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精选集-武州公秘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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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内介归父城之事,及与池鲤鲋家女儿喜庆之事

    河内介的父亲武藏守辉国,逐渐年迈体衰,朝夕服药,因此一息尚存之时,当然希望见到河内介娶妻生子,继位家督。虽屡次向筑摩家请愿,希冀早日召儿子回居城多闻山,可是对方事多纷扰,尤其先前月形城发生叛变,牡鹿山诸臣猜忌日深,难以取得同意。但当初河内介是以人质身份自幼送至牡鹿山,如今也已过了十四五个年头,数次合战立下汗马功劳,尽忠职守,父亲辉国看来对筑摩家亦无有二心,终于在弘治三年秋天,同意让河内介回到父亲身旁。

    对此时的河内介而言,回到父亲膝下承欢固然可喜,但要与桔梗夫人分别,却又悲痛难当。本应回归初心,坚持武士精神,然而初恋滋味更叫人难以割舍。为了那人儿犯下背德忘恩之罪,献上所有热情,两情缱绻未久,却已必须分离。算算时间,内殿戒备逐渐松弛,得以自由出入坑道,不过是去年秋天前后,两人相逢未满一年。而且还是掩人耳目,只求短暂相会,促膝深谈、互诉心语的机会连一夜也不曾有过。与其说他爱恋桔梗氏本人,不如说他贪恋的是她所扮演的特殊角色,因此更是依依不舍。事实上,今后要见到比桔梗氏更国色天香的女性不怕没有机会,但这位贵夫人登上的奇幻舞台,还有个小丑般的夫君当配角,整出戏完全依他心愿打造,如此背景及角色分配恐怕是空前绝后吧。基于畸形的情欲,想到要离开夫人身边,离开这个地方,河内介当然是千百般不愿意。只是两人也都预期筑摩家大势已去,约定今后再会共商大计,眼下暂且告别。

    池鲤鲋家的千金小悦——即日后的松雪院夫人,在河内介回归多闻山城不到半年,永禄元年三月,嫁入桐生家。河内介时值二十二岁,松雪院十五岁。这位日后试图匡正夫君变态性生活、常向神佛祈愿、度过孤叹悲惨岁月的夫人,结婚之初不过是名活泼开朗的少女。她体内的性觉醒仍处于朦胧阶段,自身尚未察觉,夫君亦未努力开发。夫君的心思仍停留在遥远的牡鹿山内殿,对于遵从父命所娶的幼妻,相距七岁的伶俐无邪少女,除了冷眼旁观,兴不起任何情愫。此外,对他而言,这位新婚妻子对于男女情事还不甚了解,毋宁是种幸运。

    娶进门过了一两个月,仲夏某日黄昏,松雪院与侍女们在缘廊纳凉,河内介无所事事踱步过来:

    “今天来个好玩的吧。”

    一反常态地微笑说道。

    “父亲大人身体状况如何?”

    松雪院问道。

    “这两三天状况不错,不必担心。倒是我总冷落你也不对。今天有空,陪你玩玩。”

    说这话的夫君看起来心情不错。她高兴地直瞧着他脸庞。

    “要玩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你喜欢什么?”

    “那,我们来扑萤好不好?到院子去——”

    她又圆又大的可爱双眸,浮现了小孩遇到好玩事儿的雀跃喜色,血色丰润的双颊更显得神采飞扬,说话的模样完全还像个孩子似的。

    “院子里有好多萤火虫,假山后面、开着燕子花的那附近……”

    年轻夫妇带着侍女们,在庭院中追起萤火虫来。

    “这边,这边,你们过来呀!”

    在众侍女嘻嘻哈哈此起彼落的惊呼中,松雪院娇滴滴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一行人从草丛移师水边。堂堂一国领主的掌上明珠,当然自小就受教导举止必须文静高雅,可毕竟是亭亭玉立的十五岁年纪,四肢灵活体力正盛,她撩起裙摆和长袖,像只活泼的小鹿四处奔跑。侍女们看她兴奋的样子,觉得称她“夫人”挺滑稽的,干脆改口叫“公主”了。

    “喂你看,我已经抓到十只啰!”

