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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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三天后的傍晚,福子到澡堂去了不在家,庄造则留下来看店,一面往里间出声招呼一面走进去时,母亲正一个人用小餐盘吃着晚餐,他走到母亲身旁扭扭捏捏地弓着腰说。

    “妈,我有一点事情想拜托您。——”

    每天早晨另外煮的土锅饭,像稀饭般软,已经完全凉掉了,装在碗里,上面放些盐昆布,母亲的背圆圆地拱着吃,几乎快遮住餐盘。

    “那个,福子啊,忽然说出要把莉莉送出去,要我把它送给品子呢……”

    “上次,你们闹得很凶不是?”

    “妈也知道吗?”

    “半夜三更的发出那样大的声音,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地震呢。那次,就为了这件事吗?”

    “就是啊。您瞧瞧这里——”

    庄造伸出两只手腕,把衬衫袖子卷起来。

    “您瞧,到处肿得像蚯蚓,到处是乌青。连脸上都抓成这样,伤痕还留着吧。”

    “为什么会被弄成这样呢?”

    “吃醋啊。——真愚蠢,说是我太宠猫了,所以她吃起醋来,不知道哪个国家有这样的事,简直像疯子一样。”

    “品子不也常东抱怨西抱怨的吗?像你这样的疼爱法,任谁都会吃醋的。”

    “哦——”

    从小开始就习惯对母亲撒娇的庄造,到了这把年纪,还摆脱不了那毛病!还像幼儿般鼻孔膨胀起来,很无趣似的说。

    “——每次一提到福子的事,母亲总是站在她那边。”

    “不过你呀,不管是猫也好,人也好,老觉得外面的可爱,刚进门的新媳妇要是不为她设想一点的话,她不高兴也是当然的嘛。”

    “那才可笑呢。我,什么时候没为她设想了?没把她看成最重要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算有点不讲理,你就听听她的嘛。这件事我也听她说了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她这样说——莉莉留下的话,她已经忍受不了了,她说你已经跟她约好,再过五六天就要送到品子那边去了,是真的吗?”

    “就是这个。——说是说了,不过那约定但愿能不实行,可以想办法帮我跟她好好说说看吗?这件事我想拜托妈。”

    “可是她说,如果你不照约定做的话,她就要走噢。”

    “这种话,是吓唬人的吧。”

    “也许是吓唬人的,既然到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的地步了,你就听她的怎么样呢?如果不照约定做的话,麻烦可大着呢。”

    庄造一脸的酸相,嘟起嘴,低下头。本来打算让母亲安抚福子的,没想到却完全没用。

    “那个女孩那副气势,真的会说到做到,走掉也不一定。那也没关系,不过要是被人家笑话说,我不能把女儿嫁到放着媳妇不管,只疼爱猫的地方去,那怎么办?我比你还更伤脑筋呢。”

    “那么,妈也说把莉莉赶出去吗?”

    “就是啊,所以总而言之,你就暂且顺着这女孩的心,先把莉莉送去品子那边,先这样做了,等她心情转好的时候,再去带回来也行啊。——”

    哪有这么简单,送出去的东西对方不可能还你,你也没有理由再接受。庄造虽然明明知道这样,却像对母亲撒娇似的,母亲也说着显然只是安慰他的话,她照老习惯像哄小孩般安抚庄造。而且,最后她也每次都能让这个儿子照她的意思去行动。

    年轻人已经开始穿出绫织秋装的时分了,她也只在夹衣上加一件衬有薄棉里子的甚平[201]背心,脚穿针织布袜,个子小巧,瘦瘦的,看起来虽然像是完全失去活力的衰老婆婆,其实头脑却还意外地灵光,说起话来做起事情来无懈可击,因此附近邻居的评语是“老太婆比儿子灵光”。品子会被赶出家门,其实也是她在背后操纵的,因此也有人说庄造还有点不舍得。因为种种原因,这附近也有很多恨这母亲的人,一般人的同情其实集中在品子那边,不过依她的说法是,不管婆婆怎么不中意的媳妇,如果儿子喜欢的话,就没有理由出去,也不可能赶得出去,毕竟还是因为她已经让庄造讨厌了的关系。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没有她和福子的父亲出手帮忙,就凭庄造一个人也没有勇气逼走那个太太,这也是无疑的事实。

