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从纪元节那天来到关西,这次一住就是四个月——二月到五月,本人似乎一点不想回去,仿佛已经在芦屋扎下了根子。可是进入六月不久,东京的大姐稀有地来信通知一桩亲事。所谓“稀有”,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从前年三月阵场夫人介绍那个野村以后,这回实际上是两年三个月来第一次的说亲。再就是这几年来雪子的亲事向例由幸子先同意,然后通知东京。长房由于姐夫从前吃过一次苦头,所以他们不再主动为雪子的亲事操心;可是这次却是姐夫首先提议让大姐通知幸子,只此一点也说得上是稀有了。不过读了大姐给幸子的那封信,有些处所觉得不大可靠,说不上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实情是这样:姐夫有个姐姐嫁在大垣[173]的大地主菅野家,菅野和名古屋的世家泽崎是世交。泽崎的上代当过贵族院议员,在当地名望很高。这次由菅野家那位姐姐牵线,男家希望和雪子相一次亲。按说在辰雄的哥哥姐姐当中,嫁在菅野家的那位姐姐和幸子姐妹几个最熟悉。大概是幸子二十岁那年,她和辰雄、鹤子、雪子、妙子一起去长良川放鱼鹰,归途曾经路过菅野家住了一宿。两三年后,原班人马又应邀去他家采过一次蘑菇。幸子还记得那次汽车从大垣开出以后,在乡间公路上竟然跑了二三十分钟。在十分荒凉的村落县道旁边拐进常绿灌木围成的小路,小路尽头就是菅野家院宅的大门。附近只有五六家贫困的农户。从关原战役以来,菅野家就拥有一所大庄园,家庙的堂宇和正房前后并列,中间只隔开一个花园。长满苍苔的池子和假山石那边,就是后院的菜圃。秋天去的那次,园里栗树上长满了栗子,小女佣还爬到树上去给他们打栗子吃。菜肴主要是自己种的蔬菜,可是鲜美异常,特别是酱汤里的芋子和炖藕尤其好吃。姐夫的大姐现在已经寡居,女主人平常清闲无事,听到幸子下肩的妹妹雪子至今还没有结婚,就说要给找个良缘,这事以前也曾听说过,这次的亲事大概就是这位爱做媒的遗孀发起的。不过泽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要和雪子相亲的,鹤子那封信在这方面写得很简单。只说菅野姐姐来信说要让泽崎先生和雪子小姐见见面,无论怎样希望把雪子小姐送到大垣来。泽崎是拥有数千万元家产的有钱人,和今天的莳冈家天差地别,不般配得有点儿滑稽。不过对方死了太太,这次是续弦,对于莳冈的家世以及雪子妹妹的性格、容貌似乎已派专人到大阪神户作了仔细的调查,然后才提出相亲的,所以不见得全然无望。总之,菅野姐姐那里既然来信这样讲了,我们不能辜负她那番好意,不然的话,你姐夫就下不了台。按照菅野的意思,目前只要把雪子妹妹送去就成,至于对方的详细情况,随后再通知。所以尽管不明底细,还望你别发牢骚,把雪子妹妹送去见一次面。再说雪子妹妹在你那里也呆得很久了,我想让她回来一趟,只要趁她回东京时顺便在大垣停留一下,你看好不好呢?菅野姐姐并没指定让谁陪同前去,你姐夫说他没空,我倒是可以从东京去的,不过最好还是请你陪同前去,比较合适。……反正不拘泥什么形式,让两下见一次面就行,所以很对不起,可否请你带雪子妹妹去大垣,只当作轻松愉快地去游玩一趟。
大姐的来信说得这样轻松,可是幸子首先想到的是雪子不一定能答应去。她接到这信以后,就悄悄地先给贞之助看。贞之助也觉得这一举动太轻率,有点儿脱离常识,不像大姐往常的行为。诚然,提起名古屋的泽崎,大阪一带也闻名已久,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可是那个提出想和雪子见一面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女方毫不调查研究,听凭人家一句话就把雪子送上门去,未免要招致轻率的指责。而且正因为对方是那样一个高贵的有钱人,就格外显出女家的没有见识。即使不这样干,雪子也早就说过以前每相一次亲回绝一次,所以今后如果再相亲,事前必须充分调查。这事长房的大姐按说应该知道得很清楚。第二天贞之助下班回到家里,说这桩亲事有点蹊跷。原来那天他打听了两三个自己脑子里有印象的人,把泽崎家现在的户主的情况能打听的都打听到了。户主泽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商科,今年四十四五岁,两三年前死去了华族出身的妻房,他和亡妻有两三个孩子。当贵族院议员的是户主的父亲。资产状况现在也很不错,无论如何在名古屋一带是屈指可数的富豪。可是关于本人的人品和性格等细节问题,谁都没有给贞之助明确的答复。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和华族结婚的百万富豪,虽则是续弦,居然肯找没落的莳冈家的姑娘做配偶,这事总叫人难以理解。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对方有某种缺憾,以致不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配偶。但是,菅野遗孀也不见得存心想把雪子介绍到那种人家去。因此想到可能又是一个专挑长相的,指定要找一个纯日本式女子,像过去的深闺小姐那样的人物。正当对方重金派人物色的时候,偶然听到有雪子这样一个人,出于一时的好奇心他才提出见一面试试的。又或者听到人家夸称雪子在芦屋姐姐家里经常代替她的姐姐照料甥女,甥女对姨母比对自己的母亲还亲,就认为这样的人会喜欢前妻的子女,只要和孩子们相处得好,别的可以一概不计较。也许就是出于这样一个意外纯真的动机而看中了雪子,除此而外大概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上述两个原因之中,起作用的说不定还是第一个原因。他听到人家说莳冈家那位姑娘的容貌如何如何,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觉得见一次面于己无损,半开玩笑地提出这个请求。长房竟然不问底细,就想让雪子同意相亲,看来大概是辰雄对他的姐姐只能唯命是从,不能拒绝。辰雄是种田家的幼子后入赘莳冈家的,对于他老家的兄长们到现在还俯首帖耳,抬不起头来。嫁到菅野家的那个姐姐又是长姐,在辰雄心目中无异于母亲或者婶子,姐姐说出来的话对他简直就像一道命令。鹤子信里说估计雪子妹妹不一定会同意这件亲事,希望幸子妹妹说服她曲意顺从。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如果不动员雪子妹妹去一次,你姐夫就下不了台。附笔还提到这次的亲事虽觉得有点过于异想天开,没有什么希望,不过缘分这东西往往不能那么说死。我们不妨接受菅野家的好意,这对雪子妹妹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
鹤子这封信刚到,菅野遗孀的信紧接着也来了。内容如下:“去信通知辰雄,方知雪子小姐到你们那里去了。为了少走弯路,觉得莫如直接和你接洽。大致的情况鹤子小姐大概都告诉你了,不过用不着把相亲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主要是好久没有和大家见面,盼望幸子小姐带雪子小姐、妙子小姐以及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悦子姑娘一道来玩儿。乡下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大变化,可是捉萤火虫的季节就要到来了。我们这里虽则不是赏萤的胜地,但是再过一星期,附近庄稼地里那条无名小河边上,夜里有许多萤火虫飞来飞去,景色十分动人。捉萤火虫和采蘑菇、赏枫叶不一样,肯定会叫你们一开眼界。萤火虫的季节不长,从现在起的一星期里正好是捉萤火虫的时候,过期就不行了。再说天时的情况也有关系,连续大晴天不成,雨天也不成,最好是头天下雨,第二天去捉萤。所以我们把日期安排在下星期六和星期天,你们星期六傍晚以前光临怎么样?趁你们在这里的时候,将抽时间安排雪子小姐和泽崎先生见一次面。目前虽说还不知道究竟如何会面,但估计泽崎先生能来访问,在舍间见面。见面时间也不会太久,有半小时到一小时就够了。说是这么说,到那天泽崎先生也许来不了,那也没什么,主要是邀请你们来捉萤火虫。”
上面这样一封信大概是东京方面授意菅野遗孀直接写来促驾的。幸子猜测鹤子信上尽管说“太异想天开,没什么希望”,可是姐夫、姐姐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很可能真的在盼望梦境的实现。不过幸子近来对于雪子的亲事也很气馁,没有勇气不屑一顾地排斥这桩亲事。四五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十分相像的情况,男家也是豪门巨族,提出要求和雪子相亲。赶紧一调查,才知道对方家庭里有乱伦事件,弄得大家都傻了眼。所以贞之助怀疑这次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他发牢骚说事情固然出于菅野遣孀的好意,不过未免有点儿捉弄人,她不按部就班经过必要手续,突然之间提出叫双方会面,让人家去她那里,不是很失礼吗?他的口气虽则很激愤,可是无论怎样说,这桩亲事是两年三个月来第一次的亲事。幸子想到两三年前求婚者纷至沓来,现在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原因就在于拘泥过去的排场格式,总想非分高攀,因此来一个拒绝一个。还有妙子的坏名声也影响到雪子。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良心受到责备。菅野遗孀的建议正好是在这时提出的。幸子本来悲观地认为社会上的同情已经完全丧失,今后怕谁都不会找上门来说亲了,此番的亲事,尽管希望极小,很靠不住,要是迎头给顶回去,担心又将招致人家的反感。如果应承了下来,即使不成功,也可借此吸引第二、第三桩亲事。要是拒绝了这桩亲事,说不定今后一个时期内不再会有谁来说亲,更何况今年又是雪子的灾难年。尽管幸子觉得姐夫、姐姐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可笑,但是也不一定要自贬身份,把这桩亲事当作“梦想”。虽然丈夫提醒她还是警惕为妙,可是她倒想问他真的需要警惕吗?泽崎究竟是怎样一个富豪虽则不清楚,但毕竟是续弦,而且前妻还留下两三个孩子,雪子和那样一个人结合,难道就不般配到滑稽可笑的程度吗?论起莳冈家,也是世代名门呀。贞之助让她这样一讲,也无言可对。要是这样贬低女方,不仅对不起已故的岳父,对雪子也于心不忍。
夫妇俩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是完全听凭雪子自己决定,雪子怎样说就怎样办。第二天幸子把两封信的内容扼要地对雪子一讲,转弯抹角地探听她的志向,不料雪子毫无厌恶的模样。还和往常那样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不明确表态。可是幸子从她那“嗯”“啊”的低微的答应声中,无意之间有所体会。觉得这个一向自命清高的妹妹心里毕竟感到焦躁,不像过去那样对相亲挑剔得厉害,说不定心境已经起了变化。还有,为了给雪子说明这桩亲事,幸子竭力做到不说伤害她的自尊心的话,所以这桩亲事在雪子看来没有什么不适合或者滑稽的,更不用说会想到是半开玩笑的恶作剧了。要是在往常的话,听到对方有前妻留下的孩子,总要盘问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好不好,岁数有多大等等的问题,可是这次就不那样计较这些,说什么反正要回东京,要是大家把她送到大垣,捉萤火虫倒蛮好。听到她这种口气,贞之助就说:“雪子妹妹毕竟想嫁到有钱人家去啦。”幸子因此写了一封信给菅野遗孀,信上说:“承蒙您好意招待,我们决定去拜访,盼望多多照拂。雪子本人也说乐意和对方见面。同行的有雪子、妙子、悦子和我一共四个人。不过请您原谅我说话放肆,悦子久病方愈,还没有去上学,为了便于她继续上学,预定本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个日期可否提前一天改为星期五和星期六。相亲一事,请不要让悦子知道,只让她知道完全是去捕萤的,这层务必请您谅解。”要求提前一天的原因是雪子回去时从大垣直达东京,幸子她们三人想送她到蒲郡。星期五住在菅野家,星期六就住到常磐馆去了。打算星期天下午两下在蒲郡分道扬镳,当天就可以到家,下星期一就可以让悦子上学去了。
二
夏天乘火车,幸子很想穿西服,可是考虑到相亲这件事,只能耐着暑热系上一条筒状博多腰带。看到妙子身上穿了像悦子穿的那种儿童服装似的简易西服,她很羡慕。雪子由于时局关系,不愿打扮得叫同车乘客注目,所以想把衣裳另外装进皮包带去。可是由于双方联系得不周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说不定对方已经等候在那里,那就还是打扮一下去的好,在穿着上因此格外用了一番心。动身时贞之助和她们一起乘国营电车到达大阪,雪子坐在他对面,贞之助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风姿,就像才发现似的凑着幸子耳朵感叹说:“真年轻呀!”实际上谁也不会把雪子看成是三十三岁的人。长脸盘儿,眉目间带几分忧郁,可是一经浓妆艳抹,确实耐看得很。她身上那件金线乔其纱和服,袖子有二尺多宽,里面衬了一件淡雅的紫色内衣,那上面的图案是疏疏落落的特大竹篮孔上印有一撮一撮的胡枝子和瞿麦,还有波浪。这件衣裳在她所有的衣裳里特别符合她的气质,这次相亲的事情决定后,特地给东京挂了电话,交客车作为快件捎来的。
“真年轻吧,”幸子学舌说,“像雪子妹妹这个年纪,按说谁也不会再穿那么鲜艳的衣裳了。”
雪子大概觉察到他们夫妇俩在谈论她的“年轻”,所以只管低着头。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眶上的那个阴影近来始终没有褪。还是去年八月份彼得回国,她和悦子去横滨送行的前夕,幸子发现她眼眶上那个褐色斑又复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以后一直没有完全消失。斑痕浅的时候,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不注意这件事的人只看出有一个很淡的痕迹。而且以前是周期性的,大致月经前后颜色深,近来却变得全无规律,没法预测什么时候深,什么时候浅,和经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了。贞之助也担心着这件事,他说要是打针有效,不妨让她打针试试。幸子也经常说可以找个专家治一下。可是两年前在大阪就诊时,医生说打针得连续打多次才有疗效,只要一结婚这病就好了,所以用不着打什么针。平常看惯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缺点,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为它担心,外人谁都不把它当作一回事。特别是雪子本人从来不为此烦恼,因此就听其自然了。可是偏巧像今天这样浓妆艳抹的时候,那块褐色斑在白粉下特别明显,迎着阳光打横里看去,就像体温计上的水银柱那样清楚。今天早晨雪子在化妆室打扮的时候,贞之助就注意到这点了,现在坐在电车里看去,那块褐色斑确实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无论怎样偏心也不能瞒过人家的眼睛。幸子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她丈夫在想什么。他们夫妇俩对于这次的相亲本来就不起劲,由于雪子脸上这个缺点就使他们的心情格外暗淡,可是又尽量避免表露到脸上来,相互之间只能心领神会。
悦子似乎早已看出今天去大垣不光是捉萤火虫,在大阪换上火车后,她就问:“妈妈为什么不穿西服?”
“我倒真想穿西服,不过不穿和服觉得有点儿不礼貌。”
“噢。”她应了一声,可是脸上还是一副不理解的表情。“怎么不礼貌呢?妈妈。”
“这还用问吗?乡下的老年人对这类事情挑剔得厉害嘛。”
“今天大概还有别的什么名堂吧?”
“什么名堂?今天不就是去捉萤火虫吗?”
“可是捉萤火虫妈妈和阿姨用得着打扮得这样漂亮吗?”
“小悦,说起捉萤火虫……”妙子出来打圆场了。“你瞧,图画上不是老这样画吗?千金小姐领着一群丫环,穿了长袖和服,这样的……”她边说边做手势给悦子看,“手里拿着团扇,在水池子边或者小桥上追赶萤火虫。不是吗?捉萤火虫就得穿上花花绿绿的绸子和服,迈着优雅的步伐,否则就没有捉萤火虫的气氛。”
“这么说,细姨你呢?”
“你细姨没有适合夏天穿的出客和服。今天你阿姨就是千金小姐,我就是摩登丫环。”
妙子两三天前才去冈山烧过三七,看去那桩不幸事件在她心里并没有留下特别的创伤,现在她又精神起来了。她时而讲个故事逗悦子和两个姐姐发笑,时而像变戏法那样把小盒子里的糖点心和雪片糕一样样取出来悄悄地送进嘴或者分给大家吃。
“阿姨你瞧,看见三上山了。”
京都以东的地方悦子很少来,这回是第二次。她入迷地观看着近江一带的景色,同时回想起去年九月随同雪子进京时,雪子指点她看的濑田大桥、三上山以及安土佐和山的旧城址。当火车开出能登川车站不多久,只听到咕隆一声响,不知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了下来。乘客们都从窗口探出头去看,只见火车停在庄稼地中央的路基上动弹不得,那儿的路轨稍稍有点儿弯曲,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乍一看谁都不知道。有一两个职工从机车上走下来,察看车厢底部。大家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故,他们含糊地答应一声就走开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明真相呢,还是明知停车原因而不对旅客讲。总以为火车停上十分钟八分钟就可以开了,哪里知道说什么也不开,后面开来的列车只能停下来。列车上的乘务员们也走下车察看一番,有的还跑到能登川车站去。
“怎么回事呀?妈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压了什么了吧?”
“看样子不像。”
“该快点开车呀。”
“火车停在这种地方,活见鬼!”
火车刚停时,幸子首先想到的是压死了人,她大吃一惊。不过幸好没有压死人。要是在偏僻乡村的支线上或者在私营铁道线上,也许经常停车,可是在国营铁道的主要干线上,火车无缘无故一停就停了半小时以上,对于缺少旅行经验的幸子来说,这就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而且谁都看得出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事故,火车是一点点慢下来的,最后自然而然地轰隆一声停住了。这简直有点儿滑稽可笑,仿佛火车也在捉弄今天的相亲似的。因为平常每逢雪子说亲或者相亲的日子,多半要碰上不吉利的或者奇怪的事,所以幸子早已为此担心,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今天幸而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火车,正在庆幸太平无事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终于又出了这种事。想到这里,幸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用不着那样着急,火车停下来喘口气,咱们趁这工夫吃顿饭吧。”妙子半开玩笑说,“像这样停着车,我们正好可以从从容容地品味品味哩。”
“是呀是呀,趁现在吃掉吧。”幸子也鼓励说,“这样的天气,不快快吃掉就要变味儿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妙子早就立起身来把行李架上的提篮和包裹拿下来了。
“细姑娘,鸡蛋卷怕变味了吧?”
“鸡肉三明治更靠不住,还是先吃它吧。”
“细姑娘的胃口真好,你的嘴不是一直没闲过吗?”从雪子这句话的口气听出她一点儿也没有体会到姐姐和妹妹对她的亲事讳莫如深的关怀。又过了十五六分钟,开来一辆机车接引原先停下的那列车,好不容易才轰隆轰隆地开走了。
三
她们姐妹几个上次应邀来采蘑菇,是幸子闺女时代最后一年的秋天,当时她和贞之助已经订婚,两三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所以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十四年前,幸子二十三岁,雪子十九岁,妙子十五岁。菅野老人那时还健在,他这人说起话来乡音特别浓重。当地人爱把“愿意”说成“嗲呀”,把“牌”说成“碑”,可笑得叫人受不了。每次听到他发出那种土音,姐妹三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示意,拼命隐忍;直到他把“祖先的位牌”说成“祖先的位碑”时,她们终于发出哄堂大笑,弄得辰雄姐夫啼笑皆非,这事到现在她们还记得。地方武士菅野的姓名还出现在描写关原战役的军事小说里,辰雄为有这样一门亲戚而感到十分自豪,一有机会就拉鹤子和小姨们来到大垣,洋洋得意地带她们去游附近的古战场和不破关的遗址。第一次来的时候正赶上盛夏,大家坐在一辆破汽车里,在尘土飞扬的燠热的乡间小道上东兜西转,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第二次来的时候又被带领到同样的地方,大家都意兴索然,无可奈何。别人不得而知,一向以“老大阪”自豪的幸子,从小就爱好丰太阁和淀君[174],对于关原战役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侧屋客厅新盖成,菅野家招待她们,兼有宣告新居落成的意思。已故的菅野老人说这栋屋子是为了睡午觉、下围棋和留宿客人修盖的,所以用“烂柯亭”命名。那栋房子总共有两间,一间是八铺席的,另外还有一个六铺席的套间,有一条之字形的长廊通向正屋。只有这栋屋子多少采用了一些茶室规格,盖得比较雅致,但是并不纤巧单薄,有些处所还保留着地方武士住宅那落落大方的味道,不由得叫人产生一种快感。这次她们又被让进“烂柯亭”,走到里面一看,也许是因为积累了十几年的时代光泽吧,这屋子比以前更加和谐宁静了。
“哎呀,欢迎诸位光临!”
客人正在八铺席的那间屋子里小憩,放眼观看院子里的新绿,菅野遗孀带领着她的儿媳和孙儿们走进来招呼客人。幸子和她的儿媳还是第一次见面。儿媳的丈夫在大垣的银行里工作,她抱着一个刚生下不久的吃奶的婴儿,身后紧跟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怕羞的男孩子。她婆婆给幸子他们一一介绍说媳妇名叫常子,六岁的孙儿名惣助,刚生的孙女名胜子,主客双方叙了一阵契阔。这中间,雪子姐妹几个“长得年轻”,成了谈话的中心。菅野遗孀先前听到汽车的停车声音就走到大门口去迎接,看到第一个下车的妙子时,她猜想大概是那位悦子小姑娘了。她的眼睛固然有几分不便。随后雪子、幸子一个个走下车来,她又错认为是妙子和雪子,怀疑幸子小姐怎么没有来,而且奇怪怎么又多出一位小姑娘,始终没有明白自己错认了人。直到走进“烂柯亭”,面对四位客人重新叙旧时,才逐渐醒悟过来。她的儿媳妇常子也凑趣说:“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闻名已久,连诸位的年龄也都知道,不过当你们下汽车的时候就完全分辨不出谁是谁了。恕我放肆,听说雪子表姑比我大一两岁……”她婆婆马上接下去说:“常子三十一岁了。”她这位儿媳妇是前几年嫁过来的,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在年龄上当然看老,不过她今天似乎也粗粗打扮了一番,可是和雪子一比,她的年龄看去反倒要大上十岁八岁。她婆婆又说:“论年轻,妙子小姐实在年轻得很,第一次来大垣的时候,只比这位(指着悦子)稍大一点。第二次来是大正十四年,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吧。”她一面眨巴着眼睛一面继续说:“面对着今天的妙子小姐,简直不相信从那以后一别已经十几年了,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初我误认妙子小姐为悦子姑娘,这固然是我一时疏忽,不过现在仔细端详起来,妙子小姐也不比前次大多少,至多看大一两岁。不论怎样看,也只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像在怀疑她自己的眼睛似的。
下午吃点心,端来了大碗凉面。吃完点心,女主人单独邀请幸子到上房的一间屋子里,两人对坐着商量。幸子才听女主人讲了七八分钟话,已经非常后悔今天不应该来赴约了。幸子最最感到意外的是男方的人品操行女主人一无所知,而人品操行却是幸子所最关心的问题。不仅如此,女主人和泽崎一面不识,据她说,泽崎和菅野两家过去都是封建藩士,双方道义之交甚密。已故的菅野老人生前和泽崎父子两代都很有交情。老人去世以后,她的儿子和泽崎家就不大来往了。两家上代的交情她不大清楚,在她的记忆中泽崎本人从来没有来过她家,所以这次的婚事并没有和他直接商量,双方的通信还是从这件婚事开始的,以前也从来没有通过信。不过双方既然是世交,共同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的不少,听说泽崎两三年前死去了妻子,近来正在物色继室,而且已经提过两三家亲事,可一处也没有成功。泽崎本人年纪已过四十,前妻还留下几个孩子,可是他却想娶个少女做继室,而且最好是二十来岁的人。女主人听到这些消息以后,想起亲戚中有一位雪子小姐,年龄虽则不符合要求,却不妨提出来试试,因此她才写信去说合的。照规矩本来应该请个大媒,可是这样办的话,又得考虑人选问题,马马虎虎的媒人是不行的。为了找合适的媒人而踌躇,徒然浪费时间,还不如速战速决,尽管觉得有些突兀,她还是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泽崎,告诉他亲戚中有这样一位姑娘,问他愿意不愿意见一次面。信寄出后一直没有回音,以为对方大概无意于这门亲事了。又过了两个月,前些日子的那封复信来了。对方大概是根据我写给他的信利用两个月的时间背地里进行调查研究的。
女主人作了以上说明后,取出一封信让幸子看,说这就是泽崎先生的复信。信上这样写着:
烂柯亭先生在世之日,备承高谊。尊夫人则至今未获识荆,殊为失礼。月前拜奉惠书,盛情厚意不知所对。本应早日奉复,又以俗务羁身,致稽时日,殊深歉疚。既蒙垂爱介绍,自当与令亲谋面。鄙人周末(星期六及星期日)多暇,如能于二三日前通知,定当随时晋谒。又,细节请电话联系亦可。
信写得极短,是用文言写在筒形卷纸上的。字体和文体都很一般化,平凡二字足以尽之。幸子读后茫然失措,哑口无言。泽崎和菅野既然都是世家大族,就应该比普通人更尊重这种场合的传统习惯;像现在这种做法,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特别是菅野家这位遗孀事前不和莳冈家商量,凭她一己的主见写信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她家相亲,哪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干的事,简直是胡搞。幸子以前不知道这个老太太性格中有这样鲁莽的一面,也许是年纪大了,这种作风格外突出吧。原来她脸上有一副傲岸的相貌,显然是个直性子的人,难怪长房的姐夫特别畏敬他这个姐姐。还有泽崎氏的应邀前来,也可以说是缺乏常识的举动。不过他这一行为不妨解释作本人不愿失礼于菅野家。
幸子竭力隐忍着不使自己的脸上露出不满之色,女主人却像辩解似的说:“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最讨厌受条条框框的束缚,因此觉得莫如先让双方见见面,有个分晓,其余的事情可以推后办,所以对于男家的情况还什么都没有调查。不过关于泽崎氏的人品和家庭至今还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坏消息,看来不至于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要是有什么疑窦,见面时直接问个明白,反倒省事。”尽管这样,她甚至连泽崎的前妻留下的孩子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打听清楚。可是这位女主人对于她自己的计划居然能进展到目前的程度,似乎还满意得很,因而眉飞色舞地说:“所以一接到幸子小姐的复信就马上打电话和对方联系。泽崎先生决定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来访,我们这里由雪子小姐、幸子小姐和我三个出面相见。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打算让常子亲手做几个菜,请客人在这里吃顿午饭。至于捉萤火虫今天晚上就去。妙子小姐和悦子姑娘明天早晨由我的孩子陪同去参观关原以及其他古迹,带着饭盒在外面吃饭。他们要是两点钟回来,我们这里的会晤也结束了。”接着她又说:“姻缘这东西是没准定的,其实我只惦念着今年是雪子小姐的灾难年,没想到她看去还那么年轻,早知如此,说成二十四五岁人家都会相信,年龄这一条不是也符合对方的要求了吗?”
幸子这时很想能找个巧妙的借口,推说这次先去捉萤火虫算了,相亲一事请延期举行。说实话,她这次仅凭菅野遗孀一封信就把雪子带到大垣来,都是由于过分信任这位女主人,认为事情既然进展到这一步,她肯定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听了她上面的一番话,幸子觉得不论是菅野家还是泽崎家,都太不把雪子这个人放在眼里了。她这些话要是让雪子本人听到,雪子自然要生气,就连贞之助他们也会格外愤慨。不难想象那个百万富豪泽崎氏的心目中是多么瞧不起女家,连媒人都不要就写封信来要求相亲,甚至可以猜想他应邀前来的态度是很不严肃的。幸子觉得只要贞之助在她身边,就可以提出先调查男家身份,然后请个媒人按照一定格式办事,用这种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的理由作为挡箭牌,要求推迟相亲。可是幸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面对着正在兴头上的菅野遗孀,不便多嘴多舌,而且还得顾虑东京那位姐夫的处境,这样一来,尽管苦了雪子,终于只能对女主人说声多多拜托,由她去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别无他法。
“雪子妹妹,你要是嫌热,就换去身上那件衣服吧。我的衣服也请你给脱掉……”
幸子一回到“烂柯亭”,就使个眼色示意雪子今天不要相亲,自己也着手解腰带。可是无意之间又漏出一声灰心丧气的叹息,还不得不装作是由于天热而发出的。菅野遗孀说的有些不愉快的话她不准备告诉雪子和细姑娘,她一想起那些话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极力想忘掉今天这一天。明天自会刮明天的风,今天只管去捉萤火虫好了。幸子的习性是在这种时候从来就想得开的,总不忘记立刻把心情转变过来。可是看到还蒙在鼓里的雪子,自己心里就不受用。为了排遣心里的闷气,她从皮箱里取出波拉呢单衣和腰带换上,把脱下的衣裳挂在衣架上。
“不能穿那件和服去捉萤火虫吗?”悦子怀疑地问。
“因为我身上出了汗,所以换件衣服。”幸子边答话边把衣架子挂到长衣架上。
四
夜里睡不着觉,可能是由于换了个新地方,但主要还是由于疲劳过度。今天早晨比平时起得早,又冒暑在火车和汽车中摇晃了半天,晚上又和孩子们一起在漆黑的田埂上起劲地来回奔跑,说不定足足走了七八里地。不过捉萤火虫这件事在事后回想起来很值得留恋。幸子只记得在文乐座[175]看过一次捉萤火虫的木偶戏,舞台面是《牵牛花日记》里的宇治川,木偶深雪和驹泽在楼船上说悄悄话的情景。幸子总觉得捉萤火虫就得像妙子所说的那样穿了印花长袖绸衣服,襟袖飘拂在田野的晚风中,手里拿着团扇来回追扑流萤,那情景才雅致。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女主人说:“在黑暗的田埂上和草丛中行走,会弄脏衣裳,请换上这个吧。”她给幸子、雪子、妙子以及悦子每人一件花纹合适的细洋布单衣,说不上是为她们今晚捉萤火虫特地准备的呢,还是平常随时准备着的浴衣。妙子笑笑说:“真正捉萤火虫就不能像图画里那样了。”因为捉萤火虫天越黑越好,没有必要在衣着上比赛雅致。出门时她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识别人面,等她们到达萤火虫出没的小河边上时,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是小河,其实不过是一条比田沟稍稍大一些的普通河道,两岸长满了又高又密的狗尾巴草之类的杂草,遮盖得连河面都看不出,起初还能分辨出百米之外有一顶小桥。据说萤火虫讨厌人声和光,所以不能用手电从远处照射,走近时说话也得悄悄地说。直到他们走到河边,还没见什么动静。有人在暗中悄悄地说:“今晚怕不会出来了吧。”“哪里,已经出来好多啦,跟我来吧。”大家于是跟着那人钻进河边的草丛。这时正好是四周仅存的一点落日余晖马上就要变成一片漆黑的微妙时刻,萤火虫从两岸的草丛中咝咝地飞了出来,划着和狗尾巴草同样低的弧线飞向正中间那条小河……一望无际的河岸两边到处都有萤火虫在乱飞……先前没有发现是由于草长得太高,草丛中飞出来的萤火虫不向天空飞,而是紧贴着水面低低地摇曳。就在天色变得墨黑以前,浓重的夜色从低洼的河面一点点爬上岸来,人们的视觉还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摆动的时候,小河遥远的彼方,缭绕在河岸两旁的几条乍明乍灭、像幽灵般的萤火光带,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梦境里,即使闭上眼睛都历历在目。……真的,那会儿工夫是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能领略到这一点,也就实在不虚这次捉萤火虫之行了。捉萤火虫诚然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一幅图画,不妨把它说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话的世界,有点儿孩子气。……那个世界属于音乐的世界,不宜入画。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出那种感受来就好了……
深更半夜,幸子独自这样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驰想着,想到小河边上那些萤火虫整夜无声无息地明明灭灭、成千上万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她就被导入一种难以言传的浪漫心境,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飞进了萤群,在水面上升降飘浮……当她们追逐萤火虫时,那条小河特别长,一直线地伸向远方,没有尽头。河上架有许多小桥,她们通过小桥不时在两岸间来回奔走……互相提醒着别掉进河里……生怕被眼睛像萤火那样闪烁的蛇咬了。跟随她们一起去的菅野家六岁的男孩惣助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飞快地到处奔跑。孩子的父亲、菅野家的户主耕助这天晚上充当向导,他怕孩子出乱子,不时“惣助、惣助”的高声叫唤。那时,萤火虫多得不计其数,谁都随心所欲地说话。可是一行人都被萤火虫吸引得七零八落,要是相互间不时时呼唤,担心会在暗夜里失散。不知何时,幸子只和雪子两人走在一起了。那时稍稍起了一点儿风,只听到河对岸悦子和妙子断断续续的呼应声。只要是孩子们的玩意儿,三姐妹中数妙子最活泼,身体最灵活,所以这种时候总让她陪着悦子去玩儿。幸子的耳朵里到现在还响着微风从河对岸送过来的呼应声:“妈妈——,你在哪儿?”“我在这里。”“阿姨呢?”“阿姨也在这里。”“悦子捉到二十只萤火虫了。”“不要掉进河里去呀。”
耕助拔起路边的杂草做成扫帚那样的一个草束拿在手里,最初不知道他用来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用来罗致萤火虫的。据耕助说,捉萤火虫最有名的地方是江州的守山一带和岐阜县郊外,当地人一般把他们那里的名产捉了献给权贵们,禁止随便捕捉。大垣不是捕萤胜地,任凭捉多少也没人指责。当夜萤火虫捉得最多的大概是耕助,其次是惣助。父子俩勇敢地走到水边去捕捉。耕助手里那个草束上萤光点点,犹如一把玉帚。因为耕助一直不说回去,不知要走到哪里才折回,所以她们就建议:“风大起来了,我们该回去了吧。”话刚出口,就被告知他们正在往回走,不过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尽管如此,走了很久还没有到,可见她们来时不知不觉走了很多的路。突然有人提醒她们说:“喂!到家啦。”抬头一看,真的已经回到菅野家的后门口了。各人手中都拿着瓶瓶罐罐,里面盛着几只萤火虫。幸子和雪子把萤火虫藏在袖筒头上攥着。
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像萤火虫那样杂乱无章地在幸子的脑袋瓜里飞舞着。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梦了,睁开眼一看,在她头顶那盏小电灯的灯光照射下,透光板那里悬挂着白天曾见过的那块匾额,上面是奎堂伯[176]写的“烂柯亭”三字,还钤有“御赐鸠杖”的关防。幸子连奎堂是谁都不知道,光是揣度“烂柯亭”那三个字。隔壁那个暗黑的套间里似乎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打从斜刺里掠过,她抬头一看,不知从哪里飞进一只萤火虫,被蚊香熏得东逃西闪。先前在院子里放走大部分捉来的萤火虫时,其中有许多飞进了屋子,就寝前关闭木板套窗时,全都被赶到户外去了。那只萤火虫可能是遗留在什么地方的。它轻盈地飞到五六尺高,但已经软弱得没有气力再飞,打从斜刺里掠过那间屋子,落在屋里长衣架上幸子先前挂在那里的衣裳上了。它在友禅花纹上爬着,似乎躲进袖筒里去了。透过青灰色的绉绸,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它在闪闪发光。蚊香熏多了,幸子就喉痛,所以她起身灭去不施釉的狸形陶器香炉里的线香,顺便捉住那只萤火虫,把它包在手纸里——让它在手里爬有点可怕——从百叶窗缝里放了出去。再一看,先前在树丛里和水池边闪闪发光的许多萤火虫,几乎一只也不见了,大概都逃回那条小河边上去了。院子里又复变得漆黑一片。幸子再次钻进被窝,可是依然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倾听着其余三个人那似乎睡得很香的恬静的鼻息。在这间八铺席的屋子里,四个人头对头沿着壁龛躺着,这边是幸子和妙子,那边是雪子和悦子。幸子忽然听到谁在轻轻地打呼噜,竖起耳朵再仔细一听,原来是雪子。幸子正在激赏雪子那又细又匀的优美鼾声,不料那被认定已经熟睡的妙子不改睡眠姿势,平静地问:“二姐,你还没睡吗?”
“嗯。……我一点也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细姑娘,你一直没有睡着吗?”
“是呀。场所一变我就睡不着。”
“雪子妹妹可真能睡。还打呼噜哩。”
“雪姐打呼噜就像猫打呼噜一样。”
“真的,‘铃’就是那样打呼噜的。”
“明天要相亲,还这样满不在乎。”
幸子想起在睡眠问题上妙子比雪子要神经质得多。乍一看似乎正相反,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妙子平常睡觉比一般人容易醒,稍稍有点响动她马上就醒了,雪子却毫不在乎,遇到困乏时,即使坐在火车的椅子里她也能纳头大睡。
“那个人明天来这里吗?”
“是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到来,一起吃午饭。”
“我干什么呢?”
“你和小悦由耕助陪同去参观关原。雪子妹妹、我和菅野大姐三个人同他会面。”
“这事你和雪姐讲了吗?”
“方才已经给她稍稍透了点风……”
幸子因为悦子今天一天没有离开她,所以没有机会和雪子谈明天碰头的事。方才捕萤火虫时她们俩走在一起,幸子趁机悄悄地对雪子说:“雪子妹妹,明天中午要会面哩。”雪子只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问,只管跟着她姐姐不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路。幸子也接不上话,就此沉默不语了。诚如妙子说的那样,听了雪子轻松的鼾声,就可以看出她对于明天的会见并不是那么牵肠挂肚的。
“像雪姐那样三番五次经历过来的人,也许已经不把相亲当作一回事了。”
“许是这样吧。不过,多没劲儿的人呀。”
五
“妈妈和你阿姨去过关原多次了,呆在这里等着。细姑娘还是小时候去过一次,她还想去看看,所以今天请细姑娘和小悦做伴一块儿去。”悦子让她妈妈这样一讲,似乎领会到今天毕竟是有什么事情,若是往常,她非撒娇缠住雪子一起去不可,今天却乖乖地答应了。她和耕助、惣助、妙子以及携带饭盒的老仆一行五人坐上接他们的汽车出发了。随后幸子正帮同雪子在“烂柯亭”那间六铺席的套间里穿戴打扮,常子穿过走廊来通知说:“客人到了。”
姐妹两个被带进正房最最里面的客厅。那是一间十二铺席的旧式客厅,屋子里安装着书院式的窗子,黝黑发亮的厚实板壁外面,还有一个专为这客厅设置的花园,透过老枫的嫩叶可以看到对面家庙的屋脊,洗手水钵近旁的石榴树正开着花。从那一带直到洲渚边都是用粘板岩铺的路,沿路长着许许多多木贼。幸子对着眼前的景色看了又看,心想这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花园和客厅呢。过了一阵,遥远的记忆在她脑子里苏醒了,她渐渐地想起还是二十年前第一次来访时,不就是被迎进这间屋子里的吗?不过当初“烂柯亭”还没有盖造,大姐夫妇和幸子等五个人一起住的大客厅,仿佛就是这个屋子。说也奇怪,别的事情幸子全都忘了,水钵那一带的木贼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走廊前面丛生着很多木贼,像两脚那样的青色细茎飞快地长成一片,蔚为奇观,当时在她脑子里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到今天还没有磨灭。姐妹两个走进客厅时,客人正在和菅野遗孀叙初次见面的礼,等到女主人给幸子姐妹作了介绍以后,大家才依次就座。泽崎背对正面的壁龛;幸子和雪子背向侧面的纸门,面向院子里的阳光;菅野遗孀坐在末席,和泽崎正面相对。入席以前,泽崎跪向壁龛——那里的铜花瓶里供着未生流[177]挠枝的蜘蛛抱蛋,像是在仔细观赏立轴上的书法。幸子和雪子趁这一会儿工夫向他背影望去。说是四十四五岁,外表看去也就这么个岁数,人长得瘦瘦的,个儿不高,脸色就像得了腺病那样。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很一般,没有财主派头。他身上那套茶色西服尽管还有个样子,可是边角处已经多少有点儿磨损,那件富士绸的衬衫似乎下过多次水而变得发了黄,条纹丝袜子上的花纹也快要消失了。这样一身衣装和幸子姐妹一比,显得太粗陋了,证明他对于今天的相亲是多么不重视,同时也说明他的生活非常俭朴。
这时泽崎不知读通立轴上那首诗没有,他转身坐到席位上说:“星岩[178]这个立轴实在不错!听说府上收藏着许多星岩写的字。”
“呵!呵!”女主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看来用上面那种话奉承这个老太太最最有效,她一下子和颜悦色地说:“据说亡夫的祖父曾师事过星岩先生。”
主客双方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女主人告诉泽崎家里藏有几幅星岩夫人红兰写的扇面和屏风;还有赖山阳[179]的女弟子名重一时的江马细香的墨迹;细香家曾当过大垣藩的侍医,和菅野家似乎有交往,菅野家里还有细香的父亲兰斋的信札。泽崎也搬出了细香和赖山阳的恋爱关系、山阳当时游美浓[180]的轶事,以及《湘梦遗稿》等类事情作为谈助。女主人也随声附和一两句,表示她对于这类消息并不是完全无知。
“先夫曾经给细香画的墨竹题过词,那幅画他一直珍藏着,经常拿出来给客人看,讲述细香的生平,不知不觉间连我也记住了。”
“啊,是嘛……尊翁毕竟是一位兴趣广泛的人。我还陪他下过几次围棋,他经常叫我来‘烂柯亭’,我对他说我一定来打搅,见识见识珍藏的书画。”
“今天本来想奉陪您去‘烂柯亭’,不巧那里已经住上了人……”女主人这样说着,随便招呼一下直到那时闲得无聊的幸子姐妹们,“为了留宿莳冈先生家的几位,那里的屋子都用上了。”
“真的,这个客厅也非常好。”幸子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可是‘烂柯亭’那边和正屋不衔接,所以非常安静,实在好得很。住在那里,比住任何旅馆的单幢房子都舒适。”
“呵,呵。”女主人又笑了笑,“您说得好。不过要是您合意,尽管多住些日子……先夫晚年爱清静,所以长年呆在‘烂柯亭’里不大外出。”
“请问‘烂柯亭’的‘烂柯’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问题请泽崎先生讲给您听要比我强……”女主人这句话带着点儿测验的口气。
“这个……”泽崎的脸色突然变了,随即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不愉快地说,“据说晋朝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在山中看童子下围棋,看完一局棋,他的斧把儿都烂掉了,是不是这样?”
“这……”那时泽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眉头紧皱着。女主人不再追问下去,只呵呵地一笑。奇怪的是她那笑声听去有点儿不怀好意,顿时变成一个谁也不开口的场面。
“请吧,不过什么也没有准备……”常子这时坐到泽崎的食盘[181]前,拿起青九谷瓷的酒瓶敬酒。
虽说今天是家常便饭,可是食盘里菜肴的搭配可以看出大部分是从大垣菜馆子里叫来的。在这样的大热天,比起小城市的和风菜馆做出来的划一的筵席菜肴来,幸子宁愿吃他家厨房里做出来的新鲜蔬菜。她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生鲷鱼片放到嘴里一试,果然味同败絮。对于鲷鱼特别敏感的幸子,连忙举起一杯酒和着软绵绵的生鱼片一起咽下,久久不再动筷。遍观食盘,能引起她食欲的只有一样盐烤香鱼。从女主人刚才道谢的话里听出这冰镇香鱼是泽崎送来的礼物,然后在这里烤熟了端出来的,和菜馆子里的菜不一样。
“雪子妹妹,你尝尝香鱼吧。”
幸子想到由于自己冒冒失失地发问,弄得一座扫兴,总想设法弥补一下。可是泽崎不易亲近,只好和雪子攀话。雪子最初就没有机会说话,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现在幸子叫她吃香鱼,她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的”。
“雪子小姐爱吃香鱼吗?”女主人问。
“是的。”雪子又点头应了一声。幸子接着就说:“我很爱吃香鱼,不过妹妹比我更爱吃。”
“啊!这就好了。今天可都是些乡下菜,合口味的怕一样也没有。正在犯愁,多亏泽崎先生送来了香鱼。”
“呆在我们这样的乡下,轻易吃不上这种新鲜的香鱼。”常子插嘴说。“何况还镇了许多冰,真正够您累的了。这样好的香鱼是哪里捉来的呢?”
“是长良川捉来的。”泽崎的心情渐渐开朗了。“昨天晚上打电话托了人,刚才在岐阜站又让人送上火车的。”
“这实在太麻烦您了。”
“我们也托福尝了新。”幸子接下女主人的话说。
谈话从香鱼一点点扯到别处,什么岐阜县境内的名胜古迹啦,日本的莱茵河啦,下吕温泉啦,养老的瀑布啦,昨天晚上的捉萤火虫啦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不过怎么也不像最初那样有劲,相互之间只是为了避免冷淡没趣,才东拉西扯搬出几句话来凑凑热闹的。幸子因为自己能喝酒,所以觉得这种时候主人方面如果能稍微劝劝酒应酬一番就好了。可是十二铺席的一个大客厅里,四个人稀稀落落地坐着,而且男客只有一个,难怪常子想不到这层了。再说又是夏天的中午,即使劝酒也不宜多喝。菅野遗孀和雪子食盘里的第一杯酒全都冷了,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幸子的第一杯酒先前和着生鱼片一起喝干了,只留下一个空杯子,可是常子只知道给泽崎斟酒,她仿佛认为不给娘儿们斟酒也无所谓。泽崎呢,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客气,或者真的不爱喝酒,给他斟三次酒,他才装作接受一次,实际上不过喝了两三杯酒。女主人一再劝泽崎宽坐,他却推说坐得挺舒服,依然端端正正地并着他那穿了西装裤子的双膝跪坐在那里。
“请问您常去大阪神户那些地方吗?”
“是的,神户虽则不大去,大阪一年总要去一两次的。”
幸子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位号称“百万富翁”的泽崎怎么会应允和雪子相亲,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莫非这个人有什么缺陷。她今天一直从这个角度加以观察,可是到现在为止,从他的言谈举止中都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异常的地方。只在人家问到他所不知道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有点儿滑稽可笑。不懂就说不懂好了,何必那样不高兴呢。这不就露出他那大少爷出身的本性来了吗?这样一想,发现他眉毛下面鼻梁两旁青筋暴露,显出他肝火很旺。再说,这也许是幸子的心理作用,她觉得泽崎看东西带有女人气息,是消极的,甚至有点儿战战兢兢的味道,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比起以上这些来,幸子老早就觉察到此人对雪子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刚才当泽崎正在和女主人谈天时,幸子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注视雪子的面貌,仿佛要在雪子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消极的冷冰冰的眼光此后就一直不再看雪子了。尽管女主人婆媳两个煞费苦心地编出些话来让他们两人交谈,泽崎碍于情面也只和雪子讲上一两句话,马上又转向别人。这固然由于雪子一味唯唯诺诺,鼓不起劲来;但显然是由于雪子不中泽崎的意。猜想起来,主要原因说不定就在雪子左眼眶那块褐色斑上。对于雪子脸上那块隐约可见的褐色斑,幸子的心情从昨天起一直是暗淡的,只巴望它今天能褪得淡一些,岂知到了今天,那块褐色斑比昨天更深了。尽管雪子本人对它照样毫不在乎,今天早晨还要照往常那样多施脂粉,可是呆在她身边帮她打扮的幸子却对她说:“雪子妹妹,你白粉施得太多啦,”一面不露痕迹地抹掉她脸上过多的香粉,把胭脂涂到她眼眶下面,用尽各种方法蒙混,仍然没有什么效果。所以幸子走进这客厅后,一直提心吊胆怕被发觉。从女主人婆媳两个的态度上看不出她们究竟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倒运的是雪子的坐位恰好把她左边的半张面孔朝对着泽崎,初夏院子里耀眼的阳光直射在雪子的脸上。不过雪子自己并不把她那块褐色斑当作弱点,所以一点儿也没有胆怯怕丑的神情,应对举止泰然自若,多少解救了当时那个尴尬的场面,这也是事实。可是幸子却认为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比昨天坐在省线电车里的时候更引人注目,要是让她久坐在那个客厅里委实叫人受不了。
“请恕我十分放肆,上火车的时间到了。”午饭刚吃完,泽崎就急急忙忙立起身来告辞。幸子这才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六
“专程来这么一趟,再住一晚回去怎么样……明天又是星期天,可以让他们陪同几位去玩儿刚才提到过的养老的瀑布。”
幸子辞谢了女主人的挽留,悦子等一回来,马上收拾东西动身,正好赶上预定的三点零九分的上行车。这样,五点半左右就可以到达蒲郡了。尽管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等车里却空得很,四个人恰好占了面对面两排座位。刚一坐定,两天来的疲劳全都冒了出来,大家软弱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季节快要入梅,天空阴沉沉的,车厢里又湿又闷,幸子和雪子背靠着椅子打起盹来,妙子和悦子打开《朝日周刊》和《星期日每日》和衷共济地读着。过了一会儿,妙子突然嚷了起来:
“小悦,萤火虫跑啦!”她边说边取下挂在窗口的盛萤火虫的罐罐,放在悦子膝上。那罐罐是昨天晚上菅野家的老仆人临时为悦子做的,他用一只去了底的空罐头筒,两头蒙上纱布,当场做出这个盛萤火虫的罐罐。悦子郑重其事地把它拿上火车,可是不知什么时候系纱布的带子松了,一两只萤火虫从缝缝里爬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给你系吧。”
马口铁罐头筒滑溜光圆,妙子看到悦子系不好那带子,就拿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只见蒙在纱布里的萤火虫大白天里在阴暗处仍然一闪一闪地发出青光。
“哎呀,小悦,你来看。”妙子把罐头筒又推给悦子,“那是什么,里面的许多东西不像是萤火虫……”
悦子朝罐子里看了一眼,说:“那是蜘蛛呀,细姨。”
“真的是蜘蛛。”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的时候,像米粒般大小的好玩的小蜘蛛一个接一个地跟在萤火虫后面爬了出来。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妙子把罐头筒扔在座位上站了起来,悦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幸子和雪子都给她们吵醒了。
“怎么啦?细姑娘。”
“蜘蛛,蜘蛛……”
一只大得出奇的东西也夹在小蜘蛛中间爬了出来,四个人终于都站了起来。
“细姑娘,扔掉那罐子吧。”
妙子抓起那罐子扔在地板上,一只蝗虫大概受了惊从罐子里飞了出来,在地板上蹦了几下,飞到过道的那一头去了。
“唉,真可惜,那些萤火虫……”悦子瞅着那罐子恨恨地说。
“好啦,我来给你除去那些蜘蛛吧。”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旅客,身上穿了和服,看去像是当地人的样子,一直在含笑观看这件事。这时他捡起地板上的罐头说:“请借我一个发卡或者别的什么用一下。”
幸子给了他一个发卡。他利用发卡把罐子里的蜘蛛一个个挑出来扔在地板上,仔细地用木屐踩死。捉蜘蛛时发卡头上带出来一些草,幸好没逃出更多的萤火虫。
“小姐,萤火虫大部分都死啦。”那男的重新系好纱布,左右倒转那罐子察看说:“拿到盥洗室去洒上点儿水吧。”
“小悦,顺便好好洗一下手,碰了萤火虫的手是有毒的。”
“妈妈,萤火虫有股臭味。”悦子嗅了嗅自己的手说,“是一股青草的气味。”
“小姐,死萤火虫不要扔掉,留着可以做药哩。”
“做什么药?”妙子问。
“晒干了收藏起来,遇到烫伤和碰伤,可以和饭粒拌和着敷在受伤处。”
“真有效果吗?”
