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武州公秘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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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师丸元服之事,及桔梗夫人之事

    法师丸于天文二十一年壬子正月十一日行元服礼,乃其十六岁的春天。当时法师丸在牡鹿山城担任一闲斋的贴身侍童。《夜梦所见》对仪式程序以女人心絮絮记载,但实在过于繁琐,无法引述载录。典礼在一闲斋馆邸举行,父亲武藏守辉国特由领地前来为其加冠。当时法师丸身高五尺二寸,第一次戴上长小结乌帽子,随行父亲身后,据说父子几乎同等身高。

    希望读者特别注意一下法师丸十六岁五尺二寸的身高。当时男子的平均身高如何并不清楚,但即便是战国时代,十六岁少年身高五尺二寸应该还是矮得惊人。《夜梦所见》的作者妙觉尼不时提到武州公的容貌、风采、体型等,据她所述,“瑞云院面容黝黑如铁,铜筋铁骨万人不及,唯身高不够且多肉微胖”,又言“目光如炬,颊骨高,唇肉丰,与其身高相较,脸盘稍大”。如此可推定法师丸幼年时期,至少在元服前后并未长高多少。再思及父亲辉国与少年的他同高,想来是传自其父。但依妙觉尼所述,法师丸身材魁梧,不难想象矮壮的他更散发出威震八方的气势。

    法师丸由父名取一字,称河内介辉胜,同年夏天即跟随一闲斋进攻箕作城,早早便立下初阵战功。那次交战,他不仅取下敌方副大将堀田三左卫门的首级,还率先越过重围攻入城内,一闲斋激励士兵:“不要让河内介孤军奋战!”因而一举把城拿下。当时父亲辉国在多闻山城,从青木主膳处听闻儿子英勇战绩,流下欣慰的眼泪。一闲斋也赞其神勇,“今日表现非常人能及”,亦曾偷偷对近侍叹道:“他日后必成大器,令人忌惮,我死后筑摩家运堪虞。”法师丸不仅身手矫健,武术高强,胆识智谋亦有过人之处,此时一闲斋看在眼里已心生警戒。在《道阿弥话》中,辉胜自己说道,一闲斋的长子织部正则重也参加了此次攻城之战。则重十八岁,比辉胜年长两岁,但是人品器量皆较其逊色许多,父亲一闲斋必定看在眼里,忧闷心怀溢于言表。辉胜常会自我警惕,极力避免招致一闲斋父子加深疑虑。

    然而本书目的并非叙述辉胜叱咤沙场的武勇,以上事实在《筑摩军记》的《箕作城沦陷》篇及其他军记类作品皆有记载。问题是,幼时法师丸看到女首所带来的快感与奇想、“探索秘密乐园之心”,这时在辉胜脑中是以何种形态呈现?从首战的剽悍功勋来看,早先那丑陋记忆已在这十六岁年轻武士脑海中湮灭,取而代之的则是蓬勃野心与十足霸气。其实,幼时他所尝到的罕有快感,或许其他少年也有一两次经验,并非他所独有,但是这个秘密却深植内心,支配着他一生的性生活,且导致了他病态的倾向,可能是身处环境都正好如他所愿,因而不断唤醒他当时的感觉吧。如果辉胜还是法师丸时没看过女首,或许就不会知道“秘密乐园”的存在;或者只此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契机挑起他幼时的伤痛,便不会造成日后性欲的畸形发展吧。更何况在战乱之世,大名的子息不像现在的贵族子弟每天安逸度日,不会有时间沉浸在妄思邪念中。所以河内介辉胜,应该是有某段时期完全与肤浅的享乐绝缘,一心一意只在战场上奔腾。然而不幸的是,某位女性的出现,将他几要痊愈的变态性癖再度火上浇油,挑了起来。

    那就是筑摩织部正则重的正室桔梗夫人。她是在牡鹿山攻城后“病死”的药师寺弹正政高之女,天文二十年,也就是攻城翌年,许配给则重。当时她十六岁,比则重小一岁,比辉胜大一岁。

    《夜梦所见》如此记载:

    出身京都高尚世家,丝竹管弦样样精通,樱唇粉黛,茧眉黑发,可比唐土杨贵妃,本朝小野小町……

    一连串形容词赞美此姝,究竟多美不得而知,但可确定的是,风姿容貌应属姣好,因为其母乃菊亭中纳言之女,素以美貌著称。据称她的姿色亦不逊母亲,生性好色的则重早就想与她结为连理。

