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们。我躺在地下室的床上,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回来了。外面大概是天黑吧,他们三个人都显得很累,黑乞丐的手臂挂彩了,用绷带绑着,挂在胸前。这种对外伤的包扎方式,不是药铺的,而是军队里的,药铺里没有绷带。
今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燕子走到我的床前,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我对着她笑笑。我想问他们今天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有力气说话。
地下室里有一张木桌,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们三个人围坐在木桌边。燕子说:“一定要把丐帮的阴谋告诉旅长,让旅长早做防备。”
白乞丐说:“看今天的情况,应该是旅长得知了,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防备。可是,旅长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把丐帮连窝端掉?”
燕子说:“会不会旅长在放长线钓大鱼。”
白乞丐说:“只会是这种可能,可是,看今天的情形,也实在太凶险了。”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可是他们不说。
过了一会儿,郎中走进来了,他先看了看我的伤情,然后也坐在了木桌边,对他们三个说:“你们怎么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听着外面的枪声炮声,我的心都揪紧了。”
白乞丐说:“天刚亮,我们从这里走出去,就听到城外传来了炮声,还有几发炮弹落在了城里,日本人的飞机也出动了,向着城墙里扫射投弹。我们知道打仗了,就赶紧跑到城门口,看到城门打开着,但是只有军队才能出入,别的人不能出入。我看到一支几百人的军队开出去,背着枪支和大刀,我就断定,打仗的地方,不在城墙边,可能在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的阵地上。”
郎中说:“城北门外有一座山,山上驻扎了一支中国军队,可能战役是在那里打响的。”
白乞丐说:“是的,应该是的。到了正午,就看到一个骑马的人跑进北门,浑身是血,他跑向教堂的方向。时间不大,就有人骑着马跑到北门口,大声叫喊关门,关门,守城的士兵把北门关闭了,城内的军队上了城墙,而城外没有一个人回来,早晨我看到的那几百人,估计都战死了。”
郎中看到黑乞丐,他问:“你怎么挂彩了?”
黑乞丐说:“和丐帮那些败类打的时候,挂彩了。”
郎中惊讶地问:“中国人和日本人打仗,丐帮跑出来干什么?”
黑乞丐没有说话,白乞丐说:“我一会儿会说到的。当时,城内的军队上了城墙,时间不长,攻城的日本人就靠近了,日本人的炮弹落在城墙上,炸出一个缺口,守城的军队就把石头瓦片填上去。多伦城墙是用黏土搅拌杂草垒砌的,阻挡不住日本人的炮弹。城墙被轰开了一个缺口后,日本人就挺着刺刀冲进来,关键时候,有几百头牛,都被棉布堵住了耳朵,尾巴点着了,这群牛冲向城墙的缺口,将刚刚冲进城来的日本人踩死了。日本人停止了进攻,中国军人趁机用瓦渣石块堵住了缺口。”
郎中咯咯笑着,听起来很开心,他说:“这个火牛阵,战国时期的田单就曾经用过。”
白乞丐说:“是的。日本人退走了以后,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气球。气球是红色的,在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分外惹眼。当时,城墙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气球,但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放气球,放气球用来干什么。气球升上来后,日本人的炮弹又飞来了,落在气球所在的地方。这个气球来得很蹊跷,中国军人在守城墙,他们不能去查看,我们就代他们去查看。看到放气球的地方后,感觉更奇怪了。气球被绑在教堂外的一棵大树上,而那些炮弹都落在教堂周围。如果我们判断没有错的话,气球是给日本人指示位置的。”
我暗暗想,气球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白乞丐接着说:“日本人先后发射了十几发炮弹,教堂有一间房屋倒塌了,教堂周围的民房倒塌了几十间。今天白天刮着小风,如果没有风,估计日本人的每颗炮弹都会落在教堂里。教堂是中国军队的指挥部。城内有人放气球,是为了给日本人指示中国军队指挥部的所在地。”
我想,这是谁呀?这么狡诈。
白乞丐说:“炮弹一停,街道上就出现了上百号人,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刀,悄无声息地冲向教堂所在的指挥部,与此同时,城外的日本人也发起了冲锋。我判断,城里这上百号人,事先与攻城的日本人联系好了,一旦城中升起气球,日军就对气球的方位发射炮弹。炮弹一停,这上百号人就攻向中国军队的指挥部,外面的日本人也开始了攻城。”
郎中惊叫道:“这个计谋太恶毒了。”
我想,这几百号人是干什么的?难道是日本人预先安插进来的特务?
