果让雪子从旁知道了这件事,就更加尴尬。再说幸子本来打算让贞之助相帮出个主意,现在让贞之助那样一讲,可供商量的人就只剩下一个雪子了,因此幸子想编个借口把雪子叫到自己身边来。凑巧来月下旬要在大阪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举办一个追悼已故山村作师傅的舞会。
山村流舞会
——追悼山村作师傅——
日期:昭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钟开始)。
地点:高丽桥三越百货公司八楼大会堂。
演出节目:手炉(供奠);菜叶;黑发;研钵;八岛;江户土产;铁轮;雪;芋头;江鸥;八景;茶舞;因缘月;拿吊桶(顺序有参差)。演员姓名及节目表当天奉送。
会费:免收(没有招待券的来宾恕不接待)。
报 名 期:二月十九日,限会员及其家人。到会者请用往返明信片报名。复信的明信片充作招待券。
主 办 者:山村作门下乡土会。
赞 助 者:“大阪”同人会。
刚到二月,幸子就把乡土会印的这张请帖装在信封里寄给长房的大姐和雪子。给大姐的信写得很简单:“别后想让雪子妹妹再来一次芦屋,期望不久的将来能有机会,可是去年终于没有谁来说亲,今年也已到了春分节。亲事方面没有什么消息,只是长久没有见到雪子妹妹,雪子妹妹大概也在想念我们,所以你要是方便的话,可否让她暂时来芦屋呆一阵呢?正好有一张山村舞会的请帖,同信附上。细姑娘也参加这次演出,她说无论如何盼望雪子姐姐能来看她表演的节目……”给雪子的信写得比较详细,内容是:“这次的舞会名义上是为了追怀已故的山村作师傅,不过鉴于时局关系,今后举办这种舞会将越来越困难,趁现在这个机会来看一下如何?细姑娘从上次那个舞会以来一直没有练舞,这次突然举办这样一个舞会,最初她谢绝参加,后来想到今后舞蹈的机会很少,而且又是祭奠亡师的,所以就应承了下来。你如果放弃这次机会,今后也许再也看不到细姑娘的舞蹈了。由于上述情况,细姑娘没有时间准备新节目,只能匆匆忙忙地把去年演出的‘雪’舞重新练习一下。上次那套舞衣这回不能穿,只能用去年我在小槌屋染制的那件碎花衣,那件衣服正合适做舞衣,就让她穿了。辅导细姑娘练舞的人名叫作以年,她是亡师的高足,现在她在大阪新町主持一个传习所。细姑娘每天忙着去新町练舞,回到家里让我给她伴奏,重新复习一遍,另外还要埋头做布娃娃,照常继续不断地活跃着。我每天要给细姑娘伴奏,也忙得很,用三弦伴奏‘雪’舞没有把握,改用古琴伴奏。这样地忙乱,也不能埋怨细姑娘,可是近来老为她操心,信上不便多说,你要是来了,有许多事情要讲给你听。悦子说去年你没有参加舞会,今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来看看。”两封信寄出以后,鹤子和雪子都没有答复。因此幸子他们谈论着雪子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突然到来。纪元节那天傍晚,妙子说今天要穿好衣裳,曳着衣裾跳一次试试,她正在会客室练习的时候,悦子第一个听到门铃响,她一面奔出去一面说:“啊!是阿姨。”
“您来啦。大家都在这里。”跟在悦子身后的阿春打开会客室的门说。
雪子走进屋子一看,里面只剩下一张长沙发,桌子和圈椅都搬去了,地毯卷成一堆放在一旁,妙子手里拿着一把伞立在屋子中央,头上梳了一个压扁的岛田髻,扎了一条粉红发带,身上穿的是幸子信里讲的那件衣裳——紫葡萄色底子上印着沾雪的腊梅和山茶花。幸子坐在屋角,座垫铺在壁龛的地板上,一张漆有泥金光琳菊的六尺长的古琴横放在她膝上。
“我说节目似乎已经开始啦……”雪子先向坐在长沙发上的贞之助微微点头致意,贞之助穿着大岛绸的夹袍,长棉毛裤露在夹袍外面。“老远就听到琴声了呀……”
“因为你信也不复,正在想该怎么办哩。”幸子那双套了象牙指甲的手按在琴弦上,抬头望着半年不见的雪子走进来,这个腼腆而爱好热闹的妹妹由于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儿苍白,可是进门看到屋子里的这副光景,她的眼睛马上笑眯眯的了。
“阿姨乘‘燕’号特快来的吧?”悦子问。
雪子没有回答她,问妙子说:“你那个岛田髻是假发吧?”
“嗯,今天好容易才做成的。”
“细姑娘戴上这个很合适呀。”
“这假发我也老想梳个髻把它戴上,这是我和细姑娘共同设计的。”
“雪姐中意的话,也给你一个。”
“结婚的时候戴吧。”
“真滑稽,我的头能用假发吗。”
幸子和雪子开玩笑,雪子笑着回答。原来她的头发长得很密,看去不觉得,可是特别容纳不了假发。
“雪子妹妹来得真巧。”贞之助说。“今天细姑娘做成了假发,所以她说要穿上舞衣跳一次试试。再就是二十一日是星期二,我去得成去不成都说不定,所以今天想看她跳一次正式的‘雪’舞。”
“悦子二十一日也去不成,遗憾得很。”
“真的,为什么不在星期天举办呢?”
“也许是为了时局的关系,不愿太招摇惹眼吧。”
“那么,二姐……”妙子打开伞,右手直挺挺地拿着伞柄说:“刚才那个处所请你再弹一遍吧。”
“不要推托了,从头再跳一次吧。”贞之助这样一讲,悦子接上去说:“是呀,细阿姨,请你从头再跳一次给阿姨看看吧。”
“连跳两遍,我要倒下来的。”
“得啦,只当是练习,从头再跳一次吧。”幸子也说,“……坐在地板上,我冷得吃不消呀。”
“太太,生个手炉来吧。”阿春说,“……把它放在腰部大概就不冷了。”
“那就生个手炉来吧。”
“趁此机会让我休息一会儿也好。”妙子把伞放在壁龛里,拎起衣襟,一步一步地走近长沙发,坐在贞之助旁边,然后说:“对不起,给我一支烟吧。”她向贞之助讨得一支德国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我也去洗个脸再来。”说完雪子也上卫生间去了。
“遇到这种情况,雪子妹妹永远是笑嘻嘻的。”幸子说,“悦子她爹,今天雪子妹妹来了,细姑娘又接连舞了几遍,今晚您得请一次客呀。”
“要我出赏钱吗?”
“是呀,这点儿义务总该尽吧。今晚就打算让你请客,所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
“反正我有的吃了。”
“细姑娘,你爱吃啥?吃‘与兵’的四喜饭呢还是东方饭店的烤肉?”
“我什么都爱吃,你问问雪姐吧。”
“去东京久了,大概想吃新鲜的鲷鱼吧。”
“那么给雪子妹妹带瓶白葡萄酒去‘与兵’吧。”贞之助说。
“既然出赏钱,那就得拼命舞了。”
看到阿春拿来了手炉,妙子把沾了口红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随手拎起衣襟。
二十八
这个月贞之助为了给某公司清算账目,工作很忙。他虽然说过二十一日也许去不了,可是那天上午他从事务所打电话给幸子说他很想再看一次细姑娘的“雪”舞,希望在这个节目开始以前打个电话通知他。下午两点半钟幸子打电话给他说这个时候去正好,他刚要赴会,客人来了,谈了半小时话。阿春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不赶快去,就看不上‘雪’舞了。”于是他赶紧送走了客人,从位于两地交界处今桥的会计事务所去会场只不过几步路,所以他帽子也不戴就挤进电梯,走出电梯穿过电车道,赶到对面的三越百货公司,来到八楼大会堂的会场一看,妙子已经在台上了。幸子曾说当天的会除了乡土会会员而外,大半是“大阪”同人会会员以及该会出版的机关杂志的读者们,一般不招待外宾,到会的人不至于太多。可是由于这次舞会在当时极为难得,找关系弄招待券的人很多,座位几乎全都满了,还有大批人立在后面观看。贞之助没有时间找座位,只能立在后面从人群中张望着。他忽然发现离他五六尺远近有个男的站在观众背后,把一架莱卡照相机对准舞台,面孔压在取景镜上,那个人就是板仓。贞之助吃了一惊,不等对方发现自己,连忙远远地避到屋角,不时窥探一下。只见板仓竖起他的大衣领子遮住自己的脸,决不从照相机前抬头,一个接一个地在拍摄妙子的舞姿。为了不让大家发现,他故意穿上一件大衣。可是他那件大衣似乎还是当初洛杉矶的货色,是电影演员们爱穿的那种华丽的样式,所以反倒引人注目。
妙子的“雪”舞去年已经演出过一次,所以这次上演不致出差错。不过一年来放松了练习,只是在一个月以前决定举办这次舞会时才开始练。再说乡土会过去仅仅利用神杉家那个日本式客厅的音响舞台或者芦屋幸子家那个西式客厅举办舞会,这次在设有观众席的正式舞台演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总觉得有点儿力量不够,会场过大,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妙子本人早就担心到这点,所以想借助伴奏使舞蹈生色,今天她特地请幸子的琴师菊冈检校的女儿来给她弹三弦。她自己也决没有兴奋或者怯场。贞之助从旁观察,妙子一点也没有失去沉着冷静的秉性,舞蹈态度始终从容不迫,决不像只练了一个月舞就首次登上这种盛大场面的人。别的看客不知道作何感想,对于贞之助来说,妙子那种目空一切、毁誉褒贬仿佛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大胆舞姿,甚至觉得有点儿面目可憎了。可是一想到她今年已经是二十九岁的大姑娘,要是艺伎的话,已经可说是老伎了,那点儿胆量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样讲来,他觉得去年舞蹈会上的妙子,平常看去只不过十八九岁,唯独在当天的舞台上却显出了她实际的年龄。这样看来,日本德川时代的那种服装,一般会使女性看老。不过这种情况也只限于妙子,因为她平素爱穿活泼的西装,对比之下,古典的和服使人看老,另外也许是由于她舞蹈时显示的那种从容不迫的舞台胆量的关系。
台上的“雪”舞刚结束,贞之助就看到板仓急急忙忙夹了一只莱卡照相机迅速向回廊走去。板仓的人影刚在门口消失,观众席里一个绅士飞快冲了出去,仿佛要追赶那华丽大衣的后影似的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撞在同一个门上,随即推开门出去了。这一瞬间的动作把贞之助看呆了,可是他觉察到刚刚那个绅士是奥畑,他立刻跟着走向回廊。
“……为什么拍细姑娘的照?……不是讲好了不拍的吗?”
奥畑本想大声斥责,顾虑到周围的情势,克制着嗓门质问。板仓一脸不自在,低垂着头乖乖地听着,一副被斥责的样子。
“照相机给我……”
说完这句话,奥畑就像便衣侦探搜查行人那样,在板仓身上摸索,解开他的大衣纽子,伸手插进他的上衣口袋,迅速取出那只莱卡照相机,正要塞进他自己的口袋,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复又把它拿了出来,哆嗦着他的手指拉出镜头,啪嗒一声把机子使劲摔在水泥地上,别转头跑开了。转瞬之间的一幕,等到在场的人注意到,已不见奥畑的人影。只见板仓拾起那只照相机,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当时板仓一直站在那里,脸朝下,在老东家的少爷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眼对着那只躺在地上的平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的莱卡照相机,他一动不动地忍耐着,没施展他那自恃的体力和腕力。
贞之助去了一次后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慰劳妙子一番,随即回到事务所去了。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讲,当天深夜等悦子和小姨们就寝以后,他就把白天看到的一幕讲给幸子听了。他说在他看来,不知是板仓主动还是受到细姑娘的委托,那天板仓的目的是拍摄“雪”的舞台实况,他算定时间,悄悄掩进会场,目的达到后,想急忙离开那里,被一直等候在观众席里的奥畑截留了下来。奥畑什么时候进入会场,可不知道,大概他料到板仓可能到来,心神不安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了板仓。“雪”舞登场那段时间里,贞之助从远处察看板仓的动静,奥畑同时也从某个角落里监视着板仓。板仓正要退场的时候,奥畑趁机把他抓住了。从当时的情景判断,前后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不过,他们两人是不是都没有注意到贞之助从旁看到了回廊里的那幕短剧,或者注意到了这事,由于害臊而装作没有看见,那就不清楚了。据幸子说,她自己其实也担心奥畑今天可能来看戏,要是在会场里他跑过来打招呼,那就麻烦了。她曾问过细姑娘,细姑娘说今天这个会没有通知启哥儿,他大概不知道这件事。再说除了星期天以外,他平常每天下午得去店里上班两三个小时,不可能到处乱跑。可是幸子觉得今天这个舞会曾在报纸文娱栏里刊登过两三行消息,说不定启已经读到了。要是读到了这消息,他当然会想到细姑娘将演出节目,说不定从什么地方弄上一张招待券来看的。幸子时时注意到观众席,可是在“雪”舞开演以前,确实没有发现奥畑。特别是雪子一直呆在观众席,很少去后台,奥畑要是到来的话,她看到了一定会通风报信的,她没有来通风报信,可见奥畑大概是和贞之助同时进入会场的。不然的话,就是他别有用心,躲在一个不让人发现的地方偷偷观看。还有板仓的到来,细姑娘知道不知道,不得而知,幸子和雪子是不知道的。至于那一出武戏就更不知道了。
“幸而后台谁都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真太不成体统了!”
