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7:大结局-熊哥当了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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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哥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案子。县城里有一户人家丢失了耕牛。丢牛的是个老头,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向县长哭诉。县长把这个案子交给了熊哥,也只能交给熊哥,因为熊哥是警察局长,古代叫捕头。

    熊哥先让警察带着老头辨别县城和县城周边所有的耕牛,没有一头是老头的。熊哥又把全县的绺子客叫出来,也没有任何线索。

    耕牛,那么大一个东西,不是轻易能够藏起来的,也不是轻易能够转移的。到现在,如果还没有线索,那么就证明耕牛已经被人杀了。如果被人杀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所有人都认为到现在就没有办法了,但是熊哥有办法。

    有一天早晨,县城里走来了一个中年人,一袭长衫,一把雨伞,风尘仆仆。中年人在客栈里住下来,然后在县城所有的十字路口张贴布告:“大量收购牛角,价格从优。”一对牛角的价格,比一张牛皮的价格还高。牛皮可以做成绳子,可以做成皮鞋,而牛角能干什么?牛角没有任何用处。

    县城里的人感到很奇怪,就纷纷来到客栈里,看中年人的稀奇。中年人说,牛角在北方没用,但是在南方很有用。南方气候潮湿,人容易得一种皮肤病,全身瘙痒难耐,但是喝了牛角熬成的汤,就不会得这种皮肤病。人们将信将疑地散开了。

    牛角在南方能治疗皮肤病的消息,像风一样在县城和周边的村庄传开,人们纷纷从家里的旮旯角里翻出牛角,送到中年人的客栈里来。此后,黎明来临的时候,通往县城的大道小径上,就奔走着兴冲冲的手持牛角的人。中年人身上的钱很快就要付光了,他开始支付一部分钱,其余的部分打欠条,等到南方的卡车开到中条山的时候,就拿欠条兑付。

    第二天夜晚,客栈快要关门的时候,突然从门外走进了一个青年,他手提一副造型怪异的牛角,要卖给中年人。中年人摆了一个眼色,客栈掌柜的立即关闭院门,两边埋伏的捕快将这个青年抓住了。

    熊哥现身,连夜审问,青年只得交代偷窃别人家耕牛的事情。

    那个中年人,是熊哥派快马连夜请来的钻天豹。

    熊哥上任,就打了一场漂亮仗,赢得了县府所有人刮目相看。然而不久,却有一件事情把熊哥难住了。

    熊哥刚刚上任,就突击提审牢房里所有犯人,该判的判,该放的放,案件一清二楚,可是,一桩杀人案让熊哥为难了。

    抗战刚刚胜利,县域里就出了一桩杀人案,一名村妇被杀了,村子里一个二流子承认是自己贪恋村妇美色,逼迫不从,就杀了她。二流子也是投案自首的。此案已经结案,准备把二流子发配到煤矿去挖煤。

    然而,熊哥在提审二流子的时候,发现有很多蹊跷。二流子对作案细节的叙述,和案卷中的细节,出入很大。但二流子却一再说是自己杀了村妇,他的眼睛里露出了犹疑之色。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熊哥派人把二流子叫到密室,和他一起喝酒。熊哥说:“我以前也是闯江湖的,江湖有江湖上的规矩,我认你是条好汉,所以今晚请你一起喝酒。今晚我们两弟兄在一起,想说什么都可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门后绝不外传。”

    二流子没想到熊哥以前也是闯江湖的,也没有想到熊哥会和他一起喝酒。所以,熊哥给他倒几杯,他就诚惶诚恐地喝几杯。不一会儿,二流子就醉眼惺忪,口歪眼斜。

    熊哥说:“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江湖好汉杀人如麻,但有三种人不杀:第一,小孩不杀;第二,女人不杀;第三,出家人不杀。”

    二流子怔怔地看着熊哥,终于说:“人确实不是我杀的。”

    熊哥说:“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你是替人顶缸的,我也不问你了,来,喝酒。”

    熊哥和二流子又连碰几杯,就是不问他为什么替人顶缸的事情。熊哥越不问,二流子越想说。他抬起赤红发烫的脸,把熊哥看了又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