白乞丐说:“当时,指挥部里只剩下十几个人,还包括马夫、伙夫这些勤务人员。一百号人冲到指挥部门口,指挥部的门楼上架起一挺机枪,机枪突突叫着,打死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十几号人,指挥部的门口还堆起了沙袋,沙袋后是端着步枪的士兵。我想,指挥部很有可能预先得到消息,做好了防备,要不然,门口怎么会预备了那么多的沙袋。可是想想又不对,指挥部预先得到消息,为什么只留下了十几个人,让指挥部涉险?机枪阻挡了冲锋的队伍,冲锋的队伍里就一齐丢出了手榴弹,门楼被炸塌了,机枪和机枪手都被埋在瓦渣摊里。那些人冲到了指挥部门口,院子里的人冲出来搏斗……”
燕子插嘴说:“我看到旅长也拿着一杆步枪在拼刺。”
我想,旅长都参加了肉搏战,说明当时的情况凶险极了。
白乞丐接着说:“是的。我们看到指挥部危在旦夕,也参加了这场搏斗。没有武器,我们就从旁边的人家里找到铁锨铁叉,铁锨铁叉比步枪长,我们又都有武功,所以用起来得心应手,又占到便宜。那些攻打指挥部的人,受到前后夹击,仓皇迎战,大约有一多半的人被打死,剩下的人跑走了。指挥部没有被攻占,城门也没有被攻占,今天的形势真是千钧一发。”
黑乞丐说:“我的手臂是在搏斗中被刺了一刀。”
郎中问:“这些人是什么人?”
燕子说:“搬运指挥部门前的死尸时,我看到了一个人的面容很熟悉,额头上有疤痕,我以前和他交手过,他脸上的疤痕,就是我用拦羊铲拍出来的。”
啊呀,果然是丐帮。那个在羊圈墙上被燕子用拦羊铲拍烂了额头的采生折割,在这里出现了。
突然,地下室的上方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地下室走进了一个人,告诉说有一户人家,产妇大出血,接生婆慌了手脚,派人来请郎中。
郎中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地下室,骑着马出去了。白乞丐又让黑乞丐出去查看情况,他说:“这几天不太平,我们又被人盯上了,盯上我们的人是敌是友,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黑乞丐出去后,地下室里又只剩下了我们三个。
白乞丐和燕子在一起说了今天指挥部的险情后,燕子突然问:“那天在剃头铺子里,呆狗和我都认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你们走进来了,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们在剃头铺子里?”
白乞丐说:“自从打死了给日本人送信的那两个乞丐后,我们就盯着丐帮帮主住的那座院子,白天,我们就踅摸在那座院子周围;夜晚,我们就住在那座院子后面的一间空房子里。那天晚上,我们看到有人从墙头上翻出来,帮主家的院门打开,追出了一帮人。尽管当时不知道被追击的人就是你们,但是既然是丐帮追击的人,那么一定是朋友,不是敌人,我们就跟在丐帮的后面,想要帮助你们。你们跑进那条胡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跑错路了,那条胡同只有进口,没有出口。你们和丐帮对峙的时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呆狗骂‘去你妈的’,燕子骂‘我是你老娘’,我就听出了你们的声音。”
燕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我躺在床上也笑了。
白乞丐说:“那些丐帮的龟孙子没办法对付你们,就抬来了一桶菜油,准备烧房子。我们一看情况危急,就先悄悄干掉了站在最后面的弓箭手,然后拉开弓箭,对着前面的龟孙子放箭,一箭一个。龟孙子害怕引来巡夜的人,一声都不敢吭,没负伤的扶着负伤的,仓皇逃遁。当时,我也不知道呆狗伤得这么严重,要是知道他们打伤了呆狗,我们就一个都不让走。”
燕子说:“这犬齿倒钩箭实在够毒的。”
白乞丐说:“犬齿倒钩箭确实很毒,但还是赶不上真正的毒箭,毒箭是在箭头蘸上毒液,毒液一见到血液,就会流遍全身,不出半个时辰,人就会中毒死亡。”
燕子侧过头去,说道:“听说江湖上有各种毒液,都非常霸道。有的是丹顶红毒,有的是蟾蜍毒,有的是蝎子毒,有的是蜘蛛毒,有的是蛇毒,每一种毒都有一种解药。但是,如果把这些毒液混合在一起,就没有解药可以救治了。”