“总之,由于板仓的屈服,所以事情没有闹大。不过两个男人为了细姑娘在大庭广众面前打架,也太说不过去了。这种事情趁它还没有宣扬开,该想个办法解决一下为妙。”
“既然这样讲,就请您分点忧吧。”
“分忧是可以的,不过不是我出场的戏呀。板仓那件事雪子妹妹不知道吗?”
“这次我把她叫来,本想和她商量商量,请她给我出个主意。不过那件事我还没有和她讲。”
其实幸子是想等这次舞会后把妙子和板仓的事告诉雪子的。夫妇之间作了以上的谈话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妙子对幸子说:“想给上次的舞姿拍个照留作纪念,要借你那件衣裳再用一次。”于是她准备好衣裳包,放进衣箱,还把假发匣和上次用的那顶伞一并放进汽车开走了,家里只剩下幸子和雪子姐妹俩。
“细姑娘拿了这些东西,一定是到板仓那里拍照去了。”从这句话说开了头,幸子把去年九月在东京收到奥畑那封警告信时自己的吃惊,直到最近这次舞会中在回廊里演出的那幕武戏扼要地讲给雪子听了。
“那样说来,那只莱卡照相机摔坏了吗?”雪子听完幸子的诉说,先问了这样一句。
“那可不知道。你姐夫说照相机摔在水泥地上,至少镜头要出毛病的。”
“底片大概也没用了,得重拍吧?”
“很可能是那样。”幸子看出雪子非常平静地听她叙述妙子和板仓的关系,接着就说:“我觉得这回才真正被细姑娘出卖了,我越想越生气。说来话长,不光是我,你也一次又一次地吃尽了她的苦头。”
“我倒没什么……”
“哪里。自从那次登报事件以来,她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呀。……我这样说也许你不高兴,细姑娘这桩事情给你的亲事平添多少周折呀……尽管我们平常站在她一边庇护她,她却什么都瞒着我们,一句话也不和我们商量,和板仓那样一个人私订了终身……”
“这事你和姐夫讲过吗?”
“嗯,因为没法装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呀。”
“那么他怎样讲呢?”
“他说对于这件事有他自己的看法,不过他不愿过问这事,他要做局外人。”
“为什么?”
“他说他不了解细姑娘的性格。……换句话说,他信不过细姑娘,所以不愿介入这件事……不过,这话不能随便说出去,你姐夫的真正想法是细姑娘这种人用不着人家帮助,可以扔在一边不用去管她,她愿意和板仓结婚,就由她去好了,她爱怎么办就由她怎么办,因为她这个人是能独立生活的,而且适宜那样做。他的想法和我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两人谈不拢。”
“我和细姑娘好好谈一下怎么样?”
“无论怎样请你和她好好谈一次吧。除非我们两人轮番劝她改变主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她本来也说要等你结了婚再办……”
“要是好歹有个对象,细姑娘先结婚也毫无关系。”
“板仓这样的对象也太极端了吧。”
“细姑娘毕竟有点儿低级趣味,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板仓这样的妹婿,我也受不了。”
幸子早就料到雪子一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看法,本来百事谨慎的雪子,现在居然说出这样态度鲜明的话,可见雪子比自己更反对这件事。板仓和奥畑一比较,甘愿挑选奥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俩是一致的,所以雪子说:“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劝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
二十九
雪子回来以后,芦屋家中又渐渐恢复到以前那种热闹的气象了。雪子平常说话不多,屋子里寂静得有人没人都不知道,家里添了这样一个人,照说不会变得特别热闹,可是现在居然变了样,可见她的性格虽然娴静,却也有明朗的一面。又因为姐妹三人同住在一宅,只此家里就又有了生气,三个人缺了一个,就失去了和谐。再说长期没人居住的原舒尔茨家居住的那栋宅子,新搬进一户人家,每天晚上厨房的玻璃窗里总有灯光。听说宅主是瑞士人,在名古屋一家公司当顾问,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个年轻太太,外表有点像西洋人,面貌看去像菲律宾人或中国人,用了个阿妈供使唤。因为他家没有孩子,平常总是静得鸦雀无声,不像舒尔茨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热闹。尽管如此,篱笆对面原来荒废得像闹鬼的凶宅那栋洋房,现在住进了人,到底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悦子本来盼望邻居再来一个像罗茜玛丽那样的姑娘,这下子失望了。不过她早已交了几个同班同学的朋友,毕竟都是少女,遇到什么茶会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就组成一个小圈子互相邀请。妙子依然很忙,整天呆在外面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三天里只有一天在家中吃晚饭。贞之助看出她大概是有意不在家里吃晚饭的,她厌烦呆在家里听幸子和雪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贞之助还私下担心这次妙子和她的两个姐姐在感情上说不定会疏远,特别是和雪子的关系将会怎样。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幸子,拉开浴室对面那间六铺席屋子的纸门找寻,只见雪子坐在檐下,竖起膝盖让妙子给她剪脚趾甲。
“幸子呢?”他动问了一声。
“二姐去桑山先生家了,马上就会回来吧。”妙子回答说。
雪子趁妙子答话时偷偷地把剪下的脚趾甲放进衣裾,坐正一下身子。妙子蹲着身体把散在地上的闪闪发亮的脚趾甲的碎屑一片一片拾到手掌里,贞之助只瞥了一眼,随即把纸门拉上。就在这一瞬间,姐妹俩的融洽情景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使他重新认识到她们姐妹之间意见尽管不一致,但失和的事情决不会发生。
进入三月不久,一天夜里贞之助已经就寝,忽然觉得妻的眼泪流到了他脸上,因而惊醒了。黑暗中听到妻低微的呜咽声。
“怎么啦?”他问。
“是今晚呀……悦子她爹……今晚正好是一周年的忌辰呀……”幸子一面回答,一面更加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贞之助吮吸着妻脸上纷纷掉落的眼泪。临睡前她还高高兴兴的,半夜里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把他吓坏了。不错,经她这样一提,去年阵场夫妇给雪子做媒,正好是这个月份的事情,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流产一周年的日子。这件事贞之助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幸子心里到现在还深藏着悲痛,这也不能怪她。不过老像这样的突然发作,太叫人纳闷。去年去京都岚山赏樱花,秋天在大阪歌舞伎剧场看镜狮子,他在渡月桥上和剧场回廊里都看到妻忽然掉泪,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改变了心情。这次也像前两次那样,第二天早晨,幸子脸上又像全然忘了昨天夜里哭鼻子的事了。
基里连科的妹妹卡德丽娜搭乘豪华邮船夏恩霍斯特号去德国,也是三月份的事。前年贞之助等被邀请去夙川他们家里做客,照说应该回请他们一次,可是一直拖到今天也没有还礼。除了在电车里经常碰头而外,两下没有什么往来,只是经常从妙子那里听到那位老奶奶和基里连科兄妹以及渥伦斯基等的消息。后来卡德丽娜似乎不再热衷于做布娃娃了,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放弃此道,过了一程她忽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拿出她的新作品请妙子批评指教,两三年来她在技术上有较大的进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交上一个名叫鲁道尔夫的德国“相好”,两下相处得很投机,对于做布娃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了,妙子认为那是由于交了新朋友的缘故。鲁道尔夫是德国某公司神户分号的年轻职员,妙子在元町街上曾由卡德丽娜介绍和他相识,后来经常遇见他们在一块儿散步。鲁道尔夫具有一副德国式的脸容,虽然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人很朴实刚强,个儿很高,长得魁梧健壮。这次卡德丽娜决心去德国,据说是因为她和鲁道尔夫相识后爱上了德国,鲁道尔夫有个姐姐在德国,由他从中斡旋,介绍卡德丽娜到他姐姐那里去。不过卡德丽娜的最终目的是去英国,那里住着她和前夫生的一个女儿。她去柏林是因为旅费和别的一些关系,只能先到欧洲大陆,把那里当作一块踏脚石的。
“嗯,这样说来,‘卤豆腐’也一同去吗?”
“卤豆腐”是妙子开玩笑送给鲁道尔夫的绰号,现在连幸子他们也都这样称呼那个不相识的人了。
“‘卤豆腐’仍然呆在日本。卡德丽娜让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姐姐,她拿了这封信单独去德国。”
“那么卡德丽娜到英国领回自己的女儿后,是不是再回到柏林等候‘卤豆腐’回德国呢?”
“那个……我想大概不见得会等他。”
“那么,她和‘卤豆腐’就此分手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
“那可真干脆呀!”
“真的,兴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当晚的餐桌上贞之助也插口说。
“……他们本来就不是恋爱,只是玩玩罢了。”
“他们那些人独身呆在日本,相互之间要是不交个朋友,不是很别扭吗?”
“她搭乘的那条船哪天开?”