“我没有试过,听说有效。”
火车好容易才开过尾张一之宫,幸子姐妹几个从来没有坐慢车经过这地带,每到一个无名小站都周到地停车,厌倦得叫人难以忍受,仿佛觉得岐阜到名古屋那段路特别长似的。一会儿工夫,幸子和雪子又打起瞌睡来了。
“名古屋到了,妈妈。……看见城子了,阿姨……”悦子正要叫醒她们,许多乘客拥进了车厢,幸子和雪子睁了一下眼睛。可是火车一开出名古屋,姐妹俩又立即酣然入睡了。火车开到大府附近,天下起了雨,可是她们两姐妹睡得连下雨都不知道。妙子立起身来关上玻璃窗,这里那里的窗子一下子都关上了。车厢里格外闷热,大部分乘客都前仰后合地打起盹来。这时,幸子一行的斜对面、过道那边的前四排上坐着一位陆军军官,背对着她们在唱舒伯特的小夜曲。
暗夜的歌声
抑郁忧伤
宁静沉寂
寥廓空旷……
那军官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地唱着。幸子姐妹俩刚醒,起初弄不清谁在唱歌,密不通风的车厢里只有歌声在荡漾,听去仿佛是什么地方在开留声机。由幸子姐妹们这边看去,只看见那个人穿着军服的背影和侧脸的一部分,显然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唱起歌来还有些羞答答的。幸子一行在大垣上车时就看见这个军官坐在车上了,不过只看到他的背影,没看到他的脸。先前闹萤火虫风波时,乘客们的目光都集中到她们身上,那个军官不可能没见到她们。他大概是为了排遣无聊和驱除睡魔而唱歌的,他对自己的歌喉似乎抱有自信,又觉得背后有漂亮女人在听他唱,所以唱得有几分不自然。一曲唱完,更加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唱起舒伯特的《野玫瑰》来。
纯洁无瑕的野玫瑰
色泽娇艳逗人爱
少年见它开了花
百看不厌永盼睐……
这些歌是德国电影《未完成交响曲》中的插曲,幸子姐妹们都很熟悉。她们并不想唱却自然而然地跟着那军官哼哼起来,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和军官的歌声合了拍。她们从背后看到军官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了。突然间他的歌声越来越高亢,兴奋得有些颤抖了。军官的座位和幸子们的座位中间有一段距离,在这种场合反倒有利,因为双方可以尽情合唱。不久合唱完毕,车厢里又回到原先的沉寂。军官也不再唱什么了,又羞怯地低下了他的头。火车到达冈崎站,他悄悄地立起身来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车。
“那位军官一次也没让我们看到他的脸。”妙子说。
幸子一行还是第一次游蒲郡。这次所以想来,完全出于贞之助曾推荐那里有个一流的旅馆常磐馆。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一两次,他老说一定要带她们去玩儿,悦子一定喜欢那个地方。他一再许下诺言说这次准去,这次准去,可是每次都吹了。今天她们去蒲郡,就是贞之助想出来的主意。贞之助说:“原来打算去名古屋时顺便去玩一下,可是老因为事忙,没有时间陪同你们去。现在趁这个机会你们自己去也好。不过这次时间紧迫了一点,但是从星期六傍晚到星期天下午也还能玩上半天。”贞之助不仅这样说,还为她们打电话给常磐馆联系好房间。幸子自从去年不用丈夫陪同去了一次东京以后,已经有了独自旅行的经验,不像以前那样胆小了。当她得知这次能去蒲郡,她就像小孩子那样高高兴兴地动身了。等到她们来到常磐馆一看,她不能不再次感谢她丈夫为她们安排的旅程。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今天相亲的事后印象太坏,如果就这样和雪子在大垣火车站上分手,将一辈子留下没法形容的恶劣心情。对幸子来说,她个人的不愉快倒也罢了,让雪子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再让她孤影悄然地回东京,委实于心不忍,多亏自己的丈夫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今天在菅野家那桩事情幸子自己固然竭力不去想它,最可喜的是她看到雪子似乎充分享受了这一夜的旅馆生活——悦子和妙子也是这样,她这才如释重负。更幸运的是第二天早晨雨停止了,变成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而且正如贞之助预料的那样,这个旅馆的各种设备、娱乐场所以及海边的景色等等,都使悦子高兴非凡。尤其难得的是幸子看到雪子心情舒畅,仿佛已经把昨天的相亲丢在脑后似的,确实值得庆幸。只此一点,幸子觉得就不虚蒲郡之行了。因此她们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下午两点多钟来到蒲郡火车站,幸子等乘下行车,雪子乘上行车,两班车相距不过十四五分钟,她们就在站台东西分袂了。
上行车后开,雪子送走幸子、妙子和悦子后又等了一会儿,才坐上往东开的慢车。雪子不是没有想到远距离旅行坐慢车的闷损无聊,可是不坐慢车就得托旅馆买快车票,在丰桥换车也很麻烦,所以决定坐直达东京的慢车。上车以后,她取出塞在提包里的法朗士[182]的短篇小说集打开读着,可是心情总觉得不舒畅,书读不进脑子,不久就抛开书本靠着车窗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知道自己心情沉重是由于两三天来肉体上的劳累以及适才和大家尽情消遣作乐的反应。另外还因为想到今后又必须在东京熬上几个月,心里憋得实在难受。特别是这次在芦屋呆的时间长了,以为从此可以不再回东京了;再加旅途中在一个不熟识的车站上忽然变成单身一人,就格外觉得寂寞。刚才临分手时悦子还开玩笑似的说:“阿姨今天别去东京了,送我回去吧。”尽管当时自己仅仅轻描淡写地应了她一声“我马上还要来的”,可是说实话,现在她却一本正经地考虑什么时候能再回芦屋的问题了。
二等车厢里比昨天还空,雪子一个人占了四个人的坐位,盘膝坐在席位上,背靠着座椅想假睡一下,可是她左肩疼痛得转不了头,不能像昨天那样安眠,稍稍打了个盹,马上又惊醒了。就这样似睡非睡地过了三四十分钟,火车开过辨天岛的时候,她就完全醒了。其实在此以前不多久,雪子发现她对面四五排处有个男的面对着她坐在那里直盯着她的睡态,因此她才惊醒的。那个男人见她放下腿穿上草屐,安静地坐端正身体,就把眼光移向窗外。可是不一会儿又像有什么事放不下心似的,回过头来一个劲儿瞟雪子。雪子对那个人无礼的眼光最初只觉得不愉快,后来才想到他死瞅着自己似乎另有原因。就在这当儿,她觉得那个人的脸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大概四十岁上下,身穿灰色白条纹西装,翻领衬衫,黑黑的脸,头发服服帖帖地向两边分梳,长得又瘦又矮,总觉得是个乡下绅士,一把阳伞夹在两腿中间,两只手叠放在伞柄上,先是下巴颏支在手背上,现在身体又向后靠着,头顶的棚架上放着一顶雪白的巴拿马帽子。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雪子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每当对方的眼光射向这边时,这边就躲开,这边的眼光射向对方时,对方也躲开。双方都在相互打量察看着。雪子想起那个男人刚才是在丰桥站上车的,却想不出丰桥一带有什么熟人。突然间她想到此人莫非是三枝,还是十多年前大姐夫说合让他们相过一次亲的。当初说亲时,三枝是丰桥市的富豪,这个男人十之八九大概就是当初那个三枝了。那时雪子看不中他,觉得他的相貌十足的乡下绅士气息,一点儿也不英俊。尽管大姐夫热心撮合,但她仍然坚持己见,干脆拒绝。十余年后的今天又邂逅相遇,他还是那副乡下佬的面貌。这个人并不特别丑陋,不过第一次见到时他的脸就看老,比起十年前,现在并不老多少,只是比以前更乡气罢了。正由于他的这一特征,雪子在过去多次相亲所见过的许多“面孔”中还能模糊地记得他那张脸。当雪子认出是他的时候,对方似乎也稍稍觉察到这一点了,一下子局促不安地把他的脸别转过去。尽管这样,他还将信将疑似的趁雪子不注意的时候一再悄悄地偷看她。这个人如果确实是三枝的话,当时除了相亲那次以外,他还到上本町老家访问过一两次,和雪子见了面,醉心于雪子的容貌并热烈地求过婚。所以即使雪子忘了这件事,对方却不会忘掉雪子。那男子大概不是为了雪子的衰老而生疑,说不定他正在诧异雪子怎么这样年轻,年轻得和十余年前相亲时没有多大变化,到今天还打扮得和大姑娘一样。但愿对方死死地瞅着自己的原因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不过让人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到底不愉快。
雪子想到十余年来自己接连相了许多次亲,就在昨天还相了一次亲,今天是相亲后回家去,这事要是让那个人知道的话……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哆嗦起来。而且不巧的是今天和前天不一样,身上穿的是不大鲜艳夺目的印花和服,脸部的化妆也极粗糙,她知道自己在乘火车旅行时面容比别人更加憔悴。她几次想起身去打扮一下,可是在这种场合她不甘示弱,她不愿意经过那男子跟前去盥洗室,连从手提包里悄悄地取出化妆盒都不愿意。她看出对方不是去东京,因为他也坐在这辆慢车上,不过不知道他将在什么地方下车,她老为此事担心。火车快要到达藤枝站时,对方站起身来取下行李架上的巴拿马帽子戴上,临下车时还毫无顾忌地瞥了雪子一眼。
可是那个男的下车以后,雪子困倦的脑子里却连续不断地浮现出那次和他相亲的经过。他们那次相亲大概是昭和二年吧。不,也许是昭和三年……那时自己刚二十岁出头,那次相亲大概是雪子的第一次相亲。不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那个男子呢?大姐夫那时十分卖力,说什么“三枝家是丰桥市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家,本人又是财产继承人,雪子妹妹照说不至于不满”。什么“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这桩亲事委实是过分高攀了”。又是什么“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要是雪子妹妹再不同意,我的脸就没处搁了”。这样那样的想尽办法劝说。可是不管大姐夫怎样劝,她一口咬定说不同意,原因是那个人长得笨头笨脑的缺少秀气。其实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不仅长相难看,据说那个人中学时因病没有升学,实际上是中学里的学习成绩不佳。了解到这点以后,雪子就更加不同意这门亲事了。再说她觉得即使成了有钱人家的太太,要闷居在丰桥这种小城市里一辈子,也太寂寞了。这个理由获得她二姐的极大同情,她甚至提出比雪子更强硬的抗议说:“把她嫁到那样的死乡下去,雪子妹妹太可怜了。”不过,无论是二姐也好,雪子自己也好,当时确实是存心在和大姐夫作对。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一向低头服小的大姐夫一下子威风起来,对此姐妹俩都很反感。正好在这样的时候,大姐夫却想利用兄长的权力逼婚,天真地认为只要施加一下压力就会使雪子乖乖地就范。他这一举动不仅惹恼了雪子,连幸子和妙子都动了火,三姐妹因此团结一致和姐夫作对。姐夫最生气的是无论他怎样征求雪子的意见,雪子从来不明白表示拒婚,只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直到姐夫骑虎难下时,她才断然拒绝。姐夫指责她,她推说年轻姑娘得顾点体统,对这类事情在别人面前不能明确答复,到底本人肯不肯出嫁,从言谈举止上也是可以看得出的。其实她早已知道这门亲事是姐夫银行里的上司牵的线,为了让姐夫更加进退两难,她才故意拖延答复的。总之,自己和那个男的毕竟没有缘分,不过他的倒楣却倒在被利用来充当家庭纠纷的工具上。从此以后,雪子再也没有把那个男的放在心里,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现在大概早已和谁结了婚,成为两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也可能已经继承了三枝家的户主地位,成为百万财富的主人了。雪子想到这里,觉得如果自己成了那个乡下绅士的妻子,决不会幸福,这倒并不是她的逞强。如果那个人的生活就是成年坐在慢悠悠的火车里来回奔走于东海道线的偏僻车站之间,自己一辈子跟着他过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她认为幸而自己没有嫁给那个人。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她回到道玄坂的家里。在火车上邂逅遇见三枝的事她没有对姐夫、姐姐讲。
七
幸子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也不禁思绪万千。占据在她头脑里的不是前天晚上的捉萤火虫,也不是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蒲郡之游的乐趣,而是刚才在火车站上分手时雪子形单影只地立在月台上悄然送行的模样,以及她憔悴的脸上那块和昨天一样引人注目的褐色斑,这两个印象久久地留在幸子头脑里不消失。再就是这次不愉快的相亲的印象又复回到她的脑子里。幸子自己都不记得她究竟参加过多少次雪子的相亲,包括这次简单的相亲在内,十年中大概不下五六次了,可是从来也没有像这次相亲那样觉得女家丢人的。以前几次相亲,女家总觉得自己这方面条件优越,带着一种自信和自尊心去应付;对方只是一味请求女家俯允。总是女家声称“不同意”而使对方“落选”。可是这次一起步,女家就屈从了男家。最初来信时就应该拒绝而没有拒绝,先让了步。及至听到菅野遗孀的说明,自己那时应该断然拒绝而又让了步。虽说这些都是为了顾全菅野遗孀和姐夫的面子,可是相亲席上自己那种战战兢兢畏缩气馁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历次相亲,幸子总认为自己这个妹妹带到哪里去也不丢脸,心情上有几分在人前夸耀的味道。可是昨天每当泽崎的眼光射向雪子时,自己心里不是始终在打鼓吗?想来想去,昨天自己这方面是“应考生”,泽崎是“主考官”,一想到这点,幸子就觉得她和雪子受到了从来没有受到过的耻辱。不仅如此,现在得肯定妹妹的容貌有缺点,尽管是微不足道的缺点,但毕竟是缺点。这个想法沉重地压在幸子心头而摆脱不了。尽管不指望这次的相亲会有好结果,可是今后又怎么办呢?如此看来,医治褐色斑倒成了首要的先决问题了。可是那块褐色斑能顺利消褪吗?会不会因为这块褐色斑而使雪子的亲事变得更加棘手呢?不过昨天相亲时那块褐色斑的颜色格外深,还有光线、位置和角度等等条件特别不利。可是有一点必须肯定,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采取优越态度相亲了。即使下次再遇到相亲的机会,自己说不定又得像昨天那样提心吊胆地把妹妹摆在对方的凝视之下了。
妙子也看出幸子的异常郁闷不光是由于疲劳,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她趁悦子起身去给萤火虫洒水的时候悄悄地问道:“昨天情况怎样?”
幸子连话都懒得说,过了一两分钟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蹦出一句“昨天是十分草草收场的”。
“这回到底怎样?”
“怎么说呢……反正来的时候火车不是抛锚了吗!”幸子说完又沉默起来,妙子也不再追问下去。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幸子把昨天相亲的情况向她丈夫报告了一个大概,至于所碰到的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就没有详细讲,因为如果讲出来,徒然引起他们夫妇再一次的不愉快,实在受不了。尽管贞之助说:“既然人家一定拒婚,莫如咱们先主动拒绝对方;对于那样的男家,我们不应该让他看不起。”他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种事情对菅野家和长房是做不出来的。何况任凭怎么说,幸子心中还隐藏着“万一”的侥幸心理。可是,还没有等到贞之助夫妇想出什么对策,菅野遗孀的信接踵而至。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莳冈幸子夫人妆次:
谨启者,数日前台驾远道光临寒舍,因地处乡僻,招待不周,失礼之处,幸勿见罪是幸。今秋仍望诸位光临采菇,翘企以待。
顷接泽崎氏来信,今附奉以供夫人过目。枉驾相过,劳而无功;皆妾力薄,至造成如此结果。道歉无方,万乞恕罪。
再者,过日犬子曾托名古屋友好探询消息,昨得回音,据云即使对方切望缔姻,尚不知尊处是否有意。似此情况,此次亲事殊不足惜矣。唯劳夫人及诸位旅途奔波,歉疚无似。最后请代向雪子小姐多多问好。
菅野安谨上
六月十三日
下面是同封寄来的泽崎的信。
菅野安夫人侍史:
谨启者,时值梅雨阴沉之季,恭维阖府吉祥如意,慰符遐颂。
前日辱承照拂,并蒙欢待,深致谢忱。
莳冈女士一端,后经协议,因佥谓无缘,故希转达此旨。有鉴于府上情况,特匆匆奉复。
备承关爱,谨再次深深致谢。
泽崎熙拜手
六月十二日
这样两封特别不自然的信,从种种意义上说,必然再次使贞之助夫妇不愉快。首先,这是第一次被相亲的对方宣告“不合格”——第一次被人家打上“失败者”的烙印。尽管他们事先有精神准备,可是泽崎和菅野遗孀那两封信的写法以及对于相亲的一些做法都使他们夫妇俩非常不愉快。现在说这样的话虽则已毫无用处,不过泽崎这封信的写法首先就叫人看了不舒服。信是用钢笔写在一张格子纸上的(前天幸子在遗孀家里看到的那封信是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的),仿佛只要填满一纸凑数而已。信里说什么“后经协议”,其实十日那天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的。大概是因为当场不便拒绝,才客气地拖后两天写这封信的。还有这封信既然不是直接写给女方的,那么又何必用那样不自然的口气写呢,难道不能写一封稍稍使菅野遗孀看了能接受的拒婚信吗?只说“无缘”,又不说明什么理由,路远迢迢地把人家叫了去,不仅太不像话,而且这对菅野家不是也很失礼吗?再说,信里所称“因佥谓无缘”的“佥谓”,又何所指呢?从上文的“后经协议”那句话看,大概是和家里的人以及亲戚商议的结果,因为大家都说没有缘分的意思吧。实在佩服,这种地方难道就是百万富翁的见识吗?总之,“因佥谓无缘”那句弥天大谎,看了实在叫人不愉快。菅野遗孀把这样一封信同封寄了来,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泽崎氏的信无论写些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她根本用不着把不是写给女家的信特地同封寄来让人家看。菅野遗孀对于泽崎那封信的写法也许不觉得什么。可是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遗孀来说,就该把这封信悄悄藏起,另外编个不损害女方感情的借口,来通知这桩亲事不成立才对。现在假惺惺地说什么“即使对方切望缔姻,尚不知尊处是否有意。似此情况,此次亲事殊不足惜矣”,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呢!总之,贞之助夫妇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菅野遗孀这个人确实是来头不小的土豪夫人,头脑却非常简单,十分不理解都市人的细微心情。没有搞清楚这点而请她做媒,根本就不对。这样一来,责任自然要归到长房的姐夫身上了。在贞之助夫妇看来,遗孀这人姑且不论,这桩亲事是长房的姐夫提出来的,他们相信的是姐夫,所以才同意去相亲。遗孀的作风姐夫应该完全知道,他既然插手这桩婚事,照说事前他就应该调查研究一下,摸清到底有多少可能性。大姐信上说无视菅野家的好意,姐夫就很为难,所以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只希望雪子妹妹去和对方见一次面。既然这样的话,姐夫就该为雪子想想,预先去信菅野遗孀征询一下是不是已经作了调查研究,这点儿关怀姐夫照说应该有的吧。光传达一下对方的要求,那不是太虎头蛇尾了吗?到头来这次相亲只叫贞之助、幸子、雪子白白讨个没趣,别的什么也没捞到,他们三个人的行动仿佛只是为了顾全姐夫的脸面而已。贞之助觉得他自己和幸子倒也罢了,暗地里担心姐夫和雪子的关系会不会因此而恶化。还算好,这两封信碰巧寄到幸子手里,没有寄到长房去。幸子听了她丈夫的意见,故意拖了半个月才给她姐姐写了封信,信末说:“菅野家的大姐来信了,那桩亲事进行得似乎不怎么顺利。”并且还加了一笔:“希望姐姐婉转告知雪子妹妹,要是不便开口,不说也行。”
八
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七月上旬,贞之助因事去东京两三天。回到家里告诉幸子说:“那次相亲以后,雪子妹妹的近况怎样,我总有点放心不下,趁有半天的空工夫,我去了涩谷一次。没见到姐夫,大姐和雪子妹妹都很好。雪子妹妹说要给我做冰糕,上厨房去了。我趁机和大姐聊了一会儿天,可是压根儿没提起上次相亲的事情。本来我想了解一下菅野遗孀有没有来信把对方为什么不中意雪子妹妹的真实情况告诉长房,究竟是没有来信呢还是来了信而隐瞒着不说,看样子大姐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却只管翻来覆去地说今年是母亲二十三周年的死忌,再下个月大家都得去大阪。她又说雪子妹妹不像大家所担心的那样,她生活得挺好,大概是看到马上又可以去关西的缘故吧。”
“大姐说:‘母亲死忌的正日是九月二十五日,打算提前一天于二十四日星期日那天在善庆寺做佛事,所以辰雄和我星期六就得去大阪。六个孩子都带去太麻烦,到底带谁去还没决定,看来只能把辉雄等几个上学的孩子都留下,正雄和梅子没法不带去。可是让谁看家呢?照说雪子妹妹能留下看家最合适,但又没法阻止她参加母亲的死忌佛事。这样一来,看家一事只能交给阿久,此外就无人可托。好在只有两三天工夫,大概没问题。可是一行六个人住到哪里去呢?六个人住到一个地方去,又怕麻烦人家,只能分成两处歇宿,我可能去二妹那里挤一下。’”贞之助说完又补上一句,“还有两个月哩,大姐现在就操起心来了。”
其实,最近幸子本来就想写封信去打听一下今年母亲二十三周年死忌准备怎样办。因为前次昭和十二年十二月父亲十三周年死忌时辰雄没有来大阪,只在道玄坂附近一座和善庆寺同属净土宗的寺院里草草举办了一次佛事。原来那年秋天长房刚刚搬到东京,正忙于安家,再让他们大批人马立即来大阪做佛事,确实够呛。所以姐夫知会大阪亲友说:“这次亡父忌辰将在东京举办佛事,诸亲友如趁便来京参加,非常感谢,但不敢劳驾专程赴会,届时希各自去善庆寺献香为幸。”同时每家还分发春庆漆香盘一只。幸子看出姐夫这样做也多少有他的理由,不过他的真心是为了省钱,因为如果在大阪做佛事就必须办得体面,他担心会浪费很多钱。父亲生前喜欢捧艺人,所以在他三周年忌辰时还有很多演员和艺伎参加,当时在心斋桥播半摆的开斋宴会上,还有春团治演出的相声余兴,排场盛极一时,不禁叫人联想到莳冈家过去的荣华。辰雄由于吃了那次铺张浪费的苦头,所以等到昭和六年七周年忌辰时,请帖只发给至亲好友,可是到会的人仍然很多——有的是没忘记忌辰,有的是听别人传说的。原来打算一切从简,不在酒楼设宴而在寺院里吃便饭,可是这计划行不通,结果还是在播半办了酒席。有的人为此而高兴,说:“死者是喜欢摆阔的人,为亡父做佛事多花几个钱,是对死者的孝顺。”不过辰雄当时就说:“凡事都得合乎身份,莳冈家今非昔比,以后做佛事得更加俭约才对。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体谅我现在境况不宽裕。”这般那般的说了一大堆理由,因此十三周年忌辰就故意没有在大阪做佛事。亲戚中有些老人指责辰雄这种做法,说什么“从东京跑一趟大阪给父亲做佛事又算得了什么,听说长房近来变得特别俭约了,可是这非比其他的事情,即使多花几个钱,不也是应该的吗?”像这样的非难很多,鹤子夹在中间很为难。那时辰雄辩解说,等十七周年忌辰去大阪补补数就行。由于有过这样的先例,幸子惦念着今年母亲的佛事不知怎样办,如果还在东京举行,亲戚们说闲话还在其次,自己姐妹们都要不满意了。
辰雄姐夫根本没有见过母亲,自然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是幸子想念她母亲又不同于想念她父亲,她对母亲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大正十四年十二月,五十四岁就患脑溢血死亡的父亲,也不妨说是短命吧;可是母亲却是在大正六年才只三十七岁的盛年去世的。一想起来,自己今年正好是母亲逝世那年的年龄,长房的大姐则比当时的母亲大两岁。在幸子的记忆中,母亲比现在的大姐和她自己还要美丽清秀得多。不过,这和母亲去世时周围的状况以及病情等等有很大关系。当时幸子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她眼睛里,母亲长得比实际还要清秀。一般肺病患者在病势恶化时,多半脸容憔悴,又丑又瘦。母亲生的尽管是肺病,可是直到她临终的时候都没有失去某种妩媚。脸色没有变黑,只是白得像透明的一样;身体虽然消瘦,手和脚直到最后都是光润的。母亲的病是她生下妙子后不久才得的。起初在滨寺疗养,后来搬到须磨去疗养,最后因为在海边疗养反而不好,于是又在箕面租了一栋小房子住下。母亲晚年时,只允许幸子每个月探视她一两次,而且还叫她尽快离去。所以幸子即使回到家里,海边寂寞的波涛声和松风声与母亲的面容合成一片,永远萦回在她的脑子里。由于这样的缘故,她把母亲理想化了,母亲的形象就成了她思慕的对象。等到迁居箕面以后,母亲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便允许她们比以前多探视她几次。临终那天清晨打来了电话,幸子等赶到那里不多久,母亲就咽了气。前几天起,秋雨一直下个不停。那天潇潇的秋雨打在病室板墙的玻璃窗上,一片迷离。窗外是个小小的庭院,那里可以一直通到溪河边。庭院到河岸那段路上的荻花快要凋谢,又受到秋雨猛打。那天早晨溪水上涨,村子里的人都骚动不安,担心山洪暴发。比雨声还猛烈、可怕的急流声,把耳朵都震聋了。河里的石头互相冲击时发出来的巨响,震得房屋都摇晃。幸子姐妹们侍候在母亲的枕旁,担心着怎样对付溪水的上涨。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母亲像消失的露水那样死去了。幸子她们看到母亲宁静安详的遗容,竟忘掉了恐惧,生出一种纯洁的感情。悲痛固然悲痛,不过那是超越个人关系、惋惜美好事物离开尘世的一种悲痛,是一种伴有音乐妙味的悲痛。尽管幸子姐妹早就有思想准备,知道母亲熬不过今秋,但是如果母亲的遗容不是那么美好,当时的悲痛怕更难忍受,而且将长久留下一个暗淡的回忆。
父亲很早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听说他二十九岁才结婚,当时要算是晚婚了。母亲那时二十岁,比父亲小九岁。据亲属中的长辈说,婚后夫妇和睦,那样一个过惯放荡生活的人,一时居然绝足花丛。父亲性格豪放,挥霍无度。母亲出身于京都商家,容貌和进退举止都符合“京美人”的标准,双方的性情正好相反。相反相成,是十分理想的配偶,旁人见了也都说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妇。不过这些都是幸子们记忆中所没有的遥远的往事,她所记得的父亲却是一位抛开家室,成年在外面游荡的父亲。母亲这位商家主妇心满意足地侍候着这样一位丈夫而毫无怨言。后来母亲离家转地疗养,从此以后父亲的玩乐更加肆无忌惮,发展到一掷千金的挥霍方式。父亲冶游的地点,京都多于大阪,幸子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让父亲带到京都袛园的娼楼去征歌选舞,因此认识了几个父亲熟识的艺伎。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毕竟是喜欢京美人那类女子的。再说,同是姐妹,幸子喜欢雪子较甚于妙子,理由尽管不少,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四姐妹中雪子最像母亲,四个人中间,幸子和妙子像父亲,鹤子和雪子像母亲,这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鹤子身材高大,是硕人型,面容给人以京都女子的印象,可是缺少母亲那种弱不禁风的优美体态。母亲是明治时代的女子,身高不到五尺,手脚纤细可爱,娇嫩优雅的手指活像精巧的工艺品。四姐妹中妙子个儿最矮,可是母亲比妙子还矮。雪子比妙子高五六分,所以相形之下,雪子的身材比母亲高大得多。尽管这样说,母亲的性情、容貌中的优点,雪子身上继承得最多。甚至连母亲身上散发的一种幽香,在雪子身上也可以微微闻到一些。
关于做佛事这桩事情,幸子只是从她丈夫那里间接听来一些消息,七八两个月中,没有收到大姐和雪子的片言只字,直到九月中旬才收到长房寄来的正式通知。可是使她感到有点意外的是父亲十七周年死忌的佛事,这次将提前两年和母亲二十三周年死忌的佛事同时举办。这消息贞之助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姐当初在东京对他讲的时候,确实只提到母亲的二十三周年死忌,没有听她说起父亲的十七周年死忌。姑且不提大姐,姐夫当时大概已经有这种打算了。双亲任何一方的死忌提前合并举办的例子往往是有的,并不能一概加以指责。姐夫是为了往年岳父的佛事办得潦草而挨了批评,因此他自己也说应该把十七周年的死忌办得像样些作为弥补。不过今昔时势不同,在现在这样的时局下,只能凑合着办,这也是说得过去的。既然这样的话,就该预先和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亲戚商量一番,取得他们的谅解。现在事到临头,冷不防这样决定了,来个通知,不是有欠稳妥吗?通知的内容很简单,原文如下:“兹定于九月二十四日(星期日)举办先父十七周年、先母二十三周年忌辰的佛事,请于当天上午十时光临下寺町善庆寺为盼。”接到这个通知后又过了几天,大姐才打电话来说明详情。她说:“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来东京时,还没有打算这样办。不过你姐夫老早就说目下正在鼓吹国民精神总动员,不是浪费金钱大做佛事的时候,所以他建议把父亲的忌辰提前一块儿办。不过说是那么说,直到前一阵还不打算真正那样办,通知书也只写出母亲的忌辰。可是欧洲战争爆发后,你姐夫的想法改变了,他说日本说不定要大难临头,日华事变以来打了三年仗还没有结果,弄得不好,也可能卷入世界大战的旋涡中,我们今后必须更加紧缩开支,这才突然决定把双亲的忌辰合并起来办的。由于这次不是大规模招待亲友,所以通知书不是印刷而是一张张用手写的,既然计划中途改变,就请银行里的年轻小伙子突击改写了寄出,因此来不及和亲戚们商量;不过我想这次大概不会像上次那样遭到人家指责了。我这次也主动赞成你姐夫这样做。”大姐辩解说明一番之后,又说:“我和雪子妹妹决定带正雄和梅子乘坐二十二日的‘燕’号特快动身,住在你那里。你姐夫和辉雄星期六晚上动身,星期天早晨到达大阪,当天晚上坐夜车赶回东京,不用打搅任何人了。我离开大阪已经两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东京有阿久看家,可以放心得下,所以我想在你那里住上四五天,不过最晚二十六日也得回去。”幸子问她当天的午饭怎么办时,大姐回答说:“午饭决定借用寺院的客厅,从高津的八百丹饭店叫菜,一切都在电话里吩咐庄吉了,由他经手去办,估计不会出什么漏子,不过还得请你向寺院和八百丹饭店再叮嘱一下。人数估计有三十四五位,饭菜定四十人的,每人给准备一两合酒。烫酒准备请善庆寺的女掌柜[183]和姑娘来帮忙,但是席面上的招待必须由我们自己来担当。”
大姐极少打电话来,一旦打来,就讲个没完,要连续打上两三次[184]。她说本想让雪子妹妹和细姑娘也来参加,可是考虑到她们两个人还都是未出阁的闺女,实在不合适。她还和幸子商量了应该带些什么礼物送给亲戚。
“那么,后天再见吧。”最后是由幸子这方面适可而止地挂断了电话。
九
幸子想到大姐电话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本来打算让雪子和妙子也去参加做佛事,可是两个妹妹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让她们在人前抛头露面,做姐姐的实在受不了。”幸子觉得不仅大姐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往坏处猜测的话,说不定这也是姐夫懒得做佛事的原因之一。在姐夫、姐姐来说,他们只巴望着能在今年母亲的忌辰以前至少把雪子一人的亲事定下来。雪子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到现在还让人家“姑娘、姑娘”地叫着。年纪比她小的堂房妹妹们大都已出阁做了太太,内中还有带了孩子来参加佛事的,唯独雪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昭和六年父亲七周年忌辰时,雪子那时已二十五岁,对于她的年轻,大家都惊叹“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岁数”,这话姐夫、姐姐听了很刺耳。时至今日,这种刺耳的话将会更多。雪子的年轻同那个时候相比固然没有多大变化,亲戚中的姑娘们虽则一个个都有了婆家,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不如她们。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她就倍加怜悯,觉得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永远独守空房,实在荒谬绝伦,已故的爹娘在九泉之下又将怎样悲叹呀,弄到最后就会把责任完全推到长房身上。这样一来,幸子这方面也势必感到自己应当负起一半责任,姐夫、姐姐的苦衷在她就体会得更真切。不过说实话,她现在操心的还不光是单独一个雪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听到分手两年的姐姐又要来大阪,正在惶惑不安。原来妙子个人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
板仓刚死那阵子,妙子就像完全泄了气那样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事隔不久,一两星期后她又振作起来了。在她来说,即使和一切社会势力的压迫对抗到底,也要促使其实现的这场恋爱,终于突然夭折,一时间她似乎有点儿茫然失措。可是她生性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打起精神到西服学院学习去了。内心如何姑且不管,外表上却马上恢复了平素那个活跃的妙子。幸子对此很佩服,她对贞之助说:“那样一个细姑娘,总以为这次吃足苦头了,可是她却并没有示弱,实在了不得;毕竟细姑娘是个什么都干得出的人,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学得像的。”
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有一天幸子带同桑山夫人去神户与兵四喜饭铺吃午饭,饭铺里的人告诉她,妙子刚才打电话预约当天晚上六点钟的两客饭。妙子那天一清早就离家的,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打的电话,也琢磨不透她和谁一道。“与兵”的小伙计还说细姑娘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和一位男客一道来的。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很想盘问一下那个男人的体态,只是由于当着桑山夫人的面,不好意思,只能含糊答应一声敷衍过去。其实她真想弄清楚那个男的究竟是谁,却又害怕戳穿西洋镜。因此,那天走出饭铺和桑山夫人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去新市场看了一场以前她曾经看过一次的法国电影《望乡》。五点半电影散场走出电影院时,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去“与兵”左近守候,也许正好能遇见妙子同那个男的去吃饭;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回家了。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八月中旬,菊五郎来神户演出,贞之助、幸子、悦子和阿春四人曾去松竹剧场看戏(妙子那时常爱单独行动,即使幸子有时约她一道去看戏或看电影,她总推说自己也要去看,不过这次不去了),四个人在多闻大街八丁目的电车轨道上跨下出租汽车,通过新市场的十字路口走向聚乐馆时,贞之助和悦子先走了过去,幸子和阿春却撞上红灯停了下来。这时一辆汽车从楠公前驶来,转瞬之间驶过她们两人眼前,车子里坐的正是奥畑和妙子。盛夏的大白天里,看得很真切。不过车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话,似乎没有注意到幸子和阿春主仆俩。
“春倌,这件事不许对老爷和悦子讲!”幸子说完马上闭了嘴。阿春看到幸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自己也非常认真地应了一声“是”,只管低着头走路。幸子为了镇静一下心跳,一面盯着走在百米以前的贞之助和悦子的背影,一面故意放慢了脚步。遇到这种时候,幸子往往指尖会发凉,她不知不觉地握住阿春的手,如果沉默不语,反倒憋得慌。
“春倌,细姑娘的事情你也知道点儿吧?……近来她似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的样子……”
“是。”阿春又答应了一声。
“没关系,知道什么你就讲吧。……刚才那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过没有?”
“电话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阿春踌躇一会儿以后又补充说,“前几天我在西宫曾碰到过他两三次。”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还有细姑娘……”
幸子当时没有再问下去。第一场野崎村演完后幕间休息时,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里幸子又追问这件事。据阿春说,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亲因做痔疮手术住进了西宫一家痔科医院,当时她请了两星期假去陪床。这段时间里为了送饭什么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医院之间来回一次。医院在西宫惠比须神社附近,所以她从国道札场到尼崎那段路总是乘坐公共汽车。就在那条来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奥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刚要上车,奥畑从车子里下来,两人擦肩而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车站候车的时候遇见的。奥畑乘的车和阿春乘的车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开往神户的车,开往野田的车他一次也没坐过。阿春候车得由南向北穿过国道,到靠山那边的汽车站去,奥畑候车却得穿过山边汽车站后那个“孟坡”,由北朝南越过公路,站在滨海那个汽车站上(阿春用了“孟坡”这个旧方言。这个词儿现在只通用于部分关西人中间,它指的是较短的隧道,相当于今天一般人说的旱桥。据说这个词儿发源于荷兰语“孟布”,有人能正确发这个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发阿春那样的土音。阪神国道西宫市札场附近的北面,省线电车和火车的高架路基都是东西向的。路基下面开一个比旱桥还小的孔道,人们刚好能直立着身体通行,钻过孔道就来到公共汽车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奥畑的时候,不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正在迟疑莫决,奥畑却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终于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双方在各自的汽车站上候车候得久了,汽车一直不来,站在马路对面的奥畑不知想些什么,竟满不在乎地越过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说:“春倌,又碰见你啦,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吧?”阿春一一据实告诉了他,两人站在那里谈了一会儿话。奥畑独自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到附近医院陪床来了。那么下次请到我家里去玩吧。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旱桥那边。”他边说边指着“孟坡”进口处。“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准定来玩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开往野田的公共汽车来了,阿春说声“对不起”,就上车了(说这种话的时候阿春有个习惯,爱模仿对方的口气把当时两个人的会话细大无遗地表达出来)。阿春碰见奥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点钟左右,三次都只见到他一个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车站上碰见过一次妙子,时间也在下午五点左右,阿春站在那里等车,妙子从背后走来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儿去啦?”连忙把嘴闭上。因为妙子是从她背后突然出现的,所以她猜想准是从那个“孟坡”钻过来的。接着妙子问她:“春倌,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父亲身体怎样?”随后又笑嘻嘻地说,“听说你遇见启哥儿啦。”阿春突然让她这样一讲,慌张得答不上话来,妙子却说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过马路,坐上开往神户的公共汽车走了。后来她是不是从那里一直回家还是又到神户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说不上了。
在剧场走廊上就只谈了这些。可是幸子总觉得阿春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东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悦子练钢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后,幸子派阿照陪同悦子去练琴,把阿春叫到会客室里盘问后来的情形。阿春先申辩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说了以下一些话。
“我一向以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当他说出他住在西宫一棵松近旁时,倒觉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钻过‘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里。那是一栋红瓦白墙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楼,屋子前面围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篱笆,门上挂着只写‘奥畑’这个姓的门牌。门牌崭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点半过后去的,天色已经很暗,二楼的窗子全敞开着,白花边窗帘里的灯光雪亮,屋子里正开着留声机。我停步察看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确还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在讲话。可是被唱片的声音搅得听不清在讲什么。(阿春这时还说:“对了,对了,那张唱片就是丹妮儿·丹柳演出的《晓归》中的主题歌。”)我去那里看房子只此一次。本来打算有时间再去一次,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可是两三天后父亲出院了,我也回芦屋了,终于没有机会再去。这件事情该不该报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话都是那位先生和细姑娘在电车站上当面对我讲的,他们并没有嘱咐我保密,看来太太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觉得不讲反倒不好。可是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没有对太太讲。细姑娘最近也许经常去那里,必要时我可以去听听邻居的反映,更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幸子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汽车里,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惊。可是事后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板仓事件以来尽管妙子瞧不起奥畑,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断绝关系;何况现在板仓已死,他们两个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样大惊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仓死后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报纸上登载一则奥畑母亲去世的讣告,就对妙子说:“启哥儿的母亲去世啦,”从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脸色。妙子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说。幸子又问:“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来了一个“这……”幸子接着又问:“最近你们一次也没有见面吗?”妙子还是鼻孔里挤出一个“嗯”作为回答。从此以后,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讨厌提到奥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连“启哥儿”的“启”字都不愿提。尽管这样,幸子还是没有从妙子嘴里听到她已和奥畑完全断绝关系的消息。再说,幸子认为妙子早晚一定会搞上第二个板仓之类的货色,幸子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如果再让妙子搞上一个不三不四的对象,那就远不如让她和奥畑重修旧好来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过仅凭阿春一席话就断定他们两个已经重修旧好那也未免为时过早,但是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奥畑的恋爱得到了长房和幸子等的谅解,纵使事实是这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一时曾那样厌恶的奥畑又复言归于好,这事要由她自己来坦白,未免叫她难为情。幸子估计说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风报信,让幸子等早点知道这件事,比较妥当。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餐室里只剩下幸子和妙子两个人的时候,幸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天我们去看菊五郎演出时,细姑娘坐汽车经过新市场了吧?”
“是的。”妙子点头答应。
“也去‘与兵’了吗?”
“嗯。”
“启哥儿为什么住到西宫去呢?”
“被他哥哥撵了出来,不让住在大阪家里了。”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他母亲不是刚去世吗?”
“嗯,和这个似乎也有些关系。”
尽管被动,妙子也点点滴滴讲出了一些东西:西宫的房子是四十五块钱一月的房金租下来的,奥畑和他的老乳母两个住在一起。
“细姑娘,你什么时候又和启哥儿来往的呢?”
“板仓七七那天碰见他的……”
板仓死后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个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冈山做七七,上完坟打算坐火车回家,走到车站,奥畑等候在车站正面的进口处。他对妙子说:“我知道你要来上坟,所以在这里等你。”事出无奈,只能和他一起从冈山同车回到三宫。板仓死后,一时完全断绝了的交往又复恢复了。不过她辩解说她并没有改变对启的看法,尽管启花言巧语说什么母亲一死才懂得世态炎凉,被逐出家门后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并不听信他那类话。只是看到启孤零零地被放逐,谁都不理睬他,自己对他不能那样薄情,所以才和他来往的。现在自己对启的心情不是什么恋爱而是怜悯。
十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妙子讲得很少,看得出她不愿让人家寻根究底地盘问,所以从此以后幸子也绝口不再提这方面的话。可是既然摸清了这种情况,许多事情就得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对待了。比如前一阵子她多次深更半夜才回家,究竟她是在什么地方消磨了那样长的时间,不知去向;她吃住都在家里,可是却不像家里的一个成员,这些都足以说明问题。还有妙子近来回家后经常不入浴,不过从她那光艳照人的脸色看,总像是在外面洗过澡才回家的。妙子这个人在服饰上一向舍得花钱,可是自从她和板仓结识以后就认识到储蓄的必要,变得吝啬了,哪怕烫一次头发也尽可能去价钱公道的美容院。可是她最近在化妆的方式方法以至衣裳饰物各方面都特别讲究而且奢侈起来。幸子发觉这两个月中间她的手表、戒指、手提包、烟盒以及打火机等全都换了新的。妙子平常出出进进拿在手里的那只板仓生前爱用的莱卡照相机——不久前在三越百货公司八楼被奥畑摔在地上的那只有来历的照相机,经过死者生前修好后一直还在使用——板仓死后,住在冈山的家属做过他的五七,送来给妙子作为纪念品的,现在也换上一只崭新的铬钢莱卡了。幸子起初还把这些事实简单地解释为大概由于死了爱人,妙子的人生观一下子变了,她抛弃了积攒钱财的想法,大手大脚地乱花了起来,其实似乎不光是那样。布娃娃的制作她已长久弃置不顾了,听她说不久以前连夙川的工作室也让给了她的徒弟,西服学院似乎也难得去了。对于这些事情幸子暂时只能藏在她一个人的肚子里,远远从旁观察。可是想到妙子像现在这样公然和奥畑来往,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游逛,有朝一日准会让贞之助撞见。丈夫本来就非常不满意奥畑,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准会有意见,所以,有一天她就把这些情况向他和盘托出了。贞之助果然老大不高兴,绷着脸听了这些消息。两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幸子走进他的书斋,贞之助请她坐下,告诉她说:“我从某个地方打听到奥畑被驱逐的缘由了。前几天听你说到他被驱逐,觉得奇怪,于是设法调查了一下。据说,是启哥儿串通了奥畑商店的店员偷走自己店里的东西,而且不是一次,以前也偷过一两次了。不过那时总由他母亲出面向他哥哥讨饶,才被容忍下来。可是此番因为是重犯,而且母亲又不在了,他哥哥就大发雷霆说要控告他,经过旁人给他求情,等到他母亲五七的丧事一过,就把他逐出家门,事情才算了结。”
贞之助又说:“到底细姑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弄不清楚。现在既然真相大白,无论长房也好,你也好,不是有必要改变改变你们想让细姑娘嫁给启哥儿的那种想法吗?特别是像姐夫那样的人,听到这种事情以后准会改变他的想法的。过去姐夫和你们这些人对于细姑娘和启哥儿的交往开一眼闭一眼,内心里甚至还赞成他们那样干,这是由于你们巴不得他们两个能结婚的缘故。只要你们放弃这种想法,就会觉得听任他们两个这样来往下去是非常不合适的。即使你和大姐、雪子妹妹三人都认为宁可让妙子嫁给启哥儿,也比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强,姐夫也一定不会同意的。除非启哥儿被饶恕重返家门,他和细姑娘的关系获得奥畑家的承认而正式结婚,否则姐夫决不会应允。因此像现在这样听凭他们两个交往下去,对任何一方面都没有好处。再说过去启哥儿在家里有他母亲和哥哥注意监督他,还比较好些。如今被驱逐出来,租了一栋小房子在外面住,更加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反倒更糟。他被家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可能拿到了一点生活费,本人也许自以为得计,不考虑后果,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吧。细姑娘会不会或多或少也花了他几个钱呢?细姑娘说,她对启哥儿的心情不是恋爱,这个我不愿意妄加猜测。不过从另一角度看起来,这不能理解为单纯的怜悯,还可以解释得更坏。听凭细姑娘干出这种事情而不加管束,将来有一天他们两个糊里糊涂的闹起同居来,将怎么办?退一步说,即使不闹同居,细姑娘要是每天泡在他那个西宫的家里,这件事情如果让启的哥哥听到了,又会把我们身做什么样的人呢?细姑娘被说成是阿飞,固然无可奈何,连我们这些监护人不是也要遭到人家的疑忌吗?我过去对细姑娘的行动一直采取旁观态度,这次也不打算主动干涉。不过细姑娘如果不停止她现在这样的交游,我想姑且先告知长房,获得姐夫、姐姐的认可,或者至少能得到他们的默许。不然的话,这次我们对长房的确没法交待。”
贞之助头头是道地说了以上这番话,其实是因为他近来开始打高尔夫球,经常在茨木的俱乐部和奥畑的长兄碰头,那种时候就很尴尬。
“不过,你认为长房会默许吗?”
“我看不大可能。”
“那么怎么办呢?”
“也许得让细姑娘和对方断绝交往。”
“真能断绝交往就好了,如果背着我们偷偷地来往怎么办?”
“细姑娘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或者亲女儿,不听教导就干脆把她撵走……”
“那样干的话,她不更要跑到启哥儿那边去了吗?”幸子的眼眶早已湿润了。诚然,如果家里也抛弃妙子,禁止妙子出出进进的话,对社会、对奥畑家固然都交代得过去,可是幸子想这难道不是甘愿招致一个丈夫所最厌恶的结果吗?让她丈夫说起来,“细姑娘是个二十九岁的、有独立能力的人,咱们老想按照自己的主意指使她,那是错误的。不妨把她撵出去试一下,看她怎么样。要是她因此而和奥畑同居,那也没办法。这种地方咱们要是再操心,那个心就操不完了。”可是在幸子看来,就这样给妙子打上“逐出家门”的烙印,想想都可怜。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幸子总在长房面前袒护她,现在为了这点儿事就把她抛弃,这样行吗?丈夫也未免把这个妹妹看得太坏了。细姑娘毕竟是大家闺秀呀,本质上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幸子可怜她幼年失母,尽管自己力不从心,却一直代替母亲疼爱着她,现在决不能在给母亲做佛事的时候把她逐出家门。
“我并没有说非把她逐出家门不可呀。”贞之助看到幸子眼里含着眼泪,有点儿慌了手脚。“刚刚我只是说如果细姑娘是我亲妹妹的话……那完全是一种假设呀。”
“悦子他爹,这件事你就完全交给我吧。……等大姐来的时候,我只悄悄地对她透点风,让她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不过幸子的本意是真的要不要告诉大姐还得到时候看情况决定。总之,在二十四日的佛事顺利结束以前,她是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大姐的。大姐一行二十二日晚上来芦屋,当天晚上幸子只对雪子一人讲了,想听听她的意见。雪子说:“重修旧好是大好事。用不着把启哥儿被逐出家门看得那么严重,即使拿了点东西,也是他自己家里的,和骗取人家的东西不一样。像启哥儿这样的人,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他被驱逐说不定只是一时的惩罚,过些时候可能会被饶恕了。所以只要他们不招摇过市,暗地里来往,我们就开一眼闭一眼算了。只是这件事不能对大姐讲,要是告诉了她,她一定要对姐夫讲的。”
幸子觉得老和长房的做法抬杠不妥,可是对于这次的佛事又不满意,因此她打算为了弥补做佛事的缺憾,也为了慰劳久别重逢的大姐,在善庆寺佛事集会以后,亲姐妹几个小聚一番。所以她准备在做完佛事的第三天,也就是二十六日正午,设席在父母生前都有关系的播半,连贞之助也不邀请,四姐妹之外,只邀请一位富永姑母和她的女儿染子。又请来了菊冈检校和她的女儿德子演出余兴。德子伴奏,妙子跳“手炉”舞;检校的三弦,幸子的古琴,两人合奏“残月”。所以半个月以前幸子就急急忙忙在家里练古琴,妙子上大阪的作稻师傅那里练舞。大姐二十二日一到芦屋,二十三日清早就起身,光带了梅子上街买东西,探亲问友,晚上不知在哪家吃了晚饭才回来。二十四日当天,大姐、正雄、梅子、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妙子八个人在阿春陪同下,八点半就离开了家。妇女们都穿了印着家徽的礼服,大姐是黑纺绸的,幸子以下三姐妹都是紫色绉绸,颜色的深浅略有不同,阿春是紫黑色捻线绸的。电车行驶在路上,基里连科在夙川车站上了车。他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露出毛茸茸的大腿。一上车他就睁大眼睛注视着车厢里的那副光景,走到贞之助一行前面,一手抓住棚顶的吊环,躬身问道:“诸位上哪儿去?今天全家都出动啦。”
“今天是我岳母的死忌,大家去佛寺烧香。”
“啊,令岳母什么时候去世的?”