    毕竟母亲和品子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两个人脾气就不对。好强的品子,处处留意不要让婆婆抓到毛病,曾经很小心地服侍过婆婆,不过这种没有一点疏失的精明能干劲儿,却反而触怒了婆婆的肝火。我家媳妇不管哪方面都没有缺点,可是总觉得不会叫你想让她亲密地照顾,说起来,是因为没有打心里想亲切照顾老人家的温柔爱心,母亲常常这样说,不过总之,媳妇和婆婆两方面都精明能干,竟然成为不和的原因。虽然如此在一年半多的期间,光是表面上还维持着平安无事的状态,不过从那时候开始,母亲阿铃就说媳妇无趣,而经常跑到今津[202]的哥哥家,也就是庄造的舅舅中岛的家去住,两三天都不回来。因为逗留时间实在太长了,所以品子就去看看情况,婆婆却对她说,你回去叫庄造来接我。等庄造去了之后,连舅舅和福子都串成一气把他留住,到了晚上也不让他回家。那似乎有什么企图的样子,庄造也稍微感觉到了,福子总是邀他去甲子园[203]看棒球、到海水浴场去游泳、到阪神公园[204]去玩,任何地方他都顺从地轻轻松松地紧跟着去,悠闲地玩着之间,终于和她产生了不寻常的感情。

    这位舅舅说起来是制造和贩卖糕饼的商家,不仅在今津地方拥有一家小工厂,而且在国道沿线也盖了五六间房子出租,过着富裕的日子,只是福子的事情到现在一直还让他伤透脑筋。可能母亲很早过世也有关系,女中读到二年级就中途不知是被退学,还是自己任意缀学,从此就一直在家待不住,总是不安分。有两次离家出走,被神户的报纸揭发报道出来,因此就算想为她安排亲事,也没有人家愿意要,一般贫困家庭她自己也不想要。因为这种种原因,父亲心想不得不设法让她早一天安定下来了,阿铃就是看出他这焦急的情况。福子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脾气她很了解,所以有缺点也没关系,虽然品行坏很伤脑筋,不过差不多也到了知道轻重的年龄了,有了丈夫之后应该不会搞外遇吧,而且这种事情并不严重,因为这女孩有那国道沿线的两栋房子当嫁妆,能收的房租就有六十三日元。阿铃算过了,哥哥把房子的名义过到福子名下是两年前的事,因此那存款光本金就有一千五百十二日元,有这个当嫁妆带过来,加上每个月还继续有六十三日元的进账,如果把这些存在银行里,累积个十年会是相当一笔财产,这是比什么都有利的着眼好处。

    本来她已经是来日无多的老身了,再怎么贪心也没有用,不过没志气的庄造往后要怎么撑下去呢,想到这里就没办法安心瞑目了。因为芦屋的旧国道[205],自从开了阪急,又建了新国道之后,每年生意越来越差,因此在这种地方开杂货店糊口度日并不理想,如果要动的话这家店非卖掉不可,但卖掉之后,要到哪里去再开始做什么生意,又没什么成功的把握。庄造生来就是个非常温吞的男人,对于贫困倒不觉得苦,可是要他做生意却也难以投入。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一边上夜校一边在西宫的银行当过工友,也在青木的高尔夫球场当过杆童,成年后也当过见习厨师,不过每个地方都待不久,怠惰之间,父亲过世了,于是就当起这家杂货店的老板。其实店里的生意都交给母亲管,总之一个男人家应该去谋个职业的,他却想在国道沿线开一家咖啡厅,于是请舅舅出资,却除了在人家有意见的时候之外,只顾着跟猫玩,或玩台球、弄弄盆栽[206]、或到便宜咖啡店去和女服务生开开玩笑,此外什么工作都想不到要做。就在这样之间,大约头尾四年前,二十六岁时,由榻榻米店的塚本先生做媒之下,娶了在山芦屋[207]一家公馆帮佣的品子,从那时候开始生意变得更加糟糕,每个月为了调头寸搞得焦头烂额。幸亏从父母的一代就住在芦屋,有些长年下来的老顾客,所以暂时还勉强撑得过去,不过一坪十五钱的地租已经滞纳了将近两年,累积到一百二十三日元了,看样子一时还没办法还清。于是,品子决定不要再指望庄造了,不但开始接一些裁缝的工作以补贴家用,还把好不容易辛苦积蓄起来的手工钱拿来采购整批货,在短短的期间就去卖掉那些货。现在居然要把这样的媳妇赶出门去,真是缺乏慈悲心肠,附近邻居的同情都集中在她那边也难怪,但对阿铃来说,眼前的事情重要,已经顾不了其他了,说是她没生孩子倒是个刁难的好借口。而且连福子的父亲也说,这样一来女儿的终身大事就能有着落了,又可以救外甥一家,可以说为双方设想了,给阿铃的设计火上浇油。

