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绺子客再次挤向壮汉的时候,熊哥已经退后几步,离开了人群。绺子客看到熊哥离开了,只好作罢。他望着熊哥的背影,心有不甘。
绺子客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目标,他看到前面有人肩上挂着褡裢,心中大喜,手指伸进口袋,想要摸出康熙皇,割开他的褡裢。可是,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康熙皇不见了。
康熙皇,我在前面介绍过,是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铜钱。现在的绺子客不用康熙皇了,而改用胡刀片。
绺子客知道,有人刚才偷了他的康熙皇。可是,是谁偷了?绺子客左想右想,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壮汉,因为他也穿着长衫,而他挤向壮汉的时候,壮汉就站在他的右边,想要从他的长衫里面偷走康熙皇,只能站在他的右边。
于是,绺子客原路返回,看到壮汉还在乐哈哈地看着戏台子,他伸手在壮汉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康熙皇。
不是壮汉偷了康熙皇,那么是谁偷了?绺子客傻眼了,他知道今晚遇到了高手。
绺子客根本就想不到,偷他康熙皇的,是熊哥。尽管绺子客穿着纽襻在右边的长衫,尽管熊哥站在他的前面,但是,熊哥仍然能够偷走他身上的东西。
熊哥站在前面,眼睛不看,双手伸在背后,就能够偷走后面人身上的东西。这是一种极为高超的技艺,行业里把这一招叫做“苏秦背剑”。只有手艺极高的顶尖好手,才会这一招。
绺子客知道小镇上来了高手,他惊慌四顾,看不到有可疑的人。戏台子上的锣鼓家伙敲击得非常热闹,而绺子客的心中充满了落寞。
绺子客异常恐慌,他知道他已经被高买盯上了,而这个高买的技艺高出了他不知道多少倍,而且这个高买在暗处,他在明处,他不知道高买还会怎么对付他。他吓坏了,赶紧离开了戏台子。
绺子客走出了很远,远到已经听不到锣鼓家伙的敲击声,和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词声,他猛然转头,想看后面有没有人追踪。没有看到身后有人。他又飞快地向前走了一截,然后藏身在树后,想看看跟踪他的高买。然后,后面还是没有人影。
绺子客犹疑不决,他不知道高买藏在哪里,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一再揉着自己的眼睛,一再睁大了眼睛向后面看。然而,他站在黑暗的月影里犹豫了半天,最后才决定去找师兄说说。
绺子客来到师兄家的时候,师兄才刚刚回家。镇子上难得会有晋剧上演,所以家家户户都去看戏,家家户户都锁上了大门,倾巢出动。这是绺子客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这天晚上,镇子上所有的绺子客都出动了,有的在戏台子下行窃,有的溜到人家屋里行窃。师兄在家户屋里偷盗,他今天晚上满载而归,所以心情很好。
绺子客不知道,他在敲开师兄家的大门时,熊哥已经从后墙翻进来,藏在了师兄家的房梁上。此前,熊哥一路追踪绺子客。绺子客之所以没有发现熊哥,是因为熊哥藏在树上。熊哥在树上能够看到绺子客,绺子客在地上看不到熊哥。
绺子客一来到房间,就对师兄说:“今晚兄弟我栽了。”
师兄脸带惊慌,问道:“怎么了?”
绺子客说:“我的康熙皇被高买偷了。”
师兄把手掌放进了绺子客经常放康熙皇的口袋里,确实没有摸到康熙皇,他说话都带了结巴,满脸惊恐,他问道:“到底是……是咋回事?谁偷了?”
绺子客颓丧地说:“我也不知道。”
师兄说:“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绺子客很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的前面有一个挂怀表的,我想摸了他的怀表,就手指夹着康熙皇,走上去贴着他。可是,他向前走了两步,我也跟着走了两步。他穿着长衫,纽襻在右边,我想挤站在他的右边,可是他的右边站着一个胖子。我挤不过胖子,只好放弃了。后来,我看到有一个人背着褡裢,我想去割了他的褡裢。就在这时候,我一摸,不见了康熙皇。”
师兄想了想说:“前面这个挂怀表的摸了你的康熙皇。”
熊哥站在房梁上,听到绺子客的师兄这样说,心想:这个师兄真有两下子。
绺子客又说道:“不可能啊,挂怀表的一直站在我的前面,我站在他的后面,他连回头看我都没有看,怎么会摸走我身上的康熙皇。”
师兄一字一顿地说:“这是苏秦背剑。”
绺子客听不懂,就问道:“什么苏秦背剑?”
