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进去吗？”他问。
他站在昏暗的楼梯平台上，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可他的语气让我惊诧不已。我知道他从不酗酒，要不然，我准会以为他喝多了。我带他来到客厅，请他坐下。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他说。
“怎么了？”我问，看到他这么激动，我不由得十分惊讶。
这会儿，我能把他看个一清二楚。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可现在他的衣服乱七八糟。忽然之间变得蓬头垢面，估摸他是喝多了。我不禁笑了起来，我得拿他这副鬼样子打趣几句才行。
“我不晓得该去哪儿。”他脱口而出，“我刚才来过一趟，可你不在家。”
“我今天吃饭吃晚了。”我说。
我纠正了我的想法：他这么绝望，肯定不是酒精在作祟；他的脸通常都很红，这会儿却异常阴晴不定；他的手哆嗦个不停。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问。
“我老婆不要我了。”
他勉勉强强说出这几个字，跟着微微倒抽一口气，泪水滚下肉嘟嘟的脸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被斯特里克兰搞得五迷三道，她再也忍受不了，又受到后者那愤世嫉俗的行为的刺激，便把他赶出了家门。我知道，虽然她表面上沉着娴静，却是个暴脾气，如果施特罗夫依旧不听她的话，她八成会离开画室，并且发誓永远都不再回来。可这个小个子是那么伤心，我实在笑不出来。
“老兄，别不开心了，她一定会回来的。女人闹情绪时说的话可不能当真。”
“你没弄明白，她爱上斯特里克兰了。”
“什么？”这个消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可才一听说，我就觉得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你怎么能这么傻呢？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嫉妒斯特里克兰吧？”我真想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她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你不明白。”他呻吟着说。
“你简直疯了。”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去给你弄杯威士忌苏打水，保准你感觉不错。”
照我看，出于某种原因——而且天知道人为什么老给自己找罪受——施特罗夫以为他妻子关心斯特里克兰，外加他这人总把事情搞砸，就这么，大概是惹恼了她，于是为了气气他，她就煞费苦心地让他起疑。
“听着，”我说，“我们一起去你的画室，你自己弄出的烂摊子，必须由你自己去收拾。我可不觉得你老婆是那种坏心眼的女人。”
“我怎么能回去呢？”他疲倦地说，“他们在那里鬼混，我就把地方让给他们好了。”
“那就别说你老婆不要你了，现在是你离开了她。”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所言不实。对于他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可他那难过的样子又不像是在假装。
“好吧，你来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谈谈这事儿。那你最好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讲给我听。”
“今天下午，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去找斯特里克兰，告诉他，我觉得他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我要收回我自己的画室。”
“也只有斯特里克兰这种人会等人下逐客令。”我说，“他怎么说？”
“他笑了两声，你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他笑可不是因为他被逗乐了，听到他的笑，你会感觉自己是个白痴。他说他立刻就走，还去收拾东西。你记得吧，我从他的房间里取来了我认为他需要的东西，他找布兰奇要了一张纸和一些线，要做个包裹。”
施特罗夫停下来，抽噎着，我以为他要昏倒了。他说的全是废话，我可没想让他讲这些。
“她面色苍白，却还是拿来了纸和线。他什么都没说。他一边哼小曲儿，一边弄包裹，根本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他的眼睛里带着讽刺的笑意，我感觉心中坠了一块千斤巨石。我担心会出事，心想要是没赶他走就好了。他向四周看看，要找他的帽子，接着，她说话了：‘我要和斯特里克兰在一起，德克。’她说，‘我再也不能与你一起生活了。’”
“我本想说点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斯特里克兰一言不发。他继续吹着口哨，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施特罗夫再次停下，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一声不响，现在，我相信他了。我真是太震惊了，可我还是不明白。
接着，他不顾汩汩向下流的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他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搂在怀里，可她躲开了，还求他不要碰她。他央求她不要一走了之。他告诉她，他是多么热切地爱着她，还提醒她，他一直以来都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他给她讲起了他们的快乐生活，说他并没有生她的气，他并不怪她。
“请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德克。”她终于说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爱的人是斯特里克兰。我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可你一定知道，他永远都没法给你幸福。为了你自己着想，不要走。你预料不到摆在你前面的是怎样一条路。”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是你非要把他接来。”
他扭头看着斯特里克兰。
“求你放过她吧。”他哀求他，“你不能诱惑她干出这么疯狂的事。”
“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斯特里克兰说道，“没人逼她。”
“我已经决定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
斯特里克兰是那么平静，真是太伤人了。施特罗夫彻底失控了，盲目的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他不假思索地向斯特里克兰扑了过去。斯特里克兰没料到他会这样，大惊之下脚步有些踉跄，可他就算大病一场，依然十分强壮，片刻之后，施特罗夫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就发现自己已被打倒在地。
“你这个小个子，真可笑。”斯特里克兰说。
施特罗夫站起来。他注意到他妻子一直非常平静，在她面前遭人耻笑，让他越发无地自容。他的眼镜在打斗中被弄掉了，一时间看不到眼镜丢到了什么地方。她捡起眼镜，默默地交给他。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虽然他知道这样会更加荒唐，可他还是号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掩住脸。另外两个人就这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噢，老天。”他终于哽咽着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德克。”她答。
“我把你当成女神，一心一意对你好。要是我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儿，你大可以直接对我说，我一定会改。但凡我能做到的，我都为你做了。”
她没有回答，面无表情。他看得出来，他现在只是令她厌烦而已。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向大门走去。他明白，片刻之后，她就会走得无影无踪。于是，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两只手——他放弃了所有自尊。
“不要走，亲爱的。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会死的。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我求你原谅我，再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加倍努力，让你幸福。”
“快起来，德克。你这样只会让你自己出丑。”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却依然不肯让她走。
“你要去什么地方？”他急切地说，“你根本不晓得斯特里克兰的地方是个什么样。那里真是糟透了，你根本住不下去。”
“我不在乎。这不关你的事。”
“再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毕竟，你不能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我。”
“再多说也是无益。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你再说什么，也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他倒抽一口气，将手捂在胸口，希望能借此缓解痛苦的心跳。
“我不是要你改变主意，可我希望你能听我说两句。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你千万不能拒绝我。”
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会儿，她的目光中只有冰冷与无情。她走回画室，靠在桌上。
“你要说什么？”
施特罗夫努力振作起来。
“你得理智。你又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斯特里克兰根本身无分文。”
“我知道。”
“到时候你会穷得叮当响，过上苦日子。你很清楚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复原，那是因为他就快饿死了。”
“我可以赚钱养他。”
“你拿什么赚钱？”
“不知道。但总有法子。”
一个恐怖的想法出现在这位荷兰画家的心里，他不由得一激灵。
“我看你真是疯了，被鬼迷了心窍。”
她耸耸肩。
“现在我能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
他疲倦地环视画室。这里是他钟爱的地方，因为她把这里收拾得那么明快温馨。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即睁开，良久地注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烙印在心中。他站起来，戴上帽子。
“算了，还是我走吧。”
“什么？”
她惊讶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你要住在那个肮脏又糟糕的阁楼里，我就受不了。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在这里会舒服点，至少不会挨饿。”
他走到放钱的抽屉边，拿出一叠钞票。
“我把这里的钱分给你一半。”
他把钱放在桌上。斯特里克兰和她都没说话。
接着，他又想起一件事。
“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收拾好，放在门房？明天我会回来取。”他挤出一丝笑容，“再见，亲爱的。谢谢你以前带给我那么多的幸福。”
他走出画室，关上门。我能想象到，看到施特罗夫一走，斯特里克兰将帽子向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下，开始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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