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武州公秘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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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梗夫人与河内介会面之事,及两人阴谋之事

    呜呼,一代枭雄武藏守辉胜,见其画像英姿飒爽的“武州公”,此刻却在桔梗氏厕所下方坑道内,像土龙一样蛰伏黑暗之中,是多么不协调啊。恐怕河内介——武州公自身也处于极为困惑的状态,一时间也进退两难吧。尽管他对那人思慕心切,由这有失体面的通道爬上去可以一偿夙愿,但这不仅有损她的尊严,也关系到他一介武士的颜面。即使他可以忍受这种不体面的事,但他能够不惊动桔梗氏吗?如果惹得她惊叫连连,甚至昏倒在地,难得的大好机会就要付诸流水。然唯一带给河内介勇气的是,如果这地下通道与刺客密道有关,就算冒出个人来,桔梗氏应该不会太感意外,也不会觉得受冒犯,至少就算看到生人出现,应该也不至于大呼小叫求救。如此一想,更加强他几分好奇心与冒险心。

    本来河内介想等待贵夫人君临他顶上,可是一直蹲在深坑旁也不是办法,于是当天空手而返。自此连续三天,他都在同一时间,从崖下石洞潜入地下通道,每次都躲在深坑边缘屏气凝神等上一个钟头。置身黑暗之中,宛如长野善光寺的地狱巡礼,他坚忍以待的努力终于在三天后的下午获得回报。他听到地板上传来优雅的足音,漆黑的坑道灯火微明,于是他先轻轻发出摩擦声,借以引起夫人注意。

    “夫人……”

    河内介尽可能压低声音,温柔呼唤。

    “……有事禀报,请求一见。”

    整衣的声音突然停止,可以想见夫人在传出声音的黑漆框缘停住动作,侧耳倾听的模样。河内介从怀中取出图书大人的密件。

    “有关此文……”

    他举高文件让夫人看见。

    “……臣子不才,请过目。”

    再度重申,此举果如所料奏效。夫人同样压低声音说:

    “平身,上前来。”

    从深坑到地表,原本已有设计方便进出,为使简单利落,又不至于弄污双手,亦做了便利的踩脚板,所以河内介能够不失体面、又不冒犯夫人地从底下利落钻出,跪到夫人面前。这场面宛如著名的《义经千本樱》中,狐忠信从殿内走廊出来拜见阿静夫人那一幕。事实上,虽是如厕,在板门与墙面隔出的大房间内,穿着织花繁复锦衣华服的夫人置身其中,空间仍旧宽敞,茶室大小的屋内铺满榻榻米,散发内殿的气派及森严。河内介诚惶诚恐地拜叩在榻榻米上,四周弥漫着高雅的芬芳,更使他备感气氛凛然,不敢抬头。那是夫人衣服熏染的香气,还是……他低着头看不到,但在与他头部平行的书院风窗棂前方架上,摆着一口青瓷香炉,也可能是从那里飘出的香味。

    “你是何人?”

    “桐生武藏守辉国之嫡男,河内介辉胜。”

    他如此陈述时,只听得眼前两三尺外层层叠叠的和服衣褶与地板磨擦发出沙沙声,夫人一面压抑惊惶,一面后退。

    “你说你叫河内介?”

    “是。”

    “抬起头来。”

    青年武士依令小心翼翼抬头,第一次仰望心中倾慕的女性,然而面对身份高贵者自然不能粗鲁直视,更何况这名未有经验的青年,此时是伏在遥恋的心上人跟前。加上内殿多是鲜受日照的微暗房间,这厕房也只有一扇窗,秋日午后泻进微弱光束,在那薄暮暗色中窥见的夫人容貌,恐怕与他平日脑中所勾勒的幻想相去甚远。即使如此,依然可从粉白轮廓想象其绝代风华。他能清楚看到的只有在暗室中依旧闪闪发光的流丝金线与衣袖上的金箔模样。然后他察觉到夫人戒心甚严地手握怀剑刀柄,于是他更毕恭毕敬,两手撑伏在地行礼。

    “原来你是河内介……”

    夫人仿佛自言自语说道。河内介此前不曾见过夫人,但夫人可是不时会见到他。当时的名流贵妇,出门不是坐轿,便是盖头巾或戴薄纱斗笠,在屋内时则隐身布幔或竹帘后,不必担心家中男性会看到自己的相貌,自己却可以自由看到他们。因此桔梗氏也一样,当城内举行四季贺宴,或猿乐、田乐等演艺,或其他武术、游艺活动,她从帘内窥探时,一定有人从旁告知,诸臣之中这位气宇非凡的青年……“那位就是英勇善战的河内介。”河内介也希望自己曾引起夫人注意,如今夫人在他面前说出这么一句话,让他觉得无比荣耀。知道夫人对自己有印象,幸福的初会更添一分喜悦。

    “臣惶恐,臣是站在夫人这边的。”

    他怕夫人心有疑惧,拼命以急切热烈的口吻说道,目的在于先取得夫人信任。

    “微臣……臣属于夫人这方。臣惶恐,这份文件……请让我替代……的场图书大人的工作吧!”

    当他说出“的场图书”之名,“啊!”夫人语带颤抖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又恢复镇静:

    “让我看那文件。”

    夫人尽可能强作镇定,接过河内介献上像状纸的密件,朝着窗边明亮处看了一眼,收入怀中。

    “你从何处得到?”