“去世已二十三年了。”妙子说。
“基里连科先生,卡德丽娜小姐来信了没有?”幸子问道。
“真的,我倒忘了。卡德丽娜前几天的信上还问诸位好呢。她现在在英国。”
“已经不在柏林了吗?”
“柏林她没呆多久,马上就到英国去了,而且见到了她的女儿。”
“那太好了。她在英国干啥?”
“她在伦敦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做公司经理的秘书。”
“这么说,她和她女儿生活在一起了吗?”贞之助问道。
“不,还没有。她正在为领回自己的女儿打官司呢。”
“是嘛,这可真是……”
“您下次去信时请代我们向她问好。”
“不过现在因为正在打仗,去一次信要很久才能收到。”
“老太太很担心她吧?”妙子说,“伦敦马上就要遭到空袭啦。”
“可是,用不着担心她,我妹妹胆子大着哩。”基里连科也用大阪方言对答。
佛事以后的宴会,对于那些以前参加过在播半举办的盛筵的人来说,未免觉得寒碜。不过在善庆寺的三大间穿堂里,有四十来个人入席就餐,也并不那么冷清。除了亲戚之外,到会的还有经常来往的木匠师傅塚田、看管上本町老宅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另外还来了两三个船场时代的伙计。席面上的酬酢本来应该由鹤子姐妹几个承担,却让表姐妹们、阿春以及庄吉的妻代她们做了,四姐妹几乎没有动什么手。幸子面对着院子里长得高大的花儿快要凋谢的红红白白的荻花,不禁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箕面那个院子里的情景。男客们多半在议论欧洲战争,女客们照例要对“雪子姑娘”和细姑娘的年轻夸奖一番,只是做得恰如其分,以免刺激辰雄,不让他听着难受。其中只有一个姓户祭的老店员喝醉了酒坐在屋角里,拉开他那嘶哑的嗓子毫无顾忌地追问:“听说雪子姑娘还没有出阁,为了啥呀?”弄得一屋子都冷了场。
“反正我们已经耽误下来了,”妙子说话的口气异常镇静,“所以准备慢慢儿的找个理想人物哩。”
“不过,那不是太慢了些吗?”
“笨蛋!你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老话吗?‘打现在起也还不迟’。”
妇女们暗笑的声音此起彼伏。雪子也忍俊不禁地听着。辰雄只装作没听见。
这时脱掉了国防服上衣只剩下一件衬衫的塚田从对面招呼说:“户祭君,户祭君。听说你最近做股票生意发了财啦,有这回事吧?”塚田的一张脸长得墨黑,说话时金牙闪闪发光。
“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今后可要捞它一大把。”
“有啥好消息吗?”
“我这个月要去华北。不瞒你说,我妹妹在天津的跳舞厅做舞女,被军部看中,当了间谍了。”
“真了不得。”
“现在她又成了支那浪人[185]的太太,很有势力。给家里寄钱,一寄就是一两千元。”
“咳!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妹妹呀。”
“我妹妹最近叫我不要呆头呆脑在内地混,让我去天津,那里赚大钱的事多得很。”
“也把我带上吧,我这木匠随时都可以不干。”
“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干,即使当妓院老板也没关系。”
“是呀是呀,没有这点儿勇气那还成!”塚田说完又对阿春说:“春倌,给我斟杯酒呀。”他拉住阿春又开始喝起来。这个木匠师傅在芦屋家中被赏酒喝的时候,总是阿春给他斟酒,弄得他醉醺醺的向阿春求爱说:“喂,春倌,做我的老婆吧,你要是应承了,我马上叫家里那个让位。不是和你说笑,是真的呀。”阿春很和气地款待他,经常拿他取乐,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过今天阿春酒也喝得多了,她看准火候,说了声“让我去取热酒来”,一溜烟地逃到厨房那边去了。
“春倌,春倌。”塚田边喊边追上来,阿春只当没听见,走出厨房,藏到后院杂草丛里去了。她从黑缎子腰带中间取出粉盒,在红彤彤的脸上重新扑上香粉。然后悄悄地向周围看了看,拿准确实没有人,才打开那只常来芦屋做买卖的杂货店老板背地里送给她的珐琅烟盒,取出一支光牌香烟,匆匆忙忙吸了半支,随即掐灭了火放进烟盒,然后再回到厨房。
十一
大姐说她二十六日无论怎样得动身,所以中午她应邀去播半聚餐后,没有再回芦屋,只在心斋桥一带逛了一小时左右马路,领略一下大阪繁华市区的气氛,然后由幸子等送她直接去梅田火车站。
“大姐今后一时不会再来了吧。”
“还是幸子妹妹来东京吧。”大姐从三等车厢里探出头来说,还解释自己带了孩子即使买卧铺也睡不成,二等和三等一个样。其实她是为了节省车费。“这个月菊五郎不演出,下个月就有他的戏了。”
“菊五郎上个月来神户松竹戏院,我们都去看了。可是没有看到他在东京大阪演出的那些节目。只演了一出‘保名’,连‘延寿大夫’都没演。”
“听说下个月他演‘长良川放鱼鹰’那出戏的时候,要在戏台上用真鱼鹰哩。”
“这倒是新鲜剧目。我最爱看的还是他的舞蹈。”
“提到舞蹈,富永姑母极口称赞细姑娘,说什么那样好的舞蹈世上少有。”
“雪子姨妈不上车吗?”正雄一口东京腔调问道。
“……”雪子站在幸子身后变成了送行的人,她笑嘻嘻地似乎嘴里说了些什么;可是开车的铃声响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幸子一开始就猜透了她的心事,她这次随同大姐西下,早就准备留在这儿不走。大姐也没有叫她回去,本人也没有解释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妙子的事情,幸子听了雪子的意见,丝毫没有告诉大姐。妙子看到她二姐绝口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似乎理解为对自己有利,所以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露骨地往西宫跑。白天如此倒也罢了,可是她往往十天八天都不回家吃晚饭,这种时候贞之助的脸色就很不高兴,幸子为此暗地里捏着一把汗。遇到这样的晚上,丈夫、她自己以及雪子嘴上尽量避免提起“细姑娘”,那是由于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格外觉得别扭。还有大家都担心这件事情对悦子的影响。尽管她母亲和雪子告诉她细姑娘回家很晚是由于她近来工作很忙,可悦子显然不相信。所以,她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再说起妙子,尽管谁都没有教她这样做。幸子经常提醒妙子,叫她留点神,至少不要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做得太刺眼,妙子只是“嗯、嗯”的随口应几声,有两三天回家早了些,可是马上又故态依然。
一天晚上,贞之助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对幸子说:“细姑娘的事情你前几天对大姐说了吗?”
“我想和她说,但是没有机会……”
“怎么呢?”丈夫从来没有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说过话。
“是这么回事,我跟雪子妹妹商量,她劝我还是不要对大姐说为是……”
“雪子妹妹为什么这样讲?”
“因为雪子妹妹同情启哥儿,所以她认为不用追究细节。”
“同情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事。这样做,你知道对雪子妹妹本人的亲事破坏性有多大呀。”贞之助满脸不高兴地说,说完就一声不响了。幸子也弄不清丈夫在打什么主意。到了十月中旬,丈夫又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幸子因此问道:“悦子他爹,你去涩谷了吗?”
“嗯,那件事我对大姐说了。”丈夫还告诉她大姐只说要好好想一想,暂时提不出什么意见。幸子也就没有深入追究下去。到了这个月的月底,不料大姐突然来了这样一封信。
幸子妹妹:
上个月一家三口承蒙照顾,又蒙设席播半,盛宴款待,使我深深体会到故乡的温暖,愉快得很。
回京后碌碌终日,感谢信都没有写。今天迫不得已给你写这样一封不愉快的信,可是这事又不得不让你知道,所以无可奈何才执笔。
就是有关细姑娘的问题,前些日子贞之助妹夫告以详情,听后真大吃一惊。贞之助妹夫说要把事情的颠末一一讲清,从板仓这人说起,直到最近启哥儿被家庭驱逐为止都讲给我听了,我越听越觉得全是意外之事。过去关于细姑娘的坏名声,也曾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些,不过总以为细姑娘不至于那样放荡不羁,何况还有幸子妹妹在她身边监督,决不会让她为非作歹的,岂知那是我想错了。正因为我不愿让细姑娘成为阿飞,才这样那样的为她操心。可是每当我要进行干涉时,你不是总要插进来庇护她吗?我为亲骨肉中出了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羞耻,同时也是家门最大的不名誉。听说雪子妹妹也站在细姑娘一边,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事对我们讲。无论雪子妹妹也好,细姑娘也好,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次又复干出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我只能认为你们三人为了给姐夫制造麻烦,故意在使坏。这一切许是由于我们有缺点。……信笔写来,也许太过火了,只是有话又不能不说,冒犯之处,请你宽恕。
至于怎样处置细姑娘的问题,说实话,我们本来认为最好还是让她和启哥儿结婚,可是既然知道了现在这种情况,结婚一事就不再考虑了。退一两步说,将来启哥儿要是能被饶恕回家,重新考虑他们结合的可能性固然是有的。不过目前绝对不允许细姑娘经常去那个被驱逐在外的启哥儿的家。为细姑娘着想,要是她将来一定要和启哥儿结婚,现在更应该和启哥儿断绝交往,不然的话,只能给奥畑家一个不愉快的印象。因此你姐夫认为即使细姑娘答应和启哥儿断绝交往,她的话也不能轻信,所以要她暂时住到东京来。妹妹知道我这里屋子小,生活水平也赶不上你那里,来这里是委屈了她,不过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请你给她讲明道理,务必送她来东京。你姐夫说:“过去因为屋子小没有让她来而坏了事。这次希望雪子妹妹也一起回来,屋子小,大家挤着住好了。”
请幸子妹妹这次再也不要给细姑娘好颜色看了。要是细姑娘无论怎样都不愿来东京,你那里也不能收留她。这是你姐夫的意见,我也赞成这样做。你姐夫说:“这次希望幸子妹妹也站在我们一边,采取果断措施。反正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磨磨蹭蹭。究竟送细姑娘来东京、还是宣布和莳冈家断绝关系,望在本月内决定,告诉长房。”不过这不用说,断绝关系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所以请你和雪子妹妹好好说服细姑娘,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
我们等着你的回音。
鹤子
十月二十五日
“雪子妹妹,大姐写来这样一封信,你看吧。”幸子眼圈红红的,把大姐的来信先让雪子看。“姐姐难得写这种语气强硬的信,连你也被埋怨上了。”
“这信准是姐夫教她写的。”
“尽管是姐夫教她写的,大姐也真做得出呀。”
“信里说什么‘一味糟蹋你姐夫的体面,根本不回长房’,这种事情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姐夫搬到东京以后,从来就没有真心想把我们接回去住。”
“只差没说出:‘雪子妹妹倒也罢了,细姑娘要是来了,那就麻烦啦’这两句话而已。”
“首先,那么小的屋子能接我们回去住吗?”
“从这封信看,似乎细姑娘成为阿飞完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是这样想的,细姑娘决不是那种能听从长房摆布的人,有我居中监督,至少不至于过分越轨。尽管大姐这样说,要是没有我掌舵的话,到现在也许越轨得更严重,说不定真成了阿飞了。我有我的打算,既要顾全长房,又要顾全细姑娘,为了不让双方丢脸而煞费苦心的了。”
“大姐他们倒想得简单,以为如果妹妹行为不端,撵了出去就算完事,有这样轻巧的事吗?”
“可是怎么办呢。我看细姑娘是决不肯到东京去的。”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去问她。”
“那怎么办呢?”
“暂时搁置一下怎么样?”
“这次可不行,因为你贞之助姐夫似乎也支持长房。”
幸子因此提出不管怎样先和细姑娘谈一下试试,雪子也要参加。第二天早晨,就在二楼妙子的卧室里,姐妹三个关上房门谈了起来。
“我说细姑娘,哪怕不住多久,你暂时去东京一下怎么样?”
让幸子这样一讲,妙子就像小孩子那样只管摇着头说:“不,不,我宁死也不和长房一块儿过。”
“那么我怎样回答大姐呢?”
“随你怎样说好了。”
“不过这次连你贞之助姐夫都站在长房一边,打马虎眼是混不过去的呀。”
“既然这样的话,我一个人暂时去住公寓好了。”
“细姑娘,你不会上启哥儿那里去吗?”
“来往是来往,住在一块儿我可不干。”
“为什么?”
这一问问得妙子答不出话来了,最后她解释说怕被人家误解。她所说的误解似乎是这个意思:自己仅仅是可怜启哥儿,遗憾的是人家也许以为我在爱他。她那种话在幸子等看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可是在这种时候暂时由她去过一阵独身生活,尽管同样是脱离家庭,面子上总还说得过去。
“你的话算数吧,细姑娘。准定去住公寓吗?”幸子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说,“那样的话,就暂时委屈你去住一下公寓吧。”
“如果住公寓,我可以经常去看你。”雪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说:“真的,细姑娘,不讲你也明白,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你就说因为某种关系住公寓,对谁都不要说是脱离家庭。只要不让你贞之助姐夫和悦子看见,要来你白天只管来。我们也经常让春倌去看你。”
说着说着,幸子和雪子两人的眼睛里都含了眼泪,唯独妙子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静面容,只问了一句:“行李怎么办?”
“西服柜那类显眼的东西不搬走不妥当,有些贵重的东西只管留下好了。你打算住哪里的公寓呢?”
“我还没考虑好。”
“松涛公寓怎么样?”
“我不想住在夙川。我这就走,今天就把它定下来。”
两个姐姐离开后,妙子独自支起手臂坐在窗前,仰望着晚秋的晴空。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在她双颊上簌簌地掉落下来。
十二
妙子迁居的那个公寓叫甲麓庄,位于国道公共汽车本山村停车站北面。据阿春说那是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公寓,孤零零地盖在田野里,一切设备还不齐全,比较简陋。三天以后,幸子和雪子一道去神户,想邀妙子同进午餐,打电话到公寓一问,回说不在。再问阿春,阿春说除非一清早给她打电话,别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尽管如此,幸子还一心盼望她两三天内能来。可是等了几天,妙子还是不来,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不知贞之助是真的相信妻和雪子已经和妙子“断绝关系”了呢,还是对于她们中间背地里有联系而无可奈何,总之,自从妙子被撵走以后,他表面上似乎大致满意了。在悦子面前大家只说细姑娘这次租下甲麓庄公寓作为工作室,所以吃住都在那里。悦子尽管怀疑,但是只能承认下来。过去幸子和雪子经常见不到妙子,所以她们两个不觉得现在和以前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家庭里仿佛扑通一下子裂开了一个窟窿,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并非由于这次的事件。只是家里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妹妹,她们一想起这事就愁闷。为了解愁,她们姐妹俩几乎每隔两天就相偕去神户看电影,有时甚至一天看两场电影,而且不问新旧。一个月来,算算她们看过的影片就有《阿里巴巴进城》、《早春》、《美丽的青春》、《布鲁格剧场》、《少年之街》和《苏伊士》等等。她们走在街上还留心着会不会碰到妙子,可是始终没有碰见。因为长久没有音信,一天早晨便派阿春去探视,阿春回来说:“去的时候细姑娘还没起床,可精神挺好。我说太太和雪子姑娘都很惦念她,请她来一次。”她笑着说:“过两天就去,请她们不用担心。”到了十二月的某个星期,盼望已久的法国电影《没有铁窗的监狱》上演了,姐妹俩赶去看了这部影片,当天幸子就得了重感冒,只好暂时停止外出。
悦子的那个学校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始放假,二十三日上午妙子回来了,离家几乎快两个月了。她把过新年穿的衣服装满一皮包,谈了一小时话,临走时说:“过了初七再来拜年。”可是一直等到正月十五上午她才来,喝了小豆粥,那天比较从容一些,呆到下午她才回去。幸子年底得了感冒后,因为怕着凉,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去。雪子尽管爱看电影,独自一人也不愿去电影院。她虽说年纪已经不小,可特别怕见生人,出外买点东西都得拉个伴儿。幸子为了让她学习书法和茶道,自己得陪同她到书法老师和茶道师傅家里去。可是总这样也不妥,所以三次里总有一次让她单独一个人去。还有从去年以来,为了那件不得不实行的事——消除她脸上那块褐色斑,每隔一天她得去打一次针。根据大阪医科大学皮肤科的意见,她隔天去栉田医师那里打一次女性荷尔蒙和维生素C针剂。还有悦子每星期学习两次钢琴,回家后由雪子辅导复习。雪子近来的工作,就是这几件。
幸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老守着钢琴消磨时光。钢琴要是弹腻了,就到楼上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里练字,或者把阿春叫来教她弹古琴。阿春是前年秋天开始学古琴的,幸子当时只教她一些大阪七八岁小姑娘开始学琴时的歌曲,例如《女儿节上供奉珍藏的公主》以及《四季的花》等等,高兴的时候就教教她,现在已经学到《黑发》和《万岁》了。阿春不愿上中学,却甘心当女佣,看来她爱好技艺。只要说今天教她弹琴,她就赶紧拾掇好家务事。《雪》和《黑发》的身段还是妙子教她的,舞蹈方法她也大致领会了。这次幸子教她《鹤唳》,内中有这样一句歌词:
“……撒谎呢、咚锵,还是真心……”
这个处所她始终领会不好,琴弹到这里,没有唱出“撒谎呢”就弹完了。两三天中间一直让她练这个地方,连悦子都能记住,学着哼唱了。
“春倌,我的仇报成啦。”悦子说。平常她练钢琴时有些曲调怎么也弹不好,阿春可对不起早已哼哼上了。悦子对此很恼火,所以才有这样一句话。
这个月的月底妙子又来了一次。那天早晨快到中午时,幸子一个人正在会客室里听广播,妙子走了进来,开口就问:“雪姐呢?”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火炉坐了下来。
“刚才到栉田医生那里去了。”
“是去打针吗?”
“嗯……”幸子本来在收听应时菜肴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谣曲了。因此就说:“细姑娘,关了收音机吧。”
“喂,你瞧!”妙子下巴指向靠在她姐姐脚边的那只猫“铃”。
“铃”才进屋子不久,闭着眼睛趴在火炉前昏昏打盹儿,看去泰然自若得很。给妙子这样一讲,幸子注意到每逢谣曲里鼓声一响,猫耳朵就耸动一下,它本身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它那耳朵对鼓声反射性地动着。
“怎么回事呀,这只耳朵……”
“真奇怪!”
两个人好奇地定睛看着猫耳朵跟随鼓声耸动的情景。谣曲播完,妙子才立起身把收音机关掉。
“针打得怎么样,有点儿效果吗?”
“怎么说呢……这种东西非耐心长打不会好。”
“那要打多少次才好呢?”
“没讲打多少次,只说要耐着性子坚持打下去。”
“难道一定要结过婚以后才会好吗?”
“也不一定,栉田医生说能好。”
“我看光打针不见得会像抹掉那样把它彻底除去。”妙子话头一转说,“告诉你,卡德丽娜结婚了。”
“哦!她给你来信了?”
“昨天在元町碰到了基里连科,他在我背后叫妙子小姐、妙子小姐,追上来告诉我说卡德丽娜结婚了。两三天前来的信。”
“跟谁结的婚?”
“就是她当秘书的那家保险公司的经理。”
“到底让她抓住啦!”
“她给基里连科那封信里还附了一张经理住宅的照片,信里说他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她丈夫说要把她妈妈和哥哥接去住在一起,叫他们快去英国,旅费随时可以寄来。从照片上看,那栋房子真不小,是一所像城堡那样的豪华大宅邸。”
“真让她抓住一位大人物啦。准是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大爷吧。”
“哪里,才三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结婚的人。”
“真的吗?”
“卡德丽娜说过:‘我到欧洲一定找个有钱的人结婚,你们瞧着吧。’这下子终于让她达到目的了。”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日本的?不是一年都不到吗?”
“是呀,她是去年三月底走的。”
“这样说来,十个月还不到呀。”
“去英国也不过半年光景吧。”
“半年就能找到那样一个对象,真了不得,美人儿毕竟占便宜。”
“像卡德丽娜这样的美人有的是。难道英国那个地方不出美人吗?”
“基里连科和那位老奶奶去英国吗?”
“大概不去吧。老奶奶说:‘像咱们这种生活困难的人去到那里,只会给女儿丢脸。呆在日本,谁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
“哦,西洋人也有这样的心情哩。”
“对了,对了。卡德丽娜还和她前夫说好,要领回他们所生的女儿啦……”
妙子回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无非是扯扯卡德丽娜的消息罢了。幸子告诉她雪子马上回来,劝她吃了午饭走。她似乎和奥畑约好在什么地方碰头,所以说下次再来吧,坐了三十分钟就走了。
妙子走后,幸子对着炉火,又独自沉思起来:诚然,卡德丽娜的结婚,妙子确实有特地前来报告的价值。年轻有钱的经理爱上一个新雇用的女秘书,而且终于娶她为妻,这种事情总以为只出现在电影的情节中,现实社会里决不会有,可是毕竟不是这样。一如细姑娘所说,卡德丽娜并非国色天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却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种事情在西洋难道可以大把抓吗?无论如何,一个住在大宅邸里的保险公司经理,三十五岁的未婚绅士,居然和一个雇用了才半年、既无亲戚朋友,又不明其出身血统的走江湖的女性结婚,不管那女的多么漂亮,按照日本人的常识来说,怎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听说英国人很保守,难道他们在婚姻问题上就那么开明吗?卡德丽娜宣称她要和大财主结婚让人家看,幸子认为这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的梦想,随便听她讲讲罢了。可是她这种打算却意外地认真,大概她确信只要有自己这份美貌,就可以达到目的而离开日本的吧。把一个亡命的白俄姑娘和大阪的大家闺秀拿来比较,也许不恰当,可是毕竟有卡德丽娜这样的人,自己姐妹们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四姐妹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为“变种”的妙子,遇到紧要关头对于外界还多少有些顾虑,到现在还未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比妙子还小的卡德丽娜却能抛开她妈妈、哥哥和家庭,迈步登上世界舞台,凭她的闯劲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并不是卡德丽娜那番作为值得羡慕,比较起来,雪子妹妹比她强得多,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给她撑腰,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不是太窝囊废了吗?像雪子妹妹这种老实人,决不想教她学卡德丽娜,就是教她学,她也学不上,她的真正价值也就在这种地方。不过负有保护之责的长房和我们夫妇,面对这位白俄姑娘,不是无地自容了吗?要是卡德丽娜取笑说:“你们这些人跟在后面干了点什么呀?”我们不是毫无办法吗?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车站上送别时,大姐一面叹气,一面悄悄地凑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无论是谁都欢迎。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雪子似乎要进会客室来。幸子把烘红了的脸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
十三
发生这类事情以后两三个星期,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理发——幸子和雪子一直都去那里理发,井谷也一直把雪子的亲事放在自己心上。井谷开口问:“太太认识大阪的丹生夫人吗?”幸子说:“井谷老板娘怎么认识她的呢?”井谷说:“我是最近才认识她的。原来前几天在庆祝某人出征的欢送会上经人介绍,一谈起来,才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我们谈到了府上各位。丹生太太说,她和您是好朋友,最近两下走岔了路,长久不碰头了。有一次她们两三个人到芦屋府上拜访,碰巧你生了黄疸病躺在床上,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已经三四年了。”井谷这样一讲,幸子想起确实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丹生夫人同下妻夫人和另外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衣着入时、洋气十足、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东京太太——连姓名都忘掉了,来芦屋访问,幸子扶病接见,一反平时的作风怠慢了她们,草草打发她们走了。丹生夫人也许因此生了气,从此以后一直没来芦屋。
“啊,是了是了,那次我非常开罪丹生太太,她对我很有意见吧?”
“哪里,她反倒问起雪子小姐的近况来了。她说那位妹妹不知怎么样,要是还没有许婚的话,她倒有个理想人物呢。还说因为提到了雪子小姐,才偶然想起这件事情的。要是那个人的话,包管雪子小姐会满意。”井谷一点点扯到那方面去了。
“我和丹生夫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何况又不了解她所谓的‘理想人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过我认为她既然是太太的好朋友,不妨信任,所以当时就请求她无论如何帮雪子小姐出把力。听说那位先生是医学博士,原配夫人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儿,没有别的累赘,本行虽说是医生,可是现在全然不行医,却当上修道町某制药公司的董事。我所听到的就这点儿情况。这门亲事看样子不会太差,所以我对丹生夫人说:‘要是用得着我,我可以尽力,对方就拜托您去说合吧。莳冈太太自然不会再提出以前的那种苛刻条件,不过我看还是从速进行为妙,’因此当场就说定下来。丹生夫人说:‘那么让我先去问问对方的意思怎样。’我阻止说:‘情况固然要摸清,不过我们无妨安排他们先碰一次头。’丹生夫人说:‘那也好,对方大概不会有异议。即使有异议,我也能硬拉他来。所以他那里没有什么问题。莳冈小姐那里就由你负责去办。找个简单的餐馆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地点在大阪,时间在两三天内。确定以后再打电话联系吧。’我也向她保证说:‘好,那真太好了,莳冈太太也一定会高兴的。’临分手时她还一再叮嘱说她一定等候您这里的好消息,估计这几天里她会来电话,到那时我再到府上去看您。”
幸子那天只听井谷讲了个大概就回家了。她想丹生夫人和井谷都是急性子的人,而且富于干劲,这件事大概不会没有下文。果然,三天后的上午十点钟左右,井谷来了电话。她说:“关于上次谈的那件事,刚才丹生夫人打电话来说,今天下午六点钟要我陪同雪子小姐去岛内的日本餐馆‘吉兆’,只算随随便便应邀去吃一顿晚餐,心情无须紧张,您看怎么样?还有,丹生夫人认为最好让雪子小姐一个人来,要是需要人陪的话,就请您先生陪,您就不用来了。因为太太像开屏的孔雀,您一来,雪子小姐的美好印象就被冲淡了。对此我也有同感,请您听从她的意见办吧。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失礼,不过这事前几天大体上已经奉告,并且希望得到您的应承,现在又因为急等着办……”听对方的口气,似乎马上要等候答复的样子。幸子回答说:“请等一两个小时吧。”说完先把电话挂断,和雪子商量:“雪子妹妹觉得怎么样?当天通知相亲,这种性急的事情连我都合不来。可是自从上次那桩亲事以来,一直把雪子妹妹放在心上的井谷老板娘的亲切为人,是值得感谢的。再说丹生太太和我也不是一日之交,她深知我家的情况,我想决不会介绍那种低三下四的人。”雪子就说,“不过仅凭前几天那番话,总觉得靠不大住,不妨直接打个电话给丹生太太,问问对方的详细情况。”幸子于是打了一个电话给丹生夫人,细细探问了对方的情况。
据丹生夫人说,那人叫桥寺福三郎,静冈县人。两个哥哥都是医学博士。他曾留学德国。家住大阪天王寺区乌辻,房子是租的,现在父女俩一起生活,家里雇了一个老妈子使唤。女儿在夕阳丘女中读书,相貌像她已故的母亲,既漂亮又天真。桥寺兄弟几个都很出色,在故乡又是名门世家,所以大概多少能分到一些财产。本人又是东亚制药公司的董事,收入一定很可观,生活看去很阔绰。本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这样听起来,条件意外地好。问起年龄,说是大概有四十五六岁。问到他女儿的岁数,说是大概在读女中二年级。再问小姑娘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对答不上了,甚至连男方有没有父母都回答不出。仔细追问下去,原来丹生夫人和他已故的太太只不过是趣味相同的朋友,她们是在蜡染讲习会上相识的。丹生夫人告诉幸子说她不大去桥寺家,所以和桥寺福三郎只见过四次面,在桥寺夫人生前见过他一次,死后入殓及周年忌辰见过他两次,昨天去他家说亲,才是第四次见面。她劝桥寺不要老闷闷不乐地一味想着已故的太太,那没有用。她叫桥寺跟她走,她给介绍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桥寺说那就一切拜托,请多多照拂。所以无论如何莳冈小姐也必须答应。丹生夫人平常对关西人说大阪话,对东京人说东京话,近来却光说东京话,上次见面也是如此,今天更像是一位滔滔不绝的东京人。
“丹生姐,您可真有两下子!”幸子也受了她的影响,说起东京话来,“听说你不许我陪同前去。”“那是井谷老板娘说的,我只是表示同意罢了,话是井谷老板娘说出来的,如果你要生气,就请你生她的气吧。”丹生夫人接着又说,“对了,对了,前些日子我遇见阵场先生的太太了。谈起你们时,据说她也曾做过媒。”幸子听到她这句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阵场太太讲什么来了?”“哎,她……”丹生夫人踌躇一会儿说,“她说媒是做了,可是被干脆拒绝了。”“阵场夫人一定生气了吧?”“也许是吧。可是没有缘分,生气有啥用。这样的事情要生气的话,还能做媒吗?我决不说这种蠢话,双方见见面,不中意的话,可以干脆拒绝,用不着客气。所以不用多虑,轻松愉快地来就是了。……总之,请你和雪子小姐说,希望她务必来见见面。面也不见就拒绝,那我真的要生气了……”说完她又加了一个尾巴:“反正我已经预定了酒席,到时候我会邀请桥寺去预定地点赴约。您也不用再给我回电,估计雪子小姐会光临,我恭候着……”
说今天就今天,这种霹雳火爆的相亲要是应邀前去,幸子觉得未免太轻率了。可是只要不拘泥这点,让雪子今天去赴约也并不妨事。雪子平时不愿单独行动,由贞之助代替幸子陪同出席的先例也曾有过,只要贞之助方便,这事也好解决。问题就在无论如何不愿这样轻易应邀前去,尽管最后还是要接受丹生夫人的建议,今天这个当口却想托故推迟两三天。一句话,总觉得要摆摆架子拿大一些。不过另一方面丹生夫人既然那样热心介绍,如果不老老实实接受她的好意,又怕会损伤她的感情。刚刚在电话里还听到她讲阵场夫人生了气,那句话一下子触动了幸子的心事,所以她今天格外胆怯。前年春天拒绝野村这个人的求婚时,借口长房不同意,还以为拒绝得非常婉转,哪里知道仍然大大开罪了介绍人。站在阵场夫人的立场上,生气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就连幸子本人还暗暗有些内疚。这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更加吃惊。不过丹生夫人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这件事呢?丹生夫人平常固然话多,可是突然搬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把无须告诉幸子的话讲给她听,这难道是单纯的饶舌,会不会还带有某种威吓的意味……
“怎么办呢?雪子妹妹。”
“……”
“去一下试试怎么样?”
“二姐去吗?”
“我倒是很想陪同你去,不过人家既然那样说,我也只能回避了。和井谷老板娘两人同去,你不愿意吗?”
“两个人去……”
“那就让你贞之助姐夫陪同你去吧……”幸子一面观察雪子的脸色一面说。“只要他有空,就会陪你去的。打个电话去问一下好吗?”
“嗯。”
看到雪子点头同意,幸子立刻给大阪的会计师事务所挂了个加急电话。
十四
贞之助听到井谷和雪子分头出发,五点半钟在事务所汇合,他在电话里就一再强调说:“那样也可以,不过井谷一定要准时到来,雪子妹妹也不要迟到,最好比井谷早来半小时。”可是过了五点一刻还不见雪子到来,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因为妻和雪子平常老不遵守时间,自己固然司空见惯,但是如果让急性子的井谷等候的话,自己也会焦急得受不了。尽管估计雪子已经出发,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给芦屋挂了一个电话。电话还没接通,事务所的门开了,井谷和雪子一前一后进来了。
“哎呀,你们两位一块儿来太好了,我正在挂电话呢……”
“其实是我去府上邀请小姐同来的,”井谷说。“时间已经不早了,马上就走怎么样?汽车在等着呢。”
关于今天这个约会的来龙去脉,贞之助只是在刚才的电话里听幸子讲了个大概。丹生夫人这个人,名字是知道的,到底见过面没有,就记不清楚了,所以他仿佛是被拉进五里雾中那般。因此一路上在汽车里就打听今天要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和井谷是什么关系。井谷说她也弄不清楚,详细情况得问丹生夫人。“那么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是最近认识的,今天是第二次见面。”贞之助听了这样的回答,更加迷糊了。来到指定的餐馆“吉兆”一看,那位夫人和桥寺其人早已先到了。井谷走进餐室招呼说:“您好。等了很久了吧?”对一个今天才第二次见面的朋友,说话的口气的确够亲密的了。
“哪里,我们也是刚到。”丹生夫人也随便地回答,“可是真叫我佩服,你们不早不迟,正六点到达。”
“我一向遵守时间,今天因为怕小姐有问题,所以顺便去邀请她一同来的。”
“这个餐馆你们是一下子就找到的吗?”
“是的,因为莳冈先生知道这个地方。”
“啊!久违久违!我们曾见过一次的。”贞之助一面招呼一面想起这位夫人在家中会客室里曾经介绍过了,“很久没有问候,您好吧。内人总承蒙您照顾。”
“岂敢岂敢。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您夫人了。还是那次您夫人生黄疸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去府上拜访过一次。”
“噢,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吗。当时我和另外两个朋友闯到府上,硬把您夫人从床上拉起,说不定她把我们当成女绑匪了吧。”
“真是女绑匪。”身穿棕色西服、并膝站在那里等候着介绍的桥寺,向丹生夫人使了个眼色微笑着说,“我是桥寺,初次见面……”他首先向贞之助作了自我介绍。“这位太太真的是女绑匪。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让我跟她来不可,今天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拉出来的……”
“吓!桥寺先生,哪像个男子汉呀。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该说这种话。”
“说得对。”井谷也帮腔了。“这种辩解说它做啥。男子汉大丈夫要有魄力。你这样说首先是对我们失礼。”
“唉呀,真对不起。”桥寺挠挠头说。“今天该受欺侮了。”
“这是什么话!哪里是欺侮你,不全是为你着想吗?像桥寺先生那样一天到晚尽对着已故太太的相片看,身体要受害的。你该出来见见世面,要知道社会上有的是不比你夫人差的美人。”
贞之助惴惴不安地察看雪子的脸色,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场面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
“好了,好了,别斗嘴了,请入席吧。桥寺先生坐在那边,这个地方是我坐的。”
“怎么办呢,两位女绑匪在座,不依从的话就要遭殃了。”
桥寺多半也像贞之助他们那样是被硬拉出来的。他本人并不曾打定主意要马上再结一次婚,而是突然让一位并不特别亲密的丹生夫人抓住,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就被牵着耳朵拉来的,所以他只管说什么“怎么办”、“太意外了”,可是他那为难的样子颇为和蔼可亲,没有使对方产生反感。贞之助和他谈了一阵后,发现这个人特别圆滑,是一位在社交方面久经锻炼的人物。他拿出来的名片上印着医学博士、东亚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头衔。他自己也说:“不当医生,做起医药公司的掌柜来了。”正因为这样,他待人接物和善机灵,完全是实业家类型的,看不出什么医生的派头。年龄听说是四十五六岁,可是脸面、手腕以及手指都白白胖胖的,是一个五官端正、丰颊的美男子。不过由于长得肥胖,所以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是一位和他的年龄相称的有威信的绅士。历次相亲所遇见的候选人中,这个人的风度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他的酒量虽说赶不上贞之助,不过多少也能喝几杯,只要给他斟上,他决不推辞。所以像今天这种交情不深的聚会,本来很容易冷场,不过由于两个女绑匪的勇敢以及这个男人的善于应酬,席上居然谈笑风生。
“不怕诸位见笑,这个餐馆我从来没有来过,今天的菜肴可丰盛啦!”贞之助的酒已经上了脸,红光满面地说,“眼下酒菜日益缺少,这家餐馆平常难道总有那么多的佳肴吗?”
“哪里,不是这样的。”桥寺说,“今天是因为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给特别做出来的佳肴。”
“不见得吧。不过我丈夫捧这家餐馆,所以比较可以任意点几个菜。再说这家餐馆叫‘吉兆’,今天为了图个吉利,才选中这里的。”
“刚才太太读作‘吉兆’,其实字虽写成‘吉兆’,发音大概是‘吉求’。”贞之助说,“这个词儿我想关东人大概不知道。大阪有一种叫做‘吉求’的东西,井谷老板娘知道不知道?”
“这……我不知道。”
“‘吉求’?……”桥寺也歪着脑袋说,“我也没有听说过。”
“我可知道。”丹生夫人说。“所谓‘吉求’,不就是正月初十祭财神那天,西宫和今宫庙会上出售的系在竹竿上的纸金币、账簿以及钱匣子那类东西吗?”
“是呀,就是那东西。”
“啊,是了,像招财进宝树那样的东西吧?”
“对,就是那种东西。‘祭财神出售的东西有……’”丹生夫人边说边哼哼起祭财神歌来了。“……‘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纸金币加上钱盒和高帽子……’”她还屈指数着说,“把这些东西一一扣在竹竿上。在大阪,这种东西写作‘吉兆’,但方言读作‘吉求’。是这样吧,莳冈先生?”
“哎,是的。可是没想到太太知道‘吉求’这个读音,真是意外。”
“人不可貌相。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生在大阪的呀。”
“嗨,太太您?”
“所以那点儿知识我还是有的。不过现在的大阪人不知道还用不用那种旧式的读法。这家餐馆里的人好像也都念作‘吉兆’啦。”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刚才您唱的祭财神歌里的葩煎袋是什么东西?”
“葩煎袋?不就是包装袋吗?‘包装袋加上小碗和钱夹子’……”
“不对,应该是葩煎袋。”
“有葩煎袋那种东西吗?”
“莫非是装葩煎的袋子?”桥寺插嘴说。“所谓葩煎,就是江米花,最初我不知道汉字怎样写,大概是炒江米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所以才称作葩煎的吧。关东方面过三月节时用它做炒豆……”
“桥寺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大家谈了一阵关东和关西在风俗、语言方面的区别,生在大阪,长在东京,又回到大阪的丹生夫人,自喻为“两栖动物”,在这方面比谁都内行,她可以得心应手地用东京话对付井谷,用大阪话对付贞之助。随后,曾在美国研究了一年美容术的井谷,搬出了她的“海外见闻”。桥寺也谈了他在德国参观拜尔制药公司的情况。他说那家公司规模极大,盖在工厂里的电影院大得犹如道顿堀的松竹座。谈到适当的时候,井谷尽量把话头拉回,动问桥寺的女儿和他家乡的情况,不知不觉又回到再婚的问题。
“令嫒对于这件事说什么来啦?”
“没听到我女儿说什么。主要是我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
“所以您该决定下来呀。反正您决不会不再娶吧。”
“是呀,娶是要娶,只是不知怎的……这……怎么说呢……在心情上我至今还不打算立即组织一个新家庭。”
“这是什么道理呢?”
“说不上有什么道理,只是迷迷糊糊的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要是有太太这样一个人在旁边推动推动的话,也许最后会娶上一个吧。”
“那么,一切就听凭我们来办啦。”
“不,您那么说也麻烦……”
“瞧,桥寺先生真是条鲶鱼!快快组织一个新家庭吧,已故的太太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啦。”
“我也并非那样惦念着亡妻呀。”
“我说丹生太太,桥寺先生这种人平常总要别人端正好碗筷请他吃,否则他就不举筷,所以我们不用理会他,只管快快给他安排妥当就是。”
“真是个好办法。到那时绝对不准他再推三阻四了。”
贞之助和雪子只能含笑看着桥寺被两个女绑匪你一言我一语捉弄得一团糟的样子。今天的聚会全然没有相亲的思想准备,正如丹生夫人说的那样,是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参加一次晚餐罢了。不过,把一个本来不想结婚的人硬拉到这里,当着贞之助和雪子的面进行这样的谈判,不是女绑匪确实干不出这种勾当来。贞之助觉得他和雪子处在这种地位十分尴尬,不过更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雪子练出了这样的胆量,对着眼前的光景并不怎么手足无措,反倒笑嘻嘻地看着。当时她这种平平静静满面笑容的态度,自然比畏畏缩缩的表情易于应付那种场面。不过如果换了以前的雪子,早已存身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噙着眼泪,或者离席而去了。不管年纪多大,她始终没有丧失处女的纯真,可是由于一次又一次的相亲,说不定她的脸皮也变得厚了,胆子也大了。即使不是这样,想到她已经三十四岁,这种表现也就很自然了。平常贞之助被她年轻的外貌以及称身适体的小姐式的服装瞒过了眼睛,直到今天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变化。
这些姑且不谈,现在要问桥寺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说他是听了丹生夫人将给他介绍如此这般一位小姐,抱了见一次面无损于己的想法才来到这里,如果真像他宣称的那样“还没想到要结婚”的话,他来做什么呢?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也有点儿“跃跃欲试”吗?刚才他一再表示的窘状,其实有几分装腔作势,他内心里打的主意说不定是雪子假如符合他的要求,娶她也不妨。他的到来,并非完全出于开玩笑。不过,正如丹生夫人所说,他这人待人接物过于圆滑,捉摸不透,今天晚上雪子这位姑娘给了他什么印象,从他外表上不容易看出来。雪子以外的四个人今晚都畅所欲言了,唯独雪子一开始就被女绑匪的言行吓破了胆,所以始终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尽管人家不时给她造成和桥寺交谈的机会,她还是故态依然地吝于启齿。桥寺为了应付女绑匪也弄得手忙脚乱,对雪子只客客气气地招呼了两三次。由于这样的关系,根本看不透对方是什么心境。贞之助直到分手时还弄不清楚双方是不是只此一会,或者下次还要见面,所以临别的应酬话也只能适可而止。
归途井谷和他们同坐阪急电车,一路上她凑在贞之助耳边反复地解释说:“这门亲事包在丹生夫人和我身上,一定办成功给你看。桥寺先生既然出席了今晚的会餐,那就再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我从旁观察,他内心里很中意雪子小姐呐。”
十五
当天晚上贞之助和幸子谈了自己对桥寺的印象。据他看桥寺这人够打一百分,确实是个理想的对象。不过目前本人正在考虑再婚问题,不像丹生夫人和井谷所说的那样已经考虑成熟,所以暂时不得不等一下。倘若冒冒失失听信了她们两个人的话,说不定又要上当。自从去年以来,夫妇俩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变得胆小起来,所以昨天的情况只谈了这些。
第二天傍晚井谷来了。她说今天上午丹生夫人很快打来了电话,问起昨晚对那个人的印象如何,雪子小姐是怎样想的。幸子由于听了丈夫的话,就回答说:“对方似乎很不错,不过要是不打听清楚那位先生的想法……”井谷马上说:“不,这个不用您担心。丹生太太上午的电话里提到对方和她说:‘那位小姐的性格似乎内向而阴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喜欢雍容华贵而又开朗的人。’因此我对她说:‘初次见到雪子小姐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她决不是那种人,请你好好和桥寺先生说明一下。说实话,雪子小姐的性格也许有些内向,可是一点也不阴郁。由于她性情幽娴恬静,乍一看就像是有点阴郁,可是和她逐渐接近以后,——这样说也许不礼貌,将会出乎意外地发现她的兴趣以及其他方面都意外地欧化、时髦而且开朗。所以我觉得那位小姐正好是桥寺先生理想中的雍容华贵的人物。如果不相信的话,不妨交往一下试试。首先雪子小姐在音乐方面爱弹钢琴,吃东西爱好西菜,平时爱看西方电影,外文学的是英语和法语,只此几点不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位开明的小姐了吗?至于穿衣裳喜欢和服,那是因为她穿那种花花绿绿的长袖子友禅绸衣最合身,这也可以证明她的性格有华丽的一面,双方交往以后,这些情况立刻就会明白的。大家闺秀第一次见面就滔滔不绝地健谈,这种人一般都不是什么好样的。’我多次延长通话时间,无保留地和丹生夫人谈了雪子小姐的情况。”井谷说完又提出一个要求说:“不过雪子小姐也不可过于老实,那会招致误解,自己吃亏。下次见面谈话不妨稍稍大胆些,那样才好。不久我们还要把对方拉出来,那时请雪子小姐做好思想准备,务必给人家一个开朗的印象。”她说完就回去了。
幸子暗地里一直担心着雪子眼眶上的那块阴影,幸而这次不那么明显,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次果真有苗头吗?井谷的话也只能听信一半。可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井谷来电话说:“我现在人在大阪,一小时后和丹生太太陪同桥寺先生去拜访你们。”
“到家里来吗?”幸子急忙问。
“是的。他今天时间不充裕,只有二三十分钟的应酬工夫,别处又没有适当的会面地方。再加他说他想看看府上的情形。”井谷说。
“到我们家里来,这可……”幸子有点儿吞吞吐吐。
“不,今天是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只呆上二三十分钟,所以请您不用张罗什么。桥寺先生好不容易动了心,不能因变更计划而闹别扭,请你一定这样办吧。”井谷全然不理睬幸子的为难,简直是高压式的口气。
幸子摸不透雪子的心思,回头问道:“怎么办?雪子妹妹。小悦让阿春送到神户去好了……”
“不用这样吧。她们两个似乎已经觉察出来了。”雪子回答得从来没有这样爽利过。因此幸子又回头对井谷说:“您既然这样讲,那么我就恭候光临了。”终于应承了下来。随后又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丈夫,让贞之助尽可能在那个时候赶回家。
贞之助在客人到来以前就回家了。他告诉幸子:“井谷也给自己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渴望体味一下家庭气氛,所以他今天请求让他和府上各位见个面。’不料雪子妹妹居然满口应承在家里和他见面,雪子妹妹这一心境变化比什么都叫我高兴。”说着说着,三位客人到来了,就把他们请进会客室。井谷独自来到走廊上,叫出幸子,问道:“细姑娘今天不在家吗?”幸子心里一怔,回答说:“偏巧她今天出去了。”“那就请悦子姑娘也来见见面吧。本来想把桥寺先生的姑娘也带来,只是因为今天太匆忙,下次一定带她来,正好和悦子姑娘交个朋友。两位小姑娘先交上朋友,再好也没有了。那样一来,桥寺先生就更加动心了,我想事情就一定更好办。”贞之助也说:“雪子妹妹难得像今天这样大方,莫如让悦子也出来见见面,听听她的意见。”于是就由贞之助夫妇和雪子、悦子四人接待来客。
桥寺那天仍然一副身不由己的态度,表示他是被丹生夫人和井谷硬拉来的,碰上她们两位就毫无办法。他说:“这样突然登门造访觉得很失礼,不过我是被女绑匪硬拉来的,并非出于本心。”他还一再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挣工资的小职员,没有资格娶府上的小姐,身份实在太悬殊了。”弄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用意。
雪子不像以前那样一脸不高兴,不过生来的害羞一下子改不了。尽管井谷预先作了劝告,也看不出她那天有什么特别巴结的样子,对答照样不是那么爽爽快快。贞之助注意到这点,让她取出贴有每年在京都赏樱花所拍摄的相片册子让客人看,讲解说明主要由幸子担当,雪子和悦子只不过偶尔谦虚地从旁补充几句。幸子想到这时如果妙子在家,适当地搬出几句笑话,准会让满座的气氛活跃起来。贞之助和雪子、悦子说不定也抱有与幸子相同的心情。客人原说只坐上二三十分钟,可是磨磨蹭蹭的早已超过了一小时。这时桥寺看了一下手表,说声应该告辞了,就站起身来,丹生夫人和井谷也都站了起来。幸子挽留两位女客说:“你们两位不是还可以坐一会儿吗?”不过她知道井谷是个忙人,于是就对丹生夫人说:“丹生姐,您好久不来了,别走了,就是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
“那么我就不走吧。晚饭请我吃什么好菜?”
