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摩军记》记载:“之后数年,织部正则重公称病不出,国内诸事委予老臣掌理,自己隐居内殿,专宠桔梗夫人,不顾政务,整日在翠帐红帏中享乐。正当武士庶民无不忧心筑摩家往后前途之际,永禄二年正月不久,为讨伐浅沼郡桧垣僧院信众,派遣志太远江守率三千余骑兵出征。缘由为去年弘治三年秋,药师寺家家臣马场和泉守,借石山本愿寺一向宗势力篡夺主家,淡路守政秀公遭逐出父祖代代所传领地,由堺港逃至中国地方,之后不知去向。则重公的夫人桔梗氏为淡路守之妹,忧心叹息不已,当年夫家是奉将军家旨意与药师寺家结谊,双方立誓永生不渝,现在眼见药师寺家灭亡,和泉守不忠不义,却置之不理。不能为姻舅复仇乃武家之耻,但则重近来力有未逮,有如此无用夫君令人伤痛,某夜望着夫君睡颜,不觉落下两行清泪,则重公惊醒询问为何哭泣?夫人起初支吾,经数度询问才透露心声,妾家因逆臣而亡,唯一的兄长下落不明,如今又因和泉守而即将失去夫君,不禁悲从中来,言毕泪流不止。则重公大惊,又问详细,夫人曰:马场和泉守及桧垣众共谋灭族阴谋,此有证据尚请过目,取出怀中一封密函。则重公接过一看,是桧垣僧院寄予和泉守的信函,谋划自东西两向夹攻筑摩家领地。问此信从何处入手?说是药师寺家旧臣,夫人乳母之子,名的场新三郎者意外得到,经乳母之手转交。则重公立即忧心忡忡与老臣召开会议,商讨解决之道。众臣曰:桧垣众长久以来为我方亲信,代代忠贞不贰,会协助逆臣和泉守来加害我族实难想象,此函不可轻易采信,讨伐一案须从长计议。则重公闻言大怒:众卿怀疑吾妻所言?拂袖退回内殿。之后夫人叹道:即便密函或有可疑,但一向宗僧众协同和泉守驱逐我兄长淡路守,确为事实,由此观之,桧垣众迟早与吾人为敌,每每进言则重公须趁早铲除。此事不知如何为桧垣方面知晓,僧众甚感不安,思及对筑摩大人向来忠心耿耿,若将无故遭到讨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以示英勇,自去年冬天起便暗中召集人马。”
依正史所记,牡鹿城没落的契机始于与一向宗僧众的争端。但桔梗夫人怂恿则重,陷桧垣众于不义之黑幕,可以想见有武州公在背后谋划。原因在于此前不久,多闻山城的武藏守辉国于永禄元年十月去世,河内介继承家督之位,改名武藏守辉胜,如今满怀雄心壮志,任谁皆无法掣肘,自由擘画伟大蓝图的时机已经来临。他的首要目标,不消说当然是要牡鹿山的昏庸君主——那缺鼻少耳的筑摩则重——拱手献出江山。对于正想扩张领土、虎视眈眈窥伺四周形势的河内介而言,则重正是一块肥肉。反正弃置不管也会有人动手,不如抢先一步,把一闲斋时代以来的城池占为己有,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然而,驱使武州公行动的恐怕不是这股霸气。身为武将的野心之外,他心底还深藏着那段无缘、甜美、温柔、缠绵的爱情吧。加上他与松雪院的新婚生活不出两三个月便生扞格,这也有所影响。他试着依照自己的喜好打造十五岁的年轻新娘,结果却彻底失败,他的心再度飞向牡鹿山的恋人,思念殷切,更胜从前。而且没有比攻下牡鹿城、占据筑摩家、夺取织部正的一切——包括他的娇妻——更能成全他的恋情了。此时他的占领欲与性欲恰巧一致,虽然无法揣度一代枭雄的心事,看来后者应该是促使他行动的主因吧。
