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六公子

    慧海大师絮絮叨叨地讲述往事，颇有些叹息和怜悯之意，六公子倒是一脸轻松地笑道：“士为知己者死，也算一件好事！汉王待我恩重如山，就算我陆虚只剩十年寿命那又如何！”

    慧海大师道：“陆施主，你现在每多用一次魇术，至少减寿一年，今夜你又用魇术，只怕寿命已不到八年了。”

    六公子笑道：“今夜这魇术却是不得不用，纵然毙命于此也是心甘情愿。”他缓缓起身，转过头似是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门口的荆一飞，只是这一眼，便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深意。

    荆一飞原本听了六公子的故事，心中是佩服这个人的，世间最难得的便是情义二字，金钱权力有价，而唯独情义无价可买，只是她一想到这六公子今日用的魇术似乎是为了自己，就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公子何必如此，营造这么大的一个魇术之境，徒费自己阳寿，岂不是不值得？”

    “值不值得？嘿嘿，我觉得为了荆大人，纵然是死也是值得的！”六公子幽幽地笑了起来，随着他清冷的笑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停滞了。

    原本高声诵经的和尚一个个木然在原处，嘴皮子一动不动，燃烧的烛火也都停止了跳动，火苗保持着微微扭曲的样子，慧海大师原本微微抖动的长须也静悬在下腭，他手里的佛珠也捻到了第七颗，空气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时间在这一刻停住了，这样的世界好生奇妙，除了荆一飞和六公子，其他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

    六公子重新披上了长衫，缓缓站了起来：“一飞，这是我最后一层魇术了，你这时候要杀我便是易如反掌了。”

    现在的六公子手无寸铁，不过一身丝袍挂身，他孱弱无力，又身中六合香毒折磨，想要杀他确实太容易了。

    荆一飞反问道：“你不怕我真杀了你？你知道我们道路不同！”

    六公子笑道：“能死在你手里也好过每月被这六合毒折磨，这也算是我的心愿了！”

    六公子的话让荆一飞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本就不爱与男子打情骂俏，尤其是这六公子，她早就知道这人对自己有几分心意，这人每年在她生日时都会遣人送来鲜花礼物，无论金银珠宝、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可惜荆一飞心不在此，所有礼物都是尽数送还，只是从今往后，荆一飞对六公子这人更加敬而远之。

    当日白齐要荆一飞去求六公子，便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只要荆一飞一开口，这灵龟自然是要双手奉上的，但荆一飞如何能做这事，她宁可自己去偷去抢也不愿去求助于六公子，便是碍于这层关系叫人难堪。眼下，这平日里冷酷毒辣的男子竟然对她痴情绵绵，还说起了令人肉麻的情话，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平心而论，荆一飞对六公子的修为以及对汉王的忠心耿耿颇为赞赏，但对这样赤裸裸的示爱却又有些排斥，她的语调开始变得有些排斥：“你站着，别过来！”

    六公子果然站住不动，只是笑道：“我听荆大人的。”

    荆一飞道：“他们两个人是不是也在你魇境之中？”

    六公子嘿嘿笑道：“荆大人可真是关心这两个人，若是我不小心杀了他们会怎么样？”

    荆一飞眉毛一竖：“你敢！”

    六公子眼神立即柔了下来，恭敬道：“荆大人有令，陆某自然遵命，不过，这最后一层魇术只有你能进得来，他们可是没有资格进来的。”

    他正欲改变这里的场景，幻化出百花盛开的浪漫场景，却不想自己终究是剧毒攻心，力有不逮，只听得啵的一声，整个大殿内突然灯火俱灭，金佛变得暗淡无光，处处破败凋零，别说是烂漫百花，此刻就连光影都那么凄凉瘆人，只有她和六公子还留在漫卷黄叶的大殿内，犹如两个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

    六公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然每次改变魇术的景象都会消耗他的一些精力，现在他的脸白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但他发出的声音却出奇的轻柔，就像桃花中的花蕊，一丝丝都是无限柔情，生怕吓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荆大人这次来是想要我的九甲灵龟，是不是？”

    荆一飞也不回避：“不错！”

    六公子想要伸手去摸荆一飞的肩膀，却被荆一飞无情地躲开了，荆一飞冷冰冰道：“公子，请自重！”

    六公子颇有些尴尬道：“一飞，为何你要这般拒我以千里之外？”

    荆一飞直截了当道：“非我拒你千里之外，而是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六公子深情道：“可是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要九甲灵龟，我这就可以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荆一飞冷笑道：“你以为我荆一飞是无知少女吗？想要以灵龟来骗我，你是不是太幼稚了！”

    六公子嘿了一声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我修炼魇术已久，六合香毒已渗透我的肌体，只剩下不到十年阳寿，我自不会再拖累于你，只是我期许能与你做一对交心的知己！”