“哪里有什么好菜,不过茶泡饭罢了……”
“茶泡饭也好呀。”丹生夫人终于单独留了下来。
雪子和悦子回避着没有一桌子吃饭,只剩贞之助夫妇和丹生夫人三人专门谈论这件事。幸子今天是第一次和桥寺见面,对他的印象似乎也很好,夫妇两个不约而同地称赞桥寺的人品,一致认为尽管还没有征询雪子的意见,不过从某些地方可以看出她对于桥寺这样的人大概并不讨厌。丹生夫人又告诉他们,她后来对桥寺的收入、家世以及性格方面调查打听的结果。他们听了,越发巴望这门亲事能成功。无奈在他们夫妇俩眼里,桥寺那方面并不那么积极,所以总觉得放心不下。可是丹生夫人却说:“桥寺的装腔作势,都是因为我们从旁催逼得太紧,他才做出那个样子以掩饰他的难为情的,骨子里他对雪子小姐是十分有意的。不过说实话,他和他前妻是恋爱结婚,所以到现在还多少有些碍着亡妻的面子,对死者的遗孤的想法似乎也有顾虑。因此即使再婚,他也要装出是被动的,让人家劝说着,不得已才结婚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下不了决心,却希望人家在他背后推他入彀。如果真正不想结婚,决不会让人家把他拉出来两次。就拿今天来说,他嘴上尽管讲‘见过一次面就闯到人家家里去,太没有常识’,可毕竟还是来了,这还不够说明他对雪子小姐有意吗?”她的话听来确实是那么回事。丹生夫人还说:“桥寺似乎很重视他女儿的想法,如果是他女儿中意的人,他立刻会照办。所以下次要安排他女儿和雪子小姐见见面,那时务必叫府上的悦子小姐也出席,尽可能促使她们交好朋友。”丹生夫人说完这番话就回去了。
丹生夫人走后,幸子对贞之助说:“一向给雪子妹妹做媒的人来过不少,可是无论如何要数这次最好。咱们所希望的条件对方全都具备,地位、身份以及生活水平既不太好,也不太坏,正好合适。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象了。丹生夫人既然说对方故意采取被动态度,希望女方做工作加以推动,我们就积极些好不好呢?”她说这话的目的是希望贞之助出个好主意。贞之助也赞成采取积极态度,可是究竟怎么办好呢?他说:“不管怎么说,关键人物雪子妹妹的态度消极,在这种时候真正毫无办法。实际上像今天晚上只要她稍稍随和一些,也就好办得多。”他只说让他再考虑考虑,却并没有想出什么高招儿来。
第二天贞之助上班后,想起道修町离他那儿不远,要是有适当的借口,自己可以到桥寺那个制药公司去访问他,把这桩亲事说定下来。转念昨天席上谈到药物问题时,幸子诉苦说:“家里平常从不间断德国进口的维生素B和磺胺,近来由于受到战争的影响,经常短缺氮磺胺的片剂和针剂,为难得很。”桥寺就说:“我们公司里生产的普莱米尔磺胺药片,请您一定试服一下,它不同于一般国产品,绝对没有副作用,功效也不比进口货差。还有维生素B,本公司也生产,不妨请您试试。我马上打包裹给您寄来。”
“请您不用邮寄,我每天去大阪,可以自己上您的公司去取。”
“请您一定来,我等候您,要是事先通个电话,那就更好。”
贞之助回想起昨晚主客之间有过这样一段交谈,当时自己并非真打算去他那里取药,可是如果今天去他那里访问,托称内人希望尽快获得您昨天说的那种药,也自然得很,并非滑稽可笑。贞之助想出这个主意后,那天就提早下班,从堺市那条路向西走百米左右,在道修町大街北边就是那制药公司了。周围都是些盖造得像仓库那样的旧式老店,只有这家公司是一幢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眼就看出来了。从公司里走出来的桥寺,不用贞之助开口,寒暄过后随即叫来一个学徒工,吩咐把某几种药各几盒包扎妥当送来。然后对贞之助说:“这里连一个接待您的屋子都没有,我奉陪您去什么地方坐一会儿吧。请稍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走进里面,对两三个店员吩咐了一些事,连大衣和帽子也不拿就出来了。贞之助只在店头等了五分钟,可是从桥寺对店员讲话的样子以及店员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觉得他虽说是董事,却像是这个铺子的头号人物。他递给贞之助一个药包,说“需用时请随时再来”,却不肯收受药钱。弄得贞之助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姑且说:“百忙中来打搅,真对不起,就此告辞吧。”“哪儿的话,没什么可忙的。我陪您去那边坐坐。”贞之助想,也许他有什么话要讲,这种机会不应该错过,因此就跟着他走。估计他大概要领自己去附近的茶室,谁知他却走进一条小胡同,登上一家民房式的小饭馆的二楼。贞之助自以为很熟悉大阪的街道,却不知市区中有这样一条小胡同和这样一家小馆子。楼上只有一间客座,屋外四周都是人家的屋顶,以及东一幢西一幢的高层大厦,犹如置身在船场的正中心似的。这家饭馆大概是道修町的商人们、特别是药厂老板和掌柜接待客人吃顿便饭、谈谈话的地方。桥寺解释说:“在这样的地方招待你,非常抱歉。只是由于饭后回去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办。”贞之助没想到桥寺会请他吃饭,让他这样一讲,反倒弄得他局促不安起来了。
这家馆子的菜肴并不特别可口,只做出五个精致的菜,酒也只上了两三壶。饭本来就吃得早了些,贞之助看出桥寺很忙,所以他很快就放下了筷。饭吃完后,初春的天空还留有落日余晖,两人对坐还不到两小时。桥寺没有讲什么贞之助私下期待的“话”,完全是礼仪上的应酬,随便闲扯了一阵而已。只在回答贞之助的问题时,他说:“我本来是专攻内科的,在德国专门研究胃镜的用法。回国后由于偶然的机缘踏进了这家公司。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专业而改行做西药买卖。这家公司现在另有一位经理,不过他根本不来上班,实际工作几乎完全由我负责。每当去外地推销新药时,对方往往不知道我是医生,在说明新药疗效时,对方才领会出来,弄得狼狈不堪,这是很可笑的。”尽管贞之助提出一些问题问他,他对莳冈家和雪子的事情却一字不提,所以贞之助也难以扯到那方面去。直到水果端上桌子,贞之助才鼓起勇气说出小姨外表看看沉默寡言,其实她的性格决不阴郁,而且他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捎带插进一两句,以免被误认为在为自己的小姨申辩。
十六
第二天丹生夫人给幸子打来电话说:“听说您先生昨天访问了桥寺先生,这样直接交往很好,希望你们就按这种步调积极搞好关系。过去你们一切都委托别人,那样做不好,而且还被人家说成高高在上什么的。现在我们既然给架好了桥,今后就全靠你们自己积极努力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井谷老板娘和我今后都可以退出舞台了。我认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不妨加把劲试试。希望早日听到好消息。”最后还说了一句“祝贺你们”。可是照幸子夫妇的看法,事情还远远没有进展到值得让人恭喜的地步。丹生夫人的电话刚打完,栉田医生来串门,说是出诊回来,路过府上顺便进来的。还说托他调查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原来幸子早先托他调查桥寺的情况,因为她觉得桥寺和栉田尽管毕业年份不同,但他们都是大阪大学出身,所以就请栉田调查一下。栉田是个大忙人,所以他说声失礼,连大衣也不脱,走进会客室站着讲了个大概。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幸子说:“余外的事情都写在纸上了,请您看吧。”说完就告辞走了。那张纸上的报告写得非常全面,是栉田医生的同学好友写的。他和桥寺很亲密,不仅把桥寺本人和他家乡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连桥寺女儿的柔顺性格以及她中学里的好名声也都写得使人一目了然,无异于给贞之助历次打听来的许多事实作了旁证。栉田医生临别时也说:“这个人我也极力推荐。”
贞之助对妻也说:“雪子妹妹这次真的要交好运了。这门亲事必须设法促成。”尽管有点儿脱离常识,他下决心用卷纸写了一封五六尺长的长信给桥寺。主要内容如下:
以尺牍奉陈此事,自知非礼,但关于妻妹问题,深盼足下能垂听下情,并予以考虑。日前晋谒,未及倾吐微忱,坐失机宜,故特冒昧上书。
所陈非他,妻妹年逾而立,至今尚未结婚,其原因何在?足下或将疑其品德有亏,或将疑其身抱残疾,实则决无此事。妻妹之晚婚,皆因其周围亲属虽非名门,然仍拘于格式门第,屡拒良缘。此情丹生氏及井谷氏谅已奉告,盖全部属实,更无他故。因一再愚昧拒婚,招致外界反感,登门求婚者终至绝迹,此情决非虚假。足下如仍将信将疑,则盼深入调查以释疑念。雪子之不幸,责任全在其家属,本人则白璧无瑕,问心无愧。如此直陈,有类袒护舍亲,但雪子本人之脑力、学力、性行及才艺皆可列入优等。尤使鄙人感佩者,乃其爱护稚幼之深情。小女今年十一岁,依恋其姨胜于其母。凡学校课业、钢琴练习皆由其姨辅导,患病时则由其姨精心护理。顾念及此,小女之依恋其姨胜于其母,盖亦理所当然。凡此种种,亦望调查是否属实。再者,足下所虑舍亲性格阴郁一层,前已略陈,决非事实,望释锦注为幸。鄙人胆敢相告,舍亲如能成为尊夫人,决不至有负足下期望。最低限度能使令嫒幸福,此则可以深信无疑者也。鄙人如此揄扬舍亲,或将招致足下反感。但此实出于迫切希望足下能娶彼为妻有以致之。此札有背常规,非礼之极,诸希海涵。
贞之助这封信是特地用郑重的文言文写的。他学生时代对作文颇有自信,觉得用艰涩的文言文曲陈原委并非难事;但又恐写过了头,产生相反的作用。既不能过分自夸,又不应过于自谦,为了做到不卑不亢,他在掌握分寸上下了一番工夫。第一次由于措词过于强硬而改写,第二次因措词过于软弱又重写,直到第三次改写后才付邮。可是信才寄出,他又马上后悔不该寄这封信。因为如果对方无意结婚,决不会由于读了这封信而回心转意;如果他本来有意结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反倒可能引起厌恶,最明智的做法说不定还是听其自然。
贞之助并没有盼望对方复信,可是过了两三天还毫无动静,他就坐立不安起来。到了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有意不告诉幸子外出的目标,只说出去散散步就离开了家。他坐上阪急电车来到梅田,下车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终于吩咐司机“到乌辻”。因为临出门时他记下了桥寺的地址,他只打算不露痕迹地经过他家门口,看看他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并不想访问他。他估计大约是这一带地方时,就在十字路口下了车,挨家挨户审视门上的名牌。开春以来,这天首次和煦得像个春天,走在路上,腿脚自然而然地轻快带劲,贞之助不由得觉得是个好兆头。桥寺的住宅是一栋较新的出租房子,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听说这房子是租借的,可是盖得并不寒碜,看去有点儿像妾宅那样的二层楼房,围墙是木板的,里面还栽着松树。同样的房子有三四幢,桥寺的住宅是其中之一。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女儿两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够宽敞了。贞之助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透过朝阳光里的松针,看到楼上半开的玻璃拉门里的栏杆,他的心情改变了,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于是信步迈进大门,按了一下门口的电铃。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佣出来应门,把客人领上二楼。刚走到半楼梯,楼下传来一声“啊哟”,贞之助回头一看,桥寺身披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漂亮的锦袍,立在扶梯口招呼他。
“对不起,我马上来,请您稍等一下。……今天早晨睡懒觉了……”
“请便!请便!……不用着急……恕我突然登门打搅。”
贞之助看到桥寺轻松愉快地鞠了一躬,进了楼下里屋时,首先就放下了心。贞之助一直担心着桥寺收到他那封信后不知是什么反应,没见到他以前,总放心不下。从他刚才应对的态度来看,至少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因为那封信而不愉快。贞之助趁等候主人的时候,从从容容地环视了一遍屋子。这间八铺席的屋子是楼上的前厅,大概就是他家的会客室了。设有什锦架的六尺宽的壁龛里没有鲜花,可是其他摆设像立轴、小陈设品、匾额、对折屏风、花梨木桌子、桌上的成套卷烟盘等等,都按规格拾掇得很整齐,毫不俗气,纸槅扇和草垫也干干净净的,不像一个平凡的鳏夫家庭。这些地方一则可以看出主人的爱好,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他亡妻的品格。刚才贞之助在大门前仰视这房子阳光充足,走进房子一看,里面比想象的更加明亮。白底子上点缀着云母泡桐花纹的纸槅扇,充分反射了屋外的光线,屋子里没有一个阴暗的角落,整个屋子光明澄澈,贞之助吐出来的烟在空中聚成一个清晰的圆圈。先前他把名片交给应门的女佣时,还羞羞涩涩有点儿畏缩不前,现在却认为幸亏做个不速之客,能看出主人脸上的神色,只此已经是莫大的收获。
“让您久等了。”十分钟后桥寺走上楼来,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褶缝笔挺的藏青色西服。“请这里坐,这里暖和。”他边说边让客人坐到临街靠近板墙那面的藤椅子上。贞之助不想让对方认为他是来听回音的,所以见过面就打算立即告辞。可是坐在从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太阳光里,和一贯善于周旋应付的主人攀谈,终于错过告辞的机会,一扯就扯了个把钟头。谈话内容全是闲聊,贞之助偶然提到前天给他写了一封很不礼貌的信,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哪里,非常感谢您给我的那封亲切郑重的信。”说完又复不着边际地闲谈起来。这时贞之助发觉时间已经不早,准备起身告辞。主人劝他再坐一会儿,说今天他要请他女儿去朝日会馆看电影,要是贞之助有空,想邀他一块儿去。贞之助本来就想见见他的女儿,即使间接见到一面也好,现在有机会直接见面,他岂肯放过,于是只能回答“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块儿走吧”。
那个时期,出租汽车在街上已经越来越不容易雇到,不知桥寺给哪个汽车行打了电话,叫来一辆派克车。车子开到中之岛朝日大厦拐角处,桥寺说:“怎么样,我可以送您去阪急电车站,不过要是您方便的话,就在这里下车如何?”那时正好是午饭时候,贞之助看出他想邀自己去“阿拉斯加”进餐,觉得上次吃了他一顿,今天再去叨扰人家,于心不安。可是他很想借此机会和桥寺的女儿亲近一番,以逐渐加深两下的交情,这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又围着西餐桌子边吃边谈了一个小时。这次因为加进了他的女儿,谈的尽是些电影、歌舞伎剧、美国演员和日本演员以及女子中学等更加无聊的东西。他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比悦子大三岁,说起话来比悦子沉着老练得多。这说不定和她的相貌也有关系,因为她身上穿的是女子中学的制服,脸上不施脂粉,面部轮廓已经不像个少女,长面庞、高鼻梁、嘴角端庄、活像个成年人。而且一点也不像桥寺,从这点看来,她大概像她的母亲了。她母亲自然也相当美,眼前对着这样一个女儿,可以推想到桥寺是如何眷念他已故的妻子了。
结账的时候,贞之助说:“今天的账请让我付吧。”桥寺不答应,说:“这怎么成,是我邀您来的嘛。”贞之助趁机就说:“今天我就叨扰。那么请您也去我们那里玩儿一趟,可以奉陪您去神户走走,下星期天盼望您和令嫒一定来。”逼着桥寺应承了下来,然后在五楼电梯口分了手。贞之助终于带回家一个无上的纪念品——下星期天的约会。
十七
那天幸子听到丈夫回来给她讲了这么个好消息,还故意取笑他说:“您的脸皮也变厚了。”其实她内心里却高兴得很。要是在过去,她不仅不会高兴,还会生气责备她丈夫怎么那样没有见识。没想到她丈夫居然能在雪子的婚姻问题上改变态度,干出那样厚脸皮的事情,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此她就无须对她丈夫再做什么工作,只是等候下个星期天的到来了。这中间,丹生夫人打来一次电话说:“听说你先生和桥寺小姐也见了面,事情越发有希望了,可喜可贺。还听说这个星期天你们准备招待桥寺父女,请诸位好好款待他们吧。尤其希望雪子小姐努力改变最初给予人家的‘阴郁’印象,这事最值得忧虑,所以我特地附带说一声。”由此看来,桥寺把这几天的经过一一向丹生夫人报告了,可见他对这门亲事决不是漠不关心。
到了约定的那个星期天,桥寺父女上午十点钟来到芦屋,在家里玩儿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宾主六人坐了出租汽车开往神户,来到花隈的菊水餐馆。关于当天的就餐地点曾提出好几个方案,例如中国菜馆、东方饭店的西餐厅,还有日本式中国菜的“宝家”等等。但是如果从游览神户这一观点出发,那就该数菊水餐馆为第一。午饭是两点钟开始的,吃到四点钟才结束。回家时从元町散步到三宫町,还在“尤海姆”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把桥寺父女送上阪急电车,然后四个人又到阪急会馆看了一场美国电影《秃鹰》。这一天只是双方家属碰碰头,不可能一下子就融洽无间。
第二天下午,雪子一个人在楼上练字,阿春上楼来说“有电话”。
“打给谁的?”
“说是请雪子姑娘接电话。”
“谁打来的?”
“桥寺先生打来的。”
听阿春这样一讲,雪子慌了。她放下笔站起来,可是并不想立即去接电话,而是涨红着脸在楼梯口打转转。
“二姐呢?”
“像是出去了……”
“去哪里了?”
“说不定去发信了。刚走不久,要不要去把她叫回来?”
“快去!快去叫回来!”
“是。”阿春急忙飞奔出去。
幸子平常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总是自己发信,发完信在大堤上散步。阿春在第一个拐角处就发现了她。
“太太!雪子姑娘叫您。”
幸子看到阿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什么事呀?”
“桥寺先生来电话了。”
“桥寺先生的电话?”因为事情来得突兀,幸子也吃了一惊。“是打给我的吗?”
“不是。是打给雪子姑娘的。她让我来叫太太回去。”
“雪子妹妹没有接电话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楼梯头上打转转……”
“为什么自己不去接呢,雪子妹妹这个人真滑稽。”
幸子觉得事情不妙。雪子不爱打电话在家里是出了名的,谁都不给她打电话。即使有了她的电话,也总是由旁人代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自己不接。过去一向是这样的,可是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是桥寺打来的电话,他有什么事情当然不知道,可是他是指名要雪子接电话的,首先雪子本人不应该不去接。如果幸子代她去接,反倒莫名其妙了。何况她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那怕羞害臊的性情脾气也只有姐妹几个知道,外界是不了解的。要是桥寺不认为那是受到了侮辱,固然是万幸。不过雪子磨蹭到最后会不会去接那个电话呢?叫人家等了好半天,还像往常那样吞吞吐吐地对答——打电话时特别是这样,那就只会坏事。要是那样的话,不接也许比接了还好。雪子的个性特别倔强,她也许坚决不去接,在等着幸子的援手。不过,即使幸子现在马上赶回去,电话也许已经挂断,即使没有挂断,幸子代她接电话时又拿什么话来赔礼道歉呢?总之,今天这电话雪子必须亲自去接,而且必须马上去接。不知怎的,幸子似乎有这样一个预感,这门亲事会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原因而功败垂成呢。像桥寺那样一位机灵和气的人,不见得会因打电话这件小事而提抗议毁约吧。不过,当时如果自己在家的话,无论怎样也会立刻叫雪子去接电话,偏巧在她离家的五六分钟之间来了这样一个电话,她越想越觉得别扭。
幸子急急忙忙赶回家,走进装有电话的厨房一看,电话已经挂断,雪子也不在那里了。
“雪子妹妹呢?”幸子看见做粗活的阿秋正在和面做下午的点心,开口就问她。
“雪子姑娘刚才来过了。……也许在楼上吧。”
“雪子妹妹来接电话没有?”
“是的,来接电话了。”
“马上来接的吗?”
“不,她等太太等了一会儿,可是太太没有回来,所以她自己接的。”
“话讲了好久吗?”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分钟的光景吧。”
“什么时候挂断的?”
“刚刚挂断的。”
幸子上楼一看,雪子一个人靠在练字的桌子上,手里拿了一本字帖,低着头在观摩。
“桥寺先生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今天下午四点半他在阪急电车梅田站等我,问我能不能去。”
“嗯,是约你去散步吧?”
“他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心斋桥溜达溜达,在什么地方吃顿饭……”
“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
“你说去没有?”
“没有。”雪子一面咽口水一面含糊答应。
“为什么?”
“……”
“陪他去散散步吃顿饭有什么不好呢?”
要雪子单独和一个正在说亲中而且仅仅见过两三次面的男子一块儿上街散步,这是她平常绝对不会应承的。幸子是她亲姐姐,最了解雪子的这种性格,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应承桥寺的要求,而且根据雪子的生性这也是很自然的。尽管这样,幸子还是非常生气。雪子不愿意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男子上大街、下馆子,对于幸子即使无所谓,但是怎么对得起贞之助呢?无论贞之助也罢,幸子也罢,为了雪子这桩亲事,这次真的是拉下了脸皮,干出许多低首下心委曲求全的事。雪子如果能想到这点,本人至少也应该积极一些才对吧。更何况桥寺打了这样一个电话来,足以说明对方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现在遭到冷淡对待,怎不叫他万分沮丧呢?
“那么,你拒绝他了吗?”
“我只推说有点儿不方便……”
即使拒绝人家,如果能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婉转辞谢,倒也罢了。可是那种玩意儿又不是雪子所长,她准是笨嘴笨舌、极不自然地应付过去的。想到这里,幸子眼睛里不由得充满了悔恨的泪水。对着面前的雪子,她更加气上加气,所以她不耐烦地转身下楼去,穿过露台走到院子里。
幸子知道补救这个过失的最好方法是马上让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向对方赔礼道歉,让她今天下午去大阪赴约。可是这样的事任凭你磨破嘴皮子,雪子也决不会答应一声“噢”,如果强迫她那样做的话,徒然招致双方更加不愉快,结果只能吵得不欢而散。即使幸子代替雪子打电话给对方,巧妙地编个借口说明今天确实因事不能赴约的理由,真有把握能讲得叫人家信服吗?要是对方问:“明天怎么样?”又拿什么话来回答呢?雪子不愿意这么做不限于今天。除非相互之间接近到知心达意的程度,否则她是决不会同意那种约会的。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件事情暂且到此为止,明天等幸子去找丹生夫人,把雪子的性格向她详细解释解释,说明雪子决不是故意疏远桥寺,也不是不愿意和他一块儿散步,只是因为一向娇养惯了,小姐脾气十足,碰到那样的事就手忙脚乱、畏缩不前,这也正是雪子纯洁的地方。幸子觉得这些情况要是能由丹生夫人转告桥寺,说不定能得到桥寺的谅解。
正当幸子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想主意的时候,厨房里似乎又响起了电话的铃声。阿春跑上露台,朝着院子里高叫:“太太的电话。是丹生先生的太太打来的。”
幸子心里一怔,连忙跑到厨房里,可是一转念,又把电话转到了书斋。
“啊,幸子姐。刚才桥寺先生来电话了,他非常气愤哩。”丹生夫人的话声显出事情非同小可。她说着一口清脆的东京话,语调由于兴奋而格外利落。她说:“不知道桥寺先生为什么发那样大的火,他开口就说:‘我不喜欢那种不爽气的小姐。你们都说那个人鲜艳璀璨,她什么地方鲜艳璀璨来了?这门亲事我断然拒绝,请你们马上通知对方吧。’问他为什么生那样大的气,他说:‘本想和雪子小姐两人从从容容地谈一谈,所以约她今天下午一块儿出去散散步。最初是女佣来接的电话,我对女佣说雪子小姐如果在家,请她来接电话。女佣回答一声在家,就走开了。不知为什么雪子小姐迟迟不出来,等了许久总算出来了。问她今天下午方便不方便,她一味嗯、嗯的支吾其词,也不知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追问到最后才逼出“不大方便”一句话,声音低得听也听不清,而且说了那句话以后,就不再说别的了。我也动了肝火,当下就啪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桥寺先生说完还加上一句‘那位小姐到底把人家当什么看待,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吗?’气得他大发雷霆。”丹生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由于这样一个原因,遗憾得很,请你把这桩亲事看做吹了吧”。
“真的,真的,太对不起您了。……要是我在家,决不至于让雪子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来,偏巧赶上我外出了一会儿……”
“可是……即使你不在,雪子小姐不是在家吗?”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真的太抱歉了……闹成这个局面,您大概再也不能给调解了吧?”
“那还用说。”
幸子当时真恨无地洞可钻,她一面驴唇不对马嘴地应答,一面听着人家讲话。
“好啦,幸子姐,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很对不起,现在即使去看您,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就不去了,请勿见怪。”说完她像要挂电话了。
幸子赶快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改天再到府上道歉……您生气是完全应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
“算了,幸子姐。不用说这种话了。您要来访问,更使我受宠若惊了!”她差点儿没有说“听着都恶心”。正当幸子提心吊胆不知怎样回答时,对方一声“再见”,把电话挂断了。
幸子放下听筒,两手托着下巴靠在丈夫这张有桌上电话的矮桌子上,席地坐了好半天。心想不久丈夫回家后势必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转念一想今天就不讲了,等明天心情平静下来再告诉他也不迟。不难想象丈夫听到这消息将会多么灰心失望,更糟的是但愿丈夫不至于因此而厌恶雪子。丈夫从来不喜欢妙子而同情雪子,可是由于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情,两个妹妹会不会同时遭到他嫌弃呢?妙子因为有个靠山,还无所谓。雪子现在要是遭到贞之助的抛弃,如何是好呢?过去幸子对妙子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可以向雪子诉说;对雪子有什么不满,可以向妙子诉说,所以平常不觉得怎么委屈。可是今天这种时候妙子不在家,幸子就觉得非常寂寞,非常不方便。
“妈妈。”悦子打开书斋的拉门,站在门槛上诧异地瞅着她母亲的脸。悦子刚放学回来,发现家里出奇地寂静,以为家里大概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你在干什么?”她边说边走进屋子,站在她母亲背后再次端详她母亲的脸。
“哎,你在干什么呀?妈妈……妈妈……”
“你阿姨呢?”
“阿姨在楼上看书。……喂,妈妈,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找阿姨去吧。”
“妈妈也去。”悦子拉了妈妈的手要走。
“嗯,去吧。”幸子改变想法站了起来,和悦子一同来到正屋,让悦子上楼,自己走进会客室,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
一小时后贞之助回来了。这中间幸子一直在弹钢琴,当她听到门铃响时,就走到门口去迎接。贞之助夹着公文包走向书斋,她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我说,费了您那么大的劲,可是这桩亲事却完蛋了……”幸子本来拿不定主意到底今天讲还是明天讲,可是一看到丈夫的脸她马上就憋不住气了。丈夫的脸色虽说一下子改变了,可是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他的不愉快,一直平心静气地听幸子说完事情的经过。幸子看到她丈夫不动声色,就更加悔恨她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责备雪子,她说:“叫我们为她这样操心,还算人吗!”
真的,现在说这种话也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桥寺其实是有意结婚的。他嘴上尽管不明确表态,可是内心里肯定对雪子有意。正因为这样,他今天才打电话约雪子出去散步的。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加悔恨今天为这个电话所犯的错误,恨不得捶胸顿足地哭一场,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机会永远不会再来了。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在家呢?要是自己在家,虽则不能使雪子应约前去,至少能让她作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对答。那样的话,这桩亲事也许就会顺利进展,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就能订婚。这样想也不见得就是白日做梦吧。只要平平稳稳去做,十之八九能得出这样一个结果的。不料就在自己离家的五六分钟里,却来了那个电话!一个人的命运难道取决于这样偶然的一件小事!……幸子越想越不甘心,仿佛那时自己不在家倒成了自己的过失那样悔恨无穷。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五六分钟之间打来了,她甚至觉得这只能认为是雪子的不幸。
“这样一想,自己尽管生气,又觉得雪子妹妹实在有点儿可怜。”
“不过这是雪子妹妹的性格所造成的悲剧,当初电话打来的时候,你即使在场,结果不是也一样吗?”
贞之助反倒只能站在抚慰自己妻子的立场上说了这样的话:
“当时即使你在场,雪子妹妹也不见得能妥善对答。再说,要是不爽爽快快地答应人家的要求,同意一块儿去散步,总免不了要招致对方的不满。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种失败就得归罪于雪子妹妹的性格,和你在场不在场没多大关系。今天即使妥善应付了过去,今后同样的事情也会一遍一遍地发生。所以归根到底这桩亲事摆脱不了告吹的命运。除非雪子妹妹脱胎换骨,否则永远将遭到同样的结局,这也许是她的宿命。”
“照您这样讲的话,雪子妹妹不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雪子妹妹那样消极保守,连电话都打不好的一个女性,也自有其独特的长处。世上也许有那样的男子,不把她那种性格一律看成是因循消极、落后于时代,而认为是一种温柔、高尚的品质。不能认识到她那种优点的男子,就没有资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
幸子听丈夫这样一讲,自己反倒受到了安慰,就更觉得对不起丈夫,一面又尽量多想想雪子的可怜,渐渐地把自己一肚子怒气压制住了。可是当她回到正屋,走进会客室看到雪子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把那只“铃”抱在膝上逗着玩儿的那副模样,幸子的忿懑不平之气不禁又发作了。她涨红着脸抑制住愤怒,叫了一声雪子妹妹,扔给她这样两句话:“刚才丹生太太打来电话说桥寺先生大发雷霆,亲事因此吹了。”
“嗯。”雪子依然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也许带几分掩饰难为情吧,她把手伸到咕噜咕噜叫着的“铃”的脖子底下去逗乐。
“不仅桥寺先生,连丹生太太,你姐夫贞之助和我都生气啦。”幸子本想一口气倾吐出这些话,但是终于隐忍着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可是,这个妹妹果真会认识到今天的失策是“失策”吗?要是真能认识到的话,当着姐夫的面认个错,说声“对不起”也好呀。不过想到这个人那时即使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肯当面认错,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十八
桥寺发怒的缘由,第二天由于井谷来访,详详细细给幸子讲了经过情形而更加明瞭了。
井谷是这样说的:“听说昨天桥寺给丹生夫人打了电话,他也打电话给我了。像他那样一个温厚的长者,居然发那么大的火,连我都被他埋怨了一顿,说什么那位小姐不是太目中无人了吗?因此我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上赶到大阪,去见了桥寺和丹生夫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事出有因,桥寺发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仅是昨天的一件,前天就露出苗头来了。前天桥寺父女不是应邀来府上玩儿,在‘菊水’聚餐的吗?饭后在元町散步时,桥寺和雪子小姐两人偶然走在一块儿,那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被出征军人送别会的长行列阻拦着,和大家分隔开了。桥寺那时注意到某杂货店的陈列窗,他对雪子小姐说:‘我想买双袜子,请您陪我去挑选一下怎么样?’雪子小姐只答应了一声‘好’,羞涩不安地几次三番仿佛求救似的回头去望分隔在五十米外的太太小姐们,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动。桥寺因此忿忿地独自走进铺子买了他需要的东西。这是一二十分钟之间发生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可是桥寺当时已经很不愉快。不过那时他尽量往好的一面解释,以为这可能是小姐的一种脾气,并非嫌恶自己,这样一解释,他的心情才好转过来。但是这件事他毕竟放心不下,想再找个机会试试雪子小姐是不是讨厌自己。碰巧昨天风和日暖,公司里又休假,因此他给雪子小姐打了那个电话。可是结果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桥寺再次丢了脸。
“桥寺说:‘前天那桩事情我还以为对方怕羞,可是一次不算,第二次又遭到同样的对待,那就只能认为对方极端厌恶我了。她那态度可以说是坚决拒绝的表示,就差没有说“你还不明白我讨厌你吗?”罢了。不然的话,至少可以说几句婉转周到的谢词吧。看来那位小姐是故意破坏她周围的亲友千方百计要促成的这门亲事。’他还说:‘我深知丹生夫人、井谷女士以及莳冈小姐兄嫂的好意,可是由于当事人的那种态度,他们的好意我想接受也接受不了呀。这门亲事我觉得不是我主动拒绝人家,而是人家拒绝我的。’
“昨天我和他们两人碰头时,丹生夫人气得比桥寺还厉害。她说:‘我觉得雪子小姐对男性的态度实在不像话,难怪人家说她“阴郁”。我曾忠告过她应当竭力给人家一个开朗的印象,可是她始终听不进我的忠告。雪子小姐这种性格我不奇怪,奇怪的是幸子姐为什么要让她妹妹采取那样的态度。现在即使是贵族小姐或皇家公主,也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我不知幸子姐把她的妹妹当成什么样的人看待了。’”井谷说话的口气十分严厉,几乎有点儿借丹生夫人的嘴发泄她自己的不满。任凭她说什么,幸子都无话可答。不过井谷是男人脾气,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她心里似乎痛快了,随后就毫无隔阂地谈了一阵子家常。她看到幸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劝慰说:“您不用这样悲观失望,不管丹生夫人怎样,以后我还是要给雪子小姐做媒的。”作为谈助,她又提到雪子眼皮上的那块褐色斑,说:“桥寺和雪子小姐见了三次面,始终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块东西,据说还是他的姑娘回家告诉他:‘那个人的脸上有块褐色斑哩。’桥寺回答说:‘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呀。’如此看来,那块褐色斑根本不用您再担心了,有时简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前天在神户元町发生的那桩惹恼桥寺的事情,幸子始终没有告诉贞之助。因为讲了也无济于事,恐怕反倒会使她丈夫对雪子的感情进一步恶化。贞之助还是贞之助,他后来瞒着妻子,凭一己之见给桥寺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
情势既然演变成这样,本来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出于无可奈何,可是我不得不向您解释清楚,否则就交待不过去。您也许以为我们夫妇没有好好摸清妹妹的心意而擅自许婚,其实我们那个妹妹不仅没有厌恶您,而且我们可以保证她是同意这桩亲事的。您一定会说既然这样,前几天她那种消极暧昧的态度和电话中的对答又将如何解释呢?那是因为她秉性畏惧异性和怕羞,不能作为厌恶您的证据。任何人都觉得年过三十的女子不该那样糊涂,可是洞悉她底细的骨肉之亲就不奇怪这些,认为在那种场合她永远是那个样子,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得多,不那么怕生人了。尽管这样,我们知道这种说法对外是通不过的。特别是前几天那个电话,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记得我曾经对您说过,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到现在我也深信我的话没有讲错。可是,一个女子到了像她那种年龄,连应酬话都讲不好,不管怎么说,也是没有能耐到极点了,您的生气是百分之百应该的,只此一层,她就没有资格做您的妻子,对这样一个人加以拒绝,乃是势所必然。尽管遗憾,我不得不确认她的落选是理所应得,不能厚着脸皮再恳求您考虑什么了。总之,妹妹成为这样一个落后于时代的女性,完全是家庭教育不好的结果,这和她幼年失母,青年丧父的境遇也有关系。不过,我们也应该负一半责任。只是我们不知不觉地袒护了她,对她的评价也许过高了一些,但是决没有为了想勉强高攀而对您说假话,只此一点务望谅解。
我祝愿您得到理想的配偶,雪子也获得良缘,大家都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但愿这样的一天早早到来。到那时希望我们仍照常往来。正在庆幸好不容易交上了您这样一位朋友,如果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能继续交往,那损失就太大了。
这封信寄出以后,桥寺马上寄来一封郑重的复信。内容如下。
接到您诚恳的来信,惶恐得很。您说令妹落后于时代,这是您谦虚。不论令妹岁数多大,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纯真,不染流俗风气,这是极可贵的品质。做这种女性的丈夫的人必须高度评价她的纯真,有义务重视、爱护这种可贵的品质而不使其受损。要做到这点,必须对她的性格深刻了解,并且无微不至地加以体贴。像我这样的乡巴佬完全不具备这种资格。从这点出发,我认为我们的结合对双方都不会幸福,因此才谢绝了这门亲事的。要是您把拒婚当作是对令妹的恶意批评,那就非常遗憾了。还有,最近一段时间里承蒙您全家对我的热情接待,不胜感激。府上那种家庭和睦的情景,真是举世无双,值得大家羡慕。我觉得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和气蔼蔼的家庭,才培养得出令妹那种珠玉般的性格。
来信和贞之助一样,是用毛笔写在卷纸上的。虽说不是文言文,可也写得十分周到得体,无懈可击。
另外,那天在神户散步时,幸子曾领桥寺的女儿去元町的服饰品商店,为她挑选了一件罩衫,还让绣上姓名。亲事告吹后不几天,罩衫上的姓名绣好了,幸子觉得不送给人家反倒不自然,就托井谷转送了去。半个月后的一天,幸子去井谷的美容院,井谷递给幸子一个纸盒,说:“这是桥寺先生送给太太的,放在我这里几天了。”幸子回家打开盒子一看,是京都襟万商店制作的凸纹薄绸背心,幸子穿着正合身,大概是桥寺托丹生夫人代他备办的吧。看来这准是前些日子那件罩衫的回礼了。从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桥寺为人的周到了。
雪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表面上看去,她既没有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没有感到对不起贞之助和幸子。姐夫、姐姐的好意她是明白的,不过拿她的个性来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过此就不是她所能做到的了,要是这样还谈不拢这门亲事,那就没有什么可惜的了。这说不定多少带点儿逞强和虚张声势——她的一举一动表现出她就是这样想的。幸子到头来还是失去了对雪子露骨地发泄不满的机会,最后还是慢慢地又和好了。尽管这样,幸子总觉得有点儿东西闷在心里,不能释然,只想等妙子回家讲给她听。偏偏这一阵子妙子有二十多天没有回来,还是三月上旬那个“命中注定的电话”打来后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回到家里呆了一会儿。幸子告诉她“这次又吹了”。她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失望地回去了。以后一直没有见到她的面。说实话,在这一段时间里,每逢丹生夫人和井谷问起妙子,幸子总警惕着她们是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来打听消息,因此总给她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因为幸子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旁人知道妙子和她分居了,那不过是为了万一将来她和奥畑的关系闹出了问题,可以对外宣布那个妹妹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可是现在一切心计都化为泡影,幸子就急于想和妙子见见面了。一天早晨,姐妹两个在餐室里谈天,幸子说:“不知道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打个电话去问问吧。”可是送悦子上学的阿春老不回家,等了三个小时她才回来。她悄悄地向餐室里觑了觑,看到里面只有幸子和雪子两个人,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
“细姑娘生病了。”
“嗄,什么病?”
“像是肠炎或赤痢。”
“来电话了吗?”
“是的。”
“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
“细姑娘躺在公寓里吗?”雪子问。
“不是。”阿春低下头不声响了。
实际上今天一清早阿春就被叫醒,说春倌有电话。她去一听,是奥畑的声音。奥畑对她说:“细姑娘昨天来我这里,夜里十点钟左右突然生病,高烧达四十度,还发冷发抖。她要回公寓,我留她住在我这里了。可是病情越来越恶化,昨天请附近的医生来给她诊察,最初弄不清是什么病,医生怀疑是流感要不然就是伤寒。半夜里开始拉肚子,而且拉得非常厉害,腹部绞痛。医生说大概是大肠炎或者赤痢。如果确诊是赤痢,那就必须住院。不过无论怎样都得有人护理,所以不能让她回公寓,暂时只能留在我这里进行治疗。这事我只能私下先通知你。病人虽则痛苦,可是目前还不用特别担心,不妨继续留在我这里治疗。如果有什么急剧变化再通知你,不过我想决不会有那样的事情。”阿春认为反正自己得跑一趟,等看到情况以后再说。所以今天早晨她把悦子送去上学后,归途绕道去了西宫。到那里一看,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得多。据说昨夜一夜中间就拉了二三十次。因为拉得太频繁了,病人不能躺下,只能起身抓住椅子蹲在马桶上。据说医生曾忠告患者不能采取那个姿势,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下面放个搪瓷便盆。阿春去后,和奥畑两个苦苦劝说妙子,好不容易才说服妙子躺下了。不过阿春在那里的时候,妙子就拉了许多次。可是因为肚子绞痛,每次都拉得很少,正由于这样就更加难受。热度仍然很高,不久以前还有三十九度。究竟是肠炎还是赤痢,仍然没有搞清楚。据说已经请大阪大学化验病菌了,一两天内就可以得出结果了。阿春对妙子说:“请栉田医生来诊治好不好呢?”病人回答她说:“病倒在这里,怎么可以让栉田大夫知道呢,还是算了吧。你回去不要把病情告诉我二姐,不要让她担心。”阿春当时没有说回家后是否报告太太,只说“回头再来看您”,就先回来了。
“没有护士吧?”
“没有。说是拖久了就得请护士……”
“现在谁在照顾病人呢?”
“冰是少爷(阿春第一次这样称呼奥畑)砸的,便盆消毒和擦屁股由我干。”
“你不在那里时,谁干呢?”
“这……大概是那位老奶奶干吧。听说她是少爷的乳母,人倒是很好的。”
“那个老奶奶还管做饭吧?”
“是的。”
“如果是赤痢的话,叫那种人洗便盆,不是太危险了吗?”
“怎么办呢?……我去看看吧。”雪子说。
“先等一下,看情形如何再说。”幸子说。“如果确定是赤痢,那就得设法解决。如果是简单的肠炎,两三天就会痊愈的,所以现在不用那么着急。眼前只能派阿春去照料,没有别的办法。在贞之助和悦子面前就说阿春家里有急事,请了两三天假回去了。”
“他们请的是什么样的医生呢?”
“是怎样一位医生,我还没见过。听说是附近一位不熟识的医生,以前从来没有请他看过病。”
“要是请栉田大夫给诊治就好了。”雪子说。
“这是真的。”幸子说。“要是在公寓里就好了。在启哥儿那里就不方便,还是不请栉田去为妙。”
幸子看出妙子实际上出乎意外地软弱,她嘴上尽管逞强叫阿春不要对二姐讲,内心里恰恰相反。在这种时候妙子一定会深刻体会到家庭的温暖,两个姐姐不在她身边会使她感到那么心慌意乱。
十九
阿春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好东西,提前吃了午饭,说声两三天后回来,就匆匆走了。临走前幸子把她叫进会客室,再三叮嘱她必须克服平时偷懒的脾气,和病人接触后必须消毒,不可疏忽;病人大小便时必须在便盆里滴几滴来苏尔消毒水。还叫她经常报告病情,每天上午至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奥畑那里没有电话,可以借用附近商店里的电话,但是最好不要去商店借用,而利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要趁贞之助和悦子不在家的时候打。
阿春是下午走的,幸子姐妹估计当天不会有电话来,所以格外牵挂妙子的病情,眼巴巴地等候第二天的到来。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以后,阿春的电话才来。幸子把电话转到丈夫的书房里,由于距离远,半中间又一再中断,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到几句。总的来看,病人的情况大体和昨天差不多,只是肚子拉得比昨天还厉害,一小时要拉十来次,热度也没有下降的迹象。幸子就问:“原来怀疑是赤痢,究竟像不像?”
“这还没有弄清楚。”
“大便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听说大阪大学方面还没有回音。”
“拉的是什么样的大便,带不带血?”
“像是有点儿血。除此以外,尽是鼻涕那样黏糊糊的白色黏液。”
“你这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可是附近没有公用电话,得走远路打,非常不方便,而且还有两三个人排在我前头,所以电话打迟了。一会儿打算再打一次,要是今天打不成的话,那就明天早晨打。”阿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大便带血,那不是赤痢吗?”站在一旁听着的雪子说。
“是呀。……我也这样想。”
“大肠炎患者的大便里能带血吗?”
“不可能吧。”
“一小时内拉十次,准是赤痢了。”
“会不会是医生靠不住呢……”
幸子认为十之八九是赤痢,而且做好了思想准备,渐渐地在考虑该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那天期待着的第二个电话却始终没有打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还杳无音信,阿春究竟在干什么呢,急得幸子、雪子姐妹两个如坐针毡。快到中午时,阿春突然从厨房门口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两人见到阿春绷紧的面容,一声不响地把她拉进会客室问道。
“看来毕竟是赤痢了。”
其实大便化验的结果还没有搞出来。医生昨晚和今晨都来看过了,说像是赤痢,必须采取措施,国道附近的木村医院有隔离病房,他可以介绍去那里住院。刚要决定去住院时,一个经常来卖菜的商人碰巧来到厨房,无意中对阿春说了一句那个医院还是别去为妙。因此到附近去一打听,才知那家医院的名声果然很不好。院长是个聋子,不能听诊,诊断经常失误。尽管是大阪大学出身,但学生时代成绩就不好,博士论文都是同班同学代写的。那位同班同学现在也在这一带开业,据说他也承认那博士论文是他代写的。阿春把这情况告诉了奥畑,奥畑也不放心起来,就去打听其他医院,可是除了这个医院而外,附近没有其他医院有隔离病房。因此他对医生说:“就当作大肠炎在家里治疗不行吗?”医生不赞成,回说:“那可是传染病呀!”可是奥畑不理会那一套,说什么生了点赤痢,何必要去住医院,在自己家里不是也能治好吗,因此决定在家里治疗,医生那里可以设法使之同意。他和阿春商量要不要听听芦屋姐姐的意见。阿春回答他说:“那就回去征求一下意见吧。”她想电话里说不清楚问题,因此才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问她医生是怎样一个人,答说医生姓斋藤,也是大阪大学出身,看去比栉田医生小两三岁。他父亲那一代就在这条街上开业,老先生还活着,父子两个名声都不错。据阿春的观察,他还赶不上栉田医师那样麻利。诊断也过分慎重,不轻易下结论。这次诊断的延误,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的一个原因是作为赤痢来说,热度过高,而且第一天没有大便,拉肚子是发病后二十四小时才开始的,也就是前天晚上才开始的。由于这样的原因,就怀疑得的是伤寒,一切处理都耽误了时间,所以病情更加恶化。
“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传染的呢?吃了什么腐败的东西了吧?”
“是的,听说吃了青花鱼做的四喜饭。”
“在哪里吃的?”
“听说是发病那天傍晚,她和少爷去神户溜达,在喜助饭庄吃的。”
“这家饭庄从来没听说过哩。雪子妹妹,你呢?”
“没听说过。”
“据说这家饭庄在福原娼妓区里。……那里的四喜饭据说特别可口,打算去尝试一下。所以他们在新市场看完电影回来就去那里了。”
“启少爷一点也没事吗?”
“是的。听说少爷不爱吃青花鱼,所以他没有吃。只细姑娘一人吃了,所以她说一定是吃了青花鱼的缘故。……不过据说吃得并不多……并且鱼也没有腐败,的确是新鲜的活鱼。”
“青花鱼真可怕,新鲜鱼吃了也会中毒。”
“据说背脊上发黑的那部分最危险,细姑娘吃了两三片。”
“我和雪子妹妹从来不吃青花鱼,只有细姑娘吃。”
“总的来说,细姑娘太爱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你这话一点都不错。老早以前她就很少在家里吃晚饭,总是到东到西乱吃馆子,所以才闹出这个病来的。”
妙子生病以后启哥儿的态度又怎么样呢?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里会不会觉得收留这样一个传染病人而为难呢?最初还以为是轻微的肠炎,一旦发觉不是这种病时,就会觉得无法对付而希望尽快让芦屋接回去吧。幸子姐妹想到前年闹水灾时他的行为,就担心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据阿春的观察,还没有那种迹象。上次闹洪水时,由于他平时爱漂亮,所以不愿弄湿他的裤子。对于传染病他似乎并不那么害怕。也许是因为上次闹洪水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了妙子厌弃他的根源之一,今番才竭力表示他的忠诚的吧。“留在我这里治疗吧”这句话似乎不光是口惠。他很仔细周到,往往提醒阿春和护士该做点什么,有时还亲自帮助换冰袋、消毒便盆。
“我这就跟春倌一起去看看,我是不怕传染的。”雪子说。“得了赤痢也不见得会死,启哥儿既然那样说,又没有其他适当地方可以安置病人,就让细姑娘住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护理工作我们不能撒手不管,完全推给人家。长房和贞之助姐夫可能有意见,咱们却不能做这种事。反正我自作主张去看护细姑娘,不会有什么问题。栉田医师要是能去,自然比较放心,原先那位医生和护士就靠不住了。今天起我就住到那里去,换回春倌让她负责联系吧。靠打电话说不清楚问题,反倒增加忧虑。启哥儿又是单身汉,免不了缺这缺那的,往往需要春倌一天跑几个来回。”雪子说完就换好衣服,简单地扒了几口茶泡饭,为了不让她姐姐为难,没有征求幸子的同意就走了。其实幸子的心情完全和雪子一样,所以根本不想阻止她。
从学校里回家的悦子问起阿姨在哪里时,幸子还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说,阿姨打完针顺便去神户买东西了。可是傍晚丈夫回家时,不说实话无论怎样不行了,于是幸子就把两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以及雪子擅自离家的经过毫不隐瞒地全都说了出来。丈夫一脸不高兴地默默听着,到最后也不说是好是坏,大概除了默认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吃晚饭时,悦子又问阿姨在哪里,幸子稍稍给她泄露点儿事实说阿姨去照料生病的细姨了。悦子就接二连三寻根究底地追问:“细姨躺在哪里?”“生的是什么病?”幸子斥责她说:“细姨躺在公寓里,因为单身一人不方便,所以你阿姨才去陪伴她的。细姨并没有生什么大病,用不着小孩子担什么心。”她这才不吭声了。但是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母亲讲的话呢?贞之助和幸子故意和她说些别的事情来蒙混,她无精打采地含糊答应几声,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翻眼察看父母的脸色。这孩子自从去年年底以来没见过妙子,幸子虽然告诉她细姨很忙,可是她却从阿春那里打听到了大概情况;而且让她多少知道点实情,做母亲的也方便。以后的两三天里,悦子只见阿春出出进进的,一次也没看到雪子回家,她就越来越不放心,追紧阿春打听妙子的病情,最后揪住她母亲说:“为什么不把细姨接回家呢?快去接回来吧!”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把幸子吓呆了。
“小悦,细姨有妈和你阿姨照看,你只管放心好了。小孩子不用多管这种闲事。”幸子安抚她说。
“让细姨睡在那种地方,不是太可怜了吗!细姨会病死的。”悦子异常激动地叫喊。
事实上妙子的病情经过很不顺利,而且越来越糟。雪子寸步不离地侍候在她身边,护理方面自然不会出差错。可是据阿春带回来的消息看,病人的体气一天比一天衰弱。一星期后,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大便里不仅有赤痢菌,而且还是赤痢菌中最为恶性的志贺菌[186]。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患者的体温一天之内反复升降好几次。体温高的时候达三十九点六度至四十度,伴有严重怕冷和发抖。拉痢时下腹疼痛难忍,所以得给她吃止泻药。吃药后肚子不泻了,可是浑身发抖,热度上升。反过来让患者吃泻药时,热度就下降,可是腹痛得厉害。拉出来的东西全像水那样。这两天病人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医生也说心脏一点点变得衰弱了。所以雪子焦急得坐立不安,她问医生:“这样下去能治好吗?看样子似乎不像单纯的赤痢,会不会夹着别的病呢?该不该注射林格氏针剂或者维他康复呢?”医生说,“还用不着打。”不给妙子打。雪子却认为要是栉田大夫的话,这种时候肯定会大打特打那些针药的。一问护士,才知道斋藤老先生最讨厌打针,儿子受了他的影响,除非万不得已时,不给患者打针。据阿春说:“雪子姑娘认为事情闹成这样,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索性请栉田医生去诊治得啦,不过她还希望太太亲自去看一下情况。”阿春还加上一句:“这五六天工夫,细姑娘瘦得不成样子了。太太如果看见她,真的会吓一跳的。”
幸子一则因为怕传染病,再则对丈夫有所顾虑,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听了阿春的报告,便再也安不下心来了,决定瞒着她丈夫,趁上午由阿春做伴去看一次妙子。临出门时想到给栉田大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妙子在西宫一位熟人家里病倒了,由于某种原因,只能让她暂时住在那里。请的是附近一位斋藤医生,病状的经过情况大致是如此这般,扼要地介绍后征求他的意见。栉田医师说这种时候必须大量注射林格氏针剂和维他康复,如果放任不管,患者只会更加衰弱,必须对医生说千万不可再耽误下去,必须马上动手。幸子就说看情况还得请先生去会诊一下。栉田回答说斋藤医生是熟人,只要事先获得他的谅解,我随时可以出诊。栉田说起话来还像平常那样爽利。幸子挂断了电话,坐上等候在门口的汽车,沿国道向东驶去。车子开过业平桥几百米,只见山下一家大邸宅的院墙里的樱花树已经开出了鲜艳的花。
“哎呀!多好看呀……”阿春脱口而出。
“是啊,这家人家的樱花每年都是开得最早的。”幸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观望着在阳光照射下升腾起一片游丝的水泥路面。这一阵子由于妙子生病,弄得幸子心绪不宁,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经进入四月,再过十天就是赏樱花的时令了。可是今年还能像往常那样姐妹三个一起去京都赏花吗?要是去得成的话,不知该多高兴呢!妙子即使痊愈了,又怎么能马上出门呢?嵯峨、岚山和平安神宫的樱花是看不上了,御室的晚樱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说起来,悦子犯猩红热也是去年四月,那是在赏樱花后从京都回到家里才发病的。京都是去了,可是由于悦子一生病,菊五郎的“道成寺”就没有看成。今年四月菊五郎也来大阪了,演出的节目是《藤娘》,本来是非去看不可的,会不会又要错过机会呢?
