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有件事求你。”他说。
她快活的表情中透着一股严肃的味道,这也正是她迷人的地方。施特罗夫汗涔涔的红脸上闪着光亮,激动的表情反而显得十分滑稽,但他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惊慌、急切的光芒。
“斯特里克兰得了重病,他可能会死。现在他一个人待在肮脏的阁楼里,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我希望你答应我把他带回家。”
她倏地把手抽回去,我从来没见过她做过这么快的动作,她的脸涨得通红。
“不行。”
“噢,亲爱的,求你不要拒绝。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一想起他,我连觉都睡不着。”
“你要去照顾他我不反对。”她的声音冷漠又疏远。
“可是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好了。”
施特罗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擦了擦脸,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关我什么事?我讨厌他。”
“噢,亲爱的宝贝,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我求你让我把他带到这儿来,我们可以让他舒服点,也许我们还能救他。他不会麻烦你的,什么都由我来做。我们在画室里帮他支一张床,可不能让他像一条狗一样死掉,这也太不人道了。”
“他为什么不去医院?”
“医院?他需要关心,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发现施特罗夫太太的情绪波动很大,这让我很惊讶。她继续摆放餐具,但那双手却抖得很厉害。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要是生病了,你觉得他会动一根手指头来照顾你吗?”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你照料就行,根本用不着他。再说了,我跟他不同,我一点都不重要。”
“你还不如一条杂种狗有志气,只会躺在地上叫人踩。”
施特罗夫轻轻地笑了笑,他应该知道妻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了。
“噢,我的小可怜,你还想着他上次来看我画的事吧。他觉得我的画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脑子进水了才拿画给他看的,我的画本来就不好。”
他可怜兮兮地环顾了一下他的画室,画架上有一幅没有完成的画:一个面带微笑的意大利农民,手里拿着一串葡萄悬在一个眼睛黝黑的女孩头上。
“他即便不喜欢,也应该有礼貌,用不着那样侮辱你吧。他分明是在鄙视你,你还要去巴结他。哼,我就是讨厌这家伙。”
“亲爱的宝贝,他真的很有天赋。你不会觉得我也有这样的天赋吧,我倒想呢。我只要瞧上一眼就知道谁是天才,我打心眼里尊重这样的人。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但对拥有天赋的人来说却是莫大的负担。我们应该宽容他们,有点耐心才对。”
我站在一旁,被这幕突如其来的家庭冲突弄得很尴尬,我不明白为什么施特罗夫非得拉着我来。他妻子眼瞅着就要哭出来了。
“但是,我求你允许我把他带到这儿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天才,而是因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现在病得很厉害,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我永远也不会让他进我的家门,永远不会!”
施特罗夫转身看着我。
“你跟她说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总不能把他留在那样一个破旧的地方等死吧。”
“在这里照顾他显然要简单得多。”我说,“当然啦,这事也极不方便。我认为他得日夜有人照顾才行。”
“亲爱的,你不是那种遇见一点点麻烦就退缩的人。”
“如果他来这里,我就走。”施特罗夫太太气呼呼地说。
“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一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啊!”
“噢,天哪,快别逼我了,你都快把我逼疯了!”
她终于簌簌地流下眼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手里,肩膀不住地抽搐。施特罗夫立即跪倒在她面前,又是抱又是亲,用各种亲昵的名字呼喊她,他那不争气的眼泪也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没过多久,她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擦干了眼泪。
“你让我静一静。”她说,语气缓和了很多。接着,她转头看着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真是让你笑话了。”
施特罗夫困惑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脑门上的皱纹全都挤成一团,噘着他那通红的嘴,莫名地让我想起一只焦躁不安的豚鼠。
“你还是不答应吗,亲爱的?”他终于问道。她无力地摆摆手,这会儿,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画室是你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如果你想把他带到这儿来,我又怎么能阻止你呢?”
施特罗夫那张圆圆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噢,我的宝贝。”
但她突然又镇定下来,用憔悴的眼神看着他。她交叉着双手放在胸口,像是难以忍受心脏的跳动。
“噢,德克,自打我们认识后,我从来没求你为我做过什么吧。”
“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求你别把斯特里克兰带到这里来。你把任何人带来都可以,不管是小偷、醉鬼,还是街头的流浪汉,我都答应你,要我为他们做什么我都乐意。算我求你了,别把斯特里克兰带到这里来。”
“可这是为什么呀?”
“我真是怕他。我也说不上原因,但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令我害怕,总觉得他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伤害。我知道,我能感觉得到。如果你硬是要把他带来,到时候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这也太没有道理了吧!”
“不,不,我知道我的感觉是对的,我们肯定会大祸临头。”
“就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感觉她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抓着,让她完全不能自已。她向来都很冷静,这种激动的状态让人惊讶。施特罗夫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他也吓坏了。
“你是我的妻子,在我心目中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宝贵,只要你不点头,谁也不能来这儿。”
有那么一会儿,她眯起眼睛,我以为她要晕过去了。说实话我都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她是如此神经质的一个女人。接着,我再次听到施特罗夫的声音,屋里一片安静,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
“你有没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人拉过一把?你知道那样的事情对你来说有多重要。现在你既然有机会帮助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帮人家一把呢?”
他的这番劝解平常得很,我甚至觉得有些激励的意味,差点没笑出来。但这番话居然在布兰奇身上产生效果了,我真是没想到。她有些惊讶,久久地注视着丈夫。她的目光垂向地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难为情。她的面颊泛起一丝红晕,脸开始变白——不只是白,而是变得煞白,你能感觉血像是从她整个身体表面缩了回去,就连她的手都变得苍白。她全身战栗,画室里的沉寂似乎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我有些不知所措。
“带斯特里克兰来吧,德克。我会尽量照顾他。”
“我的宝贝。”他笑着说。
他想将她抱在怀里,她却躲开了。
“当着外人的面就别这么腻歪了,德克。”她说,“多叫人难堪。”
她的态度完全恢复了正常,谁也看不出,就在刚才,她还那样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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