师兄说:“苏秦背剑是一种极为高超的技艺,我也只是听师父说过,会这种技艺的人,站在身前,就能够摸走你身上的东西。”
绺子客惊讶万分:“真的有这种技艺?真的吗?那咱师父会不会?”
师兄说:“咱师父不会。咱师父说,会这种技艺的人极为稀少,当世没有几个。啊呀,高手来到了咱这个镇子上,这事情太悬了,得告诉师父。”
绺子客说:“怎么会呢?人家那么高的高手,来到咱这座镇子上干什么?”
师兄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此事一定要赶快告诉师父。高手来到了咱这座镇子上,说不定是奔着那件东西来的。”
绺子客问:“什么东西?”
师兄说:“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这件东西弄不好会惹火烧身的。”
绺子客乖巧地说:“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师兄起身说:“我现在赶紧去告诉师父,镇子上来了高手。让师父留个心眼。”
绺子客拦住说:“师兄你睡觉吧,我去告诉师父。”
师兄说:“那好,你现在马上去告诉师父。”
绺子客走出了院门,师兄送出了院门,熊哥从房梁上跳下来,翻过后院的围墙,跟在了绺子客的后面。
熊哥跟在绺子客的后面,想看看这个师父是什么角色,可是,绺子客在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后,就回去睡觉了。
镇子上一片漆黑,熊哥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也只好回到客栈睡觉。
第二天,熊哥睡醒后,已经到了正午。熊哥来到镇子上唯一的一座饭馆里,坐在凳子上,把绺子客的康熙皇放在桌面上,等着有人来搭话。
可是,没有人搭话。熊哥看到每个走进饭馆的人,都好奇地看看康熙皇,又好奇地看着熊哥,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和他说话。
尽管没有人和他搭话,但是熊哥已经明白,有人开始关注他了。熊哥吃完了一碗羊肉刀削面后,就走出了饭馆。熊哥向前走了几十丈远,突然回头走去,看到身后有一个人慌慌张张也回头走去。熊哥看着他的背影,认出来他就是昨晚绺子客的师兄。
熊哥在镇子上溜达了一圈,然后回到客栈的房间。
熊哥一回到客栈的房间,就知道了情况有异,他走出房间,喊道:“掌柜的,整几盘凉菜,整一坛杏花春。”杏花春是山西名酒。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春产的酒就是杏花春。
掌柜的很快就把酒菜准备好了,端进了房间里。熊哥看着满桌的酒菜,和一坛散发着扑鼻香味的杏花春,关上了房门。
熊哥站在房屋中央,看着酒坛说:“梁上的君子,下来喝酒。”
房梁上传来了一声轻笑,然后飘下了一个人影,他对着熊哥抱拳行礼:“晋北三雄,果然非同寻常。小弟不请自到,还请海涵。”
熊哥道:“踏破万水情意在,江湖处处是青山。小弟来到贵处,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那人握住了熊哥的手,感叹道:“晋北三雄,不但技艺高超,而且高风亮节,看来江湖所言不虚。只是不知道,大哥您在晋北三雄中排行第几?”
熊哥说:“我是老三。可是,仁兄怎么知道我是晋北帮的?”
那人说:“苏秦背剑,当世除了晋北三雄,还有谁会这一招?”