幸子心里思忖着这类事情,车子在夙川大堤上奔驰,六甲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天际。
二十
病房据说在楼上,幸子一走进门口的洋灰地,奥畑和雪子听到汽车停止的声音,早就到楼下来迎了。
奥畑和幸子一见面,就使了个眼色说:“客套话免了吧,有紧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请进楼下里间那个屋子。
其实斋藤医生来出诊后刚走,奥畑送他出门时,他微微歪着头说:“病情确实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虽说还没有明确的征兆,可能是我过虑,不过从触诊觉察出患者的肝脏似乎有些肿大,说不定犯了肝脓肿。”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就是肝脏化脓病。热度升降得那么厉害,怕冷怕得发抖,看来不仅是赤痢,准是并发肝脓肿了。不过凭我一己之见,还难于作出结论,最好能请大阪大学的专家来会诊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问下去,他说:“这种病是肝脏感染了其他脓肿的细菌,大抵都是由于赤痢细菌的侵入。化脓的肿块如果只有一处还好治,要是多发性的,也就是肝脏内到处都是脓头子的话,那就相当麻烦了。脓和肠子粘连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办,如果是肋膜、气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没救了。”斋藤医生虽则没有明说,可是听他的口气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再说。”
幸子听完奥畑和雪子的轮流汇报,急急忙忙来到楼上。病室是一间六铺席的朝南屋子,屋外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房间是西式的。房子里虽说铺了地席,可是没有壁龛,连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垩,除了一边有壁橱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于屋子里的陈设,屋角有个三角橱,上面摆着类似西洋古董的烛台。烛台上粘满斑斓的蜡泪。还有两三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烂货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国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颜色都褪了。墙上只挂着小出楢重[187]一帧小小的玻璃画。屋子本来就很俗气,病人盖的那条厚实的羽绒被又特别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带有白格子大花纹,从阳台那边的双层玻璃拉门射进来的太阳光恰好照在整条被子上,光彩夺目,给人一种鲜花怒放的感觉。病人这时据说热度稍退,向右侧身躺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房门,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来。幸子先前听了阿春的报告,早已有了先入之见,深恐两人的眼光相接触时,最初那个冲击自己经受不了。可是毕竟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尽管病人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不过瘦得还不像私下想象的那样厉害。只是本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浅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变得格外大了。
除了上面的情况而外,还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长期不洗澡,全身腌臜固然不用说,身上似乎另有一种不洁的气味。说起来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结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妆掩饰过去,可是在这种身体病弱的时候,她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处处都勾画出一种阴暗的甚至可说是淫猥的阴影来。幸子的感受虽则并不那么明确,不过她觉得病人的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瘫放在床上的样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样憔悴,而是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里活像一个倒毙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这个年龄的女子要是长期卧病,本来会像十三四岁的少女那样动人怜悯地缩成一团,有时甚至显示出纯净圣洁的风貌。妙子却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时那种青春焕发的神态,暴露出她的实际年龄来了,不,莫如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种现代姑娘的风姿全然不见了,却表现出一种在娼楼饭馆当女招待的体态;而且那娼楼也不是什么高级娼楼,是私窝子之类的。姐妹中这个妹妹的气质本来就最糟,可是她身上毕竟还保留着一些大家闺秀的气派,尽管这样说,她那张松弛的脸上阴沉暗淡的肤色有点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肤色,使人联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肤。另一方面,对比她身上盖的那条华丽的羽绒被,病人的复杂的不健康就更加显眼了。提起这事来,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觉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种“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过澡以后,雪子决不在那个澡盆入浴。幸子穿过的衣服,即使是衬衫短裤,雪子都毫不在乎地借着穿,妙子的那类东西雪子绝对不借。妙子是否觉察到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仅已经看出了一些苗头,而且还记得雪子那样做,是在她风闻奥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后才开始的。说实话,幸子从来没有相信妙子当口头禅那样说的她和板仓、奥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际”,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问题。雪子虽则一声不响,可是她老早就对妙子表示无言的谴责和蔑视了。
“细姑娘,怎么样?听说你瘦得不成样子,我看没那么严重。”幸子尽量用往常那种口气说话。“今天拉了几次啦?”
“早晨到现在已经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无表情,可是清晰地低声回答。“……不过肚子只是绞痛,什么也拉不出。”
“这个病的特征就是这样,不就是所谓的里急后重吗?”
妙子“嗯”的应了一声说:“今后再也不吃青花鱼四喜饭了。”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今后再也不能吃青花鱼了。”幸子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说,“细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过斋藤医生说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为了慎重起见,他希望我们再找一位医生来和他商量着办事,所以我想请栉田大夫来给你看看。”
幸子突然说出这话,是因为考虑到妙子不知道自己病重,如果三个人背着她偷偷地商量什么以致刺激病人的神经,还莫如直接痛快地对她明讲。斋藤医生虽然提议请大阪大学的高明医生出诊,可是弄得不好怕会招致病人的疑心;所以莫如先把栉田医师请来,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幸子说话时,妙子一直把她那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投在她面前的草垫上听着。幸子于是催促说:“喂,细姑娘,这样行吗?”
“我不想让栉田大夫到这种地方来。”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坚决地说。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满了泪水。
“……要是让栉田大夫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实在难为情……”
护士很机灵,立起身来悄悄地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奥畑三人吃惊地望着病人脸颊上簌簌地淌着的眼泪。
“这样吧,这事让我慢慢地劝说细姑娘吧……”奥畑坐在幸子姐妹俩对面,中间隔着病人,他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面裹了一件青灰色的绸寝袍,一面狼狈不堪地说,一面向幸子这边投来诉苦般的一瞥。
“行啦,细姑娘,你不愿意就不请栉田。……这种事情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幸子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病人兴奋,所以这样安慰她。尽管如此,幸子觉得事情不好办了,为什么妙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奥畑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委,幸子却猜不出她的用意。
幸子那天是瞒着丈夫出来的,而且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所以她在病室里呆了个把小时,看到病人平静了下来,就决定暂时先回家。归途她打算从札场附近坐电车或者公共汽车,所以抄近路穿过那个“孟坡”步行到公路上。雪子送她到半路,叫阿春稍后一点跟随着,她和姐姐并肩走。
“其实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呢。”雪子报告她姐姐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半夜两点钟左右,我和护士两人睡在病室对面那间屋子里(夜里一般都是雪子和护士轮流在病室里守候,昨夜病人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十二点以后睡得很安稳,因此启哥儿说:‘今夜我来接替,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听了他的话,回到邻室睡下了。启哥儿大概和衣睡在病人身边的)。听到病室里有哼哼声,不知道是病人叫痛还是梦魇。尽管有启哥儿在陪床,我还是急忙起身去察看,当我刚把病室的门打开一半,就听到启哥儿接二连三地叫‘细姑娘、细姑娘’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细姑娘的一声‘米哥’。细姑娘只叫了一声,大概就从梦中惊醒了。不过她那一声确实是叫的‘米哥’。我估计细姑娘已经清醒,就悄悄关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睡觉。病室那边后来也声息全无,当时我认为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一放下心,几天来的疲劳便扑上身来,随后似睡非睡地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盹儿。四点钟后天刚亮,细姑娘的腹痛和拉痢又开始了,她痛苦得厉害,一个人侍候不了,启哥儿就来叫醒我。此后我一直没有睡。今天早晨我才想起,细姑娘那声‘米哥’准是叫板仓。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死者,才发魇叫喊了。说起来板仓正是去年五月死的,转眼快到他一周年死忌了。细姑娘因为他死得太惨,格外萦心,到现在每个月还要到冈山乡下去上坟,也就是这个缘故。恰恰就在板仓周年死忌的当口,她自己却害了重病,而且还躺倒在死者的情敌启哥儿家里,这怎么不叫她伤脑筋呢?细姑娘这个人城府很深,旁人不容易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些天来她准定没有忘掉板仓的惨死,所以才做了与此有关的梦。不过这完全是自己的猜想,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不管怎么说,细姑娘本人今天早晨肉体上痛苦得太厉害,已经顾不到精神上的苦痛了,等到肉体上的痛苦平息以后,她也颓唐困顿到了极点。至于启哥儿,比细姑娘更要面子,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不过,连我都这样想,启哥儿肯定不会淡然置之吧。”雪子又说。“刚才细姑娘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这当然完全是我的猜测,正由于细姑娘昨夜让板仓的亡灵魇了,她才顾虑到她是住在启哥儿家里。她大概在想只要住在启哥儿家里,自己这场病就好不了,只能一点点恶化下去,最后不免一死。所以她先前那句话并不是避忌栉田医师,而是表示她不愿住在这个地方,可能的话,她希望住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说不定她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还可以再仔细问问她,可是启哥儿对她寸步不离……”
“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如果给细姑娘换地方的话,你看蒲原医院怎么样?……要是去那里的话,只要把情况说明一下,我想他们那里准会接受的。”
“嗯,嗯……可是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吗?”
“这样办好了,只要他那里借给病房,我们可以请栉田大夫去出诊。”
蒲原医院在阪神御影町,是一家外科医院。那里的院长蒲原博士,读大学时就是船场的店铺和上本町的常客,和莳冈家的四姐妹从小熟识。那是因为当时被誉为高材生的蒲原拿不出学费,她们已故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经人介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后来蒲原留学德国以及回国后开办现在这个医院,她们的父亲都资助了一部分费用。蒲原这人是带有专家风度的外科医生,他在动手术方面有高度自信,正因为这样,他办的医院一下子兴隆起来,不到几年就全部还清了莳冈家给他的助学金。以后遇到莳冈家的家属以及船场店铺里的店员们去他那里求治,收费总是特别少,说什么也不肯多收。这自然是他在报答穷学生时代所受的恩情。原来他出生于上总的木更津,是一位关东人气质的热血汉,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讲义气、重感情的性格。所以要是把情况对他讲明,托他设法用某种名义给妙子安排一个床位,照他素常的脾气看,显然不至于拒绝。不过他那里是外科医院,治疗还必须麻烦栉田医师出诊。好在蒲原和栉田是同学,而且他们两个还是好朋友。
雪子送幸子到“孟坡”的南口,临分手时幸子嘱咐她这样几件事:“回家后我打算打电话给蒲原医师和栉田医师试试;病情既然那么严重,如果像斋藤医师说的那样,必须预防万一,不管病人自己愿意不愿意,再也不能让她呆在启哥儿家里了;在这段时间里不能麻痹大意,你必须马上强行说服斋藤医师赶快给病人打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如果你说服不了医生,得让启哥儿去和他交涉。”
幸子回家后,给蒲原医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对方果然马上应承了,还说:“准备了一个特别病房,请随时送来好了。”可是栉田医师的电话却不好打,因为他是大忙人,老打不通,后来挨家逐户把电话打到患者家里,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等到获得他的同意,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幸子本想把事情办得快些,可是为此必须分头洽商,再说贞之助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担心这件事,至少有必要把事情的经过对贞之助讲明,让他负担住院费用,打算明天上午把病人送进医院。所以这一决定直到七点多钟才通知西宫方面。阿春午夜十二点钟回到家里,传达了雪子的话,还谈到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关于病人的状况。幸子离开西宫不久,病人诉说怕冷,开始索索地发抖,体温一时升到四十度以上。到了晚上还有三十八度左右。至于林格氏针,奥畑出去打电话给斋藤医师,一再催促,才逼得对方同意试试。可是来到病家的不是往常那位年轻医师,而是那位老医师。他诊察过后,稍稍考虑了一下说:“还用不着打林格氏针。”吩咐护士停止打针准备,急急忙忙把注射器收进提包回去了。雪子看到这样的情况,越发觉得有换医生的必要,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一些后,她又对妙子提出无论如何还应该请栉田医师的主张,再次征求妙子的意见。可是还像预料中的那样,妙子没有讲什么理由,只说:“不愿意老卧病在这里,医院也行,甲麓庄公寓也行,想转移个地方。换了地方以后,就请栉田大夫来治疗。只是不愿意他到这里来。”因为奥畑守在她身边屏息听着,妙子说话有顾虑,不过大致就是上面那个意思。奥畑听到病人说这些话,心里非常焦急,再三劝她改变主意,他说:“细姑娘别这样说,住在我这里好了,何必那么多心呢。”可是病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管和雪子说话。终于急得奥畑满脸青筋,提高嗓门说:“细姑娘,你为什么讨厌我这个地方呢?”雪子面对这个情景,觉察到他们中间似乎闹了别扭,那根源很可能就是昨天夜里妙子的那句梦话。但是雪子不提那件事,她看到奥畑要对病人发作,就安慰他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不便把一个生病的妹妹长期放在您这里,芦屋的姐姐也是这个主张。”还给他解释蒲原医院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才勉强说服了奥畑。
二十一
第二天上午,妙子让八点钟开来的一辆救护车接走时,也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奥畑一再强调说:“细姑娘一直是我在照料,我有责任把她平安送进医院,所以务必让我陪同前去。”幸子和雪子轮番劝阻他说:“您讲得很有道理,不过今天的事您就交给我们好了。我们并不是从今以后不让您和细姑娘见面,可是您和细姑娘的关系还没有得到公认,病人似乎也很担心对外界的影响,所以请您暂时把细姑娘交给我们,自己先回避一下。病情如果有什么突然变化自然不用说,即使没有变化,只要您打电话来,我们会每天把病情告诉您的。”姐妹俩几乎是打躬作揖般地才把他说服。为了使他同意芦屋的电话得在上午打给幸子或阿春,不要直接打到医院里去,都累得她们满头是汗。幸子又对斋藤医师解释了情况,感谢他这一时期的劳累。斋藤医师很谅解,主动提出他自己护送病人去蒲原医院,负责把病人交给等候在那里的栉田医师。
雪子和斋藤医师陪同病人先去医院,幸子和阿春留下做善后工作。她们两人打扫了楼上那间当作病室用的六铺席的屋子,给护士和“老奶奶”每人一些小费,然后雇了一辆夙川的出租汽车,比病人的救护车迟一小时到达目的地。幸子每当亲人住院时总要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会不会一去不复返呢?这种不祥的预感她以前有过经验,深恐同样的心情今天又将袭来。车子开上公路时,只见沿途一片春光比昨天浓重许多,六甲的群山隐藏在深沉的云霞中,家家户户到处都开遍了白木兰和连翘花。要是在平时,这该是多么心旷神怡的景色,可是现在她却没法摆脱沉重的心情。因为她发现病人的样子昨天和今天大不一样。说实话,斋藤医师尽管说必须预防万一,可是直到昨天她还半信半疑,认为不见得会死,那不过是医生唬人罢了。可是照今天上午的样子看,说不定真有那种可能。幸子首先注意到病人今天的眼睛发直。虽说病人素常的表情也并不特别丰富,可是今天上午她面色呆滞,似乎全然失去了知觉,眼睛睁得特别大,直盯盯地凝视着空中的一个地方。那副样子,怎么说也像死期将临的人的脸相,叫人看了害怕。昨天病人还有精神流着眼泪讲话,可是今天她面对着奥畑和幸子姐妹在走廊里争执时,就像完全与己无关似的干瞪着她的两只眼睛。
蒲原院长在昨天的电话里说,给病人准备了特别病房。妙子却被送进一栋高价建造的纯日本式的单幢住宅。住宅和医院中间有走廊相通,本来是作为院长住宅盖造的。去年蒲原买到了住吉村观音林某实业家的私邸,离医院只有两里多路,他迁居到那里去以后,这所住宅就充当他平时休息的地方。这次作为超级特别病房收留妙子,是因为这里符合隔离的要求。病房设在原先当作会客室带回廊的那间八铺席和四铺席半相衔接的屋子里。为了方便陪床的人,连厨房和浴室都让任意使用。幸子昨天向护士会申请派遣去年护理悦子生猩红热的那位水户姐,机会凑巧,护士会作出安排,水户姐今天上午就来了。可是那位大红人栉田医师却还是老作风,尽管幸子和他约定了时间,幸子到达医院后还不见他到来。打电话到处打听,又催促了两三次,真是费尽了周折。这中间斋藤大夫尽管不时看他的手表,可一点也没有露出厌倦的神色,老老实实地一直等到栉田医师来接手以后才回去。两位医生用德语交谈的内容,旁人没法探知其究竟。栉田诊断的结果和斋藤完全不一样,他认为肝脏并不肿大,所以决不是什么肝脓肿,至于体温的升降和怕冷发抖,那是恶性赤痢可能发生的症状,不是什么反常的现象,大体上病情还是向好的方面发展的,只是患者十分衰弱。他当场就吩咐水户姐注射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随后再注射偶氮磺胺。他临走时还若无其事地说:“明天我再来,您用不着那么担心。”可是幸子到底不放心,一直送他到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大夫,真的不妨事吗?”他很有把握地连声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幸子再问:“不用请大阪大学的医师来会诊了吧?”“那是斋藤君提出来的,他也有些过分小心谨慎了。如果有这种必要,我会对您讲的,目前您只管交给我就行啦。”“在我们外行人看起来,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今天连面相都变了……患者那副面孔不是和死期将临的人相像吗?”“这是您的过虑。一旦身体衰弱,谁都是这个样子。”栉田医师根本不理会幸子那一套。
幸子送走栉田医师后,自己也想回一次家,她先和蒲原医师打过招呼,然后回到芦屋。贞之助、悦子和阿春都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西式会客室里出神,不由得又转念到那不祥的事情上。对幸子来说,常年给她们姐妹几个看病的栉田医师既然那样讲,而且他的诊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照说就应该相信他的话。和斋藤医师的意见比较起来,她宁愿尊重栉田医师的意见,巴不得他的诊断是对的。可是唯独这次她看到病人今天上午的气色,似乎只有同胞骨肉才会有那样一种预感。因此她觉得现在不妨先根据她的预感把情况通知她大姐一下,正是为了写这样一封麻烦的信她才回来的。这封信得把妙子被逐离家庭,直到最近得知她生病不得不接她回来的经过都写出来,而且执笔时还得对情节多少加以润饰,这工作足足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因此她有点儿懒于执笔。直到午饭过后,她好容易才躲上楼去关起门来写信。姐妹四个里数幸子的字写得最漂亮,她善于写“假名”,文才又好,写封信根本不算一回事,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要打草稿。她爱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字迹丰腴硕大,一笔不苟。可是今天却不像往常那样一挥而就了,改动了两三遍才写出下面这样一封信。
大姐尊前:
许久没有问候,今年的好季节又到来了。六甲山每天云蒸霞蔚,大阪、神户之间现在正是最美好的时节。每年一到这时候,家里我总呆不住。
好长时间没有给您写信,你们都好吗?我们这里全家粗安。
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本来懒得动笔,可是还得告诉你。细姑娘害了恶性痢疾,目前病情非常严重。
关于细姑娘的事,以前我们曾经通过信,尽管觉得她可怜,还是让她离开我这里,从此以后不许她再来,这事上次已经报告你了。不过细姑娘并没有像我们猜想的那样和启哥儿同居,她在本山村甲麓庄公寓过着独身生活,这在当时也告诉过你了。以后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我们虽然挂念她,但也没有去过问这件事,她也没有来过信。只有阿春偷偷地去看过她几次,据说她现在还住在那个公寓里,尽管私下和启哥儿有来往,不过从来没有住到他家去过。听到这些消息后,我们也多少放心一些。不料上个月月底启哥儿突然给阿春打来电话,说细姑娘病了。真糟糕,她是在启哥儿家玩的时候发病的,不能让她走动,只能让她睡在那里。最初连什么病都不清楚,总以为没有什么了不得,因此就没有理会这件事,后来才渐渐弄清楚她害的是赤痢。不过既然已经和她断绝关系,她又病倒在启哥儿家里,究竟应该不应该接她回来,我们拿不定主意。可是阿春却很担心,她说赤痢还是恶性的,医生是附近请来的,不十分可靠,治疗很不周到。病人发高烧又拉肚子,每天痛苦得厉害,身体非常衰弱,瘦得像另外一个人了。尽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还是没有理睬。可是雪子妹妹瞒着我赶去照料她,住在她那里。这样一来,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去到那里一看,简直大吃一惊。据医生说,可能并发了肝脓肿,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没救了,他一个人没把握,要求请一位专家来会诊。细姑娘见到我,只管哭鼻子,说什么也不愿住在启家,要求另外给她换个地方,听她的口气,似乎不愿死在启哥儿家。雪子妹妹猜想细姑娘也许因为板仓摄影师的周年死忌快要到来,怕他的幽灵作祟。据说细姑娘最近曾经梦魇到板仓了。这事也许是可能的。还有细姑娘可能考虑到她如果死在启哥儿家,大姐和我们这些人都要为难。总之,一向逞强的细姑娘居然变得这样怯弱,真是不寻常的事。她的面容从昨天起呈现出一副死相,眼睛发直,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动不动,看了使人毛骨悚然。因此我觉得应该体谅病人的心情,决定马上把她接出来,禁止启哥儿再和她来往,今天已经用救护车送她到蒲原医院去了。因为有隔离病房的医院都住满了人,只能和蒲原大夫说明原因,对外不公开地送她去那里住了院。现在给细姑娘治病的是栉田医生,这个人大姐也认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这次的处置实在是万不得已,姐夫姑且不提,我想姐姐是会谅解的。贞之助也觉得这次是事出无奈,暗地里也在为此担心,不过到现在他自己还没有去看过病人。可是事情也许不至于发展到那个地步,万一病危的话,我再给您打电报。请您也做好思想准备,不要以为完全没有那种可能性。不过栉田大夫认为细姑娘的病不像是肝脓肿,目前的病状还不太危险,大体上是可望痊愈的。但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唯独这次栉田大夫的诊断可能错了,无论从细姑娘的病状来看,还是从她的脸相上看,都禁不住叫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姑且先把至今为止的情况向您汇报。我马上还要去医院。由于出了这个乱子,别的事情都放下了。雪子妹妹更比我辛苦,为了护理病人,她这阵子几乎整夜都不睡觉,这种时候真是全靠有了她啊!
就写到这里吧,下次再给您信。
妹幸子上
四月四日
虽然她担心可能会吓坏单纯善良的姐姐,不过为了尽可能唤起姐姐对妙子的怜悯,结果还是有意对病情作了几分夸大。尽管如此,所写的基本上还是她自己的真实感受,并没弄虚作假。她写完这封信,趁悦子还没回家,马上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里去了。
二十二
病人住进医院两三天后,眼看一点点好起来了。说也奇怪,那天病人那种可怕的死相仅仅是一天的现象,入院第二天,露在病人脸上的不祥的阴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幸子仿佛从一个离奇的噩梦中醒来似的,不由得想起了前几天栉田医师那句强有力的话:“不妨事,不妨事”,再次佩服他诊断的正确。此外她也想到东京的大姐看了她的信,不知会怎样焦虑,于是赶快再给她寄去了第二封信。姐姐看到这第二封信大概非常高兴吧,她一反向来那种慢条斯理的作风,只隔了一天就寄来下面那样一封快信。
幸子妹妹左右:
前几天拜读了你那封完全出乎意外的来信,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在为这件事伤脑筋,连信都没有复。刚才接到你的第二封来信,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的放心了。妙子本人自然高兴,对我们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
其实现在可以对你讲了,前几天看到你第一封来信时,我总以为细姑娘多半没救了。她这个人历来为所欲为,叫人为她操碎了心。这番生病不妨说是咎由自取。说来虽然可怜,可是现在她即使死了,也无可奈何。不过她如果真的死了,那么谁去收她的尸呢?又从哪儿出殡呢?你姐夫恐怕不愿干这种事。要是从你那里出殡,就更加不合情理。那么难道能从蒲原医院出殡吗?决不能这样办吧。我一想到这些就痛心。……想想细姑娘这个人不知要把我们连累到何等地步。
幸而她的病好了起来,我们总算得救了。这也是全靠幸子妹妹和雪子妹妹尽心竭力护理的结果。细姑娘本人能明白两个姐姐的苦心吗?要是她能明白的话,会不会趁此机会了结她和启哥儿的关系,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呢?能这样就好了。
我知道蒲原大夫和栉田大夫这次帮了大忙,无奈不能以我的名义向他们致谢,请你体谅你姐姐的苦衷。
鹤子
四月六日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当天,为了让雪子看信,特地跑了一趟医院。
“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你就在这里看吧。”幸子离开医院时,趁雪子送她出病房的机会,从手提包里悄悄取出那封信,让雪子站在门口看。
雪子看完信,只漏出一句“宛然一大姐”,就回病房去了。也不知道她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幸子对于那封信没有多大好感。说得直率点,大姐这封信无意之间暴露出她对妙子已经毫无手足之情,她所汲汲希求的莫如说只是如何能使她一家不遭受妙子惹起的灾祸的连累。这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这样说来,妙子也怪可怜的。不错,这次的病固然不妨说是她“咎由自取”,只是这个妹妹从少女时代起就甘愿过那种波澜重叠的生活,一度几乎被洪水淹死,以后她不惜抛弃名誉地位而热恋的对象又害病死去,的确,只有她一人经历了她那些太平无事的姐姐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许多灾难,也可以说她至今已经吃尽了苦头。幸子想到如果是自己或者雪子,这样的苦难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越想越觉得这个妹妹的冒险生涯值得自己佩服。可是大姐接到她第一次报告时的那副狼狈的光景,以及收到她第二次报告后一下子心安理得的样子都跃现在她眼前,不禁觉得这样一位姐姐可笑得很。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奥畑打电话到芦屋,幸子把病人从今晨起迅速好转以及栉田大夫的诊断情况详细地对他讲了,还告诉他已经看到了康复的曙光。以后的两三天里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幸子从午后守到三点钟离开医院回家了,那时雪子和水户姐守在病人枕边,阿春在套间里用电炉熬米汤,这栋日本式住宅的看门老头儿来通报说:“有位像是府上的人来了,他没有说姓名,可能是府上的老爷来了。”“哎呀,难道是贞之助姐夫吗?我想他不会来呀。”雪子说着看了一眼阿春。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皮鞋声,从胡枝子篱笆那边突然出现一个身穿漂亮的绛紫色双排纽扣上衣,鼻子上架了一副深色金丝边眼镜(不是视力差,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漂亮而时常戴的有色眼镜),手里拄了一根白蜡木手杖的人。这幢日本式房子和医院各自有个大门,可是这情况初来的人不知道,都得从医院大门央人带路。不知奥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门的。他找到这里,趁老头儿通报的当儿,未经允许就从门口来到院子里(后来才知道奥畑一见到老头儿就问:“莳冈妙子的病房是这里吗?”老头儿两次动问他的姓名,他不讲,只回答:“你说是我,对方就知道了。”最初阿春非常奇怪他怎么会发觉这栋单幢房子是妙子的病房,怎么知道从门口穿过院子到达病房的途径。他大概不是向人打听的,而是自己耐心察访的。自从出了板仓那件事情以后,他在侦察妙子的行动上抱有极大兴趣。这次妙子住院,大概他也经常在医院四周来回察看)。这个院子沿着回廊从东向南成一直角延伸,奥畑披拂着盛开的珍珠梅来到里间那个八铺席外的走廊,从那里正好看到屋子里病人的脸。奥畑的手伸进稍稍开着的玻璃拉门,把它打开,取下他那有色眼镜,笑嘻嘻地对妙子说:“正好有事来到附近。”水户姐看到一个不相识的男人闯了进来,吃了一惊。雪子那时正在喝红茶看报,为了安抚水户姐,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回廊上招呼奥畑,看到奥畑手足无措地站在踏脚石上,她连忙从屋子里取出一个坐垫放在回廊上,请他坐下,目的是不让他走进屋子。奥畑似乎想和雪子攀谈,雪子却随即避进套间,取下阿春炖在电炉上熬米汤的砂锅,换上水壶。等水开后沏上茶。她本想让阿春送茶给奥畑,又觉得善于应酬的阿春要是让奥畑抓住就很麻烦,于是她对阿春说:“春倌,你回去吧,留下的事情我来做。”说完她亲自把茶端了出去,马上又躲进了套间。
这天是个阴沉温暖的养花天,病房的拉门敞开着,病人看到奥畑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坐在回廊上,可是依然用毫无表情的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客人。奥畑看到雪子躲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烟灰渐渐多起来,他想把烟灰扔在地上,又迟疑莫决地只管向病房中张望,漫无目的地说:“对不起,有烟灰缸吗?”水户姐机灵,把手边的红茶杯的托盘给他送了去。
“细姑娘,看上去你好得多了。”奥畑边说边把一条腿直挺挺地伸到门限上,脚后跟压着敞开的玻璃拉门的门框,仿佛要让妙子充分看到他那新买的皮鞋似的。“今天我才敢说,细姑娘前一阵真险呀。”
“嗯,这个我知道。”妙子回答的声音有点气力了。“差点儿就去见阎王啰。”
“什么时候能离开病床呢?今年的赏樱花大概完蛋了吧。”
“赏樱花还在其次,我倒想看看菊五郎。”
“有那份精神就没事了。”奥畑又望着水户姐的脸说,“怎么样,这个月里能下床走动吗?”
“怎么说呢……”水户姐只应了一声,没再理他。
“昨天晚上我和菊五郎在坂口楼同席了。”
“是谁请菊五郎的?”
“是柴本君请的客。”
“那个人专门捧菊五郎六世。”
“前些日子柴本就说要请菊五郎六世吃饭,让我作陪,可是菊五郎六世这家伙架子真大呀。”
奥畑这个人生性急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耐性钻研一件事。平常最多看看电影,很少看戏,因为嫌戏沉闷,可是他却爱结交演员。以前他手头宽裕时,经常请那些人去歌楼舞榭打茶围吃馆子,所以和水谷八重子、夏川静江、花柳章太郎那些人都搞得很熟。每当那些人来大阪时,他难得在台下看演出,老爱到后台去访问他们。对于菊五郎六世,他也并非爱好他的技艺,而是无缘无故地想结识名角儿,所以他总想请人家给他介绍一下。
由于妙子问长问短地问个不停,奥畑就洋洋得意地给她讲述昨晚坂口楼酒席上的许多情况,还模仿菊五郎六世说话的腔调和开玩笑的样子给她看,大概他就是为了在病人面前表白这件事而来看她的。伴同雪子守在套间里的阿春最爱听那类事情,尽管雪子一再催她快快回家,她每次口头上“是、是”地答应,暗地里还是竖起耳朵在听着。直到雪子再一次催她说:“春倌,已经五点钟了。”她才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她一般都是每天下午来到医院,帮忙做饭洗衣服,到吃晚饭的时候回芦屋。回家的路上阿春心里思忖着:奥畑少爷那样胡扯,要扯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他本来不该到医院里来,要是太太知道了这事,会大吃一惊吧。如果他不适可而止地回去,雪子姑娘怎么办呢?“原来说好不能这样的,请你走吧”,这种话雪子姑娘怎么也说不出口吧。……阿春想着想着,已经走到新国道的柳川车站。她正打算像往常那样在这里乘电车,只见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神户那边开来,里面的司机她认识是芦屋川的。站在马路这边的阿春向他喊道:“回芦屋川吗,让我搭个车吧。”把车子叫到她身边,还让人家特地绕道把她送到家门拐角处。她喘着气走进厨房,看见阿秋在烙鸡蛋饼,开口就问:“太太在哪里?老爷还没回家吧?真糟糕,奥畑少爷到医院里去了。”她边走边煞有介事地说。从过道张望那间西式会客室,发现正好幸子一人躺在长沙发上,她走上前去轻声说:“太太,奥畑少爷刚才去医院啦。”
“什么?”幸子坐起身,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阿春小题大做的口气叫她吃了一惊。
“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先刻太太一回家,他马上就来了。”
“现在还在那里吗?”
“直到我离开医院时他还在。”
“他有什么事没有?”
“他说他在附近有点事情,顺便去探望细姑娘的。他不等传达,冷不防从院子里闯了进去。……雪子姑娘躲进套间,他在和细姑娘聊天。”
“细姑娘没发火吗?”
“没有,似乎还很高兴和他攀谈……”
幸子暂时让阿春留在会客室,她自己去丈夫书斋里给雪子打电话(雪子讨厌打电话,最初让水户姐代她接,幸子对水户姐说:“对不起,请你叫雪子妹妹来接吧。”雪子这才勉强亲自来接电话)。一问起来,才知奥畑还没有离开医院。雪子告诉她:“最初他坐在走廊上,后来天渐渐地黑下来而且又寒冷,他未经邀请擅自走进屋子里,关上玻璃拉门,坐在病人床头谈个没完没了。不知道细姑娘又是什么道理,竟然毫无倦容地和他扯着。我只得躲到套间里去,可是又不能一直这样,就走进病房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聊天。为了打发他回去,先前就给他换上一次茶,天黑也没给他打开电灯,尽管我施尽各种手段,他却视若无睹地只管闲扯下去。”幸子就说:“那个人就是有这种厚颜无耻的特点,要是你不说他,今后他说不定经常要来。如果他再赖着不走的话,让我去医院吧。”雪子说:“已经是晚饭时候了,他也知道二姐在给我打电话,大概他不久就会回去的吧,你这时也不用特地来一趟了。”幸子顾虑到丈夫快要回来,又怕悦子纠缠不休地问她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所以就对雪子说:“好吧,那就听凭你办吧,你得婉言打发他回去呀。”电话虽然挂了,可是她知道雪子决不会对奥畑说什么的。所以她一个晚上始终惦念着后来的情况不知怎么样,直到很晚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十一点钟左右,她正要跟随丈夫上楼就寝,阿春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凑近她耳朵说:“从那以后,听说又过了一小时才回去的。”
“你打电话问了吗?”
“是的,刚才我去打公用电话了。”
二十三
第二天幸子去医院里一问,才知道昨天晚上奥畑后来又在那里泡了许久而不想回去,雪子再次躲进套间,一直没有露面。可是屋子里真的渐渐地黑了下来,没办法才开了电灯。又因为病人的晚饭时间已过,就让水户姐把米汤送进病房。奥畑依然无动于衷地问病人有没有食欲;什么时候才能喝粥;甚至说他自己也饿了,能不能为他从外面叫点什么东西来吃吃;这一带地方哪家馆子的菜最可口。弄到后来连水户姐也逃进套间,病房里只留下他和病人两个人。后来他大概真的饿了,于是对着套间说:“我这就告辞,打搅了半天,很对不起。”然后又从回廊走下院子回去了。就在他向套间里的人告辞时,雪子只探头和他招呼了一下,故意没有出来送他。他在医院里大概泡了两小时——从四点到六点。不过雪子不明白细姑娘到底为什么不愿说“请你回去吧”这样一句话,要是她肯这样说,不就好了吗?那样一个人突然闯进院子,神气十足地夸夸其谈(雪子早就讲过,二姐在场不在场,奥畑的态度大不一样,昨天他尤其肆无忌惮),连水户姐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处境有多为难。细姑娘是有资格叫他回去的,而且她不是应该催他回去吗?以上这些情况都是雪子背地里对幸子诉说的,她不敢当面埋怨妙子。
幸子想到照这个样子奥畑两三天内有可能再来,觉得有必要趁现在主动去找他,请他今后不要再到医院里来。要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应该去他家知会一下。因为上个月月底斋藤医师的出诊费大概是奥畑支付的,妙子呆在他家十天的药费以及看护人员的一切费用也给他添了许多麻烦。细算起来,接送医生的汽车费、司机的小费以及每天买冰的钱,他也垫付了不少。这些情义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清偿。现在即使送钱给他,他也不见得肯收。……可是斋藤医师那笔治疗费至少得让他收下,其余部分只能送东西了。幸子估计不出到底花了人家多少钱,应该买些什么东西送给人家,于是她问妙子:“细姑娘,到底送什么东西好呢?”妙子回答说:“这类事情我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管了。这次的费用无论是奥畑垫付的那部分或者住院那部分都应该由我支付,不过因为我躺在病床上不能提取存款,暂时只能由启哥儿和二姐给垫着,等我病愈起床后,全部都要偿还,请二姐不用操那份心了。”可是当她背着妙子征求雪子的意见时,雪子说:“尽管细姑娘那样说,可是将近半年的公寓生活,她的存款多半也已经让她花光了。她嘴巴上尽管说得漂亮,钱恐怕是还不出了。无论是钱或者礼物,我看早日还清为妙。”她还附带说:“说不定二姐现在还把启哥儿当成大财主,可是前一阵我住在他家时,从各方面发现他家经济情况意外拮据。比如饭菜俭朴得叫人吃惊,晚餐桌上除了一个汤以外,就只有一盆大杂烩,不论是启哥儿、护士还是我都吃同样的东西。阿春有时看不惯,往往从西宫市场上买了些炸鱼虾、鱼糕以及红烧牛肉罐头等带回来,这种时候启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又如给斋藤医师的汽车司机的小费,一般都是我留心着给的,弄到后来,几乎总是由我付小费而启哥儿只装不知道。不过启哥儿是个男人,对于这类小事情不妨装作漫不经心,可是对于那位管家老妈妈我觉得必须提高警惕。那个人对启哥儿忠心耿耿,性格也温和,侍候细姑娘也非常亲切,可是另一方面家里的一切开支都由她一把抓,一分两分钱的东西都管得很紧,不让浪费。据我看来,那位老妈妈表面上非常和蔼可亲,内心里对我们一家、特别是对细姑娘没有什么好感。并不是她对我有什么不敬的表示,而是我有这样的直觉罢了。如果你想更详细地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可以去问阿春,因为她和那位老妈妈经常打交道,你去问她,一定会知道某些情况的。由于有那样一位老妈妈在他家里,所以就更不要欠他一个钱。”
幸子听雪子这样一讲,渐渐地不放心了。她一回家就把阿春叫了来问道:“奥畑家那个老妈妈是用什么眼光看我们的?你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没有?要是听到什么,你都说出来吧。”阿春翻着白眼,表情非常严肃地思忖着,叮问道:“讲出来不妨事吗?”然后提心吊胆地说出了下面这样的事。
“其实,这件事最初就觉得应该报告太太,”阿春先来个开场白。她上个月下旬在奥畑家出出进进的时候,已经和那个老妈妈混得很熟。不过当妙子病倒在她家时,她们两人事情都很多,没工夫好好谈话。直到妙子住院后的第二天上午,阿春去她家收拾剩下的零星东西时,奥畑正好不在,屋子里只有老妈妈一人,她劝阿春喝杯茶再走,阿春就留下和她攀谈了好一会儿。那时老妈妈一再称赞幸子和雪子说:“你家细姑娘有两个好姐姐,多福气呀。我家的小主人就相反,他本人自然也有缺点,可是老夫人去世后,他的兄弟抛弃了他。这样一来,社会上的人都不再和他来往,实在太可怜了。现在只能靠你家的细姑娘一个人了。但愿细姑娘肯做他的太太就好了。千万请你也出把力促成这桩姻缘吧。”她含着眼泪恳求阿春。接着她又像难以启齿地说:“这十年来,小主人为了细姑娘不惜牺牲一切。”后来她非常婉转地透露了奥畑被他长兄驱逐,禁止其出入家门,原因就在妙子身上。老妈妈的谈话中最使阿春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妙子的生活费用大部分依靠奥畑的接济,特别是去年秋天她住进甲麓庄公寓直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一清早——也就是说早餐以前——就来到奥畑家里,三顿饭都在西宫吃,直到深夜只是为了睡觉才回公寓。所以尽管说是独自开伙仓,实际无异于奥畑家的食客,甚至连她的脏衣服都拿到奥畑家让老妈妈洗,或者为她送到洗衣店去洗。他们两人在外面的各种娱乐费用,不知道究竟由谁负担,可是奥畑钱包里经常存放着的一两百块钱,只要和妙子出去一趟回家,一个晚上就变得空空的了。由此看来,游乐费大概是他请的客。至于妙子每个月从自己的存款中所用去的钱,至多不过支付甲麓庄那点儿房租罢了。尽管她这样说,阿春总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老妈妈因此从屋子里取出一年来的各种账单和收据说:“因为讲到这方面的事情,顺便让你看看。”她还根据这些单据说明妙子在她家寄食以来每月的开支和以前的开支相差多么悬殊。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煤气费、电费、汽车费以至蔬菜店、鱼店等等一应开支,从去年十一月份以后突然急剧增长,由此可以想象妙子在她家是怎样挥霍无度的了。不仅如此,翻开百货店、化妆品店和服饰品店的账单一看,妙子买的东西占了一大半。阿春无意中发现其中有去年十二月妙子在神户东亚路的隆兴妇女西服店定制的驼绒大衣,以及今年三月份在同一商店定制的天鹅绒晚礼服的账单。驼绒料子底面织出两种颜色,面子是茶褐色,里子是非常艳丽的红颜色,那料子既轻软又厚实。当时妙子得意地在两个姐姐和阿春面前夸耀说:“这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只得变卖了两三件自己再也不能穿的花花绿绿的和服才付了那笔账。”阿春还记得那时妙子已经脱离芦屋过着独立生活,怎么可以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现在看到账单才知道实际上是奥畑为她定做的,那就想得通了。
老妈妈说:“讲这些给你听,决不是想说细姑娘的坏话,只是想告诉你我家小主人为了讨好细姑娘,是怎样尽心竭力罢了。说来惭愧,小主人虽则是奥畑家的少爷,可是他排行第三,没有资格随随便便花钱。家老夫人在世的时候,还有点办法,可是现在来路完全断绝,去年他被驱逐时,从长房老爷(长兄)手里拿到的那点儿赡养费就是他唯一的财源,那笔老本坐吃山空,勉强维持到今天。为了讨好细姑娘,小主人有了今天不顾明天那样的乱花钱,那点儿赡养费也花不多久了。小主人也许还以为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自有办法,既然这样就该回心转意重新做人,不这样做,就不能获得亲戚们的同情。我也为这事担心,劝他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闲荡,得赶快去找工作做,即使一月百把块钱的工资也不妨。可是他一心扑在细姑娘身上,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我这才想到除非细姑娘能做他的太太,否则就没法使他走上正路。这件事本来是十年前的悬案,当时家老夫人不同意,我也不赞成,可是现在想起来,这桩亲事毕竟还是应承了好,如果那时应承下来,小主人也不致走错路,这时就会有个幸福的家庭,认认真真地工作了。”她又说:“还有老家的老爷不知为什么对细姑娘那么看不入眼,到现在还不愿小主人和细姑娘结婚。不过现在反正已经断绝了兄弟关系,用不着再有什么顾虑,干脆结婚算了,不见得老家的老爷会永远反对到底,说不定反倒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实际上现在的难关不在于老家的反对,毋宁说是在细姑娘这方面。为什么呢?因为据我看来,细姑娘现在完全变了心,她似乎再也不打算和小主人结婚了。”
“我这样说,仿佛又在责备细姑娘似的,其实决不是这个意思。”老妈妈三番四次辩白着说下去。“莳冈先生府上是怎样看待我们小主人的呢?他是个不谙世情的公子哥儿,论缺点可以抓一大把。可是他对细姑娘的纯真感情到今天始终没有改变,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他十七八岁时就在妓院厮混,品行不端,和细姑娘分隔的那段时间里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这是由于心爱的人不能厮守在一起,因而自暴自弃的。他那种心情照说应该获得体谅。可是比起我家的小主人来,细姑娘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姐,主意打得也坚定,还有一手别的女子模仿不了的绝技,对于我家小主人那种没志气的人也许已经失望,这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想到他们十年来非同一般的交情,总希望细姑娘能稍稍可怜一下我家小主人对她的死心眼儿,不要轻易地把他抛掉。再说细姑娘如果怎么样也不愿嫁小主人的话,米吉事件的当时就该干脆拒绝,小主人也许就死了他那条心。可是那时细姑娘态度暧昧,和米吉像要结婚又不结婚,对小主人像有爱情又没有爱情,因此我家小主人就被拖累了。米吉死后直到今天,细姑娘还是同样的态度,既不拒绝,又不公然同居,原因究竟在哪里呢?那样的话,不是没法叫人不说细姑娘只想在经济上利用小主人吗?”
老妈妈这些话阿春有点儿理解不了,她就说:“您是这么说,可是关于板仓老板那件事我们听到的是细姑娘本想和他结婚,由于你家小主人从中作梗,所以未能如愿以偿。还有一层,就是她要等待雪子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之后再结婚。”老妈妈马上就说:“雪子姑娘的亲事不用说,自然该等待,可是要说我家小主人从中作梗,那是可笑的。即使在那个时候,细姑娘还瞒着我家小主人和米吉约会,另一面又瞒着米吉和我家小主人约会,而且始终是细姑娘打电话给小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总之,细姑娘巧妙地操纵着他们两个人。她本心也许喜欢米吉,可是由于某种需要却尽可能长期和小主人保持着关系,我是这样想的。”她只是没有说妙子那时已经出于贪财的目的在勾引奥畑而已。阿春就说:“不过,老妈妈你也知道细姑娘那时还在做布娃娃,那方面的收入完全可以维持生活,而且还有存款,没有‘必要’仰赖你们小主人。”老妈妈说:“细姑娘自然那样讲,你和你家太太以及雪子姑娘大概都信以为真了。可是只要思索一下就会明白,尽管细姑娘在做布娃娃,仅凭她一双手而且还是小姐们半供娱乐的业余工作挣来的那点儿收入,在衣食住各方面那样穷奢极侈并且还有储蓄,这样的事情真能做到吗?听说细姑娘有一个漂亮的工作室,甚至还有西洋人的徒弟,还让米吉把她的作品拍成照片,宣传得有声有色,所以府上各位都偏袒着细姑娘,过高估计了她的实力,这也是很自然的。可是我估计她挣不到那么多的钱,至于她的储蓄,因为没有见到她的存折,所以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有存款,大概也很有限吧。假如不是这样,存款很多,那么说不定她是为了积攒钱财从我家小主人那里勒索去的。”老妈妈甚至说:“依我看,指使细姑娘干出这一手的,说不定就是米吉捣的鬼。米吉只巴望细姑娘尽量获得我家小主人的资助,越是那样他的负担越轻,所以他尽管知道细姑娘暗地里在和小主人约会,却开一眼闭一眼只装作没看见。”
阿春听到的件件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她不由得多少给妙子辩护几句。可是老妈妈掌握着真凭实据,只要阿春一开口,她就举出许多具体例子驳倒阿春。有些例子由于情节过于严重,阿春实在没有勇气如实对幸子汇报,只说:“全是些太不成体统的事情,没法讲出来。”这里只把她泄露的一两桩事情记述一下。妙子手里有几颗宝石,那几颗宝石是什么样的宝石,老妈妈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从中日战争开始以后,人们都回避戴戒指,妙子就把那些宝石藏在宝石匣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她不带到公寓去,托幸子为她保管着)。那是因为那些宝石都是奥畑商店里的商品,奥畑偷偷拿出来给妙子的。每次事情被发觉,总是家老夫人出面给儿子擦屁股,这样的事老妈妈亲眼看到多次。据她说,奥畑有时直接把宝石给细姑娘,有时换成钱给她。有时妙子私下拿到别处去变卖的宝石,又辗转回到奥畑商店。不过,奥畑从他哥哥店里偷出来的商品并没有全部给妙子,他自己也变卖了一部分零花了。但是老妈妈认为其中大部分确实交给了妙子。妙子不仅知情而收下,有时还死乞白赖地指定要某个戒指(戒指以外当然还有手表、别针以及项链那些东西)。总之,老妈妈在他家做了几十年奶妈,把奥畑从婴儿奶到大,他们家里的事情连细节她都很清楚,要像这样一一举例说明的话,那就没个完了。可是正如老妈妈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是憎恨妙子,只是为了证明奥畑是怎样为细姑娘献身而已。“府上各位不明白真实情况,把我家小主人看得很坏,反对他和细姑娘结婚,所以我才把这些情况讲给你听的。如果诸位能考虑一下我家小主人被家庭驱逐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想府上的人该不至于再说不许他们结婚了吧。”她还说:“对细姑娘我不能说长道短,既然我家小主人对她那样倾心,那么对我来说也是一位该尊重的人。因此我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劝细姑娘回心转意,和我家小主人结合。听说细姑娘近来又有了相好的,因此她似乎更加想甩掉我家小主人,要是果真有这事,说不定她是看到我家小主人钱快花光了,才准备抛弃他的吧。”
老妈妈的话越来越出乎意外,阿春吃了一惊,说:“我今天第一次听到细姑娘‘又有了相好’,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老妈妈说:“我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可是最近我家小主人和细姑娘争风吃醋时,我经常听到小主人嘴里漏出‘三好’这个名字,而且对他很不满。那个人似乎是神户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只是老听到小主人说什么‘酒吧领班’啦,‘那个酒吧领班’这类话,‘酒吧领班’究竟是什么呀?”阿春说她估计那个三好大概在神户一家酒店当酒吧领班,除此以外老妈妈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阿春也没有寻根究底。不过谈到这件事情以后,阿春又从老妈妈那里得知妙子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平常妙子在幸子等人面前至多只喝一两合,可是据老妈妈说她在西宫奥畑家喝酒时,日本酒能喝七八合,三角瓶的威士忌她可以满不在乎地喝掉三分之一瓶,酒量洪大,很少出乖露丑。可是有时不知在哪里喝得烂醉如泥,由奥畑搀扶着回来,不过最近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二十四
阿春的话,不用说,幸子是费了极大的耐性才听到这个地方的。在阿春说话时,幸子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许多次,有时一下子想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想举手制止她:“春倌,别讲啦!”而且如果再问下去,这种叫人脸红的事还会有很多。
“行啦,你去那边吧。”谈话好容易告一段落时,她把阿春撵出屋子,趁势伏在桌子上等候受冲击的心情平静下来。
……果真是这样吗!……平常所担心的毕竟是真的吗!……谁都是袒护自己人的,在老妈妈眼睛里,启哥儿自然是个纯洁的青年,可是实际上他对细姑娘决不是那么真心爱护的。自己的丈夫和细姑娘对他的观察大致是对的,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轻薄儿。但是不能因此就推翻老妈妈说细姑娘是吸血鬼的指责。正如老妈妈过高评价启哥儿那样,我们对细姑娘在许多方面也评价过高了。……幸子每常看到妙子手上戴了光耀炫目的宝石戒指时,不禁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疑念。……可是妙子总夸称俨然是凭自己的劳动买来的,看到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怀疑她的念头顿时消失了。再说妙子当时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室,正在做着布娃娃。她那些标价很高的作品还很畅销,这是幸子亲眼看到的。举办个人展览会的时候,幸子还去帮着核对账目和计算,所以势必相信她说的话。以后妙子渐渐地不搞布娃娃转而做西服,做布娃娃的收入自然没有了。可是她还为准备出国以及开办西服店储蓄了一笔钱,据她说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幸子看出她坐吃山空,担心她把那点儿存款花光,因此为了让她挣几个零用钱而叫她给悦子缝衣服,还给她介绍邻居熟人家里的西服订货,有了这方面的收入,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了。所以尽管幸子有时怀疑妙子的生活内情,但总是由于想到这些理由而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念。……同胞姐妹的力量都不借助,别人的支援就更不愿依靠,妙子说要凭自己的本领赤手空拳打天下,幸子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这难道不是偏听偏信吗?……而且妙子始终在指责批评奥畑,把他说成经济上一点能力也没有的人。不仅他不能照料自己,将来还要自己供养他。启哥儿的钱一分一厘她都不想要,自己的钱也尽量不让启哥儿沾边,她以前不就说过这种话吗?那种漂亮话难道都是为了欺骗社会和几个姐姐而施展的花招吗?……
与其责备妙子,倒不如说该责备的是她的姐姐们——被她随心所欲地捉弄的、不谙世情的、老实得傻头傻脑的姐姐们。现在幸子不得不承认老妈妈的那句话——一个小姐干业余工作那点儿收入不可能那样穷奢极侈,是完全正确的。在幸子来说,当初她也曾一再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可是始终回避深入研究它。在这一点上如果被人指责说不是老实而是耍滑头,那也没办法。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自己的同胞妹妹当作是那样一个坏女人——这正是犯错误的根源。不过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奥畑老家那些人以及老妈妈他们恐怕不会那样体谅幸子他们的这种心情,一想到这里,幸子的脸不禁又红了。本来在她听到奥畑的母亲和长兄坚决反对奥畑和妙子结婚时,她私下还觉得很不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对是有理由的了。在他们眼睛里,不仅妙子是个吸血鬼,连妙子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他们不理解妙子的姐夫、姐姐们是何居心,竟放任妙子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他们一定是那样想的。幸子想到这里,只能承认辰雄宣布和妙子断绝关系的处置毕竟是正确的。她又想起贞之助怎么都不愿干预妙子的问题,当她追问丈夫是什么理由时,他说细姑娘性格复杂,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他早已看到妙子那不可告人的阴暗面了。而且他毕竟有所顾虑,用婉转口气晓谕这桩事情的。既然这样的话,更具体地提醒幸子得防一手就好了。
幸子那天终于没有去西宫,推说头有点儿昏沉,服下一些匹拉米董镇静剂,闷在二楼的屋子里,就像挫败的公鸡一样,连丈夫和悦子都不愿见,挨过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后,她又到楼上寝室里躺下了。自从妙子住院以来,她几乎每天去医院看一次,那天下午她想去看看妙子,可是不知怎的妙子这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自己离得远远的、叫人望而生畏的一种存在,连见面都有点可怕了。到了下午两点钟,阿春上楼来说:“太太今天去医院吗?刚才雪子姑娘打电话来了,问有没有《吕贝卡》这部小说,有的话叫我给她带去。”“今天我不去了,《吕贝卡》在六铺席那间屋子的书架上,你给她送去吧。”幸子依旧躺在床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阿春,说:“细姑娘已经不用照料了,你让雪子姑娘回来休息一下吧。”吩咐完毕才打发她走。
雪子从上个月月底赶到奥畑家,后来又陪同妙子到医院里,到今天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回家。阿春给她传达幸子的话,当晚她就回到家里,全家在一起进的餐。幸子傍晚时也起身了,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餐室。贞之助为了慰劳雪子,特地从他日渐匮乏的贮藏中拿出一瓶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亲自拭去瓶上的尘灰,嘣的一下拔开瓶塞,开口就问:“雪子妹妹,细姑娘已经好了吧?”