    “去年秋天,月形城合战之际,是臣诛杀了的场图书大人。微臣察知这名可疑武士想以子弹取主公性命,因此将他除掉,搜索尸首时,不料从贴身袋子搜出这份文件。微臣极感惊讶,当时敌我战况激烈,除了臣下,无人知晓此事。”

    “究竟……”

    这么说着的时候,夫人仿佛不知所措,盯着河内介看了好一会儿。最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勇士,竟然口称“微臣属于您这一方”,垂首自己足下。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可是眼前这名年轻人,为何要背弃筑摩家为己献身?实在是动机不明。他至今都没有揭露文件,由此观之,似乎可以确定对己抱持善意。然而人心险恶,若要欺骗,任何苦肉计也使得出,她绝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他若要举发罪行,早就拿到有利证据,不必千辛万苦交给她。如此戒慎戒惧带来密件,凭她处置,怎么看都不像是别有阴谋的人。

    “如果,您能过目一下这件……”

    看来夫人依然戒心甚重,河内介只好从怀中取出小锦袋,举了两三次:

    “这是观世音佛橱。图书大人把刚刚那份文件和佛像一起贴身摆放。微臣自有心继承其志以来,便片刻不离身。”

    他专心叙述,打开袋口就要取出佛像,夫人一看便说:

    “这个……”

    她以眼神示意此处是不净场所,举手制止的同时,也为他的热诚动摇。

    “请问你帮我的理由是什么?”

    夫人七分威严,三分温柔地问。

    “夫人,微臣尚有一物要呈。”

    河内介没有直接回答,又在怀中摸了一下,这次取出的是金丝袋装的一个小壶,毕恭毕敬呈到夫人面前。

    “……袋中是令尊弹正政高公的遗物,请收下。”

    “什么?吾父遗物?”

    夫人以为自己听错,河内介立刻接道:

    “是!”

    他双手高捧,低着头说:

    “是的。政高公临终之时,遗体应该缺少了一样重要物事。”

    “你说它在这袋子里面?”

    “是!”

    夫人穿着华服站起,约有河内介三倍高度,移动起来宛若牡丹落英缤纷华丽,清脆的衣角摩擦声犹如松风越顶。夫人听到河内介所言,双膝跪行,合掌捧着河内介呈上之物。

    “河内介。”

    夫人默祷了一会儿,完全褪去了方才的严厉,摇身一变以非常女性化的口吻说:

    “你为何有吾父遗物?”

    “若要细说从头,要从令尊弹正公包围此城开始。当时三丸、二丸都已攻下,本丸迟早也要沦陷,先主一闲斋大人暗令,欲秘密派遣刺客暗杀弹正公,此事仅微臣知晓……”

    “我猜得没错……”

    夫人叹了一口气,又追问道:

    “你说只有你一人知晓?”

    又向前膝行一步。

    “是的。当时臣仅十三岁,那日正好经过书房走廊,突然听到主公低声说道:‘要是无暇割下头颅,切下鼻子亦可。’臣下知道偷听不好,但主公的话太令人吃惊,不禁停下脚步,又听闻:‘明白吗?万一不行,只要鼻子也成。缺了鼻子活着,那爱漂亮的家伙一定会退兵逃走的。’然后好像低笑了几声。眼看城池沦陷迫在眉睫,就算再怎么危急,派刺客取对方大将首级,或削了鼻子也好的念头,实在是与平日殊不相称的言词,主公自己也深知汗颜吧,因此最后计谋虽然达成,但刺客一回城里,谁也没问原因就把他斩了丢弃,现在带来的遗物,便是当时在那刺客身上搜到的。”

    如今河内介与夫人仅有一两尺之隔,在讲话的当儿,可以感觉夫人浓密睫毛上闪着泪珠,点点滴落白蜡般的脸庞。那楚楚动人的哀伤模样,毋宁赐予他沉着与智慧,使他更加辩才无碍。他在两三天前已挖空心思,思索该如何打动夫人的心,现在连他自己也大受感动似的煞有其事编说下去。

    “……微臣在偶然情况下得知此事。当时就算尚且年幼,也懂得主公的计谋不似光明正大的武士应为,因此异常愤慨,而对于遭人灭口的刺客,反倒有几分同情。应该是隔日天明之时,微臣窥见刺客尸体弃置在本丸的内山山谷中。微臣从满坑满谷的尸骸中挖出那具尸首,搜查是否持有任何证据,不意便找到遗物。主公或许觉得他带回的此物无甚作用,才会和尸首一块丢弃。当时微臣突然有个想法:敌军大将遗物遭人弃之如敝屣,却在奇妙的因缘下落入我手,这岂非身为武士的幸运?无论主公是何想法,但微臣站在武士义理上绝不容许,因此便偷偷带回。之后以印泥封住,既然是政高公遗物,便希望能归还给药师寺大人一族,所以一直妥善保存至今。夫人,这就是今日微臣将之呈上的前后经纬。”

    “你想得太周到了,河内介……”

    夫人说完,不避讳厕屋地板,两手撑伏,乌黑长发低垂,衷心向河内介低头致意。

    “我听闻你英勇善战,却没想到你如此年轻却这么善解人意……你思虑十分周到。那想必你也猜出我的心意了。”

    “臣惶恐,臣知晓。”