“后天正午开。”
“悦子她爹,后天您有工夫吗?”幸子说。“……后天您也去送送行吧……她们请了客,我们没有还礼,很不应该。”
“终于白吃了人家一顿就拉倒啦。”
“是呀,还是送送她吧。悦子要上学,其余的人都打算去。”
“阿姨也去吗?”悦子这样一问,雪子耸耸肩膀笑着说:“我也去看看夏恩霍斯特号。”
卡德丽娜启程那天,贞之助上午去事务所办了一小时公,坐电车直接去神户码头。刚好赶上开船的时间,未及和卡德丽娜从容谈话。送行的人有老奶奶、哥哥基里连科、渥伦斯基、幸子三姐妹,另外还有一个人,妙子偷偷地指着他对两个姐姐说,那个人就是鲁道尔夫。此外还有两三个不相识的日本人和外国人。船开出后,贞之助他们和基里连科一行边谈边走出码头,在海岸马路上分手时,已经看不见鲁道尔夫和其他几个人了。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一点儿都不见老。”老奶奶迈着像鹿那样轻快的脚步走着,贞之助望着她那看去特别年轻的背影说。
“老奶奶还有机会和卡德丽娜见面吗?”幸子问。
“……看去尽管挺健,可岁数不饶人呀。”
“可是分手时她一滴眼泪也没淌呀。”雪子说。
“真的。反倒是我们这些人掉了眼泪,真难为情。”
“单身一人去到眼看就要爆发战争的欧洲,这样的女儿固然了不起,能放她去的老奶奶也了不起。本来像他们那些吃过大革命苦头的人,对于妻离子散说不定分外不当一回事。”
“想到卡德丽娜生在旧俄,长在上海,流浪到日本,这回又要从德国渡海去英国了。”
“厌恶英国的老奶奶这回可能又要不高兴了。”
“老奶奶对我说:‘我和卡德丽娜经常吵架,卡德丽娜走了,我不悲伤,我高兴。’”
许久没听到妙子的学舌,现在听来和老奶奶的口调一对照,所有的人在大街上都笑倒了。
三十
“卡德丽娜不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了吗?刚才我看到她这样美丽,简直叫人惊叹不止。”
贞之助他们从滨海马路徒步到生田前[170],走进今晨预定了席位的“与兵”的店堂,和幸子、雪子、妙子依次坐定,一面还在议论着卡德丽娜。
“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美吧,那是化妆的关系呀。再说她今天又打扮得特别漂亮。”
“自从和‘卤豆腐’交上朋友,她改变了化妆的方法,面部的神情意态完全改观了。”妙子接下去说。“她本人非常有自信地对我讲:‘妙子小姐,你瞧着吧,我到了欧洲,一定找个财主结婚。’”
“那么,她这次去德国没有带多少钱吧。”
“她在上海当过护士,所以她说要是没钱用,就去当护士。看来她身上一定只有几个零用钱了。”
“她今天毕竟和‘卤豆腐’一刀两断了吧。”
“大概是吧。”
“为了表示最后的一番心意,写信给他姐姐让安排远客的住宿,‘卤豆腐’还真不错呀。他向甲板上的卡德丽娜招了两三下手,转身就走,离开码头比咱们还早。”
“真的,日本人情侣是干不出这两下子的。”
“日本人要是学他的样,就变成‘醋豆腐’[171]了。”贞之助这句俏皮话,幸子她们似乎没有听懂。
“你这句话的出典似乎在法国小说里。”
“不是费伦兹·莫纳[172]的小说吗?”贞之助说。
狭窄的店堂里十几张坐椅成一直角排列着。顾客除了贞之助他们四人而外,有一个像是附近股票行的老板带了两三个店员也在场。另一头还有两个花街的艺伎由一个老大姐带头坐在那里。这样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了。尽管这样,拉门还不时被川流不息的过客打开,他们探身进来察看坐满了人的店堂,有的甚至恳求加个座位。这家铺子的老板和常见的四喜饭馆的老板属同一类型,都以待客简慢作为招牌。即使是老主顾,如果不预先订座,他也是板着脸回说“有没有座位,进来看一下就知道了”,粗暴地拒绝了他们。由于这样的缘故,陌生客人除非碰到特别有利的机会,否则走不进他的店堂。即使是预先定了座位的老主顾,如果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也会吃闭门羹,或者叫他去附近散步一小时再来。这里的老板据说是明治时代闻名东京两国的已故与兵卫的徒弟,“与兵”这一店号由此而得。不过他做的四喜饭和以前两国的与兵卫做的不一样。尽管这个老板是在东京学的手艺,可是他生长在神户,做出来的四喜饭偏重京阪风味。比如他不用东京式的黄醋,却用白醋。酱油用大豆做的关西酱油,这种酱油东京人绝对不用。大虾、乌贼、鲍鱼等四喜饭,他劝人撒上点儿盐吃。只要是从近在眼前的濑户内海打上来的鱼,什么都可以用来捏四喜饭团。据他说,无论什么鱼都可以做四喜饭,从前与兵卫的老板也是这个主张,在这一点上他继承了东京与兵卫的衣钵。他用海鳗鲡、河豚、赤鱼、海、牡蛎、生海栗、比目鱼的裙边、赤贝的肠子、生鲸鱼片等捏饭团,而后是香菌、松菌、竹笋以及柿子。他不怎么用金枪鱼。斑鲫、干贝、玛珂贝,以及炒鸡蛋这类东西在他店里根本看不到。原料很多是经过烹调的,大虾和鲍鱼一定用活的,拿到眼前还在跳动,当面给做成饭团。有时不用山萮菜而用鲜紫苏、秦椒以及山椒煮的小鱼虾掺在饭里端出来。
妙子和这里的掌柜早就熟识了,说不定还是最早发现“与兵”的顾客之一。由于她总在外边吃饭,所以对于神户元町到三宫一带的小饭馆十分熟悉。当初这家铺子还没有搬到这里以前,在交易所对面的一个小胡同里营业,屋子比现在还小得多,那时已经被她发现了,就介绍给贞之助和幸子他们。让妙子说起来,这里的掌柜活像《新青年》里侦探小说插图中的人物。那是个身躯矮小、头像巨大的木槌般的畸形儿。贞之助他们以前就常常听到妙子对于他的描写,他回绝顾客时的生硬语调,拿起菜刀时兴奋的表情,他的眼神和手势等等都由妙子绘声绘色地详细说明过了。等他们去到那里一看,本人确实像妙子模仿的那样可笑。掌柜的先依次排好顾客的座位,让顾客选定爱吃什么,可是实际上还是听凭他爱怎样做就怎样做。第一道如果是做鲷鱼,就按人数取出鲜鱼做成鱼片,依次分配给所有的人。第二道做对虾,第三道做比目鱼,分门别类地拿出来供客。当他摆出第二道四喜饭时,如果顾客还没有吃完第一道四喜饭,他就不高兴,会催促说:“分给的四喜饭团只吃了两三个,还剩着哩。”他用的原料虽则每天不同,不过他那里最拿手的还是鲷鱼和对虾,这两样东西什么时候去都能吃到,所以第一道饭团他永远爱做鲷鱼。有些不知趣的顾客动问有没有金枪鱼,这种顾客在他那里决不会受欢迎。遇到掌柜的不高兴时,会端出山萮菜做的饭团,把对方吓个一跳,甚至使人簌簌地淌眼泪,他自己却在一边暗笑,这就是他的作风。
幸子特别爱吃鲷鱼,妙子介绍她来“与兵”后,她自然一下子就迷上了这家饭团店,成了这里的常客。其实雪子也和幸子一样爱吃这种饭团。说得夸大些,把雪子从东京吸引到关西来的许多因素之中,“与兵”的四喜饭团也算得上其中之一。雪子人虽住在东京,心却老飞到关西的上空来。她首先想念的当然是芦屋的家,可是头脑的某个旮旯里往往浮现出“与兵”的情景,掌柜的那副尊容以及在他那把菜刀下活蹦活跳的明石鲷鱼和大对虾。雪子本来爱吃西菜,不是特别爱好饭团,可是在东京住了两三个月,天天只吃红彤彤的生鱼片,就会想起明石鲷鱼的滋味来。奇怪的是那切开的洁白鲜美的鱼肉颜色会发出螺钿那样的闪光,仿佛和阪急沿线明媚的景色以及芦屋家中姐姐和侄女的脸容融成一体,呈现在她的眼前。贞之助夫妇看出这家铺子的饭团是雪子在关西的享受之一,所以当她在关西的时候,总要请她来“与兵”吃一两顿饭。吃饭时贞之助坐在幸子和雪子的中间,不时偷偷地给妻和两个小姨斟酒。
“好吃,真好吃……”妙子早就赞不绝口地在吃,雪子顾虑到周围的人,弯着腰饮贞之助斟给她的酒。
“姐夫,”她叫了一声,“这样好吃的东西请那些人来吃一次多好。”
“真的。”幸子也说。“把基里连科和老奶奶都请来好了。”
“我也想到过,突然来了那么多的人,是个问题,还有他们那些人不知道吃不吃这类东西……”
“您说什么呀,”妙子说,“西洋人爱吃四喜饭的很多哩,掌柜的,不是吗?”
“是呀,他们爱吃。”掌柜的正伸开五个湿淋淋的大手指压住刀板上乱蹦的大虾,他回答说,“我们这里经常来西洋人。”
“悦子她爹,舒尔茨太太不是吃过什锦饭团吗?”
“可是那次的什锦饭团没有生鱼片呀。”
“生鱼片他们老吃。当然,也有不吃的东西,金枪鱼就不大吃。”
“哟!为什么呢?”股票行老板插嘴了。
“不知道为什么,鲟鱼、松鱼那类东西他们就不吃。”
“喂,姐姐,那位鲁兹先生……”那个年轻的艺伎满口神户方言对老伎低声说,“只吃肥的鱼片,瘦鱼片一点儿也不吃。”
“嗯,嗯。”老伎手掩着嘴,用牙签剔着牙齿,对年轻艺伎点点头说,“西洋人害怕瘦鱼片,所以不大吃它。”
股票行老板附和了一句“确是这样”。随后贞之助也说:“作为西洋人来说,白米饭上盖了一撮红彤彤的生鱼片,确实有点可怕。”
“我说细姑娘……”幸子看了一眼坐在雪子旁边的妙子,“要是让基里连科家那位老奶奶吃了这里的四喜饭团,她会说什么呢?”
“不成,不成,她不会到这里来。”妙子很想模仿老奶奶说话,忍着没有那样做。
“今天你们几位是去船上的吧?”掌柜的一面说,一面剁开虾肉放在饭团上,再切成五六分宽的块儿,两份饭团,一份放在妙子和雪子面前,一份放在贞之助和幸子面前。一只去了虾头的大对虾做成一份四喜饭团,要是一个人吃,别的饭团就吃不下了,所以贞之助他们才两人合吃一份的。
“嗯,是来送行的,同时见识见识夏恩霍斯特号。”
贞之助倾倒食盐瓶,把掺和着味精的碎屑撒在跳动着的虾肉上,沿着刀缝取起一段放进嘴里。
“尽管说是豪华船,德国船和美国船大不相同。”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说:“真的,和前回那艘柯立芝总统号大不一样。上次那艘美国邮船透体通明,一片白色,可是德国船油漆得灰溜溜的,像条军舰。”
“姑娘,请快吃呀。”掌柜的老脾气又发作了,他看到雪子只管守视着摆在她面前的饭团不动筷,就催她快吃。
“雪子妹妹,你在干啥?”
“这虾还在动呀……”
雪子来到“与兵”进餐,最怕必须和别的顾客吃得一样快。这家店铺的拿手好戏——切成片段的虾肉还在嗦嗦颤动的所谓“活蹦活跳的四喜饭”,雪子对它的爱好不亚于鲷鱼,可是当它还在跳动的时候,毕竟有些害怕,要看到它完全不动时才吃。
“它的价值就在能动呀。”
“快吃吧!快吃吧!吃下去不会兴妖作怪的。”
“大虾即使变鬼也不可怕。”股票行老板打趣说。
“大虾没什么可怕,食用蛙可真可怕,是吧?雪子妹妹。”
“哦,有这回事吗?”