    这段姻缘是将军家促成。原本药师寺家与筑摩家数年来有极深矛盾,战事频仍,尤其是天文十八年弹正政高率领大军围攻牡鹿山城,一度紧扼一闲斋要害,差点取下城池。两家势力在伯仲之间,兵戎相见几度影响世局,进而可能造成天下动乱,因此弹正政高病逝正是和好良机,室町幕府从中斡旋,希望两家仇恨一笔勾销,因而想到说亲之事。当时药师寺家由桔梗氏的兄长淡路守政秀继任家督。他知道父亲并非病逝,是在营中为人所杀,尸体还受到莫大侮辱,对筑摩家当然无法释然以对。但是表面上仍虚与委蛇,接受了将军家的游说。至于筑摩家这方,除了辉胜,无人知晓政高猝死真相,当然不会怀疑淡路守。为了家族一统,欣然接受以婚睦亲的提案。而最高兴者莫过于新郎则重。

    根据《筑摩军记》及其他记载,这场婚姻一年数个月后,一闲斋在天文二十二年三月病故。如今想来,此事多少启人疑窦,但《道阿弥话》及《夜梦所见》的描述并未暗示此中隐含秘密。五十三岁死于痢疾并无可疑之处,只是《筑摩军记》对其病因及经过叙述得巨细靡遗,与一般记载有异,令人觉得另有内情。不过在此不多冗言,先述下列之事。

    天文二十三年甲寅八月,筑摩织部正则重获报领地内城主横轮丰前守背叛,亲自率领七千大军攻向月形城。此时河内介辉胜以则重近侍身份扈从随行。八月十日交战最激烈时,则重停驻离城池正门十五六町处的树荫,在马上指挥全局,突然不知何处射来子弹,掠过则重的鼻子。则重不觉“啊”地喊了一声捂住,不料第二发又飞来,几乎要把则重的鼻子轰掉。鼻头肿胀轻微灼伤,皮绽肤裂,些许渗血。马前的河内介立刻跃身保护主君,把则重带到林中避难,屹立环视战场。则重遭狙击受惊是一回事,河内介则是心头突为一股疑云笼罩。则重怕有人要取他性命,河内介却觉得并非如此。狙击者摆明是朝着大将的鼻子射来。两发都来自同一方向,一次比一次准,绝非流弹。弹道与马上的则重平行,也就是与隆起的鼻子成直角。若要置大将于死地,不会采那种角度。河内介会这么怀疑,还有前因。事实上,此战之前,一闲斋身上也发生了令人不悦的事件,连同这回,河内介已目睹两次。那是一闲斋生病前两个月的天文二十一年十二月千种川合战,当时也有一发子弹直直横过一闲斋面前。那时只有一发,除了河内介没人注意到,如今再度遇到类似的事,河内介心中疑云更形扩大。好像有人要取一闲斋及其嫡子织部正则重的鼻子。——在隆隆炮声、飞扬尘沙中,唤起了河内介久违的少年时期恶作剧的回忆。被削了鼻子的药师寺弹正的遗容、女首、盯着首级看的美少女的谜般笑容……一幕幕如电光走石闪过他眼前。但他也没忘记自己在这场合肩负的任务。他极力想挥去那勾魂摄魄的幻象,一面努力寻找是谁所为。这天,城中士兵抱着必死决心,猛攻来军要塞,双方陷入乱斗,各处战线交错,连则重的大本营附近也是肉搏激战不断,但是河内介很快便找到射手,有名武士由二町开外往这边瞧。他穿着描有金莳绘的漆黑甲胄,护具精良华美,河内介直觉认为“就是他”,此时,正要发射第三弹的男子仓皇弃枪而去。

    河内介立刻追上前,由于颇有距离,他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偷偷跟随在后。该名武士来到正门前的壕沟,两人相隔仅一间[505]时,河内介跃身向前:

    “慢着!”

    听到背后突然传来呵斥声,

    “喔!”

    被盯上的武士静静回头,退开两三尺。仔细一看,武士穿着四方白星胄,人品不俗,甲胄上发亮的金莳绘大大写着一个“龙”字。

    “报上名来!我是桐生武藏守辉国嫡子,河内介辉胜!”

    “不,”

    武士似乎要打断河内介的话:

    “我是无名小卒。”

    “卑鄙的家伙,为什么放枪?”