    河内介也高声喊着。

    “哎呀讨厌!我只抓到五只!”

    “你们看,又飞来了,那边,捉住捉住!”

    河内介说完便跑了过去,她也不甘示弱追上,两人为了争一只萤火虫在池塘边水渠旁绕着圈子,那模样与其说是恩爱夫妻,更像一对天真无邪的兄妹在嬉戏。

    夜幕低垂,年轻夫妇抓了几十只萤火虫,分放数个笼里,摆在大房间,一面欣赏一面小酌,看来似乎意犹未尽。河内介说起各种笑话,雪松院笑得前俯后仰,没法儿吃东西。众女官也捧腹大笑,但与其说是河内介的话有趣,不如说是被主子少见的滑稽模样逗乐了,他只要每讲一句,大家就笑个不停。这时河内介说道:

    “等着等着,马上还有更精彩的!”

    他点点头,同时在一名侍女耳畔低声交代。

    不久,以松雪院为首,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侍女领来的男子头上。他毕恭毕敬在走廊外榻榻米上低头跪着等候,刚剃过的光头青皮带亮。

    “唷,和尚,你来啦。”

    河内介一发话,

    “是。”

    那颗光头发出微弱胆怯的声音。

    “那位是?”

    发问的是松雪院。

    “这男的?他是叫道阿弥的和尚,这家伙今天晚上要带来精彩的节目哩。”

    接着河内介呵斥般地说:

    “喂!和尚,抬起头来!”

    “是。”

    声音还是战战兢兢。

    “你这蠢蛋,别光是是是的,我叫你把头抬起来!”

    “是。”

    但这次回答的同时,道阿弥“咚”地扬起了脸。圆脸,肤白,略胖,三十岁前后的茶坊主[506],加上骨碌碌的大眼睛,受惊似的圆睁着,表情既拘谨又正经,光这模样就已经让人忍俊不禁了。有人立刻扑哧发笑,女官们更接二连三窃笑出声。

    “喂喂,现在笑还早了点。”

    河内介制止大家。

    “喂,和尚,今夜时机正好,你秀一段绝活吧!”

    “绝活?您是说?……”

    道阿弥像狗窥伺主人神色般看着河内介,啪嚓啪嚓眼眨个不停。

    “哈哈哈……傻子,你不是会模仿吗?学小鸟,学小虫,学野兽,学人……叫声,身段,什么都会,你真行,来一段吧!”

    “我可以问他问题吗?”

    松雪院发话了。

    “问什么都可以……对了,你可以指定要看他模仿什么。”

    “道阿弥先生,你会模仿什么?”

    “不好意思,我,这个嘛……”

    道阿弥又垂下那颗光头紧贴着榻榻米,以泫然欲泣的语调说:

    “……那只是空穴来风,臣惶恐,臣不会任何……”

    “喂喂,别再装了!我不是已经看过好几次了?”

    “主公恕罪,那玩意儿怎能在夫人及众女官面前献丑?”

    “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呀!”

    “您,您别开玩笑啦……”

    “演啦演啦,一定要表演,不然叫你来干吗?”

    “道阿弥,你学个萤火虫我瞧瞧!”

    夫人像是恶作剧的小女孩睁大眼说。

    这位道阿弥就是留下武州公诸多宝贵记录的《道阿弥话》作者,以前在城内担任茶坊主,负责奉茶接待宾客,以伶牙俐齿、讨人欢心著称,那天晚上头一次受召到年轻夫人殿内表演。根据他自身的叙述是:

    老朽年轻时仕于多闻山城,服务诸武士。当时瑞雪院大人是仍称河内介的少君时期,大家视老朽为滑稽和尚,老朽每日兢兢业业,不敢怠慢。某日受传唤至内殿表演模仿以慰众女官,承蒙不弃,亦拜见了松雪院夫人。

    且说夫人点了一道难题。

    “您说什么?学萤火虫?……那个萤、萤火虫?”