“嗯,您不知道。上次住在涩谷时,姐夫请我和雪子妹妹去道玄坂吃火锅鸡。鸡倒没什么,最后一道菜是活杀食用蛙,宰蛙时它嘎的叫了一声,吓得我们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当天夜里雪子妹妹耳朵里整夜只听到嘎嘎的蛙叫声。”
“啊,不要再提了。”雪子说,然后仔细察看一遍虾肉,弄清“活蹦活跳的四喜饭”不再跳动时才举起筷子。
三十一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贞之助和三姐妹还有悦子五个人,照例去京都赏花。在回家的电车里悦子突然发高烧。原来一星期前悦子不知怎的就嚷嚷累得很,在京都时也没精神。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一量体温,将近四十度,急忙请栉田医生来诊察。医生说有猩红热的嫌疑,明天再来好好诊查,说完就回去了。到了第二天,除了嘴的四周而外,悦子满面通红,毫无疑问,患了猩红热。医生说猩红热的特征就是除了嘴唇一圈而外,面孔就像猩猩一样。他建议送隔离医院住院治疗。悦子最讨厌住医院,猩红热虽说是传染病,但是这个病绝对不传染成人,一个家庭里接二连三生猩红热的病例极少。所以家中只要有一间隔离病室,没有人走出走进,就在家里治疗也可以。幸好贞之助那间书房是和上房分隔的,尽管贞之助抱怨他的书房被没收很不方便,可是幸子强迫他同意把书房充当病室,暂时把书房搬到上房去。由于四五年前幸子患流感时曾用过那屋子,那是由六铺席和三铺席盖成的一栋侧屋,完全孤立于正屋之外,从正屋去那里可以穿木屐,但是有煤气和电热设备,更合适的是幸子生病时安装了水管,简简单单做顿饭也行。所以就把书桌、小型文卷箱和部分书架搬到二楼贞之助夫妇那间八铺席的卧室里,不需要的东西放进仓库和壁柜,空出屋子让悦子和护士搬了进去,首先和正屋隔开了。不过做得还是不够彻底,病人和护士的伙食得由上房送去,所以必须有个联络员。这事交给管碗盏、干粗活的女佣做是危险的,目前最适当的人选还数阿春,再说她不怕传染,比谁都勇敢,所以高高兴兴地承担了这个差使。可是干了两三天以后,她本人虽则不怕传染,在病室里出出进进也不消毒,和病人接触过的手什么都抓,这样一来,无异于到处散布病菌。第一个抱怨的就是雪子。结果换下了阿春,由雪子担当那个任务。因为雪子干惯了这类工作,而且特别细心谨慎,她不是一味怕传染,护理上确实无微不至。病房里碗筷之类的东西,她完全不假手于女佣们,从做饭烧菜、送吃的喝的,以至洗洗刷刷,都由她一人包办。连续发高烧的一星期中间,她几乎整夜不睡觉,和女护士轮流给病人每两小时换一次冰囊。
悦子的病情经过良好,一星期后,烧也慢慢地退了。不过这病症要到全身的红色小疙瘩收干,疮痂落掉,周身脱去一层皮才算痊愈,这一过程需要四五十天。雪子本来打算赏过樱花后就回东京,这样一来就走不掉了。她写信去东京说明缘由,要求把她的换季衣服寄来,自己专心致志护理病号。尽管担负了这种苦差使,对她来说,在芦屋生活还是比回东京愉快。她不让别人轻易来隔离病室,甚至对幸子也吹毛求疵地说什么二姐的体质容易感染疾病,不叫她到病房里来。幸子身边虽说有个生病的孩子,自己却一点都不用操心,每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因此雪子就对她说:“小悦已经不碍事了,二姐去看一次歌舞伎座吧。”那是因为这个月菊五郎又来大阪演出道成寺,幸子爱看菊五郎扮演的旦角,特别是爱看道成寺,她本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月的机会,偏偏遇上这件不凑巧的事,弄得她很悲观,雪子这句话正好道破了她的心事。不过,做母亲的人在孩子生病的时候去看戏,似乎太无忧无虑了。为了缅怀一下舞台上的菊五郎,她只能借助于放道成寺的唱片勉强过过瘾。她对妙子说:“我是去不成了,细姑娘去看吧。”所以妙子似乎偷偷地独自去看了一次道成寺。
病室里的悦子一天比一天见好,她也觉得无聊起来,每天放唱片听。有一天,迁居在以前舒尔茨住的那栋房子里的瑞士人抗议说,能不能稍稍回避一下。那个瑞士人很难说话,一个月以前就因为狗叫得他睡不着觉而提意见要求设法解决。他提意见不是直接提,而是通过房东佐藤家代提。佐藤住在幸子家近旁,中间只隔一户人家。佐藤家的女佣送来一张瑞士人写的便条,上面写着两三行英文,狗叫那次的便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家那条狗得麻烦您一下。那条狗夜里吠叫,叫得我每晚睡不好觉。可否请您转告邻居,提醒他们注意一下。
这次的便条内容是:
亲爱的佐藤先生:
实在对不起,关于邻居开留声机的事得麻烦您一下。近来邻居每天上午和晚上放唱片,非常讨厌,骚扰得我很为难。可否请您转告邻居,劝他们想个办法。非常感谢。
佐藤家的女佣每次都是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笑着说:“卜修先生提出这样的意见,好歹送上供参考。”她放下便条就走了。狗叫那桩事是约翰尼半夜里叫了一两个晚上,过后就听其自然了。这次却不能放置不管。因为悦子那个病室原来是贞之助的书房,那栋侧屋的围墙不是铁丝网而是另立的板墙,外界全然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形,距离邻家却最近。过去舒尔茨一家住在这里的时候,贞之助往往被彼得和罗茜玛丽他们的喧闹声闹得很头痛。现在悦子开留声机,当然要使难讲话的瑞士人卜修动肝火了。这里顺便再交待一下卜修的情况,前面已经提到他在名古屋似乎有工作,从他一次一次的提抗议来看,显然他经常来芦屋逗留。不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莳冈家谁都没有看到过。舒尔茨家在的时候,主人舒尔茨以及他的太太和孩子们总在阳台上露脸,或者出现在后花园里。卜修住进那栋房子后,他的太太还时常出现一下,卜修本人却从来没有露过脸。有时他似乎也搬张椅子悄悄地坐到阳台上来,可是现在阳台的铁栏杆里边围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木板,刚好挡住坐在椅子里的人的脑袋。总之,卜修这个人深恐被人家发现,显然是个大怪物。据佐藤家的女佣说,他病得很重,是个神经质,每夜睡不着觉。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有一次一个便衣侦探来到莳冈家,对家里的人说:“那个自称为瑞士人的外国人来历不明,行动可疑,请你们留意一下,万一见到可疑的举动,请立刻报告警察。”叮嘱一番就回去了。宅主既然国籍不明,终年旅行在外,配偶又像中国人的混血儿,自然要让便衣侦探投以猜疑的眼光了。那个便衣侦探还说,他家中那个看去像中国人混血儿的妇女不是卜修的正式妻房,像是同居的姘妇。她也国籍不明。日本人看她像中国人,可是她自己不承认是中国人,而说是南洋人,但又不说明是南洋的何处。她曾邀请幸子去过她家,幸子到她屋子里一看,一屋子都是中国式的红木家具,事实上毕竟是中国人,隐瞒着不讲罢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个女人是兼有东洋的魅力和西洋的匀称那样一种妖妇型的。不久以前美国的电影明星安娜·梅·温就是法国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她们两个很有点儿相像,是投合某种欧洲人脾胃的异国情趣的美人。她的丈夫经常外出旅行,她呆在家里没事可干,因此派阿妈来邀请幸子去她家玩儿。有时在路上遇见,她也当面邀请过。可是幸子由于听了便衣侦探的话,怕受牵连,所以尽可能避免接近她。
阿春对于邻居提抗议这件事很生气,她说:“我家小姐生病开留声机听,完全可以嘛。那个西洋人难道不懂得邻居该和衷共济吗?”贞之助制止她说:“卜修先生是个怪物,没办法。再说从早到晚地开留声机,今天这种时势下也是不应该的。”所以从此以后悦子每天就打扑克。可是雪子对于打扑克又提出了抗议,为的是进入康复期的猩红热患者,会掉落许多疮痂,那时最容易传染病菌,悦子现在正是康复期,所以必须高度警惕。打扑克容易把病菌传染给旁人。悦子平常打扑克的伙伴是女护士水户姐和阿春。水户姐这个名字是悦子叫出来的,因为她很像大船制片厂的女明星水户光子。这个护士一度曾患过猩红热,所以她有免疫力。阿春声称自己即使传染上猩红热,也一点都不怕,病人吃剩的鲷鱼生鱼片,别的女佣碰都不碰,唯独她趁机大吃特吃。起初雪子还严格叫她们不要接近悦子,可是一则由于悦子不耐寂寞,经常把她们叫去,再则由于水户姐说不用那样仔细提防,根本不会传染,到后来雪子的斥责干脆不抵用了,她们最近整天呆在病室里陪同悦子打扑克。不仅打扑克,有时阿春和水户姐两个人变本加厉,捉住悦子的手和脚,给她剥疮痂取乐。“小姐,您看!这样剥能剥下许多呢。”一面说一面揭起疮痂的边缘把它扯下,身上的疮痂都被她们剥干净了。阿春把疮痂都拾在手里,回到正屋的厨房间,拿给打杂的女佣们看。“你们看!小姐身上剥下这么多的疮痂哩。”弄得女佣们个个恶心。后来习以为常,大家也就不怕了。
五月上旬,正当悦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妙子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去东京。理由是她无论如何得亲自去和长房的姐夫直接谈判一次,以解决那笔钱的问题,否则她安不下心来。出国计划她已放弃,也不是为了马上结婚。她需要钱用,为的是有个小计划要实行,如果能给她钱,她想早日拿到手。要是姐夫一定不给,她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不过这件事当然不能给二姐和雪姐添麻烦,她打算独自去和平协商,两个姐姐只管放心。再就是这事本来不一定要在这个月里办,只因雪姐呆在芦屋,这段时间里涩谷大概可以容她住宿,所以她才想趁此机会去东京的。涩谷房子小,孩子们又多又闹,那样一个环境,她不想久住,事情一办完立刻就回来。想看的东西只不过是几出戏,前些日子刚看过道成寺,这个月看不看无所谓。幸子问她和谁协商,计划中想办的事是什么,妙子因为近来老碰两个姐姐的钉子,不肯爽爽快快地对幸子说真话,只说协商对手打算先找鹤子大姐,如果谈不出结果,不惜直接和姐夫打交道。至于她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她不愿意讲。不过从她那半吞半吐的言词中,幸子听出她似乎得到了玉置院长的支援,打算开办一个小型的女式西装店,为此需用一笔资金。尽管这样说,幸子觉得妙子的要求恐怕不会被接受。因为从姐夫这方面说,除非是经过他同意的正式结婚,否则他不会拿出钱来,现在这一借口他始终没有改变,何况妙子想做职业妇女更是他所极端反对的,所以像这样一个计划会遭到反对是可以肯定的。可是,这样说来难道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吗?倒也不见得,其中也有一线可能性,就是妙子找个机会和姐夫直接打交道。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姐夫生来胆小,年轻时受到幸子她们几个小姨的欺侮,背地里他尽管嘴硬,要是当着面打交道,他的腰杆子就挺不起来了。只要对他略施压力,他就会屈服。妙子要是稍稍恐吓他一下,也许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说不定妙子就是看准了他这个弱点才抱着一线希望去东京的。姐夫将东躲西闪,不让妙子揪到。可是妙子也不是好惹的,说不定下决心等多久也要抓住他。
幸子猜测妙子突然提出在这个时候去东京,是她看穿当时幸子和雪子都不能陪她一起去,才特地选中这样一个时机的。这样一想,幸子又担心起来了。妙子嘴上尽管说和平协商,看情况说不定打算不惜与长房断绝关系,也要和姐夫直接谈判。因此幸子、雪子和她一块儿去的话,就麻烦了。说是这么说,幸子觉得事情还不至于闹得那样厉害,不过有时迫于情势,也可能越出常规。如果弄出那样的结果,姐夫说不定会误解是幸子为了让他吃点苦头而叫妙子单独去东京的。妙子为了这样一件事情去东京,幸子不陪同她去,固然显出幸子尽量想不牵涉进这桩事,不过也可以看作是幸子存心叫姐夫陷于困境而作壁上观的。即使姐夫这样误解可以忍受,要是连姐姐也认为幸子妹妹不仅不阻止细姑娘,反而让她来东京无理取闹,从而怀恨在心的话,幸子就简直无地自容了。既然这样,如果她现在把悦子交托给雪子,自己将计就计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那么必然要卷进兄妹两个围绕着金钱问题的一场争吵,更为难的是到那时她究竟该站在哪一边好,连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让雪子讲起来,细姑娘开西装店的计划,背后肯定有板仓参预,往坏的方面猜测,那仅仅是向长房要钱的一种借口,只要钱拿到手,计划不知又将如何改变。别看细姑娘这人那样精明干练,另一面却意外地忠厚老实,说不定什么都听从板仓的,被他利用。她如果不和板仓断绝关系,钱还是不给她为妙。雪子的话固然不失为一种看法,可是在幸子看来,妙子那么兴高采烈策划的事情,如果从旁破坏,于心不忍。对于妙子不听从她们的忠告,一心想贯彻她和板仓的婚约,幸子自然不高兴,可是想到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不靠谁照顾,赤手空拳想打出一个天下来,这样一个有志气的妹妹,自己就不愿站在姐夫的一边欺侮弱者。不管那笔钱怎样花,总之可拿来充作独立谋生的资本,而且妙子也确实有能力运用它。如果姐夫那里有那样一笔钱,幸子真想叫姐夫拿出来给她。可是,如果幸子自己陪同妙子去东京的话,不管愿意不愿意,势必要夹在长房和妙子中间,左右为难。还很容易听信大姐的劝说,不得不违心地站到长房一边去。幸子不愿那样做,可是要叫她明确站在妙子一边为妙子伸张正义,对姐夫、姐姐施加压力,她更没有那种胆量,这是实情。
三十二
雪子本来就反对让妙子独自一人去东京,她说:“不管怎样,二姐没有不陪同前去的道理。小悦的病已经全好了,看家有我担当,二姐放心去好了,不用急着回来,尽管从从容容多住些日子。”可是妙子听到幸子将陪同她去,就显出一副尴尬的脸色。不过幸子对她说:“我怕长房有意见才陪你去的,决不是存心妨碍你,细姑娘尽管自由行动,爱找谁打交道就找谁。姐夫和姐姐也许会叫我参加协商,那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打算尽量避开,实在推脱不了的时候,可能去一下,但是将站在第三者的公正立场上,不做不利于细姑娘的事。”东京方面幸子也预先写了信给大姐,大致交待了妙子这次去京的目的,信里说:“我将陪同她去,可是细姑娘似乎不愿我介入此事,我自己也不想牵连进去,所以请您直接和细姑娘谈吧。”
幸子这次仍然住在筑地的滨屋旅馆。妙子为了避免让人误解她伙同幸子一道来京寻衅,她采取的战术是泡在涩谷长房家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她们乘坐鸥号特快离开大阪,到达东京那天傍晚,幸子先带妙子去滨屋,然后打电话给大姐说:“本来打算马上送细姑娘去涩谷,不过今天我累得去不了啦,细姑娘又不认识路,可否请你派辉雄侄来接接她?”大姐回答说:“那么我去接细姑娘吧。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想找个地方三人一块儿吃顿晚饭,去银座那边好吗?”妙子表示既然去银座,她想去远近闻名的新大观西餐馆或罗马西餐馆。决定去后者以后,大姐在电话里反倒问幸子说:“罗马西餐馆在哪里?我没去过呀。数寄屋桥停车站下车后,怎样走呀?”
