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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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很忙,所以我不上去就直接回去了噢,说着,塚本把篮子放在玄关前,人就走掉了。品子提起那篮子走上狭小而陡峭的楼梯,进入二楼她现在自己住的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间。并且,把出入口的纸门啦、玻璃窗全都关紧之后,才把篮子放在房间正中央,打开盖子。

    很奇怪,莉莉在狭窄的篮子里,并没有立刻要出来的样子,只有头好像感觉很不可思议似的伸出来环视着室内一会儿。然后才终于,以缓慢的步调走出来,就像这种场合多数猫会做的那样,一面煽动鼻头一面开始在整个房间里到处嗅着味道。品子试着叫了两三次:

    “莉莉——”

    它也只是冷淡地朝她这边瞄一眼而已,就先到出入口和壁橱的门槛边去嗅一嗅味道,接着又到窗边去,嗅一嗅每扇玻璃窗,最后把针线盒、座垫、尺、缝到一半的衣服之类,所有的东西全都一一仔细地嗅一圈。品子想起刚才塚本交给她的用报纸包着的鸡肉,就把那纸包放在它会经过的路上试试看,它好像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只是嗅了一嗅而已,就不再看了。然后,又啪嗒啪嗒地,在榻榻米上发出无意义的脚步声,在室内搜查一遍之后,又再一次回到出入口的纸门前,想用前脚去开门。

    “莉莉呀,你从今天开始已经变成我的猫了。不可以再到任何地方去了噢。”

    品子说着就把出路挡住了,没办法莉莉只好又啪嗒啪嗒地绕着走,这次走到北侧的窗户边去,爬上高低合适的装碎布的小箱子上去,一面伸直背一面眺望玻璃窗外。

    九月也只到昨天为止,已经是真正进入秋天的晴朗早晨了,吹起带着点凉意的风,耸立在后面空地的五六棵白桦树叶子正白白的闪烁着,后方看得见摩耶山[212]和六甲山[213]的山顶。这和从芦屋的二楼所看到房子盖得更密集的景色,虽然相当不同,不过莉莉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呢。品子不禁想起,以前常常和这只猫两个被单独留在家里的情景。庄造和母亲,都到今津去不回来,所以她一个人正在用筷子扒着茶泡饭时,莉莉听到那声音走过来。啊,对了,我忘记喂它吃,肚子一定很饿了吧,毕竟觉得可怜,于是品子在剩饭上面放一点做汤料的小鱼,也许因为已经习惯了奢侈食物吧,莉莉并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只意思意思地吃了一点而已,终于惹火了她,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怜爱心情也随着烟消雾散了。夜晚把丈夫的床铺好,等一个还不知道会回来还是不回来的人也真寂寞,看到莉莉毫不客气就一屁股躺在那床上,优哉优哉地伸着脚,实在可恨,看它正准备要睡了,却把它打起来赶出去。就那样,品子常常把这只猫当出气筒,不过会再度像这样住在一起,应该说也是一种缘分吧。品子自从自己被赶出芦屋的家,开始在这二楼安定下来后,曾经一面从那扇朝北的窗户眺望山的方向时,一面想念起丈夫,所以现在莉莉这样望着窗外的心情,她仿佛也可以模糊地理解似的,眼角忽然一阵热起来。

    “莉莉呀。来,到这边来,吃吃这个吧。——”

    她终于把壁橱的纸门拉开,把预先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说。因为她昨天收到塚本的明信片,为了款待这位终于要被带到这里来的贵客,今天早晨还特地比平常早起,到牧场去买了牛奶回来,又把盘子碗准备齐全,——还想到这位贵客需要用到粪纸,昨天夜里就慌慌张张地去买了素烧的平底砂锅来,这还好,可是没有沙子却伤脑筋了,还从五六丁前面一个施工中的工地,人家用来搅拌水泥用的沙子,趁夜摸黑偷了些来,连这些东西一起悄悄收藏在壁橱里面。品子把牛奶,和上面洒了柴鱼片的饭盘,斑驳褪色、边缘有点缺口的碗拿出来,把瓶子里的牛奶倒到碗里,房间正中央铺上报纸。然后把礼物纸包打开,把水煮的鸡肉和竹笋皮包的好吃东西排在一起。然后一面继续叫着“莉莉呀、莉莉呀”,一面叮叮当当地敲着盘子和瓶子,莉莉却装成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样子,还紧紧趴在玻璃窗边。

    “莉莉呀。”

    她急躁起来叫着。

    “你为什么老是望着外面?肚子不饿吗?”

    刚才听塚本说,庄造担心它会晕车,所以据说早上没给它吃早餐,应该会不得不叫着肚子饿才对呀,本来一听到盘子碗敲响的声音就会立刻飞奔过来的,现在那声音却听不进它的耳里,甚至不感觉饿,难道一心一意只想从这里逃回去吗?她以前也听说过这只猫曾经从尼崎跑回来的事,所以暂时要盯紧它不能大意。虽然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不过只要它肯吃东西,会在粪纸上小便就没问题了,所以才拜托人家的,没想到刚刚才来就这副德行,令人觉得她会立刻逃走的样子。而且明知道驯养动物,不可以像她这样性急,却想看看它正在吃东西的样子,而勉强把它从窗户边拉开,抱到房间正中央,把它的鼻子轮流凑近每一种食物上面,莉莉的脚挣扎着,爪子竖立起来抓着,没办法只好放它下来,于是它又跑回窗户边去,爬到小碎布箱子上。

    “莉莉呀,你看,看看这边。这里有你最爱吃的东西,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品子也固执地追上去,一面把鸡肉啦、牛奶啦,执拗地拿着跟过去,贴着它鼻子让它闻,但只有今天,连它最喜欢的东西的气味也引诱不了它。

    这并不是被放到完全不认识的人家,她们两个前后跨越四个年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吃同一锅饭,有时候正被一起留下来看家达三四天,交情不浅,这样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或者被我虐待过的事到现在还记在心里,那么这畜牲也未免太任性了,真叫人冒火。不过现在如果被这只猫逃走的话,不但好不容易才想到的计划就要泡汤,而且让芦屋那边看到了一定更会拍手偷笑。这下子只好比一比耐性,等它回心转意,没有别的办法。真是的,我只要这样把食物和粪纸放在它眼前,不管它个性多刚强,最后总会肚子饿起来不得不吃吧,小便也不能一直忍着不尿吧,这件事情先放在一边,今天我还很忙,答应人家今天晚上以前要完成的工作,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动手做。品子转念在针线盒旁边坐下来。然后拿起男人穿的铭仙[214]棉袄来,开始一针一针地快速缝起来,缝不到一个小时之间,很快又开始担心起来,时不时地注意看看它的样子,莉莉终于走到房间的角落去,紧紧挨着墙壁蹲着,身体动也不再动一下了。这完全因为,虽然是畜牲,也觉悟到无路可逃了,于是放弃地闭上眼睛了吗?如果是人的话,也许会因为重大的悲哀而封闭自己,更抛弃一切希望,到了准备一死了之的地步吧。品子觉得有一点害怕,为了确定它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悄悄地走到它旁边去,抱起来看看,检查一下呼吸,碰碰看,不管做什么它都不抵抗,而是像鲍鱼的肉一样全身紧缩、僵硬,手指都可以感觉得到。唉,真是的,个性好刚强的猫啊。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变得温顺亲近呢。不过,或许是故意这样做,就等我这边疏忽也不一定。现在看起来,好像放弃逃跑了似的,不过因为是能够打得开沉重木板门的猫,所以如果不小心离开房间的话,转眼之间就会不见踪影也不一定。想到这里,她顾不得其他事,连去吃饭去上厕所都顾不上了。

    中午,妹妹初子叫着,

    “姊姊,吃饭了。”

    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知道了。”

    品子站起来之后,在房间里徘徊了一下。然后终于,把三条毛线腰带接起来,从莉莉的肩膀到腋下,斜绑十字结,注意不要绑太紧,也不能绑太松免得脱落,小心地重新绑了好几次,在背上打了结实的结。然后拉着那绳结的另一端,又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最后才把绳子绑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电灯的电线上,才好不容易安心地下楼去。不过,用餐的时候也不放心,所以只随便吃一下就上楼去看,莉莉被绑着依然躲在角落里,身体好像比刚才缩得更小了。她想,自己干脆不在也许好一点,暂时让它单独在那里,在那之间也许会吃吃东西,会排便也不一定,这样期待着,但是当然并没有这种形迹。她“嗟”地咋一下舌,一面恨恨地瞪着现在正空虚地被放在房间正中央的美食盘子,和沙子一点也没弄湿的清洁粪纸,一面在针线盒旁边坐下来。啊,对了,才想到,把它绑这么久太可怜了,品子又站起来,去为它解开绳子,顺便抚摸看看,抱一抱看看,明知道不行还是试着哄它吃东西,又把粪纸的位置改变一下,这样重复做好几次之间天开始暗下来了,傍晚六点左右,楼下初子又再通知吃晚饭了,于是再拿着绳子站起来。就这样,她那天一整天都在关注猫的动静,缝衣服的工作没有完成,秋天的长夜已经夜深了。

    时钟敲了十一点时,品子整理过房间之后,再一次把莉莉绑起来,让它睡在铺了双层的座垫上,把饭和粪纸帮它排在靠近身边的地方。然后铺开自己的床垫,把电灯熄掉准备就寝,至少到早晨为止,牛奶或鸡肉或什么都可以,起码能吃一样也好。如果明天早晨睁开眼睛时,那盘子变空了,而且粪纸也湿了的话,品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想到这些,她却变得更清醒,居然睡不着,莉莉不知道会不会打鼾,她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着,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实在太安静了不放心,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看,窗户的方向稍微有点模糊的光亮,不过莉莉应该在的角落却不巧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品子忽然想起来,伸出手探索着头上,抓住从天花板斜斜挂下来的电线绳子,拉近来时,看角落里,没问题,还有东西在。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打开灯看看,果然在是还在,不过,那赌气似的缩成一团,弓着身体的姿势,和白天一点也没有改变,食物和粪纸也完全没动,品子于是失望地关掉电灯。不久后才终于开始迷迷糊糊地睡一下,不久醒过来时,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看了一下粪纸的沙上落有大块的粪便,牛奶的盘子和饭盘都吃得光光的,心想好极了,原来那只是一场梦。