    只见他哭丧着脸畏畏缩缩,大家看他仿佛要哭出来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是他换取时间的惯用伎俩,先以苦肉计蒙骗大家,再趁机使出令众人瞠目结舌的绝活。他故意等侍女们不耐烦地催促,露出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接着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团扇,走向房间暗处,然后举扇追扑自己的光头。啪一声,扇子打到了头,咻一声,光头又闪走;一面移动一面眨眼,配上奇妙的表情,像极了萤火虫一闪一灭,令人拍案叫绝。而他拿着团扇的那只手,就像有另一个人追逐萤火虫。最后扇子压住光头,光头慌慌张张想从扇子底下飞出来,扇子又啪一声拍在头上,再逃又是一掌。如此巧妙地表演人与萤火虫的追逐模样,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河内介的计划完全成功,松雪院和侍女们自始至终都受这有趣和尚吸引,笑不可抑。萤火虫之后大家又纷出难题,他起初总是面露难色,但最后没有表演不出的。不管多难模仿的鸟兽鱼虫等等,他都能以声音、动作捕捉到刹那间的神韵,让众人发出赞叹。他最惊人的是操弄表情的技术。不过是略使个眼色,或挤眉歪嘴,就能传达暗示各种气氛、形状、动作或色彩。不只如此,他就像娴熟舞台的艺人,非常懂得掌握观众心理,见稍有冷场,马上又能变出新花样来引起注意。动物模仿眼看就要搬演得差不多,立刻又端出醉汉、傻蛋、瞎子等模仿,不消说又赢得满堂彩。

    正值容易大惊小怪的年纪,松雪院生平头一回见到这么有趣灵活的艺人,她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嘴里直喊着:

    “哎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笑得我好难过呀!”

    那天晚上她就大为欣赏道阿弥了。

    “我从没像今晚笑得这么厉害哪。”

    余兴节目结束后,她对河内介说。

    “不过,这和尚真是有趣极了,只要有他在,每一天都不会无聊的。”

    “哈哈哈,有那么好笑吗?”

    “是啊,以后多叫他来好吗?”

    “如果你喜欢,就留在身边听你差遣。他比较适合在内殿工作。”

    河内介也貌似愉快地笑着回答。

    之后,道阿弥被松雪院留在内殿,以艺人的身份负责取悦众女官众侍女,与生俱来的机智及诙谐,让他很快就大受欢迎,到处可以听到大家谈论“道阿弥如何如何”。自从有了他,内殿可说是笑声不绝于耳。

    “一没看到道阿弥,就会好无聊。”

    连河内介也这么说。从那之后他就常到夫人的房间游玩,热中于道阿弥的逗趣表演,大为尽兴。松雪院以前总觉得夫君有点疏远,现在有这么一位作风潇洒不拘世俗的和尚出现,似乎缩短了两人的距离,这都得归功于道阿弥。

    某夜,河内介在夫人房里饮酒,一面说道:

    “成日听道阿弥讲笑话也不成,今晚来说点正经事吧。”

    “正经事?”

    “嗯,看你们每天这样嘻嘻哈哈,倘若有一天多闻山城被敌军包围,怎么办?那个时候女人也得出来帮忙战事,就来谈谈这个吧。”

    “啊,好呀。请务必说给我们听。”

    夫君不知何时脸色转为严肃,气势武勇凛然,松雪院不觉也收起笑容。

    “女人不必上战场,可是围城的时候自有女人的工作。”

    ——河内介开始娓娓道出天文十八年秋天,自己十三岁时,牡鹿山笼城的经验。

    “例如怎么处理人头的事……”