    “我没有。”

    “住口!我明明看见你弃枪逃跑!”

    “不,不是我。”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声未落,河内介的枪头刺向“龙”字。

    河内介的盘算是先重伤这可疑武士,让他动弹不得再活捉。对方刚开始见他一名少年,有点轻敌,可是枪头如数十只蝗虫飞舞般敏捷刺来,咄咄逼近,三四回合下来已无招架之力,河内介一枪刺穿软甲下摆深及大腿,更乘胜追击刺向右臂,待跨上去压制对方时,

    “罢了!”

    在他底下的武士发话了。

    “报上名来!”

    “不,不说,要命一条!”

    “我不杀你,我要活捉你!”

    武士听到“活捉”二字,也不顾身上痛楚,死命挣扎。河内介心忖是否还有同伙,环视四周,映入眼帘尽是滚滚风沙,烟尘尽头则是如怒涛涌来的军马黑影。被压在下面的武士伸出负伤的手牢牢抓住河内介的衣带,左手抽出小刀想趁机一刺。一对一要活捉并不容易,河内介别无他法,只好先用刀抵住对方咽喉,最后一次催促:

    “我会成全你,报上名来!”

    “少啰嗦!”

    话声一落,对方紧闭嘴唇和眼睛。

    根据《道阿弥话》记载:

    不消说,此人必是奉某人之命狙击织部正,见他坚不吐实,只得斩首搜个仔细。他年岁约有二十二三,容貌不凡,非寻常武士,再仔细察看,肩头挂一贴身锦袋。袋中有一佛橱,内有小观音像,包着佛橱的纸,打开一看,似是女性字体……

    这女性字体,据《道阿弥话》写的是:

    要慰我父在天之灵,唯有取织部大人之鼻,切莫夺其性命。此事若能成功,则堪称最高忠义之表现。谨此,

    天文甲子虎年七月

    予 图书大人

    ——河内介在黄沙滚滚中拾起这纸,愣了半晌。眼前武士应是信中所称“图书大人”。那么,要求他“取织部大人之鼻”的女性字体又属于谁呢?只写上“予图书大人”,并无署名,但从“此事若能成功,则堪称最高忠义之表现”的言语来看,还有将抬头故意写小在下面,应该是颇具身份的女性匿名写给部下之类的文书。这信若落在河内介以外的人手里,可能苦思不出为何这女性不取织部正的性命,只要他鼻子,也解不出“要慰我父在天之灵”的意思,而且不会认真去追查其义吧。河内介盯着这信中毛笔字想了一会,胸中疑云渐渐散去。

    “是桔梗氏……”

    一思及此,河内介盔甲下蒸腾的身躯突然寒毛直竖。他自先代一闲斋时期即从属筑摩家,但还是不准进出内殿,并未见过桔梗氏本人,只耳闻她风华绝代,至于她为人贤愚善恶,毫无所知。加上这女性字体并不熟悉,但文中称“我父”者,大概是指当时被削鼻的药师寺弹正公吧。如此一来,这封密函的内容便清楚了。即便其他人不明了,河内介也能猜出梗概。桔梗氏想必是遗族中少数知道弹正公尸体少了重要物事的人。为了报复这奇耻大辱,唯有取下筑摩家大将之鼻,以牙还牙,才能平心中之恨。至于当初下嫁便有所图,还是过门后才有此念,不得而知,但这意图应该只在她心中,不是兄长淡路守的意思。如果淡路守那么在意父亲横死的遭遇,不可能与筑摩家和睦共处,无论幕府将军如何游说,应该都不会让妹妹嫁给织部正。淡路守应该不会用这么阴险的复仇手法,而是诉诸光明正大的手段。从图书尸骸搜出的密函笔迹属于女性,猜其意图也像女性心思,必是这位桔梗夫人偷偷将想法告知这名心腹武士,命其执行。她连亲哥哥也不让知晓,打算用最讽刺的方法为父报仇。