另一方面,桔梗夫人向夫君则重出示的密函,说是桧垣众写予马场和泉守,各方记录皆未载明真伪,但以前后事情推敲,出于伪造也不无可能。引文提及的场新三郎,就是的场图书与的场大助之弟,可能是桔梗夫人与武州公事前约好,将伪造密函托付予他,故意离间牡鹿山与桧垣众。如前所记,永禄二年己未正月,志太远江守奉织部正之命出兵浅沼郡,桧垣众唆使当地农民群起反抗,双方在筑摩领土与桧垣领土交界的朝出川河床激烈交战。筑摩兵力虽比敌方多了数倍,却兵败如山倒,仓皇逃回牡鹿城。城中后又增派兵马迎战,还是不敌落败。获胜的桧垣方愈战愈勇,在筑摩领地上势如破竹,据说仅一个月就攻下众多子城。最初僧众是因生存受到威胁,出于自卫而战,属于被动,不料交手后对方溃不成军,企图心便愈来愈大。固然他们也有相当武装与实力,但筑摩家已不复往日威势,国内政治败坏,士气衰竭,在一闲斋时代,即便与僧众有些许磨擦,也不至于造成如此骚动。牡鹿山老臣见此形势,更是狼狈。不早一刻击退僧众,领地恐将一片混乱。见僧众声势猖獗,之前企图谋反的月形城主横轮丰前守似乎与他们互通声息,蠢蠢欲动,看样子不久马场氏也会攻来吧。如此一来非得彻底扫荡不可。于是老臣之首筑摩将监春久率领一万数千大兵,攻打浅沼、栗生、椎原三郡,从三个方向进攻对方根据地。桧垣阵营当时虽然兵力已增,但仍只有筑摩方的三分之一,结果渐渐退守浅沼郡要害,筑高堡垒加深壕沟,只采防守战法。如此从三至四月僵持了约一个半月,到了五月,桧垣阵营公然请求多闻山城主武州公出面协助。
桧垣方困守的浅沼郡位于筑摩家领地与武州公领地中间,筑摩家在西,武州家在东。最初筑摩将监出兵时,派使者前往多闻山传令从敌军背后攻击,但遭武州公巧妙拒绝。武州公声言:“吾家自父亲辉国以来便蒙筑摩大人恩泽,今日理应粉身碎骨以报,但自曾祖父时代便皈依一向宗,与桧垣众交情匪浅。与筑摩家有父子二代情谊,与僧众则是自曾祖父以来有四代情谊,若不得已必须选择,恐怕将会是桧垣一方。但亦非吾属意,故为顾全与双方之义理,请求让我方中立。”这可能只是借口。牡鹿山方面,因有密函事件,对于马场和泉守有所忌惮,且怀疑桧垣众的骚动也出于他在幕后操纵,其实没有证据显示马场氏与这场叛乱有关,真正的关键人物是武州公。中立应该只是谎称,背地里打算作桧垣众的后援。桧垣众要求驰援,头一两次武州公以夹在中间实有苦衷为由委婉拒绝,但随着使者频来求救,便抛弃面具,毅然决然表明襄助一向宗信徒的立场。“至今皆以感念一闲斋的恩义而拒绝救援桧垣众,可是对近来筑摩家之无为无能,实已无法忍受。以三四倍兵力讨伐数千寡众,且耗费半年尚未能收服,究竟为何?牡鹿山君臣以何面目面对一闲斋在天之灵?以个人所见,他们不久也将亡国灭族。吾无法坐视如此发展,决定帮助桧垣众,整饬恶政内乱,终结百姓痛苦。先代恩义虽在,但彼等昏庸愚昧使吾人不得不替天行道。”武州公接见身带则重书信的筑摩家使者,傲然告知上述意见,并道:“你回去把我的意思转达则重。”匆匆遣回使者。
此时武州公二十三岁。至今虽累积数回实战经验,然而以一国一城大名身份,亲率精兵担任总大将,带头杀敌还是头一遭。而且此次出兵,可说是两三年来的秘密策划即将开花结果,若如预期风起云涌,战机成熟,功名利禄可说是唾手可得。权力爱情一石二鸟,武州公之得意不难想见。他六月中旬率领八千余骑自多闻山开拔,不久进入浅沼郡与桧垣众会合,而原本就已停下攻势的筑摩一方,几乎未曾交战便撤退,因此栗生、椎原二郡马上就得收复。武州公与桧垣众联军乘胜追击,沿途城主均望风披靡加入阵容,月形城亦同声呼应高挂叛旗,乘机攻略近邻。几场合战细节交由《筑摩军记》记载,此不赘述。如此联军自东,横轮丰前的兵众自南,相互呼应,渐渐逼向筑摩领,终于双方军势合一,包围了牡鹿城。时值永禄二年八月——距离药师寺弹正政高包围此城的天文十八年,恰整十个年头。