    因此福子和庄造会在一起,是因为有父亲和阿铃从中撮合不会错,不过就算没有他们,庄造也是谁都会容易喜欢的类型。虽然不是美男子,不过不管年纪多大,都还保留一点孩子气的地方,也许是性情温和吧。以前在当杆童时,到高尔夫球场来的绅士和夫人们也很疼他,逢年过节的礼物领得比谁都要多些,在咖啡厅也特别受到女孩子欢迎,所以学到可以只花一点小钱就可以玩很长时间的要领,也从那里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习惯。不过,不管怎么样,阿铃在乎的是,自己花了许多功夫好不容易才娶来,带着丰厚嫁妆进门的新媳妇,可别让没耐心的她又轻易溜走了,自己跟儿子两个人好歹总得小心讨她欢心,猫这种小事情当然一开始就不成问题。不,老实说,阿铃内心里也受不了猫了。本来莉莉这只猫,是庄造从在神户的西餐厅上班那阵子回家时带回来的,因为多了这只猫,屋子里往往弄得很脏。庄造说,这只猫并不粗心大意,要办事情时一定会到粪纸[208]上去。这点确实令人佩服,就算它正在户外,也会特地跑回来到粪纸上,也因为这样粪纸变得非常臭,那恶臭充满了一屋子。而且屁股边沾着沙子就到处走,所以榻榻米经常变得沙沙的。下雨的日子臭气更是强烈地闷在屋里,格外冲鼻。它还把屋外的泥泞带进来,一屋子到处都留下猫斑斑点点的脚印。庄造还说,这只猫跟人一样会打开门,纸门或拉门,像这样聪明的猫很希奇。不过畜生的肤浅就在于只会开门,却不知道关门,天冷的时候它所经过的地方不得不一一再去帮它关门。那也没关系,可是纸门却因此被它抓得全是破洞,木板门也抓痕累累。还有伤脑筋的是,生食物、熟食物、烤的东西之类的,都不能随便放在外面,稍微疏忽一下立刻就被它吃掉了,所以在备餐的短短时间里,也都必须暂时放进餐橱里或蝇罩[209]里。不,不,更糟糕的是,这只猫屁股还会收拾干净,嘴巴却收拾不干净,常常会呕吐。这都因为庄造喜欢玩那把戏,喂太多给它吃,终于吃过量的关系,晚饭后矮桌撤掉之后,那一带总是掉了一地的毛,吃到一半的鱼头、鱼尾之类的撒得一地。

    品子嫁过来以前,厨房的打理和清扫擦洗,一切都是阿铃的工作,因此为了莉莉真是吃尽了苦头,之所以会忍耐到今天,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说起来,大约是五六年前,曾经勉强说服庄造,把莉莉送到尼崎一家卖菜的人家去,终于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它忽然跑回到芦屋的家里来。如果是狗的话还不稀奇,但是猫居然能够因为怀念旧主人而走了五六里[210]路跑回来。真是叫人怜爱,所以从此以后不但庄造比以前更加倍疼爱它,连阿铃也果然觉得这猫可怜了吧,或者多少觉得有点可怕,就不再说什么了。然后品子来了之后,因为和福子一样的理由,——这下为了虐待媳妇,莉莉的存在反而给了她方便,所以反而常常对它发出一句温柔的招呼。因此庄造看到连母亲都突然站到福子那边去的样子,还觉得非常意外。

    “可是,把莉莉给人的话它又会跑回来哟。毕竟是从尼崎都能回得来的猫啊。”

    “真的是这样,不过这次给的不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回来的话,就再留着它好了。嗯,总之就先给了再看看吧。——”

    “噢,怎么办,真伤脑筋。”

    庄造连连叹气,还想再黏黏母亲,不过这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福子已经洗完澡从澡堂回来了。

    “塚本君,你知道吧?这个,要尽量轻轻地拿着去哟,不能粗鲁地摇晃,猫也会晕车的。”

    “我知道了,不用说那么多遍。”

    “还有,这个。”

    说着把用报纸卷着的,小小扁扁的包裹拿出来。

    “老实说,终于要分别了,我想临出门给它吃一点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搭车之前让它吃东西,恐怕它会难过得受不了。还有啊,这只猫喜欢吃鸡肉呢,这是我自己去买来的,用水煮过了,等到了那边请你转告她马上弄给它吃好吗?”