白乞丐说:“是这样的。正因为这些毒液非常霸道,所以江湖上控制非常严格,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用毒液的。能够熟练使用毒液的,听说只有西南山区有一个门派,世代使用,别的门派不会用。”
白乞丐和燕子谈兴正浓的时候,黑乞丐走进了,他喜形于色,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面容从黑暗处走到了灯影下,燕子一看到,惊讶地站起来,带翻了凳子;我一看到,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都没有想到,三师叔来了。
三师叔抚摸着我的脸,我的脸上满是激动的泪痕,虎爪、师父凌光祖、二师叔……他们的影子不断在眼前闪现,那些幸福的日子像一群马蜂一样嗡嗡地在我的眼前飞舞,三师叔的意外到来,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
三师叔这一生飘忽不定,他曾经给我说过,人生太短暂,他要走遍想去的所有地方,睡遍想睡的各类女人,只有这样,才不会在人世间空走一遭。我在大别山中见到过三师叔,在大同城里见到过三师叔,没有想到,我今天能够在塞外多伦,又一次见到三师叔。
在大同城中,三师叔说他要去四子王旗,怎么又会来到多伦呢?他又怎么会和黑乞丐在一起?难道那个一直跟踪黑白乞丐的人,就是三师叔?
不对呀,黑白乞丐说他们来到多伦后,总感觉背后有人跟踪,这个人还偷走了他们的书信。黑白乞丐都是武功很高的人,寻常人哪里能够跟踪他们而不被发现,这个人必须有极高的轻功,还要有极高的盗术。三师叔是江相派的,他没有绝顶的轻功,更没有绝顶的盗术。
我想听他们谈论这些,可是他们没有谈论。他们谈论的是今天发生在多伦城中的战事,白乞丐问:“今天攻打教堂的,是丐帮?”
三师叔说:“除了这些坏到骨子里的败类,还能有谁?”
白乞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师叔说:“我们注意丐帮很久了,丐帮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中。他们在那座宅子里集合人员,分发武器,我们就知道了,报告了指挥部。”
白乞丐说:“原来是你们提前给指挥部通报的,怪不得指挥部做好了准备,把沙袋堆在教堂门口,把机枪架在了门楼上。”
三师叔说“我们”,那么他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甚至好多人。哪些人呢?那些人又是些什么人?是江相派的同门吗?
我想问,可惜我说不出话来。
黑乞丐问三师叔:“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三师叔说:“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本来前两天就看到你们在这家药铺里,因为你们和呆狗、燕子在一起,照顾呆狗,就知道你们是自己人,可是,第二天就找不到了。呆狗负伤,你们肯定走不远,所以今晚就在这里寻找,刚好就遇到了你。”三师叔指指黑乞丐。
黑乞丐问:“你怎么会认识我?我们见过面?”
三师叔说:“当然见过,而且见过还不止一次两次。”
黑乞丐和白乞丐面面相觑,又仔细端详三师叔,他们确实此前没有见过三师叔,而三师叔怎么又会说见过他们?
黑乞丐疑惑地说:“我确实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啊。”
白乞丐也疑惑地问:“我们在哪里见过?”
三师叔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来到多伦后,先住在祖师庙里,后又住在城墙洞里,再后来又住在麦帮主家院后的破房里,是不是?”
黑白乞丐对望着,满脸惊异,他们说:“是的啊。”
三师叔又说:“你们从两个丐帮败类的手中夺走了一封书信,全部是日文写的,杀死了那两个败类,把书信带到祖师庙中,当天晚上,那封书信就丢失了。是不是?”
黑白乞丐这次不再说是的了,他们一齐问三师叔:“是你偷走了那封书信?”