幸子和妙子姐妹两个洗完澡,去到罗马西餐馆,大姐早已先到,订了座等候在那里了。她说:“今天得由我请客。”平常在这种场合由于幸子手头宽裕,总是幸子付账,可是今晚大姐特别殷勤,对妙子说了许多慰劳的话。她说:“我们并没有忘掉细姑娘,只因为房子太小,光雪子妹妹一人都安置不好。本想过些日子请细姑娘也来东京,不过怎么也腾不出手。”说了一大套道歉的话。姐妹三个每人喝了一大杯德国啤酒,吃完晚饭走出西餐馆,在初夏的银座街头向新桥方面荡了一会儿马路,幸子把她们两人送到新桥电车站才分手。
在妙子完成她的协商的两三天内,幸子不打算去长房,她得独自设法消磨这段时间。她有几个中学同窗好友嫁在东京,她打算去看她们。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屋子里看报,妙子来了电话,问她这时可不可以到旅馆里来。幸子问有什么事情商量,妙子回答说不商量什么,是闲得无聊。又问她谈判进行得怎样,她说今天早晨把情况对大姐讲了一遍,大姐说这星期姐夫很忙,这件事情要拖到下星期谈。这几天闲得无聊,想到你那里去玩儿。幸子告诉她今天下午约好去青山看朋友,傍晚以前不在旅馆,五六点钟方才回去。电话就此挂断了。青山那里的朋友坚留幸子吃晚饭,过了七点钟她才回到旅馆,妙子正好同时到来。妙子说今天下午她等候辉雄放学回家,让辉雄领着她去逛了明治神宫,五点钟左右他们两人到旅馆里来了一次,可是幸子怎么也不回来,左等右等,等得他们肚子都饿了。旅馆里的老板娘问他们要不要开晚饭,妙子想起昨晚德国啤酒的滋味,就请辉雄去罗马西餐馆吃了一顿,刚刚在尾张町送走了辉雄。看样子她似乎决心要幸子留她在滨屋过夜了。再细细地一问,才知道妙子在涩谷受到姐夫和姐姐的郑重款待,今天早晨姐夫临外出时还对她说:“细姑娘难得来京,这次多住几天再回去。屋子小,很委屈,幸好雪子妹妹不在,还可以勉强凑合一下。不巧的是我这一程比较忙,五六天后就空闲了,可以陪你去什么地方玩玩。中午还有一小时午休,今天中午你如果来丸之内,可以奉陪吃午饭。”又说:“今天在丸大厦售票处给你们买歌舞伎座的戏票,两三天内请你和鹤子、幸子妹妹一同去看戏。”他那高兴的样子有点令人作呕,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亲切地和自己说过话。她等姐夫和孩子们一走,马上抓住大姐详详细细谈了一小时来京的目的。大姐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听着,最后大姐说:“不知道你姐夫是什么意见,商量起来看吧。不瞒你说,你姐夫那个银行将和别的银行合并,这几天他正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请你稍稍等一下,下星期大概可以和你谈这件事了,你只管悠闲自在地玩儿吧。细姑娘也很久不来东京了,让辉雄陪你去各处逛逛怎样?幸子妹妹一人呆在旅馆里也很寂寞,你可以去筑地看看她。”可是事情究竟怎样,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暂时只能相信大姐的话等着。昨天火车经过沼津时,妙子看到富士山大部分被云遮没,开玩笑说兆头不好,所以这次来京的目的能否达到,她现在没有自信。不仅如此,她还提高警惕,决不让长房的姐夫、姐姐笼络。不过难得被他们夫妇俩一抬捧,似乎挺不错的样子。尽管她说:“嘴上说得那么甜,如果欺骗我,我可不买账。”看去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幸子昨夜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滨屋,虽则是客中,究竟很寂寞,整夜都没睡好觉,还想到要连续孤寂五六个晚上。今天夜里虽则是临时性的,多年没有并枕的两姐妹却睡在十铺席的大卧室里了。回想起来,从船场时代到二八妙龄,她们姐妹几个一直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幸子和贞之助结婚的前夜。更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自从幸子中学时代起,只有鹤子单独住一间屋子,幸子以下三姐妹一直同住在二楼六铺席的屋子里,从来没有单独和妙子两人住在一起过,一般总是中间夹着一个雪子。由于屋子小,有时三人睡在两个被窝里,雪子的睡相好,大热天她依然端端正正地把薄棉睡衣盖到胸口,睡相一点儿不乱。现在她和妙子同睡在旅馆里,想起从前姐妹们同睡一屋子的情景,眼前就出现一个瘦骨一把的雪子端端正正地睡在她和妙子中间。第二天早晨才睁开眼睛,她们就像闺女时代那样在被窝里谈起天真话来。
“细姑娘,今天干点啥呢?”
“干点啥呢?”
“细姑娘不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吗?”
“人家口口声声东京东京的,想参观的地方却也不多。”
“对我们来说,毕竟还是大阪和京都好。……昨晚在罗马西餐馆吃了啥?”
“昨夜的菜和上次不一样。有小牛排。”
“辉雄侄高兴了吧?”
“我和辉雄吃饭时,对面来了辉雄学校里的同学,是他们的父母带来的。”
“嗯。”
“辉雄让他朋友看到后,脸变得通红,连声说糟糕。问他为什么,他说和细姨在一块儿,即使告诉人家是姨母,人家也不信……”
“那倒是真的。”
“首先餐馆里的侍者摆出一副古怪的脸问:‘两位是一块儿的吧?’我让他们给我来杯啤酒,倒把他们吓得一跳,只管好奇地打量着我,把我看成是小孩子。”
“细姑娘穿上这件西服,看去连辉雄的姐姐都不像,人家准把你当作女阿飞。”
正午前不久涩谷有电话来通知明天的戏票买到了,可是今天一整天的时间将怎样消磨呢?为此姐妹俩下午去银座喝茶,在尾张町雇了一辆汽车,从靖国神社去永田町、三宅坂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开到日比谷电影院。当汽车穿过日比谷十字路口时,妙子望着马路上的人说:“东京特别时兴箭形花纹布呀。从日耳曼点心铺到日本剧院前就有七个人穿这种衣服。”
“细姑娘数过了吗?”
“喂!您瞧,那里一个,那里又是一个。”
妙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中学生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路,多危险。”
“记不起是什么地方了,关西有个中学校的制服裤子不让做口袋,确实是好事。”
幸子知道这个妹妹小姑娘时代就爱讲老话,觉得她现在的确到了讲老话的岁数了。于是随声附和说:“真的。”
三十三
第二天在歌舞伎剧场最后一出“结巴子又平”开幕前几分钟,舞台那边的扩音机里不断报出许多姓名——“本所绿町某某先生”,“青山南町某某先生”,一会儿又蹦出“西宫的某某先生”,“下关的某某先生”等等,末了还来个“菲律宾的某某先生”,正在使幸子她们感佩毕竟是歌舞伎座,不仅招徕了日本全国的人,连南洋的观众也来了,这时妙子突然制止说:“别讲话!”她竖起耳朵倾听着。扩音机里果然叫出“芦屋的莳冈太太”,连叫了两遍,第三次改成:“兵库县芦屋的莳冈太太”。“什么事呀,细姑娘出去看一下吧。”被幸子差遣出去的妙子一会儿回来了,拿起她座位上的手提包和花边披肩,叫声二姐,把幸子领到回廊里。幸子问她什么事,她说:“滨屋的女佣现在在外面。”
妙子报告的内容是这样的:戏院里说外边有人求见莳冈太太,她到正面入场处一看,滨屋的女佣正站在扶梯旁边,用大阪话对她说:“刚才芦屋府上来了电话,想转告这件事,几次打电话到歌舞伎座,都占线打不通,所以老板娘叫我来了……”妙子问她芦屋电话的内容,她说:“电话是老板娘接的,不是我接的。据说是病人的病情非常严重。不过病人不是你家小姐。……前些日子听说你家小姐害过猩红热。病人不是那位小姐,是在五官科住院的那位,细姑娘最清楚这件事,电话里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搞错。……老板娘在电话里回答说太太和细姑娘都到歌舞伎座看戏去了,我们马上去转告,决不延误。还问有没有别的事情。对方说至少让细姑娘今晚单独乘夜车回去,如果有时间,要我们这里打个电话给家里。”
“那么病人是板仓了?”
幸子在来京的火车里就隐约听到妙子说起板仓动了耳朵手术。当时据妙子说,四五天以前板仓由于中耳炎流脓多了,天天去神户中山区矶贝五官科医院看病,前天并发了乳嘴突起炎,说是必须动手术,昨天住进那个医院动了手术,幸而经过良好,本人非常精神,叫妙子不用管他,只管去东京。妙子因为已经准备停当,而且板仓平常身体健壮,宰都宰不死的那样一个小伙子,用不着担心他,所以才动身的。板仓的病情似乎发生了急剧变化。据旅馆女佣说,打电话的似乎是另一位细姑娘,可能是板仓的妹妹或别人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家里,雪子接到电话立刻就通知东京的吧。乳嘴突起炎本来只要动个手术,用不着担心,可是手术如果动迟了,往往感染到大脑,也可能致死。总之,那个小伙子特地让雪子打电话来通知,病情看来一定不妙了。
“细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马上回滨屋,动身回去。”妙子脸色不变,说话时还像平常那样泰然自若。
“那么我怎么办?”
“二姐只管看到终场,不能把大姐一人撂在这里。”
“我对大姐怎样讲呢?”
“随便讲点什么好了。”
“板仓的事情这次你对大姐讲了没有?”
“没有。”妙子走到门口,披上乳白色披肩说,“……不过您告诉大姐也无妨。”说完这句话就下楼去了。
幸子回到座位上,“结巴子又平”这出戏已经开幕,大姐专心注视着舞台,一句话也不说,这却方便了幸子。等到演完散场,观众你推我挤地走出正面门时,大姐才问:“细姑娘呢?”