熊哥笑着说:“仁兄谬赞了,来,喝酒,喝酒。”
那人和熊哥对面而坐,熊哥端起坛子,倒满了两个粗瓷大碗,然后碰碗,一饮而尽。那人又给粗瓷大碗里倒满了酒,端起来,对着熊哥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弟早就在江湖上听说了晋北三雄的名号,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今日能够见到三哥,大慰平生。来来来,今日我俩不醉不归。”
熊哥端起了粗瓷大碗,说道:“好。”然后一饮而尽。
那人说:“痛快。”
熊哥说:“痛快。”
那人问:“三哥,你一个人来到敝处,大哥和二哥在哪里?为什么没有来?”
熊哥恻然道:“大哥二哥都死了,他们死在抗日战场上。”
那人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站起来说:“今日我们喝酒,大哥二哥的在天之灵看着我们,我们和大哥二哥一起喝酒。这一碗,我们敬大哥。”那人把酒倒在了地上,又倒满了一碗酒,说道:“这一晚,我们敬二哥。”又把酒倒在了地上。
熊哥仰头说道:“大哥,二哥,你们一路走好。”然后,也把酒倒在了地上。
那人皮肤黝黑,性格豪爽,留着短须,乌黑的头发根根竖起,看起来英气逼人。熊哥很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他们谈得很投机。
熊哥问:“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说:“三哥,兄弟属于小家小户出身,比不上你们晋北帮,晋北帮家大业大,在江湖上名声很响。兄弟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年,人称钻天豹。”
熊哥双手抱拳,说道:“原来是钻天豹啊。那年假扮厨师,钻进日本人司令部,盗走日本人密令,让晋绥军情报处免遭日军毒手的,就是兄弟你吧?”
那人点头说:“是的。”
熊哥又问道:“那年伪造情报,假扮挑夫,把假情报放进日本人电文中,让一千名日本人走进中国人包围圈中,也是兄弟你吧?”
那人又点头说:“是的。”
熊哥躬身作揖,说道:“兄弟所作所为,江湖中人尽皆敬佩。没想到能够在这里见到兄弟,请受我一拜。”
钻天豹赶紧扶起熊哥说:“三哥,如此大礼,折煞小弟也。”
熊哥说:“我年龄比你大,然而在此民族危难之际,流浪塞外,置身事外,实在惭愧。我一来到山西,就听说了钻天豹的名号,心中敬佩之至。这些年来,为兄只顾及江湖恩怨,没有顾及民族大义,实在惭愧之至。”
钻天豹说道:“兄弟所做,都是分内之事。三哥要是身在家乡,目睹日军蹂躏家园,烧杀抢掠,也会做兄弟所做的事情。”
钻天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对着熊哥说道:“不瞒三哥说,抗战胜利后,兄弟我就做了保长,管辖这座镇子和周围十几个村子。三哥你来到这里,好歹也要给兄弟说一声,兄弟好好招待你,腾最好的房子给你住……”钻天豹正说着,好像不胜酒力,突然一跤摔倒,熊哥赶紧伸手扶起他,钻天豹感激地笑着。
钻天豹站直身子,说道:“三哥,兄弟这就给你安排住房,一会有人请你过去,兄弟弄好酒菜,我们继续喝。”
熊哥说:“不必了。”
钻天豹问道:“三哥风尘仆仆来到兄弟这里,一定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熊哥看到钻天豹直爽,就说:“既然兄弟问起,为兄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几天前,中条山下的县城里丢失了县衙的玉印,县衙没有玉印,整个县的公务都陷入瘫痪。这个县长抗战时期立了大功,带着玉印走进中条山中,坚决不与日本人合作,为兄听到这一点,就冒昧来到贵处,请兄弟网开一面,交还玉印。”
钻天豹惊讶地问道:“什么玉印?我没有听说过。”
熊哥说:“明人不做暗事,好汉不说诳语。为兄我一路追踪过来,来到这里,线索就断了。说明取玉印的朋友,一定就在这里。麻烦兄弟过问一下,尽快让为兄把玉印带回去。”
钻天豹真诚地说:“只要玉印在兄弟这里,兄弟一定派人送回去。”
熊哥说:“君子一言。”
钻天豹说:“快马一鞭。”
钻天豹走了出去,熊哥跟在后面相送。两人走出客栈,走在街道上,不断有遇到的人给钻天豹打招呼,脸上带着谦恭的神情。熊哥想:看来钻天豹真的是保长。
走到街道尽头,钻天豹说:“三哥,你不送了。小弟安排好后,过会儿就来接你。”
熊哥说:“那好吧,兄弟先走。”
熊哥伸出手来,钻天豹也伸出手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后,钻天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熊哥走回了客栈。
钻天豹走回到家中,家中等着十几个人,其中就有绺子客。
绺子客走上去,问钻天豹:“师父,搞到手了?”