    此番推测使河内介的感情全然导往另一意外方向。他出仕筑摩家是一时权宜,并非累代的主从关系,但从一闲斋时期便受其养育之恩,自然对则重也抱有一份敬爱,效忠之心与其他侍从无异。可是此时河内介意外获得重要密函,一方面高兴能够防患未然,同时有禀告则重的义务,他却按兵不动,反而兴起一种邪念。至此,长期深藏心中对女首的憧憬突转明朗。他怀想着居于牡鹿山城内殿的高贵女子脸庞,以及阁楼上女孩的浅笑。凭空描画未曾谋面的夫人端坐在一帘之隔的屋内,庭院透进的微光轻轻流泻金色纸门上,夫人寻索着帘外传来的不经意声响,静静斜倚臂靠,散发冰山美人的气质。对他而言,高贵清雅的桔梗夫人瞧着缺了鼻子的夫君,苍白透明脸庞上的香艳浅笑,远远胜过阁楼女孩的魅力。因为那少女不过是井田骏河守之女,这位可是菊亭中纳言的血亲,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而且骏河守的女儿只是无意识地浮现笑容,油然生出几分残酷颜色,这位金枝玉叶的高雅脸庞则是流露不深不浅的冷冷嘲笑。那是表面贤淑温良、内心复仇沸腾的恶意之笑。河内介想到心怀恐怖执念的夫人,以苦肉计设下骗局,同时思及因她成残的夫君则重,光这两张代表美与丑的面孔并列,就让他有发狂般的快感,绝非以前窥探阁楼光景可相比拟。以前他假想自己成为仍有知觉的首级,置于女孩膝上,受她抚弄,感到无上幸福,然而现在,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名男子成为活生生的女首,沐浴在他妻子的目光之下——亲眼目睹这番光景并非不可能。

    诚如读者诸君所知,日本的历史——尤其是武家政治确立的镰仓幕府以降,英雄豪杰的言行记载甚为细致,但对于其背后操纵大局的女性则几不着墨。有关桔梗氏的记载,翻看世传《筑摩家家谱》,或散见当时军记物语的轶事逸话,都只载有她的血统、婚姻、卒年月日,与则重之间育有一男一女等事实,但对于她与辉胜同心消灭则重的事,仅在《筑摩军记》有一两行暗示性文字而已,究竟内情为何,她实际个性为何,在正史中几难寻出任何蛛丝马迹。像武州公这样拥有被虐性欲之人,动辄将女性对象假想成符合自己嗜好的类型,实际上女性们应不如他所说的残虐。就算是桔梗夫人使夫君伤残的事迹,在武州公自身的忏悔录《道阿弥话》及妙觉尼所著的《夜梦所见》观察中,都有显著不同的叙述,有些地方甚至判若两人。若依前者,是与生俱来有好虐倾向,后者则称因父亲受辱乃兴复仇之意,平日仍保持一贯雍容华贵的风采。后者似乎比较接近真相,可是妙觉尼并不直接认识夫人,下笔可能还是有所保留。总而言之,期待见到妻子亲手害夫君成残一事的残虐性,唤醒了河内介特殊的性癖吧。他自此成为桔梗夫人的热情崇拜者,暗中庇护,对则重的忠诚完全弃如敝屣。

    后经调查,那位名唤图书者,为药师寺家臣的场左卫门之一子,母亲为桔梗夫人乳母,堪称无血缘之兄弟。此人以射击闻名,曾奉桔梗氏之命,在月形城叛变时,将主君扮成浪人,从京都前往投靠横轮丰前大人。当年狙击一闲斋者非他莫属。河内介将他首级弃置战场,仅将观音像与密函藏于怀中归阵,如此谁也不知桔梗氏之逆心。彼时出于武勇诛杀此人,阻挠桔梗氏之所图,后来却对她忠心无贰,暗地襄助,其心其志自此生有变化。

    换句话说,后来记载“织部正生来便缺鼻子”一事,其实是河内介病态的欲望与桔梗氏报复的心态,联手造成的意外后果。所以,杀掉了达成目标最重要的帮手图书大人,虽然对两人造成不便,但不久后更发生了对织部正来说着实令人同情的滑稽事件。

    筑摩则重成为兔唇之事,及贵夫人如厕之事

    天文二十四年乙卯春天,月形城合战已过半载,时序进入三月中旬。织部正则重在居城牡鹿山内殿庭园,举行赏花之宴,盛开樱树下,拉起幕幔,铺上毛毯,与夫人众侍女饮酒陶醉在丝竹管弦当中。宴席从早上开始,历经黄昏,直至月儿高挂,仆人捧来灯火,酣醉的则重命人打鼓,自己手舞足蹈起来。正当接近尾声之际,唱着:

    繁花似锦霓裳衣纽

    正当解

    杨柳依依心乱如麻

    意难忘

    佳人起身发丝凌乱

    方要结束,不知何处射来一箭,擦过则重面前,像要把他伟大的鼻子与樱花一起打落,结果只擦过鼻下的上唇突出处。

    “有刺客!”