“刚才有个朋友来找她,她们一同出去了。”幸子姑且这样回答,把大姐送到银座大马路,在尾张町分了手,回到旅馆里。老板娘告诉幸子说:“细姑娘比她早一步动身走了。”又说:“由于接到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好歹买上一张今晚的卧车票准备着。细姑娘从歌舞伎座一回来,就说今夜乘这班卧车走,匆匆忙忙动身了。临走以前还给芦屋府上打了电话,详细情形没有和我们讲,据说光靠电话弄不明白。大概病人动手术时感染了病菌,非常痛苦。细姑娘让我们转告您,她乘坐这班车直达三宫,明天早晨从火车站直接去医院。还有她的一个小皮包放在涩谷,您回去时请把它带回。”看样子这位老板娘已经约略觉察出病人和妙子的关系。幸子放心不下,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去芦屋把雪子叫了出来。不知怎的,全然听不清楚雪子在电话里讲些什么。倒不是由于长途电话听不清,而是雪子的嗓门低,她虽则拼命叫喊,可还是一场空,声音细微得实在听不确切。所以大家一向都讨厌和雪子打电话,雪子自己也怕打电话,平常总叫别人接,可是今天事关板仓,既不能叫阿春接,也不能请贞之助代接,无可奈何只能由她自己接。幸子觉得雪子只讲了几句话马上就变成蚊子叫的声音,“喂!喂!”的喊声比说话的时间占得还要长。好不容易才听出几句话。大意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家里接到一个自称为“板仓的妹妹”打来的电话,说板仓因动耳朵手术住院,最初经过良好,昨夜病情突然起了变化。雪子问她剧变是不是病菌侵入大脑,答说最初还以为是脑部感染,其实不是脑部,而是脚部。问她脚上怎样,答称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只是痛苦万分,一碰到脚部,痛得直跳,一迭声叫痛,身子乱折腾,哼声不绝。他本人只是叫痛,没有要求细姑娘回去。看到他痛得那副模样,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似乎已经不是五官科所能治好的,想另外找医生诊断,可是又不能自作主张,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才打这个电话的。幸子又问以后的情况,雪子回答说细姑娘刚才来电告知今夜动身,因此把这消息通知了对方,那时对方说病情越来越恶化,患者像疯子那样痛苦得乱折腾,已经给家乡打了电报,明天早晨患者父母可能到来。幸子就说妙子已经走了,她走后自己一人留在东京没意思,打算明天动身回去,临挂断电话时问了一下悦子的情况,雪子告诉她悦子太精神了,不肯老老实实呆在病室里,只想飞到外面去,拿她没办法,疮痂几乎全掉了,只剩脚心里一点儿了。
幸子想到自己也匆匆忙忙动身回去,对大姐不知怎样表示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这种场合有什么自圆其说的借口,因此打定主意即使将被大姐猜疑也没办法。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昨夜妙子有急事回关西了,自己今天也回去,想再碰一次头,去涩谷看她,征求她的意见。鹤子回答说:“我去旅馆看你吧。”不多久她拿着妙子的皮包来到了滨屋。姐妹几个数鹤子最稳重,几个妹妹常说她“神经迟钝”。正因为这样,她根本不问妙子的急事是什么,由于这个小妹提出那样一个麻烦问题,现在不等答复就一走了事,自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似的,这从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嘴里尽管说今天我马上回家,却和幸子两人在旅馆里吃了中午饭。
“细姑娘近来和启哥儿还来往吗?”她忽然这样问。
“嗯,似乎偶尔也来往。”
“启哥儿在外,听说另有朋友啦。”
“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前些日子有人来调查我们的底细,为了想娶雪子妹妹。不过那桩婚事后来吹了,没有对雪子妹妹讲。”
关于妙子的消息,大姐说就是那桩婚事的介绍人为了表示好意才对我们讲的,详情他也不清楚,据说细姑娘近来和一个身份低于启哥儿的青年搞得火热,几乎满城风雨,问我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说这也仅仅是个传闻,只不过提醒我们一下罢了。当时那桩婚事没有成功,雪子妹妹自然白璧无瑕,会不会是细姑娘那个风传在兴妖作怪呢。鹤子又说,她信任幸子和妙子,那个风传是否确实,那个青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都不想打听。可是说实话,她和大姐夫现在只希望细姑娘能和启哥儿结婚,只要雪子的婚事一有着落,就想和对方商谈。所以这次关于钱的问题,像以前信里讲过的那样,不打算给细姑娘。不过看到细姑娘那种劲头,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和姐夫吵翻,因此推说等好好考虑以后再答复,想到莫如让她心平气和地先回去,这几天正在考虑用什么方法说服她,为此而挠头。从鹤子的语气里,听出她确实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真的,细姑娘要是能和启哥儿结合,那就最理想了。我和雪子妹妹都这样想,经常在劝她哩。”幸子这话听去像辩解,鹤子不接下文,吃饭时只管讲她自己想讲的话。她说了一声“叨扰”,放下筷子,打点一下随身什物说:“那么我就回去了。今天晚上也许不能来送你了。”说完连休息都不休息就走了。
三十四
第二天幸子回到家里,雪子向她作了报告,现在把雪子的话约略记述如下。
前天傍晚,女佣报说板仓老板的妹妹给雪子姑娘打来了电话。那时雪子不知道板仓住院,也不认识他的妹妹,还以为是打给妙子的电话,女佣搞错了。可是女佣说没错,电话是打给雪子姑娘的。雪子去接时,对方先恳切道歉,然后说她知道细姑娘到东京去了,实情是她哥哥现在如此这般等等情况。耳朵的手术是妙子动身前一天做的,那天妙子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很好。到了夜里,开始他说他的脚发痒,给他搔了搔。第二天早晨痒变成了痛,而且越来越痛。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天,病人只管叫痛,而不见好。尽管这样,医院院长说手术刀疤完全愈合了,不理睬患者的申诉。每天上午来换一次纱布,换过纱布急急忙忙就走了,至今已整整两天,把这样痛苦的一个病人放置不管。护士们都说这个手术是院长先生动坏了,病人真可怜。板仓病情恶化后,他妹妹锁上田中照相馆的门,一直在医院里陪床。可是,这样一来就希望有个人商量商量,想到万一出了事,自己的责任不轻,所以觉得除非让妙子马上回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才给芦屋打了电话(电话似乎是在别的地方打的,不是在医院里打的)。她在电话里还带着哭声说:“我自作主张打了这样一个电话,说不定将来我哥哥要责备我。”不难想象,雪子还像平时那样只让对方说话,自己只“是、是”地答应着。不过她从妙子那里了解到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农村姑娘不习惯都市生活,现在是为她哥哥的病情着急,下了极大决心才鼓起勇气打这样一个电话来的,这从对方的声音和语调上也听得出,因此雪子答应立刻通知东京,而且随即采取这样一个措施。昨天从三宫车站直接去医院的妙子,傍晚时回家一次,在家里呆了一小时又走了。据妙子说平常忍耐性那样强、从来不诉苦的板仓,竟然那样不争气地连声叫痛,看着都发毛。今天早晨妙子走进病房时,他妹妹走近病床对她哥哥说:“细姑娘回来了。”患者痛苦地望着妙子,只管叫痛。大概是忍耐疼痛要花浑身的气力,顾不到别的什么了。患者就这样昼夜叫痛,哼声不绝,觉也不能睡,饭也不吃。尽管这样,看去并不红肿,也没有灌脓,所以无从知道是哪里痛。患部似乎在左腿膝盖到脚趾尖,翻个身也极痛,轻轻地碰一下也极痛,那时一定高声怪叫。雪子问耳朵的手术和脚痛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原因,妙子也不能回答。医院院长不仅不说明原因,遇到患者叫痛时还连忙躲开,离得远远的。从护士的谈话和外行人的见解推测起来,说不定是动手术时细菌感染了,病毒又感染到脚上去了。板仓的父母和嫂子今天早晨从乡下赶到,几个人在病房外面的回廊里商量起来。矶贝院长不能置之不问,下午请来某外科医院的院长会诊,他们两人在诊室里商议了好一会儿。某外科医院院长刚走,又来了另一位外科医生,他给病人看完病,和矶贝院长悄悄地计议一番就走了。向护士一打听,据说这里的院长自己毫无办法,把神户最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请了来,认为必须锯掉一条大腿,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下矶贝院长更加慌张起来,又请来一位外科医生。那个医生也束手无策地回去了。妙子从旁补充说今天早晨她看到病人的状态,听到板仓的妹妹关于病情经过的报告,觉得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下去。这种场合不能顾虑院长什么的,应该立刻请个有信誉的医生来会诊,好好对付。可是从农村来的老年人行动迟缓,白白地聚集在一块儿计议怎么办,作不出决断。这样空费时间,将招致无法挽救的结果,这是很明显的。自己今天和那些人第一次见面,说话不宜过分,即使提出一点意见,对方也只敷衍一两句,没有行动,叫人着急。
以上是昨天傍晚的情形,今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妙子又回家一次,休息了两小时才走。那时雪子问她板仓的病情,她说昨天深夜院长又请来一个叫铃木的外科医生,他答应动手术,可是结果如何他不能保证。不过板仓的父母仍然下不了决心。特别是他的母亲认为既然病已无可挽救,那就不用动手术锯腿,干那种惨不忍睹的事情,莫如让患者留个全尸死去。板仓的妹妹却认为即使希望不大,也应该全力以赴,很明显,他妹妹的意见是正确的。可是老头儿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不过妙子认为这个手术动也罢,不动也罢,反正为时已晚,她说她自己已经绝望了。还有个专门照料板仓的护士,对院长似乎抱有反感,动不动讲院长的坏话,可信程度到底有几分,当然不知道,她说这个院长是个酒葫芦,又上了年纪,患有酒精中毒,手指发抖,所以动手术往往失败,过去也曾有一两次让患者吃过这样的苦头。后来妙子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讲给栉田医生听时,栉田认为动耳朵手术引起感染,细菌侵入四肢,这种事情即使第一流专家万分注意地亲自动手,也往往难以避免。医生不是神仙,不能要求他万无一失。问题在手术以后万一发生感染嫌疑,患者身上什么地方稍微觉得有些疼痛,如果不及时请外科医生处理,就有耽误时机的危险,那种场合,真是分秒必争。所以矶贝院长手术失败倒可以原谅,患者叫痛叫了三天而置之不顾,那简直是玩忽职守,可说是缺乏治好病人的诚意,又不亲切。如果患者的双亲不是一物不知的乡下佬,大概不会和他善罢甘休的,这样的事情居然没有闹大而轻易了结,可说是矶贝院长的幸运。同时板仓竟然不知道矶贝是那样一个靠不住的医生,去他那个医院求治,只能说是本人的不幸。
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幸子听完雪子讲给她听的大概情形,还追问当时雪子是在哪个屋子里接电话的;电话内容阿春和另外几个女佣知道不知道;贞之助知道不知道等等。雪子告诉她第一次电话她和阿春都在侧屋里,电话是接到侧屋里来的,悦子、水户姐和阿春都听到了。水户姐和阿春怪模怪样地只默默地听着,可是悦子却不厌其烦地追问板仓怎样了,细姨为什么要来,真没办法。这事已经让阿春听到,她大概会讲给别的女佣听,在这种场合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是让水户姐听了去就觉得很不妙,因此第二次电话就到正屋里打了。打电话的事情以及采取的措施都报告了贞之助姐夫,并且得到了他的同意。贞之助姐夫背地里还很担心,今天早晨临出门前还向妙子打听详细情况,劝告一定要动外科手术。
“我也打算去看望一下病人哩……”
“这……打个电话问问贞之助姐夫看他怎么说……”
“总之,我得先睡一下。”
幸子在夜车上没睡,为取得补偿,暂时去二楼八铺席那间屋子躺了一会儿。可是她心里有事,怎样也睡不着,因此不再睡觉,下楼洗脸,吩咐厨房里早做午饭,然后给贞之助打电话。“板仓生病,细姑娘赶回来固然事出无奈,我要是也去看他,结果将变成公开承认他们两个的关系,又觉得不妥。可是水灾时他搭救了细姑娘,现在知道他病危而不去看他,要是他死了,自己良心上将受苛责。再说板仓大概已经无望了,像他那样健壮的体格,可是总觉得他的相貌有点儿薄命。”幸子这样一讲,贞之助就说:“不知怎的,我也这样想,你去探望一下也可以……”可是他又说:“不过奥畑会不会也去探望病人呢?如果他也去的话,你还是不去为妙。”最后的结论是只要不碰到奥畑,不妨去探望一下,但是不能呆久,要随即回家,回家时最好把细姑娘也带回,不能让她老呆在那里。随后幸子又打电话给妙子,问她会不会碰上启哥儿。据妙子说,现在除了患者的父母姐妹而外,没有谁来过,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即使病情恶化,也没有通知奥畑的必要。特别是启如果到来,病人说不定会兴奋,所以她反对通知奥畑。本来她想打电话给幸子,希望她去一下。因为究竟要不要把病人转移到外科去,到现在意见分歧,还没有作出决定,她和板仓的妹妹竭力主张交给外科,可是板仓的父母拿不定主意,踌躇不决。她希望幸子能去从旁参赞一下,会大有帮助。
幸子就说那么我吃完饭马上就去。她把电话挂断后,和雪子两人提早吃了午饭。两个人边吃边商议安排水户姐的问题,觉得这时不能让她到处宣传妙子的事情,她现在几乎什么事也不用干,只陪着悦子玩儿,莫如今天就让她回去。雪子说水户姐本人都说她想请假回去。因此幸子就和雪子说:“虽则仓促了一些,你可对她讲,请她在这里等着我回家,吃了晚饭再回去。”幸子交待一番后,十二点钟雇了一辆汽车直奔医院。
去到那里一看,地点在中山那边电车路往山上去约半里地的狭窄的坡路半中间,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医院,楼上只有两三个日本式屋子的病房。板仓那个病房是六铺席的,窗外接近邻家的晒台,那里晾着许多衣被,病房里很闷。已经是穿单斜纹哔叽的季节,四五个人挤在一屋子,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椅子上,屋子里空气不流通,有一股闷热的汗臭。病人面对着墙,弓着背躺在靠右壁的一张铁床上。幸子走进屋子时就听到病人又低又快的呼痛声,几乎一秒钟都不停。这时妙子给她介绍病人的父母、嫂子和妹妹,等到介绍完毕,妙子伏在病床旁边低声说:“米哥,二姐来看你了。”
“痛!痛!痛!”病人依旧背朝外,凝视着墙上一个处所叫痛。幸子站在妙子背后,畏畏缩缩地瞅着。病人右侧在上,横躺在那里,脸并不怎么瘦,血色不像意料中那样坏。毛毯褪在腰部,上身只穿一件水纱布睡衣。敞开的胸部以及袖子卷着的粗壮胳膊和往常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耳朵上有个十字形绷带,一条从颅顶骨裹到面颊,一条从前额裹到脑后。
“米哥,二姐来看你了。”妙子又说了一遍。
妙子叫板仓“米哥”,幸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妙子在芦屋家里说到他时,总叫板仓。幸子和雪子甚至悦子背地里都对他直呼其名。他原来的名字叫“板仓勇作”。“米哥”这个称呼大概是由于他在奥畑商店当学徒时叫“米吉”而得名的。
“板仓老板,”幸子叫了一声,“你真倒楣呀!像你这样健壮的人都这样叫痛……”说着她就用手绢擤鼻子。
“哥哥,芦屋的太太来了。”妹妹走近他说。
“不用这样称呼,”幸子制止她。“痛的地方不是说在左脚吗?”