    原来,本县有一个富翁,名叫尹朝奉,家族生意做得很大,不但在运城有店铺,而且在省城太原也有钱庄。尹朝奉是本县最有钱有势的人,县长见了他都要让三分,他手下家丁喽啰一大帮。尹朝奉跺一跺脚,地面都要颤一颤。

    有一天,尹朝奉出门打猎,看上了一名挑水的女子,尹朝奉百般挑逗,农妇都不从。尹朝奉就霸王硬上弓,然而农妇是个烈性,把尹朝奉的脸抓烂了。尹朝奉一气之下,就杀了农妇。

    杀了农妇,就要吃官司。本县有个二流子,游手好闲,嗜酒如命,经常从尹朝奉这里借钱,日积月累,就成了一大笔钱。尹朝奉催债,二流子还不起钱,就对尹朝奉说:“没钱还,我用命来还。”尹朝奉说:“你都穷成这样了,你的命也不值钱。”现在,尹朝奉杀了人,立马想到了这个二流子,他对二流子说:“你去投案自首,说人是你杀的,欠钱一笔勾销。你爹你娘,你老婆你娃,我月月少不了给钱。你要敢翻供,我杀你全家。”二流子不敢违抗,就这样替人顶缸。

    熊哥问:“尹朝奉家在哪里?”

    二流子说:“在县城郊外的尹家庄。”

    天亮后,熊哥派人把尹朝奉叫到县衙里。尹朝奉四五十岁,身高体胖,满脸红光,穿着绸缎衣服,踱着方步。他一见到熊哥,就满脸笑容,乐呵呵地说道:“早就听说我县来了一个老爷,一直想前来拜访,没想到生意太忙,脱不开身。”

    熊哥不和他套近乎。熊哥开门见山,问道:“农妇之死,你有何看法?”

    尹朝奉一脸疑惑地说:“哪个农妇?哪个农妇死了?”

    熊哥说:“就是前段时间本县轰动的那个案子,一个农夫被人奸杀。”

    尹朝奉脸上带着释然的表情:“你是说这个?哪个二流子太坏了,这种人应该吃枪子,越快越好,这种人留在世上终究是祸患。”

    熊哥看着尹朝奉,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案情,就想问问乡绅们都有什么看法。”

    尹朝奉话里有话地说:“我尹某人虽在乡下,但家族后辈遍及秦晋,以后大人有什么需要我尹某人帮忙的,一定万死不辞。”尹朝奉大咧咧地离开了县衙,熊哥看到县衙两边的人都在点头哈腰向他打招呼。

    熊哥一上任,就接到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熊哥问我和三师叔:“该怎么办?”三师叔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事确实难办。”我说:“只要证据确凿,不怕他不承认,照抓不误。”

    熊哥为难地说:“可是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到哪里找证据?尹朝奉不承认,这事确实难办。”

    我笑着对熊哥说:“你别发愁,我替你走一趟,让你把这块心病了结了。你既然想在这里当这个警察局长,我就让你当得舒坦,当得滋润。”

    三师叔和熊哥一起看着我,他们问:“你要去哪里?”

    我比划着说:“尹朝奉这种恶霸,干的坏事肯定不仅仅是杀死农妇这一件事情。我就藏在他家房梁上,寻找他的把柄。只要我专心找,总是能够找到的。”

    熊哥舒心地笑着说:“如此这般,那就太难为呆狗了。”

    我说:“爬墙壁,蹲房梁,这是我们晋北帮的必修课。你和三师叔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吧。”

    尹朝奉家距离县衙不远,但比县衙修盖得阔气多了。高门大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雕梁画栋,是县衙远远不及的。

    我看到尹朝奉家后院有一棵白杨树,我抱着树干,嗖嗖窜上树枝,然后顺着树枝调上后院墙壁,跳进了尹朝奉家。

    我双脚刚刚落地,就看到那边走来了两个背着枪的家丁。想跑来不及了,想回身跳出去,墙壁又太高了。我正在惶急中,突然看到右边有几个人在修缮房屋,我直接走过去,拿起地上的铁锨,搅拌着碎麦秸和泥土。那时候水泥沙子很少,人们砌墙都是用碎麦秸和泥土。

    两个背着枪的家丁走近了,我故意不看他们,心里想着,如果他们要抓我,我就一铁锨劈了他们。

    砌墙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年龄最大的手里拿着瓦刀,他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师傅就派你一个人来?”

