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吧。”他只回了我这几个字。
施特罗夫放下手里的全部工作,只专心照顾斯特里克兰,不仅服侍周到,还对他充满同情心。他心思灵巧,能将他照顾得舒舒服服。他还想了个妙招,哄得他心甘情愿地吃下医生开的药,真是叫我大呼意外。任何事情到了施特罗夫手里就变得轻而易举。他赚到的钱虽然足够他们夫妇二人花,却也没有余钱可以用来浪费,可是,他竟然舍得大手大脚去买那些反季节又昂贵至极的珍馐美味,就因为看到这样的美食兴许可以刺激斯特里克兰那反复无常的食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不光手段高超,还充满耐心,总能想方设法地说服斯特里克兰吃东西。就算斯特里克兰粗鲁无礼,他也不会大发脾气;要是他只是闷闷不乐,他就假装没看到;要是他咄咄逼人,他就笑笑了事。后来斯特里克兰稍稍恢复了一点,心情也随之好转,就开始以嘲笑他来取乐。而他就故意出洋相,给斯特里克兰理由来嘲弄他。然后,他就会高高兴兴地看我一眼,好让我注意到病人的状态有多好。施特罗夫真叫人肃然起敬。
不过最让我啧啧称奇的还是布兰奇。她不仅能力卓绝,还是个充满热忱的护士。看到她付出的辛劳,你绝想不到她曾竭尽全力反对她丈夫将斯特里克兰带到画室来。她坚持出力照顾病人。她铺床的手艺特别好,这样一来,用不着斯特里克兰下床,就能换床单。她还为他梳洗。每次我夸赞她护理技艺高超,她就和蔼可亲地盈盈一笑,告诉我,她曾在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她一丁点儿也没表现出她曾那么憎恨斯特里克兰。她不常与他说话,可每次他还没说话,她就能知道他想要什么。有两个礼拜,必须有人整夜照顾他,她就和丈夫轮流守着他。我不知道,每每在漫漫长夜守在病榻边时,她在想什么。斯特里克兰躺在床上,样子十分怪异,不仅比以往消瘦,红色胡子乱七八糟,还目光茫然,眼神狂乱。他这一病,眼睛显得更大,眼中闪动着异乎寻常的光彩。
“晚上他和你说过话吗?”有一次我问她。
“那倒没有。”
“你现在还像从前那样不待见他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用一双平静的灰色眼眸看着我。她面容沉静,简直难以相信,她竟然会像上次我见到的那样大发脾气。
“你这么照顾他,他有没有谢过你?”
“没有。”她笑了。
“他这人真是不近人情。”
“我看是可恶至极。”
施特罗夫当然为她的善解人意而感到欣喜。看到她欣然接下了他加在她身上的负担,还这么不遗余力,他真是对她感激不尽。不过他有一点点搞不明白,布兰奇和斯特里克兰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彼此。
“你知道吗,我曾经看到他们坐在一起好几个钟头,却连一个字都不说。”
后来,斯特里克兰的身体恢复了大半,再过一两天就能下床了。有一次,我和他们一起坐在画室里,我和施特罗夫闲聊。布兰奇在缝衣服,我觉得她缝补的那件衬衫是斯特里克兰的。而他正仰面躺着,连话也不说。然后,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布兰奇身上,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而讽刺的味道。感受到斯特里克兰的目光,她抬起头,有那么一刻,他们就这么瞪着对方。我不大看得懂她的表情有何意味。她的目光中蕴含着异样的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警惕——不知是什么原因。过了一会儿,斯特里克兰别转目光,无所事事地扫视天花板,可她还在盯着他,这会儿,她的表情极为令人费解。
过了几天,斯特里克兰就开始下床走动。他瘦得皮包骨,衣服松松垮垮地垂在他身上,活像穿在稻草人身上的破布。他的胡须脏了吧唧,头发又长,五官本就比别人的大,现在因为生病,更是大了一码,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显得怪里怪气。可说来也怪,他这副样子倒是不招人讨厌。甭看他这副丑样子,却不失气度。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形容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注意到的并不是他身上极为明显的脱俗灵性,不过他的皮囊似乎近乎透明,因为他的脸上有种肆无忌惮的好色之态。不过说来可能荒谬,因为他的好色之态好像又莫名其妙地超越了欲望。他身上有种原始的形态。古希腊人描绘了很多半人半兽的生物,像是萨梯和法翁,而他就有几分像这种晦涩的自然力量。我想到了玛尔叙阿斯,就因为他胆敢与神对歌,神就扒掉了他的皮。斯特里克兰的心里似乎充满了奇怪的音乐和不为人所知的图案,我觉得,他的人生将在折磨和绝望中画上句点。我又一次觉得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可又不能说那个魔鬼很邪恶,而是一种有别于善与恶的原始力量。[10]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还画不了画,于是他终日一声不吭地坐在画室里,要么胡思乱想那些只有老天才知道的梦想,要么就是看书。他专看稀奇古怪的书。有时候我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看马拉美的诗,看他看书的样子,就跟小孩子看书差不多,会默默地念出书中的内容。我不知道他在那些难以理解的韵律和晦涩难懂的词句中收获了哪种奇怪的情感。我还发现他沉浸在加博里欧的侦探小说中。我告诉自己,对于他那古怪本性中难以调和的一面,通过他选择的书就可见一斑。每每念及此,我就觉得十分有趣。一定不可以错过一个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即便他生了重病,却依然不会花心思让自己舒服点。施特罗夫很欣赏他这种安之若素的态度。施特罗夫的画室里有两张软垫扶手椅和一张大沙发椅,斯特里克兰决不会靠近这些东西。这倒不是他故作恬淡寡欲——因为有一次我走进画室,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我看到他坐的是一张三角凳——而是因为他确实不喜欢那些物件。他喜欢坐在一把没有扶手的厨房椅上。看到他这样,我真是火冒三丈。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对周围的环境如此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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