    然后讲到那阁楼内的光景。人头的洗法、发髻的结法、名牌的绑法等等,皆巨细靡遗说明。除了夫人之外,在座还有四五名侍女都倾耳聆听,盯着河内介口唇的当儿,河内介也说得愈来愈起劲。他很少像今晚这般语气沉着地讲故事,不急不徐的叙述带着一股强烈的说服力,字字句句都是既严肃又不可侵犯的语气。加上他不知何时养成的巧妙话术,把当时在阁楼上目睹的人头种类、肤色、血迹、臭味都说得栩栩如生,宛如就在眼前。松雪院和侍女们起初是惊讶于他过人的记忆力,以及这令人讶异的话题,慢慢地自己仿佛也置身现场,不知不觉汗流浃背,咽沫握拳,身体僵硬,被他眼眸发散的异样光芒吸引。

    “不行,光这样描述你们是不会懂的……”

    河内介口中如此说着,一边缓缓环顾气氛诡异的房间——中央灯火微明,四隅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在找着什么。侍女们突觉毛骨悚然,因为刚才的话语虽出于河内介之口,可是这时声调豹变,好像多了些特别的什么。不只如此,他脸上挂着似抽搐又似痉挛的莫名微笑,瞬间惨白的脸色又渐渐涌上一阵潮红。

    “……我看还是得亲自操作一次才会明白。有没有真的人头?”

    “真的人头?”

    松雪院怯生生地问。

    “你看到死人脑袋会害怕吗?”

    “不……可是,上哪儿去弄个人头来呢?”

    “哈哈哈,你不是武士的老婆吗?怎么一听到死人头就脸色大变,未免太软弱了。”

    与其说她怕看到项上人头,不如说她是被热中到像被妖物附身的夫君吓着了。他的眼神和嘴边浮现的诡谲笑容一点也不协调。不过被夫君这么一说,她也不服输了。

    “不不,我才不是胆小鬼,我才不怕什么人头呢!”

    “你真的不怕?”

    “当然不怕。”

    “那,你敢看啰?”

    “如果有,我就敢看。”

    “有的。”

    他回头望了一下侍女们。

    “喂,你们也得胆子大一点。我现在去弄个人头来,你们好好学学。这点小事不学起来,得派上用场时可会手忙脚乱。”

    只见他脸色又是一阵青一阵白,侍女们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叫道阿弥来。”

    说完他将膝前的酒一饮而尽。

    某日夜分出仕内殿,夫人也一同列席,瑞云院命老朽上前:失礼了,今晚要借你的人头用用。将老朽处斩?怎么也想不出做错何事,大受惊吓,悲痛万分,觉悟今日大概难逃死劫,可是忆起松雪院夫人平日和蔼可亲慈悲为怀,便极力向她求情,不久听到一阵笑声,你误会了,只是表演而已,怎么会加害无辜之人。算你运气好,这样吧!饶你不死,不过你得在这里装死人。听说不被杀头,又是一阵错愕。主子把地上一块榻榻米撤掉,又开了一个二尺左右的切口,说,你把头从这地洞伸出来。

    换句话说,要道阿弥从洞里伸出头来,假装是放在地板上的脑袋。这对善于模仿的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然而要长时间纹丝不动保持一号表情,其实是项艰巨的任务。

    “懂不懂?要完全像个死人一样。等到我说好了才准动。要是敢动一下,就真的取你脑袋!”

    河内介先来个下马威,然后向侍女们说:

    “可以了吗?你们也要真的当成死人头来学,绝不能把道阿弥当活人看。”

    他正经八百地叮咛,然后从中选了三名,分别负责清洗首级、化妆及绑名牌。

    为了重现屋内场景,还需要一些小道具,如杓子、脸盆、首级板、香炉等。可怜的道阿弥自肩部以下都在地板下,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脑袋露出来。他模仿死人的确有其妙处,但一思及他平素个性,装得愈像,愈知道那对他才是困难,如此一来更引人发笑。侍女们看到平日口若悬河、口无遮拦的和尚,现在为了保命一动也不动的样子,说是可怜他,其实更想捉弄他,就算害他打个喷嚏也好。然而道阿弥此时的痛苦,对他本人来说可不是件好笑的事。