    不过,要驯服一只猫,难道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还是莉莉这只猫个性特别刚强呢?如果这还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猫的话,应该没话说,很容易就驯服了,可是像这样的老猫,才抱过来,就像人一样,把它带到习惯和环境不同的地方来,可能打击非常大也说不定。甚至可能因此而死掉也不一定。品子本来心里有打算,才会把原来不喜欢的猫领过来养,不知道会这么麻烦,换句话说因为以前是敌对的关系,连夜晚都无法好好安心睡觉,想到现在这么辛苦的前因后果时,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生气,只觉得猫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试想一想,自己刚从芦屋家里出来的时候,初到这里的二楼,一个人垂头丧气伤心得不得了,在妹妹夫妇没看见的时候,不是每天每夜都在哭吗?自己也一样有两三天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做,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是吗?这样想起来,莉莉会想念芦屋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庄造这样疼爱它,如果没有这一点情分的话,就太不知恩了。何况年纪这么大了,被赶出住惯的家,被送到讨厌的人家里来,不知道有多难过。如果真的要驯服莉莉的话,就要体察它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要朝让它感到安心和信赖的方向努力才行。心里充满悲哀感情的时候,还勉强人家吃东西,任谁都会生气吧。可是自己居然说:“不想吃的话,就小便吧。”还把粪纸推到它前面。这样做未免太自以为是,太粗心了。不,这还算好,更糟糕的是还把它绑起来。如果要对方信任你,就必须先信任对方。那样做只有让它更感觉害怕而已。再怎么说是猫,被绑起来怎么会有食欲呢,小便也会出不来吧。

    第二天开始,品子已经不再绑它了,如果要逃走的话就逃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心里这样笃定了。而且每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像要测试它似的,把它单独留下来,自己离开房间一下看看,莉莉虽然还刚强地缩着身体,不过情况还算顺利,没看到它想逃走的样子。品子不该因此忽然放松了戒心,吃中饭的时候,心想今天要慢慢吃吧,就在楼下待了三十分钟左右,二楼好像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卡镪的声音,赶快上楼去看看,纸门拉开五寸左右。莉莉大概从那里走出走廊去,穿过南边六席榻榻米的房间,从不巧正开着的窗户跳到屋顶上去了吧,屋子里已经不见它的踪影了。

    “莉莉呀……”

    她好想大声呼叫,却终于没有叫出声来。那样辛辛苦苦的空忙一场,忽然都失去意义,终究还是让它给逃走了吗?想到这里她已经失去追回的力气了,反而觉得松一口气,像放下沉重的担子似的。反正自己也不擅长驯养动物,所以早晚总会被它逃走的,那么早一点走掉或许更好也不一定。这样一来反而落得轻松,从今天开始又可以顺利做针线活,夜晚也可以好好睡觉了吧。虽然如此,她还是走出后面的空地去,一面到处拨开杂草,一面试着叫了一会儿,

    “莉莉呀,莉莉呀。”

    明知道这时候它应该不会还留在这里磨蹭闲逛的。

    莉莉逃走之后,当天晚上,第二天晚上,和接下来的晚上,品子哪里能够安心睡得着呢?她变得几乎完全睡不着。难道是因为她的神经质吗?才二十六岁,却睡得很浅,从当女佣那时候开始就有这种毛病,一有什么事就会睡不着,这次搬到这二楼来以后,也许因为换了床的关系,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几乎只能实际睡三四个小时而已,好不容易十天前才开始睡得好一点了。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又睡不好了。她每次持续长时间赶工时,肩膀就会立刻僵硬酸痛起来,或是整个人兴奋起来,上次为了弥补因为莉莉而落后进度的缝纫工作,可能做得认真过度了吧。而且本来她就有冷寒的体质,才十月初脚就差不多要开始冷冰冰了,即使盖棉被也不容易温暖起来。她会被丈夫疏远,最初也是因为这个,她忽然记起这件事来,而且现在仔细思量,完全就是因为自己的冷寒体质引起的。睡性非常好的庄造,盖起棉被只要五分钟就睡着了,这时候突然被冰一般冷的脚碰触到而醒过来,实在受不了,就说你到那边去睡吧。因为这件事,他们终于开始分床睡,天冷的时候也常为了热水袋的事情吵架。为什么呢?庄造和她相反,体质属于比别人更怕热的。尤其是脚常常会热,甚至冬天都必须把脚指头伸出棉被外一点,否则睡不着。所以他不喜欢在棉被里放热水袋暖身体,连五分钟都受不了。当然这并不是酿成夫妻不和的根本原因,不过这种体质上的差异却被他拿来当借口,两人渐渐养成各自独睡的习惯了。

    她右边的脖子到肩膀一带有一个硬疙瘩非常紧绷,常常需要揉一揉,或转过身换一边来靠枕头。每年从夏天到入秋,季节转换的时候,右下方的蛀牙就痛得伤脑筋,从昨天开始晚上好像又有点隐隐作痛。这么说来,六甲这地方,据说从现在开始到入冬时节,每年都会吹起落山风,比芦屋地方更加严寒,最近夜里气温已经降得很低,所以虽然同样属于大阪神户之间,却觉得好像来到遥远的山地似的。她身体缩得像虾子一样,快要没感觉的两只脚自己互相摩擦着。住在芦屋的时代,一到十月底,就算跟丈夫吵架也要放热水袋睡觉,看这样子,今年也许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了……

    知道自己睡不着,她干脆放弃了,打开电灯,翻开向妹妹借来的上个月的《主妇之友》[215],一面侧身躺着一面开始读起来,正好是半夜的一点钟,过不久,嚓嚓的声音由远处渐渐靠近来,嚓嚓地通过后又立刻离去。噢,是秋天的阵雨吧,她才这样想时,嚓嚓声又过来了,通过屋顶的时候,落下啪啦啪啦的稀疏声响,又蹑手蹑脚地悄悄消失而去。过一会儿,又嚓嚓地过来。听到这声音,品子想到莉莉这时候不知道身在哪里,如果是回到芦屋了倒还好,如果没回去,却在途中迷路的话,这样的夜晚一定会被雨淋湿。老实说,还没有告诉塚本说它逃走的事,从那天到现在,一直为这件事情伤脑筋。以她来说当然知道应该要早点告诉人家才算周到,不过想到可能会被奚落“不是我说大话,早就回来了,所以请安心吧,没问题,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以后就不再需要了吧”,品子会很恼火,终于一延再延,都还没说。不过如果已经回去了,应该不必等这边通知,那边就可能会先打招呼了,品子却没听说什么,看样子莉莉也许还流落在什么地方。从尼崎回来的那次,据说是在失踪的一星期后回来的,这次没有那么远,而且才在三天前走过的路,所以应该不至于迷路才对。只是最近莉莉年老糊涂起来了,感觉没有当时敏锐,动作也变迟钝了,所以本来只要花三天的路却需要走四天也不一定。就算是这样,也许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平安回到家了。那么那两个人不知道会多高兴,多么顺心如意。连塚本也会一起高兴地说:“看吧,那个女人不但被丈夫抛弃,连猫都要抛弃她。”不,不,连楼下的妹妹夫妇可能内心也这么想。世间的人一定也都在把她当笑话。

    这时候,秋雨又在屋顶上落下,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之后,玻璃窗上,有东西啪嗒地碰撞的声响。起风了吗?啊,真讨厌,她正在这样想着时,说是风却过于沉重的东西,接连啪嗒、啪嗒地敲着玻璃,又听到轻轻的“喵”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现在这种时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她一面怦然心跳一下,心想可能是自己心理作用吧,再侧耳倾听,果然有“喵”的叫着。而且接着,又传来那啪嗒的声音。她连忙慌张地跳起来,打开窗帘一看。这次是清楚的“喵”声从玻璃窗外传进来,随着啪嗒的声音,一个黑色的影子很快掠过。唉呀,原来是这样啊,——这声音她果然还记得。上次来到这二楼的时候,莉莉终究一次也没叫过,但这声音,确实是芦屋时代听惯的声音没错。

    她赶快拔开插着的栓锁,一面伸出上半身到窗外,一面就着室内的电灯光线看看黑暗的屋顶上,但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想象一下,这窗外附有扶手的突出部分,所以莉莉多半是爬到那上面来,一面叫着一面敲窗户的,她想那啪嗒的声音和刚才看见的那黑影正是莉莉,只是她从里面打开玻璃窗的当下,它又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莉莉呀……”

    她一面顾虑着不要吵醒楼下的夫妇,一面往黑暗中呼唤。屋瓦因为濡湿而闪亮着,所以刚才那是秋天的阵雨不用怀疑,不过又像是场骗局似的,天空竟然正闪烁着星星。遮蔽眼前的摩耶山,那宽阔漆黑的肩膀上,登山缆车[216]的灯光虽然熄灭了,但还看得见山顶旅馆[217]的灯光。她一边膝盖跪到突出的窗台上,一面探头到屋顶上,再叫一次,

    “莉莉呀。”

    于是,莉莉“喵”地回答一声,似乎从远处的屋瓦上走近来了,闪着磷光的两只眼珠渐渐靠近来。

    “莉莉呀。”

    “喵。”

    “莉莉呀。”

    “喵。”