药师寺攻来当时,据说有两万雄兵,这次武州公、桧垣众加上横轮兵力,三方总合也约莫这个数字。最初守城军有七八千之谱,但随着时日经过,或降或逃,最后不满三四千人,日渐衰微。一闲斋时代坚守了两个月,结果免于沦陷,但这次自八月十五日攻击发动以来,二十一日三丸遭夺,二十五日二丸失守,二十七日本丸主营也被攻破,前后不过才十一天。依《筑摩军记》记载,织部正则重在围城期间依旧闭居内殿,没有露面,一切均交由老臣指挥,但在二十二日深夜,觉悟城池即将陷落,便将八岁嫡长男与六岁女儿秘密托给乳母带往他处。二十七日巳刻,得知敌军已攻进本丸,与夫人镇静交杯,朗咏辞世和歌后,纵火内殿,先刺杀心爱夫人,接着自戕。不过若是依《夜梦所见》或《道阿弥话》所述,此段似乎不足采信。第一,则重切腹自杀,但并没有记载为他斩首的介错者姓名,而且关于夫妻尸首,记载是内殿付之一炬,尽成灰烬,搜遍火场均无结果。本能寺之变时,遍寻不着织田信长的遗骸让明智光秀难以释怀,此次似乎又历史重演。这姑且不谈,那辞世和歌又是谁留下来的呢?则重已经面目半残,不轻易接触夫人之外的人,众侍女死于祝融之灾,会留下和歌记录实在奇怪。则重晚年热中和歌,若已写就辞世作品亦不无可能,因而后人托言伪作也不一定。《筑摩军记》的作者既然是筑摩家遗臣,就算知道内幕,大概也不会记下主家不名誉的事情吧。
正史如何暂且搁置,依照《道阿弥话》,八月二十七日清晨,武州公冲破本丸木门,一眼见内殿烈火熊熊,赶紧驱离杀来的护卫小卒,急忙奔向当年情路——那座石崖底下,武州公在洞穴前卸除甲胄,一身轻装潜入坑道,爬出以后,滚滚浓烟十分呛人,沿着走廊冲向则重夫妇的房间,大喊一声:
“失礼了!”
随即踢破纸门,捉住正要刺向夫人胸口的则重的手。
“放手,我叫你放放放……手手……”
则重突遭阻止,尚不及在浓烟密雾中看清来者何人,只一味挣扎。
“殿下,请三思!”
武州公甘冒不韪在则重耳畔大喊两三次,扯开他抓住夫人衣襟的手,护着夫人,介入两人中间。
“你,你是什么人……”
则重这时才发出惊叫。但就在下一瞬间,他又像遭当头棒喝般瞪大眼睛,狼狈举头看着武州公,武州公趁机夺下他的小刀。
“喝!”
然后尽可能别过脸去,退到两三张榻榻米外,低头伏着。
对则重而言,眼前的辉胜是背叛他父亲一闲斋恩义、又陷他于穷途末路的敌人。但是这敌人出乎意料地冒出,视线短暂交会的刹那,则重并非心生“仇恨”,而是先涌上“啊!脸被瞧见了”的受辱感觉。事实上,当年夜里武州公前往夫人香闺时,可由他处窥见则重残破面容,从而得到许多快感,今日并非首次见到,只是当事人并不知情,以为自缺鼻以来一直保密,现今竟在自我了断之际被敌人瞧见这不堪面目,过往用心竟成泡影,这种切肤之痛与不甘实在无法忍受。他最怕的是就玷污家族名声。反正自己是败光父祖伟业的不肖子,已有觉悟要切腹谢罪,假使一时疏忽在此处自裁,想必首级定会落在辉胜手中,甚至遭人围观——原来织部正大人是以这等丑态苟且偷生呀——就算自己能忍受这种耻辱,又如何避免伤及祖先代代之威名?想到这里他已无所适从。说是活不下去,但这样死了也太难看。原本想先杀夫人,自己再纵身火窟烧成灰烬,现在如果首级遭人取走,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无颜面对父亲。脾气暴躁的父亲可能会勃然大怒:“你这无用家伙!去把鼻子跟耳朵捡回来!”
“泥这家伙!”
则重又出言呵斥。
“是。”
武州公头又更低。
“堂、堂、武,武武士……刀刀刀……!我我……杀……”
遇此危急时刻,则重愈加着慌,说话更难听得懂。
可能是说:
“吾乃堂堂武士,把刀还我!别想取我首级!”