钻天豹把手探进口袋里,得意地说:“当然搞到手了,师父出马,还能……”他说了一半,突然脸色大变。
绺子客问道:“师父,怎么了?”
其余的人也问道:“师父,怎么了?”
钻天豹颓丧地说:“罢了,罢了,今天师父栽在了晋北帮的手中。”钻天豹的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手指上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江湖好汉,千金一诺,送回玉印,皆大喜悦。”
绺子客还不明白,他问道:“我的康熙皇呢?这张纸条谁写的?”
钻天豹面如土色,他说:“师父纵横江湖二十年,自以为技艺高超,谁知道连晋北帮的皮毛都不如。罢了,罢了。”钻天豹对着一名绺子客说道:“你马上启程,送回玉印。从哪里取的,就送回哪里。此事有晋北帮插手,谁敢不从?”
那名绺子客答应一声,从柜子里取出玉印,揣在怀里,走出门去。
一个黄色胡须的青年问钻天豹:“师父,这个取走我们康熙皇的人,是什么来头?”
钻天豹说道:“是晋北帮熊老三。”
黄色胡须说道:“晋北帮由老乞丐创立,收了虎豹熊三个徒弟。老大虎爪和老二豹子都捐躯抗日疆场,熊老三夜潜满蒙日军司令部,割下日军司令官人头,高悬旗杆上,致使日军进攻塞外西部阴谋破产。这个熊老三也是一条好汉。”
钻天豹惊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起去客栈迎接熊老三。”
钻天豹带人来到客栈的时候,看到房门大开,熊哥盘腿坐在炕上,闭目养神,脸上平静如水。熊哥料定钻天豹会回来的。
钻天豹一走进去,就对着熊哥弓腰作揖,说道:“兄弟我有眼不识泰山,三哥千万莫怪。”
熊哥睁开眼睛,说道:“兄弟这话就见怪了。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是胜过多年知己。”
钻天豹双手抱拳说道:“兄弟虽然入道尚浅,可也有二十年了,平生不会敬佩别人,唯独敬佩晋北三雄,只因晋北三雄皆是响当当的好汉。兄弟在三哥面前卖弄,实在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抡大斧,丢人不知道深浅。”
熊哥从炕上走下来,耷拉着两只布鞋,回礼道:“言重了,言重了。”
钻天豹说道:“刚才,兄弟假装摔倒,三哥扶起兄弟,兄弟趁机摸走了三哥身上的康熙黄。三哥您一定觉察到了。”
熊哥笑着点点头。
钻天豹又说:“兄弟告辞出门,三哥送兄弟到巷口,在与兄弟握手的时候,又趁机将兄弟身上的康熙皇摸走了,是也不是?”
熊哥又笑着点点头。
钻天豹说道:“但是,兄弟有一事不明。”
熊哥笑着说:“请讲。”
钻天豹说:“从兄弟走进这座房屋,到兄弟离开这座房屋,都没有看到三哥动笔动墨,三哥,您是什么时候写好了那张纸条。”钻天豹从身上掏出纸条。
熊哥说:“就在你摸走了我身上的康熙皇后。”
钻天豹万分惊讶,他说道:“是人都知晋北三雄会苏秦背剑,难道晋北三雄还会雾里窥花?”