“是呀。因为右耳动了手术,不能侧在右面睡,所以痛的地方压在下面了。”
“那多别扭呀!”
“因此痛得格外厉害。”
病人肌理粗糙的额上淌满忍痛的油汗。一只苍蝇飞到他头上,妙子一边答话,一边赶苍蝇。病人突然停止叫痛,说了一声“尿”。
“妈妈!哥哥要尿尿。”妹妹这样一讲,靠在那边墙上的老太太立起身来,稍稍弯下腰说声对不起,从病床下面取出报纸包好的尿壶,塞进病人的毛毯。
“又要受罪了,”老太太刚说出这几个字,病人发狂似的大叫“痛!痛!痛!”那声音和先前说胡话似的叫痛完全不一样。
“痛也没法子呀,耐着点儿吧。”
“痛!痛!碰不得呀,碰……”
“耐着点儿吧,不这样尿不出呀。”
幸子奇怪板仓什么地方被压痛了而发出这样不争气的声音,她左一遍右一遍地仔细端详病人的举止。病人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才把左脚的位置移动了一尺,身体稍稍朝向上面。姿势改变停当,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等到平静下来时,尿就撒好了。这时他张大了嘴以从未见过的怯懦的眼光扫视周围人的脸。
“大概想吃什么东西了吧。”幸子问他的母亲。
“他一点东西都不吃。”
“光喝柠檬水,靠它才能排尿。”
幸子看到病人那只疼痛的脚露在毛毯外面。实际上那只脚不像有什么变异,只不过血管稍稍有些肿胀发青,这也许还是幸子的心理作用。病人为了回到他原先的姿势,嚷嚷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这回叫痛的时候还插进“哎呀,我要死,让我死吧……”“快宰了我吧,宰了我吧!”这类台词。
板仓的父亲为人很老实,话也说得很少,一副提心吊胆的眼神,是个遇事拿不出自己主见的老好人。板仓的母亲看去比他父亲能干得多。兴许是睡眠不足,或者哭泣或者眼睛有毛病吧,她的眼睑浮肿下垂,老像闭着似的,外貌像个表情迟钝呆板的老太婆。幸子最初就发现病人的饮食起居完全由他的母亲在照料。病人也在跟她撒娇,凡是她说的话,无论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据妙子说,病人没有立即交给外科,实际上就是由于老太婆没有点头。幸子到来后,一边是板仓的父母,一边是妙子和板仓的妹妹,他们分成两组,时时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悄悄商议。介在他们中间给双方调解的嫂子,一会儿被这边叫了去,一会儿又被那边叫了去。老头儿老太太说话声音极低,幸子听不清。老太太常常慨叹地说些什么,老头儿深为感动地倾听着。这时妙子和板仓的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唠唠叨叨地陈述如果不采取外科手术而让病人白白死去,那将是父母姐妹的过失,恳求她设法劝妈妈同意。嫂嫂让她们两人一劝说,觉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妈妈讲了许多话。妈妈坚持死也要落个全尸。嫂嫂不顾一切硬请求,老妈妈反攻说你们一定要干这种残忍的事,你们能保证治好他的病吗?弄得嫂嫂只能退回,去宽慰妹妹说:“妈妈怎么也不听我的劝说,给老太太讲道理也讲不通。”这下妹妹自己走到她母亲那里,带着哭声指责老太太的顽固说:“妈妈只考虑到眼前的难受,说什么可怜呀,惨不忍睹呀,没有真正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无论是否能得救,为了将来不追悔,我们的责任是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试试。”总之,像上面这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重演着。
“二姐……”最后妙子把幸子拉到回廊一端说:“……乡下人怎么那样慢条斯理的不着急,真叫人吃惊。”
“不过做妈妈的那样的态度也很自然吧。”
“反正时机已经错过,我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可是板仓的妹妹托我请求二姐去和她母亲说一下试试,她母亲对家里人很顽固,在大人物面前态度就不一样了,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总唯唯诺诺地照办。”
“我是大人物吗?”
实际上幸子觉得旁人不必要的多嘴要是造成不良后果,那位老太太说不定会怀恨一辈子,而且事情明摆着十之八九不会成功,所以对于这种事她很不愿牵连进去。
“……你姑且等着吧,尽管你那样说,最后她会知道必须听从大家的意见。她那样发牢骚,只不过是宽宽自己的心罢了……”
对于幸子来说,这次她来探病,在情理上已经说得过去了,现在她只想把妙子带回家,可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有点为难。
正好那时一个护士上楼来了,要走进病房,她一眼看到妙子在回廊里,就说:“院长想和家属见一面,哪位能去?”
妙子进房去传达这事时,嫂嫂和妹妹蹲在床头,老夫妇俩守在病人脚边。最初两位老人还你推我让,迟疑莫决,随后两人一起去了。过了一刻钟回来时,父亲不安地坐在席子上叹气,母亲一面哭,一面走近父亲在他耳边嘟囔着。不知院长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问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院长非常巧妙地说服老两口子,对他们说要是病人就这样地死在他医院里,他很为难,无论如何必须去动外科手术。他的理由是“对于令郎耳朵的治疗自己已尽了最大努力,消毒也很彻底,没有什么失误。如此看来,令郎脚上的毛病和耳朵全属两码事。你们可以看到令郎耳朵上的毛病完全好了,已经用不着住在我这里了。我这里还有别的住院病号,考虑到他的安全,因此昨天晚上征得铃木医师的同意,为令郎动手术。由于家长们下不了决心,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觉得目前说不定已经失去时机,要是再拖拖沓沓闹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医院不负这个责任”。院长这番话简直把他自己的失误一笔勾销了,几乎把一切都推在双亲迟疑不决因而坐失良机,为他自己筑起一道推卸责任的防壁。两位老人唯唯诺诺地听完院长那番话,说声“一切拜托”,就退了出来。母亲回到病房后,一味埋怨这回上了院长花言巧语的当,仿佛全是老头儿的罪过。不过幸子看出老母也因为过分悲痛,才发了许多牢骚,可是最后还是让了步,听天由命把病人交给外科。
铃木医院在上筒井六丁目旧阪急电车终点附近。好不容易安排停当把病人抬出矶贝医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当时矶贝院长的作风极不友好,事情刚一决定,他的态度就仿佛赶走了一个累赘似的,自己完全避不出面,连招呼都不出来打一个。抬病人的工作全部是由铃木医院派来的医护人员担当的。在这几小时中间,两位老人和女儿、媳妇聚在一起专门商量锯腿这件事,不知病人知道不知道。他完全变成一个世外的、一味呼痛呻吟不绝的怪物。他的父母、嫂嫂和妹子也把他们的儿子、小叔和哥哥当作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根本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给他说明原委。他们最担心的倒是把他从病房搬上救护车时,这个怪物会怎样厉声叫喊。因为那里的走廊和普通住宅的走廊完全一样,只有三尺宽,楼梯也狭窄,没有平台,像螺旋那样弯曲着。从楼上抬到楼下,显然会对他造成莫大痛苦,这从他小便时那样叫唤一事看得出来。病人的父母姐妹害怕听到他那种叫喊,有过于怜惜他的心情。幸子在一旁看不入眼,问护士可否请她想个办法。铃木医师代答说:“不,那倒不用担心,可以注射一针止痛剂再抬出去。”大家这才放心了。注射后病人实际上比较安静,由医生、护士和母亲随同抬了出去。
三十五
幸子趁板仓的父母、嫂嫂和妹妹收拾病房、支付住院费的时候把妙子叫到一旁,对她说:“我这就回去,细姑娘和我一块儿回去好吗?你姐夫也叫我尽可能和你一道回去呢。”动员妙子和自己一块儿回家。可是妙子说她要看到手术结束后才回去。幸子没法,只能先送他们四人去铃木医院,然后便车回芦屋。当汽车停在医院门口,她看着妙子下车时,又把她叫住说:“这种时候细姑娘自然愿意和他们在一起,不过看来病人和他父母、嫂嫂、妹妹似乎都对我们有所顾虑,不怎么需要细姑娘在场,所以我觉得你能脱身还是早脱身为妙——这当然要看临时的情况决定。总之,我们最担心的是不要让外界误会病人和细姑娘已经是许婚的关系,这层希望你在任何场合都不能忘掉。无论做什么都要顾到莳冈家的名声,特别是不要影响到雪子的前途。”几乎是过分唠叨地叮嘱了一番。幸子的想法是细姑娘要是真的和板仓结婚,那就无法可想;现在板仓要是死了,他们中间的婚约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幸子是尽可能婉转地讲的,妙子大概也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了。
幸子近来最挠头的问题——自己的同胞妹妹将成为一个来历不明、连姓氏血统都不清楚的学徒出身的青年之妻,现在意外地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而获得有利于己的解决,一想起来,她实在高兴,那心情想克制也克制不了。再想到自己内心深处潜伏着希望人家死去的念头,委实不愉快而且觉得太卑鄙,可是这毕竟是事实。不过,现在抱同样心情的不只是她一人,雪子不用说,连贞之助都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启知道了这个变故,第一个雀跃高兴的说不定就是他。
“怎么这样迟回来呀。”已经下班回家的贞之助,在会客室里等候妻子似乎等得久了,看到幸子一回来就这样问。“中午出去,现在才回来,实在太久了。我正要给医院打电话呢。”
“那是因为我想带细姑娘一道回家,等来等去等得晚了……”
“细姑娘也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她说她要呆在那里等动完手术,我觉得那也是应该的……”
“决定动手术吗?”
“是的。我去以后,动不动手术还商量了好半天,最后才决定下来,现在病人已送到铃木医院去了。”
“动了手术能好吗?”
“这个……大概希望不大。”
“真滑稽,脚上究竟怎样?”
“那就不知道了。”
“生的是什么病?病名问过没有?”