    她一连频繁地叫了好几次,每次莉莉都响应她的呼唤,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莉莉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谁是疼爱自己的人,谁是内心讨厌自己的人,庄造每次叫它时它会答应,但品子叫它时它却都装成没听见,今天晚上却不但叫几次都不嫌烦地回答,还渐渐带有撒娇的意味,声音有说不出的温柔。而且抬起那闪着青色光芒的眼珠,身体一面像波浪般伸展着一面走近扶手下面来,又一下回头往远处走开。大体以猫来说,对原来自己不理睬的人,今天开始要请她疼爱自己,多少对以前的无礼怀有抱歉的心态,所以才发出那样的声音吧。态度完全改变,仰望今后多加庇护的心意,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莉莉才拼命表白吧。品子第一次听到这只兽这样温柔地回答她,居然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于是一连试着叫了好几次,只是想抱它,却不容易抓到它,因此她暂时先离开窗边看看,莉莉终于身体一跃起来,轻轻跳进房间里来了。然后完全意想不到地,直线走到坐在床上的品子身边来,前脚往她的膝盖上一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她还在发呆之间,莉莉一面用那充满哀愁的眼光一直仰头注视着她,一面已经往她胸前靠过来,额头朝她法兰绒的睡衣领子使劲搓揉,品子也把脸颊凑上去跟它厮磨,它更伸出舌头往她的下巴啦、耳朵啦、嘴巴周围啦、鼻头啦,到处猛舔个没完。这么说来,听说猫在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会接吻,或互相磨脸颊,用完全和人一样的方式表达爱情,就是指这个了,每次看丈夫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悄悄的和莉莉玩乐,就是在让它这样亲热啊。——她嗅着猫身上特有的晒过太阳的毛皮臭味,感觉着沙沙的有点刮人皮肤的舌尖,又痛又痒地在她整个脸上到处舔。然后,突然,觉得猫怎么会这么可爱,

    “莉莉呀。”

    她一面叫着,一面忘我地使劲紧紧抱住它,怎么,毛皮上到处闪着冷冷的光点,这才确定刚才果真是被雨淋到了啊。

    虽然如此,它为什么没有回芦屋去,却回到这边来呢?也许刚开始是想要回芦屋而逃出去的,却在途中迷了路,才又转回来的吧?只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却花了三天到处徘徊,终于没有到达目的地而转回来,莉莉未免太不争气了,不过说不定这只可怜的小兽,也已经衰老到这个地步了。虽然心情还和以前一样,想要试着逃走,也试过了,然而无论视力也好、记忆力也好、嗅觉也好,都已经没有从前的一半管用了,所以也搞不清楚是从哪一条路、哪个方向,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往这边去也迷惑,往那边去也迷惑,终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来。如果是以前的话,一旦决定了方向,不管怎么没有路的地方,它都会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现在却失去自信了,踏进样子陌生的地方时会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就停下脚步来。莉莉一定是这个样子,没能够走多远,就只在这附近张皇失措地徘徊吧?果真是这样的话,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它一定每天夜里都躲在这二楼窗户的附近,一面犹豫着要不要叫人让它进来,一面窥探着屋子里面的模样。而且今天晚上,它可能也蹲在那屋顶上的黑暗地方,考虑了很久,因为看到室内灯光还亮着,而且又突然下起雨来,才忽然发出那样的叫声鼓起勇气来敲窗户的。不过,真亏它还肯回来,太好了!虽然以前让它吃了很多苦头,不过这证明它还是没有把我当成陌生的外人。而且今天晚上,我碰巧在这个时刻还点着电灯,读着杂志,说起来是因为有预感的。不,试想想,这三天一点都睡不着,其实就因为无意间在等待莉莉回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

    “嘿,莉莉呀,你哪里也不要再去了噢。”

    一面说着,又再紧紧抱住它一次,很希奇,莉莉乖乖地动也不动一下,就让她继续一直抱着,这只默默无言,唯有眼光显露哀愁神色的年老的猫心中想的事情,现在的她很不可思议地居然可以清楚地看透了。

    “你一定肚子饿了噢,不过今天晚上已经太晚了。——到厨房找一找的话也许有什么吧,不过,没办法,这里不是我的家,你就等到明天早晨吧。”

    她每说一句话就厮磨它的脸颊一下,好不容易把莉莉放下来,把忘了关的窗户关闭起来,用座垫为它做成床,又为它把自从上次以后又放进壁橱里的粪纸拿出来,莉莉在那之间也始终在后面追着她走,在脚跟边缠着不放。而且只要稍微停下来一下,立刻就走近身边,一面把头往一边倾斜,一面用耳根一带摩擦过来,所以她说,

    “好了,好了,够了吧,我知道,快来,来这里睡觉,快睡呀。”

    说着,把它抱到座垫上放下来,赶快把电灯熄掉,她也终于躺进自己的棉被里,然而才经过不到一分钟之间,忽然咻一下,她的枕头边闻到那一股日晒过的臭味,棉被一面默默地被掀起来,天鹅绒般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爬了进来,然后从头上钻啊钻地一直往下钻,钻到脚边之后,在棉被边缘一带转了一转,又往上面移动,把头钻到她睡衣的怀里之后,才不再动了,终于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咽喉开始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这么说来,以前庄造的床褥里也发出过这种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每次在旁边一面听着就一面觉得好忌妒,今天晚上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也许是因为心里特别高兴吧,或者因为是在自己的被子里,所以听起来会这么响。莉莉那湿湿冷冷的鼻头,和那软软怪怪的脚底掌肉搭在她胸上的感觉,对她来说完全是第一次的经验,因此心情既奇妙,又高兴,在黑漆漆中她伸手抚摸它的颈子一带。于是莉莉发出更大的咕噜咕噜声,有时候,莉莉会突然往她的食指尖端,一口咬住留下齿痕,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的她,也知道这也是异常兴奋和喜悦之余的动作。

    从那第二天开始,莉莉已经完全和品子亲密起来,看得出是打从心里信赖她的样子,不管牛奶也好,柴鱼片拌饭也好,什么都津津有味地吃掉。并在粪纸的沙上每天排泄几次,因此那气味开始经常闷闷地笼罩在这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她闻到这气味时,各色各样的记忆都不由得苏醒过来,感觉好像芦屋时代令人怀念的日子又回来了似的。为什么呢,因为芦屋的家里就是从早到晚都弥漫着这种气味呀。那个家里的纸门、柱子、墙壁、天花板,都渗入这气味了,她与丈夫和婆婆一起前后住了四年,就是一边闻着这气味,一边忍受着无数委屈和悲哀过来的不是吗?不过,那个时分,对这臭不可当的气味她只想诅咒,现在这同样的气味却居然会勾起甜蜜的回忆呢。那个时分因为这气味而更觉可憎的猫,现在却相反地,因为这气味而觉得多么可亲哪。自从那次以后她每天晚上都一边抱着莉莉睡觉,一边想到以前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这又柔顺又可爱的小兽呢,那时候的自己,看来甚至是个非常坏心眼的,像鬼一样的女人。

    那么这时候,总该说明一下,品子为什么会给福子写那封令人生厌的信,提到这只猫,和通过塚本那样执拗地想要求这只猫的动机了。不过老实说其中确实也含有想恶作剧和使坏心眼的意味在内,而且也带有庄造可能被猫引诱而来访的万分之一的期待,不过比起这些眼前的事情,其实还有更长远的,——嗯,早则半年,迟则一年或两年,福子和庄造的感情不可能一帆风顺,她预先洞见了未来的可能性。说起来也因为当初听了塚本做媒嫁过来这里,是有欠考虑,现在看来,那样懒惰又不争气不工作的男人,反倒是被他遗弃比较幸福也不一定,不过对她来说,怎么想都觉得可恨,不甘心放弃,两个当事者并没有感情不好或彼此厌腻,只是被旁边的人设计了,自己才被赶出来的,她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件事说起来,不,这样想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虽然,和婆婆相处不好是没错,不过夫妻感情也一点都不好吧,你老公因为你的强势而感到忧郁,从经常吵架看来,个性也相当不合,如果你先生真正喜欢你的话,不管旁边的人怎么推波助澜,也不可能在外面有女人,就算不说得这么露骨,塚本等人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但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庄造这个人的个性的关系,在她看来,只要人家从旁怂恿的话,他就会不置可否地听人家摆布。不知道该说是温吞呢,还是吊儿郎当呢,如果人家对他说这个人比那个人好,他就会立刻动摇起来,不过要他自己去外面另结新欢,把糟糠妻赶出门,他倒还没有这种心计和心眼。所以虽然没有对品子热烈爱恋,也没有到讨厌她的地步,所以如果没有旁边的人为他拿主意和怂恿他的话,可能也不至于闹到分手的地步,自己会遭遇这样的不幸,都是阿铃、福子、福子的父亲这些人安排设计的,想到这里,说得夸张一点,品子内心深处实在有被棒打鸳鸯两地分的委屈,因此似乎还有些依依不舍,就这样继续分开下去,也实在真叫人无法忍受。