    “好啊,我会好好的带过去,你就安心吧。——那么,没事了噢。”

    “嗯,请等一下。”

    说着庄造打开篮子的盖子,再紧紧地把莉莉抱起来一次。

    “莉莉。”

    一面叫着一面摩擦它的脸颊。

    “你呀,过去那边以后要乖乖听话噢。那边的人说,不会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以后会好好疼爱你,一点都不可怕。听到吗,知道了吧?——”

    不喜欢被抱的莉莉,因为抱太紧了所以脚来回挣扎着,不过把它放回篮子里之后,它只顶撞了周围两三次,知道实在没办法出去之后,好像放弃了似的,忽然安静下来,看起来更惹人伤心。

    庄造本来想送到国道的巴士招呼站去,不过因为被太太坚决阻止,从今天开始暂时除了去澡堂之外,一步也不可以走出门外,所以当提着篮子的塚本走出去之后,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孤零零地坐在店里。福子禁止他外出的理由是,怕他可能因为太担心莉莉而不知不觉就走到品子家附近去了,事实上,庄造自己也有点这样担心。而且这一对粗心大意的夫妇,在把猫交出去之后才开始逐渐了解品子的真正用心。

    原来如此,想用莉莉当诱饵来吸引我靠过去吗?她想如果我在那屋子附近徘徊流连的话,就要逮住我再说服我吗?——庄造试着想到这里,就越发憎恨品子的阴险用心了,而且被当成道具利用的莉莉,命运就更加可怜了。唯一的希望是,但愿它能像上次从尼崎逃回来那样,能从在阪急铁路沿线六甲站的品子家逃回来。其实水灾后工作忙碌的塚本,本来说要晚上来带的,请他改在早上来,也因为心想天亮的时候来带去,可能比较容易记得路,那么也就比较容易逃回来吧,有这样的打算。因为这个,庄造又回想起上次莉莉从尼崎回来那个早晨的事。那是正当仲秋时分,有一天,天色才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正在睡觉的庄造耳边听到熟悉的“喵喵”叫声,醒了过来。那时候还单身的庄造睡在二楼,母亲睡在一楼,因为早晨还早,所以木板套窗还关闭着,可是那“喵喵”的猫叫声却那么近,在睡梦中听起来,觉得实在太像是莉莉的声音了。已经在一个月前送到尼崎去了,现在不可能在这里的,可是越听越觉得像。它啪啪地发出踩在后方屋顶上的声音,来到身边的窗外。庄造急忙跳起来,总之先弄个清楚吧,打开窗户的套窗一看,它就在眼前的屋顶上走来走去,虽然消瘦了许多,却正是莉莉没错。庄造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叫一声:

    “莉莉。”

    于是莉莉也“喵”地回答。

    把那大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欢喜地仰望他,一边走到他站着的窗户扶手下面来,可是庄造伸出手要去抱它时,它身体却躲开,咻一下逃到两三尺外的对面去。不过并不走远。

    “莉莉。”

    庄造这样叫时,它就一面“喵”,一面靠近来。

    想要抓住它,它又滑溜溜地从手上逃脱。

    猫的这种习性庄造喜欢得不得了。明明特地跑回来了,一定是非常留恋的,到了这怀念的家,见到好久没见的主人的面了,要去抱它时,却又逃走。这看来既像是对他的宠爱的一种撒娇姿态,又像是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不好意思,而有点羞涩的样子。莉莉就这样,每次叫它就回答“喵”,还继续在屋顶上徘徊着。庄造一开始就注意到它消瘦了,不过再仔细看看,比起一个月前不但毛色光泽变差了,脖子周围和尾巴周围也到处沾着泥巴,好些地方还粘着芒草穗。因为听说领养的那家蔬菜店的人也喜欢猫,应该不会遭到虐待才对,所以这显然说明了一只猫要单独从尼崎跋涉回这里,路上的艰辛了。在这样的时刻到达这里,想必昨天整个晚上都在连续走路,而且可能不止一个晚上,而是已经走了好几个晚上又好几个晚上了,也许很多天前就逃出蔬菜店,到处迷路后,才终于好不容易回到这里来的。从它身上的草穗就可以知道,它并不是沿着有人家的街道直线回来的。而且,猫是很怕冷的,早晚的风寒它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呢?何况现在是雨势不小的秋季阵雨季节,想必被雨淋了钻进草丛里去避雨,被狗追着逃到田里躲藏吧。一路上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继续走回来的。想到这里,真想赶快抱起来抚摸它,好几次从窗里伸出手去,不久莉莉才羞涩地渐渐靠近来摩擦他的身体,任主人摆布了。