    我手上的活不停,嘴上答应说:“是的。”

    那个人不满地嘟囔:“我明明说要三个人,怎么就只来了你一个?”

    我说:“我师傅让我先来的,后面两个过会就来。”

    家丁站在我们身后,听到我们的对话,就又背着枪,悻悻地走了。

    秦晋一带,皆是黄土,黄土具有粘性,穷人家砌墙的时候,就先垒砌一层土胚,上面抹一层泥土和碎麦秸搅拌而成的泥巴,再垒砌一层土胚,直到垒摞成一人多高,一面墙壁就砌成了。而富人家不是这样。富人家会在土胚垒摞而成的墙壁两面,再包裹一层青砖。也有的富人家是先砌成两面青砖,里面填满瓷片。过去的乡间,经常有人赶着毛驴车收瓷片,打碎的瓷器碎片,有这样的用处。现在再也见不到收购瓷片的毛驴车了。

    年老的瓦工师傅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脾气很暴躁的人,他看着我和另外几个人的眼神中带着不满,噘着嘴巴,嘴边的丝丝纹路清晰可见。所有人都害怕他,在他的面前低眉顺目。他需要土胚或者泥巴的时候,不说一句话,只是用瓦刀狠狠地敲着面前垒砌一半的土墙,用恶狠狠的挑剔的眼光看着你,你要是给错了,他就凶狠地骂道:“你妈的,你的眼睛糊上鸡屎了?”

    那时候的手艺行当,师傅基本上都是这样,他们觉得这样才有威严感,徒弟才会敬畏,才能学到本事。

    我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端了几铁锨泥巴,就对师傅说:“我上茅房。”

    师傅瞪圆眼睛,对着我骂骂咧咧:“懒驴懒马屎尿多,你妈的快滚。”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赶紧跑远了。我看到尹朝奉家的院子很大,层层叠叠,曲径通幽,我不知道尹朝奉夜晚住在哪里,又不敢问人,就爬上了一棵老槐树躲藏。

    我在这棵老槐树上一直躲藏到夜晚,我看到脚下的房间里次第点亮了灯光,看到房檐下挂起了一排排红灯笼。我看到有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过,一个长袍马褂的人走在最前面,他步态从容地拄着拐杖。这副走姿,一看就是这座院子的主人。

    他们从树下走过后,我就悄悄溜下树干,跟在他们的后面。那个拄着拐杖的人走到了房檐下一排灯光里,我看到他身高体胖,满脸放光,和熊哥告诉我尹朝奉的模样一样。这个人是尹朝奉无疑。

    那排房子一共有五间,尹朝奉打开了最中间那一间,走了进去。后面跟从的人离开了,我藏身在那排房子旁边的一棵大树后,向着里面窥望。我看到房间里的灯光点起来了,还传来了说话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来房间里还有人。

    我筹划着怎么才能溜进房间里。房门紧闭着,从房门进不去。窗上搭着花格窗扇,也不能进去。房顶上有高高的烟囱,倒是能够从烟囱钻进去,钻进炕洞里,然后再从炕洞钻到房间里,但是,我小时候可以这么做,现在身体长成了成年人,根本就钻不进烟囱。

    我正在想着怎么进去的时候,房门无声地打开了,灯光中走出了尹朝奉的身影,他虚掩上房门后,沿着房屋前的小径走了。

    机会来了,我赶紧溜到窗前,向里张望。但是窗户上糊着一层白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我把小拇指舔湿,戳开了一个小洞,透过小洞向里面张望,我看到房间里有炕有桌,靠窗户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一个女人背对灯光坐着,看起来满怀心事。

    我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芦苇杆,从小洞伸进去,凑近灯光,一吹,灯光熄灭了。

    房间里的女人“咦”地叫了一声,就站起来,推开了房门,她向前走了几步,大声喊着:“翠花,翠花。”我轻悄悄地沿着墙角,跑进了打开的房门。借助着透进房间的光线,我紧跑几步,一只脚踩在墙壁上,然后一纵身就双手把住了房梁,一扭身就坐在了房梁上。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个叫着翠花的女人走进来,划燃火柴,点着了灯盏。翠花问:“姐,还有事没有?”

    女人说:“没有了。”

    翠花说:“那我出去了?”