    可是,那么,在微微察觉到阿铃他们正在设计她的时候,应该可以采取什么手段吧,——就算快要被赶出芦屋的最后关头,要是能再努力一点的话也好了,——本来被认为和婆婆势均力敌的她,为什么会中了这计谋,竟然轻易投降,乖乖被赶出家门呢?人家说这跟她平日好强的个性似乎不太相称,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她的想法。老实说,这次的事情也因为她刚开始有几分疏忽,因为说起来,她以为那个多情的、原来当过不良少女的福子,不管怎么样婆婆铃子应该不至于想要她当自己的儿媳妇吧,而且屁股轻没定性的福子,应该也没这个耐性,一时低估了状况,不过就算多少估计错误,品子看穿了反正这两个人也不会长久,她现在依然这样相信。尤其福子年纪还轻,从相貌看来也是个好色的女人,虽然没有值得自豪的学问,但也上了一两年女子中学,何况最重要的是带了丰厚的嫁妆过来,所以现成丰盛的美食当前,庄造也不可能不拿起筷子来,一时可能感觉好运来了吧,不过福子迟早会发现庄造实在无法满足她的胃口,而不得不开始向外发展。毕竟她的本性是无法安分守着一个男人的,因为她在这方面早已恶名昭彰了,反正这也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太过分的话,就算庄造人再好也不可能一直忍气吞声,而阿铃一定也会没办法,只好放弃了。整体来说,庄造姑且不说,向来被赞精明干练的阿铃,不可能看不到这一层,只是这次也许利欲熏心,才会勉强这样设计吧。所以品子,在这节骨眼上也就不去做无谓的挣扎,不如先让对手胜一回合,以后再慢慢另图他策也不迟,肚子里有这个打算,因此并没有轻易放弃,不过这种事情,当然对塚本也丝毫不露声色。表面上为了博取大家的同情,尽量表现出可怜的一面,心里面,却无论如何都想再回到那个家门,一面心想你们等着瞧吧,一面也靠总有一天能够实现希望这种想法支持自己活下去。而且,品子虽然觉得庄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没办法恨他。他那副德性,成天没头没脑游手好闲的,人家说东就东说西就西,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这次也才会听从那帮人的摆布吧,想到这里,就像让小孩子一个人开步走似的,既不放心,又觉得他可怜。而且那个人本来这点就奇怪,容易惹人疼爱,以一个大男人的标准来想的话会叫人生气的事情,如果想到他比自己稍微小一点,倒是有他温柔体贴的一面,所以渐渐就被这点牵绊住而无法自拔了,连自己带来的嫁妆都一一投注进去帮助这个家,最后竟然落得赤裸裸地被赶出家门,对她来说,也正因为自己尽心尽力做到这个地步了,才更不甘心。说起来,这一两年来,那个家的生计,难道不是一半以上都靠她单薄的手腕支撑过来的吗?就因为幸亏她的针线手艺功夫好,才能拿到附近的手工,夜晚也不怕伤眼睛,不睡觉地缝东西,家里总算渡过难关,如果没有她的辛苦工作,他母亲再怎么神气也成不了什么事情吧。阿铃在地方上是被大家讨厌的人,而庄造又是那样一副完全不能信任的样子,各种滞纳的赊账人家都催收得很紧,就因为对她还存有同情心,过年过节才能勉强度过,不是吗?然而这对忘恩负义的母子,竟然利欲熏心,把那样的东西引进门来,以为这下子可以拿马来代替牛骑了,哼,等着瞧吧,那个女人有办法持这个家吗?虽然带来的嫁妆够丰盛,不过正因为有这个,所以新媳妇可能更任性更放肆吧,庄造也因为有这个倚仗,而更懒惰,结果三个人的期待都各自落空之后,争执的由头一定层出不穷。到那时候,他们才会真正开始知道以前太太的好处。要是品子的话,就不会这么不检点,这种时候她会帮我们做这个,也会帮我们做那个。不只庄造会这样想,连母亲也一定会承认自己的失策,而开始后悔。那个女人又有那个女人的想法,把人家的家搞得一团乱之后,终究还是飞出去了。那种事现在就可以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我可以盖大图章打包票的,他们居然会不知道,真可怜,居然就有这种人。她内心一面冷笑着,一面准备等待时机,不过城府深的她,想到了一面等待一面把莉莉先要过来养着的策略。

    她向来对于比她多上了一两年学校的福子,感到在教育方面比不上人家,不过如果要比真正的智慧的话,不管福子也好,阿铃也好,自己都不会输给她们,她有这样的自负,因此在想到把莉莉领过来养的手段时,连自己都暗自佩服自己是个妙点子。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把莉莉领过来这边之后,相信每逢刮风下雨,庄造想起莉莉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来,想到莉莉觉得可怜的心,也许不知不觉就会转变成想到她也觉得可怜的心了。而且,那样一来,在精神上就永远没办法完全切断情缘,这时候如果和福子的感情因此而不融洽的话,就会更加怀念莉莉,随即也怀念起前妻来。一般人听说她依然没有再嫁,只跟猫过着寂寞的日子时,不用说都会开始同情她,庄造应该也不会不高兴,于是可能就更讨厌福子了,自己不用动手,就可以成功地分裂他们的感情,提早实现破镜重圆的心愿。——如果能这样的话就正中下怀幸福无比了,她自己暗自这样预期着。只不过问题在于,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乖乖把莉莉交给她,这一点,如果能煽动福子的忌妒心的话,应该会没问题。所以那封信的字句,也是基于这层深谋远虑而写的,并不是单纯的恶作剧或故意惹人生厌的,可怜,那些头脑不好的家伙,一定猜不透,我为什么要把原本不喜欢的猫领过来养的真正用意,而且一定会胡乱地去作各种极滑稽的猜测,引起一阵孩子气的骚动。想到这里她不禁涌起一股压制不住的优越感来。

    总而言之,就因为这样,可以想象,好不容易得来的莉莉却逃走的时候,她那种沮丧,还有莉莉意想不到又回来时,她的喜悦有多大,毕竟都是基于她所得意的“深谋远虑”的有打算的感情,应该不是基于真正的感情,不过自从那次以后,一起住在二楼生活,却发生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她每天夜晚一边抱着那只满身阳光臭味的小野兽同床共眠,一边想着为什么猫这种东西这么可爱?而且,以前为什么无法理解这可爱呢?现在觉得非常懊悔、自责。大体说来在芦屋时代,也许从一开始就怀着莫名其妙的反感,所以这只猫的优点就从来没有看进眼里,说起来,那也因为吃醋的关系,因为忌妒,所以本来可爱的姿态,看起来也只觉得可恨而已。比方说,天冷的时候会钻进丈夫床上的这只猫她觉得可恨,同时觉得丈夫也可恨,然而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怨可恨的地方。现在的她,最近深深感觉一个人独睡的寒冷难过了不是吗?何况猫这种兽类的体温比人类的体温高,所以比人更加怕冷。据说猫会觉得热的日子只有土用[218]的三天之间而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已经是秋天过了大半了,已经迈入老年的莉莉,会依恋温暖的床而靠近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她自己,能这样和猫睡在一起,这种温暖怎么说呢!要是往年的话,像今天晚上这样,如果没有热水袋,可能已经无法入睡了,但今年却还用不着这种东西,能够不觉得冷,不就该感谢莉莉钻进来吗?她自己每天晚上不是已经没办法放开莉莉了吗?除此之外,以前觉得这只猫的随性很可恨,因为对象不同态度也改变的样子很可恨,当着人和背着人表情不同也可恨,不过其实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爱心不够的关系。猫有猫的智慧,它们非常了解人的心情。证据就是,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而是对它怀有真正的爱心了,于是它立刻又回来这里,像这样乖乖顺从她了不是吗?与其说她发现自己心情的改变,不如说其实是莉莉更早嗅出她的改变吧。

    过去品子似乎从来没有对猫或愚蠢的人感觉到或表示过这样细致的爱心。原因之一是,从阿铃开始,每个人都说她是一个强硬的女人,所以不知不觉间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了,可是想到自从上次以来为了莉莉而完全奉献的辛劳和用心时,自己到底哪里潜藏着这样温暖、这样温柔的情绪,现在都感到惊讶不已。这么说来,以前庄造照顾这只猫绝对不让别人插手,每天费心张罗吃的,每隔两三天就到海边去拿粪纸用的沙子回来换,一有空时就帮它抓虱子,用梳子帮它梳毛,始终注意着它鼻子会不会太干,大便会不会太软,有没有掉毛,如果有一点点异样,就弄药给它吃,看他这样细致地尽心照顾,原来那样懒惰的人竟然能够这样不厌其烦,更惹得她起反感,不过庄造以前做的事情现在自己不也在做吗?而且她还不是住在自己的家里。自己要吃的东西,靠自己赚钱,付给妹妹夫妇,讲好条件,所以并不算完全寄人篱下,不过总是有所顾忌,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饲养这只猫的。这要是在自己家的话,可以到厨房找剩余的食物,但是别人家就不可能这样了,因此只能自己吃的那份不吃,留下来,或到市场去,找到什么东西就买回来。即使不这样,已经是节俭又节俭了,就算只买一点小菜吧,为了莉莉开销增加,说起来也相当心疼。何况还有一件麻烦的事情,就是粪纸。在芦屋的家离海滨只有五六丁的距离,所以要得到沙子还很方便,但这阪急沿线,却离海滨非常远。本来刚开始的两三次,因为幸亏有工地现场的沙子,所以还好,但不巧的是最近到处都没有沙子了。话虽这么说,但沙子又不能摆着不换,那样的话会臭得不得了,最后连楼下都闻得到臭味了,妹妹夫妇也露出厌恶的脸色。不得已,夜深以后她才悄悄拿着小铲子出门去,到附近的田里去铲一些泥土,或到小学从运动场的溜滑梯下偷一些沙子回来,那样的晚上,常常被狗吠个不停,或被奇怪的男人尾随跟踪,——真的,要不是为了莉莉,谁来拜托她都不会去做这种事的。可是为了莉莉,这样的辛苦却能不厌其烦地甘心去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再感慨,在芦屋那时候,为什么连拿出一半的爱心,来疼爱这只猫都办不到呢?如果自己能够有这点爱心的话,说不定也不至于和丈夫感情不睦,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不幸,现在才感到后悔得不得了。仔细想一想,并不能怪谁不好,都要怪自己没有尽心尽力。连这样一只没有罪过的温柔的小兽都不能爱的女人,才会被丈夫讨厌的不是吗?正因为自己有这样的缺点,别人才会有机可乘地插进来……

    到了十一月。早晚温差明显加大了,夜晚常常从六甲山吹下落山风来,似有一阵阵冷风从门缝渗透进来,因此品子和莉莉比以前靠得更近,互相抱得更紧,一面发抖一面睡。然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开始用起热水袋来,这时候莉莉的欢喜模样就不用说了。品子每天晚上,在热水袋的温暖加上猫的活泼气息满溢的温暖被窝里,一边听着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把嘴唇凑近自己怀里的小兽耳根说:

    “你比我更懂得人情呢。”

    或者说:

    “都是我害的,连你也受到这样寂寞的待遇,对不起,忍耐一下噢。”

    或者说:

    “不过不会太久的,再忍一阵子,就可以跟我一起回到芦屋的家里去哟。然后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再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了噢。”

    说着自己就流下眼泪来,深夜,在漆黑的房间里,除了莉莉以外谁也没看见,不过她还是慌慌张张地把棉被拉起来把整个头盖住。

    福子下午四点过后,说要回今津的娘家,就出门去了,刚才一直在后面的檐廊弄着兰花盆栽的庄造,这时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妈。”

    他对着后门招呼道,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因为水声的干扰也许没听见。

    “妈。”

    他再一次提高声音叫。

    “麻烦你看着店。——我出去一下噢。”

    哗啦哗啦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你说什么?”