“一问病名,矶贝院长就偷偷地溜走了。铃木院长对矶贝似乎有顾虑,不肯明白告诉我们。可能是败血症或者坏血症吧。”
因为护士水户姐打点好行装等候在那里,幸子和她碰了头,酬谢她四十天的辛劳,打发她走了。随后和丈夫及雪子围坐下来吃晚饭。正在吃饭的时候,铃木医院来了电话,幸子起身去接。贞之助他们在餐室里听到似乎在和妙子说话,电话打了很久,听去妙子所谈的内容大体上是这样:手术动过了,目前保持稳定状态;可是也许要输血,除了两个老人而外,其余的人都检查了血型;病人和他妹妹是A型,妙子是O型;暂时由妹妹一人输血就行,不过还想再有一两个输血的人;妙子是O型,具备输血的条件,可是病人的家属不见得会要求她输血;这就发生了一件别扭的事情。妹妹提议把板仓病危的事实通知板仓以前奥畑商店的两三个老同事,他们不久就来了。妙子不愿见到那些人,再说这事如果让启知道了,他可能和那些人一道来,为了避免和启见面,妙子打算回家一次。那几个店员是板仓当学徒时的老朋友,妹妹是从需要输血者的角度提出这一建议的。妙子因为累得够呛,希望家里雇辆汽车去医院接她,她一回家想先洗个澡再吃饭,要求家里准备一下。
“这样说来,”幸子刚回到餐桌,贞之助压低嗓门说:“板仓的父母姐妹到底知道不知道细姑娘和启哥儿的关系?”
“父母大概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他们决不会准许他们的儿子娶细姑娘做媳妇了。”
“是的,一定不知道。”雪子插嘴说。“板仓不会把细姑娘和启的关系告诉他父母的。”
“这事也许只有他妹妹知道……”
“刚才所说的奥畑商店那些店员会不会经常在田中的板仓家出出进进?”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有那样一些老朋友嘛。”
“要是有那样一些朋友,细姑娘和板仓的关系肯定已经让外界周知了。”
“真的。启哥儿所说‘我已设法调查得什么都知道了’那句话,指的大概就是那些人了。”
接妙子的汽车马上就开出去了,可是过了一个多小时妙子才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车子开出去的时候半路上爆破了轮胎,她在医院里等得很久。这中间奥畑商店的店员们到来了,估计决不会来的启也来了,偏偏都碰上了头(妙子说启当时不在店里,大概是店员打电话告诉他的)。妙子竭力避免和启接近,启也看到这是在医院抢救病号,所以也比较谨慎。只是在妙子回家时,启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细姑娘多呆一会儿也不妨事吧,以表示他的关切。不过,他那句话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挖苦。当店员们主动要求检验血型时,启也要求检验他的血型,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妙子觉得启本来就是这种轻佻脾气,说不定是随随便便说出那样一句话罢了。妙子验血,是因为嫂嫂、妹妹都检查了,自己不检查说不过去,可是板仓的父母和嫂嫂、妹妹还一再劝她不必检查。
“腿部从哪儿截断的?”妙子刚洗完澡穿了一件睡衣开始吃晚饭,贞之助夫妇和雪子又围坐在她身边继续谈论这件事,幸子第一个这样问。
“从这儿截断的。”妙子从桌子底下伸出她的脚,手掌放在睡衣上比划着切除的部位,又连忙缩回。
“细姑娘看到了吗?”
“看到一点儿。”
“动手术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在手术室隔壁等候着。因为那里是玻璃门窗,看得见动手术。”
“即使看得见,细姑娘的胆子也真不小。”
“本来不打算看,心里一着急,又想看了,就瞥了几眼。板仓的心脏鼓动得厉害,胸部一下子鼓了起来,一下子又瘪了下去,全身麻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要是二姐,就连这副模样也看不下去。”
“不讲这个了!”
“看到那种状态我还满不在乎的,不过终于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别讲!还不住嘴!”
“牛肉丸子我们暂时……”
“细姑娘,不准讲!”雪子申斥了。
“可是病名却搞清楚了。”妙子对贞之助说。“叫什么脱疽。铃木院长在矶贝医院不肯对我们讲,来到他自己的医院里就给我们讲了。”
“嗯,脱疽症会那么痛吗?还是由于搞耳朵搞出来的事吧?”
“究竟怎么一回事,那就不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铃木医院的院长在同行中声名不佳。本来经过当地的两位第一流外科医师认为无望而拒绝动手术的患者,他只提出不能保证成功这样一个附带条件才接受住院,稍加研究就会觉得有点儿奇怪,在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这个院长声名不佳的原因来。那天晚上妙子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偌大一幢房子,住院患者除板仓而外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幽静得门可罗雀,妙子也觉得是个十分不走运的医院。还有那幢房子以前似乎是外国人的住宅,后来才改建成医院的,给人一种明治时代的旧式洋房的印象,回廊里的脚步声在高悬的天花板下发出回音,屋子空荡荡的像个凶宅,事实上妙子一走进去就觉得阴森逼人,有点儿不寒而栗。病人手术完毕移入病室,从麻醉中苏醒,抬头看到枕头旁边的妙子,发出一声悲叹说:“唉!我成了瘸子了。”尽管这样,住进矶贝医院后一直哼声不绝的病人,这时才初次说出一句正常的话。不仅如此,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当他还是一味叫喊的怪物时,也完全意识到他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而且知道他身边的人在议论些什么。妙子看到病人不再呼痛、比先前轻松得多的样子,也安下心来。她还想到虽然失去一条腿,也许就此得救,想象到将来康复以后拄着一根松木杖走路的模样。其实仅仅在这两三个小时中间病人才获得了这点儿安泰。奥畑商店的店员和启赶来,正好是这个时候。妙子大体看到了病情,正好趁机走开。再说板仓的妹妹知道妙子和启以及她哥哥三人中间的纠纷,所以她也在设法让妙子走开。当妹妹送妙子走到门口时,妙子叮嘱她一有急变随时通知,还对接她回家的司机说:“看样子今夜说不定还得麻烦你摸个黑。”
尽管连声叫累,妙子还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讲了上面那些话才就寝。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正如她预期的那样被医院里打来的电话叫醒,再次去了医院。天刚亮时,幸子在半醒半睡中听到大门外发动机的声音,估计大概是细姑娘出门去了,她自己又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不知又过了多久,拉门被打开寸把宽,阿春在门外说:“太太,刚才细姑娘打来电话,说板仓老板去世了,特地给报个信。”
“现在几点钟?”
“大概六点半钟左右吧。”
幸子还想睡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贞之助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有住在侧屋里的雪子和悦子,八点钟起身后才从阿春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正午时妙子回到家里,又讲了许多情况。板仓的病状后来再一次恶化,他妹妹和店员们轮流输了血,但是终于无效;病人脚部的疼痛停止后,病毒从脚部转移到胸部和头部,病人在极度苦闷中死去;妙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痛苦的死;病人到死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和守在他枕旁的父母、嫂嫂、妹妹以及朋友们一一告别,感谢启和妙子生前对他的恩德,并且祝他们将来幸福;对于莳冈一家——老爷、太太、雪子姑娘、悦子小姐以至春倌都一一称名问候;通夜守在病人身边的奥畑商店的店员们因为有工作,都立即离开医院回去了,只有启和死者的亲属一同把尸体送到田中的家里;妙子也跟着去了,现在才回来,可是启还留在那里,死者亲属口口声声“少爷少爷”的,他似乎在给予什么照料。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守夜,后天在田中家里举行辞灵仪式。尽管妙子由于看护患者、睡眠不足,脸庞显得消瘦,可是她的表情、动作依然很沉着,连眼泪也没有掉一滴。
第二天晚上的守夜,妙子只去了一小时。她本想多尽点儿力,可是从前天晚上起,这两天启尽在那里,看得出他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话,妙子有意回避不和他接触。贞之助说:“辞灵仪式我们该去参加,不去不好。”可是他想到目前首先要考虑两个小姨将来的利益,会场上可能遇见各式各样的人,特别是那种场合如果碰到奥畑一家的人就很没趣,因此他自己就没有去,只让幸子一人不按照规定的时刻去吊了丧。妙子参加了辞灵仪式,可是没有去火葬场。她回到家里说没料到竟有那么多的人去参加辞灵仪式,有些人的到场简直使人大吃一惊,板仓什么时候居然结交了那样的人物呢,连妙子都觉得出乎意外。那天启又发挥出他那轻佻的举动,和店员们一同排列在棺旁。遗骨据说将送回故乡的佛寺落葬。死者家人关闭田中那里的照相馆回乡时,没有去莳冈家辞行,大概顾虑到不宜过于深入交往吧。做五七时,妙子一个人悄悄地去到死者故乡,肃静地上了故人的坟,连死者的父母兄弟家她都没有去就回家了。这事幸子也有点儿知道。
水户姐走了以后,雪子和悦子两人住在侧屋里寂寞,晚上叫阿春住到那里去做伴,不过也只去了两夜。板仓辞灵仪式的前一天就拆去床铺,回到正房居住了。侧屋用甲醛水消过毒,重新做了贞之助的书斋。
正当一桩桩的事件接踵而起时,五月下旬的一天,一封信从西伯利亚寄到了莳冈家,那是舒尔茨太太从马尼拉回到汉堡后寄来的英文信。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亲爱的莳冈夫人:
您给我的十分殷勤的来信没有早日答复,非常抱歉。不过,当我滞留在马尼拉以及渡海回国时,实在一点儿工夫也没有。我妹妹因为生病,现在还在德国,她的许多行李全部得由我代为收拾,而且还得带她的三个孩子,连我自己的两个孩子,得照管五个孩子。从热那亚到不莱梅港,我几乎一分钟也没有休息。我丈夫已到达不莱梅,我们都平安回国,非常高兴。我丈夫很健康,彼得也很好,他和我的亲戚朋友都到汉堡车站迎接我们了。我还没有见到我的老父和另外几个姐妹。我们打算先找个房子住下,这可非常费事。我们看了许多房子,最后找到一家比较满意的,现在正在置备家具,两星期后大概一切都就绪了。我们寄出的大件行李至今尚未收到,十天后大概可以收到吧。彼得和弗利兹现在还住在朋友家里。彼得在学校里有许多工作,让我代他向诸位问好。五月份我们的朋友有回日本去的,那时将托他们带些小玩意儿给悦子小姐,请收下来作为我们中间友情的小小纪念吧。你们将来总有一天要来德国。能让诸位看到汉堡这将是我的骄傲。因为那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都市呀。
罗茜玛丽给悦子小姐写了信。悦子小姐呀,您也写封信来吧。不用担心写错英语,我也有许多写错的地方。房东佐藤先生那栋出租住宅现在谁住进去了?我经常想念那栋可爱的住宅哩。请代我问佐藤先生好,问您全家好。悦子小姐收到彼得从纽约寄去的皮鞋了吗?希望您没有为此而纳税。
希露达·舒尔茨谨上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于汉堡
以上是舒尔茨太太那封信的全文。另外她又把罗茜玛丽写给悦子的德文信译成一页英文,附在这封信里。内容如下:
亲爱的悦子姐姐:
好久不通消息,现在给你写这封信。我认识一位住在冯·波斯丹夫人家里的日本人,他是横滨正金银行的工作人员。他现在和他太太带了三个孩子来到这里。他们姓今井。从马尼拉到德国的旅行非常有趣。我们仅仅在埃及苏伊士运河遭到一次沙漠里的台风。我们的表兄弟们在热那亚下的船。他们的母亲伴同他们坐火车回德国的。我们一直坐船到不莱梅港。
我们住的旅馆的寝室窗外有一只乌鸦在做窝。它先下了蛋,现在得孵化它。有一天我守在那里看着,小鸟的父亲衔了一只苍蝇飞来了,打算把那苍蝇给小鸟的母亲,可是小鸟的母亲却飞走了。父亲非常聪明,把死苍蝇扔在巢里飞开了。小鸟的母亲马上飞了回来,把苍蝇吃了。然后又蹲在蛋上了。
我们马上就有新家了。我们的地址是阿费尔贝克街十四号,一楼左侧。
亲爱的悦子姐姐,请您马上来信。祝全家好。
罗茜玛丽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星期二
昨天我们见到彼得,他让我们问诸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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