“是的,已经没事了。不过身体很衰弱,要想复元大概很不容易……”
“瘦得那么厉害吗?”
“是呀。原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两个颧骨都凸出来了。”
“我想去看看细姨……”悦子说,“不能去吗?爸爸。”
“嗯……”贞之助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又满面春风地说,“去也可以,只是你细姨生的是传染病……没有医生的许可是去不了的。”
像今天这样贞之助在悦子面前提起妙子,而且他的口气也不是绝对禁止悦子去看她,大概他今天情绪特别好。他这种态度完全出乎意外,在幸子她们看来,他似乎有点想改变对待妙子的态度。
“医生是请的栉田大夫吧。”贞之助又问雪子说。
“是的。……不过最近他说不妨事了,干脆就不来了。反正他是个红医生,只要他认为病人稍稍好一些,总是那样的态度。”
“雪子妹妹以后可以不去了吧?”
“就是,可以不用去了。”幸子说。“因为有水户姐在护理,阿春每天还去帮忙。”
“爸爸,哪天去看菊五郎?”悦子问。
“哪天都行,不就是为了等你阿姨回来吗?”
“那么,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不过,得先去看樱花吧。因为菊五郎要在这里上演一个月哩。”
“那么一定去看樱花吧,爸爸。”
“嗯,嗯,错过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樱花就看不上了。”
“妈妈和阿姨也一定去吧。”
“嗯……”幸子觉得唯独今年看花缺少了妙子,显得冷清清的,如果贞之助同意的话,她想索性等到月底病人痊愈后,大家一起去御室看晚樱。可是她毕竟没有这样讲出来。
“喂,妈妈,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去赏樱花吗?”
“即使再等待下去,细姑娘恐怕怎么样也去不成了吧。”贞之助看出妻的心情。“到那时如果赶得上看复瓣樱,大家再去看一次好了。”
“细姑娘要到这个月月底才能勉勉强强在屋子里走动走动。”雪子说。
和兴致勃勃的贞之助、悦子一对比,雪子很快就觉察出幸子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第二天早晨他们父女两个一出门,雪子就问她姐姐说:“你难道去了启哥儿家吗?”
“没有去。”幸子说。“关于这事我有话和你讲。”她一把拉着雪子走上楼,关紧八铺席的屋子的纸门,把昨夜听阿春讲的话全部告诉了雪子。
“喂,雪子妹妹,你认为怎样,老妈妈讲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二姐是怎样想的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了。”
“我也这样想。”
“都是我不好……我太相信细姑娘了……”
“不过,相信她不是应该的吗?”雪子看到幸子哭了,她自己也含了一泡眼泪说,“……二姐有什么错呢……”
“我对长房的姐夫、姐姐还有什么话好分辩呢……”
“你对贞之助姐夫讲了吗?”
“什么都没有讲。……那么丢脸的事能对他讲吗?”
“贞之助姐夫也许在考虑宽大对待细姑娘吧?”
“昨晚的情形似乎是这样的。”
“即使谁都不告诉他,贞之助姐夫大概也已经觉察出细姑娘在外面干的是啥名堂了。他注意到那样一个人要是撵在外面放任不管,必定更加丢尽我们的脸面。”
“难得贞之助姐夫回心转意,细姑娘能改过就好了。”
“她从小就是那样一个人。”
“给她提提意见不成吗?”
“细姑娘这人怕不成。……到现在为止,不是已经给她提过许多次意见了吗?”
“到底还是像老妈妈讲的那样,为了双方的利益,还是让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为妙。”
“除此而外,我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他们了……”
“细姑娘难道那么厌恶启哥儿吗?”
幸子和雪子都对三好这个酒吧领班放心不下,甚至提到这个名字就不愉快,所以姐妹两个谈话时对于这样一个人格外视若无睹。
“我也弄不明白细姑娘究竟讨厌不讨厌启哥儿。上次她那么不愿住在他家里,可是前天却不肯催他回家,和他没完没了地闲扯着……”
“在我们面前故意装作讨厌他,她的本心也许未必是那样。”
“要是那样就好了。……会不会是心里尽管希望他回去,可是在情义上却说不出口呢?”
雪子那天又到医院去了一次,拿了《吕贝卡》立即回家了。以后的两三天内有时读读这部小说,有时去神户看看电影,专心休息。到了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听从了贞之助的建议,悦子、雪子和他们夫妇俩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夜,好歹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赏樱花的例行公事。今年由于时局关系,赏花酗酒的人少了,反而有利于看花。平安神宫垂枝红樱花的艳丽,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细细欣赏过。游人一个个都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在服饰上争奇斗艳,而且连脚步声都故意放轻了,只管在樱花树下徘徊不去,那情景的确酿出一种风雅的赏花气氛。
赏花后又过了两三天,幸子派阿春代表她去西宫奥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来他垫付的钱还清。
二十五
过了几天,奥畑果然又到医院里来了。那天除了水户姐而外,阿春也在场。“怎么办呢?”阿春打电话来问幸子。“不要像上次那样怠慢他,请他进来,心情舒畅地款待他。”幸子吩咐说。到了傍晚,阿春又来电话报告:“刚才回去了,今天聊了三个小时。”隔了两天,奥畑又在同一时间到来了,那天过了六点钟他还不回去,阿春自作主张到国道上的菱富饭店叫了菜,还要了一小壶酒招待客人。他吃得高兴非凡,到九点钟还在闲聊。好容易等到他走后,妙子很不高兴地说:“春倌,何必那样又是菜又是酒地招待他呢。他那种人只要对他稍稍和颜悦色一点,他就得意忘形了。”可是阿春心里想:刚才你自己不是满面春风地接待他的吗,为什么反倒批评我呢?真叫人弄不懂了。
正如妙子所预料的那样,奥畑尝到了意外的甜头后,过了两三天又来了,晚饭又是吃的菱富的菜肴,到了十点钟还不回去,最后提出要在医院里过夜。阿春打电话征得幸子的同意,就让他挤在八铺席的病房里,把原先雪子用的被褥铺在水户姐的被褥旁边。那一夜阿春也特地住在那个套间里,用上了现成的坐垫和毛毯。第二天早晨阿春因为隔夜挨了妙子的斥责,便推说:“要是有面包就好了,偏巧都吃光了。”故意只端出一杯红茶和一些水果,奥畑悠然自得地吃完走了。几天之后,妙子出院回到甲麓庄公寓。可是暂时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当时阿春每天得从芦屋去她那里忙着给她做饭、干杂活,早出晚归,得照料她一整天。这样那样忙着的时候,所有的樱花不论单瓣还是复瓣都衰谢了。菊五郎演完戏也离开了大阪。到了五月下旬,妙子才正式可以外出走动。幸好那时贞之助的态度软了,尽管没有公然说出“可以”,但是他的意向很明显,不再反对妙子出出进进了。所以整个六月份妙子几乎每天要来芦屋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在这一段时间里,欧洲战争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五月份德军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生了敦刻尔克悲剧[188]。六月份法国投降,在孔比涅森林签订了停战协定。那样一来,舒尔茨全家不知怎么样了。舒尔茨夫人原说希特勒办事圆滑,战争多半打不起来,可是她这个预言全部落空了。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大动乱的局面,舒尔茨夫人现在又作何感想呢?她的大儿子彼得,也已经到了参加希特勒青少年队的年龄了吧。说不定连他的父亲舒尔茨都应征入伍了。不过他们那些人,包括舒尔茨夫人和罗茜玛丽,都在为祖国的辉煌战果而陶醉,大概不会计较家庭的一时寂寞吧。幸子她们经常在说起这些事。至于和欧洲大陆隔绝的英国,说不定迟早将成为德军空袭的对象,话题因此又扯到住在伦敦郊外的卡德丽娜身上。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逆料,不久以前还住在玩具般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白俄姑娘,突然间跑到英国变成一位大公司经理的夫人,住在宫殿般的大邸宅里,过着令人艳羡的荣华生活。可是转眼之间,一场百年难遇的灾难就要降临在全体英国人民的头上。德军对英国的空袭特别是对伦敦郊区的空袭猛烈已极,卡德丽娜住的那所豪华的邸宅很可能一旦化为灰烬。住宅遭殃倒也罢了,弄得不好,饭都可能吃不上,衣服都没有穿。猜想起来,说不定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敌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空袭吧。现在看来,卡德丽娜说不定在向往着遥远的日本的天空吧。她思念住在夙川那个小屋子里的母亲和哥哥,会不会在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家呢?……
“细姑娘,给卡德丽娜写封信去试试怎么样?”
“嗯,下次碰见了基里连科,要打听一下他妹妹的地址。”
“舒尔茨太太那里也想写封信,可不知有没有人给译成德文。”
“再去请海宁格太太翻译不成吗?”
姐妹两个有了这样一番谈话之后不久,幸子打算再去请求以前曾经帮过一次忙的海宁格夫人给翻译,于是就给一年半不通音讯的舒尔茨夫人写了一封长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我们作为友好国的国民、对于德国的辉煌战绩不胜庆贺;每次读到报纸上有关欧战的消息,就想起你们全家的安危,作了许多猜测;我们这里都很好,只是日本和中国的纷争始终没有解决,担心它有可能逐渐导致一场正规的战争;回想起当初我们朝夕过从的睦邻时代,转瞬之间世上就发生了惊人的巨变,不由得叫人生出一种怀旧的心情,盼望着和平共处的睦邻时代哪天重复到来。你们因为曾经遭受到那次可怕的洪水之灾,说不定对日本抱有不好的印象,可是那种灾难在任何国家都极少发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吃了那次亏而存有戒心,和平恢复后请再来日本。我们也非常希望今生能去一次欧洲,说不定哪天能到汉堡去访问你们。特别是想把小女培养成钢琴人材,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将来想送她去德国进修音乐。又附笔说明另外寄出一个邮包,里面是送给罗茜玛丽的绸子衣料和扇子。
幸子第二天拿了信稿去拜访海宁格夫人,托她译成德文。又过了几天,她有事去大阪,顺便到心斋桥那边的“美浓屋”买了舞扇和绸料子。
六月上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贞之助请雪子看家,还把悦子也交给了她,自己和幸子去奈良观赏新绿。这是因为从去年到今年的一年里,两个妹妹身上的事情此起彼伏,幸子的脑神经应接不暇。他一则是为了慰劳一下妻子,再则是因为他们长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这次他想尝尝真正不受外界干扰的夫妇生活。因此,星期六晚上住在奈良旅馆,第二天从春日神社游了三月堂、大佛殿等故都的西部。中午时分,幸子的耳根内侧红肿起来,觉得有些痒,鬓发一碰到那里,格外忍受不了那种类似于荨麻疹的痒。今天上午他们穿行在春日山长满新叶的树丛中的时候,贞之助用莱卡照相机给她拍了五六张在树下取景的照片,说不定是在那时让蚊子什么的咬了。幸子觉得在初夏季节爬山,头上应该罩些什么以防虫子,后悔没有带条头巾来。晚上回旅馆时,去药房买“卡鲁普利尼门特”,药房里的人说没有这种药,只得买了止痒水,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到了夜里,痒得更厉害,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离开旅馆之前,派人去药房买了氧化锌橄榄油涂在患处才出门。夫妇俩在上本町分手,贞之助直接去大阪事务所,幸子独自回芦屋。直到那天傍晚,她才觉得耳根不再痒了。贞之助向例在下班时刻回到家里,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要求幸子让他看看耳朵,他把幸子拉到露台上明亮的地方,仔细观察她的患部,然后说:“嗯,你那个不是蚊子咬的,是臭虫咬的。”幸子就问:“怎么?在哪里让臭虫咬的呢?”“奈良旅馆的床上咬的,今天早晨我这里也痒,你瞧!”他边说边卷起袖子让幸子看他的两只手臂,“这的确是臭虫咬过的痕迹,你耳朵上也有这样两个痕迹哩。”幸子拿起双重镜子一照,果真有两处疤痕。
“真的是臭虫咬的。那个旅馆对旅客一点儿都不亲切,服务态度也糟得很,再加上臭虫,还成个什么旅馆呀!”幸子想到难得有这样两天的行乐,却让臭虫闹得意兴索然,她恨奈良旅馆恨得没个完,生气也没有用处。
贞之助就说:“那么我们再旅行一次补补数吧。”可是六七两个月没有机会,直到八月下旬他因公去东京,就建议在东海道沿线找个适当的地方玩一下。正好幸子早就盼望游富士的五湖了,于是就决定了下来。贞之助先去东京,幸子晚两天动身,约定在“滨屋”会合,从新宿出发去目的地,归途绕道御殿场。幸子离开大阪的时候,听从丈夫的意见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因为丈夫对她说:“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车厢里没有密不通风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车凉快得多。”那天白天有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撵下车传递消防水桶,因为劳累过度,坐在车上只管打瞌睡,还做着防空演习的梦。梦见的仿佛是芦屋家里的厨房,又像是特别时髦的美国式厨房,里面铺了瓷砖,喷了白漆,到处雪白锃亮,还摆满了洁净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空袭警报一声响,那些东西突然自发地乒乒乓乓破裂了,闪闪发光的碎片散满了一屋子。因此她对雪子、悦子和阿春说那里危险,叫她们跟随自己逃到餐室。可是餐具架上那些咖啡杯、啤酒杯、玻璃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又都乒乒乓乓破裂了,她说这里也危险,于是逃上二楼。可是二楼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泡也乒乒乓乓破裂了。最后她领着全家人逃进只有木器家具的屋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样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天亮了。不知是谁凌晨开了一下窗子,一粒煤灰掉进幸子的右眼,怎么样也取不出,只管流眼泪。九点钟到了滨屋旅馆,可是贞之助一清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幸子让侍役摊开铺盖躺了一会儿。可是由于眼眶里有煤灰,眨巴眼睛时就疼痛,每次总要流泪,洗眼或点眼药水都没有效果,只得请掌柜的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把眼睛里的煤灰去掉,在右眼扎上一个眼罩。医生对她说,“今天一天不要取下眼罩,明天再来一次。”贞之助中午回来,看到妻的右眼扎了眼罩,就问是怎么回事。幸子说:“叨您的光,碰了个大钉子,今后永远不再乘三等卧车了。”
“从奈良那次起,咱们的旧婚旅行老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有点事,今天把事情办完,打算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你那个眼罩要戴多久呀?”
“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可是医生说要是不保重,怕损坏眼珠子,所以让我明天再去一次。如果清晨出发的话,医生那里怎么办呢?”
“眼睛里进点灰尘没什么大不了。医生为了赚钱,总有点夸大其词。这点儿小毛病马上就会好的。”贞之助说完又出去了。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给涩谷的大姐打个电话,她告诉大姐,她随同贞之助出差来到东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馆里很气闷,放肆请姐姐来旅馆谈谈。大姐回说她很想见面谈谈,可是有事分身不开,问起妙子后来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严格把她驱逐在外,似乎不妥,虽然没有公开认可,目下已允许她来家了;详情电话里不便讲,不久还会来东京看大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幸子觉得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实在太无聊,等到太阳偏西,街上有了阴凉地方,就去银座那边散步。看到街头悬着《历史是晚上制造的》那张已经看过一遍的旧电影的广告牌,她一时心血来潮,走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许是由于只用一只眼睛看吧,查理·鲍威的脸不清楚,他那双带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样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间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全好了,眼泪也不淌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已经全好了。做医生的总是那样夸大其词,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后的两天中间,他们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充分补偿了那次奈良旧婚旅行的失败。两人逃出暑热的东京,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时在湖畔马路上逍遥徜徉,或者躺在二楼床上欣赏窗外的山容,单单这样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像幸子这种生长在京阪地区难得来关东的人,对于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那种心情不是东京人所能想象的。她特地挑上这个旅馆,当然是因为被“富士观光”这个名称所吸引,来到这里一看,富士山正好对着旅馆的大门,近在咫尺,几乎压到眉头上了。像这样来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它那时刻变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用白木盖造的宫殿式建筑,在这一点上它和奈良旅馆无异,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奈良旅馆用的建筑材料虽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远,脏里脏气的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观光旅馆就完全不一样了,墙壁和柱子到处都是崭新的,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这是由于旅馆新盖不久,另外也由于山上空气无比澄鲜。他们到来以后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饭仰卧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视着天花板。就在那样躺着的时候,从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顶,另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环抱湖水的起伏的冈峦。她不禁凭空想起自己从未到过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脑子里跃现出拜伦的诗篇《锡雍的囚徒》。自己仿佛来到了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眼前的水光山色异样,而是由于空气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喝了汽水那样的一种心情。天空中飘过一片片的浮云,被遮蔽了的太阳时而露出脸来,那时屋子里的粉墙亮得耀眼,似乎连脑袋都晶莹透澈了。这家旅馆直到最近还住满了避暑的游客,八月二十日以后才一下子变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宽敞的旅馆空荡荡的,寂静得杳无声息。置身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对着室内时明时暗的光线,幸子甚至忘掉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样的意境里,他横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体味着四周的寂静,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这时才起身走到面对富士山的窗前。
“悦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来看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探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边桌子上那个暖瓶的镀镍外壳。
“喂,你到这里来看呀。……反映在暖瓶外壳上的这个屋子,简直像广大的宫殿。”
“噢……怎么啦,怎么啦?”
暖瓶晶光锃亮的外壳起着哈哈镜的作用,室内明亮的一切、甚至极小的东西都玲珑地反映在上面。那些东西一个个呈现着异常屈曲的姿态。寝室显得无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变得无比渺小,看去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似的。
“你来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样呀……”幸子一面说一面摇摇头举举手,哈哈镜里的幸子也摇摇头举举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犹如栖身在水晶球里的妖精、龙宫里的神女或者王宫里的妃子。
贞之助觉得多年没有看到妻子这种天真烂漫的举动了。夫妇俩在无言中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新婚旅行时的那种气氛。那时住的是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驱车游了芦湖,说不定由于环境的类似才使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今后我们经常这样旅行吧。”贞之助对此毫无异议。夫妇俩絮絮谈了些体己话,末了也讲到女儿和妹妹们的现实问题。幸子不想错过丈夫心情舒畅的好机会,希望他能和妙子见上一面。贞之助马上应承说:“这个我也明白,过去我对细姑娘太苛刻了,对她那样的人如果严过了头,反而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今后还是和雪子妹妹同样对待为妙。”
二十六
旧婚旅行那个晚上的谈话实现了,一进入九月,贞之助和妙子就见了面——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前一阵子妙子虽然已被允许来芦屋,可是总回避着贞之助。这天晚上才正式让她同席,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和妙子五人融融洽洽地坐在同一桌上进餐。幸子和雪子因为不久以前阿春告诉了她们从奥畑的奶妈那里听来的话,所以,她们心里对于妙子还有些疙瘩,不能释然于怀,可是她们决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类事情既没有告诉贞之助,也不准备提出来质问妙子,毋宁说是她们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今后应该尽量用手足之情来感化这个变种的妹妹。姐妹两个并没有预先商量过,可是她们自然而然地抱着同样的心情,所以餐室里的空气十分融洽,许久以来家里那种消沉的气氛竟有一阳来复的感觉,大人们喝酒都比平常喝得多了些。
“细姨今晚住在这里吧。”悦子说。接着贞之助他们也劝妙子不要回公寓,所以妙子终于留了下来。悦子兴高采烈地说:“细姨今晚睡在我屋子里,同阿姨和我三人一起睡。”这种时候悦子一兴奋,便忘乎所以地喧嚣起来。
妙子那时也完全恢复了她以前那种女性的魅力。当她生病时,幸子见到她极度疲惫不堪——面目黧黑,仿佛染上了花柳病那样的血色,皮肤一下子都松弛了,觉得她短时期内再也不能恢复到原先那个精神充沛的样子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双颊丰润的现代姑娘。不过贞之助考虑到长房的体面,认为暂时还是不住在一块儿的好,所以妙子依旧住在甲麓庄,每天大概总有半天呆在芦屋。她以前住的楼上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仍然留给她使用,所以她近来经常守在那间屋子里,在光照好的窗子下埋头踩缝纫机。那些活儿都是幸子从外面给她拉来的订货。她本来爱好做西服,一干起来就非常热心地干下去,连晚饭都匆匆忙忙扒了几口又上楼去了。幸子的本意是力争不让妙子在金钱上再去麻烦奥畑,尽管不明说,她还是经常给妙子拉些订货让她干。可是看到妙子那样拼命地干活,又有些可怜她了。她想这个妹妹的性格的确有热爱工作的一面,她生性活泼,不愿坐着不动,她要是误入歧途,那就会越走越深;可是如果教导得法,她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她有才能,两只手长得灵巧,什么事情她都能在短时期内掌握。让她学舞蹈,她舞得很好;让她做布娃娃,她做得很出色;让她缝西服,她又那样拼命地干。……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一个女子,居然具备那么多的技能!
“细姑娘,精力真充沛呀!”夜里八九点钟幸子听到楼上的缝纫机还在响,就上楼来说,“悦子会睡不着的,早点歇手吧。劲儿使过了头,肩膀会痛的。”
“嗯……不过我想在今天把它赶出来。”
“明天再干吧。不用这样拼命干呀。”
“呵呵呵。”妙子笑着说,“我想挣几个钱用。”
“细姑娘,你要钱花就跟我讲吧。……那几个零用钱我总拿得出的呀。”
自从她丈夫最近和某军需公司搞上关系后,幸子手头也充裕了,家庭开支比以前更加宽裕。雪子的生活费用几乎完全不需要长房补贴,都由二房负担了。而且丈夫还说,既然雪子的生活由二房支付,妙子也该给她生活费。所以幸子碰上机会就这样说的。可是总觉得妙子是随便听听罢了,决不想依赖幸子的好意,看去似乎有一种讨厌求人资助的骄矜神气。
至于她和奥畑后来的交往,幸子和雪子都不清楚。尽管她每天总要来芦屋,不过有时傍晚来了,夜里回去,有时上午来了,下午突然又走了,哪天都是这样,还有半天的时间她大概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消磨的。在那个时间里,她是不是和启哥儿约会呢?或许又和别的什么人约会呢?两个姐姐暗暗担心着,但又不便直接问她。两个姐姐的本意和奥畑的奶妈一样,事到如今,只希望她和启哥儿结成夫妇。但是她们都知道开门见山地催逼不是上策,只巴望不久的将来妙子的心境能改变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奥畑也许要到满洲去。
“嗨!到满洲去?”幸子和雪子齐声问道。
“确实有些滑稽。”
妙子笑着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这件事,实际上这次“满洲国”的官吏来日本招募二三十名“满洲国”皇帝的随从人员。说是随从人员,并非礼宾、侍从那类高级官吏,只不过是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类似听差那样的人,不计较他们的才能和学问。只要身世清白的资产阶级子弟、容貌端正、懂得礼貌规矩、注意修边幅的人就合格了。一句话,只要是文雅的公子哥儿,即使是低能儿也无妨。对于启哥儿来说,简直是一份正合适的差事。因此启哥儿的兄长们都说,既然有这样的工作,无论怎样也该应募去满洲,在皇帝身边做随员,名声响亮,工作又不难,对启三郎最合适也没有了。如果启三郎愿意去的话,在送别会上就收回逐出家门的成命。
“这倒真是一桩好差事。……不过启哥儿下了决心没有呢?”
“大概还没有下那个决心。周围的人都在劝他,可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说要去。”
“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让人家看起来,一个船场出身的少爷,竟然流落到满洲去了……”
“可是启哥儿现在非常穷困,穷得连西宫那个家都住不成了。尽管如此,大阪方面又没有人雇用他,太失身份的事情他又不愿干,像满洲那样好的差事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你的话没错儿。那种差事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只有启哥儿才能胜任。”
“就是嘛。薪水听说相当高,所以我也极力劝他去。不长期干也行,只要干上一两年,兄长也高兴了,社会信誉也有了,无论如何也该努力一把。”
“一个人去有点寂寞吧,老妈妈能不能跟他去呢?”
“她说想跟他一道去,可是她有儿子和孙子,似乎去不了遥远的满洲。”
“细姑娘跟他一块儿去嘛。”雪子说。“为了让启哥儿重新做人,这点儿牺牲不是也应该的吗?”
“嗯……”妙子一下子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即使半年也好,暂时跟他去那里安个家,只要细姑娘开个口,说不定他就想去了。因为是帮助一个人嘛,我想细姑娘也不至于不愿意吧。”
“真的,细姑娘就帮助他一下怎么样?”幸子也说。
“这样的话,启哥儿的长兄也会感谢你的。”
“我认为现在是和启哥儿分手的好机会。”妙子压低了嗓音,可是说得很坚决。“如果跟着他去满洲的话,那就永远了结不清和他的关系了。让他一个人去满洲最好。因此我才竭力劝他去,可是启哥儿就因为这个关系,无论怎样也不肯去。”
“喂,细姑娘,”幸子说,“我们并不是在情分上一定要逼着你和启哥儿结婚。刚才你雪姐不是也讲了吗,目前你暂且陪同他一块儿去生活一年半载,看到他认认真真地干活以后,你如果不愿再跟他在一起,独自回来不就成了吗?”
“连满洲那么远的地方都跟着去了,不是更加分不了手了吗?”
“不过你可以和他好好讲明道理,如果他还是不能谅解的话,那时你就一走了之算了。”
“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他肯定会丢掉差事,抛弃一切来追踪我的。”
“那也有可能。不过考虑到你们过去的情分,我觉得即使分手,你也应该为他效劳一番,不这样就说不过去。”
“我没有必要为启哥儿跑一趟满洲,我不欠他什么情。”
幸子觉得再说下去,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所以她没有再往下说。
“你能说不欠人家的情分吗?”雪子开口了。“细姑娘和启哥儿多年来的关系,不是尽人皆知的吗?”
“我早就想断绝这种关系了。可是对方却死乞白赖地和我纠缠,哪里有什么情分,有的只是麻烦。”
“细姑娘,你在经济上不是给启哥儿添了许多麻烦吗?我这样说也许不中听,在金钱方面你不是也有求于他吗?”
“笑话!绝对没有这样的事。”
“是真的吗?”
“我要他的钱做什么,我能挣钱养活自己,还在邮局里存着钱,雪姐不是知道吗?”
“尽管细姑娘这样说,社会上的人却不是这样看。就是我也一次都没见到过细姑娘的存折或零用账。究竟你有多少收入,实际情况一点都不知道……”
“首先把启哥儿看得有那么大的能耐就是错误。相反,我还觉得他将来不得不靠我供养哩。”
“既然这样,我来问你……”雪子尽量不朝妙子那边看,两手玩弄着桌子上的一只插了菊花的小花瓶,继续说她的话,可是态度却很镇静,丝毫也不兴奋,声音也一如往常,拿着小花瓶的纤细的手指一点儿也不颤抖。“去年冬天细姑娘在‘隆兴’定做的那件驼绒大衣,不是启哥儿给你定做的吗?”
“那时我不是已经说过吗?那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我变卖了一件蔷薇色的外褂和另外两件织锦花和服才买下来的。”
“可是启哥儿的奶妈说那件大衣是启哥儿给你付的账,连‘隆兴’的收据都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
“还有那件天鹅绒晚礼服据说也是他给你买的。”
“那种人的话希望你不要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她的话,可是老妈妈是根据她手里那些账单说出来的呀。细姑娘如果说她是撒谎,你能拿出什么驳斥她的账目给我们看看吗?”
妙子还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脸色一点都不变,可是让雪子那样一讲,她不声不响地只管瞅着雪子的脸。
“据老妈妈说这种情形不是现在开始,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了。不光是西服,那时细姑娘手上的戒指、化妆包以及别针那类东西全都是启哥儿给的,她一件件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说启哥儿被逐出家门,原因就是他为细姑娘偷了店里的宝石。”
“……”
“细姑娘既然这样想和启哥儿断绝关系,不是早就可以和他一刀两断吗?就说板仓那个时候吧,不是个好机会吗?”
“那个时候你们不是不赞成我和启哥儿断绝关系吗?”
“因为那时我们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婚,所以不赞成你和他断绝关系。要是我们早知道你一面和板仓私订终身,一面又在经济上利用启哥儿,我们也会改变主意的。”
幸子对于雪子的话深表赞同,觉得有必要把这样几句话讲给妙子听听。不过她自己毕竟没有胆量揭穿那些事情,她一面默默地听着,一面佩服雪子居然能给妙子指出这些事情来。幸子又想起五六年前,她亲眼看到雪子有一次也像今天这样揪住辰雄姐夫猛攻,一个沉默腼腆的人不知怎样居然会出奇地厉害,雪子那次完全不像平素那个唯唯诺诺的人,她理路整然地质问辰雄,问得他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诚然,启哥儿也许没有什么本领,可是叫他那样一个没有本领的人去偷店里的东西,现在还能说没有情义这种话吗?……不过,有件事情必须交待清楚,细姑娘不要误会。老妈妈并不恨细姑娘。由于启哥儿为了细姑娘干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她说无论如何希望细姑娘能成为她家小主人的太太。……我们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以后,当然也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合。”
“……”
“能利用时就利用人家一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时,就说人家是低能的公子哥儿,有了好差事就叫他独自一人去满洲,细姑娘亏你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不知道妙子是无可答辩呢,还是认为即使辩解也无用,任凭雪子怎样讲,妙子一句话也不回答。雪子却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雪子的口气始终平静如常,可是妙子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暗暗地在淌眼泪了。尽管这样,她还照样毫无表情,仿佛并没有觉得自己脸上在淌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来冲出屋子,砰的一声粗暴地关上房门,把整个屋子都震动了。随后又听到外面的大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
二十七
这回少有的争吵发生在快要吃午饭以前,贞之助和悦子都不知道,阿春也正好因事外出了;而且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大声嚷嚷,只是关在餐室里用平常说话的声音交锋,所以连厨房里的女佣们都没有注意到。可是刚才那声砰然巨响却非同小可,吓得阿秋跑到走廊里来了。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餐室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往里面瞧时,才发现刚才还在那里的妙子不见了,幸子和雪子正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桌布,收拾小花瓶。
“有什么事?”幸子问。
“没有什么事……”阿秋慌忙回答,正想缩回她的头。
“细姑娘刚才回去了,午饭只有太太和我两个人吃。”雪子吩咐说。
“像今天这种程度的话有机会早该和她讲了。”后来雪子对她姐姐仅仅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在她就像已经被忘掉了似的,所以那天上午发生的一幕悦子和贞之助完全没有觉察出来。只是第二天妙子一整天都没有来芦屋,悦子和阿春觉得奇怪,悦子就说:“细姨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感冒了?”
“细姑娘今天大概难得缺席吧。”幸子若无其事地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暗暗担心她从此以后说不定就不再来了。可是第三天上午妙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满不在乎地又来了。而且毫无抵触地和雪子交谈,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应酬她。提起奥畑时,妙子说:“看去他大概不去满洲了。”雪子只应了一声“是吗”,以后就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幸子和雪子在元町街头偶然碰见了井谷,听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井谷不久要把她的美容院出让给人家,自己再度赴美研究最新式的美容术。朋友中间有人劝她说,目前正是世界大乱的时候,担心日美之间可能发生冲突,莫如稍等一段时间去。可是井谷说只管等着没用,日美冲突的可能性不会因此消失,即使发生冲突,也不是马上就会爆发,她打算抢在冲突发生之前快去快回。最近出国护照很难办,她因为有特殊的门路,已经把护照办妥了,预定去美国半年至一年。短短的一年半载,照说用不着出让美容院,不过她近年来一直想去东京发展,所以趁现在这个机会离开神户,回国后就在东京开业。她这个计划幸子姐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去年她那位因中风长期卧病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举办了丈夫的周年死忌后,现在无非是决心实行她的计划罢了。所以她大刀阔斧办妥一切,准备马上离开神户。美容院的继承人选已经决定,出让手续也办好了,连坐船的舱位都似乎预定了。她说:“这件事情要是在朋友们中间传开后,肯定要举行欢送会什么的,可是由于时局关系,我想就免了。而且由于行色匆匆,实在没有时间领受诸位的好意。恕我放肆,还希望朋友们原谅我不挨家逐户去辞行。”
那天晚上,幸子就和贞之助商量说:“不管井谷本人怎样说,她那个美容院在神户是相当有名的,她又是知名人士,说不定总有人发起要给她开欢送会。特别是她为雪子做了几次媒,即使人家不举行欢送会,我们也得单独为她设席送行。”第二天早晨随即收到了她的铅印告别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坚决辞谢一切送别会,而且还写着明天夜车动身去东京,启碇前住在帝国饭店,已经没有时间应酬任何招待了。因此幸子决定一两天内姐妹三个拿着礼物去送行,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由于礼物难挑,当天没有去成,第二天早晨贞之助上班后,幸子和雪子正在商量究竟送什么样的礼物时,井谷来了。
“哎呀,您这样忙还光临。今天我们三人正打算去拜访呢。”
“不敢当,请免了吧。三位即使打算去,店铺已经出让了,冈本的住宅也让给我弟弟和弟媳妇了,他们今天就搬去住,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所以我亲自来辞行。时间实在紧迫,哪里都去不了,唯独您这里要是不来,就放不下心,并且还有一件事情想奉告……”
“总之,请里面坐吧。”
井谷看了一下手表说:“那么就打扰一二十分钟吧。”她边说边走进了会客室。
“我在美国不会呆多久,马上就要回来的。可是神户今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想起来,真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府上几位,恕我放肆说这样的话,无论是太太、雪子小姐还是细姑娘,都是我最最心爱的人……”井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快,一个人滔滔不绝地想在十几分钟内把她想说的要点毫无遗漏地都说出来,“莳冈家的三位看去似乎相像,可是个性判然不同,各有各的特点,无例外地都是好姐妹。老实说,神户这个地方并不值得久恋,可是一直打算长期交往下去的莳冈太太几位的友情,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真是莫大的遗憾。今天能够见到两位,我很高兴,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细姑娘马上就来,打个电话去吧。”幸子正要站起来,井谷欠身说:“不用打电话了,尽管遗憾,还是请代我向细姑娘问好吧。”接着又说:“在神户已经不能相见了,不过离启程还有十天,要是方便的话,三位能不能来东京一叙呢?”这句话一出口,她马上又解释说,“并非要三位去东京送行,其实我想在东京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井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说出以下一番话。“本来我还有点儿踌躇,在这样忙乱的时刻,该不该当着雪子小姐的面把这样的话讲出来。可是一想到自己离开神户时最大的一件心事就是未能尽力促成雪子小姐的亲事而要就此分手。真的,决不是我说奉承话,世上难得找到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一位好姑娘,家里有那样好的姐妹,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一心想把雪子小姐的亲事尽可能搞出一个眉目来,了却这件心事,然后出国。
“关于这事,我想提出一个建议请府上考虑。对方的姓名你们大概知道,就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华族功臣御牧子爵。为国事奔走的是上一代的御牧广实,现在的户主是广实的儿子广亲。这人的年龄已经很大,曾在政界活跃过一个时期,属于贵族院研究会一派。现在他在祖先之地京都的别墅里过着隐居生活。我偶然认识了他的庶出小儿子御牧实。这人出身于学习院,据说曾在东大理学院肄业,中途退学去法国,在巴黎学过一阵子绘画,研究过法国菜,还搞过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都没有搞长久,后来就去了美国。进了一个并不怎样有名的州立大学学习航空,总算在那个学校毕了业。毕业后他仍然没有回日本,在美国到处流浪,还去过墨西哥和南美。中间有一段时期收不到国内的汇款,他迫于生计,当过旅馆里的厨师和侍役。此外又回头画过油画,搞过建筑设计,凭着他生来的灵气和见异思迁的性格,真可以说什么样的活他都干过了。倒是他的航空专业,一出校门就被他完全丢开了。八九年前他回到祖国,也没有固定职业,只是闲荡着。几年前有个朋友盖房子,当时他偶尔凭兴趣给他朋友搞了一个建筑设计,博得了意外的好评,因此渐渐有人赏识他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因此也来了劲儿,在西银座某大厦的一角设了个事务所,一本正经地搞起建筑师业务来了。不过御牧的设计洋溢着西洋的现代趣味,豪华而又费钱,因战事影响,订货越来越少,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不到两年工夫,那个事务所关门大吉,事实上他现在又没事干了。本人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这次并不是他本人想娶媳妇,而是他周围的朋友在为他操心,觉得非让御牧成家立业不可。据我所知,他今年四十五岁,由于在国外呆得久了,回国后也习惯于无拘无束的独身生活,不想成家,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妻房或者类似妻房那样的人。不用说,在国外自然曾经沧海,回国以后也曾在新桥赤坂花天酒地过了一阵放荡生活,不过这种情况到去年为止,现在他似乎连涉足花丛的经济能力都没有了。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年轻时从子爵父亲那里分到一笔财产,那笔钱维持了他半生的放荡生活。他这个人只会浪费,不懂积攒,所以大部分财产都被他花光,似乎已没有几个钱了。他想做建筑师,尽管晚了一点,毕竟是想借此自立谋生,要不是碰上这样的时局,也许会搞得挺顺利,不幸的是目下遭受了挫折。不过他这人属于常见的那种贵族子弟的类型,善于交际,说话风趣,兴趣广泛,自命为艺术家,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所以本人丝毫也不为那类事情所烦恼。这次之所以要让他娶媳妇,也是因为本人实在太颟顸,旁人为他焦虑,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应该设法使他有个家。”
据井谷说,她认识御牧,还是她女儿光代给介绍的。光代去年毕业于女子大学,当上了《女性日本》杂志的记者。那个杂志社的社长国岛权藏非常器重御牧,那是因为国岛在赤坂南町盖造的那所住宅是御牧设计的,盖成后国岛非常中意。从此以后御牧常去他家,国岛夫人也很宠他。还有御牧在西银座开设建筑事务所时,和《女性日本》社近在咫尺,所以他天天去那里玩儿,和该社社员搞得都挺熟,和井谷的女儿特别友好,开口闭口总是“阿光、阿光”的。那是因为井谷的女儿也受到国岛夫妇的宠爱,几乎把她当作家里人看待了。井谷有一次去东京,光代领她去赤坂南町拜访社长,刚巧御牧也在场,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说笑笑逗人高兴,所以两下马上就亲密起来。本来井谷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公事要办,只因为女儿获得了国岛的赏识,去年曾三次去东京国岛家问候,内中两次碰上了御牧。据光代说,国岛夫妇喜欢赌博,往往通宵玩纸牌、打桥牌或者麻将,御牧和光代就被拉去充当陪客。井谷一面说做母亲的称赞自己的女儿未免可笑,可是一面又说她的女儿性格很洒脱,颇有博弈的才能,不像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好胜心强,有忍耐功夫,即使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白天也照样上班,不觉得什么,干得比别人更有劲儿,说不定这就是社长夫妇所以看中她的原因。这次井谷为了准备赴美,曾经去过两三次东京,请求国岛为她设法办理出国护照以及其他别的事情,又和御牧见过几次面。而且最近在国岛家里常有当着御牧的面大谈让他娶媳妇的事情。国岛夫妇是最热心的发起人。国岛还认识御牧的父亲,只要御牧肯和适当的人选结婚,国岛准备去说服他的父亲多少再分给他一笔钱,让新婚夫妇得以维持当前的生活。于是国岛抓住偶尔碰在一起的井谷说:“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要是有的话,务必请你给介绍。”
井谷一口气讲到这里,看了一下手表说:“时间不多了,让我赶快说吧。当时我听到这话,马上就想到这正是莳冈太太家雪子姑娘的理想姻缘。可惜时机不巧,假如我还呆在日本的话,当场就会应承说:‘的确有位好小姐,我准定介绍,’马上就做月下老人。无奈行色匆匆,想说而没有说出口。回到神户后,心里老惦记着这事,总觉得好姻缘错过可惜,得设法成全,因此才把对方的情况奉告以供参考。刚才已经说了,对方今年四十五岁,比您先生还年轻一两岁。面容像长期生活在外国的人,头发已经秃了,棕色皮肤,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外貌很神气,可以看出毕竟是名门出身。体格健壮,似乎胖了一点。他常夸称从来没有生过病,任何劳累都挺得住,身体确实很健康。其次,最重要的是资产问题,学生时代分的家,他拿到了几十万元,可是到今天可以说几乎一个钱都不剩了。听说后来又向他父亲央求过几次,有一两次也弄到几个钱,不用说那些钱也被他花光了。有钱的时候尽量挥霍,一夜过来又变得囊空如洗,所以他父亲说:‘那个东西无论给他多少钱也无济于事,在金钱上完全信不过他。’国岛也说:‘年纪到了四十五岁还过着游手好闲的光棍生活,实在太不应该了。难怪他的子爵父亲和社会上都不信任他。所以首先得为他成个家。不管一个月挣多少钱,要有个固定职业,凭自己的力量有个固定的收入。这样的话,子爵也放心了,多少总要贴他几个钱。不过那是经常性的补贴,真的‘多少贴几个’也就行了,用不着给得太多。依我看,御牧这人要是让他设计一幢精巧、潇洒的住宅,的确能发挥出他那优秀的天分,我觉得将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住宅建筑设计家,而且我也打算竭尽绵薄帮助他。只是目前时机不好,生活有困难,但这也是一时的现象,无须悲观。所以我要去说服子爵,叫他答应办以下三件事:一、拿出一笔结婚费用;二、购买新婚夫妇的住宅;三、今后两三年中给予生活津贴。我估计多半是会成功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也许您多少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不过对方毕竟是第一次结婚,虽说是庶子,到底是名门出身,身上继承着藤原氏[189]的血统,亲戚全是些知名人士,而且没有要他供养的负担。我还漏说一件事,他的生母也就是子爵的侧室,一生下他就死了,据说他对生母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本人趣味很广,通晓法国和美国的语言风俗,这些都是他的长处,我认为也符合府上的要求,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和御牧相识不久,你们这里还可以好好调查一下。不过从历次的交往看出他待人和蔼可亲,没有显著的缺点。只是酒量极大,我曾亲眼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两三次,他喝醉了酒变得特别有趣,尽引大家发笑。……因此我觉得如果错过了这门亲事实在太可惜,所以怎么也不死心,一直在考虑能代我做月下老人的人选。说是说月下老人,其实对方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费不了什么事。只要首先作了介绍,以后有国岛夫妇从中撮合,看到双方有意,自然会妥为安排的。还有我的女儿光代也可为之奔走,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傲气姑娘,所以适宜做这类事情,叫她当个联络员大概还能胜任。”
井谷说到这里又看了一下手表,立起身来说:“糟了糟了。本来只打算打扰一刻钟的……真是对不起了。”说着又继续说:“该讲的话都奉告了,以后怎样,请您考虑着办吧。又,国岛社长要在东京设宴送别,不知道您的想法怎样,如果有意的话,太太和雪子小姐能不能作为神户方面的代表出席那个宴会?最好姐妹三位都去,连细姑娘也去。那样的话,就请御牧先生也出席,我可以当面介绍。至于事情的成败是以后的事,这回你们只算是去东京送我,和对方见一次面如何?您现在不用答复,等我到达东京后也许明天就打电话来听您的回音。欢送会的日期到那时再奉告。”话音刚落,她就飞也似的跑了。
二十八
刚才由于井谷太匆忙,幸子竟忘了问她今夜乘坐哪班火车动身,于是往她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本人不在,代她接电话的人说:“送行听说一律辞谢了。”连开车时间都不讲。因此傍晚幸子看准井谷在家时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无论如何希望再见一面,因为还想和她谈一下刚才那件事,这才获得了九点半钟从三宫乘夜间快车出发的答复。动身时间知道后,三姐妹、贞之助和悦子全家都去送行。姐妹三个像这样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随着贞之助外出,从去年为已故双亲做佛事以来,这种场面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细姨今天怎么不穿西服呢?”姐妹几个全都穿着停当,一起进晚餐时,悦子看到妙子难得穿了一身绿底子起大朵白茶花的纯棉外褂,就直盯盯地瞅着问。她面对着母亲和两个姨妈光艳照人的风姿,觉得有点像每年赏樱花时那样兴奋。
“怎么样,小悦,我穿和服合适吗?”
“细姨还是穿西装好。”
“穿和服似乎太胖了些。”幸子说。
妙子近来常常穿和服。她的小腿有曲线美,穿西服时会使人对她产生一种少女的好感,穿了和服,小腿的长处就被掩盖,莫名其妙地变得又矮又胖了。原因之一是病后食欲旺盛,吸收了过多的营养,反而比生病以前胖了。不过据她自己说,她原来两腿温暖,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穿西服,腿就冷得受不了。
“日本女子年轻时不管多么时髦,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怎样爱穿西服了。像细姑娘这样的,已经是老太婆的明证吧。”贞之助说。“比如井谷老板娘那类人,曾经留学过美国,以她的职业来说也应该穿西服,可是她不是经常穿和服吗?”
“真的,井谷老板娘总是穿和服。不过她确实是个老太婆了。”幸子说。“只是刚才那桩事情今晚怎样和她讲呢?”
“这件事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晚上不要过多地谈到婚姻问题,只算是要去东京参加井谷老板娘的送别会就成了。即使根本没有攀亲这件事,不是也得去东京送行吗?”
“真是这样,一点不错。”
“照说我也应该去,偏巧这一阵子有事去不成。你和雪子妹妹两人去好了。如果细姑娘能去那就更好。”
“也让我去吧。”妙子说。“正好天气又暖和,一则去送行,顺便还可以逛逛久别的东京。今年的赏樱花我没赶上,这回要不捞一把的话……”
妙子和井谷老板娘的情分没有幸子和雪子那样深。尽管她也是井谷美容院的常客,只因那个美容院收费昂贵,所以妙子有时也去别的铺子理发。只有雪子常常麻烦她做媒,妙子在这方面从来没有欠过她的情。不过她对于井谷那干脆爽快的性情脾气以及豪迈任侠的男子汉作风一直深怀好感。特别是去年她被逐出莳冈家以后,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儿无地容身似的,过去一直很亲密的朋友一下子都开始用奇异的眼光对待她,觉得很不是味道。唯独井谷的态度一如既往,对她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尽管井谷是最容易散播那类丑闻的美容院老板,妙子的种种丑闻以及其中的内情她也许早已洞悉无遗,然而她仿佛根本不理会妙子那些阴暗面,只肯定她好的一面。妙子平常就很感激井谷那种宽宏大量的态度,今朝她居然特地来辞行,还说“想和细姑娘见见面”,甚至希望她一道去东京,她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禁不住产生一种感激不尽的念头。对妙子来说,每当有人为雪子提亲时,自己往往被当作见不得人的障碍物。现在井谷居然站在她的一面说话,仿佛暗中在为她辩解莳冈家有这样一个妹妹并不丢丑,倒应该承认妙子的特长,正正当当地把她推荐出去,叫人家知道莳冈家还有这样一个妹妹。对于井谷这番苦心,妙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参加这次东京之行。
“那么细姑娘也去吧。这种饯行宴会,多去些人凑凑热闹才好。”
“可是,关键是雪子妹妹……”幸子回头看着笑嘻嘻的雪子说,“却不怎么想去。”
“为什么?”
