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库特拉斯医生对我说:“斯特里克兰给我的画还放在我的办公桌里,你要去看看吗?”
“乐意之至。”
我们起身,他领我走到环绕着这栋房子的露台上。我们在这里驻足欣赏了他家花园里争奇斗艳的鲜花。
“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忘记斯特里克兰在墙上画的那些奇妙的画。”他沉思道。
其实我也一直想着这件事。在我看来,斯特里克兰终于把内心世界全部表达出来了。他一直在默默地画着,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我想斯特里克兰可能在那幅画里把他所理解的生活,他所领悟的世界全都展现了出来。我想他在那幅画里终于找到了心里的那片宁静。他终于将附在他身上的恶灵祛除,他穷其一生只不过是在为这幅壁画做准备,那幅画完成后,他远离尘世、饱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他死亦甘心,因为他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
“那幅画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我也说不上来。他的画古怪而奇异,呈现的是混沌初开时的景象。像是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我也不知道,是对男女形体之美的赞歌,是对大自然的赞美,既崇高又冷漠,既可爱又残忍,让你能够深刻理解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因为他画的树是我每天都能见到的,什么椰子树、菩提树、凤凰木、鳄梨树,但是被他画过后,我再见它们时便不一样了,像是它们都有了灵魂,都有了秘密,像是这两样东西眼看就要被我抓到手上了,却又被它们逃掉,再也抓不到。他在画中用到的颜色都是我熟悉的,却又有所不同,它们都有各自的深意。那些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在尘世之中,又在尘世之外;他们既有造物主创造他们的泥土气息,又有神的特质。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赤裸裸地呈现在你面前,你感到害怕,因为你看到的正是自己。”
库特拉斯医生耸耸肩,笑了笑。
“你肯定会笑我。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只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子,是不是有点像福斯塔夫[11]啊?我也没什么诗情画意,可能只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但真的没有哪幅画给我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对了,我去罗马西斯廷教堂时,那个在天花板上绘画的人也很伟大,让我对他肃然起敬。真是太有才华了,那幅作品真的很了不起,令人无法抗拒。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不过人们对米开朗基罗的伟大还是有所准备的,但是,在那样一个土著人居住的木屋里,在远离文明的世界,在塔拉瓦奥的山谷里,那样的作品真是惊世骇俗。米开朗基罗神志正常,身体健康,他的那些伟大的作品崇高中透着宁静。但在这里,虽然那幅画也很美,却让人心神不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叫我难以平静,让我觉得我就坐在一间屋子的隔壁。我知道那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屋子里有一个人,让人惊恐莫名。你会责骂自己,你知道这只是因为你神经过敏……然而……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你完全没办法抵制让你无处可逃的恐惧,你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拽在手掌心里,无力抗争。没错,当我听到那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了,我并不觉得特别遗憾。”
“被毁掉了?”我脱口而出。
“是啊,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我都没听说过那幅作品,但我以为会落到哪个私人收藏家的手里。即使到了现在,斯特里克兰的作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清单。”
“从他的眼睛渐渐看不见的时候,他就终日坐在那两间画有壁画的房间里,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或许他看到的要比他一生中看到的东西还多。艾塔告诉我,他从没抱怨过自己的命运,也未曾失去勇气。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内心仍是那样的平静,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但是他让艾塔答应他,在她将他埋葬后——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因为没有一个土著人敢靠近那个被污染的房子,我和艾塔把他葬在那棵芒果树下,他的尸体是用三块缝在一起的沙滩巾包裹的——一把火把房子烧了,而且,除非房子烧成了灰烬,每一块木头都化为了乌有,否则决不能离开。”
我良久没有说话,因为我陷入了沉思中,最后我说道:“看来他到死都没变。”
“你知道吗?我必须告诉你,我觉得我有责任劝她不要做那件事。”
“即便你有刚才那样的想法。”
“是的,因为我知道这是天才的杰作,而且我觉得我们没有权利让这个世界失去它。但是艾塔没有听我的,她遵守了承诺。我不愿留在那里亲眼目睹那种野蛮的行径,所以我也只是在过后才听说的。她在干燥的地板和露兜树做成的垫子上倒了煤油,点燃,没过多久屋子就烧得只剩下灰烬了。那幅旷世之作彻底消失了。”
“我想斯特里克兰也知道那是一幅杰作。他的心愿达成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亲眼见证了它的美妙。然后又在骄傲和轻蔑中把它毁掉。”
“但我一定得把我的画给你看看。”库特拉斯医生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艾塔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们去了马克萨斯群岛,她在那里有亲戚。我听说男孩在喀麦隆的双桅帆船上当了水手。有人说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来到露台和诊室相连的门口时,他停下来笑了笑。
“那是一幅水果静物画。你可能会觉得这样一幅画挂在医生的诊所里并不合适,但我的妻子却死活不让我挂到客厅里,说是太猥琐了。”
“水果画居然也会猥琐!”我惊呼道。
我们一进入房间,我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幅画上。我久久地盯着它。
画中只不过是一堆芒果、香蕉、橘子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乍看一眼,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如果摆在后印象派的画展中,某个粗心大意的观众可能会觉得这是一幅不错的画,但并不是这一流派中出类拔萃的代表作。不过之后他可能总会想起这幅画,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而且可能永远也无法将其忘记。
这幅画的色彩非常奇怪,让人心神不宁,却很难道出个所以然。阴沉的蓝色宛若用天青石精心雕刻的钵盘一般晦暗,却又摇曳着闪亮的光泽,叫人想起神秘生活的悸动。紫色调如同腐烂的生肉般令人厌恶,却又焕发着炙热、肉欲般的激情,叫人依稀想起埃拉伽巴路斯统治下的罗马帝国。红色调如冬青浆果一般艳丽刺眼,叫人想起英国圣诞节的皑皑白雪、欢声笑语、兴高采烈的孩童。但画家又像施了魔法一样,使这种光柔和下来,让它宛如鸽子娇嫩的胸脯,叫人心驰神往。在异样的激情控制下,深黄色的色调骤然化成绿色,如春天般芬芳,如溅起泡沫的山间溪水一般纯净。谁能告诉我是何种痛苦的想象才能画出这样的水果?该不是属于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波利尼西花园中的果实吧。令人称奇的是,这些果实如此鲜活,仿佛是在混沌初开、各种事物尚未成型的时候创造出来的。它们是那样的奢靡放纵,带着浓郁的热带气息。它们似乎带着一种独特的激情。这些施展魔法的果子只要尝上一口,便能通往灵魂讳莫如深的秘密入口,以及想象力驰骋的神秘宫殿。它们蕴含着始料未及的危险,尝上一口就能把人变成野兽或者神灵。所有健康、自然的东西,所有平凡人家拥有的那种美好的情谊、简单的快乐都唯恐避之而不及。然而它们又拥有一种让人惧怕的吸引力,就像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一样,因为未知而让人恐惧。
最后,我别过头去。我感觉斯特里克兰把他的秘密带进了坟墓里。
“喂,雷内,亲爱的。”外面传来了库特拉斯太太快活的声音,“这么半天你都在干什么?开胃菜上来了。问问这位先生愿不愿意喝一小杯奎宁杜本内酒。”
“乐意之至,夫人。”我一边说一边走到阳台上。
魔咒就这样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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