    则重亲眼看见六七间外的樱花林内有一黑影跳下掠过,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嘴巴大声喊叫——或说试图大声喊叫——但是发音失准,说不出想表达的意思,更形慌乱,于是又喊了一次:

    “那边,往那里逃了!”

    则重勃然大怒,嘴里却像婴儿牙牙学话一般,支吾重复着无意义的音节。他的上唇肉和上颚齿龈全部碎裂,痛得无法活动唇部,而且一呼气气息便从伤口喷出,但当时他脸上血流如注,分不清楚究竟是鼻子或嘴巴受伤,而且说的话连自己也听不明白,极为狼狈。

    那附近通常不许男性进入,待命女官立刻追查刺客下落。值此之间,侍卫们也赶到,在偌大的庭园中巨细靡遗搜寻,但刺客不知是如何躲藏,完全不见踪影。这件事完全不合理,实在太离奇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内殿位居本丸中央,若要潜身进去,必须闯过好几道关卡。这一区域是男性止步之处,但外围尽是哨兵看守,不分昼夜巡查。假设有人知晓秘道,从后山绕进本丸,要进入内院也非易事。即使是城内的武士要进去,也必须通过层层关卡。能够潜入已是不可思议,竟然搜遍庭园也全无下落。因为不太可能逃得出去,必定是躲在内部某处,可是彻夜里外搜索,除了庭园,包括殿内房间,天花板、走廊,连地板下都找过了,全部徒劳无功。大家因此更惶恐不安,增派哨兵,夜警巡逻更加频繁,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仍然不知刺客何人,之后也无异状。

    家中武士庆幸主公无性命之忧,事件发生后,来参见主公的人都抱以深厚的同情。因为自从伤口愈合后允许见客,主公脸上有了以前所无的兔唇。如此伤势或许称不上严重,只不过唇线变得有些不规则,并不妨碍日常作息,在沙场上也与常人无异。虽比起跛脚或单眼失明缺陷不算严重,众人谒见时口里都称“见主公康复,诚感欣悦”,但没有人敢正眼相对,回答时仅仅称“是”。而且最感困扰的是,主公说的话有时很难听清楚。伤口逐渐痊愈后是有改善,可是因为上唇中间裂成三角,加上掉了两三颗门牙,部分发音听起来带有浓浓的鼻音,不是很清楚。若说生理上的伤害,大概就只有这个吧。

    不过,这件事大家渐渐都习惯了,并未放在心上。织部正起初的确有些悲观,可是家臣似乎对自己面容不以为意,说的话也都能听清楚,慢慢就没事了。主上属下都认为理所当然。其中尚有巧言令色者,引用跛足、眇目、驼背的名军师山本勘助为例,指出他也是五体不全,反而更增威容云云,听者也得安慰,认为“所言甚是”。但平心而论,甚至尖酸一点想,明明看来滑稽,大家却不以为怪,这其实才最滑稽。家臣们愈是习惯以对,河内介愈觉得则重的脸孔或讲话可笑,一看到那三角唇,就怎么也激不起为此人尽忠之心。另一方面,那丑怪嘴脸更让河内介对桔梗氏兴起无比的思慕之情。他虽然希望能一窥她的绝代风华,可是如果能够,与其欣赏她一个人,她与兔唇大将亲密对坐的光景更吸引他。当面容可笑的大名发出粗哑声音,对夫人温言软语时,他所亲所爱的正室桔梗夫人,却极力压抑发自心底的嘲笑,忍住阴险恶意,浅笑着作媚虚应……或许在内殿密室中夜夜皆重复如是,每次面见则重,河内介心里总出现这般幻想。则重端坐主位,背后壁龛仿佛浮现了贵夫人苍白脸庞的幻影。