    后来打听之下才知道,那时候的莉莉,是在一星期左右以前从尼崎那边失踪的。现在庄造还忘不了,那天早晨它的叫声和脸上的表情。不只这样,关于这只猫还有其他几个故事,各种时候的各种表情,各种声音,都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例如,庄造第一次把这只猫从神户带回来的那天的事,他就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从最后上班的神港轩请假回芦屋的时候,因此是他正好二十岁那年,也就是父亲死去的那年,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也养过一次三花猫,死掉以后,也在他当见习厨师的餐厅里养过叫做“小黑”的纯黑雄猫,进出那家餐厅的肉店老板说有一只欧洲种很可爱的、才刚生下三个月的小母猫要送他,那就是莉莉。所以请假的时候把小黑留在店里,却舍不得放下小猫,于是和行李放在一起,麻烦人家放在商店的小拖车角落上,运回芦屋家里。

    听肉店老板说,英国人把这种毛色的猫称为玳瑁猫,全身茶色,带有鲜明的黑色斑点,光泽亮丽,果然像磨亮的鳖甲表面一样。不管怎么样,庄造都从来没有养过毛色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的猫。说起来欧洲种的猫,肩膀线条不像日本猫那样像在生气的样子,所以就像欣赏溜肩美人般,感觉好舒服,好优雅。日本种猫的脸形一般说来比较长,眼睛下面会凹陷下去,或颊骨突出来。但莉莉的脸形则比较短而紧凑,就好像倒立的蛤蜊形状那样,在明确的轮廓中,长着出色美丽的金色大眼睛,和神经质爱煽动的鼻子。不过庄造最被这只猫吸引的,不是毛色长相身材体态。如果光从外形来说的话,庄造也知道有更漂亮的波斯猫和暹罗猫,不过莉莉的个性真可爱。刚带到芦屋来的时候,真的非常小,小到可以放在掌心上,调皮捣蛋爱撒野,十足像个七八岁小女孩一样,——感觉就像爱恶作剧的,小学一二年级左右的女孩。而且它比现在轻巧,吃东西的时候,拿起那食物在它头上招一招时,它可以跳到三四尺高。如果坐着拿给它的话,它会立刻跳起来抓住,所以常常正在吃饭的时候他都不得不站起来。他就是在那时候教会莉莉这种把戏的。不过把筷子夹的东西,高高拿到三尺、四尺、五尺之高,每次在它跳到之后,就提得更高。最后会跳到和服的膝盖上,再沿着胸前、肩上轻巧灵活地爬上去,像老鼠爬过梁柱般,经过手臂爬到筷子尖端去。有时还跳到店里的窗帘上,连滚带爬接近天花板,从一头爬到另一头,再抓住窗帘溜下来,——这种动作就像水车般反复转着。而且,这种从幼小时就非常鲜明的表情,眼睛、嘴巴、小鼻子的运动,或呼吸等,心情变化的表现,跟人完全没有差别。其中尤其是那对滴溜溜的大眼珠,经常都那么灵活地不停转动。撒娇的时候,调皮的时候,想抓目标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失可爱。最可笑的是生气的时候,虽然身体小巧,毕竟还是做出猫的样子,背弓起、毛倒立,一面把尾巴咚地翘高,一面脚挺直使劲瞪人,那副模样,说起来就像小孩在学大人一样,谁看了都会开心地笑出来。

    庄造还记得,莉莉第一次生产的时候,那种像在对你倾诉似的温柔眼神,真是无法忘记。那是带回到芦屋后大约过了半年左右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发现要生产之后就一面喵喵地叫着一面追在他后面走,于是庄造用装汽水瓶的空纸箱铺上旧椅垫放进壁橱里面,把它抱进去后,暂时待在纸箱里一会儿,又立刻打开纸门跑出来,又一面叫着一面追着人过来。那叫声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虽然同样是叫着“喵”,不过那“喵”之中,却含有过去所没有的异样的意思。如果试着说说看的话,听起来就像在说——“哎哟怎么办才好嘛,怎么忽然觉得身体好像怪怪的,有一种要发生不可思议事情的预感,这种感觉我还从来没有过,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担心,会不会怎么样呢?”不过庄造告诉它说:

    “不用担心。等过一会儿,你就要当妈妈了噢……”

    说着一面抚摸它的头,于是它把前脚搭到他的膝头上来,缠着他,一面“喵”,好像拼命想理解他的话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于是他再一次把它抱进壁橱里去,放进纸箱里。

    “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动噢。不可以再跑出来哟。好不好?听懂了没有?”