    “我生于戎马之家,虽是一介女流,也抱着随时赴义的决心。父亲大人横死沙场,也属无奈。孰料他遭此报复,宛如遇窃,这种奇耻大辱比为人杀害更是难受。身为子女者,岂能忘记这种深仇大恨?当时我只听说是病逝,亦不疑有他,但母亲大人及兄长都不让我拜见遗容,是我百般央求乳母,乳母熬不住我的恳求,只好让步。‘您就偷偷去拜吧。您父亲并非病逝,所以无论看到什么,切莫讶异。’乳母叮咛了好多遍,见我心意甚坚,才答应了我的要求。啊!真的,连身为外人的你都看不下去,更何况我这骨肉至亲呢?夜半黑幕低垂,乳母带着我,来到安放遗体的主君房间帘后,除了我们没有旁人。乳母捧了一盏微弱灯火,我瞧了一眼便说不出话来,只把脸埋在乳母胸前,全身颤抖……”

    夫人不知不觉被河内介感动,一点一滴揭明心事。她有太多事想絮絮述说,但是两人初见之日无法一口气交代完,应该是后来的两三天内,每天有固定时间见面,然后慢慢一问一答说出。根据《道阿弥话》记载,这间厕房是双重构造,到走廊前尚有一房,都以厚杉木隔间,不容易听到里面的谈话,一般侍女当然不会轻易闯入走廊外侧或里面这间,每次夫人如厕,固定随侍的就是的场图书之妹阿春。读者一定还记得夫人的乳母是图书的母亲,夫人嫁到筑摩家时,乳母及女儿阿春都一起带了过来。

    故事进行至此,相信读者也有一点心得,就是武州公的特色。他受怪异性欲驱使时,再怎么异常兴奋也可以本能地保护自己,甚至利用自己的弱点使敌人覆亡,并且好运总是眷顾,使他得以遂行。概括来说,被虐的快乐是一种“快感”,原本就带有利己性质,只是一般有此癖好者常会令自己身陷险境,然而武州公却能追逐这种绝大的秘密快感,同时一步步收服四周,扩张他的势力范围。有时他也会不自觉地受到诱惑深入危渊,但最后一定会悬崖勒马,渡过难关。由他巧妙运用谎言与事实、口舌灵便蒙骗桔梗氏一事,便能看出他这特色。刚见面时呈上的“政高公遗物”,果真是药师寺弹正之物吗?这也值得存疑。十三岁的法师丸削下弹正公鼻子的经过前面已经提过,但当时的他绝不会料到有现今局面,而且在这六年中会好好保存一团肉块,实令人匪夷所思。不让自己有所失误的河内介,会不会是效法古人智慧?治承之年,文觉上人将不明马骨谎称为“义朝将军的骷髅”,呈给右兵卫佐赖朝大人。这当儿河内介会否也用偷天换日的伎俩,来挑起桔梗氏同仇敌忾之心?化为白骨之后,马匹与义朝将军的骨骸不易分辨,而光看鼻子的局部,无论大将或小卒也都大同小异吧。不,而且他说是用印泥封住,所以只要是鼻子形状的东西就可瞒天过海。简而言之,如果追问他拿来的壶中之物就显得不解人情了,他只要说“这是令尊遗物”,连赖朝之流的英雄豪杰都会受欺,实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桔梗氏还看到不明就里的金丝袋,会像被魔术迷惑住也属当然。

    关于桔梗氏为人,前面提过《道阿弥话》与《夜梦所见》所述有所出入。但关于她想使夫君则重成为伤残的动机,《夜梦所见》的记载非常自然,合于人情机微。根据描述,自从乳母带她瞻仰父亲遗容,那张缺鼻的面容就不时浮现眼前,甚至父亲尚未完全离开人世的残酷念头,总是在她脑海萦绕,不得拔苦安乐。也就是说,她觉得遭人杀害的父亲因为少了鼻子,无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仍在天地间游荡,这对她而言是莫大的伤心难堪。一想到横死的父亲早该往生净土,却因为少了重要物事而留恋人间——不仅被杀,甚至遭到更大的凌辱——她就寝食难安。父亲的亡灵夜夜捂着鼻子现身枕畔:“我要鼻子……鼻子还我!”若不能替父亲找到失落的鼻子,那张恐怖脸孔怕是无法从她脑海根除,永无宁日。她对河内介剖白:“我恨乳母。母亲大人跟兄长都特别阻止了我,就算我再苦苦央求,但如果乳母没有让我拜见遗容,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的确,让一个十四岁少女看到父亲这般模样实在是乳母的短虑,尽管她其情可悯,但是看了也莫可奈何,即便想找出父亲的鼻子,也属登天难事。慰其父在天之灵,平复她心灵创伤的机会,便是药师寺与筑摩家亲善和睦,以及与则重的婚事。