三师叔笑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是一个装神弄鬼骗俩钱的神棍,偷走你书信的这个人本事可好了,世间也只有他才能从你们手中偷走书信。”
黑白乞丐都一齐张大了嘴巴,燕子也睁大了眼睛。
三师叔果然还有同伴,三师叔是江相派,江相派只有骗术,没有盗术。仅仅凭借三师叔,是无法从黑白乞丐两个高人的手中偷走东西的。那么,这个偷盗的高手是谁?
白乞丐问:“偷走我们书信的是这个人,夜晚偷听我们谈话的也是这个人?”
三师叔说:“是的。”
我想,这个人轻功很高,他能够躲避燕子的飞镖,能够让燕子追赶不及,这个人到底是谁?
白乞丐歪着头问:“你说的这个人,他在哪里?”
三师叔笑着说:“他就在门外。”然后,向门外一指。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肩膀上插着两支箭镞,桌上的油灯火苗摇摇晃晃,他说:“快走,快走,丐帮马上就要来了。”
声音竟然如此熟悉。
我们都震惊地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三师叔走上去搀扶着他,问道:“豹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他,看到他真的是晋北帮的二当家豹子,是那个在常家大院保护我和燕子先行撤退,而自己身负刀伤的豹子,是那个威势赫赫、武功高强的豹子。
豹子说:“丐帮杀来了,有几十个人,刚才和我在院门外拼杀,被我连伤七八个人,他们就退回去用箭射。我身中两箭,知道难以抵挡,就关上院门,走进地下室通知你们。现在,丐帮正在翻越院墙。”
黑乞丐操起靠在墙边的一把长凳,抡得呼呼风响,他喝道:“丐帮这些蝼蚁之辈,也敢上门挑战,你们先走,我在这里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白乞丐拦住黑乞丐说:“我们有两个人受伤,要和他们拼杀,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当今之计,走为上策,以后报仇不迟。”
三师叔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们有弓箭,说不定还带着枪,豹子这么好的身手都受伤了,我们犯不着再和他们死拼。”
于是,黑乞丐背着我,三师叔搀着豹子,白乞丐在前端着油灯,走向地道深处。刚刚转过一道弯,就听见了地下室门被撞开的断裂声,燕子向着声音来处发了两支飞镖,那边传来了尖叫声。
我们在地道中行走了几百米,遇到了好几处岔路口,白乞丐只引领我们朝着左边行走,后面追兵的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条地道白乞丐似乎很熟悉,可是,他应该是第一次来到多伦吧,为什么会这样熟悉呢?
没有了追兵,燕子就赶上了我们,她问:“我们离开了药铺,郎中回来后不知道情况,会不会着了丐帮的道儿?我们这不是害苦他了?”
白乞丐说:“不会的。郎中骑马出去,说明路程遥远,产妇大出血,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顺利的话,郎中会在天亮回家,而郎中也是江湖中人,他一看到院墙院门,就知道有危险,肯定不会自投罗网的。”
黑乞丐背着我走在前面,三师叔搀扶着豹子走在后面,灯光照耀中,豹子脸上身上都是血,可是他谈笑自若,似乎丝毫也不知道痛苦,他问我:“呆狗,你伤得怎么样?”
我还是不能说话,只是无比敬佩地望着豹子。我被射了一箭,就伤成了这样,而豹子被射了两箭,却还谈笑风生,豹子真是一条铁打的硬汉。他的武功和轻功都极为了得,盗术高超,能够在熟习阿摩搪墙拳的黑白乞丐手中盗走日本书信的,也只有豹子了。
我们走出了很远,地道就到了尽头。地道的尽头是一口水井,隐隐有凉气从井底升起,让我打了一个哆嗦。这是一眼真正的水井,地道的尽头是水井洞壁,又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白乞丐端着油灯,向上望去,我也望向上方,只看到散发着微弱亮光的井口,井口上还吊着木桶,距离地道洞口有几丈高。我们有两个伤者,又如何才能爬上去?