    河内介虽然日日以织部正的可笑面孔为素材,耽溺在自己编织的妄想中,却仍记挂着那夜潜伏内院射箭的刺客,可他也没查出究竟。读者或许有人觉得河内介脱不了干系,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的确,从事情来龙去脉观来,他似有嫌疑,可是依《道阿弥话》及《夜梦所见》的记载,是另有手下所为,先相信他们的记载较为稳妥。他们对武州公不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黑暗面,下笔均无顾忌,若此事是武州公所为,没有包庇掩护他的必要。更何况这时候他和桔梗氏尚无交集——就算他或许会暗地恶作剧,但没有夫人帮忙,他也难做得天衣无缝。尽管武州公一受那变态的热情驱使就与平常判若两人,但他到底还是最有男子气概、骁勇善战的武将。此时武州公内心恶作剧的因子恐怕已经蠢蠢欲动,但病态倾向应该尚未加速发展,还不至于亲自动手做出此等卑劣行为。是以绝非他所为才对。武州公——即河内介,正当他觉得杀了那名叫图书的武士、坏了夫人计划,实在太可惜,此时发生了赏花刺客事件。他不在现场,详细情况不明,但他马上察觉夫人尚未死心,有第二个图书为其效命。当然那名男子——或女子?——不知如何潜入内院,也不知怎么脱身,但想必都出于夫人的谋划与协助。造成则重兔唇的那一箭,原本应是瞄准鼻子,不慎射偏下方。那夫人是造成兔唇就满足了呢,还是打算再接再厉,非得取下鼻子不可?——这项答案才是河内介之关注所在。

    同年六月,盛暑之时,某天夜晚,则重与夫人在通风良好的檐下饮酒纳凉,突从庭内树丛飞来一箭。针对则重的脸,和上次完全同一角度、同一方向,但因万籁俱寂,箭身切过晚风发出咻咻声响,则重反射性地转身避开。若非反应快,他兔唇上方的隆起部位可能便就此夷平了。但尽管他已闪躲,来箭实在太快,免不了受伤。他“啊”地叫了一声,上身后仰,右边突如其来的箭矢擦过颈部直飞,掠过脸的右侧,那突起的器官与软骨——也就是右耳——首当其冲。

    近侍们立刻一组护卫则重,一组手执长刀冲进庭园追查刺客。赏花事件已三个月,自那之后并无异状。手下的搜索徒劳无功,或多或少开始疏忽,然因为前次的经验,警备网立即形成。可是刺客仿佛能够飞天遁地,仍然消失了踪影。

    则重的伤势,就生理上而言和前次相同——应该说更轻微才对。光看外貌,兔唇加上缺耳或许是相当打击人,但比起失去唯一的鼻子,至少堪称幸运。人们议论起有欠端整的形貌,比谈及兔唇缺鼻时还更不堪入耳,但也只能随人去说了。更严重的是牡鹿城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赏花事件的刺客与这次十之八九是同一个人,如果从那时就一直潜伏内殿,必是内奸所为。男性止步的区域还是有杂役、小侍、使役等人员进出,首先从身边及身家调查起,甚至追及上层侍女。最有嫌疑的莫过于被称为“局夫人”、“部屋夫人”等的侧室。一般而言,大名的侍妾比正室来得受宠,唯织部正娶了意中人,夫妻感情甚笃。他也拥有两三名侧室,一半是当时领主的习惯,一半出于个人好色所致,可是从他与正室育有一子一女、其他侧室并未生育看来,她们应是备受冷落。以前偶尔心血来潮会临幸侧室,最近容貌遭毁,晚上几乎都黏在夫人身边,似乎不甚愿意让其他侍妾看到自己的模样。侧室中有些醋意较大者,特别遭到仔细讯问,可是仍无所获,这方面可说是毫无进展。