    她的兄长淡路守政秀,对她劝婚时曾叮咛道:“对方也知晓父亲不是病逝,但这事最好莫再对筑摩家提,以免横生误会。”就她当时立场而言,女性无权拒绝家长安排的政治婚姻,更何况是出于将军家嘱咐,无论为家族或为大局,都只有牺牲自己盲从成全,但对于兄长毫不在乎父亲横死之事,还是愤恨难消。兄长政秀心中一定想着,杀害父亲的凶手不知何人,如果公之于世,有损父亲名声,还是沉稳一点妥当——对她来说,思虑有欠周全的兄长根本不足以依靠。如父亲政高所言,政秀的个性软弱懒散,日后也被家臣马场氏逐出国外,失去国家与领土的他尚寡廉鲜耻地流浪诸国。桔梗氏表面上装着毫不知情,也绝对守口如瓶,可是对父亲的死却与兄长意见相左。坦白说,她自看到父亲横死遗容的那一瞬间,就断定父亲是死在敌军阴险狡诈的手段之下。再怎么说,父亲是在战争中死于阵营内。没取首级而剐鼻子,会这么做的除了敌军刺客,不作第二人想。如果编造是宵小所为或个人恩怨所致,都是故意掩盖事实的卑鄙行为——她对此深信不疑。然而环顾家中,除了自己,母亲、兄长、老臣们似乎都不作此想,一思及父亲永远无法升天成佛,更令她悲伤欲绝。要如何才能泄她心头之恨?左思右想,嫁入筑摩家或许是个机会,她要把加诸父亲身上的侮辱一并还给一闲斋父子——她如此考虑着。

    每当看到公公一闲斋或是夫君则重脸上挂着骄傲的鼻子,她更觉得父亲可怜。恐怕她看到任何人的鼻子都要火冒三丈。连自己有鼻子都觉得对不起父亲。甚至世界上每个人都没了鼻子,她才会觉得父亲的不幸得以完全救赎吧。当年她不过是个十六岁新娘,无论年纪或思虑都还不至于生出覆亡筑摩家的念头,只有极单纯的少女心思。她一心想着,不必全世界的人都失掉鼻子,只要公公或夫君受此遭遇,父亲的亡灵就能忘掉几分怨恨,自身的悲伤也能减轻。因此,她的目标在于他们的“鼻子”,而不是“性命”。万一性命与鼻子一并丧失,那也是情非得已,最好尽可能让他们缺着鼻子活下去,自己要亲眼看到他们的可悲模样暴露在世人面前。《道阿弥话》说她是生来有虐待倾向的妇女,可能是源自于此,但在《夜梦所见》中,她则向河内介做了如下告白:

    当时桔梗氏以女儿之身说道:世间有如我一般可憎之人吗?即使身负血海深仇,也不应对夫君如此怨恨,更何况计划如此可怕的复仇,这或许是前世宿怨吧!我听闻女人罪孽深重者,来世打入地狱永劫不复。但神佛若是有知,应念非吾本意,只是父亲的执念一直在我胸中盘踞,在我耳畔萦绕……

    她得亲眼看到失去鼻子的公公或夫婿的样子,若不让大家了解——而只是轻易杀了他们——便无法消解她夜夜所困的梦魇。她并非以伤害夫君为乐,观其在筑摩家灭亡后的行为便可明了。她自己也说“即使身负血海深仇,也不应对夫君如此怨恨”,事实上她心里对受伤的夫君则重还是有几分怜爱。简而言之,她终其一生,为了消除父亲遗容给她的印象,不惜舍夫、舍子,甚至舍弃自身。

    最初知道桔梗氏计谋的人只有乳母,也就是的场左卫门之妻阿枫。她向阿枫透露这个想法时,阿枫必定惊讶万分,可是让她看见遗容的自己也有责任,是以并未阻止,到头来反而因同情而助其一臂之力。其夫的场左卫门在桔梗氏出嫁时已经病逝,所以应该与此事完全无关。未亡人阿枫和女儿阿春一起陪嫁至牡鹿山,是不是在这时候说服自己的孩子加入计谋,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但内有她及女儿阿春,外有儿子的场图书,互通声息,一起协助桔梗氏报仇,则是不争的事实。图书先瞄准一闲斋的鼻子,失败后在月形城交战时要拿织部正的鼻子,仍是铩羽而归,最后死在河内介之手。不过这么一来,当初在内院使则重变成兔唇,又夺了他一只耳朵的到底是谁呢?《道阿弥话》及《夜梦所见》中写道,图书有一弟名为的场大助,继承其兄遗志。大助在母亲阿枫的策划下,找到挖壕能手,躲在箱中运到内殿。但之后两人行踪成谜。后为河内介偶然发现的深坑一旦完工,该名工人可能就遭斩杀弃置深坑,与夫人的秽物一同化为尘土,至于大助则不知去向。自从赏花事件发生以来,戒备森严,想再藏身箱内蒙混出城,恐怕比登天还难。有人认为,他在第一次至第二次之间——也就是则重变成兔唇至耳朵被削约四个月期间——他都藏身在深坑上部特别挖的窟窿里,靠夫人或母亲送的饭团活命,一步也未踏出城外。自古以来,为了主君、父母、兄长而牺牲自己的例子不在少数,可是像大助这样躲在厕间地底四个月,忍人所不能忍,堪称罕见。读者绝对不能把大助这般行为与可耻的变态者或色情狂行为混为一谈。要知道他完全是出自一片忠肝义胆。这位诚实又勇敢的青年,恐怕在自己的任务部分达成,知道再也不可能有所进展时,便自戕了断,与挖壕工人同样坠入深渊,流芳百世吧。河内介在潜进坑道时并未遇见他,可见他应是在那之前便已自戕。