    这样平心静气地说给它听之后,把门拉上正要走开时,“等一下,请留在那里。”它好像这样说似的,又“喵”地悲切地叫着。

    庄造也就被那声音绊住了,把门打开一个小缝窥探一下,它在堆满着行李啦、布包袱等种种东西的壁橱里,最靠里面的纸箱中探出头来,“喵”地叫一声看着这边。虽然是畜牲,但那眼神却多么充满情感哪,那时候庄造这样想。真的,说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不过在壁橱的阴暗中,那一闪一闪的眼睛,已经不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猫的眼睛了,现在这个瞬间,已经变成一个说不出有多妩媚、多性感、多哀愁的,一个成熟雌性的眼睛了。他没看过人类的女人生产,不过如果那女人是年轻美丽的女人的话,一定也会像这样,以一副又怨恨又悲切的眼神,在呼唤着丈夫。他几次关上纸门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探看一下,每次莉莉也都从纸箱探出头来,就像小孩在说“不在不在啦”似的看着这边。

    就这样,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品子嫁过来已经四年,所以在那以前有六年时间,庄造住在芦屋家的二楼,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这只猫陪伴着过日子。关于这点不了解猫性情的人会说,猫比狗薄情,或不爱理人,或利己主义之类的,他听了之后心里总会想到,没经历过像自己这样长时间和猫单独相处的生活,怎么能够了解猫的可爱呢。要说为什么吗?因为猫这种东西总有几分羞涩的地方,所以看到第三者在场时,不但绝对不会对主人撒娇,反而会装成怪生疏的模样。莉莉看到母亲的时候,你就是叫它也装成没听见的样子,甚至还会逃开,可是你跟它面对面的时候,不用叫它都会自己跑到你膝头上来,讨好你。它常常把额头凑到庄造的脸上,整个头使劲地摩擦。一面这样,一面把沙沙的舌尖,往他脸颊、下巴、鼻头、嘴巴周围,不管哪里都一个劲地舔个没完。夜晚一定睡在庄造身旁,到了早晨还把他叫醒,而且是在他脸上到处舔地把他舔醒。天冷的时候,会在棉被的领口处钻动,从枕头边钻进来,在找到一个适合它睡的缝隙之前,一下爬到他怀里看看,一下爬到他大腿间看看,或绕到他背后看看,终于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之后,如果情况不好又会立刻重新改变姿势和位置。结果它把头枕在庄造的手臂上,脸靠在他胸前,好像面对面睡是最舒服似的,如果庄造身体稍微动一下,它发现姿势改变了,就会再摆动身体,寻找另一个合适的空隙。所以庄造在它钻进来之后,就不得不把一边的手臂伸出来让它当枕头,尽量让身体不动地乖乖睡。这时候,他会用另外一只手,在猫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在它的颈子部分,抚摸它,莉莉马上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且猫也会咬咬他的手指,用爪子抓抓他,流流口水之类的,这是它兴奋时的动作。

    这么说来,有一次庄造在棉被里放屁,正在那棉被上的边缘睡着的莉莉,吓了一跳醒过来,可能以为有什么发出奇怪声音的怪物躲着吧,以一副怀疑的眼光,急忙开始在棉被里寻找。又有时候,它不要抱却勉强去抱它时,它会从手上脱逃,沿着你身体往下跳的那一瞬间,放出非常臭的屁,正往庄造脸上冲来。那时正好吃过饭,刚刚吃过盛餐,胀得快爆炸的莉莉的肚子,偶然被庄造的双手压到。而且运气不好,它的肛门刚好就在他脸的正下方,所以从肠子出来的气体就直线喷上来,那臭气之臭,再怎么喜欢猫的人,那时候也不禁“哇”地大叫,赶快把它放下。所谓鼬鼠放的最后的屁可能也像这么臭吧,那真是执拗而徘徊不散的臭气,一旦沾上鼻尖,之后不管怎么擦怎么洗,用肥皂搓啊擦的,那一整天都没办法去掉。