    “自己必须面无表情,视线只能定住一处,双眼微睁,有口水也吞不得,鼻孔痒也不能皱眉,最难受的是眼皮眨都不能眨,这么高难度的表演,恐怕真死了还容易些。”看他个人手记上的抱怨,就知道他的确身处困境。更有甚者,侍女们拿脑袋练习,随便乱转,更让人无法忍受。然大而化之的道阿弥确实有其过人之处,即使当时如此为难,仍然冷静观察在座所有人的动态。刚才说过他的眼睛只能定住一处瞧,他却能在仅有的视角中观察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耳听八方地注意屋内所有动静。

    “死人头道阿弥”最感怪异的是瑞雪院大人河内介,此时正口沫横飞,认真讲解那莫名其妙的人头处理过程。侍女们用梳背敲打道阿弥头侧时,看到他拼命想装死人的模样真是滑稽透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河内介听到立刻变了脸色,骂道:

    “是谁!刚才谁笑出来!”

    他压低声音维持紧张的气氛,侍女们也禁止高声谈笑。如果偶尔没照他的指示做,他就会大发雷霆。刚开始侍女们以为这是主子突发奇想,搞不好还是和道阿弥串通了要故意吓唬她们,因而有点半信半疑。事实上,不管道阿弥表情如何严峻,又天衣无缝地从地板钻出来,毕竟头部以下动弹不得,都不算适合练习的好道具,不如拿一个西瓜来,又方便又不必撬开地板。河内介今晚的态度异常正经又仔细,似乎有什么原因,在旁的侍女们分不清主子是认真的或开玩笑。“死人头道阿弥”在这点上抱着相同疑问。依事情来看,他还猜测会不会是故意捉弄侍女,将之视为乐趣。可是偶尔瞥见主子的表情,又不像开玩笑。道阿弥只能凭感觉察知河内介所在之处,却无法直视,害怕之余,进而想象主子脸上浮现的各种可怕神情。促使他如此勾勒的原因在于河内介的声音。他有时喃喃自语,但在对侍女们讲解时,那声调宛如热病患者挣扎渴求一滴甘泉;不但如此,还带有一丝不寻常的神经质、女性化。道阿弥没听过他这样诡异的声音。河内介原本说话低沉、豪迈,是纵横沙场的武人声音,但今天晚上特意改变了语调,仿佛装上了颤抖假音一般。

    那些暂且不论,“死人头道阿弥”开始深感不安,因为首级讲义进行到“女首”部分。河内介指着道阿弥的光头说“这颗头有鼻子,不太像”,又说“还是弄颗真的女首来,比较方便练习”,道阿弥听到真是忐忑极了。倘若话锋一转,或许重要的脸就真毁了,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鼻子却保不住。结果一如他的猜测,河内介扭住道阿弥的鼻头说:

    “喂喂,拿把剃刀来!”

    “这碍眼的东西切掉最好。如此一来这里就平整了,成了真正的女首——今晚凡事都玩真的吧!”大祸终于临头,道阿弥已经绝望认命,这次换松雪院和侍女们花容失色。然而河内介却泰然自若,只是瞪着血红双眼,站在成排侍女面前,逡巡着什么似的来回踱步。

    “你们在干什么?我叫你们去拿剃刀来……”

    河内介停在一名年约十七八岁,其中最漂亮、叫做阿久的侍女前面。她为了避开主公锐不可当的眼神,缩着身子,不敢抬起那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脸庞,像是在祈祷可怕的风暴快些过去。然而河内介却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乌黑亮丽的披肩秀发,以及置于膝上的雪白纤纤细指:

    “阿久!”