    母亲清晰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里?”

    “就附近嘛。”

    “去做什么?”

    “别老是这么问个没完嘛——”

    说着,他一瞬间脸色绷紧,鼻孔膨胀起来,不过好像立刻又回心转意了似的,恢复他那天生撒娇般的口气。

    “嗯,我想去玩台球,让我出去一下好吗?三十分钟就好。”

    “可是,你不是答应过不再玩台球了吗?”

    “就让我去一次嘛。反正我已经半个月没去打了。拜托啦,真的。”

    “我可不知道行不行。等福子在的时候,她许可了你再去吧。”

    “为什么?”

    听起来怪有张力的声音,使得在后面趴在洗衣盆上的母亲,也能清楚地想象出儿子生气时那一副小孩般撒娇磨人的表情。

    “为什么每件事情都非要一一得到太太许可才行呢。如果没有问过福子,难道母亲就不能说话了吗?”

    “倒也不是这样,只是人家托我留意一下嘛。”

    “那么,妈已经变成福子的间谍啰?”

    “傻瓜,什么话嘛!”

    说完母亲就不再理会他了,又开始传来哗啦哗拉丰沛的水声。

    “母亲到底是我的母亲,还是福子的母亲,你说,是哪一边的?”

    “你少来了吧,这么大声,让邻居听见了多没面子啊。”

    “那么,你等一下再洗,先到这边来一下。”

    “知道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了,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唉,别说了,过来一下嘛。”

    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庄造忽然走到后门口,拉起蹲在水槽边的母亲满是肥皂泡的手腕,便勉强往里间拉过去。

    “嘿,妈,正好趁这个时候,请你看一看这个吧。”

    “什么啊,这么慌慌张张的……”

    “你看,这个……”

    一打开当作夫妇起居室的里间六席榻榻米房的壁橱,下面那段的角落,柳条行李箱和小橱柜的缝隙间阴暗的凹洞地方,看得见有一团一团硬掉的红色东西。

    “就在那里呀,你猜是什么?”

    “那个啊……”

    “那全都是福子的脏东西。就那样一直继续塞进去,一点都没有洗,所以脏东西一大堆都塞满了,橱子的抽屉都打不开了。”

    “真奇怪,这女孩子的东西都每次拿出去洗衣店洗了啊……”

    “是吗,不过只有卫生带可没办法送出去洗吧。”

    “嗯,那是卫生带吗?”

    “是啊。再怎么说,这女人的毛病也未免太邋遢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妈只要看过也会明白,你怎么不帮我骂她两句?别只对我啰唆个没完,至于福子,她这样去玩乐你都假装没看见吗?”

    “这种东西会塞在这种地方,我怎么会知道呢……”

    “妈。”

    猛然间庄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提高声音说。母亲竟然钻进壁橱的下边去,把那脏东西窸窸窣窣地拉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想把这里面弄干净……”

    “别弄了,好脏!……别弄了!”

    “没关系,交给我来吧……”

    “这像什么话,婆婆去碰媳妇的那种东西!我可没有叫妈来帮这个忙噢。我是说你去叫福子自己做嘛。”

    阿铃装没听见的样子,从那阴暗的里面,拉出大约五六件捏成圆形的红色绒布带来,双手一面抱着那个一面往后门走,放进洗衣桶里去。

    “这个,你不叫她自己洗吗?”

    “这件事情不用你操心,男人家闭嘴。”

    “你为什么不让福子洗自己的卫生带呢,妈?”

    “你真啰唆,我只是把这个放进桶子里,先泡水而已。这样一来,她可能自己就会注意到,然后去洗了。”

    “真傻,她是那种会注意的女人吗?”

    母亲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一定自己就会帮她洗掉,所以庄造就越发无法压住满肚子的火。而且也没换外出服,就那身厚司[219]棉衣,穿上土间的木屐,跳上脚踏车,骑出去了。

    原来说要去打台球,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但因为刚才这件事情,胸中忽然烦闷起来,已经没兴致打台球了,所以就漫无目的地,一边猛按着车铃,一边沿着芦屋川的休闲步道笔直往新国道骑上去,终于越过了业平桥[220],朝神户的方向前进。虽然才快五点的时刻,但直线延伸出去的国道远方,晚秋的太阳早已逐渐落下,呈一条粗大带状横向流去的夕阳余晖几乎与路面平行,人与车都半面染成红色,拖着长得可怕的影子通过。正好正面朝着那光线的方向奔驰的庄造,避开像钢铁般闪闪发光的柏油路面的眩眼,头稍微低垂着,一边朝向侧面,一边经过森的公立市场[221],朝小路的招呼站[222]前进,忽然,在电车铁轨对面,一家医院的墙外,他看见榻榻米店的塚本正坐在台子前面专注地缝着榻榻米,忽然精神来了似的骑到前面去。

    “很忙噢。”

    他打招呼道。

    “啊。”

    塚本手没休息,以眼睛致意,他想趁天黑前把工作赶完,一面把针咻地刺进榻榻米再拔出来一面说:

    “这个时刻要去哪里呀?”

    “也没有要去哪里,只是到这一带来看一看而已。”

    “有事情找我吗?”

    “不,没事。——”

    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没办法只好鼻子眼睛之间挤出一堆皱纹来,做出暧昧的假笑。

    “刚好经过这里,所以过来打一声招呼。”

    “是这样啊。”

    于是塚本一副懒得理会眼前停下脚踏车站住的人似的,立刻把头低下继续作业,如果为庄造设身处地想的话,不管现在多忙,至少说一声“近来怎么样啊”,或“对莉莉的事是不是想开了”,稍稍寒暄一番也好啊,庄造觉得非常意外。其实说起来,也因为在福子面前拼命隐藏对莉莉的怀念,连莉莉的“莉”字都不敢吭一声,因此千思万想全都郁积在心里,现在无意间遇到塚本,心想唉呀总可以对这个男人吐一吐心中的苦水,那么心情也会开朗一些吧,于是他兴冲冲地抱着很大的期待,塚本至少安慰几句总可以吧,不然也应该为没有通报消息而道歉。为什么呢,因为本来把莉莉交给品子的时候,就确实约好了,说以后猫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塚本要代替庄造去探望,看清楚状况,回头向他报告的。当然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对阿铃和福子是绝对保密的,不过因为有这样的条件,庄造才把宝贝猫咪交出去的,可是从此消息渺然,塚本一次也没有履行过约定,先是花言巧语地把人哄骗了,现在还一副没事人似的装糊涂。

    不过,塚本也不是无故装糊涂的,也许因为平日生意忙碌杂务缠身的关系吧。很巧在这里遇到了,本来可以埋怨一句泄泄恨的,不过一个正埋头忙着工作的人,现在还有什么闲工夫去提什么猫的事呢,就算提出来,说不定反而会招来一顿怒骂。在夕阳渐沉中,只有塚本手上缝榻榻米的粗针还一直闪闪发光,庄造一边恍惚地看着一边发呆地站着,这附近正好是国道沿线人家比较稀疏的路段,南边有饲养食用蛙的水池,北侧则有为了供养交通事故死亡者最近才刚刚新设的巨大国道地藏[223]石像。这家医院的后方是大片连绵的田地,远方则有阪急沿线的群山,刚才还澄澈透明的空气底部开始形成清晰的几层皱折,这是因为黄昏的苍蓝薄霭已经逐渐笼罩的关系。

    “那么,我,告辞了。——”

    “进来坐一下嘛。”

    “下次再来慢慢聊吧。”

    庄造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才开始蹬了两三步,还是没办法放弃,终于开口道:

    “那个——”

    他又转了回来。

    “塚本君,太麻烦你了,其实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现在,到六甲去看看……”

    终于缝好一席,正要站起来的塚本一脸惊讶地说:

    “去做什么?”

    他把抱起来的榻榻米又重新放回台子上。

    “说起来,上次分开以后不知道怎么样了,完全没有消息呀……”

    “真是的,你还在认真吗?想开点吧,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点!”

    “不是啦,塚本君!……不是这样。”

    “是啊,我那时候不是要你慎重考虑吗?你还说对那个女人已经没有丝毫留恋,连看到她的脸都会一肚子火吗?”

    “唉,塚本君,等一下啊,我说的不是品子。是猫啊。”

    “什么,猫——”

    塚本的眼神和嘴角忽然露出笑意来。

    “哦,是猫啊?”

    “是啊。——你那时候还说,有空要常常帮我去看看,品子有没有好好疼爱它的,还记得吧?”

    “我说过这种话吗?因为今年,自从闹水灾以来忙得要命,所以——”

    “这个我知道。所以呀,没有要叫你去。”

    顶多只是想讽刺他才这样说的,不过对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你,还忘不了那只猫吗?”