“就是站在武士立场,所以必须阻止您。”
武州公不失对旧主的礼节,轻声说道:
“……容臣提醒,马上就有人要攻进来了。在此切腹,就算我不取您首级,也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如此更是世世代代无法洗清的耻辱……”
“泥、泥这家伙!”
“是。”
“我有事相托,杀了我!……别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取首级……”
“什么,您说什么?……”
武州公不知如何回应,则重再说了一遍:
“拜托……我最后的请求……”
又提高音调再度央求:
“我的人头……我的人头……”
说完自己伸长脖子,比了个斩首的手势。终于了解他的意思:“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帮我介错砍掉首级,绝对不能让人瞧见,偷偷把我葬了!”这时火势已延烧至三人身边,狂风呼啸,烈焰冲天,仿佛三人——桔梗夫人、则重、武州公,受难以解释的孽缘相互羁绊,若一起卷入这业障之火,或许三人才得解脱,离苦得乐。至少则重希望如此,恐怕桔梗氏也觉得在此一同烧死,才能符合道义,得偿情债。她已报了父仇,现在把这无鼻、兔唇、缺耳的夫君带到黄泉,就是给父亲最好的礼物,与其活着背罪,冠上不义之名,还不如这样结束。但三人之中,仅武州公拥有不逊滔天火势的意志与热血。他事前已命青木主膳率领一队人马,尽早赶来内殿,火势正烈之际,正好赶上及时救援。同时武州公进来的密道也有五六名小兵随后跟上,一块闯进来。
“主公!后续诸事请交给我吧!”
说完便站起身来,以此为暗号,主膳的人马悄悄逼近则重左右。结果这滑稽悲惨场面的主人公遭众人扣住手腕、压住双脚,从庭院前往后山,顺着小路抬了出来。
桔梗夫人应该此时也被一同救出才对。可是除了当初赶到内殿的少数士兵知晓真相,桧垣众、横轮阵营及武州公麾下大部分人都相信织部正夫妻是葬身火窟。《道阿弥话》记载,之后则重与夫人被秘密移送多闻山城,幽禁在三之谷深处的新建邸舍,家仆称其为“三谷殿”,谁也不知居住其中的主人身份。武州公趁夜悄悄前往之事,也是除道阿弥等亲信外无人知晓。则重被捕,丑态暴露,又被困在敌人城内忧郁度日,虽感羞愤难当,但对方日夜严加看守,防他自杀,因此已无切腹机会,更没有其他良方使这张丑脸死后不曝光,只得苟且度日。但是对于一生波折的则重来说,在三谷殿的晚年或许是他最享天伦之乐的一段岁月。因为此时毋需烦恼政治军务,敌人让他安居,饮食无忧,也无不便之处,而牡鹿山沦陷之际,秘密送出的一儿一女,少主似乎已经遇害,阿浦公主则送来三谷殿,三人团圆,静静过着亲子生活。不只如此,因牡鹿山没落之契机,桔梗夫人心境也起了很大变化。她舍弃以迫虐夫君为乐的残忍性格,恢复原本的女性特质,对自己加害的丑夫投以同情怜悯之心,专心当一个贤淑妻子及慈祥母亲,努力补偿前半生所犯的过错与罪恶,至此两人间才萌生出真正的夫妻之爱,织部正过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桔梗夫人心情转变,不消说,同时也意味着武州公的幻想彻底破灭。原本打算一举灭亡筑摩家,功名爱情兼得,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享受初恋情缘,现在看到迎回城中的恋人态度丕变,不知有多失望。桔梗夫人这边报了父仇,对夫君已无怨恨,反而对自己所犯下的罪业惶恐不安,已经无力再与武州公重续没有结果的爱恋,也属理所当然。另有一说是桔梗夫人之所以疏远武州公,是因为他违背最初约定,杀害了则重的嗣子。她要求武州公把两名幼儿——尤其是男子,训练成英勇武士,让筑摩家得免断后,此说也不无可能。
如此,武州公与桔梗夫人的不伦关系,自搬到三谷殿便全然终止。之后,武州公四十三年的生涯中,不断寻找新鲜异性,追寻刺激,玩弄丑恶游戏等诸多故事,因为太过冗长,且恐有损武州公清誉遗德,就先揭露以上部分,至此搁笔方属贤明吧。只不过知晓了武州公的性生活秘密,再来读《筑摩军记》等正史,必会有不少意外发现。撰作此书之微言大义,实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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