    河内介脸上再度浮现半痉挛的诡异笑容。

    “你去把剃刀拿来。”

    “是。”

    阿久的回答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她低着头站起身来,沉寂一时的屋里掀起一阵清风,灯火摇曳,倒映在道阿弥的死人脸上。

    河内介说:

    “你坐这儿!”

    要她在人头前坐下。

    “你来割!”

    “剃刀要这样拿……对……然后从鼻子这边平平整整地割下去。”

    “是、是……”

    “你来做做看。这是个死人脑袋,没甚好怕的。”

    “可是我……饶了我吧,大人……”

    “不行,快割!我叫你割!”

    拿着剃刀、身子不住打颤的阿久,遭主公呵斥虽然害怕,但更可怕的是道阿弥的脸。怎么说呢?道阿弥的视线依然盯住某一点,从刚才到现在表情丝毫未变,让人毛骨悚然。她甚至怀疑道阿弥是否真死掉了。她试探性地压压他鼻子,摸摸鼻头,柔细的指尖上传来冰冷又湿答答的触感。定睛一瞧,“死人头道阿弥”从额头到太阳穴都冒着冷汗。当剃刀刀刃在头颅面前闪过的那瞬间,死人脸突然一阵惨白。

    “大人……”

    这时松雪院发话了。

    “我能不能……求个情……”

    “不行,割个死人鼻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看到血就害怕,日后成不了大器,阿久也该训练训练。”

    “可是,道阿弥太可怜了。您看看他那样子,拼了老命在配合,您不感动吗?求求您,看在他认真的份儿上饶了他吧!”

    “哈,哈哈……”

    河内介突面有惭色,泄气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就算了。”

    “真的吗?”

    “不玩了,不玩了。不过我还有更好的主意。”

    天外又飞来一句,众人大惊失色。

    “哈哈哈!”

    “大家别害怕,我说要割鼻子是开玩笑的。这家伙太会模仿了,我故意吓吓他。”

    说完后:

    “喂,死和尚!”

    转头望向道阿弥:

    “真有你的,还真耐得住哩。看在你拼死拼活的份儿上,我不割你鼻子,不过我要用红色涂满它,哈哈哈……怎么样?和尚,你该感恩吧?如果是就出声回话!”

    人头如石头般寂静无声。

    “喂!我叫你回话!我准你现在开口!”河内介这么一咆哮,“是。”道阿弥才出声。但仍然是一副死人表情,那声音好像是从头部以下某部位发出来的。

    “怎么样?死和尚,难不难受?”

    “是。”

    “再难受也比真的割了鼻子好吧?”

    “是。”

    “哈哈哈,你这家伙太好玩了!”

    于是要阿久放下剃刀,拿来红笔将道阿弥鼻头部分涂得通红,把年轻侍女都逗笑了,一扫先前的恐惧。尤其是松雪院,黄莺般的笑声最响亮。搞了半天,河内介今晚的活动结果是整人游戏,到头来只有道阿弥一个人成为大家的玩物。

    “道阿弥先生,道阿弥先生,”一面敲着他光溜溜的脑袋说,“喂,你已经死了,要是敢动一下,主公可是不饶恕的唷。”

    一下捏耳一下掐腮的,玩弄了好半晌。道阿弥终于获准从洞里爬上来。“活着的道阿弥”重返阳间,已是大伙儿极尽所能玩弄他、各自回房休息以后的事。

    道阿弥感激落泪之事,及松雪院悲叹之事

    河内介不只那一夜趁着酒兴胡闹,翌日晚上,他仍抱着最初促狭的心情,自己带头唆使松雪院及侍女们恶作剧,拿道阿弥的脑袋转来弄去,最后又把鼻子染得红通通的:

    “今晚就欣赏这个脑袋入睡吧!”