    “怎么忘得了呢?自从上次到现在,有没有被品子那家伙虐待呢?有没有顺利的好好相处呢?想到这里就很担心,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呢,在福子面前一点都不能提到这件事,所以就更加难过得不得了啊……”

    庄造一面捶着胸给他看,一面做出哭丧的脸色。

    “……说真的,到现在为止我也想去看一次的,可是最近大概一个月左右,她们几乎都不让我一个人单独出门。而且,去了就不得不见到品子,我也受不了,能不能不被她发现,只悄悄见莉莉一面,这样办不到吗?”

    “这个,很难哪。——”

    很想叫他还是忍着点吧,塚本一面伸手去拿刚才放下的榻榻米一面说:

    “到底怎么样了,也看不见哪。而且何况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让她知道是来看猫的话,品子会以为你对她还舍不得,那事情不就麻烦了吗?”

    “要是让她这样想的话,我也吃不消。”

    “你就想开点算了吧。已经给人家的东西,再去怎么想也没办法啊,不是吗?石井君。——”

    “对了,”

    他不回答这问题,却提出另一个问题。

    “那个,品子平常是住二楼,还是住一楼?”

    “我想是住二楼,也会下一楼来吧。”

    “她有没有出门不在家的时候?”

    “这就不知道了。——她在做裁缝啊,所以大概都在家吧。”

    “去澡堂的时间,大概几点左右?”

    “不知道啊。”

    “这样吗?那么,太打搅你了。”

    “石井君。”

    塚本抱着榻榻米站起来之间,对着早已骑出一两间[224]的庄造背影说:

    “你,真的要去吗?”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总之先到那附近去看看吧。”

    “要不要去是你的自由,不过事后如果发生什么争执,我可不想被卷进去哟。”

    “这件事,你也先别对福子或我母亲提。拜托你。”

    然后庄造的头左右一摇一摆地,穿过电车的铁轨往对面骑去。

    现在到那边去,能不能不跟那家人碰面,而悄悄遇到莉莉呢,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幸运的是房子后方就是空地,除了躲在桦树的树荫下或杂草丛中,耐心等莉莉出来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巧的是,天这么黑了,就算它出来了也很难发现吧。而且初子的丈夫也快下班回来了,为了做晚饭,厨房的后门可能会出入频繁起来,所以不能一直等在那里像个闯空门的似的徘徊留连。那么,最好是下次早一点的时间再来,不过能不能见到莉莉还在其次,他好久没有偷得空闲避开太太的眼光骑车到处兜风了,光是这点就愉快得不得了。实际上,要是错过了今天,就要再等半个月,否则不会有像这样的时间。福子常常回父亲那里去缠着要零用钱,大约一个月有两次,固定在初一前后和十五前后,如果去的话一定会被留下来吃晚饭,早的话八九点左右回来,已经成为惯例,像今天,从现在开始还可以有三四小时的自由可以享受,只要自己能忍受得了饥饿和寒冷,在那后面的空地,至少还有站两个钟头的宽裕时间。所以如果莉莉吃过晚饭后要到外面闲逛散步的习惯,到现在还没有改的话,或许可以在那里见到它也不一定。这么说来,莉莉用餐后习惯会到长草的地方去,吃一点绿叶,所以那片空地就更有希望了。——他一面想着这种事情,一面骑到甲南学校前,把脚踏车停在一家叫做国粹堂的收音机店前,从外面探头往店里瞧瞧,确定主人在之后说:

    “您好!”

    把正面的玻璃门打开一半。

    “真是非常抱歉,可不可以借我二十钱?”

    “二十钱就够了吗?”

    虽然不是陌生的脸孔,不过也没有熟到突然闯进来就能冒冒失失随意这么说的程度,主人似乎想要这么说的,不过光是二十钱而已,也难以拒绝,就从手提金库拿了两个十钱硬币出来,默默放在他的手掌上,他立刻跑进对面的甲南市场[225]去,把红豆面包的袋子和竹笋皮包着的东西放进怀里又转回来。

    “麻烦您请让我用一下厨房好吗?”

    庄造看起来人很好却也有很厚脸皮的地方,已经习惯这种事情了,所以被问到“你要做什么”时,只回答“我是有原因的”,就一面笑嘻嘻地一面绕到后门去,把竹笋皮包的鸡肉,移到铝锅上,借用人家的瓦斯加水煮起来。然后一面重复说了不下二十次的“不好意思”之后,又说:

    “一直提出好多无理的要求,不过现在可以再听我一次请求吗?”

    他提出想借脚踏车上的灯,“你拿这个去吧。”主人从里面拿出这个来给他,上面有“鱼崎町三好屋”的字样,不知道是哪里的餐厅外送用的古老提灯。

    “噢,这可是贵重的古董啊。”

    “也没什么重要。你经过的时候拿来还就行了。”

    外面昏暗中还有点亮,所以庄造就把那提灯插在腰间离开了那里,来到阪急的六甲招呼站前,一块写着“六甲登山口[226]”大招牌的地方,把脚踏车寄放在街角一家休闲茶店,从那里往上走二三丁就是要去的房子,他沿着有点陡的上坡小路往上走。

    来到那栋房子的北侧,他绕到后方,爬进空地里,在二三尺高的草茂盛生长的一堆草丛中蹲着,屏着气息。

    在这里一面啃着刚才买的红豆面包,一面耐心地等两小时吧,不久莉莉就会出来,我就可以喂它吃带来的鸡肉礼物,让它跳上我的肩膀,好久没这样了,让它舔一舔我的嘴角,开心地游戏一番,庄造这样打算。

    庄造今天本来因为有不高兴的事情所以漫无目的地跑出来,脚自然往西边去,而且又遇到了塚本,所以途中终于下定决心,延长路程来到这里,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多穿一件外套来就好了,厚棉衣里只穿了一件毛线衫而已,一阵阵寒气果然透进身体来。他肩膀颤抖了一下,抬头仰望满天星星已经开始闪亮的夜空。穿着木屐的脚碰触到冷冷的草叶,忽然想起,摸摸帽子和肩膀时,发现已经降下许多露水了。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冷,如果就这样蹲在这里两小时之久的话,也许会感冒。不过庄造闻到从厨房那边飘来的烤鱼香味,心想莉莉可能会闻到那香味,从什么地方跑回来,而感到异样的紧张。他试着小声叫着“莉莉呀,莉莉呀”。也试着想想有没有什么那家人听不出来,只有猫听得懂的暗号。他所蹲着的草丛前面,长了许多茂盛的葛叶,那叶子里偶尔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也许是夜晚的露珠或远处电灯光线的反射而已吧,虽然明知是这样,但每次一闪时胸中仍然会咚地一震,以为说不定是猫的眼睛……啊,是莉莉吗?哇,好开心!这样想的当下心不禁开始一阵悸动。下一个瞬间立刻又失望了,胸口忽然发冷。这么说来虽然很可笑,不过庄造连对人都还没有过这样焦躁不安的心情,顶多只有跟咖啡店的女服务生调笑,就是最了不起的了,要说恋爱经验,也只有瞒着前妻去和福子约会的时候,有过像快乐,又焦急似的,浮躁不安的情绪,——大概只有那样程度的感觉,而且那还是双方家长暗中拉起他们的手为他们撮合,在品子面前帮忙巧妙蒙混过去的,所以并不需要勉强藏头露尾,也不必忍受冒着夜露啃红豆面包的辛苦,缺少了那份认真劲,也没有一心一意想遇到想见面。

    庄造对于母亲和太太都把自己当小孩看待,当成无法独当一面的低能儿一般,感到非常不服气,不过话虽这么说,却也没有朋友可以听他诉说这种不服,因而闷闷不乐之情只有藏在心里,于是难免涌起孤单无依的感觉来,而更加宠爱莉莉。实际上,他觉得品子、福子和母亲都无法了解他的寂寞心情,好像只有那充满哀愁的莉莉的眼睛能够看透真相,能够给他安慰似的,而且那只猫的内心深处所拥有的,对人类不知如何表现出来的类似畜生的悲哀,他觉得也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得出来,然而他们却被勉强拆开分隔两地达四十多天之久。而且有一段时间,他也努力不再去想它了,尽量试着早一点想开也是事实,不过随着对母亲和妻子的不满逐日增加,那郁闷愤怒无处发泄之后,不知不觉强烈的想念再度抬头,变得无法再抑制下去了。确实,如果替庄造设身处地想想,被那样严格禁足,要出门要回家都得受到干涉,反而点燃了他的爱恋,想忘掉都没有空暇忘掉,还有一件让他介意的事情是,自从那次以后塚本都完全没有向他报告任何消息。原来那样明白地约定好的,为什么一点都不告诉他什么呢。若是工作忙碌,还属不得已,但说不定,只是不要他担心,其实可能隐藏了什么实情。例如会不会被品子虐待了,吃也吃不下而变得非常瘦弱了,或逃出去不知去向了,或病死了之类的呢?自从那次以后,庄造经常做这种梦,半夜忽然惊醒过来时,觉得好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喵”的声音似的,于是装成要去上厕所的样子,悄悄起来打开遮雨套窗来看,也不止一两次,不过经常被这种幻觉欺骗之后,会怀疑现在听到的声音和梦见的模样,会不会是莉莉的幽灵呢?它是不是在逃回来的路上死在荒野中,只剩灵魂回来呢?这种感觉让庄造浑身打起一阵冷颤。不过也想到,无论品子是个多么坏心眼的女人,塚本多么不负责任,莉莉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应该也不会默不作声吧,所以没有消息就表示平安无事地过着日子,就这样,每次有不祥的想象浮上心头时,庄造就打消,又打消。虽然如此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忠实地乖乖听太太的吩咐,脚步一次也没往六甲的方向踏出过,说起来,这不但因为监视严格,也是因为庄造觉得如果被品子的网套上了也不愉快。虽然他对领养莉莉的品子真正的用意何在,到现在还摸不清楚,不过从事实看来,塚本的疏于报告,说不定也是品子指使的,那家伙肚子里就是这样打算故意让我挂心,想要引诱我过去的吧,因为有这种猜疑,所以一方面想确认莉莉是否安然无恙,一方面心想我才不要眼睁睁落入你们的陷阱呢,这种反感和愿望同样强烈。他虽然想设法见到莉莉一面,却又绝对受不了被品子逮到。“你终于来了啊”,一想到那家伙那副聪明机灵洋洋得意的样子,一想到那张脸的表情就恶心。本来庄造有他一流的狡猾,只是巧妙地利用他一副文弱的模样,看起来好像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似的,把品子赶出门去也是利用这一手,表面上好像是被阿铃和福子操纵,其实说不定他比谁都讨厌她。而且庄造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做得好,只感觉很痛快,一点都不觉得她可怜。