    但桔梗氏又是如何看待自称要取代大助、挺身而出的年轻武士河内介呢?日本的武士并不像西方骑士以崇拜贵夫人且为之舍命为荣。就算桔梗氏报复公公及夫君情有可原,也犯不着要河内介伸出援手。他自称同情桔梗氏父亲的不幸遭遇,对一闲斋身为武士却行事卑鄙而义愤填膺,特别妥善保存鼻子,且冒着生命危险呈上,对于这些仗义之举及善意,桔梗氏心怀感谢。然而,他进一步要协助她完成未竟之仇,已经明显逾越侠气及好意的范畴了。潜藏河内介心中那近乎变态的欲望,桔梗氏当然无法猜透,他必须用其他理由——例如也对筑摩家有血海深仇,或是为了她必须背叛筑摩家的重大原因等等来出言说服。如此一想,当她看到那“父亲遗物”时,固然心有动摇,终至全心全意将复仇大业托付予他,恐怕其中经纬相当曲折。《筑摩军记》暗示桔梗氏与河内介“私通”,怀疑两人由恋爱乃至共筹阴谋,但武州公并非以色诱赢得妇人信赖的个性,应该不会使出色魔般的手段。恐怕是两人确有私通事实,但最初是从商讨如何覆灭筑摩家开始,进而愈来愈亲密吧。也就是说,阴谋成立在先,肉体关系在后,而且也不频繁才对。

    推想起来,对于河内介之所以“过于行侠仗义”,恐怕桔梗氏是解释成他对筑摩家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吧。假设则重是凡庸之辈,并非家臣的河内介抱有取而代之的大志,此乃生于战国之世的英雄胸襟,为了成就大业,利用桔梗氏的复仇之心也并不为过。桔梗氏大概也清楚夫君则重在不靖时局中要保有江山诚属不易,不如认同河内介的雄心,为其所用,自己也利用他以报父仇,进而两情缱绻,至少夫君死后可保一双子女安全,就留下筑摩家血脉而言,亦不失为一良策。她与河内介彼此的互利关系说得有多明白,并不清楚,但至少她接受他“挺身相助”的说法,河内介也按捺住心中秘密,任她自圆其说,两人之间有一种无言默契。就桔梗氏而言,最初的计划是剐了则重鼻子就已满足,后来终至覆亡筑摩家,则是河内介野心使然的意外结果;而对河内介来说,看则重缺鼻满足了变态性癖后,真正的野心愈来愈膨大,他性格中的冷静、大胆与谋划,不知不觉中将情势推衍至借此机会歼灭筑摩一家了。

    则重失鼻之事,及源氏花散里和歌之事

    话说织部正则重,并不知道爱妻与家臣密谋之事,仍每夜探访夫人香闺,如往常一般,兔唇的嘴角发出粗哑难辨的声音,诉说着浓情爱语。即便这位大名自小备受呵护,个性乐观,但变得唇裂耳缺之后,多少还是郁郁不欢。《筑摩军记》上记载:“那时起他就称病整天躲在房里。”愈是封闭,愈是黏着夫人。与家臣侍女同处一室时,因为对容貌自卑,自然而然就不开心,可是一旦来到兰灯香闺,见夫人冶艳媚笑一如从前,便忘了自己缺耳兔唇之事,陶醉在无上幸福中。原本他的性格就不适合担任战国时代之领主,正好以受伤为由,把领地诸事交付家臣处理,自己躲在内殿快活,表面上或许看似忧愁,心底可能是乐不可支呢。

    八月过去,九月来临。按照惯例会接连举办赏月之宴、菊花之宴、枫叶之旅等行事,今年主君身体不畅,里外都低调行事,仅徒具形式尔。眼看牡鹿山秋色渐浓,秋风瑟瑟,秋雨呢哝,秋叶缤纷,但内殿一片死寂,日暮之后,深深庭院树风叶响,山谷传来远方鹿啼狐吠,哀鸣嗷嗷。原本则重喜欢和年轻侍女玩弄丝竹管弦,手舞足蹈,如果举办此类活动多少可以改换心情,可是最近顶多与夫人安静小酌,已不再大肆游乐了。

    这或许要归咎于春日赏花宴时发生事件。则重向来以声音自豪,经常哼个小曲之类,可惜自从发音受损,气息泄漏,即便与生俱来好歌喉也徒叹奈何。自己一旦不能唱,就羡慕别人能唱,渐渐成了嫉妒,如此一来,召开管弦之宴也成了无趣之事。

    九月半的某日,黄昏起便雨下不止,直到夜晚仍滴答未休,静静渗入土中,檐端雨声更引人沉思。如此夜晚,织部正从华灯初上就赖在夫人房里,要侍女阿春酙酒,夫妻对饮其乐融融。心爱的人陪侍身侧,尽管夜雨飒飒,任谁也不会眉头深锁。织部正那晚照例黄汤下肚,且比平日酒兴更好,多喝了几杯,时而向夫人敬酒:

    “如何?今晚心情好吗?”

    说的时候就像牙牙学语一般。跟前有爱人相伴,眼睛眯成一条缝,撒娇似的直向夫人微笑。因为发音不明确,有点像:

    “如佛?令晚心情法吗?”