    女人说:“好。”

    翠花转身离开,掩上了房门。女人在灯光里坐着发呆,好像满怀心事。我看着房间,感觉简陋,这应该不是尹朝奉的睡房,好像是住家丫鬟的房间。我刚才应该跟上尹朝奉的,现在要在偌大的院子里找到他,谈何容易。

    那个女人很年轻,皮肤白皙细腻,好像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尹朝奉都老大一把年纪了,她应该不是尹朝奉的老婆吧。既然不是他老婆,为什么又夜晚来到这个女人的房间?我正在猜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尹朝奉走了进来。

    尹朝奉一走进来,就关上了房门,一口吹灭了灯光。黑暗中,我听见尹朝奉像猪一样喘息着说:“快点,快点,我都等不及了。”

    女人说:“想日我,就来找我;不想日我,连你的人都找不到。我的事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尹朝奉说:“你这是天大的事情,一时半会哪里能办好?我得慢慢来,你放心,包在为身上,一定会替你办好的。”

    女人发出了娇嗔的声音,好像在半推半就,然后,我就听见两人发出鱼水之声。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它既不是尹朝奉的老婆和小房,尹朝奉的老婆和小房不会住这样简陋的房间;他也不是尹家的丫鬟,丫鬟会自己点灯盏的。那么,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工夫不大,床上的鱼水之声就停止了。我听见尹朝奉喘着粗气问道:“我比你男人咋样?”

    女人不说话。

    尹朝奉又问一句:“我比你男人咋样?”

    女人敷衍地说:“强。”

    尹朝奉继续追问:“谁比谁强?是我比你男人强,还说你男人比我强?”

    女人好像不耐烦地说:“都强。”

    尹朝奉打破砂锅问到底:“都强?总有个更强的?到底谁更强?”

    女人不耐烦地说:“你强,你强。”

    尹朝奉笑逐颜开,他说:“哈哈,我早就说过我宝刀不老。”

    我坐在房梁上,差点笑出声来,连我都听出了女人的敷衍之声,而尹朝奉居然沾沾自喜。这个老男人不但淫,而且蠢。可是,这个女人是谁呢?他让尹朝奉给他办理什么事情?

    尹朝奉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窸窸窣窣穿衣服,女人没有拦他,继续追问:“我的事情,你多会能够办好?”

    尹朝奉说:“快了,快了。你这是天大的事情,我需要花很多钱,还需要给上面打招呼。你放心,有我在,天大的事情都不叫个事。”

    尹朝奉打开房门,女人躺在床上没有相送。房檐下的灯笼光照进来,照着女人平躺在炕上的白皙圆润的身子。尹朝奉虚掩上门,女人转了一个身,面朝炕墙,我看到她朦朦胧胧的山丘一样隆起的大屁股。

    估计尹朝奉走出了十几丈,我悄悄从房梁上跳下来,打开房门,跟了上去。

    尹朝奉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我本想找到他杀人并让二流子顶缸的证据,可是尹朝奉和那个女人只睡觉,连杀人顶缸的半个字也没有说。

    前面,转过一座假山,我突然看到旁边的岔路上走来了两个打着火把巡逻的家丁。我藏身在暗影里。等到他们走过去后,再去找尹朝奉,却发现他早就没影了。望见天空残星如豆,四野静寂无声,我只好从院墙翻了出去。

    我回到县衙门口,县衙黑漆漆的大门关闭着,我一纵身跳上墙头,然后轻飘飘地跳下去,来到了熊哥所住的房间里。熊哥在县衙里有一间小房屋。工作繁忙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我轻轻地叩响门环,一、二、三,三下过后,房间里点亮了灯光,灯光染白了窗棂。房门轻轻地打开了,熊哥一直没有睡觉。我刚想给熊哥说今晚看到的情况,突然发现熊哥脸色和眼色都不对,我立即意识到情况有异。

    熊哥粗声大气地责骂:“你这个狗奴才,我让你去查看枪毙人的那个地方怎么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突然明白情况有异,立即顺着他的话说:“局长,实在不好意思,路上不小心掉进水沟里,差点没命了。”

    熊哥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能干个啥?你脖子上长这个玩意只会吃饭?天亮就要枪毙人了,你现在才看地方回来。你能干个啥?”