“她说:‘三个人都去了,家里只剩下悦子一个人了……’”
“可是你要知道雪子妹妹是非去不可的呀。反正不过两三天工夫,悦子会乖乖地呆在家里的。”
“阿姨,你去吧。”悦子的口气仿佛像大人那样,她近来慢慢地懂事起来了。“我会好好看家的,有春倌陪我,一点不寂寞。”
“可是雪子妹妹去东京还有一个条件啦。”
“嗨,什么条件?”
雪子只是笑笑不说什么。幸子就说:“雪子妹妹说:‘不去东京吧,觉得对不起井谷老板娘;可是去了东京,结果说不定会独自一人留在涩谷,所以不愿意去。’”
“可不是吗。”
“不去涩谷不就行了吗?”妙子说。可是贞之助反对说:“那可不行,还得去露露脸,否则以后让长房知道就麻烦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雪子妹妹希望我和涩谷方面讲妥下次有机会再从从容容去涩谷,这次就一道回芦屋,如果我能作出保证,她说她就去东京。”
“雪姐这样厌恶东京,这次的亲事看来希望不大。”
“我也觉得准定不行。”悦子接口说,“阿姨要出嫁是无可奈何的,可是我想最好不要嫁到东京去。”
“小悦,你懂得这种事情吗?”
“要是嫁到东京那样的地方去,阿姨太可怜了,是不是呢,阿姨?”
“得啦,你住口吧。”幸子制止了悦子。“我是这样想的,那位御牧先生是公卿的后代,论血统是京都人,只是现在住在东京过着公寓生活罢了,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住到关西来。”
“嗯,这种可能性说不定是有的。如果我们给他在大阪一带找个职业,他也许就能住在关西了。首先,他身上至少有京都人的血,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说是关西人,京都人和大阪人在气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京都的女子是好的,男子就不怎么样了。”
“喂,喂,你那样挑剔可不成呀。”
“不过那个人说不定是东京出生的,又在法国和美国呆了那么久,也许和普通的京都人不一样。”
“东京这个地方我不喜欢,至于东京的人说不定还是好的。”雪子说。
贞之助建议送井谷的纪念品可以留待欢送会后再决定,今天晚上姑且先送一束花。为了买花,吃完晚饭五个人提前去神户,在元町买了花。在月台上献花的任务交给了悦子。候车处本来应该有许多人去凑热闹,不过由于故意隐瞒了开车时刻,所以场面比较冷清。尽管这样,送行的人还是有二三十个,为首的是井谷的两个弟弟——大阪的开业医生村上医学博士和国分商店店员房次郎,以及他们的妻子。特地盛装赶来送行的莳冈家三姐妹,顾虑到周围的气氛,连大衣都没有脱。幸子走到井谷身边说:“今天上午劳驾光临,非常感谢。和我先生一商量,对于您临动身出国之前还那样惦记着舍妹的亲切情意,我们感激得不知该用什么话表示才好。后来又听了您那番介绍,我们更加感激。即使没有那桩亲事,我们三人也是应该出席欢送会的。”幸子说完,贞之助又再三再四称谢。
“啊!我真高兴。你们全家都来了。”井谷十分欢喜地说。“那么我准定在东京等候三位了。详情明天一定打电话告诉你们。”火车开动后,她在窗口道谢时,还一再那样说。
第二天晚上,井谷果真从帝国饭店打来了电话。告诉幸子欢送会决定大后天下午五点钟举行,地点在帝国饭店内,出席人数总共九个,井谷母女、国岛权藏夫妇和他们的小姐、御牧先生以及你们三位神户方面的代表。井谷还问:“来东京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因为长房在东京,我猜想你们大概要住到那里去。可是为了联络方便,索性住在帝国饭店怎样?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东京将举行两千六百年祭,当地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凑巧国岛先生的亲戚预订了帝国饭店的一个房间,他愿意让给你们住,他自己住到国岛先生家里去。”经她这样一讲,幸子马上想到这次妙子也一起去,雪子又提出了那样的条件,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让长房知道这件事。于是幸子回答说:“既然这样,恕我放肆,务必请那位先生把他预定的房间让给我们吧。我们大抵乘明天的夜车或者后天的早车动身,照说应该留在东京等到开船那天去横滨送您上船,可是三个人不能长时间离家,事出无奈,参加了欢送会之后我们就打算告辞。旅馆只住明天、后天两夜就行,可是还想看一次歌舞伎,所以也许要多住一夜。”井谷马上说:“那么我给你们买歌舞伎的戏票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奉陪看歌舞伎哩。”
第二天恰好买到了从大阪开出的夜车卧铺票,三姐妹因此整整忙了一天准备行装。幸子和雪子本想赶在今天去烫头发,但是井谷的美容院停业了,不知去哪家好,只盼妙子来领她们去她所熟识的店铺。姐妹两个还抱怨细姑娘今朝来迟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在这方面挺善于安排的细姑娘,到了下午两点钟,独自一人烫好了头发来了。
“怎么啦,我们还等着你来领我们一起去烫发呢!”
“在东京烫发多好,帝国饭店里就有美容院。”妙子满不在乎地说。
“真的该去东京烫。”
于是姐妹几个讨论了一阵该带哪些替换衣裳,把大小两个皮箱和一只手提皮包都装得满满的,等到吃完晚饭,装束停当,时间已经紧巴巴的了。
二十九
“抱歉得很,您是莳冈太太吗?”
第二天早晨,姐妹三个一走下东京站的月台,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姑娘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像要搂住幸子似的招呼说:“我是光代……”
“喔,井谷老板娘的……”
“好久不见您啦。家母本该来接您的,实在因为事忙抽不开身,所以叫我代替她来接的。”光代看到三个人手里的东西,说声“叫个搬运夫来吧”,马上啪嗒啪嗒地跑去找来一个搬运夫。
“啊,这两位就是雪子小姐和细姑娘吧,我是光代。真的多年不见面了。家母承蒙你们经常照顾,这次三位又特地一起赶了来,实在不敢当。昨天晚上家母提起这事,可高兴哩……”
大件行李交给搬运夫后,还剩下包袱、化妆皮包等几件零星东西,光代就说:“这些东西我来拿吧。不,不,还是让我拿,让我拿。”她边说边从三人手中硬把那些东西抢了过去,敏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抢在头里走出去了。
这个姑娘还是在神户县立第一高级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幸子们见过她一两次,所以并不怎样熟悉。和以前比较起来,现在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了,要不是她自报姓名,都认不出是她了。她母亲井谷虽然瘦削,可是身材较高。这个姑娘以前就矮小,现在也一点没长高。以前是黑黑的圆脸,胖笃笃的身材,现在皮肤虽说变得白净了,脸和身子反而缩小了,手长得像十三四岁孩子的手,她的身材比三姐妹中最矮的妙子还矮五六分。和服外面罩着大衣的妙子,矮虽矮却很丰满。光代却像她母亲说的那样爱卖弄小聪明而且瘦弱。说起话来和井谷异常相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那副腔调,犹如一个早熟的孩子。年龄比雪子小十多岁的光代,口口声声“雪子小姐、雪子小姐”地称呼雪子,弄得雪子既不好意思,又不愉快。
“光代小姐也一定很忙,让你来接我们,真是不敢当。”
“哪里,请别客气。不过,说实在话,这个月正遇上两千六百年祭,要举办各种庆祝活动,我们杂志社也很忙。正在这时,母亲还让我给她干些杂差……”
“前些日子已经举行过阅舰式了吧。”
“阅舰式的第二天,大政翼赞会[190]举行成立典礼,接着靖国神社的大祭也开始了,二十一日还举行阅兵式,这个月东京可热闹哩。旅馆什么的都超额住满了人。……啊,对了对了,由于这样的原因,向旅馆订房间的客人纷至沓来。你们住的房间虽早已预订了,可是不怎么好。”
“行,行,什么样的房间都行。”
“房间狭小倒也罢了,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那就没法对付,经过交涉,好不容易把一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
一路上光代在汽车里说着这类话,还解释说由于这种情况,原来准备买的今天的歌舞伎戏票就没有买到。不仅如此,连十天以后的戏票用普通方法都很难到手,靠杂志社的关系总算弄到了后天的票。到那时妈妈和我也陪同前去,大概还邀请了前天妈妈提到的御牧先生,不过六个座位怕不在一起。
“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而且这边没有太阳光,真不合适。请委屈一下吧……”
光代把她们三人送进屋子,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即离去,当她走到房门口时又说:“家母现在出去了,不久就回来,她说一回旅馆就来拜访。……我这就去杂志社,随后再来看各位。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在银座代买吗?要是有的话,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好了……”说着就用她那指甲涂了蔻丹的小手从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这里是我的电话号码。”
幸子一直担心着头发还没有烫,想趁今天烫好它。可是昨晚坐了一夜火车,她和雪子都累了,觉得还是休息一下好。而且井谷不久就要来,这时也不能倒头大睡,只能解下腰带稍稍休息一下。她自己倒无所谓,所担心的是雪子。雪子脸上那块褐色斑也许因为不断打针而见效了,虽则没有完全消失,近来却比以前淡得多了。不过雪子的经期快要到来,再加火车上一夜的劳顿,因此她脸色有点灰暗。幸子看到她这副模样,联想起这种时候褐色斑总特别显眼,所以觉得这种时候决不能让她过于劳累。
“怎么样,雪子妹妹?我们明天去烫头发吧,今天太累啦。”
“今天去烫也没关系。”
“欢送会是下午五点开始,所以明天不是没有时间。今天就歇息吧。还是去银座走走吧,还得买许多东西呢……”
“让我躺一下吧。”妙子一走进这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最舒适的沙发,精疲力竭地横靠在上面。当姐姐们讲话的时候,她又脱下外褂,解开腰带,换上浴衣,赶快倒卧在双人床上。如果在以前遇到这种场合,即使稍稍有些疲倦,也决不表露到脸上来,她会抛下两个姐姐兴致勃勃地出去玩儿。可是近来她渐渐失去了以前那个活泼劲儿,动不动就随地伸出两条腿,或者枕着手臂卧倒,或者唉声叹气,生来那种恶劣的举止变得更加恶劣。说不定那是健康还没有真正恢复吧,不过身体反而更加肥胖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很吃力的样子。
“雪子妹妹也稍稍躺一下吧。”幸子说。
“嗯。”雪子一边答应,一边走近妙子先前占据的那张沙发。沙发上还搭着妙子抛在那里的外褂,雪子轻轻把它拿开,腰带都不解,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这个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到晚上只能由她和妙子睡在双人床上。说是说双人床,却比正式的双人床狭小,她暂时不想爬上床去挤妙子,另一方面她考虑到应该让幸子在单人床上休息。可是她一坐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幸子大概看出了雪子的心意,于是就爬上空着的单人床。可是只有独自坐在沙发上的雪子睡着了,幸子和妙子都睡不着。
“细姑娘,我们趁现在洗个澡吧。”
幸子和妙子轮流洗了澡,又把睡着的雪子也叫醒,让她洗了澡,然后同去餐厅进午餐。可是期待着的井谷始终不来,因此,姐妹三个下午就去银座购买悬而未决而且非买不可的送行礼物。她们在银座街头的商品陈列窗前东瞧瞧西看看、左思右想的结果,觉得送东西给出国朋友,时髦货不中用,反倒要送外国人所喜欢的日本土特产。无意间在服部商店的地下室里看到一只螺钿匣子,决定买下作为幸子送的礼物。在御木本商店又看到一只镶嵌珍珠的玳瑁别针,买下作为雪子和妙子合送的礼物。三个人就这样已经累得够呛,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下,还想买点东西,妙子先站起身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吧。”所以四点半钟就回到了帝国饭店。走进屋子一看,桌上摆了一瓶兰花,旁边还有井谷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归后请即通知,等着你们来一同喝茶。”
“又是喝茶,刚才不是喝过了吗!”妙子又占据了那张沙发,仿佛抬都抬不动她似的。另外的两个也很想休息一会儿,躺在床头松松劲。还不到十分钟,电话铃响了。
“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幸子拿起听筒,果然是井谷打电话来催她们去喝茶。
“今天上午出去了,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回来,已经吩咐准备下茶点,请诸位到休息室来吧。”
“好的,好的,我们正想给您打电话哩。……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来。”
“我就免了吧,二姐和雪姐应邀前去好了。”妙子说。
“那就对不起井谷老板娘了,细姑娘也去吧。我们也很累呀。”幸子硬拉着懒得动弹的妙子,三人一同来到休息室。
三十
井谷客套一番之后说:“售票处的某先生刚才来通知说后天的戏票已经买到了。你们三位座位相连,另外两张连号的,我和光代坐,御牧先生只能单独坐了。”
品茶时从戏票问题扼要地穿插谈了些御牧的情况。幸子们只当作闲谈,从中知道井谷不仅和国岛以及御牧谈到了雪子,还把寄存在她手里的雪子的相亲照片给他们看了。他们对照片的评价很高,昨天晚上在国岛家里还专门谈论了照片上的人不像三十几岁的人。御牧说用不着见人,光看照片就满意了。只要莳冈家不反对,他已经做好娶雪子的准备了。井谷不愿做花言巧语的媒婆,所以把她所知道的莳冈的家庭情况毫不隐瞒地都交待了,例如涩谷长房和芦屋二房的关系,大姐夫辰雄和雪子、妙子两个小姨意见不合等等。不过御牧听了她那些话毫不介意,并没有改变他想结婚的决心。也许因为他以前有过放荡的经验,对于这类事情很能理解,或者由于他抱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根本不计较那类事情。
雪子和妙子觉察到谈话内容一点点深入到那方面去了,她们俩喝完茶随即离席回房。井谷看到她们走得远了,马上望着雪子的背影压低嗓门说:“其实我连雪子小姐脸上有褐色斑也讲了,我觉得这比以后让人家发现要好,所以什么都预先交待清楚了。”
“您这样什么都讲清楚好得很,我们反倒轻松了。……不过雪子后来一直在打针,像您刚才看见的那样,斑痕已经不大明显了,而且结婚以后会完全消褪,这层也希望说明一下。”
“是的,是的,这个我也讲了。御牧先生说:‘原来是这样,结婚以后守着褐色斑逐渐消失,倒是一种享受。’”
“哎呀!”
“还有细姑娘的问题,我不知道太太您是怎样想的。纵使社会上那些流言飞语都是事实,我觉得也用不着那样担心。谁家都会有个把特殊的人,有那样的人并不见得不好。御牧先生说:‘妹妹好不好没关系,因为我娶的不是妹妹。’”
“哎呀,像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实在少有呀。”
“他到底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自有他大彻大悟的地方。他说:‘妹妹的事情和我全然无关,毫不隐瞒地把她的一切告诉我自然很好,如果您不愿讲,那就不用讲给我听了。’”井谷看到幸子很放心的样子,接着就问:“不过雪子小姐的心情究竟如何呢?”
“是呀,这……实在还没有问她哩。”
说实话,幸子只是在听到井谷刚刚这番话以后才对这门亲事有意的。这次她们来东京的目的主要是出席欢送会,亲事问题脑子里虽则并非没有,但毕竟是次要的。幸子所抱的态度不过是见面以后看情况再作决定。这种态度不很积极,她所以抱这样一种态度,因为她对积极主动存有戒心,深恐积极过度的结果只是一场空欢喜。这就是到现在她还没有征求雪子意见的原因。目前各种条件都比较良好,这门亲事的为难之处就在必须嫁到东京来——这层前几天已经提到过了。雪子迟疑不决,肯定也是因为这个问题。不过更坦率地说,时至今日,决不会让雪子那样任性,何况她也并没有那样说。倒是幸子本身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妹妹嫁到东京,要是可能的话,想让她卜居在京都、大阪、神户这一带,这是幸子私下所抱的愿望。因此她问井谷:“御牧先生将来住在哪里?您说他的父亲要给他买房子,买在什么地方呢?我这样说不是拿住房作为条件,难道他必须住在东京吗?如果在关西找到了工作,能不能住到关西来呢?这几个问题想打听一下作为参考。”井谷说:“好的,好的。这件事情没有动问过,我马上去问吧。”说完她又反问说:“我想大概是在东京,难道雪子小姐不愿住在东京吗?”“不,不,没有什么……”幸子慌了手脚,“我不是这个意思……”连忙打马虎眼。
“那么回头再说吧……晚饭以后光代说不定和御牧先生一同到我这里来,届时希望你们也来我这里玩儿。”说完两下就分手了。
八点刚过,井谷的电话果然来了。“各位都累了吧。可是客人现在已经来了,无论如何请三位都过来……”
幸子打开衣箱,取出几个衣包,摊开在两张床上,先帮雪子换了衣服,然后自己和妙子也换了服装。换衣服的时候井谷又打了一次电话来催促。
“请,请,请里面坐……”刚一敲门,光代走出来开门说,“屋子里搞得这样乱七八糟,真对不起。”
确实是这样,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皮箱、各式各样装西服的纸箱、各方面送来的礼物包以及各种旅途备用品堆满了一屋子。御牧看到三姐妹走进屋子,急忙从椅子上站起,经过介绍后,他没有坐回椅子。
“我坐这里好了,你们请这里坐。”说着他自己就坐到暖气管上去了。屋子里只有四张形状各不相同的椅子,三姐妹和井谷各占一张,光代就坐在床头上。
“怎么样?井谷太太。客人也都到了。”看去御牧似乎在继续说什么东西,“观众来了这许多,务必请你穿给我们看看。”
“怎么也不能让御牧先生看到。”
“尽管你这样讲,反正我要送你上船,即使你不愿意,也会让我看到的。”
“不过开船时我也打算穿和服。”
“嗨,你在船上也一直穿和服吗?”
“大概不会一直穿,可是我想尽量不穿西服。”
“这个主意可不高明。那你为什么做那些西服呢?”御牧又回头对幸子姐妹说,“啊,想请问一件事情哩,刚才我们在谈论井谷太太的西服问题,三位看到井谷太太穿过西服没有?”
“没有。”幸子回答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们也说不知道她穿了西服究竟是什么样子。”
“东京的朋友都这样说。连阿光都说没有见她妈妈穿过西服。所以一定要请她穿一次让我们看看的。”然后御牧又转向井谷说,“怎么样,井谷太太?趁大家都在这里的时候,不是有必要试穿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吗?”
“瞧您说的!这个时候难道叫我在诸位面前光着身子不成?”
“哪里,哪里,您换衣服的时候我们可以到走廊里去的。”
“穿不穿西服无所谓,御牧先生。”光代出来帮腔了,“你可不能那样欺侮我妈妈呀。”
“说起来,细姑娘近来也常常穿和服哩。”井谷好不容易脱了身。
“真狡猾,枪花让您掉去啦。”
“是呀,近来细姑娘穿和服的时候多了。”
“人家说这是我渐渐变成老太婆的证据。”妙子一口地道的大阪话接在幸子后面说。
“我这样说也许没有礼貌,”光代从头到脚打量着妙子身上那套绚烂璀璨的装束说,“我觉得细姑娘穿西服一定比穿和服好,不过决不是说穿和服不合适……”
“光代小姐,恕我打断你的话,这位小姐我知道是妙子小姐,你为什么称她‘细姑娘’呢?”
“哎呀!御牧先生还算是京都人呢,连‘细姑娘’都不懂吗?”
“‘细姑娘’这个称呼似乎只在大阪通用。京都就不大讲。”幸子说。
“来点这个怎么样?”井谷拿出一盒似乎是人家送的巧克力点心敬客。可是大家都吃饱了饭,谁都没伸手,粗茶却喝了不少。光代建议她妈妈招待一下御牧先生,叫旅馆送瓶威士忌酒到房里来。御牧一点儿不客气,吩咐侍役说:“服务员,把它放在这里。”叫侍役把一大瓶三角形威士忌放在他身边。他一面一点一点喝着酒,一面聊天。谈话由井谷巧妙地引向正题,圆滑周到地进行着。一开始井谷问:“御牧先生将来的家非得安在东京不可吗?”由此引起他谈出许多自身的境遇以及将来的计划。
“刚才光代小姐说我是京都人,其实御牧一家从祖父那一代已经迁居东京小石川本宅,我是东京出生的。父亲那一代还纯粹是京都人,可是我母亲是深川人,所以我身上既有京都人的血,也有东京人的血。我年轻时对京都没有什么兴趣,毋宁说只向往着欧美的生活。近来对祖先发祥之地才一点点产生了一种乡愁。说起来,我父亲上了岁数以后也怀念起京都来了,终于抛弃了小石川本宅来到嵯峨隐居。想到这层,我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有的。从趣味上说也表现出这样的倾向,现在我一点点体会出日本古代建筑的妙处来了,将来时机一到,我打算再做建筑师。在此以前,我尽全力研究日本固有的建筑,大量应用到今后的设计中去。我反复考虑,说不定要在京阪地区找个职业,暂时定居下来,因为这样更有利于研究。不仅如此,将来我想盖造的住宅式样,比较起东京来,可能和阪神地方的环境更加调和。说得夸大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前途系于关西了。”随后御牧问到如果在京都安家的话,应该选择什么地方。幸子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又问他父亲的别墅在嵯峨哪里,她认为在京都安家无过于嵯峨一带以及南禅寺、冈崎、鹿角那些地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夜深。这中间御牧把一大瓶威士忌喝了三分之一,还泰然自若;不过随着醉意的加深,他变得滑稽起来,不时说几句俏皮话,引得大家发笑。特别是他和光代两人似乎是老搭档,他们大肆辛辣的舌战,旁边的人简直像在听相声。听得幸子姐妹都忘了白天的疲劳,几乎睡意全消了。
“哎呀,糟啦。电车快没有啦。”御牧慌忙站起身来,接着光代也站了起来说:“我们一块儿走。”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天晚上幸子姐妹都睡得很晚,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半以后才起身。幸子等不及餐厅开饭,就在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面包,催着雪子去资生堂美容院。因为昨天晚上光代告诉她们,这个旅馆的地下室里虽然也有美容院,可是资生堂的电烫用的是新方法,那里使用一种叫做左托司的药水,无须把电烫器罩在头上,省了许多麻烦。所以光代劝她们去资生堂理发。她们到资生堂美容院一看,早就有十二三个人等候在那里了,看情形不知要等几小时才能轮上她们。如果是在神户井谷那家美容院里的话,这种时候就可以凭面子编几句任性话混在头里烫,可是在这里就不能施展那一手了。在接待室等候时,周围全是些不相识的地道的东京太太和小姐,向幸子她们攀话的人一个也没有。两姐妹压低着嗓门说上方话时还担心被人家听了去,怕怕缩缩的样子犹如置身于敌方境内。一面只能悄悄地倾听周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东京话。
“今天人多得了不得呀。”有一个人说。
“自然咯,今天是大安日,结婚的人很多,哪家美容院都是生意兴隆呀。”另外一个人搭腔。
幸子这时才领会到今天原来是大安日,井谷所以选中今天举行欢送会,说不定也是为了给雪子取个好兆头。就在这样的时候,顾客还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拿出那手欺人的老方法说声“对不起,我是预先约好时间的”,混到前面去两三个人。幸子姐妹是十二点钟以前来的,马上就是两点钟,她担心今晚五点钟开的欢送会很可能赶不上了。幸子忍着一肚子怒气暗自决心今后再也不来资生堂了,一面焦急地等待着。上午临出门前她只吃了几片面包,这时饿得她够呛。特别是雪子平常总说自己胃小,每次吃得很少,所以比一般人饿得快,往往引起脑贫血症。幸子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担心她电烫时能不能忍受得住,所以一直在察看她闷声不响而又怕冷的样子。好容易两点钟过后才轮上了号,就让雪子先烫,幸子烫完发已经是四点五十分左右了。临走时听到“莳冈太太有电话”的通知,去电话间一听,原来是妙子等得心焦了,从旅馆里打来的。“二姐,头发还没烫好吗?快五点钟啦。”“嗯,知道了,刚刚烫完,马上就回来。”终于在电话里说出一口大阪话,姐妹两个急急忙忙跑出了资生堂。
“雪子妹妹,你好好记住,碰到什么大安日,千万不能去陌生的美容院。”幸子气愤地说。
那天晚上幸子赶去赴宴时,在宴会厅的走廊上竟然碰到五个刚刚在资生堂遇见的妇女穿了礼服走过那里。在欢送会的会场上幸子向井谷道歉时又搬出同样的台词:“来得太迟了,真对不起。……大安日这类日子,陌生的美容院去不得,这可不能忘了。”
三十一
她们逗留在东京的最后一天——第三天的上午到下午这半天中间,照例非常忙碌。
幸子原来的计划是那天专门留下来看戏,第二天上午去道玄坂,下午购买纪念品,晚上乘夜车回去。这计划首先遭到妙子的反对,说什么来东京时已经吃足了夜车的苦头,至今还睡眠不足,所以希望早点回去在自己的卧室里美美地睡个觉。雪子也赞成她的意见。这次旅行固然大家都累了,可是她们的本意是想缩短去长房家的时间。总之,她们想乘明天早晨的“燕”号快车动身,今天上午买好东西,下午去歌舞伎座看戏之前,让汽车停在道玄坂门口,抽出五六分钟到长房家去一次。两个妹妹的这种心情,幸子也不是不理解。妙子厌恶长房固然不用说,雪子也一年多没有回长房了。去年十月长房通知妙子让她来东京,要是不来东京,就和莳冈家断绝关系,叫妙子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时,其实对雪子也说了大致相同的话。不过没有把她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是隐隐约约透出点儿话声罢了。雪子也不明白长房的通知究竟当真到什么程度,所以就完全没有去理睬它。从那以后,对于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长房一直没有再来信催促。这可能是由于姐夫应付不了如何处置雪子的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而暂时对她采取放任的态度;不然就是雪子抗命不来东京,正中姐夫的心意,可以像对待妙子那样不声不响地和雪子断绝关系,两者必居其一。反正这次要是去长房家,大姐可能说出一些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话来,所以不仅雪子本人不愿意去,连幸子也懒得去道玄坂。老实说,前月幸子环游富士五湖路过东京时,只和大姐通了一个电话,眼睛出了点小毛病固然是原因之一,另外就是怕大姐转达姐夫要雪子回东京的旨意,雪子如果不答应,松板夹骆驼,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办。不仅如此,和以上这些事情无关,幸子又有幸子疏远长房大姐的原因。那就是今年四月里她写信给大姐报告妙子的病状时,大姐复了她一信。她读了那封复信以后,对大姐就一直抱有反感。由于以上种种原因,这次她本想根本不露面,悄悄地回家。可是一则贞之助说这事让长房知道了不妥;再则想到这次雪子的亲事如果成功的话,有必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多少给长房透点儿风。那是因为直到前天幸子对于这次的亲事还不抱多大的希望。可是前天晚上初次遇见了御牧,昨夜的送别会上经过介绍又认识了这门亲事的媒人国岛夫妇,从而知道了那些人的人品以及由他们酿造出来的气氛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先前藏在幸子心里的那种防止深入的警戒心一下子缓和了。在幸子的印象中,昨天晚上的宴会是一次不施展花招的自然的相亲,结果对双方都很圆满。最使幸子高兴的是御牧和国岛对待妙子都很体贴,他们相继敞开胸襟和她交谈。这可以身做对方不把妙子的事当作女家的缺点,暗地里在安慰女家。而且对方的应付方法非常自然,一点不带做作的味道。所以妙子也能老老实实地开诚相见,不惜一再表演她拿手好戏的俏皮话和鹦鹉学舌,以博取满座的笑声。幸子也看出妙子甘心充当丑角在宴会上周旋的那种做法,完全是出于她的一片友爱之情,所以幸子自己不由得眼头都发热了。妙子的那番苦心,雪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所以那个晚上她也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参加了宴会,这在她是很难得的。御牧在席上一再声明他打算在京都或者大阪安家。幸子觉得要是雪子真能由这样一些人介绍而嫁给御牧,家安在关西或者关东就都不是问题了。
因此今天上午幸子估计姐夫已经上班,就打了一个电话到涩谷,告诉姐姐这回井谷出国,她们姐妹三个来东京送别,预定明天乘坐特别快车回去。可是今天下午还得陪同井谷去看歌舞伎,所以只能在看戏以前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姐姐。幸子又向她姐姐透露井谷在欢送会上给雪子介绍了一门亲事,不过现在时机尚未成熟等等。她们姐妹三个一上午在银座东兜西转,在尾张町十字路口来回走了三四趟,在“滨作”吃了午饭,然后在西银座阿波屋鞋店前坐上一辆出租汽车驶向道玄坂,车上只坐着幸子和雪子两人。原来妙子那天口口声声说劳累叫疲倦,跟着两个姐姐到银座溜马路,在“滨作”吃饭时,把座垫儿当枕头躺了一会儿。当两个姐姐坐上汽车时,她说:“我不想去了,长房已经把我撵走,我去了大姐不好招呼我,我自己也不想去她那里。”幸子就劝她说:“你说的也是。不过单单你一人不去很别扭。姐夫姑且不提,大姐是不会计较什么撵走不撵走的。你去看她,她也一定在思念你。尤其是你害了那场大病以后,她更加想见到你的面孔,这是可以想象的。所以你不要那样讲,还是和我们一块儿去吧。”“我懒得去了。我在什么地方喝杯咖啡,先去歌舞伎座了。”妙子还是不肯去。幸子也就不再勉强,和雪子坐上汽车走了。
汽车开到道玄坂,司机不肯停车等待,他说:“请您原谅,车子不能等待。”幸子就对司机说:“最多等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等车的钱照给。”几乎是打躬作揖地恳求司机把汽车停在大门口。姐妹俩走进楼上八铺席的屋子,和大姐面对面坐定,一边观看屋子里一如既往的陈设:一张红漆八腿桌,赖春水的横额,泥金棚架以及架上的座钟。家中除了一个六岁的梅子而外,其余几个孩子都上学去了,所以家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吵闹了。
“我说让汽车开走怎么样?”
“回去时附近能叫到汽车吗?”
“以前只要走到道玄坂,路过的空车子多得很……不过乘地铁也很方便呀,从尾张町到戏院走不了几步呀。”
“下次来多呆些时候吧……反正最近还要来的。”
“这个月歌舞伎上演的是什么戏呢?”鹤子突然问起这样的事。
“‘茨木’、‘菊圃’还有别的一些节目。”
雪子趁梅子要下楼时说:“小梅,我们下楼去。”便牵着她的手下楼去了。
“细姑娘怎么样?”鹤子看到只剩她们两人时就说。
“细姑娘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她说她还是回避一下好……”
“干吗要那样?……来了不就好了。”
“我也这样说呀。……其实这两三天忙个不停,她似乎累得够呛,不管怎么说,她的身体到底还没有全好。”
幸子和大姐面对面地坐到一起后,觉得几个月来对大姐抱有的轻微反感逐渐消失了。天各一方的时候,光钻牛角尖,就产生一种不愉快的心情。可是现在对坐在一起,觉得大姐还是以前的大姐,什么都没有变。刚才当她问起歌舞伎杂剧的时候,幸子觉得姐妹四个偶然聚在一块儿,看戏时单单不邀请她,把她排除在外,真有点使坏心眼儿似的,很对不起她。大姐对此又作何感想呢?依照她不斤斤计较小节的性格来说,但愿她对这件事情不生气就好了。不过,不管她年纪多大,少女的纯洁心始终未失,听到有戏看,她总想一起去看的吧。再说,一向被长房珍藏的大部分动产,近来由于股票跌价,几乎跌得一钱不值,所以家计大概越发困难了。要不是遇到现在这样的机会,她根本别想去看一次戏。幸子这样一想,为了宽慰一下姐姐,只能言过其实地谈谈雪子的亲事,说什么男家已经决心娶雪子,只要女家答应,事情一定成功的。这次大概可以让姐夫、姐姐高兴高兴了。改天贞之助和男方碰头以后,还打算来京和你们商量。又说:“今天的歌舞伎座御牧先生和井谷母女都一起去看。”说完幸子起身告辞,“那么我下次再来吧。”姐姐跟在幸子后面下楼,一面说:“雪子妹妹也应该心情开朗地应酬人家几句,否则不成呀。”
“这次她不像平常那样一句话也不说,而是圆滑地有说有笑了。她这样做的话,我看这门亲事有希望成功。”
“无论如何也希望它成功。明年她不是三十五岁了吗?”
“再见。下次再来吧。”在楼下守候着的雪子,和姐姐招呼了一声,像逃跑似的抢在幸子之前走到户外去了。
“再见,问细姑娘好。”姐姐送到马路上,靠近汽车说,“井谷老板娘出国,我不去送行怕不好吧?”
“不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和她不相识。”
“可是知道她在东京,不去和她见一面怕不成吧?……船哪天开呀?”
“听说二十三日启程。因为她讨厌摆阔,所以谢绝一切送行。”
“去旅馆看她一次怎么样?”
“我想用不着了吧。”
司机发动引擎时,幸子和姐姐隔着车窗说话,忽然发现姐姐一面说着话一面在淌眼泪。她奇怪谈到井谷时姐姐怎么会流泪,可是直到汽车开出,姐姐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
“姐姐哭啦。”车子开过道玄坂时,雪子说。
“怎么搞的,真奇怪,怎么会为井谷老板娘哭呢。”
“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情。井谷老板娘的事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
“不知是不是想我们邀请她去看戏呢?”
“就是,她想看戏。”
幸子这才完全明白姐姐是因为看不到戏而想哭的那种幼稚心理最初自觉惭愧而忍耐着,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就哭起来了。
“姐姐说要我回去没有?”
“幸好没有说。大概一心想着看戏的事了。”
“是吗?”雪子大放其心地说。
戏院里的坐位因为分成三个摊子,所以相互之间没法加深联系。尽管如此,他们还一起上了餐厅,御牧还特地利用五分钟十分钟的幕间休息邀请她们去走廊上散步。御牧对时髦东西兴趣很广,可是对歌舞伎却一无所知,正如他自己坦白的那样,他一点不懂旧剧。光代笑他连长呗和清元[191]都分辨不了。
井谷听到幸子姐妹明天上午要乘特别快车回去,就说:“今晚终于要分手了。我非常高兴能给你们留下这份上好的纪念品,还有许多要协商决定的事情,改天让光代去芦屋和您联系吧。”
戏散场后,御牧提议走一段路。于是六个人联袂向尾张町走去。井谷和幸子稍稍落在后面,井谷简单扼要地对幸子说:“像您见到的那样,御牧先生完全醉心于雪子小姐了。昨天晚上国岛夫妇见到小姐以后,比御牧先生更加中意。因此御牧先生下个月准定西下,先到芦屋拜访你们,打算和您先生见见面。要是能获得府上的非正式同意,就要请国岛先生去和御牧先生的子爵父亲商量。”
之后六个人又在高龙巴茶室休息了一会儿。御牧和光代向幸子姐妹说:“那么明天上午我们来送你们。”双方在西银座分了手。余下的四个人步行回到旅馆。
井谷送姐妹三人回到屋子后又聊了一会儿,说声晚安就走了。幸子先洗澡,接着是雪子洗。幸子走出浴室,看见妙子背靠着沙发躺在铺了报纸的地毯上,身上穿的还是看戏时的衣裳,连褂子都没脱。看出她大概是由于跟着大家一路走回旅馆累得支持不住了,可是又觉得她那种精疲力竭的样子不同寻常,就对她说:“细姑娘,你身体还没有痊愈,可是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毛病?回去以后得请栉田大夫看一次啦。”
“嗯。”她答应了一声之后,又费力地说,“不请医生看,我也知道。”
“那么究竟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幸子这样一讲,妙子把她的脸靠在沙发把手上,用她的茫然失神的眼光注视着幸子说:“我可能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口气还像平常那样镇静。
“什么?……”
幸子一下子气都透不出来了,睁大着眼睛瞅着妙子的脸。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出下面这句话。
“……是启哥儿的孩子吗?”
“是三好的。二姐从老妈妈那里听说过这个人吧。”
“就是那个酒吧领班吗?”