    荆一飞忍不住暗笑道：“我向来不喜与人深交，更不爱闲谈阔论，你一赌坊老板与我禁军侍卫做知己？岂不是一出笑话？！”

    六公子道：“知己岂是在乎言语之和？知己是在乎心灵之和，便是你我数日不言不语，我也能知你所思所想。荆一飞，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你的冷酷掩盖不住你的内心！”

    “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又想怎么样？”

    “这不够，远远不够！一飞，我对你朝思暮想，寝食难安，我想看看你的心里到底还有什么，我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藏着另外一个人！我想一定有这么一个人，我想知道他是谁！”六公子越说越激动，仿佛要立即强行进入荆一飞的神智之中，来将这女子心中的一切窥探无遗！

    荆一飞担心这人对自己再施什么邪术，急忙喝了一声：“不必了！”

    她这一大喝，也阻止了六公子进一步的靠近，这人的魇术深不可测，若是一个不小心，就极易被他所控，所以务必要时刻保持高度清醒，决不能一错再错！

    荆一飞急忙往大殿外疾行了几步，回头道：“你把他们几个放哪里了？今夜之事算我等冒犯了你，我荆一飞愿担一切责任，但他二人刚入我金吾卫，无知者无罪，还请公子先放了他二人，你要我在这幻境中陪你，我就陪你，这是我的责任我认罚！”

    “他们？！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吗？”六公子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只是不过片刻就化成了满脸失落，他低声喃喃道：“难道是他二人中的一个！”

    荆一飞听到这话也是脸色微微一变，有些尴尬道：“六公子，你不必再猜了！”

    六公子更加焦急道：“那你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荆一飞摇头道：“此事不必再问了，我敬你宁可冒险服毒也要做忠君之事，一身魇术虽然至邪但也算是好男儿所为，只是儿女之情向来不可勉强，你又何必……”

    六公子嘿嘿笑道：“若我非要勉强呢？我先杀那混小子，看你心疼不心疼！”

    荆一飞愣了下，而后仰起头，一双凤眼飞扬，两片朱唇如画，只是这美艳的五官下吐出的话却是冷若冰霜，狠如快刀：“你若非要勉强，要杀他们二人我也没有办法，但公子你很清楚我的性子，你要杀他们，你也活不了！纵然汉王的千军万马也救不了你六公子！”

    荆一飞说得狠辣决绝，六公子笑得好是悲伤，他突然清楚了荆一飞喜欢的是谁，人各有命，花开各处，当真是强求不来。他痴痴地望着荆一飞，仿佛她是一朵遗世而独立的寒梅，暗自开放在冰天雪地之中，独自芬芳，向来不需要任何蜂蝶来扰，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欣赏，但是她偏偏就这么吸引着自己，让他忍不住要翻过千山万水，去嗅一嗅她的风华。

    六公子低声叹道：“只可惜，命运弄人。”

    荆一飞道：“所以，你的目的只是试探我的心意？”

    六公子道：“我与一人有约定，各有目的，试探心意是其一，这其中却还有另一个意思。”

    “还请陆公子明言。”

    “一飞，我是担心你，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现在正追查七煞门的事，不过你也清楚我在汉王府中的地位，汉王最器重的谋士除了那个道士，便是我陆虚，很多事情我知道的自然比你多得多，所以我要好心提醒你，这事非你荆一飞能调查的，也非金吾卫能解决的，若是可以不管你便不要去管！”

    “所以你是替汉王来游说我的吗？”荆一飞冷笑一声道，“汉王虽然位高权重，但若是案件涉及权贵便不查了，那还需要查案做什么？还需要我金吾卫做什么！”

    六公子道：“我知你性子强硬，我也不想改变你的主意，你不是要灵龟吗，一会儿我便送你，只是你要牢记我的话，这案子错综复杂，最亲近的人往往最不可靠！尤其是你身边的人，不可尽信他们的话，这话你要千万要记住！”

    “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吾卫里有细作！”

    “是谁？！”荆一飞大惊，她不知道这金吾卫里有谁会是奸细，而且按照六公子的口气，很显然这细作的身份还很不一般，荆一飞最痛恨细作，若是让她知道这人是谁，必然不会轻饶了他！

    “一飞，这事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这魇术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走吧，若有缘，日后我们再见吧。”六公子说完这话就缓缓朝大殿内走去，山寺之间突然起了白雾，白色雾气缭绕四溢，起初犹如纱帐，到后面就像无数鬼物环绕着清幽幽的残殿飞遁，发出凄厉的叫声，这一声声凄苦的好似六公子此刻的心情，又好似他内心深处所受到的奇毒折磨，荆一飞急忙奔了上前，却见古寺不断消隐，周身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到最后所有的光景都开始扭曲变幻，古刹、大殿、六公子都逐渐消失不见。