    我装着受了委屈,低着头。

    熊哥又没好气地说:“走,跟我走,到监狱去看那个二流子去。今晚可不能出任何差错,天亮后就送他见阎王。”

    我赶紧顺着熊哥的话说:“对对对,天亮后就送他见阎王。”

    我们走出房门,一前一后地走到县衙大门口,叫醒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披着夹袄开门后,我们走到了门口的大槐树下。直到现在,熊哥才悄声告诉我说:“房顶上有人偷听。”

    我明白了,这个贼一定是爬在熊哥的房顶上,揭开一张瓦片,向下面偷窥偷听。江湖上把这叫做“钻天窗”。

    熊哥又悄声说:“别回头看,后面有人跟踪。”

    我悄声问:“这个人是尹家派来的?”

    熊哥也悄声说:“尹朝奉的眼线。”

    监狱在县城郊外,熊哥来到的时候,看守对着熊哥点头哈腰。熊哥站在房檐前,故意放大声音说:“天亮后,给那个杀了人的二流子送点酒肉,这是他在阳世的最后一顿饭,让吃好点。”

    看守等着懵懂的眼睛问:“这就了结了?”

    熊哥咬牙切齿地说:“对这种恶贯满盈的人,早死早托生。”

    看守看着熊哥的神情,赶紧说:“是,是。”

    熊哥又大声说:“最后半天了,你们得把人看好,不准有半点差错,要是出了差错,先枪毙了你们。”

    看守陪着笑脸说:“局长您就放心吧,出不了任何差错的。”

    熊哥转身离去了,我也跟着离开了。我们走在回县城的路上,熊哥向后看看说:“眼线走了。”

    我说:“这个狗日的尹朝奉胆子也太大了。”

    熊哥说:“昨天晚上,我刚刚回到房间,点亮油灯,看到地上有两滴水,我立即就明白,有人在房顶上开了洞,前半夜落过一场零星小雨。谁在盯梢我?这段时间我正在查尹朝奉的案子,八成是尹朝奉派人过来盯梢我。于是,我就故意叫人过来,安排明天枪毙二流子的事情。”

    我说:“我今晚在尹家宅院看到了尹朝奉,他和一个女人在睡觉,那个女人有什么事情想要托尹朝奉办。这个女人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熊哥说:“这个女人八成是二流子的老婆。二流子投案后,他老婆就不见了。听人说,尹朝奉以前就觊觎二流子老婆的美色。我想,这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尹朝奉杀了人,逼二流子顶缸,洗脱自己,又霸占二流子的老婆,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啊。”

    我惊讶说道“如此说来,这个尹朝奉太恶毒了。二流子老婆长得确实好,可惜嫁给二流子这个烂脏货。”

    熊哥说:“世界上的二流子,找的都是好老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二流子都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可是在一些长相俊美的女孩子眼中,认为这就是风度和气质,认为这就是男子汉气概。唉,可惜啊,一旦跳入火坑,想要爬上来,千难万难。”

    天空中阴云飘散,一颗颗星星竞相从云层后露出来,熊哥抬头看看天空,接着说:“尹朝奉这个老狐狸,想查看我们的情形,我就来了欲擒故纵,让他自己现行。他的尾巴一露出来,我们就能抓住了。”

    我感慨地说:“我觉得你还真的适合干这个差事。”

    熊哥嘿嘿笑着说:“我在关外这么多年,经常给人干断案的事情。我考考你,有一年春天,人们发现一个人吊死在房梁上,面孔扭曲,显得非常可怖。屋子空荡荡的,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啥都没有,连一块砖胚都没有。这个人脖子上系着绳索,双脚离地有两尺来高,地面上有脸盆大的一圈水渍。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得硬梆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先问你,这个人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想了想说:“肯定是他杀。”

    熊哥笑着说:“根据是什么?”

    我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双脚又离地两尺高,如果他自杀,总得有双脚能够踩到的东西。而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么肯定就是别人把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熊哥说:“如果是别人要杀害他,杀害他的方式有很多种,何必要用这种最难做的吊死呢?”

    我想了想说:“一定是别人先把他打死,然后把他吊死在房梁上,伪装自杀现场。”

    熊哥说:“这又不对。如果别人先打死他,然后把他吊起来,他的面孔就不会扭曲变形。他的面孔扭曲变形,是因为他在痛苦挣扎,才会这样。”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自杀?”