    即使如此,大伙儿并没有放弃搜索行动,只是没有线索。为了预防悲剧重演,比之前更加强夜晚巡逻,增加岗哨,贴身武士每个月轮流担任监督工作。如此过了两个月,到了仲秋时节,某日,站岗的任务落在等待已久的河内介头上。他是唯一知晓个中秘密者,没有比他更适任的人选了,但他久候这天到临,心中盘算的当然不是找出证据、效忠则重。即使是站岗,距离桔梗氏的闺房也还有一段距离,偷窥是不可能,间接联络亦属困难。尽管如此,既然对她心仪,只要能稍稍接近,看一眼意中人香闺的屋瓦墙色也心满意足。而且期待这任务已久的河内介,每天晚上除了在内殿外头严加守备,一方面思及这双不可思议夫妻的对照,便恍然沉浸于他惯有的幻想中。有时即使是大白天,也倚着阳光普照的石崖,仰望秋日晴空,独自沉醉。纵横沙场的无双勇士,此时摇身一变成为诗人。此地是城内最深、最静寂的区域,内心隐藏着不为人知恋情的青年,怀抱着自己的幻想度过寂寥时光,此处是再适宜不过了。如前所述,这座筑摩家居城利用牡鹿山天险所造,不像后来的安土城引进西方筑城技术,属于纯粹的中世建筑,内部配置也依地形规划,面积大小不一,呈不规则状,城内有山有谷,也有小桥流水。内殿位于一独立山丘,再与一座更大山丘相连,彼处兴筑外殿,两者相接呈葫芦状,凹处建有长廊互可通达,长廊中间设一杉板门为男女分界处,在此处就得脱下木屐,是男性世界往女性世界的通道之一。哨兵看守的区域包括内殿所在的山丘周遭,范围十分广大。丘顶有一圆形平地,土墙环绕,临接着垂直陡峭的绝崖,崖下斜坡杂草丛生,某些地方连着峭壁,某些地方则是繁木盖天,如原始森林般漆黑,来到这附近,犹如迷途于人烟稀少的深山幽谷。

    某日午后,河内介一如往常来到山崖下这偏僻处所,坐在树根上陷入沉思,视线越过崖顶耸立的土墙,停伫在苍郁的深庭树梢,树梢间隐约可见屋瓦。“啊,那里就是内殿了……”距离这么近,却无法向她倾诉:我愿为你忠臣,任何忘恩负义之事都会协助……心中惆怅万千,爱慕之情更形高涨。他依恋的眼神盯着石崖屋顶,久久不忍撤离,突然间注意到石崖下连接斜坡附近,有一处青苔剥落了。起初只是不以为意看着,但他发现整面石崖青苔密布,却只有那边仿佛被人抓扒过,而且为了掩饰痕迹又把四周的青苔也扯掉一些。河内介站起身来,走到一块青苔被除去最多的石头前,敲了两三下。这时石头传出空荡荡的声响。他再敲了敲别的石头比对,确定没错。接着又注意到这块石头好似曾受搬动、再移回原位,附近地表有磨擦痕迹,草丛也践踏过。有个缝隙正好可以插进指头,他试着插进去摇动一下石块,本来应该纹丝不动的巨石,却被拉了出来。河内介心觉有异。之所以拉得出来,是因为它的厚度已裁去一半,里面雕有长约七八寸的把手。这很明显动过手脚,从内部嵌上手柄。接着拉开石头,出现一个正好可容肩头穿过的大洞。河内介先把刀卸了,爬进石洞,进去之后比较宽敞,再把刀抓进来,握着把手将石头还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得慢慢匍匐前行,一点点爬上坑道,有些地方出现陡峭石阶,自然而然引导向前。他就以此姿势,也不知目的地为何,爬了好长一段路。不知走了几间,甚至几町,总之无法得知正确距离,最后这地下通道来到一个垂直深坑旁边。他随手取了个小石头丢下去,坑非常深。河内介对于自己来到何地,心中已有了谱。

    这里稍微插话一下,略提当时贵夫人所使用的茅厕构造。以前吉原有一位知名高级艺伎,佯装不辨串铜钱的麻绳与毛虫,以示未曾见过污秽之物,突显自己的高雅。至于生于大名之家的贵夫人,当然不至于没看过钱,但是自己的排泄物,别说终其一生都不能让人瞧见,自己也尽量不去看到。于是在厕所挖一个深坑弃置排泄物,待她们离开人世,这个坑也随之填埋。处理粪便的方式再也没有比这更高雅的了。传说中有一种厕所雅称“倪云林”,堆积着数以千计的蛾翅,固体一旦掉落,就会没入羽翅,不见踪影。其奢华令人赞叹,但深坑的构造则连清扫人都不会见到秽物,雅致用心更上一层。以前平安朝的宫廷美女,为了诱惑风流的平中大人,不也曾拿丁香果实伪称是自己的排泄物吗。可见凡是金枝玉叶大抵都有这种想法。相较之下,现在的抽水马桶,从清洁卫生的角度来看固然略胜一筹,但只有自己会目睹秽物,教养较差者在四下无人时容易忘了基本礼仪,与古代的厕所相比,就显得思虑浅薄了。

    话说回来,这深坑只有夫人或公主使用,而居于内殿的公主才两岁,所以会使用的应该只有一位人选。换句话说,河内介摸黑来到的地方,正是夫人的黄金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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