    现在品子应该是在那点着灯的二楼的玻璃窗里,庄造一面蹲在杂草丛里一面抬头注意盯着那灯光看,她那把人当傻瓜般自以为聪明的模样又浮现眼前,想到就满肚子不愉快。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那“喵”的一声令人怀念的声音即使在别人家也想听了再回去,只要知道它平安无事地被饲养着,就安心了,来到这里的用意也达到了,干脆到那后门去窥视一下……如果顺利,悄悄把初子叫出来,把鸡肉交给她,向她打听近况如何……他这样想着,不过看到那窗里的灯光,心里描绘出那张脸,脚步就停了下来。如果不小心那样做,初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误解,说不定会去二楼叫姊姊,至少事后一定会谈起来,“计划快实现了”什么的,光是由她们这样自以为是就叫人火大。那么,还是除了在这空地上耐着性子蹲下去,等莉莉路过这里再抓住这偶然的机会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到现在为止怎么等都不来,那么今天晚上几乎是没什么指望了。庄造袋子里的红豆面包已经全部吃光了。而从刚才开始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所以渐渐开始担心起家里的情况了。如果只有母亲的话倒还不麻烦,如果福子先回到家的话,今天整个晚上都会不让人睡觉,会拧得你满身乌青。那也罢了,不过明天开始监视又会变得更严格起来。不过,等了一个半钟头之久,却连一点微小的叫声都没传出来,实在有点奇怪。说不定,上次以来常常做的梦是灵验的梦,猫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吗?如果刚才烤鱼的香气传来时是全家晚餐的时候的话,应该也会喂莉莉什么吧,那么它一定会出来吃草的,居然都没出来,看样子是有点奇怪了……

    庄造终于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他从杂草中站起身来,悄悄地走到后面的木门边,把脸凑近缝隙看看。结果,楼下的木板套窗完全关着,除了断断续续传来初子好像在哄孩子入睡似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响。二楼的玻璃窗,就算只是一瞬间也好,能闪一下映出影子来的话,庄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但玻璃窗里只有白色窗帘安静地垂挂着而已,那上方昏昏暗暗的,下方有点明亮,品子大概把电灯调低,正在做着夜工吧。庄造眼前忽然浮现在灯光下专心动着针线的她身旁,莉莉正乖乖地弓着背,一面缩成“の”字形躺着,一面享受着安详的睡眠的和平光景。秋天的长夜里,除了一动不动的电灯光亮,把莉莉和她孤单的两个人包在一个圆圈里之外,其他地方到天花板为止都一片昏暗……夜更深了,寂静之中,猫微微地发出鼾声,人默默地缝着衣服,虽然寂寞却也亲密……那个玻璃窗里,如果是展开这样的世界的话,——仿佛发生了什么奇迹似的,莉莉和她的感情居然变得很好的话,——如果真的让他看到这样的光景,他难道能不吃醋吗?老实说,莉莉如果能把过去忘光而满足于现状的话,他还是会生气吧,话虽这么说,被虐待或死掉的话庄造就更伤心了,无论如何都让他无法开心,所以或许干脆不闻不问还比较好。庄造忽然听到楼下的挂钟敲了一下半小时的声音。七点半了,——一想到这里,他好像被谁捅了一下似的抬起腰身,跨出两三步后又转回头来,取出还宝贝似的收藏在怀里的笋皮小包来,想把它放在木门口,或垃圾箱上,拿着到处徘徊了一阵子。有什么地方,是只有莉莉会发现的呢?他想把它放在那里再走,然而,放在草丛里的话可能会被狗闻到,放在这边的话又会被家里人发现,不知有什么巧妙方法。算了,没办法顾虑那么多了。最晚如果不能在三十分钟之内回家的话,说不定又会引起一阵骚动。“你呀,刚才做什么来了!”——他耳边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福子气冲冲的威严样子历历如在眼前。他急忙打开笋皮小包,放在茂盛的葛叶之间,两端用小石头压着,又在那上面适度用叶子盖起来。然后穿过空地,拼命跑回寄放脚踏车的茶店。

    那天晚上,比庄造晚回来两个钟头的福子,谈起带弟弟去看拳击[227]的事,兴高采烈。第二天,稍微提早吃过晚餐后,就说:

    “妈,让我们去神户好吗?”

    夫妇就出门到新开地[228]的聚乐馆[229]去了。

    以阿铃的经验来说,福子每次从今津的娘家回来,也就是指钱包里有零用钱的五六天或一星期之间,一定心情愉快。在这期间她会痛快地挥霍,有两次也邀庄造一起去看了电影和歌剧。因此夫妇感情非常和睦,一切都顺利圆满,等过了一星期左右,钱包渐渐空虚之后,一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开始吃吃零嘴翻翻杂志时,偶尔就会跟丈夫拌起嘴来。不过,庄造也只有在太太光景好的时候才保持忠实的模样,渐渐拿不出钱来的时候,态度就变得很现实,脸上表情不悦,说话爱理不理的,有这样的毛病,结果双方口角后被连累的是母亲,最倒霉的也是她。所以每次福子跑回娘家的时候,唉呀呀,阿铃就会心想这下子暂时总可以安心一阵子了,暗暗地松一口气。

    那么,这次也正好是这种和平一星期的开始,去神户回来后三四天的某一个傍晚,和丈夫两个人隔着餐桌正在吃晚餐的福子说:

    “上次的电影,一点都没意思啊。”

    她自己也很能喝,所以眼角已经开始有点红晕醉意了,

    “——嘿,你觉得怎么样呢?”

    说着她举起酒杯,庄造把那杯子抢过来,献上自己这杯。

    “来干一杯吧。”

    “不行啦……我醉了嘛。”

    “没关系,来呀,再一杯……”

    “反正在家里喝,也不好喝。不如明天出去哪里好吗?”

    “好啊,好想啊。”

    “零用钱还一点都没花到呢……上次那天晚上,在家里吃过晚饭出来,只看了一场电影对吗?所以呀,还剩下好多呢。”

    “那么,要去哪里?”

    “宝冢[230],这个月在演什么?”

    “歌剧[231]吧。——”

    事后还有到旧温泉泡澡的余兴节目,但福子脸上似乎却没有多起劲的样子。

    “——既然还有那么多零用钱的话,有没有更有趣的地方呢?”

    “想想看哪。”

    “去看枫叶怎么样?”

    “到箕面[232]去吗?”

    “箕面不行啊,上次的洪水箕面受到很严重的灾害。好久没去有马[233]了,我好想去,怎么样,赞不赞成?”

    “说的也是……对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刚好差不多一年了……不,不对,那时候还有河鹿蛙[234]在叫呢。”

    “对呀,那么已经一年半了噢。”

    那是两个人偷偷避开人家的眼光开始约会不久的时候,有一天约在泷道[235]的终点见面,搭神有电车[236]到有马去,在御所之坊[237]的二楼和室游玩度过了半天,一边听着溪流的声音,一边喝着啤酒,睡睡醒醒地度过,两个人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快乐的夏天往事。

    “那么,要不要再到御所之坊的二楼?”

    “与其夏天,不如现在更好。可以看红叶,泡温泉,悠闲地吃个晚餐,——”

    “就这样,就这样,决定去那里了。”

    第二天预定提早吃中餐,福子从早上九点左右就陆陆续续的开始一面准备,一面对镜子里的庄造说:

    “你,头发好脏啊。”

    “也许是,已经半个月没去理发厅了。”

    “那么你快点去吧,现在去三十分钟之内回来。——”

    “那真不得了。”

    “这样的头发,我才不要跟你走在一起呢。——快去快去!”

    庄造左手拿着妻子交给他的一日元钞票,一面挥动着,一面从自己店里跑着往半丁左右路程东边的理发厅去,正巧没有一个客人,所以就对从里间出来的老板说:

    “拜托理一下啊。”

    “要到哪里去吗?”

    “要去有马看红叶。”

    “那真好啊,太太也一起去吗?”

    “是啊。——说要提早吃中饭然后出发,叫我三十分钟之内去把头理好回来呢。”

    “一定很高兴地期待吧,祝你们玩得愉快尽兴啊。”

    三十分钟后,庄造把背后传来老板的声音只当耳边风般,回到家门口,毫无戒心地才踏进店门一步,就那样在土间[238]呆住了。

    “妈,你怎么一直瞒着我到今天呢?……”

    因为突然从里间传过来这样的不寻常声音。

    “……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不告诉我呢?……这样的话,妈,你表面上让我觉得是站在我这边,其实却一直让他去做那样的事情吗?……”

    福子好像气不顺的样子,从高高的音调就可以知道。母亲显然理亏了似的,只偶尔还嘴一两句而已,因为听起来只像在打迷糊眼似的嘀嘀咕咕地说,所以听不清楚。只有福子愤怒的声音特别响地传出来。

    “……什么?你说他不一定去了?……真傻!到人家家里去借厨房,煮鸡肉,如果不是去莉莉那里的话,会带去哪里呢?……而且,带着那个提灯回来,藏着放在那样的地方,妈一定知道吧?……”

    她绝少这样紧盯着母亲不放,用那样高亢尖锐的声音说话的,可是就在刚才,他到理发厅的短短时间之内,可能前几天那家国粹堂的人,来拿回那时候借的钱和旧提灯了吧。说真的,那天晚上庄造把提灯挂在脚踏车前面骑回来,怕被福子怪罪,所以收到储藏室的架子上去藏着,母亲应该是知道的,于是也许就拿出来还人家了。可是国粹堂的老板,明明说什么时候顺便拿去还就可以的,为什么还特地跑来讨回去呢?难道那古老提灯还舍不得吗?或者到这附近来顺便来拿?或者二十钱借了还没还,他生气了吗?而且,也不知道是老板自己来的,还是派店员来的,又何必提到鸡肉的事呢?