    他自己已经不在意了。若是公开场合,以前为了保持大名威严,还会端出凛凛架势,自从成了兔唇,愈来愈怕发声,讲话畏畏缩缩,即使身处完全不必紧张的场合,话声也像蚊子嗡叫一样细小。见到夫人也变得腼腆,一则原本就对夫人倾心,在心上人面前害臊,再者心里或许仍潜藏“自己是残疾”的想法,因而反映到行为上。受伤之前,织部正可说是唯我独尊的霸道之人,不像现在这样胆怯消极。

    桔梗氏接过酒杯,琼浆缓缓入喉,一面欣赏庭前夜雨蒙蒙飒飒声,不久微颦蹙眉说:

    “啊。听那声音,雨好像还下着呢。”

    “四啊。雨怀在下着呢……真是沁人心脾。”

    “真的,已是漫漫秋夜了。我总觉得开心不起来。”

    “我觉得今晚的酒特别法喝呢。听那雨声缓而心里很平静呢。”

    “那很好,您能够高兴,那再好不过了。”

    “你吟首适合秋夜的弗歌来听听吧……”

    织部正突然说出不像他会有的提议。为了打发时间,他最近开始培养各种爱好,也跟着夫人学和歌。夫人出身贵族之家,诗琴书画样样精通,和歌当然也是个中好手,或许是传授得法,在夫人的熏陶下,织部正也能拼拼凑凑写出三十一个字的和歌,因为刚开始学就显得热中,动不动就说:

    “你吟首弗歌来听听吧!”

    夫人早知他会有此要求,便令阿春取来笔墨纸砚。侍女磨墨,墨香弥漫,夫人手持和歌长笺,灯火摇曳,不一会儿工夫便振笔疾书。织部正其实不在意和歌好坏,只是看到夫人在灯影下认真遣词造句,口中喃喃,那深思斟酌的表情令他着迷。夫人容貌高雅端丽,尤其认真思索时,是她最美丽、最具风情的时候。灯火映照出夫人如雕塑般的鼻子与口唇侧影,织部正总是神魂颠倒,心有戚戚地赞叹:“我认识的女人多如繁星,但出身高贵的名媛果然无与伦比呀。”接着便喜不自胜笑了出来。那夜的桔梗氏也已微醺,原本苍白的双颊染上酡红,正是典型的冰山美人增添几许妩媚,若是年轻的河内介在一旁窥视,又将是何种心情?偌高的天花板,薄寒的空间,中以屏风区隔,漆黑夜幕四方笼罩,仅备烛火一芯如水中油花朦胧映照围坐的三人。夫人默默低头运笔,侍女静静磨墨,主公则独自满足啜饮。夫人捧着诗笺在面前低吟,呢喃娇声没入四周的黑暗,听不清所吟为何。屏风上大大映照着缺耳、梳髻的男性首级,首级的主人脸面则因光线增减,使得兔唇看起来像是凹了一个大洞,鬼影幢幢,桔梗美女更显妖艳,不似人间凡物。加上更深露重,窗外雨打潇潇……如此诡异的风景,比河内介在阁楼上看到的清洗首级场面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桔梗氏献上两三首和歌之后,换织部正绞尽脑汁挤出一首,也算平日用功的成果,夫妻相互称许一番,结束了风雅的一夜,准备就寝时已过亥时(夜间十时)。织部正继而对夫人爱抚有加,方才又有和歌助兴,酒酣耳热,一旦卸下面具,比平日更浓情蜜意,两情缱绻不在话下。也是一如惯例,男方在心驰神荡之后沉沉入睡,过了四分之一夜,必定会睁眼起身小解。这晚也是半夜醒来,安静到隔壁间,避免吵醒睡梦中的夫人。在房里伺候的阿春早已把灯火移到灯座上,先在走廊等候。他的厕间与夫人方向相反,穿越长廊,直直经过五六间的距离后左转,再右转,之后经过两三张榻榻米长的走廊,里面最暗的一间,一边是墙壁,一边有道拉门与庭院相接。织部正酒意未消,仍陶醉在闺房之乐中半梦半醒,只听得拉门外雨声未歇,半似梦呓地喃喃说道:

    “雨怀没停吗?下得真朽啊。”

    “真的是下了好久的雨哪。”

    阿春突然站住脚步:

    “……危险,主公请小心……”

    说着将照明移向主公跟前。就在这时,她感觉身后的漆黑中有阵风像振翅切过。

    “啊!”

    她不由自主喊了一声,烛台摔到地板上。

    “素随?”

    刹那间,织部正仿佛看到黑夜中有人影晃动。——人?——妖怪?——幻觉?突然间灯火全灭,置身于漆黑中,究竟残留在视网膜的是实在影像,还是睡眼惺忪做了噩梦?……可怪的是再也没听到阿春的声音,织部正问道:

    “阿春!者么了?”

    再一次向黑暗出声:

    “者么了?有随在吗?”

    “主,主公大人……!快,快点……”

    是阿春的声音没错,可是好像被谁捂住了嘴巴,喉咙受扼,她拼命抵抗,连呼吸都快喘不过来似的。

    “快……快点逃……命……”

    阿春只说到一半:

    “呜……”

    才想是什么意思,立刻就听到倒地的声响。织部正立刻屏息朝走廊去,蜘蛛似的紧靠着墙壁移动,然而飞快跟上的追兵随即紧紧掐住他脖子,同时以惊人力道把他往墙上压。织部正只觉自己像煎饼一样被镇住无法动弹:

    “刺客!”