    为了莉莉和品子吵架时,庄造经常会说“我跟莉莉是能互相闻臭屁的交情啊”之类的,故意惹她讨厌。不过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就算只是一只猫,因为因缘很深,想来也不是不能说比福子和品子更亲密。事实上和品子结缘虽然前后四年,实际上共同生活才满两年半左右,福子现在算来,进门也才一个月而已。这样看来长年累月一起共度的莉莉,因为密切伴随着各种场合的回忆,换句话说,莉莉的存在等于庄造过去的一部分。所以事到如今,要庄造放开莉莉,会难过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之常情吧。要说这是过于好事,或爱猫爱疯了什么的,把这说成非常不合常理的事,实在没有道理。而且在福子的迫害和母亲的说教下,自己竟然脆弱地屈服了,把重要的朋友就这样轻易交到别人手中,对于自己的软弱和窝囊,庄造开始痛恨起来。为什么自己不能更诚实地,像个男子汉地,试着把道理说出来呢?为什么对太太对母亲,都没有更强硬地坚持下去呢?就算这样做了,最后也许还是失败,也许会看到同样的结果,不过没经过像这样的一番反抗,对莉莉再怎么说都不够义气。

    如果莉莉在送到尼崎时就一去不回的话呢?——那时候,他也一度同意后才让给别人家的,所以已经干脆地放弃了。可是那个早晨,听到它在铁皮屋顶上叫后,终于抱起它,一面厮磨脸颊一面拥抱的瞬间,他曾在心里发誓,啊,让它这样好可怜,我真是个残忍的主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再给任何人了,到死都要留它在这里,感觉跟莉莉也坚定地约定过了。结果这次,又要那样把它赶出门去,真是非常薄情、残酷的事情,这种感觉涌上心头。更可怜的是,这两三年来莉莉已经开始上年纪了,身体的举止动作,眼睛的表情,毛色的光泽等,老衰的样子已经清清楚楚显而易见了。真是的,这也难怪,庄造用手推车载着它带回这里时,他自己也还只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明年他就快三十岁了。何况以猫的寿命来说,十年的岁月,可能相当于人类的五六十年吧。这样算来,不复当年的元气也是当然的了。爬到窗帘顶上像走钢索般表演轻功的小猫动作,好像是昨天的事还留在眼里,但庄造看到今天腰部已经瘦掉一圈,头低低垂着,一面摇摇摆摆小步走着的莉莉,感觉诸行无常的道理就摆在眼前,心情开始变得说不出的悲哀。

    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它已经多么衰弱了,例如跳高姿势变不行了也是一个例子。还是小猫的时候,实际上可以泼剌剌跳到大约庄造的身高那么高,丝毫不差地捉到鱼饵。而且不一定限于吃东西的时候,任何时候,拿出任何东西亮给它看,它都会立刻跳起来。可是年纪大了之后,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高度也越来越低。最近,空肚子时给它东西看,它还要确定一下那是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是的话才肯跳起来,而且要拿到它头上一尺左右的低空才可以。如果比这高的话,它宁可放弃跳,不是爬到庄造的身上去,就是连爬都没力气时,只是翕动鼻头,露出特有的哀伤眼神仰望着他的脸。“嘿,请可怜可怜我吧。其实我肚子已经饿得不得了,所以很想跳起来抓那饵的,可是再怎么说也已经是这把岁数了,实在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唉,拜托你,别再折腾我了,快点丢给我吧!”——好像完全看准了主人软弱的个性似的,用眼睛诉说。即使品子用这样悲哀的眼神看他,也不会让他心动,但不知道为什么莉莉的眼神却不可思议地会让他感觉无比心疼。