    啵！

    这次她终于彻底走出了幻境了。

    荆一飞发现自己还站立在院子围墙上，周边一切照旧，眼前院子里花草如故，头上明月如盘，光亮如初，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暗香，她急忙回头看了看两侧，秦明、白齐都还在原处一动未动，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不可思议。原来，他们连六公子的院落都未曾进入，只是一直蹲在了围墙上，也就是说这魇术其实是从他们一靠近院子就开始了……

    这无孔不入的魇术真的太可怕了！

    三人想到刚才的情景，都是心有余悸，这人的魇术已到了这么可怕的地步，不费一兵一卒、一招一式就可以完完全全掌控对手，虚虚实实让人难辨真假。只是这人到底是怎么施展魇术的？魇术最关键的要素便是六合香毒，若是没有这香毒，六合公子又如何施展，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人今日不是去了灵谷寺了吗，他又是如何给这些人提前制定了这一套复杂的魇术？这里面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一切都太古怪了！

    一旁的秦明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太阳穴道：“惨了！惨了！是不是又中了这鸟人的魇术，我看咱们也别偷什么乌龟了，我们想点其他办法一样可以点睛……”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整个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花园中间的小路，叫道：“这……这不是那个什么灵龟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花园小路中央，一只海碗大小的乌龟怯生生地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这乌龟背生九甲，在月光映照下，色泽金黄璀璨，好似镏了真金一般，不是别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九甲灵龟。

    荆一飞一见这灵龟忍不住怔了一下，六公子果然把九甲灵龟送给她了，六公子说这幻境只有她一个人进来了，似乎今夜这一切是专门为荆一飞设定的，最关键的是六公子还说他身边的人不可信，说的又是谁，魏东侯、秦明、白齐还是谁？难不成……

    她刚出幻境，一细想起来就觉得脑子昏沉得像一团糨糊，短时间内也理不清这问题的关键所在，只是越想她越是混乱，荆一飞心情有些低落，淡淡道：“既然是此物，那取了便走吧。”

    说罢，她也不等这两人，自己翻出了围墙径直离去，围墙外阿福还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等着，他一见荆一飞直接走了，着急叫道：“荆大人这就走……走了吗？已经得……得手了吗？”

    “荆大人？荆大人？！”荆一飞根本不理会阿福的叫喊，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阿福摸着脑袋，大是疑惑不解，过了片刻，秦明也跳下了围墙，他手里捧着金灿灿的乌龟，半喜半疑惑道：“今天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怪得很，好端端的就又中了破魇术，然后这乌龟又自己跑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阿福我们赶快走，这鸟地方可邪门得很，我们赶快先回去研究乌龟要紧！”

    阿福头点得跟捣蒜一样：“好……好的！阿福……阿福也不喜欢这里！我刚才看你们……你们几个都跟中邪一样，又不敢打扰你们，现在……现在可好了，又活过来了！”

    秦明呸了一声，骂道：“什么叫又活过来了，我秦爷又没死！这话晦气！走，赶快回去！”

    秦明和阿福两个人捧着乌龟，欢天喜地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白齐正欲离开，突然灵犀阁内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声，一盏昏黄的灯光忽地被点燃，一道清瘦男子的侧影悄悄地被印在窗纸上，看模样，正是六公子。白齐止住了身形，合了纸扇，拱手道：“今夜，多谢公子慷慨相助！九甲灵龟今日只是一借，来日必双手原物奉还！”

    六公子咳嗽了一声，有气无力道：“我身子欠佳，魇术也不打算再用，这灵龟还与不还也没什么要紧，随你处置吧。”

    白齐正色道：“既是借那必然是要还的，我白齐可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六公子道：“那便依你吧，不过今日之事，我倒是该好好谢你才对！”

    白齐道：“今日你我也算是有了乌集之交，公子还说谢谢岂不是太客气了？”他的神情不自觉地有了些变化，甚至带着几分戏谑道：“只不过，这结果似乎并不遂公子所愿？”

    六公子冷笑一声道：“嘿嘿，你与我又有何差别？你能看到我的魇术幻境，我自然也能猜透你的心思，我想知道荆一飞的心意，你还不是一样？如今你我心愿皆落空，不过彼此彼此，却不知你何来的得意之色？”

    白齐淡淡道：“至少我以后还有机会，可你却真的没机会了！”

    六公子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道：“算了，如今你我约定已了，还请回吧！”

    “那在下告辞了！”白齐震开阴阳扇，整个人轻飘飘地落下围墙，他轻轻地嗅了嗅手中的口罩，一阵幽香袭来，令人既清醒又有些迷幻，他眉头微微扬起，冷冷道：“想来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便是这等感觉吧？嘿嘿！有趣！有趣！”白齐顺手甩了甩手中的口罩，这口罩便自焚起来，很快就化作了一堆灰烬。白齐头也不回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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