燕子走上前来,她让我们都向后退几步,然后从腰间解下软竿。可是,软竿仅仅两丈长,远远够不到井口。燕子看着我们,欲言又止,油灯光照着她脸上飞起了两朵绯红。豹子明白燕子想干什么,他说:“把腰带都解下来,交给燕子。”
那时候的男人都穿着折裆裤,裤裆很宽很肥,裤腰很大很粗,穿上这样的裤子,需要把裤腰折叠起来,然后用布做的腰带拦腰扎住,才不会掉下去。所以,这种裤子就叫折裆裤。
白乞丐把几条腰带绑起来,交到了燕子的手中。燕子把腰带与软竿连接起来,然后抡圆了,抛上井口。软竿一端的钩子,勾住了木桶的边缘,就可以将木桶拉下来。
接着,燕子抓着井绳,攀到了井口。
那时候的水井上方都有三脚架子,三脚架子上方架着辘轳,辘轳上缠着井绳,井绳下吊着水桶。人们吃水的时候,需要转动辘轳,把水桶放下井中,摇晃井绳,水桶吃满,然后再摇动辘轳,将水桶吊上来。辘轳上因为积年累月被井绳缠绕,而有了一圈圈的凹槽。人们放水桶吊水的时候,手搭在辘轳上,手指贴着凹槽,放开辘轳把,水桶就会自动落下井中。我们那里把这种方式叫“蹦轱辘”,只有经常打水的人才会这样,小孩子是不敢放“蹦轱辘”的,弄不好会把辘轳连木桶都掉进井中。
燕子爬上去后,把木桶放下来,黑白乞丐攀着井绳爬上去,而剩下的三师叔、受伤的豹子和我,则被黑白乞丐用辘轳吊了上去。
我们离开井口,向前走去,突然看到前院有灯光透出来,还有说话声隐约传来。
一道墙壁隔开了前院和后院,燕子让我们留在隔墙后,她独自走了上去。前院那间透着灯光的房间里,两个黑色的人影印在了窗户上,他们的身影像剪纸一样单薄而不真实。
三师叔从黑乞丐手中接过我,背在肩上,三师叔身形瘦削,他的肩胛骨垫得我脸颊生疼。
燕子刚刚靠近那间房屋,突然前院院门吱扭扭响着打开了,燕子飞身跃起,攀着伸出来的椽头跃上房顶,两支火把从门外走进来,将院子里照得纤毫毕现。
火把后,跟着一辆胶轮大车,车辕里套着一匹马,车后面跟着四个人。他们个个都是劲装打扮,束着袖口和裤管,一看就是练家子。郎中家的地道,怎么会通向这里,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江湖老海,可是他们是什么来头?
胶轮大车停在了当院里,房间里走出了一个人,他矮胖敦实,像一架打麦场上竖起来的碌碡。火把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一直铺到了墙壁上。跟在胶轮大车后的那四个人走进了房间,抬出了两个箱子,放在了胶轮大车的车厢里。
矮胖汉子看到箱子装在了胶轮大车上,这才对着房顶招招手,他说:“房顶上的并肩子,下来朝相。”
我们都大吃一惊,黑乞丐想要冲出去,被白乞丐拦住了,他悄声说:“暂且等等。”燕子从房顶上翩然而下,她站立在矮胖汉子的面前,落落大方,丝毫不惧,另外几个人突然看到房顶上落下了一个人,一齐发出惊呼。
矮胖汉子也吃了一惊,他可能没有想到攀上房顶又飘然落地的会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矮胖汉子说:“我们托线孙,从不为难一个樱桃子,豆儿你是什么路数?”
我听了矮胖汉子的话,才明白他是保镖的,这家大院看来是一座镖局。矮胖汉子第一句话说的是,房顶上的朋友,下来亮个相;第二句话说的是,我们走镖的,从来不会为难一个女子,姑娘你是什么来历?
燕子可能知道这个矮胖汉子不会为难自己,就笑吟吟地说:“上排琴着实响儿,我是郎中的朋友。”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就感觉到燕子没有危险了。燕子听到那个镖师说他不会为难一个女子,就给他戴高帽子,说这位大哥你真是让人敬佩,然后说自己是郎中的朋友。
燕子很聪明,地道一端连着药铺,一端连着镖局,那么郎中和镖师肯定是有过命交情的朋友,燕子搬出郎中,镖师肯定就不会为难她了。
果然,镖师着急地问:“你是从下面过来的?郎中怎么样了?”