    不久叫人把寝褥搬到那房间,夫妻二人看着道阿弥的红鼻子沉沉睡去。

    对道阿弥来说,这可是比前一晚更痛苦的差事。前晚忍一忍,夜深之后便自由了,而这晚不但得从洞里钻出来,还得在地板底下罚站一整夜。依他个人手记,可想象那个房间相当宽广,露出脑袋的地洞约莫在房间中央。河内介叫人把松雪院的卧褥铺在离脑袋三四张榻榻米外,自己的卧褥再隔着一张榻榻米。时值盛暑,这对大名年轻夫妇的卧褥上悬挂轻罗蚊帐,道阿弥的脑袋两侧放置灯火,后面摆上屏风,从蚊帐中可以清楚看到脑袋,可是从道阿弥这边望出去,只见阴暗处蚊帐飘飘,里面夫妇的情况完全看不到。

    道阿弥的苦难不只如此。夫妇叫侍女们退下后,两人进入蚊帐,又开始举杯对饮。

    “大人,真正的女首就像这样吗?”

    松雪院先问道。她不嗜酒,但醉了会笑个不停,尤其那晚被夫婿屡次强劝进酒,心情十分高亢愉快。

    “不,差多了。真正的女首从鼻子红的部分就凹下去,黑漆漆一片,比这恶心多了。”

    听这么一说,松雪院笑了出来。

    “不过,现在只有你我,你看那颗脑袋不害怕吗?”

    “嗳,一点也不怕哪。”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呢?”

    “您不在我也不会怕呀。看着那个红鼻子,只觉得可笑而已。”

    “可是昨天晚上,我叫人把剃刀拿来时,是谁突然花容失色呢?”

    “乱讲乱讲,人家才没有呢!”

    “谁乱讲,你比阿久脸色更难看呢。”

    “那是因为看道阿弥可怜,游戏适可而止就好了,才不是害怕呢!”

    “是这样吗?”

    “讨厌,您真以为我是胆小鬼?”

    “那,如果那是个真的死人头,你敢自己把鼻子割下来吗?”

    “敢啊。我可是比阿久还厉害呢。其实要是让我觉得有点怕,我反而会更不服输。”

    夫妻俩开完玩笑后,不知不觉谈到如何处理光头的事。

    “对了,你看这光溜溜的脑袋,要把名牌挂在哪儿好呢?”

    河内介问。

    “对耶。要挂哪儿好呢?”

    “那就在耳朵穿个洞,挂那边好了。”

    “耳朵开个洞……”

    松雪院又格格笑了起来。

    “……对耶。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如何,你敢不敢试试看?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吧!”

    “用什么穿洞?”

    “可以用锥子,或是小刀的刀尖也行,只要稍稍刺一下,不会痛的。”

    “这样啊。虽然挺可怜的,我来试试看吧。”

    “试试,试试!”

    “哈哈哈……”

    “你别想这样笑一笑就搪塞过去。”

    “哈哈……我才没有呢。倒是看着那张脸,愈看愈想动手呢。”

    “真的假的?那你一定要试,别光说不练。”

    “哈哈哈……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

    “道阿弥,你听到我们讲的话没有?”

    松雪院向蚊帐外瞧了一眼。

    “喂,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事没有?可以的话就回一声。”

    “是。”

    道阿弥的脑袋回答着。

    “喂,只是刺一下下,你忍得住吧?”

    “是。”

    “说是没那么痛呢。”

    “是。”

    “我只要想到你那张脸,耳朵下面挂个名牌,就想试得不得了……”

    “是……您说得是。”

    “哈哈……不说话了?”

    她乘着酒意,失了平素的端庄娴淑,说话调子就跟野丫头一般。

    “大人,那我过去了。”

    “不挂名牌不行喔。带张纸跟刀过去。”

    “对对,哪儿有?”