    熊哥点点头说:“是的。”

    我说:“自杀?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自杀?”

    熊哥说:“关外冬天极度寒冷,滴水成冰,这个人是站在冰上自杀的,尸体保存完好。在绳索套上脖子的时候,他有过挣扎,可是冰块滑溜,他再也不能站稳解开脖子上的绳扣了。春天来了,春暖花开,冰雪融化。这个人脚下的冰也融化了。所以,房间里只剩下了一滩水渍。”

    我惊讶说道:“啊呀,还真是这样的。”

    熊哥说:“隔行如隔山,做这一行不容易。验尸的人,被叫做仵作,是下里巴人,上不了台面,可是,仵作里面的学问深着呢。发现尸体,仵作先要查看是不是有伤痕,是什么伤痕,然后根据伤痕来判断死因。我再问你,如果尸体身上头上都没有任何伤痕,皮肤也很正常,你能猜出来是怎么死的?”

    我说:“该不会是吞药死的?”

    熊哥说:“不会的,如果吞药而死,皮肤会起变化,比如发青发红,会有斑点淤血。”

    我想了想说:“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被人捂死的。”

    熊哥说:“也对也不对。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查看脖子,看脖子是否柔软。如果柔软,那么是喝酒突然死亡;如果僵硬,那么一定是被人捂死的。”

    我说:“如果被人捂住嘴巴,一定会拼命呼吸,所以脖子就会僵硬,是不是这个道理?”

    熊哥笑着说:“是这个理。”

    我们在旷野坐等天亮,有一颗流星从东面的天际悄然滑过,拖着长长的发亮的尾巴。流星过后,漫天的星星渐渐稀疏,黑暗如同潮水一样渐渐退去,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渐渐浮出海面。

    我们回到了县城里。

    这一天午后,有人在县城里哐哐哐敲着铜锣,高声叫喊:“枪毙杀人犯,枪毙杀人犯。”

    县城里万人空巷,人们都拥挤在监狱前,等着观看死刑犯二流子从监狱里被带出来。二流子的两只手臂被绑在身后,两个警察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来,二流子的一只鞋掉了,露出多日没洗的肮脏的脚,另一只鞋耷拉在脚趾头上,摇摇晃晃。

    围观的人群看到二流子,呼啦一声涌上去,又慌慌张张地退后来。二流子的眼睛睁得像鸡蛋一样大,满脸都是不服气的神情,但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嘴巴里塞着一团布片。

    监狱外的一棵大树下拴着几匹马,马细长的腿脚在不安分地踩踏着地面。两名警察把二流子抬起来,搭在一匹马背上,其余的警察骑着马,牵着这匹马向远方的山沟跑去。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呼啦啦地吆喝着跑在后面。

    马群和人群的距离渐渐拉开,转过山脚,前面是万丈深渊,人群看到二流子跪在悬崖边,一声枪响,二流子扑倒在地上。

    警察离开了,人群还舍不得离开,几个胆大的人跑过去,看到二流子的脑壳被一枪揭开,浓稠的脑浆流了一头一脸。

    我回到县城的时候,熊哥说:“快去尹家宅院。”

    我不解地问:“死的那个人是谁?”

    熊哥笑着说:“那个死的人是一个真正的杀人犯。二流子这会儿还藏在山里。我派人提前带着杀人犯,穿着和二流子一样的衣服,藏在山脚下的树丛里。二流子被从监狱里带出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是,在经过山脚下的树丛里时,我来个狸猫换太子,二流子藏在树丛里,杀人犯被带到悬崖边。子弹从后脑勺打进去,揭开了杀人犯的天灵盖,脑浆流了一脸,谁也认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杀人犯还是二流子了。”

    我说:“这个狸猫换太子,真是高招啊。”

    熊哥说:“尹朝奉他不是不出洞嘛,现在我们引蛇出洞,看看他会怎么样。”

    我高兴地说:“我这就去。”

    我向着尹家宅院一路狂奔,来到宅院时,已经日近黄昏。我爬上一棵大树,观察宅院里的动静,我看到宅院里一片寂静,宅院旁边的村庄也一片寂静,估计观看枪毙犯人的人们,都还没有回到村庄。