妙子不声不响地点点头说:“没有请医生看过,不过我想准是怀孕了。”
“细姑娘想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能说是想生。……如果不生下来,启哥儿是不会死心的。”
眼看着幸子的手指、脚尖都惨白得毫无血色——这是她平常遭受极大惊吓时的老毛病,幸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觉得当务之急是首先使心跳平静下来,因此她不再和妙子说话。她摇摇晃晃地挨到墙根,关掉屋顶的照明灯,打开床头的台灯,钻进了被窝。雪子洗完澡出来时,她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随后妙子似乎慢腾腾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三十二
不知情的雪子第一个睡熟,不久妙子似乎也熟睡了。唯独幸子连个盹儿也没打,不时拿毛毯角儿拭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前前后后思量了一整夜。手提包里有安眠药片,还有白兰地,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今天晚上这种兴奋状态毫无用处,所以也不想服用。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每次来东京总碰上这样的倒楣事,难道自己生性和东京不合吗?前年秋天——从新婚旅行到现在时隔九年来到东京,就因为启哥儿揭发细姑娘和板仓搞恋爱的一封信把她吓破了胆,也像今晚这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去年初夏第二次来东京时,虽说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正在歌舞伎座一道看戏的妙子却因板仓病危而被叫了出去。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一提起雪子的亲事就经常会碰到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这次相亲地点偏偏又碰巧在东京,不由得觉得兆头不妙,在东京说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俗话说“有两次就会有三次”,幸子头脑里是有这样的预感的。可是今年八月第三次来东京时很太平,时隔多年又和丈夫作了一次愉快的旅行,结果很美满。所以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和“东京之行”分不开的恶因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说句老实话,对于这次的亲事最初就抱有一种反正不会成功的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不必迷信预兆的好不好。……可是现在看起来,东京毕竟是个鬼门关。而且这次由于妙子的怀孕,雪子的亲事因此要遭到挫折而告吹。……遇到这样好的姻缘,偏偏选上东京作为舞台,毕竟是雪子命运不济……幸子这样一想,更觉得雪子的可怜,妙子的可恨。一怜一恨的两种心情逼得她热泪纵横。
咳!又一次……真的又一次被这个妹妹出卖了。……而且这次又能怪谁呢?应该责怪的不正是站在监督地位上的自己吗?……她说“三四个月”,那不正好是她大病初愈的六月份前后发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中间该有一段时间患恶心呕吐的症状被她隐瞒过去了。这样的事竟然视而不见,疏忽过去,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粗心大意吗?就拿这两三天来说,这个妹妹连筷子都怕动,稍稍做点小事就喊累,仿佛无处安放她自己的身子那般。面对着这副情景,居然连做梦都没想到她怀了孕,自己真迟钝到何等程度呢?……这样说来,她最近不穿西服而穿和服也是有原因的了……在细姑娘这种人的眼睛里,我们一定是被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可是,她这样做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吗?……听细姑娘刚才的口气,她怀孕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预先和三好那个人商量好,有计划地怀孕的。那是把它作为既成事实,不管启哥儿愿意不愿意,迫使他不得不和自己断绝关系,同时也使我们承认她和三好的结合,才选中怀孕这一手段的。……在细姑娘来说,这也许是个绝招儿。站在细姑娘方面着想,好也罢,坏也罢,除此而外大概别无良策了。……可是,能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对于自己和丈夫以及雪子妹妹为了庇护她而违抗了长房的严厉命令,百般牺牲自己的那种好心意,细姑娘一概置之度外,难道她一定要把我们逼到不能在人前出头露面的绝境才痛快吗?……我们夫妇俩在人前丢尽脸面倒也罢了,难道她要把雪子妹妹的前途也彻底断送吗?……这个妹妹究竟为什么非叫我们姐妹再三受苦不可呢?……今年春天大病时,雪子妹妹是怎样尽心竭力看护她的呢?她难道不明白完全是靠雪子妹妹的献身精神才捡到那条命的吗?我还以为昨天宴会上细姑娘的尽力周旋,是为了报答今春雪子妹妹看护之恩的,哪里知道这是过高地估计她了。昨天晚上她那种欢闹,只不过是一种醉态罢了。……这个妹妹除了她自己而外是什么都不放在她心上的……幸子生气是由于妙子的厚颜无耻和冷酷无情的做法。妙子看穿幸子将为她的举动生气,贞之助也将再次不愉快,雪子将遭到难以逆料的灾难,这一切她都估计到了,但最后仍然认为采取她那套绝招儿对她自己有利。弃车保帅的手段从妙子这类人的人生观来说固然出于不得已,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决定雪子命运的关键时刻干这种事呢?换个别的时候使出这一手难道不行吗?妙子的怀孕和雪子的相亲在时间上的不谋而合,本是偶然现象,决非预谋。不过她平素一再声称“我的亲事要等雪姐结婚以后再说”,“我一定留神不连累雪姐”之类的话,如果那是出自她的本意,至少也该等到雪子的终身大事决定以后,再施展出任何手段也不迟吧?好吧,这些就不用说它了。……可是,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为什么还要跟随着来东京而不回避呢?在她看来,自己是莳冈家的三姐妹之一,长久未能在人前露脸,现在能在公开场合露脸,自然很高兴,同时还感谢井谷给了她这个机会,终于连自己容易疲倦的状态都忘了。哪里,她并不是忘了自己怀孕的特点,而是认为即使稍稍勉强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凭她生来的厚脸皮,恬不知耻地跟了来的。……后来实在难受得忍耐不住了,而且自以为抓到了好时机,她才把实情讲出来的……还有连骨肉至亲都没料到的事,遇到目光锐利的人,三四个月的身孕到眼就可以觉察出来的,而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赴宴看戏,岂不是泼天大胆?首先,目下正是她不能随便坐车的时期,长时间在火车上摇晃,一旦有个闪失又将怎么办?她本人即使无所谓,幸子她们又将多么手足无措、丢人现眼呢?光想到这些,幸子的心就冷了半截。弄得不好,昨夜的宴会上说不定已让人家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尽脸面了……
说千道万,木已成舟的事已无可挽回,这次我又做了一次傻瓜也无所谓。可是既然事情一直瞒着我,即使要坦白,难道不能挑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吗?为什么偏偏挑选旅途中杂乱无章的一室里,当我疲倦已极想睡而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时候,骤然来个措手不及呢?夸张点说,把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告诉我,不是太残忍了吗?幸而我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这一举动不是太绝情绝义、太无心肝了吗?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想瞒也瞒不了,迟早必须坦白。早坦白当然比迟坦白好。可是像今晚这样自己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深更半夜三人住在一屋子,想哭不能哭,想发火又不能发火,想逃不能逃的时候,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呢?……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照顾自己的姐姐,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这难道是做妹妹的道理?……只要她还有点儿同情心,旅行中说什么也该忍耐下来,等我回到家中,估计我精神和肉体都恢复正常后,再慢慢坦白才是。……我对于现在的细姑娘不抱任何奢望,只要求她至少能做到这一点,难道这还过分吗?……
幸子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听到头班电车开出的声音,窗帘缝里一点点明亮起来。脑神经虽则疲惫已极,可是眼睛反倒更明亮,幸子还在继续考虑那个问题。……马上就会被人家发现的,非得立即设法处置不可,究竟该怎么办呢?……谁都不让知道,把这件事偷偷地蒙混过关,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从妙子刚才的口气听,这一办法她似乎不会同意。……这时如果责备妙子的胡作非为,叫她承认错误,为了顾全莳冈家的名誉,开拓雪子的好运,说服她牺牲肚子里的婴孩,而且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强迫她去打胎,也未始不是个办法。可是像幸子这种懦弱的人,是决不会指使妙子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再说在两三年以前,任何医生都很容易接受这种手术。可是近来的社会形势对于这种事情越来越严格,所以今天即使妙子答应做人工流产,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既然这样的话,另外能做得到的办法就只有暂时让她躲藏在一个见不到熟人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分娩。在这段时间里绝对禁止她和那个男的来往,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受我们监督。另一方面加速进行雪子这次的亲事,直到举办结婚典礼。不过要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就得对丈夫说明缘由,借助他的力量,自己一个人是办不了这件事的。幸子这样一想,心情马上郁闷起来。尽管丈夫十分信任、爱护自己,可自己怎么有脸把同胞妹妹的屡次行为不端对丈夫讲呢。在丈夫来说,雪子和妙子不过是妻妹,他的立场根本和长房的姐夫不同,不需要对她们特别照顾。可是他照顾两个小姨胜过亲哥哥,这毕竟是因为他爱妻心切才那样做的,说这话也许有点儿自夸,可是幸子内心是暗暗高兴而且感激丈夫的。尽管这样,丈夫对待妙子往往不加礼遇,家庭里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和衷共济的,没有一点儿风波,可是由于妙子的事偶然也会发生意见冲突。做妻子的为此不止一次感到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幸而最近丈夫的心境渐渐好转,允许妙子公开到家里走动了。加上这次回去又带回雪子亲事有望的好消息,想让他高兴一下。正在这种时候,又怎能把这种讨厌的事情讲给他听呢!丈夫的为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妻和雪子为妙子的事而受委屈,因此如果他听到妻的报告,说不定反而会安慰她。可是受到丈夫安慰的幸子毕竟是痛苦的。她很明白尽管丈夫嘴上说没有什么关系,可内心里还是忍受着不愉快的,正因为这样,幸子就觉得更加对不起他。
不过归根到底仍然只能依靠丈夫的谅解和侠义心。从任何方面看,幸子最最担心的是雪子这次的好运最后说不定又将因为妙子的怀孕而断送掉。雪子的亲事最初总很顺利,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生挫折而告吹。这次即使能把妙子送到遥远的温泉地,也不一定能遮掩住人家的耳目,真相不久就会让御牧那方面察觉到。简而言之,今后两家来往频繁,互相邀请碰头的机会多了,如果从此以后妙子不再露面,不管你怎样推托掩饰,人家总要怀疑的。……还有奥畑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出来妨碍呢?他恨的虽说只是妙子,恨不到幸子和雪子头上,可是说不定他由于自己被欺侮而不顾一切敌视整个莳冈家,采取报复手段;偶然听到雪子攀亲,说不定会采取某种揭露战术让御牧方面知道莳冈家的隐情。想到这层,莫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公开真相,请求对方谅解反倒妥当。御牧曾经说过他娶的是雪子,妙子的事完全和他不相干,所以如果把事情讲明,反倒比藏头露尾,以后破裂要保险得多,这样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不,御牧本人对于妙子的任何丑行也许并不介意,可是他周围那些人——他的子爵父亲以及国岛夫妇能不皱眉吗?特别是子爵以及子爵家那些亲戚能容许御牧和出了那样淫乱姑娘的家庭攀亲吗?……啊!毕竟这次……这门亲事又不行了。……雪子妹妹实在可怜。
幸子唉声叹气,翻了一下身。当她睁开眼睛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亮了。旁边那张床上,雪子和妙子还像她们小时候那样背对背地睡在那里。面向幸子这边安安稳稳地睡着的雪子,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幸子对着雪子那张白净的睡脸目不转睛地只管看着。
三十三
幸子她们从东京回家的当天晚上,贞之助就从妻口中听到妙子怀孕了。幸子一见到丈夫,她心里的那件事情就一分钟都藏不住了(那天上午在旅馆里趁妙子不在的两三分钟时间里,幸子已把这事告诉了雪子)。晚饭前她招呼丈夫一同上了楼,先报告雪子相亲的经过,然后一狠心讲出了妙子的事情。
“好不容易捎回一个好消息,想让你高兴一下,……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叫你操心……”
贞之助劝慰哭泣的幸子说:“正好遇上雪子妹妹相亲,困难是有的,可是这门亲事不见得会因此而告吹,让我设法收拾吧。你不用这样着急,一切交给我好了。我得考虑两三天。”那天他只讲了这几句。几天以后,他把幸子让进书斋,提出以下一个方案征求幸子的意见。
首先,妙子怀孕三四个月这件事大概不会有错,可是还得请产科医生确诊一下,预先弄清楚分娩的时期。至于转移场所的问题,有马温泉一带还是比较方便的。幸好妙子现在还住在公寓里,今后绝对不能让她再来家中,可以在晚上坐汽车去有马。谁陪同她去的问题比较困难,派阿春同去的话,得再三叮嘱她。住在有马旅馆里的时候,不用说必须隐瞒莳冈这个姓,装作某地的一位夫人来温泉旅馆疗养的,一直住到临产为止。在有马临盆也可以,要是不让人家发现,提早几天住进神户合适的医院临盆也不妨,那要看当时的情况再决定。实行这一方案必须取得妙子以及三好这个男子的同意,这事由贞之助出面去说服妙子和三好。贞之助认为事情既然发展到这种程度,妙子和三好迟早必须结婚,对此自己也并不反对。可是目前妙子未经父兄许可而和三好发生关系以至怀孕,这事如果让社会上知道后就会影响另外一件事,所以希望他们两人暂时断绝往来。不过妙子的一切将由贞之助夫妇负责,安排她顺利分娩。将来等到适当的时候,自然要把妙子母子交给三好,而且承认他们的结合,尽力争取长房的谅解。这些都不需要他们长期忍耐,大概只要等到这次雪子的亲事任何一方作出决定之后就差不多了。……大体本着这一宗旨去说服他们两人,暂时把妙子藏起来,绝对不让外界知道她怀孕了。据妙子说,直到今天为止,知道这一事实或者看出苗头的只有他们自己和奥畑,至于贞之助夫妇、雪子以及阿春等女佣知道这件事,那是无可奈何的,不过余外的人绝对不让知道。
还有贞之助知道幸子担心奥畑捣乱,所以他对幸子说他马上去和奥畑交涉。幸子所怕的是如果奥畑不惜抛弃名誉蛮干的话,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例如动刀子伤人,自己提供新闻材料来中伤莳冈家,这样的事只要他想干,也干得出的。对于幸子这种担心,贞之助付之一笑说:“这不过是你杞人忧天,尽管奥畑有恶少作风,但毕竟是上流社会的大少爷出身,不可能干出这种无赖汉的举动来,即使想捣乱,他也没有动刀子的勇气。再说他和妙子的关系双方家庭从来没有承认过,由此看来,他对于这件事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何况妙子对他丝毫爱情都没有,现在她肚子里还装进了情人三好的种子,作为奥畑来说,除了干脆撒手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要好好劝说一番,向他道歉说声对不起,叫他死了那条心,因为他无权反抗,说不定能听从劝解。”
贞之助第二天就按照这个方案行动起来。他先去甲麓庄看妙子,对她说明情况。然后去看住在神户凑川某公寓的三好,取得了他的谅解。回到家里,幸子问起三好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时,贞之助回答说:“没料到那个青年给我的印象很不错。只是两下相见不到一小时,不可能仔细观察,可是和板仓比较起来,这个青年在我眼睛里是个一本正经、诚实可靠的人。我没有质问三好什么,可是他自己承认造成这样的结果他该负一半责任,而且诚恳地向我谢罪。听他的口气,他们两个做出那种事来,并非三好挑逗妙子,似乎是妙子勾引他的。”三好一面辩解他那样说未免卑鄙,一面又承认自己意志薄弱的缺点,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决没有主动,而是前前后后的情势逼得他犯错误的,所以他恳请贞之助谅察。他说只要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他没有说谎。看来他的话多半是事实。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仅应承了贞之助的要求,而且能体谅、感谢贞之助的心情。还说他深知像他那样的人没有资格做细姑娘的丈夫,可是如果将来能允许他和细姑娘结婚的话,他保证使细姑娘幸福。其实他暗地里感到自己有责任,为了一旦获得允许和细姑娘结婚而稍稍积下了一些钱,结婚以后想独立经营一个小小的酒吧,专门做比较上等的西洋人的买卖。细姑娘将来也会靠做西服立身,夫妻两个共同工作,经济上不至于仰赖府上。贞之助告诉幸子三好就是这样讲的。
第二天妙子就去兵库县船越产科医院,诊断出怀孕不到五个月,产期在来年四月上旬。不知不觉之间妙子的身体已渐渐引人注目起来,因此幸子遵照丈夫的嘱咐,在十月底的某天晚上,由阿春悄悄地伴送妙子去了有马温泉。一路上有意避开熟识的汽车行,在省线本山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了神户又换上另一辆车翻山驶抵有马,十分用心周到。幸子又再三嘱咐阿春以下各点:今后五六个月内,妙子将用阿部这个伪姓住在花之坊温泉旅馆;妙子住旅馆时期阿春不得叫“细姑娘”,应该叫“太太”;不得打电话和芦屋联系,要么阿春来芦屋,要么这里派人去;阿春也必须懂得妙子和三好不准来往,妙子的住处不得告诉三好;万一有什么可疑的来信、电话或者访客,必须加意防备。嘱咐完了,阿春说:“现在我才敢告诉太太,其实在你们去东京以前我们早就知道细姑娘肚子大了。”幸子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呢?”阿春回答说:“阿照第一个觉察出来的。她说:‘怎么搞的,细姑娘那个样子怪得很,会不会是那个呢?’这些话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说说,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把妙子和阿春打发去有马之后,贞之助有一天回家说他今天去访问奥畑了,以下就是他对幸子讲的话。
奥畑的家以前说是在西宫的一棵松旁边,去到那里一看,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向附近人家一打听,据说本月初他就收拾家私搬到夙川的松涛旅馆去了。又去松涛旅馆查问,据说他在那里只住了一星期光景马上又换了地方,搬到香栌园那边的永乐公寓去了。最后总算查明了他的居处和他见了面。可是事情办得并不十分顺利,不过大体上解决得还不太离谱。贞之助首先开口说:“我们很惭愧,出了妙子这样一个不正派的妹妹,你和她的结识只能说是遭了一场灾难,十分值得同情。”奥畑最初装得非常懂事的样子好让贞之助放心,然后若无其事地问:“细姑娘现在哪里?春倌有没有跟去?”一再想打听妙子的居处。因此我对他说:“请你不必打听这个了,妙子现在的居处连三好都不让知道。”“是吗?”他说着就沉思起来。贞之助又说:“不管妙子将来干什么,你能不能看成与己无关呢?”奥畑听到这句话以后,很不高兴地说:“反正我是死心了,不过府上能允许细姑娘和那样一个人结婚吗?那个人在现在这家酒吧当领班以前,听说曾经当过外国轮船上的酒吧领班,完全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板仓身份虽低,可是还知道他的来历。三好这人有什么样的父母兄弟,谁都没听说过。总之,像三好那种当海员的,天晓得他过去有什么样的历史。”“感谢你的忠告,这方面的事我们还得好好考虑。”贞之助不想太拂逆他,“有一件一厢情愿的事很想得到你的谅解,就是妙子固然可恨,但是她的姐姐并没有罪,能不能请你顾全她们以及莳冈家的声誉,对妙子怀孕一事保守秘密呢?万一这事让外界知晓,受害最深的是还没许嫁的雪子。所以能不能请你保证不对别人说呢?”“请你不用担心,我丝毫也不恨细姑娘,更不想使几位姐姐为难。”他尽管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应允了。因此贞之助以为这桩事情已经简简单单告一段落,他很放心地当下就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不多一会儿工夫奥畑来电话说:“关于刚才这件事我也有个请求,想见你一面。要是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你。”贞之助回答说:“我等着你。”不久奥畑来了,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他面对贞之助坐下,踌躇了好一会儿,忽然显出一脸可怜的样子说:“今天上午听到你的话,觉得除了干脆死心而外毫无别的办法。只是十年来的意中人一旦必须分手,但愿你能见谅我说不出的凄凉况味。还有一件事也许你知道,为了细姑娘的缘故,我已被兄长和亲戚抛弃,尽管这样,以前还能租栋小房子过日子。现在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只能住在肮脏的公寓里过独身生活了。要是连细姑娘都抛弃我的话,我今天真的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光棍一条了。”他那腔调简直就像在演戏。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这种事我本来不愿向你开口,实情是最近我连每天的零用钱都发生困难了,尽管难以启齿,不过以前我为细姑娘曾垫付过少量的钱,现在不知能不能还给我?”讲到这里,他的脸毕竟红了,“不,当初并不是要她归还而为她垫钱,如果我现在不困难,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贞之助就说:“既然有这样的事,当然应该归还,可是你究竟垫付了多少钱呢?”“到底多少钱,没法说清楚了,问一下细姑娘就会知道的。有两千块钱也就差不多了。”贞之助本想让妙子核实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这笔钱作为断绝关系和封口费也不算高,今后反倒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所以就说:“那么我现在就奉还,”说着马上开了一张支票交给了他,又说:“拜托你的那桩事情——妙子怀孕请绝对保守秘密,希望你谅解。”“那个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说完他就回去了。这件事情总算得到了解决。
井谷的女儿光代给幸子来信时,正好是他们夫妇俩忙着处理妙子问题的时候。光代信中首先感谢三姐妹路远迢迢去东京参加欢送会,说她母亲已平安启程。御牧先生说十一月中旬将西下,去芦屋拜访,一定要会见贞之助先生,让他鉴定一下人品。国岛先生夫妇特地叫我代他们向您问好。
又过了一个星期,涩谷的鹤子也来了信。平常她轻易不写信,幸子心想大概有什么事了吧,拆开一看,出乎意外地满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幸子妹妹左右:
上次久别重逢,本想好好叙叙,只因时间匆促,事与愿违,遗憾得很。那天的歌舞伎非常有趣吧。下次一定要邀我同去呀。
御牧先生那桩亲事后来怎么样了?我想现在和你姐夫讲似乎为时过早,所以一直没有和他说。不过但愿这次能圆满成功。对方是名门子弟,大概用不着调查他的家世。如果需要调查,可来信通知,让我们去办。每次全凭贞之助妹夫和幸子妹妹去办,真正觉得非常对不起。
近来孩子们长大了,无须照管他们,所以我也有时间写信了。因此常常练写毛笔字。你和雪子妹妹现在还去书法老师那里学习吗?我手边没有字帖,为难得很,你们要是有写坏的字帖请寄给我。最好是经过老师朱笔圈点过的。
还有,我想向你们乞讨些东西。你那里要是有用不着的旧衬衣或者贴身衣服,请寄给我好吗?即使是你不再穿的旧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哪怕是你想扔掉或者赏给女佣的东西我都要。即使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是贴身衣服,雪子妹妹和细姑娘的我也要,连裤衩都给我吧。孩子长大成人了,不须要我照管了,可是钱越来越不够花了,不得不精打细算,省而又省,当个穷家真不易呀。不知哪天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今天不知怎的想写信,就给你写了这封信,终于满纸牢骚,就此搁笔吧。我盼望不久的将来你能来东京告诉我们雪子妹妹的好消息。请代向贞之助妹夫、小悦、雪子妹妹问好。
鹤子
十一月五日
幸子读着这封信,脑子里浮现出上次在道玄坂家门前,姐姐隔着汽车窗和自己道别时簌簌流泪的那副面容。姐姐信上虽则说不知怎的想写点东西,所以写了那封信,索取一些东西。其实说不定还是为了上次没有邀请她去看戏,婉转表达她心里的怨恨。姐姐以前来信,总是以大姐的身份对妹妹提意见,幸子觉得当面见到她时,她始终是个慈祥的大姐,可是写信的时候,幸子老是被训斥。那样一个姐姐今天却写来这样一封信,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所以暂时只把她要的东西打个邮包寄了去,没有立即复她的信。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海宁格夫人过访,告诉幸子她的女儿弗莉黛尔将随同其父去柏林。夫人不放心她女儿在战争中去欧洲,可是她女儿为了研究舞蹈,怎么也不听母亲的话。丈夫就说既然她那么想去,让她一同去得啦。因此只能允许她去。幸好还有许多同行的人,路上大概不用担心。既然去柏林,她一定会去汉堡看望舒尔茨一家。夫人就问幸子要不要带口信或者别的什么,要是有的话,可以托她女儿捎去。今年六月幸子曾托夫人写了一封德文信,还买了一把舞扇和一段绸衣料寄去汉堡,可是舒尔茨家一直没有回信,幸子正在担心这事,现在可以趁此机会托带些东西去。于是她对海宁格夫人说:“那么等令嫒启程以前我把东西送到府上去吧。”就把夫人送走了。过了几天,幸子选中一只珍珠戒指作为送给罗茜玛丽的礼物,另外又给舒尔茨夫人写了封信,一并送到海宁格夫人家里。
那个月二十日左右的一个晚上,像光代来信预告的那样,御牧从嵯峨的子爵邸打来电话说:“昨天从东京来到这里,打算呆上两三天。想趁您先生在家时拜见一面。”幸子回答说:“只要是晚上,哪天光临都行。”“那么明天就奉访。”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他真的来了。已提早回家的贞之助把他让进会客室,两人单独会谈了三四十分钟,随后带幸子、雪子和悦子去神户东方饭店的烤肉厅吃了晚饭,饭后把他送到阪急电车站才分手,——他乘坐新京阪电车回嵯峨。这次御牧的态度和在东京时毫无两样,面对初次相见的贞之助,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充分发挥出他健谈和随和的特点。酒喝得比上次在东京时更多,吃完饭还频频在喝威士忌,不知疲倦地说笑话。所以第一个高兴的是悦子,回家时她让御牧拉着手在大街上走着,仿佛在和亲密的叔伯撒娇似的,还悄悄地在幸子耳边说:“阿姨要是招御牧先生做女婿就好了。”幸子问贞之助对御牧作何感想时,他想了一会儿说:“见面的印象当然不坏,确实无可挑剔,我也十分中意。不过像这种外表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往往有难说话的一面,对老婆爱发脾气,特别是华族子弟中那样的人不少,决不可一开始就倾倒备至。”最后又多少带点警戒的口气说:“尽管不需要调查他的身世,可是本人的品行、性格以及长期不结婚的理由我看还是调查一下为妙。”
三十四
御牧是专程为了让贞之助品评人物而来芦屋的,所以他自己一字不提亲事,谈话内容从建筑到绘画,京都的名园和古刹,嵯峨的父亲邸宅里的林泉和风景,父亲广亲从祖父广实那里听来的有关明治天皇和昭宪皇太后的故事,西菜以及西洋酒等等,显示一下谈话内容的丰富就回去了。十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光代事前毫无通知突然到来了。她对幸子说:“因公出差来大阪,社长和御牧先生叫我顺便来府上拜访,打听一下‘考试’是否及格。”幸子因为贞之助提过意见,因此就说:“现在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十二月份贞之助将去东京,届时准备和长房商量后再作答复。”“您有哪些地方怀疑呢?近来我们和御牧先生经常接触,缺点和优点一般都很清楚,只要您提出问题来,都可以如实奉告。我觉得这比托人调查快得多,务必请您和我说吧。”还像她母亲那样开门见山地逼上来了。幸子对付不了,只得把贞之助请了出来。由于光代既然是那种态度,所以贞之助也无所顾忌地提出了许多问题。结果是搞清楚了以下这些事:御牧这个人大体上是位洒脱的绅士,别看他外表那样,他可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时会闹情绪发脾气;子爵家的长子正广是他的异母哥哥,他们兄弟感情特别不好,经常吵架;光代自己没有看到,据说吵得厉害时御牧会打他哥哥;酒品不好,喝醉了就胡闹;不过近来到底上了年纪,烂醉如泥的时候极少,因而也不再胡闹;不过他到底是受过美国式教育的,对妇女很讲礼貌,过去无论醉到什么程度,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妇女,这点大可放心。他的缺点自然还有,例如他对事物尽管理解很快,兴趣也广,可是性情浮躁,不能埋头钻研一件事;特别喜欢请客吃饭,资助旁人。他是花钱的能手,挣钱的笨蛋,等等。光代连贞之助没提的问题也主动提供了不少。
“听你这样一讲,御牧先生的为人大致清楚了。不过坦率地说,我们所最担心的是婚后的生活问题。我这样说未免失礼,听令堂说御牧先生以前因为继承了一笔财产,在生活上尽情放纵过来了。他本人尽管干过各种行当,可没有一件干出什么成绩,是不是呢?既然这样的话,将来即使有国岛先生撑腰做建筑家,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退一步说,即使他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但是在日本今天这种形势下,这类建筑师是生存不了的。而且我认为今后三四年内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改变,那么他将怎样度过这一难关呢?尽管说可以由国岛先生斡旋,从他父亲那里得到应得的生活津贴,可是今后这种状态如果延续五六年甚至十年,也不能永远靠家庭的补助。再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一辈子成了子爵家的累赘,总叫人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在这方面能不能想法使我们稍稍放心些呢?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很对不起。其实我们对于这门亲事也很感兴趣,大致决定接受下来。总之,下个月我想去东京拜访国岛先生,听听他对这方面的意见。”贞之助说了这番话以后,光代就说:“诚然诚然,我明白了,你们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不能以一己之见作答,等回去以后把这个意思报告了社长,在将来的生活保障上研究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办法吧。那么下个月在东京见面了。”她这样一讲,主人留她吃晚饭,她辞谢说:“因为今晚夜车动身,好意只能心领了。”说着就告辞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串同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为妙子祈祷顺产,讨了一张护身符回家。正好三好也把中山寺的一张顺产护身符寄到贞之助的事务所,托转给细姑娘。两张护身符就交给有事回家的阿春带了去。幸子姐妹许久不见妙子,从阿春口中得知妙子每天除了早晨和晚上出去散步而外,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守在屋子里。散步也尽可能避开大街,挑行人稀少的山路走。在屋子里的时候读读小说,有时做个长久不做的布娃娃,缝制一些婴儿的衣服。谁都没有寄信来,也没有打来可疑的电话。
阿春又提到她今天遇见了基里连科。她说:“刚才我从有马坐神有电车回来时,在神户终点站检票口碰见基里连科站在那里。”阿春和他只见过两三次,对方似乎记住了,向她微笑一下。阿春回了一个礼。他开口问:“您一个人吗?”阿春答道:“是的,我一个人去铃兰台有点事。”“莳冈先生家各位都好吗?妙子小姐怎么样?”阿春说:“还是老样子,大家都很好。”“是吗。许久不见,请代为问好。我现在去有马。”他正要走进检票口,阿春说:“卡德丽娜小姐有信来吗?仗打得那样凶,伦敦遭到德军轰炸,卡德丽娜小姐不知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她呢。”“啊,是的,谢谢你们。可是请不用担忧,前几天收到卡德丽娜九月份的来信,信上说她家在伦敦郊外,正好在德国空军的航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德国轰炸机编队飞过,扔下很多炸弹。她家因为有设备完善的很深的防空洞,洞里电灯通明,跳舞唱片喧阗盈耳,人们一面喝鸡尾酒一面跳舞。还说什么战争这东西够痛快,一点也不可怕。所以请你转告诸位放心。”说着他笑笑走了。
幸子听到卡德丽娜的行踪虽则很感兴趣,可是又担心饶舌的阿春走漏了妙子的消息,于是就问:“基里连科先生没有问起细姑娘的事吗?”“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问……”“真的吗?阿春,你什么都没有对他讲吗?”幸子还不放心,叮问她说,“看他的样子像不像知道细姑娘的事情呢?”“一点都不像。”阿春毫不含糊地回答。幸子这才放心。但是她仍然再三吩咐阿春:“尽管这样,出出进进千万留神,不能叫人看见;单独一人还不要紧,要是和妙子一起外出散步,说不定会让人撞见,所以必须格外小心谨慎。”这才打发她回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快近年底时,贞之助有事去东京出差。在此以前,他通过两三处线索调查了御牧的性格操行以及他和子爵父亲还有异母长兄之间的关系,证明光代所讲的与事实相符。但是最重要的有关生活保障这一点,在他访问国岛之后,也没有获得具体的保证。
“总之,我这就去和他父亲商量,结果如何,现在还不能明说,但可以向你保证两点:一是新夫妇的住宅由男家购置;二是今后一段时期内的生活费用由他父亲拿出来。为了不让那笔钱被白白糟蹋,我将代为保管,按月接济若干。以后在生活上也决不致发生困难,这一点能不能请你相信我,交给我办呢?我非常赏识御牧先生建筑设计的才具,只要时势一改变,我一定支援他东山再起。关于这点当然各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现在这样的时代不会太长久,即使再拖上几年,糊口大概不成问题吧。”这就是国岛的话,他仅仅没有说出“尽管力量微薄,有我在啦”这样一句话而已。国岛还领着贞之助参观御牧为他设计的整个住宅,不过贞之助对于建筑是外行,看不出御牧在这方面究竟有多大才能。可是像国岛那样一位社会地位很高的人也对他倾倒到如此程度,而且为他的前途作出担保,除了相信而外更无他法。而且说实话,他的妻幸子对于这门亲事显然比国岛还热心,急切盼望它能成功。尽管贞之助没有听到幸子明说,可是幸子似乎醉心于御牧的人品,内心里毕竟在庆幸能攀上这样一个贵族子弟的姻亲,要是贞之助毁坏了这门亲事回家的话,她的沮丧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不仅如此,事实上贞之助自己也产生过这样一种心情:这次的亲事说不定是一向指望能得到的最好的缘分了。因此他对国岛说:“既然这样,就一切听从尊命了。不过按照手续还得征求一下长房的同意。还有,我们知道舍亲本人虽则不至于有异议,但是还得再好好问清她的意向。所以请您宽限几天,等我回去以后,一开年就用书面答复您。这些都不过是形式,大体上您不妨认为事情今天就算定下来了。”贞之助这样一讲,对方就说:“那么,一收到您的答复我马上就转告子爵。”贞之助告辞后立即绕道去道玄坂,把详情告诉了鹤子,要求她尽快把姐夫的意见通知他。
一过新年,正月初三光代又因事来到芦屋。她说:“新年的三天假期里我来阪急冈本的舅父家玩儿,社长托我顺便传几句话。社长昨天因公来大阪,今天上午来京都,住在京城饭店。因此,您如果能把上次所说的回音告诉他,他想趁此机会访问御牧子爵,和子爵说妥,并且请诸位去嵯峨子爵邸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派我来预先征询一下您方便不方便。要是可能的话,明天请您答复我,以便和京城饭店联系。事情催得这样紧,非常对不起。不过社长说征求长房和本人的同意不过是形式而已,说不定我一到府上,当天就能听到您的答复。因此我就来了。”贞之助原说一开年就答复,不过他总认为那是正月初七以后的事,而且涩谷方面至今还没有来信。当初大姐听到这消息时特别高兴,她说这次雪子妹妹真的能出嫁了吧。妹妹能嫁到那样有名望的人家去,我对辰雄的生身父母家也有面子,辰雄也威风,晚婚也是值得的了,这一切都是贞之助妹夫劳神辛苦的结果。她既然这样讲,事到如今姐夫再也不至于反对了,只是由于年底杂务纷繁所以没有来信,正月里总会有信来的,这道理不问也清楚。所以现在贞之助即使自作主张把亲事决定下来,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时如果不正式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就独断独行是危险的,这样做就会被看作轻视她的人格,使她不愉快。所以尽管费事,为了办理这道手续也有必要请对方等候一天。因此他先向光代说明违约迟复的原因,答应今晚一定打电话去东京征询姐夫的意见,请光代明天上午再劳驾一次,明天上午无论如何一定答复,求她再延期一天。不过打电话去东京只是个借口,由于时间充分,当晚要了一个涩谷的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姐,她说辰雄到麻布长兄家拜年去了。贞之助就问:“姐夫的复信寄出没有?”“年底家务事乱七八糟,似乎没有写信。可是那桩亲事我已经详细和他讲了。”“那么姐夫说些啥呢?他有什么意见没有?”经他这样一问,大姐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嘛……他说身份以至门第是没说的了,只是没有固定职业,叫人不放心。我就对他说:‘这门亲事要是再不应承,那真是欲望无止境了。’他也认为我说得对,听口气大体上算是同意了。”贞之助就说:“是吗。其实今天国岛先生派人来我这里了。情况既然如此,那就作为你不反对,我将适当答复对方推进此事,请姐姐谅解。不过再往下去,如果听不到姐夫的直接意见就不好办,所以请您对他说,希望他火速写封信给我。”说完贞之助就挂断了电话。
至于雪子这边,贞之助认为只要表示出尊重其意见,她就会满意的。当天晚上幸子去试探她的态度时,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干脆答应,却提问至迟该什么时候答复。幸子告诉她明天上午光代要来听回音时,她非常不满地说:“难道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之间就作出决定吗?”幸子就说:“我看到雪子妹妹似乎不厌恶这门亲事,认为你能应承下来。”“如果贞之助姐夫和二姐叫我嫁人,我当然准备出嫁。不过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哪怕能给我两三天工夫做个心理准备也好呀……”尽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精神准备,却还是这般说。第二天上午她磨磨蹭蹭地算是同意了,可是还有点埋怨催促得过紧似的说:“因为贞之助姐夫叫我一夜工夫就决定呀。”她脸上丝毫没有喜色,更不用提从她嘴里能听到一句半句感谢姐夫、姐姐好心好意为她把亲事办成的话。
三十五
光代四日那天上午来听了答复回去了。隔了一天,六日傍晚她又来了。她说:“四日那天我打电话到京诚饭店汇报了这里的回音,当天晚上就打算坐夜车回东京。可是社长说:‘这次亲事的月下老是你妈妈,作为她的代表,你必须留下来。’因此他命令我延期两三天回去。今天社长又打电话来说:‘和子爵的会谈顺利结束,让我转达。’还有御牧家想和雪子小姐以及诸位见见面,要是方便,希望后天下午三点钟驾临嵯峨。男家有子爵和当天从东京赶来的御牧先生、社长和我,还有一两位住在京都大阪的御牧家的亲戚。不过时间似乎仓促了些,只因社长是忙人,他想把事情一次办成,请勿见怪,还望多多谅解。还有细姑娘和悦子小姐也务必一起去。”幸子告诉她长房不让细姑娘出席这种集会,谢绝了邀请。让悦子向学校请假早回家,一家四人应邀前去。
六日当天,贞之助一家在新京阪电车的桂站换车到达岚山终点站下车,步行穿过中之岛,走到渡月桥下。这一带地方由于他们每年都来赏樱花,所以十分熟悉。这时正当最冷的季节,而且京都的冬天格外寒冷,对着大堰川的水色,真有寒冷彻骨的感觉。沿着河从三轩家向西走,右边就是小督[192]女官的坟墓。再往前去,走过游览船的停泊处,拐向天龙寺南门,就看到一个大门,门上挂着一方“听雨庵”的匾额,那就是御牧家了。这是来之前光代指点他们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这才知道这地方有这样一个别墅。屋子是茅草盖的平房,并不怎么大,不过客厅正面岚山泉石的风光一览无余,确实美得很。经过国岛介绍和主人方面一一道候完毕后,御牧说:“天气是冷了点,但是没有风,我们走一走怎么样?请各位观看一下庭院,家父会高兴的。”他边说边领着大家走了一圈。“从这里看出去,岚山几乎和院子连接在一块儿了,中间不觉得夹有道路和大堰川。即使是万人空巷的樱花时节,这里还是寂静得犹如远离人世的仙境似的,竟不知外边的喧嚣声从何而来,家父颇以此自傲。园里故意不种一棵樱花,到了四月里,他爱呆在家里平心静气地欣赏对面山顶上的一片红云。今年樱花时节请你们一定顺路来舍下,坐在客厅里打开饭盒,欣赏远山樱,要是这样,真不知家父会如何高兴哩。”
过了一会儿,说是晚饭已经准备停当了,大家先被领进茶席。这个茶席的礼法是园村夫人主持的,她是御牧的妹妹,嫁给大阪的一位富商园村氏。喝完茶到客厅进晚饭时,天色已经黑了。菜肴十分讲究,熟谙京都菜风味的幸子,估计可能是“柿传”那类餐馆送来的。子爵广亲老人衣冠束带,具有公卿血统的风貌,瘦长形的脸,脸色蜡黄犹如象牙,给人一种能乐演员的印象,乍一看丝毫不像他那面孔又黑又圆的儿子。不过仔细端详起来,父子两个的眼神和鼻梁毕竟有些相像。他们父子两人外貌的差距远远比不上性格的差距,儿子御牧实性格爽朗、豁达,父亲广亲阴沉谨严,是个典型的京都人。老人说声对不起,他为了防止伤风,就围上一条灰色绸围巾,背后生起电气暖炉,坐在电热座垫上,安详地慢条斯理地谈着话。他已七十高龄,身体还比较硬朗,对国岛和贞之助等也很殷勤。最初大家对他还有顾虑,酒兴一发作,一座的不自然的空气消失了。坐在父亲旁边的御牧说:“人家都说我们父子一点也不像,诸位觉得怎么样?”他半开玩笑似的一一指出父子之间面貌上的差异,引出此起彼落的笑声。贞之助站到老人面前敬酒,又走到国岛面前,做出一副拜聆高论的样子久久端坐在那里。席上除悦子而外,女客都是和服,只有光代穿的是西装。她似乎有点怕冷,缩着她那穿袜子的双脚坐在那里,今天毕竟也拘谨起来。“阿光,你怎么特别老实起来。”御牧一杯又一杯地给她斟酒。她尽管说:“今天你不能太欺侮我呀,”也渐渐地有了些醉意,说起话来又像平常那样没遮拦了。最后御牧拿了酒壶走到幸子和雪子面前说:“没有白葡萄酒,实在对不起。不过我知道两位洪量。”就给她们斟上了酒。她们也不推辞,斟了就喝。尤其是雪子,她正襟危坐,喝了不少,还像平常那样不声不响地只管微笑着。不过幸子看出这个妹妹的眼睛里闪耀着往常所没有的一种兴奋的光辉。御牧也注意到呆呆地夹在大人中间的悦子,不时来和她攀上几句话。其实悦子倒也并不窘得无聊,这个神经质的少女这时尽管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在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个大人的行为举止、言语、表情以及服饰等等。
八点钟左右宴会结束,贞之助一行首先告辞。按照广亲老人的安排,他们回家时用汽车直接送到七条车站。光代就说:“那么我也搭车去吧”,她是回到冈本舅舅家去的,也一起乘上了车。御牧说要送他们上火车站,他不听贞之助他们的劝阻就坐上了驾驶座。汽车沿三条大街往东拐到乌丸大街,向南直驶。这时御牧心情十分舒畅,一边抽纸烟一边说说笑笑。悦子不知什么时候起称御牧为伯伯了,她突然叫了一声伯伯,说:“伯伯姓御牧,我姓莳冈,两家都有‘马基’这两个音[193]。”“小东西给我取好兆哩,小悦,你真聪明。”御牧简直高兴极了,“所以小悦和我家到底是有缘分的啦。”这时光代在一旁也凑趣说:“真的,雪子小姐的旅行皮箱和手绢上的英文字头也无须重写了。”她这么一说,说得雪子也笑出声音来了。
第二天国岛从京城饭店打电话来说:“昨夜的聚会很愉快,看到双方满意的样子,我也高兴得很。我今晚和御牧同车回京,订婚和其他别的事情随后由井谷小姐和你们联系。还有昨天晚上广亲子爵告诉我,阪神甲子园有一栋园村先生家的出租房子,可以出让,子爵准备买下来送给新婚夫妇。御牧先生最近决定在大阪或神户找工作,那里离芦屋近,一切都方便。不过目前那栋房子还住着房客,打算和对方交涉让他们立即搬走。”
贞之助担心着涩谷的姐夫到现在还没有来信,长房的态度始终不明朗,说不定是由于姐夫不满雪子抗命不回长房,或者还有其他别的理由。他觉察到这点,有一天他就给辰雄写去下面这样一封信。
这次亲事的详情您大概从大姐那里听到了吧。这桩亲事我并不认为最最美满,但是我觉得我们自己这方面也有不宜要求过高的弱点,所以只能信任国岛先生,适可而止地加以解决。八日那天我们应邀和广亲子爵见了面——这事前几天在电话里预先对大姐讲明的,最近即将订婚。我们夫妇抛开长房自作主张定下这门亲事,我想您也许会不愉快。现在虽说晚了一些,还有一事我必须向您道歉,那就是多年来、特别是去年长房一再叫雪子妹妹回去,至今始终没有实行。这决不是把您的话当作耳边风,其中有许多客观原因,我觉得那是事出无奈。实情是雪子妹妹很不愿意回东京,幸子有几分同情她,除非用十分强硬的手段否则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可是不用说,我也有一半责任。尽管力量有限,正因为自己觉得有责任,我才为雪子妹妹的亲事奔走效劳的。实际上对于一个不服从兄长命令的妹妹,做兄长的当然不能再照顾她的生活。今天莫如说只有小弟才有照顾她的义务。如果老兄把这也说成多管闲事,那么我就只能引退。小弟很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情行动,所以这次的亲事如蒙允许,那么一切婚事费用都应该由小弟负担。但是,为了不至于发生误解,必须附带声明,我那样说决不意味着雪子妹妹将由我这里嫁出去。不用说这事只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情,在任何情况下,雪子妹妹总是作为长房的姑娘嫁出去的。以上各项如蒙俯允,则感谢非常,不知尊意如何?小弟不善辞令,但望见谅其本意,赐予指教,幸甚幸甚。还有,因为时间紧迫,务望火速赐示为盼。
贞之助把信寄了出去。辰雄似乎并无恶意地读了这封信,过了四五天,寄来了如下一封通情达理的回信。
拜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很谅解您的心情。几年来小姨们始终疏远我而亲近您和幸子妹妹,尽管我不想弃之不顾,但毕竟有不周到之处,凡事都麻烦你们两位,实在抱歉得很。迟迟没有答复雪子这次的婚事,别无他意,只因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一直麻烦你们两位,委实于心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答复您了。对于雪子不愿回长房,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您有什么责任,所以也不认为您有义务负责雪子的出嫁。说得过分一点,应该说这都是我的不德有以致之。不过事到如今再来追究谁是谁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至于这次的亲事不仅对方是名门子弟,又承蒙国岛先生这样一位知名人士从中撮合,而且您又把话说得那么透彻,所以我觉得再也不应该挑剔什么了。今后的事情请您全权办理,订婚以及其他一切完全可以由您决定。关于结婚费用一层,我打算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只是因为近来我手头不宽,又读了您恳切的来信,只要您不把这事当作是您应尽的义务,我说不定还要借重您鼎力帮助。总之,结婚费用一事,日后我们见面时再商量吧。
贞之助读了内容大致如上的来信后,也就放下了心。不过另一方面还有妙子的特殊情况;又担心奥畑口头上尽管答应保密,随着形势的变化,说不定再节外生枝提出别的要求来。所以他想趁没有挂碍时赶快办了亲事,订婚也希望早日办妥。可是据光代以后的消息,国岛夫人那时偏巧因恶性感冒发展成为肺炎,病情相当严重,两家的婚事只能暂时延期。国岛也郑重地来信说明了情况。另外御牧自己又来信报告甲子园的房子已经由子爵家买下来交给了御牧,登记手续也办好了。房客还没有搬走,但不久就要搬出去。等房客搬走后,御牧要来甲子园实地检查那栋房子,到那时希望这边的姐姐和雪子小姐一起去看房子。直到结婚为止,听雨庵将派一个女佣看守那栋房子,结婚以后大概还可以把那个女佣留下使用。
国岛夫人的病情一时陷于危笃状态,后来幸而转危为安,到了二月下旬就离开了病床,之后又去热海转地疗养了两星期。夫人牵记着订婚这件事,据说甚至在病中说胡话时还念念不忘,因此三月中旬光代就来芦屋接洽。首先是订婚和结婚仪式究竟在东京还是在京都举行的问题,国岛的意见是东京小石川区有御牧子爵的邸第,莳冈家的长房也在涩谷区,所以还是应该在东京举行仪式。订婚日期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婚礼定在四月中旬举行。贞之助他们对于国岛的意见也没有异议,就打电话把情况通知了涩谷方面。涩谷那边由于孩子们把屋子糟蹋得像猪圈那样肮脏,听到这消息,急忙重新裱糊拉门,换上新垫席,甚至连墙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忙得团团转。
幸子听到要在东京举行婚礼,总有些不大乐意,可是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到了三月二十三日,贞之助因为事情忙,只得由幸子陪同雪子前去。二十五日订婚典礼一结束,国岛就打电报把这一消息通知了在洛杉矶的井谷。雪子为了辞行就留在涩谷。二十七日上午,幸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家里。到家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左右,贞之助和悦子都出去了,她上楼走进卧室,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忽然看到桌子上摆着两封从西伯利亚转来的外国信,封口已经拆开,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丈夫潦草的字迹:
舒尔茨夫人和海宁格小姐珍贵的信寄到了。悦子急于想知道内容,拆开一看,舒尔茨夫人的信是用德文写的。因此我拿到大阪请熟人翻译了,译文参看另纸。
字条旁边附有七张原稿纸的译文。
三十六
亲爱的莳冈夫人:
早就应该给您写封详细的信了。我们大家都经常想念您和可爱的悦子姑娘。悦子姑娘一定长得挺高大了吧。可是我们执笔的时间几乎一点都没有。我想您大概知道德国现在人手不足,很不容易雇到女佣。从去年五月份以来,我们家里雇了一个女佣,每星期只来三个上午打扫卫生。其余的家务事,例如烧饭、做菜、上街买东西以及修理整顿、缝衣裳等等,都得由当家太太自己操心。做完以上那些家务事,到了晚上才有空闲时间。过去总利用这段时间写信,现在得把这段时间全都花在修补孩子们穿破的袜子上——那种有大大小小窟窿的破袜子积满了一筐。过去穿旧的破东西可以扔掉,现在一切都得节约。为了打赢仗,我们齐心协力竭尽一切实行俭约。听说日本现在生活上也非常俭朴。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休假来到这里,把日本发生的各种变化讲给我们听了。这也不妨说是力争上游的新兴民族必须肩负的共同使命吧。尽管世俗有这样一句话:“想在向阳之处占一席地,很不容易。”可是我们深信我们是能够占据那一席地的。
去年六月读到您写给我的德文信,特别高兴。衷心感谢您深厚的友情。这次去信,说不定您又得请哪位亲密好友给您译成日文吧,但愿您那位朋友能认出我的笔迹。如果辨认不出的话,下次的信就用打字机打吧。您信上提到的绸子和日本扇子的包裹始终没有收到,非常遗憾。可是,您送给我们罗茜玛丽的漂亮戒指却使她高兴得了不得。那个戒指是您托海宁格小姐带给罗茜玛丽的。海宁格小姐前些日子来信说她现在还不知哪天能来汉堡。我们的一位老朋友前几天在柏林遇见了海宁格小姐,把那只戒指带来了。戒指非常精美,我代罗茜玛丽向您深深致谢。不过目前由我代她收藏起来,不让她戴,要等她长大时再让她戴。我们在日本认识的一位朋友四月份要回日本,我打算请他带点不值钱的装饰品送给悦子姑娘。今后悦子姑娘和罗茜玛丽两个人的身上就都能戴上标志相互友爱的纪念品了。战争如能胜利结束,一切恢复正常的话,那时不知道您能不能来德国。我想悦子姑娘一定愿意了解一下新德国的面貌。要是我们家里能招待贵客来住几天,我们将多么高兴呀。
我想你们都愿意知道我的孩子们的情况。他们都一如既往,健壮得很。彼得十一月份和同班同学去上巴伐利亚了,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地方。罗茜玛丽十月份开始练钢琴,进步很快。弗利兹的小提琴拉得挺不错,三个孩子中他长得最快,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学校里人缘也很不错。他读一年级时,还把学习一半当作游戏,近来已经很适应了。最近孩子们在家里也必须帮助我干活,每人都分担一部分家务。傍晚,弗利兹必须擦全家的皮鞋;罗茜玛丽得揩干碗碟,磨餐刀。大家都拼命地干着。彼得今天也寄来一封长信,说他们宿舍里大家也在擦皮鞋、修补自己的衣服和袜子。我觉得这类事情对他们那些年轻人来说确实是很好的锻炼。不过我担心他回家以后,那类事情说不定又要推到母亲身上来。
我丈夫承办一家进口商行,这一阵他在买卖上也熟悉多了。从中国和日本也进口商品,只是战争时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今年冬天特别长,不过没有去年那样寒冷。这里出太阳的日子很少,从十一月份以来一直是阴天。不久又是早春天气了,想到以前住在日本的时候,气候总是那么温和,心情舒畅得很;所以我们始终向往着日本的气候。
今后如果再能听到您那里的消息,我们将多么高兴呀。请您以后多告诉一些你们那里的情况吧。照片禁止寄国外,遗憾得很。罗茜玛丽日内就会写信给悦子姑娘,平常她学校里的作业很多,必须等到星期天才有时间写信。彼得也会从上巴伐利亚给你们写信,他们那些孩子都热爱大自然的风光,大概很少呆在屋子里,我觉得那也挺不错。因为在汉堡这种大城市里总觉得像是生活在笼子里一样。
最后请代我们、特别是孩子们向悦子姑娘问好。衷心祝愿您和您丈夫安好。再次感谢您对我们的亲切关怀和深情厚谊。
您的希露达·舒尔茨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于汉堡
海宁格小姐那封信是用浅近的英语写的,幸子还能读懂。
亲爱的莳冈夫人:
请原谅我没有早日给您去信。因为忙着找寻居处,实在没有时间写信。不过我们终于住到一位年老的熟人家里去了。我们和他的儿子在日本就很熟识。那位老人今年六十三岁,一个人住在一套大公寓里,觉得非常寂寞,所以要求我们和他住在一起。我们巧遇良机,非常高兴!
我们经历了漫长的但是愉快的航海生活,正月五日到达德国。在俄国境内因检查病疫而禁止自由行动那段时间固然很不愉快,可是俄国人也确实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食物太坏,我们每天只能得到黑面包、干酪、黄油和一种罗宋菜汤。我们从早到晚只能玩纸牌,下棋。圣诞节前夜点上蜡烛,吃到了平常的那种面包和黄油。您想象不到我是怎样眷恋家中的妈妈和弟弟的!可是六天以后,我们被带到列车所在的地点。父亲和我坐上一张又大又新的双人座席,对面席位上坐的是刚从日本访问回国的纳粹青年团的少年们。我和他们谈了许多趣话,忘却了旅途的遥远。
在柏林当地,我们几乎全然不觉得是在打仗。剧场和咖啡馆都挤满了人,食品充足而且味道可口。事实上我们在旅馆和餐厅吃饭时,经常因为食品过多而吃不完。气候的变化使得我们食欲异常旺盛,所以我必须始终注意不使身体发胖。近来我们接触到的不寻常的光景是街上士兵和将校很多,他们穿了军服的姿态一到眼前就觉得很英俊!
这个月起,我进了俄罗斯芭蕾舞学校。那个学校离家很近,十分钟就走到了。老师名叫古斯乌斯基太太,她是在彼得堡学舞的,为人和蔼可亲。日场的演出经常由她亲自指导,所以我每天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下午三点到四点半总去那里练习,希望很快能有进步。古斯乌斯基芭蕾舞剧团由年长的高才生们组成,最近刚从罗马尼亚慰问演出回来,马上又要去挪威和波兰演出了。我希望两三年后自己也能参加这个剧团。
最后,您托我带给罗茜玛丽的珍珠戒指终于带到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邮寄,又怕中途遗失。两三天前父亲有个朋友从汉堡来看他,于是就把您托带的东西交给了他,请他亲手转交给罗茜玛丽。今天收到舒尔茨夫人的明信片,说精致的戒指已经收到了,罗茜玛丽非常感谢您。现在把明信片附在信里寄上。
这里的天气直到今天都很冷,以后大概可以一点点暖和起来。正月份气温为零下十八度,寒冷程度可想而知了。不过室内有暖气设备,所以还是舒适温暖的。德国的窗子都是双层的,比日本的严实得多,所以冷风吹不进屋子。
练舞的时间到了,就此搁笔吧。希望您来信。
弗莉黛尔·海宁格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于柏林
信里还附有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是汉堡的舒尔茨夫人寄给柏林马艾尔峨特街的海宁格小姐报告收到戒指的。
三十七
雪子在涩谷姐夫、姐姐家住到三月底,本来可以一直住到结婚那天,但是她毕竟不想长住下去,宁可早点回芦屋和二姐一家多聚聚,留作临别纪念,所以一到四月她马上就回到芦屋来了。
国岛派人来传话说,结婚典礼决定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那天举行,宴席设在帝国饭店。御牧方面子爵因年迈不能出席,由长子正广夫妇代理。御牧家又提出一点希望,就是华而不实的铺张尽管应该避免,但是结婚宴会必须符合子爵家的格式,因此就按照这一宗旨发请帖。当天御牧家东京方面的亲友不用说都要来赴宴,关西方面赴宴的人估计也很多。这样一来,莳冈家的人,首先是大阪的亲戚还有名古屋辰雄老家种田家的许多人,包括大垣菅野家那位遗孀自然都说要来参加婚礼。因此,预料这次将成为近来规模盛大的一次结婚宴会。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甲子园的房子腾出来了。有一天御牧来到芦屋,邀请幸子和雪子一同去验收房子。那幢房子坐落在阪神电车北面数百米的地方,是比较新的平房。夫妇俩雇用一个女佣住这样的房子,大小正合适。特别可意的是还有一个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御牧先和幸子姐妹商量怎样布置屋子,衣橱和梳妆台安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宣布他的新婚旅行计划:结婚当夜住在帝国饭店,第二天动身去京都,到父亲跟前请安,当天就去奈良,两三天中周游一下大和古都的春景。他还声明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要是雪子姑娘不稀罕去奈良,可以改变计划去箱根、热海。幸子根本无须征求雪子的意见就回答说:“请您带我妹妹去奈良吧,关东这一带地方很好。尽管我们离那里不远,可是对于大和的名胜古迹意外生疏,连法隆寺的壁画妹妹都没有见过。”御牧提出在奈良打算住纯日本式的旅馆,幸子尽管吃过奈良日本式旅馆里臭虫的苦头,但还是顺着御牧的心意推荐了日月亭。御牧又告诉她们,他决定去新近在尼崎市郊区建立起工场的东亚飞机制造厂工作,这个工作是国岛先生介绍的。因为他曾在美国大学里专攻过航空学,而且有毕业文凭,所以才具备那个条件。其实他大学毕业以后从来没干过那方面的工作,对于飞机工业可以说完全是外行。由于介绍人是国岛先生,工厂方面出了高工资聘请了他,所以他格外感到不安。但是为了度过眼下这样的时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抓牢这个位置。新婚旅行一回来,就得去上班做挣工资的人了。不过自己还想利用空余时间研究关西方面的古代建筑,准备有朝一日重操旧业。
当御牧问到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时,幸子吃了一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今天她没有在家,不过她挺好。”御牧是否知道妙子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他后来再也没有提起妙子,在芦屋呆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那时已经足月,由阿春陪同着从有马悄悄地来到神户,住进了船越医院。幸子生怕被人家发现,所以自己决不去医院,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入院第二天深夜,阿春偷偷跑回家报告说妙子胎位不正。据医院院长说,去年避地有马之前,诊断出胎位完全正常,从那以后,多半由于坐汽车翻山而使胎位倒过来了。要是早发现还可以及时纠正,现在接近临盆,胎儿已下降到骨盆,怎么也没有办法了。不过院长保证一定让产妇平安分娩,叫家里放心,看来大概不至于会出什么事。阿春报告完毕就回去了。四月上旬预产期已过,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因为是第一次生产,估计免不了要推迟几天。不知不觉间樱花都快凋谢了,贞之助夫妇想到半个月后雪子就要出阁,惋惜春光易逝,应该为她举行点纪念活动。可是今年比去年更不好办,比如说雪子婚礼后当晚要换上的便服,由于和“七七禁令”[194]相抵触,不能定制新的,只能委托小槌屋搜购一些处理品。本月份开始,大米也实行凭票供应制。还有菊五郎今年也不来大阪了。去年赏樱花都怕人看见,今年自然更是顾虑重重。不过因为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即使简而又简也非去不可,所以十三日星期天就去京都玩了一天,连瓢亭都没有去,只敷衍了事地从平安神宫到嵯峨一带转了一圈。再说今年妙子又没有来,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樱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在漆碗里肃静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贞之助一行赏花回家的第二天,原来已经大腹便便的那只“铃”生小猫了。这只十三四岁的老母猫去年怀胎时已无力自己生产,靠注射催生剂才生下小猫的。今年它的胎气在前天晚上就发动了,可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在楼下那间六铺席屋子的壁橱里临时给它搭了个窝,请来兽医给它注射,猫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头来,幸子和雪子两人轮流使劲拉,才把它拉出来的。姐妹俩从祈求妙子顺产的一片心意出发,都不声不响地竭力张罗着使猫顺产。悦子装出上厕所的样子不时下楼从走廊里偷看,幸子斥责她说:“小悦走开,这不是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点,三只猫仔才顺利生了下来。两人用酒精消毒过血腥的手,脱下玷污的衣裳换上睡衣,正要钻进被窝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幸子吃了一惊,拿起话筒,果真是阿春的声音。
“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吗?”幸子问。
“没有,还没有生。像是非常难产的样子。已经阵痛了二十小时了。”阿春说,“据院长先生说,因阵痛微弱注射了催产剂,可是目前德国制的进口良药缺货,用的是国产品,所以效果不大。细姑娘哼声不止,身体难受得乱折腾,从昨天起不吃一点东西,尽吐一些古怪的黝黑东西。她哭着说:‘这么难受,性命委实难保,这次死定啦。’院长先生尽管说还不要紧,可是护士说心脏怕支持不住。外行人看来,情况实在非常危险。本来讲好不能打电话,现在只好打了。”
光听阿春的报告,幸子觉得情况还不够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为弄不到德国制的催生药,而使产妇垂危的话,她觉得总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一般产科医院往往为特殊病号多少秘藏一些进口药品,只要自己亲自去哀求院长,说不定就能让他拿出来。雪子在旁边也说:“到了这步田地,不能再顾虑社会上的物议了。”一再促请幸子去医院看望产妇。随后贞之助也起身了,他赞同雪子的意见,还说他曾对三好当面保证由他负责细姑娘和胎儿的安全,现在既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决不能置之不顾。所以他不仅叫幸子马上就去,而且还通知三好立即去医院。
提起神户的船越医院,那里的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练专家,社会上素有定评,所以去年幸子推荐给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并不认识那位院长。为了预防万一,幸子家里藏有一些现已成为贵重品的西药,她从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维生素B等针药拿到医院去了。到那里时,三好已经先在病室里了。妙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不见幸子,一见她进入病室,妙子就含着眼泪说:“二姐你来得好……我觉得这次不行啦。”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她手脚只管乱折腾,嘴里还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东西异常肮脏,全是黏糊糊的块状物。三好听女护士说,那是从嘴里吐出的胎儿的毒素。幸子看时,很像婴儿落地后拉出来的胎粪。她立刻跑进院长室,拿出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随身带来的针药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点儿药品,可是无论怎样也弄不到德国的催生剂。……请您在全神户帮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样的药,任何高价我都愿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门像半疯子那样叫喊,终于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长勉强拿出一支进口催生剂说:“其实我们医院里还备有一支这样的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没想到那支针药刚注射五分钟,妙子马上阵痛发作,和国产品一比较,幸子他们当场看到了德国制品的优越性。随后妙子被送进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哼了两声,就看见院长手里拎着婴儿冲出屋子飞快跑进手术室,半小时中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从手术室传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妙子从分娩室被送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围屏息听着。过了好久还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以想象院长还在白费劲。一会儿工夫护士走来说:“很对不起,婴儿临盆前还好好地活着,分娩时死了。尽管用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苏醒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会来说明。我认为至少该把产妇为婴儿准备的毛衫给遗骸穿上。”说完她就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婴儿衣出去了。不久院长抱了死婴儿走进屋子,汗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失败了。因为胎儿是横产,所以由我助产。托出胎儿时我失了手,婴儿窒息死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证过没问题,可是竟闹出这种失误,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长坦率认错,其实不认错也没什么,他却诚惶诚恐地陈谢,幸子对他的诚恳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好感。院长一面举起婴儿让大家看,一面说:“生的是位小姐。请看多美的脸蛋呀!决不是我说奉承话,我接生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婴儿。要是能活下来,将成为怎样一位美人儿呀!这样一想就更加可惜。”说着他又一再道歉。
婴儿身上穿的是刚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头发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净,两颊红红的,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声。三人依次接过婴儿观看。突然妙子放声大哭,接着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195]呢……”幸子说。她凝视着死婴那透明如蜡的妩媚面容,仿佛板仓和奥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这里,幸子便不寒而栗了。
一星期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的意见是只要他们不公开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妙子听从了这个意见,被接到三好那里去了。他们在兵库租下一层楼房,当天起就开始了夫妇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则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话就回兵库的家去了。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雪子姑娘结了婚,她要请两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来她父母要让她去相亲了。
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而且不知是什么道理,几天以前她就闹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鲁西林片也不大见效。拉肚子没好,二十六日却到来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制的假发送到了,她试了一下就把它摆在壁龛里。悦子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了它,于是她一边嚷嚷阿姨的头真小,一边把它戴在头上故意走进厨房给人家看,引得女佣们都笑了。委托小槌屋定做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来。雪子见到那些衣裳还嘟哝着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给贞之助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当妹妹们问幸子时,她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还写了一首短歌给她们看。
此身行作出岫云,
日暮犹试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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