燕子说:“郎中不要紧,他行医未归,只是我两个朋友挂彩了,要在你这里休息。”
镖师坦然说:“那没有什么说的。”
燕子一招手,我们从隔墙后走出来,镖师一看到,就惊讶道:“都是高手,我只听到房顶上的动静,以为只有一个人,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人光临寒舍。”
镖师把我们让到房间里,白乞丐走过胶轮大车,看到车子上的两个箱子,就随口问道:“谁的货物,这么紧急,还要夜晚运出去?”
镖师说:“麦帮主的。”
麦帮主!大家全都停住了脚步。
在场的人都是老江湖。黑白乞丐在塞外闯荡几十年,能够精习阿摩搪墙拳,说明在丐帮地位不低;豹子从底层一步步干到了晋北帮二当家的,历经江湖上各种风险;三师叔一生漂泊不定,和任何江湖门派都有来往;燕子和我自小就在江湖中浸泡,耳濡目染,懂得江湖中的各种规则和陷阱。而这个镖师今晚有两点疑问,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
首先,他知道屋外有人在窥视,却还要把两箱货物搬到镖车上,这不符合常理;其次,镖师要对货主的身份进行保密,不能轻易说出,而他轻易说出了这是麦帮主的。
燕子故意问:“麦帮主,这里很多人都在说麦帮主,他长什么样子?”
镖师说:“身材瘦小,瘸了一条腿。”
燕子进一步问:“你们以前熟悉吗?”
镖师说:“谈不上很熟悉,但是见过几面。”
燕子点点头,知道他们没有过命的交情,于是问道:“你觉得这个麦帮主前后几次有些什么不同?”
镖师想了想说:“以前几次见到他,他没有戴茶色眼镜,而这次见到他,他戴着茶色眼镜;以前几次见到他,他会和我拉家常,坐在一起聊很久,而这次见到他,他只是吩咐我把货物送出去;以前在他家中没有见到女人,这次见到了一个打扮很漂亮的女人。”
燕子又问:“你知道麦帮主的底细吗?”
镖师说:“他从雁北大同来,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仗义疏财,是条好汉。”
燕子说:“既然麦帮主仗义疏财,又怎么会让镖师护送自己的财物?既然麦帮主孤身一人,又怎么会家中有女人?”
镖师说:“是啊,是啊,这个麦帮主透着蹊跷,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燕子说:“我来自雁北大同,我认识麦帮主。这个麦帮主是假的,他冒充真正的麦帮主。”
镖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三师叔突然说:“麦帮主和我们在一起,他不在多伦城中,他在城北的多青山上。”
燕子惊讶地望着三师叔,又惊讶地望着豹子,豹子点点头。我们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寻找师祖麦帮主,寻找了一年,而现在终于知道了师祖的下落。我的眼泪滴答滴答流下来,燕子也语声哽咽。
镖师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真正的麦帮主不在城里,这个麦帮主是假的。啊呀,对了,以前麦帮主抽的是水烟,这个假的抽香烟;以前麦帮主穿的是阔口布鞋,这个麦帮主穿的是皮鞋。”
皮鞋,我和燕子禁不住对望一眼,我们想起了那个留在额吉家蒙古包外的湿漉漉的皮鞋脚印。
白乞丐指着镖车上的箱子,对镖师说:“现在外面正在打仗,而假麦帮主却让你把货物送出去,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你打开货物看看吧,别被人家当枪使。”
镖师说:“真正的货物,我们会通过地道运出去,这两个箱子,只是障眼法,里面装的是石头。”
燕子笑着说:“你对别人使用障眼法,恐怕假麦帮主也对你使用了障眼法。这个假麦帮主是日本人。”
镖师惊疑地问:“日本人?就是和中国人在城外打仗的日本人?”
燕子说:“是的。”
镖师从床下抽出了两个铁皮箱子,箱子上挂着两把铁锁,他们面对铁锁,一筹莫展。
黑乞丐说:“这有何难?取斧头劈开就是了。”
镖师听说这个假麦帮主是日本人后,也不打算送货出城了,所以就操起一把板斧,劈向铁箱子。然后,几斧头下去,铁箱子除了留有几道痕迹外,毫无损伤。
燕子说:“呆狗会开锁。”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躺在床上的我。而我却在想着这件奇怪的事情,既然这两个铁皮箱子我们打不开,那么接货的人肯定也打不开;既然接货的人打不开,那么为什么还要把箱子送出去。除非有一种可能,接货的那个人会开锁。谁会开锁呢?老同,也就是本田次一郎。难道说,假麦帮主送给的人,是那个老同?而老同,是城外日军的指挥官。所以,这两个箱子非常重要,里面一定藏着秘密。
燕子凑近我,她问:“你怎么样了?”