    好几次想叫,但愈是挣扎对方把脖子掐得愈紧。他意识逐渐模糊,将要窒息的时候,心里想着“吾命休矣!”,忽然觉得刺客的手在自己脸上游移。他心生觉悟,匕首马上就要刺进喉咙了,孰料刺客一手仍紧扣脖子,另一手却如舌头舔舐一般,三番两次在脸上抚摸。先是确认缺耳的部位,其次找到兔唇,又从鼻根往下,鼻梁、鼻孔,连鼻尖都绵密抚摸。就算织部正快要不省人事,也能感觉事有蹊跷,此举简直是在愚弄自己。

    “大胆狂徒!你在刊什么?”

    他正想使尽吃奶力气喊出来,就在这刹那间,听到“唰”的一声,随即清楚意识到自己的鼻子已经离开脸庞了。因为刺客特意稍稍松手,让他呼吸略顺畅些,然后慢慢地,像外科医生拿手术刀割除赘肉一般,由山根开始,把整个鼻子漂漂亮亮地切了下来。

    织部正恢复了意识,像是手术后从麻醉中醒来。他确知鼻子被割掉了,但在那之后的事就全无记忆。可能是刺客动完“手术”后给了他一拳,或者把他掐昏,总之他不省人事,恢复意识时已躺在夫人绣房。侍女阿春比他先倒下,所以也不知道这奇怪事态的发展。根据她醒来后的叙述,她在走廊上正想把灯火移到主公脚边,右腕突然一阵酸麻,烛台就摔了下去。在一片漆黑中,有人从她身后顶住,不,应该说像来无影去无踪的魔物悄悄逼近,她想挣扎,却仿佛受了咒缚全身动弹不得……若非如此,那就是巨熊般的野兽紧紧抱住了她。她的嘴巴和头部遭人强压,但仍奋力叫了主公大人,就在这时肋骨遭到重击,后来就昏迷了。如此说来,要不是那晚桔梗夫人醒来,看到侍女与夫君都不在,心觉有异,两人可能还一直倒在走廊上。夫人与侍女一阵惊慌骚动,此时刺客早就不见踪影,只有织部正脸上留下明显的手术痕迹。令人猜不透的是,刺客逃走前竟替伤口涂了止血药,还在脸的正中央敷贴膏药才离去。难道这刺客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像外科医生一般留心,或者另有理由呢?总之是善心且得宜的处置。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严重的话可怜的患者有可能失血过多而亡。

    这次奇异事件,全如各位读者所料,即是河内介所为。突袭能够圆满成功,不消说当然出于桔梗氏指引,以及有阿枫母女充当信差,从那地下通道保持联络。大概是其中一人潜入地道,在出口的石缝塞进书信,河内介巡视时去取,顺便放上回函,用这样的方法联络吧。如此便能掌握突袭的时地,事情结束后,河内介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在短时间内功成身退,平安回到石崖下。

    还有,他不只替则重贴上膏药,还带了一封书信,放在则重脸上。

    “余乃有不得已之隐情,自去年想取贵鼻以来,今日终于达成任务,喜不自胜。今后绝不会取君性命,敬请宽心。”

    这样的内容让老臣们不知如何解读,但河内介可是出于一片苦心。一旦达成夫人所托,就要尽快解除内殿戒备,他的目的是希望消弭城内不安,而得以再有机会接近夫人。

    可惜的是,如此亲切宣告并未发生作用,家中武士无不受命加强戒备,夜里也加派多人手拿火把在树丛中巡逻。事件发生在河内介值班期间,理当会追究责任,但论其刑罚则有些踌躇。因为河内介负责的是内殿外围,而刺客究竟从外侵入,或潜伏内部,任谁都无从判断。若说疏怠职责,那么上下皆然,并非河内介一人责任。尤其是,如果主公遇害,可能难逃切腹命运,但现在只遭人取走一块肉而已。就算是大国的领主也不会拿忠诚武士的性命和鼻子交换才对。而且则重鼻子被削是最高机密,只有内殿几名女官及老臣知道,尽可能不对外声张,因此更无公然要人负责之理。更何况河内介是素有威名的年轻武士,父亲是堂堂武藏守辉国,人们对他敬畏三分,因此绝不能草率处分。顾虑到种种原因,最后处以闭门独处反省的惩罚。闭居在无人房间的他,驰想在那之后内殿情况不知如何,应该是郁郁终日吧。他的目的本非为夫人报仇,结果反而成就了她的心愿。他暗暗希望能见到缺鼻的丈夫和沉鱼落雁的夫人同处一室,并蒂双双。这梦想正在夫人闺房上演,他实在无法按捺亲眼目睹的欲念。

    好不容易闭门处罚结束,他获准再次值勤奉公,但烦恼依旧。以前担任每月一次的巡逻工作,那条情路——熟悉的崖下快捷方式,现在不但未获分派,甚至还派了重臣看管,戒备森严,可说是滴水不漏,别说情书往返,连内殿的消息都无从得知。不只如此,最令他在意的是,每天出勤却看不到织部正的人影。打听之下,听说自从那事发生,他不曾与家臣打过照面,只居高位隔帘问政,讲的话更难听懂,声音多少也有改变,有人怀疑是否偷天换日,当然不好的揣测也随之而生。这么一来,河内介也对自己手术的结果相当在意。已经涂了止血药,又妥当善后,难道还不周全?目前只有五六名骨干及亲信两三人知道真相,其他人根本不清楚主君是死是活。河内介想,至少要看到则重面容的情况——不,必须他本人健在,而且得知颜面损伤的程度,如此便可揣想夫人的满足度,再思及她眼底浮现的邪恶笑意,似乎稍能减缓他的饥渴。因此不管是则重缺鼻的脸庞或夫人的容姿,他都同样渴望目睹。