    小猫的时候那样快活、那样可爱的眼睛,曾几何时开始带着悲哀神色的呢?说起来还是从初产的时候开始的。从那壁橱里的汽水纸箱伸出头来无助地望着他时,——从那时候它的眼神就开始带上哀愁的阴影了,后来它一天天衰老,那哀愁也就越来越浓重起来。因此,庄造有时候会一面注视着莉莉的眼睛,一面想到,再怎么伶俐也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兽类而已,为什么能有如此通人性的眼光呢?是不是真的想到什么悲哀的事呢?以前养过的三花猫和小黑,也许比较笨吧,就从来没有过这样悲哀的眼神。话虽这么说,莉莉的个性并不特别阴郁。小时候非常调皮捣蛋,当了母亲之后,也很会打架,算是活泼粗野的。只有在向庄造撒娇,或无聊地躺着晒太阳时,那眼神才充满深深的忧伤,甚至像浮出泪水般,带着湿润的光泽。虽然那时妩媚的感觉更强烈,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加,滴溜溜的眼珠也蒙上阴影,眼角开始积有眼屎,看起来都像带刺一般,显示出露骨的哀伤。不过,这或许不是它本来的眼神,而是因为出身和环境感化了它也不一定,人类遇到不幸的遭遇,长相和个性都会改变,所以猫也难说不会这样,——这么一想,庄造更觉得对不起莉莉了。怎么说呢,因为这十年以来,虽然尽量疼爱它,不过经常都只有他们两个人,让它生活过得寂寞又心虚。因为把它带来的时候,是只有母亲和庄造,一母一子的时代,并不能像在神港轩的餐厅厨房那样热闹。带回来以后母亲嫌它麻烦,所以儿子和猫就不得不在二楼静悄悄地过着。这样送走了六年的岁月之后,品子嫁过来,但结果,又被这新的入侵者当作碍事的东西对待,让莉莉更觉得自己难以容身。

    不,觉得更对不起它的是,至少如果能把小猫留下来,让它养育的话也还好,可是小猫生下来以后,却赶快找到领养的人家分送出去,家里采取一只也不留的方针。偏偏它又很会生。外面的猫生两次的期间,它就生了三次。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哪里的猫,不过生出来的小猫是混血儿,还具备几分玳瑁猫的模样,所以想要的人还算多,有时候也不免悄悄带到海岸边去,或芦屋川的堤防松树下丢掉。不用说这是为了顾虑到母亲的关系,庄造自己也觉得,莉莉之所以会早衰,可能多产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如果无法让它停止怀孕,至少让它少喂奶也好,于是做了这样的处理。实际上它每生产一次就眼看着衰老下去。庄造每次看到它挺着那袋鼠般隆起的肚子,露出哀伤的眼神时,就会以同情的口气说:

    “傻瓜,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大肚子,不久就要变成老太婆了。”

    如果是雄的话,还可以去势,雌的据说比较难做手术。

    “那么,要不要让它照X光?”

    庄造曾经这样说,而被兽医笑话过。不过就庄造来说,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它设想的,出发点并不是基于不慈悲,不过再怎么说,把肉亲从身边夺走,总是让它感到寂寞,变成形单影只,倒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这样细细数来,他觉得自己也给莉莉带来许多“辛劳”。他自己虽然从它那里获得许多安慰,相对地,莉莉却一点也没有得到快乐的样子。尤其这一两年,由于夫妇的不和,加上生计的困难,家中始终争吵不休,莉莉也被卷进来,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无处容身,狼狈不堪。母亲到今津的福子家去,要人去接她回来,而把庄造叫出去时,品子还没怎么样,反而是莉莉先在他的衣角边缠着他,用那哀伤的眼神挽留他。虽然如此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出门,它会像狗一样从后面追上来,跟着他一丁[211]两丁都还跟着。所以庄造还不担心品子,反而担心它,会尽量早一点回来。有时住了两三天才回来时,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样,觉得它的眼神中更增添几分阴影。

    这只猫也许来日不多了——最近他常常会有这样的预感,也做过不止一两次这样的梦。在梦中,庄造落入仿佛死了亲兄弟般的悲伤中,泪流满面,如果莉莉真的死了的话,他觉得他的悲叹程度恐怕不会比梦中差多少。就这样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之间,更觉得这样轻易就乖乖答应把它让给人家,实在真后悔。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情,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而且一直觉得它那眼神,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怀恨地盯着这边吧。虽然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总想到自己怎么这么残酷,把那么衰老的猫赶出门?为什么不能让它死在这个家里呢?……

    “你知道,品子为什么想要这只猫,原因在哪里吗?——”

    那天傍晚,破例静悄悄的面对矮餐桌时,福子一面看着正无精打采地舔着酒杯边缘的丈夫,一面以不好意思的口气这样说。

    “谁知道为什么呢。”

    庄造有点装傻。

    “把莉莉放在自己家里的话,猜想你一定会去看猫吧。你说,对吗?”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会去做那么傻的事情……”

    “一定是这样不会错。我今天才好不容易想到呢。你可不要中了她的计哟。”

    “知道了,谁会中计呀。”

    “一定噢。”

    “哼。”

    庄造嗤之以鼻地笑着说,

    “这种事还需要你吩咐吗?”

    说着又开始舔起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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