    “我啊,如果对象只是莉莉的话,也不会多啰唆什么。就算他说是去看莉莉的,也不见得只是去看莉莉,所以我才会说啊。难道妈想跟他联合起来欺瞒我吗?这样你心里过得去吗?”

    被这样一说,阿铃果然不吭一声,自觉理亏了,代替儿子受气虽然也很可怜的样子,不过庄造也觉得一阵痛快。不管怎么样,庄造心想自己如果在家的话,福子的怒气恐怕不是这样就能罢休的,幸而逃过了虎口,哇,赶快逃出去为妙,正准备抽身时,又听见:

    “……不,我知道!是您叫他到六甲去的,下次就要商量怎么把我赶出门去了对吗?”

    接着传来一声咚的声音。

    “等一下!”

    “放开我啊!”

    “是吗,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我父亲那里去,看是我说的没道理,还是妈说的没道理——”

    “唉,庄造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咚咚、咚咚,两个人一面激烈地争吵着一面好像要走出店里来的样子,所以庄造慌慌张张地逃到马路上去,拼命跑了五六丁的距离。此后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待留神时,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新国道的巴士招呼站前面了,手里还紧紧握着刚才在理发厅老板找的银币[239]。

    就在那天下午一点左右,品子把上午缝完的衣服,说要送到附近去,就在家居服上套一件毛线披肩,小跑步地从后门出去之后,初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着时,后门咿呀地打开了一尺左右,庄造一面喘着气一面往里面探头。

    “哎呀!”

    差一点吓得她跳起来,于是他赶快一鞠躬行个礼赔笑着说。

    “初子……”

    然后,一面留意着后面一面急忙小声说:

    “……嗯,刚刚品子才从这里走出去吧?”

    他以急迫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刚刚在那边看到的,不过品子没留意到。我躲在那棵桦树的阴影下来的。”

    “找姊姊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是来看莉莉的。——”

    然后,庄造的话从这里开始,声音变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悲哀难过的样子。

    “初子啊,那只猫在哪里?……很抱歉,只要看一下就好了,让我见它一面好吗?”

    “在哪里呀?没在外面吗?”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在这附近走来走去,已经在那边站了两个钟头了,一点都没看见它出来呀。”

    “那么,说不定在二楼吧?”

    “品子大概很快就会回来吧?这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她送衣服到附近的服装店去。——说是两三丁的地方,马上就会回来。”

    “那,怎么办,真伤脑筋。”

    说着他夸张地猛摇身体,双脚一面踏着地一面说:

    “那,初子,拜托你,你看。——”

    说着双手合十交互搓着做出拜托的手势。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拜托你的事,现在就请你把它带来吧。”

    “见了面,又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只要让我看一眼确定它平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你不会把它带回去噢?”

    “怎么可能呢?今天让我见一面的话,以后我就不再来了。”

    初子一脸惊讶的表情,紧紧盯着庄造看之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于是默默地到二楼去,立刻又回到楼梯的中段来。

    “在哟。——”

    庄造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

    “在呀?”

    “我没办法抱它,你就上来看吧。”

    “上去没关系吗?”

    “要马上下来哟。”

    “好的。——那么,我上去了。”

    “快一点吧!”

    庄造走上狭窄、陡峭的楼梯时,心还在怦怦跳着。平日的心愿终于如愿以偿了,能够见面固然很高兴,但不知道莉莉变成什么样子了。没有死在野外,没有行踪不明,能平安无事地在这个家里固然可喜,但愿没有被虐待,没有消瘦憔悴……才不过分开一个半月,应该不会把我忘了吧,但不知道会不会怀旧地靠近来?或者说不定会像上次那样,害羞地逃开也不一定?……在芦屋的时代,我出门两三天后回来时,它会不让我再出去地,粘上来到处舔我,如果那样的话,要拨开它又不得不再难过一次了……

    “在这里。——”

    外面晴朗的下午,阳光被遮住,窗帘紧闭着,这多半是凡事谨慎的品子出门前放下来的吧。——因此室内朦朦胧胧,阴沉昏暗,里面放着一个信乐烧[240]的海鼠火钵[241],令人怀念的莉莉就在那旁边,在双层座垫上,前脚弯进腹部下面,背圆圆地弓起来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看来相当受到优待的样子。比预料中更受珍惜,特地为它设有双层专用座垫,就是证据,而且可以看到,刚才午餐给它吃了生蛋,剩下蛋壳和吃得干干净净的餐盘,放在报纸上靠在房间的角落。而且在那旁边,还放着和芦屋时代同样的粪纸。于是,庄造突然闻到已经忘记很久的特有气味。过去我们家的柱子、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渗透进去的那种气味,现在竟然笼罩着这个房间。他突然悲从中来。

    “莉莉……”

    庄造不禁发出沙哑的声音。于是莉莉也许终于听见了吧,它睁开浑浊而慵懒的眼睛,爱理不理地往庄造的方向投过来一瞥,但只有这样,没有显示任何感动。它就再度把前脚更深地弯起来,背脊的毛和耳朵一抖,很冷似的颤抖一下,就又一副困得不得了似的样子,再度闭上眼睛。

    今天虽然晴朗,不过空气却冷冷的直透进身体似的,因此莉莉可能不愿意离开火钵吧。而且肚子也隆起来,所以可能就更嫌费事了吧。十分了解这种动物的懒散习性的庄造,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淡的态度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惊讶,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看到那眼屎积了很多的眼角,和那无精打采的蹲坐姿势时,觉得在短短的分开时间里,莉莉又明显地衰老了许多,影子也变淡了一些似的。尤其打动他心的是,莉莉现在的眼睛神情。虽说本来这时候看来就非常困的样子,不过今天看来简直像病倒在路上没人理会的人似的,露出元气精神都耗尽、疲劳已极的神色。

    “已经不记得我了吗?——真是畜生。”

    “傻瓜,有人看着就那样装糊涂。”

    “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对不起,请给我一点时间,初子你在那里等一下,让我把这纸门关起来可以吗?……”

    “这样子,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是,我想……把它抱到膝盖上一会儿而已……”

    “可是,姊姊快回来了噢。”

    “那么,初子,请你从那个房间帮我看着门好吗?看见她了立刻通知我。拜托你了……”

    手放在门上这样说着的时候,庄造已经滑溜溜地爬进房间了,把初子关在门外。然后,一边叫着:

    “莉莉——”

    一边走上前去,面对面坐下来。

    莉莉刚开始蛮横地眨巴几下眼睛,像是在说:人家好不容易正在睡午觉呢,真啰唆!但他帮它擦掉眼屎,把它抱到膝盖上,抚摸一下它的颈根之后,它并不表示讨厌的样子,就让他随意摆布,过一会儿之后咽喉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莉莉呀,怎么样了,你身体还好吗?每天每天,有没有疼你呀?——”

    庄造现在想起,以前莉莉淘气的时候,会把头挤过来磨蹭他,或在他脸上到处舔,他拼命地对它说各种话,但莉莉不管他说什么,都依然闭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已。虽然如此他还是耐心地一面抚摸着它背上的皮毛,一面稍微镇定下来望着这个房间,在许多细微地方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个一板一眼有洁癖的品子的做法。例如她只离开房间短短两三分钟,也要这样好好的把窗帘拉上才出去。而且在这只有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间内,无论镜台、橱柜、裁缝工具、猫的餐具、便器,各种东西都排列整齐,样样都丝毫不乱,整齐地放好,探头看看插着铁钳的火钵中,木炭深埋,灰烬都清洁地烧出平整的纹路来,连三德[242]角架上放着的搪瓷水壶,都像磨过了似的闪闪发光。不过,这倒也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那盘子上留下来的蛋壳。她自己吃的靠自己赚,因此应该绝对不算宽裕的,看来她在贫穷的生活中还给莉莉补充营养。不,这么说来,比起她为自己铺的座垫,反而是为莉莉铺的座垫棉絮比较厚,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对以前那样憎恨的猫如此珍惜起来了?

    仔细想一想,庄造也就是因为自己的个性使然,把前妻赶出家门,不但连累到这只猫也种种辛劳,今天早上他连自己的家都无法跨进门槛了,终于漫无目的地逛到这里来,一面听着这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面闻着这呛鼻的粪纸臭味时,他不禁悲从中来,胸口一阵堵塞,虽然品子、莉莉都很可怜没错,但比谁都更可怜的难道不是自己吗?自己才真是无家可归的人了不是吗?他开始这样想。

    这时候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姊姊已经来到那个转角了。”

    初子慌慌张张地打开纸门。

    “啊,那可糟了!”

    “不能从后门走!……从前门,……绕到前门去!……我帮你拿木屐过去!赶快!赶快!”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跑出正门的玄关,急忙穿上初子帮他丢到土间的木屐。然后悄悄走到马路上时,品子刚好一闪,跟他错开一步,转进后门口去的背影还留在他眼里,他觉得好像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似的,拼命往相反方向一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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