    是年正值天文二十四年,十月改元弘治元年,织部正厄运横生的一年也过了,开春即是弘治二年丙辰正月,家臣前来参见庆贺初春,但织部正只在帘内举杯答礼,距离遥远,贺词也听不清楚,全无万象更新之感。老臣纷纷交头接耳,主公大人老躲着不见人,不仅兵将士气不振,若传出什么不祥谣言更是不宜,不如盛大举办活动,激励人心。首先要主君愿意,让大家拜见“尊容”。家臣已经习惯他兔唇缺耳,若再看到他没有鼻子的模样,应该不至于大吃一惊。这并非可耻之事,况且驰骋沙场的将领,重要的是精神而非外表,即便脸上有些缺陷,应该不至于有人因此瞧不起主君吧,于是战战兢兢请示。一度患了忧郁症的则重,因这次事件更恶性循环,变得胆小畏怯,任凭别人如何劝说,他都不愿露面,逼急了,他就说:

    “啰嗦,要玩你们去玩!别来烦偶!”

    非常不高兴地起身离去。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且发音几乎完全走样,连说的是人言人语或动物啼鸣都快分辨不出,实在不容易向家臣证明主君仍旧安好。“有什么好法子呢?”老臣们忧心忡忡,最后结论是:“命令心有准备的武士聚集起来,举办和歌会吧。”以前就有邀请内殿女官一起举办的前例,这次连外殿书院的侍臣也共襄盛举吧。这是桔梗夫人的提案,织部正在和歌方面已有长足进步,加上夫人怂恿,便点头答应。老臣们虽然觉得和歌竞咏大会与一般庆典差距太大,有点为难,但想到这不失为博取主公欢心的机会,只好顺水推舟公布此案,同时号召“心有准备者”,不分身份高低,一律出席。

    时值五月五日,选菖蒲之节,织部正与夫人桔梗氏同列,召集诸士举办和歌竞咏之会。先前已经表明,凡富和歌素养者同吟佳句,期雅俗共赏。然牡鹿山城多是英勇善战武士,对此风雅之事多不擅长,沙场之上可论功名,吟诗弄词则非本业,故来者不多,个个表情不一,饶有趣味。

    此为《道阿弥话》所载。当时正值乱世,通晓和歌者原本便寥寥无几,即便是大名子弟,武人本就不擅笔墨,爱好风雅者更形稀少。河内介是牡鹿城内少数有资格出场者。现今传世的武州公所作和歌,以一武将而言,歌体整然,显示确有相当素养,恐怕是受此歌会刺激,觉悟到不可轻忽歌道,后来积极苦学的成果。这段轶事发生在他弱冠之年,应该尚未长于和歌吧。然而如前所述,四周多是草莽英雄,自幼文武双全的他,比谁都有资格参加此会,更何况听说这次歌会是夫人提议,久别一阵,或许是夫人故意制造的机会也不一定,他满怀希望,强压着兴奋参与盛会。

    织部正夫妻仍是位居上位帘后。大广间的两侧坐着家臣,夫人出“杜鹃”为题,众人竞咏。大多数家臣是出于好奇,因为可以一睹主公面目才前来参加,则重把自己写的歌笺自帘后递出,命人当众朗读,接着专心聆听众臣依序吟咏。河内介若为平安朝的公卿,定能轻易掌握“杜鹃”一题,借以对帘后的恋慕之人诉说衷情,但他并无此等文采,只能勉强凑齐三十一个字填塞呈上。则重的和歌并未留下记录,想必没有一首佳作。《道阿弥话》中记录了桔梗氏的和歌:

    杜鹃频频送花香,

    橘花散处来故乡。

    这首和歌典出《源氏物语·花散里》帖中由光源氏所吟:

    杜鹃频频送花香,

    橘花散处访故乡。

    其中只改“访”字为“来”。源氏探访丽景殿的女官花散里小姐,题歌背景是“至丽景殿拜访,话当年旧事,不觉夜幕低垂,阴历二十,残月升空,树影幢幢,附近橘树飘香,女官虽年华已去,风韵仍存,仪态万千,娓娓细述当年受君主恩宠之种种回忆。”而对方响应道:

    荒园寂寥人烟少,

    橘花零落檐间扫。

    但此处桔梗氏的和歌与源氏故事没有关联。只是将河内介譬喻为“杜鹃”,而把“橘花散处”暗喻为“鼻子落处”,河内介应该没读过《源氏物语》,但应该也能凭空意会。

    桔梗氏不知自何时起对河内介动情,受那翩翩英姿吸引,自己也有了恋爱感觉。从这首和歌看来,绝非单纯“有事相谈但求一见”而已。是否在音信暂断的当儿,不知不觉已对他生了恋心?这首和歌是否为此段恋爱最初的表现呢?

    戒备如此森严,一亲芳泽诚属不易,待戒心稍缓再行打算。去年秋天起又过了一年,自那次事件留下信息后并无异状,老臣们也渐释疑虑。

    然而老臣们对于刺客为何要取主公鼻子一事,终究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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