    她从蚊帐外放砚墨纸张的地方取出小刀和纸,始终兴致盎然地笑着。

    以下是道阿弥的描述:

    主子说右耳过来,蒙松雪院夫人雪肤玉手扶住老朽右耳,脑袋转了向,然后压低了声音笑着,瑞雪院大人也在一旁观看。问老朽会否害怕,大人面带笑容说没什么好怕的,但是看这死人头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毫不知情的这种滑稽,真是有趣。说完右手持刀靠过来,稍微流了点血,当然雪白玉手也玷污了,老朽一动不动,血色全无,宛若死人一般,大人笑说这和尚真能忍,不愧是模仿高手,一点也不扫兴。接着无特别之事,匆匆挂上名牌,夫妇俩钻进蚊帐,一直闲话至夜半,你侬我侬,鹣鲽情深。

    又说:

    之后不再有以脑袋取悦之事。命人将地板复原,不久松雪院夫人对于玩弄脸面,在耳上留下痕迹之事,称以女流之身本不该乘酒兴撒野,请原谅,真是非常抱歉,答道:吾本出身微贱,夫人见吾受斩于心不忍,能救一命,如此小伤又算什么?夫人说:你自愿牺牲保全了我以后的颜面,真的太感激你,泪如雨下,如今那伤痕仍在右耳,当作是报答夫人的一个纪念,此耳属于我又非属于我。

    呜呼,温良贤淑如松雪院的贵夫人都会犯下如此错误。倘若属实,可能是夫人三十有余的纯洁无垢生涯中唯一污点。吾辈如何能信,且难以置信,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大名夫人,竟趁酒兴在活生生的人耳上穿洞,乍听之下都会对此人之品德性格有所怀疑。但是希望诸位读者能加以考虑,当时夫人只是一名十五岁少女,而且所犯过错其实是她夫婿暗中谋划,一步步设下陷阱,引君入瓮。

    河内介恐怕是打从知道有这么个滑稽和尚,就开始拟定腹案。先是一改对夫人的冷淡态度,故意示好,然后引进道阿弥,掳获妻子及侍女们的心。这一切都是为了营造“人头演练”的场面。最后要道阿弥模仿女首,唆使松雪院在右耳穿洞,夫妇从蚊帐中观赏,交欢,夜戏,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说,实现自离开牡鹿山城后的妄想。换言之,他把道阿弥当作织部正则重,松雪院为桔梗夫人,借此排解与初恋情人分别后的郁闷情怀。

    即使如此,松雪院当时从折磨道阿弥的过程中得到快感,耽溺于与她身份不符的残酷游戏,意味着无论出身高低,妇人皆性喜残忍,确有兽性存在。不过大多数女性——尤其像松雪院这样品德高贵的妇人,绝对无法长期如此。她为“玩弄脸面”之行为谢罪,根据《道阿弥话》记载,夫人对自己这种可悲过失异常悔恨。用心推察,并非她已看穿夫君的阴险计谋,而是直觉感受到夫君的行为不寻常,自己却无法抗拒,进而害怕不安。而“一直闲话至夜半,你侬我侬,鹣鲽情深”,恐怕那晚的经验是促成良夜的最大关键。妙觉尼的《夜梦所见》中提到,松雪院从未与武州公圆房,但这是妙觉尼的猜测,道阿弥就在蚊帐外,他的说法应足以采信。河内介把寝褥搬去那房间,不难想象是为了更清楚看到道阿弥的脑袋。然而一个新嫁娘,即便没有这样的遭遇,便突然对男性心存忌惮也是颇有前例,但那次恶作剧到底给她留下何种阴影呢?酒酣耳热之际,与夫君打情骂俏,一旦酒醒之后,松雪院或许觉得像是一场梦魇吧。对于夫君言行间潜藏的“恐怖”,应该多多少少看出端倪。大概河内介隔天又想再玩一次,可是如道阿弥所述“之后不再有以脑袋取悦之事,命人将地板复原”,他好不容易筹划的美事只经一夜就告终结,由此可以窥见夫妇二人之后有所疏离。河内介再怎么想追求自身享乐,看到沉鱼落雁之姿的松雪院如此悲叹悔恨,大概也不敢再冒渎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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