    我跳进宅院里,顺着池塘东拐西拐,来到了那个女人的房门前。房门虚掩着,我侧耳倾听,听到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就推开了房门,爬上了房梁。

    我在房梁上刚刚站稳,就看到房门外走进了一个人,油灯点亮后,我看到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坐在炕棱板上,一脸幽怨。她没有出去观看枪毙犯人的场面,他不知道今天县城发生的事情。

    女人在油灯下枯坐了一会儿,然后解开裤带,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啊呀,这个女人居然怀孕了。怪不得她一直很不开心,怪不得她一直哀求尹朝奉救出二流子。

    女人把自己的肚子摸了好大一会儿,然而系好裤带,望着灯花出神。我看到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挂在腮边。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女人站起身来,看到是尹朝奉走进来,她急切地问:“事情怎么样了?”

    尹朝奉笑着说:“今天我去县城,见到了警察局长,给了他十块蒜头金,他答应我,过几天就把你男人放出来。”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一连声地说:“那就太感谢大哥您了。”

    尹朝奉说:“今天晚上你就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好,等你男人回来。”

    女人喜上眉梢:“那实在太好了。”

    尹朝奉又笑着叮咛一句:“咱两个的那种事情,可不能胡乱给你男人说。”

    女人害羞地说:“你把我男人救出来,就是我一家人的恩人,我以后处处都会替恩人着想的。”

    尹朝奉说:“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一会派人送你回家。”

    尹朝奉走出去了,虚掩上房门,那个女人兴奋不已,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她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她哼着小曲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不大一会儿,房门外走进了两个人。女人此前没有见过他们,脸上带着惊讶。那两个人说:“我们是下人,东家派我们两个送你回家。”

    女人问:“东家呢?”

    那两个人说:“东家忙得顾不上过来,就让我们送你。”

    女人不再怀疑,一口吹灭油灯,跟着那两个人出去了。

    我从房梁上跳下来,远远地跟着他们。我想着他们会从正门出去,没想到他们拐到了后花园,要从后门出去。我听见女人问:“怎么走后门?”一个人说:“大太太住在前门口,不方便。”女人不再说话。

    我翻墙而出,顺着院墙角溜到后门外,看到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两个人和女人上了马车,马车轻快地驶向远方,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追出了几里地,马车来到十字路口,车夫一声鞭响,马车驶向右边的小道。我听见女人在车上大喊:“错了,错了,我家在左边,我家在左边。”

    车夫和车上的人都一言不发,车夫又甩响了手中的长鞭,马车跑得更快了。我知道车上情况有异,赶紧加快脚步赶上去。夜色深沉,我就跟在马车后几丈远的地方,他们也发现不了我。

    我听见马车上女人在高声哭喊,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再喊,就把你丢下去喂狼。”另一个男人说:“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怪我们,只怪尹朝奉,他把你卖给了妓院,我们只是给人家跑腿的,拿了人家的钱,就要把你送到人家手里。”

    女人哭得凄凄切切:“我要回家,我男人回去后找不到我,我要回家。”

    那个男人说:“你还做梦吧,你男人今天后晌都挨了枪子,脑盖子都被打得揭开了,你还想找你男人?”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呜呜啼哭。远处传来了野狼声音压抑低沉的嚎叫声,在钢青色的天幕的衬托下,我看到远处的山岗上站着一匹野狼的黑色剪影。一个男人骂道:“再哭,再哭就把你丢下车喂狼。”

    女人不再啼哭。

    午夜时分,马车穿过山谷,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路边有一个人字形瓜庵,在灰黑色的夜幕下显得异常鬼魅。瓜庵边是一片西瓜地。马车在人字形瓜庵边停下来。一个男人说:“停车,停车,我要去瓜庵里看看。”

    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进了瓜庵,划燃了火柴,突然一声惊呼:“啊呀,我的老爹啊,这里面还有西瓜哩,不见看瓜的老汉。”

    听说瓜庵里有西瓜,另外一个男人用绳子把女人绑在车辕上,然后和车夫一起跳下车,走进瓜庵。他们奔波了大半夜,一个个又累又渴,瓜庵里传出了猪抢吃猪食的声音。

    我悄悄跑过去,跑到马车跟前,把女人手上的绳子解开了。然后拉着女人跑上了一道小山坡。站在山披上,我听见黑暗中传来失魂落魄的叫声:“女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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