我看着燕子,看到她眼中满是关切和爱恋。我问燕子:“是什么锁?”
燕子说:“和我们在赤峰寺庙地下室第三道门上看到的锁一样。”
我想起了那天夜晚和燕子偷盗铜盔的情景,第三道门上的锁子,那就是密码锁。我让他们把那两个箱子放在床边,我看着那些可以左右转动的齿轮,果然是密码锁。
每把密码锁上的最上面的齿轮都不能转动,第一把密码锁最上面的字是“长”,第二把密码锁最上面的字是“落”。然后,每把密码锁下面四个齿轮可以转动,每个齿轮上面有五个字,每把密码锁有二十一个字,如果不知道开锁的密码,那么想要打开一把密码锁,需要转动几万次。
我知道密码锁一般都是按照古典诗句在排列,只有个别密码锁才会按照没有任何意义的五个字排列。两把密码锁,一个前面是“长”,另一个前面是“落”,那么就说明这两把锁的密码是两句以“长”和“落”为首字的诗句。我的头脑中紧急搜寻在私塾学堂里学到的诗句,又伸出手指,慢悠悠地转动着那些齿轮,体力刚刚恢复,我转动了没有几下,就累了。突然,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一句诗歌跳了出来:“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这是我在私塾学堂里背诵过的唐代诗人刘长卿的诗歌,这首五言律诗的题目叫作《饯别王十一南游》。先生当年在私塾学堂里讲解这首诗歌的时候,曾经说,古代诗人地位很高,他们吃饭住宿都不掏钱,走的时候在墙上留首诗歌就行了。古代很多诗人也是江湖中人,他们在江湖中的地位很高。在听这堂课的那天,我想,我以后也要做一名江湖诗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分钱不掏。没想到我后来真的成了江湖中人,但不是诗人。
燕子将齿轮转成了“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果然,轻轻一拽,两把密码锁都打开了。
我看到所有人都赞赏地看着我,燕子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密码箱打开后,里面有两封内容完全一样的书信。镖师手捧书信,大眼瞪小眼,因为他看不懂,那是用日本文字写成的。
三师叔要过书信,他说他能够看懂,他看了一半后,就惊讶道:“太恶毒了,简直比老子还恶毒。”
镖师追问,上面写着什么。三师叔说:“上面的内容是说,让接货人就地干掉你。”
镖师大惊失色,瞬间脸上又写满了愤怒,他说道:“没想到这个日本人这么狠毒,我先去干掉他。”镖师操起一把刀,气昂昂地就要出门。
燕子拦住说:“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我们先看看这些货物是什么。”
镖师把两个箱子倒扣在地上,里面倒出了一些古董和字画。白乞丐拿起来翻开,看到上面的落款说:“件件都是精品,看来这个假麦帮主也是一个雅丐,还挺识货的。”
燕子问:“接货人是谁?送到哪里?”
镖师说:“送到百里外的翠柳山庄,那里有人接货,只说给老同就行了。”
老同,他不就是本田次一郎吗?看来,燕子判断很正确,假麦帮主确实在用障眼法,镖师被日本人当枪使。
这是假麦帮主给镖师设置的一个圈套。这个卸磨杀驴式的圈套,既能够让镖师把这些金银珠宝和古董字画从多伦城中送到城外的日本人手中,又能够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这个计策极端毒辣。
突然,燕子说:“丐帮估计要开溜了。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不到最后一刻,帮主是不会轻易转手的。你们等等,我去南关查看情况。”燕子刚说完话,就闪出了房门,我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白乞丐推了黑乞丐一把说:“快点跟上。”黑乞丐也跑出了房门。
可是,黑乞丐很快就回来了,他说燕子跑得飞快,他只转过两道弯,就跟丢了。
我透过窗户,看到一弯残月挂在树梢,树影婆娑,印在了方格花窗上,为燕子捏了一把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