熊哥笑着说:“是的。”雾里窥花也是江湖上的一门绝技,就是手放在口袋里书写,而且所写与眼睛看着书写的,不差分毫。
钻天豹躬身一拜,说道:“晋北三雄身怀绝技,在下修行一百年,也无法赶上。”
熊哥说:“兄弟言重了。”
钻天豹又道:“三哥,玉印我已派人送回去,您不比牵挂。请到寒舍一叙,能与三哥畅谈,大慰平生。”
熊哥知道钻天豹是条汉子,他说玉印送走了,那就肯定送走了。熊哥跟着钻天豹来到了他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两个谈了三天三夜。困了,倒头就睡;醒了,接着继续畅谈。
熊哥问钻天豹:“你为什么要做保长?”
钻天豹说:“保长管理几千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恩怨情仇,如果保长落入不法之徒手中,残害百姓,鱼肉乡里,几千名百姓都会遭殃。与其让别人作保长,还不如让我作保长。我做保长,会秉公办事,造福乡邻。我们所取,只取官吏富商,不取百姓分毫。”
熊哥深以为然。
我听到这里,万分惊讶,感叹不已。我问:“世上真有苏秦背剑和雾里窥花?”
熊哥点头说:“是的,有。”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我师父一直没有给我提过,也没有教给我?”
熊哥说:“苏秦背剑和雾里窥花是江湖上极高的技艺,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学了苏秦背剑和雾里窥花,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弄不好会丢了性命。你师父是为你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三师叔说:“熊哥说得对,世界上任何一门高超的技艺,都是一把双刃剑,能杀伤对方,也能割伤自己,淹死会水的,打死会拳的,瓦罐不离井台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熊哥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们走江湖的,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技艺越高超的人,风险越大。古代有一个人名叫麦铁杖,广东韶关人。麦铁杖是他的外号,真实名字被人遗忘了。说起来,麦铁杖也是我们的前辈,他力大无穷,奔走如飞,一夜之间可以奔跑几百里,无人能及,偷窃技艺还算高超。他的手下有一帮子弟兄,在粤北一带活动,没钱了,就去行窃。有一次,他的手下被捉,顺藤摸瓜,广东刺史就找到他,将他打入监狱,从事苦役,在山中搬运石头。可是时间不长,那些看守就向广东刺史反映说,这个贼头力气很大,几百斤重的石头也能够轻松上肩。广东刺史觉得他是个奇人,就把他带到京师,送给皇上。皇上让他当场表演,他居然把皇宫门前的石狮子搬了起来,皇上非常高兴,就把他留在身边,给自己执御伞。御伞很大,又是铁骨架,非常沉重,别人手执半个时辰,就会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他执一整天,还神态自若,大气不喘。他的名字麦铁杖,就是这时候有的。”
三师叔说:“麦铁杖是真事,《陈书》中专门有一章给他立传。这个皇上是陈宣帝。”
三师叔饱读诗书,要不是大清家灭亡了,三师叔说不定是个进士翰林之类的。可是我只上了几年私塾,根本比不上三师叔的学问,就问:“《陈书》是本什么书?”
三师叔说:“中国每个朝代的历史,都有一套书记载。三国两晋南北朝,南北朝的南朝又分宋齐梁陈,《陈书》就是记载陈朝的历史,陈朝有个皇帝是陈宣帝,麦铁杖就是这时候的人物。史书上说他‘性开朗、喜酒、好交游、重信义’,可惜的是,麦铁杖结局不妙。”
我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就追问道:“麦铁杖怎么了?最后怎么样了?”
熊哥接着说:“麦铁杖来到宫中后,看到那些文臣武将,达官贵人一个个道貌岸然,但却富得流油,而他一个执御伞的,不但地位低微,而且收入微薄,他就又萌发了偷窃的念头。麦铁杖也是老江湖,他知道要是在京城偷窃,很容易露陷,我们的行话叫做:不吃窝边草,不拈花惹草。那么,在哪里偷窃呢?麦铁杖盯上了南徐州。”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南徐州,就问道:“南徐州在哪里?”
三师叔补充说:“陈朝的京城在南京,南徐州就是镇江。”
熊哥笑着说:“对,对,镇江距离南京足有上百里,麦铁杖盘算,他一个晚上就足以轻松打一个来回。所以,到以后,皇上睡下了,麦铁杖就翻越宫墙,奔向镇江。在镇江,他专偷大户人家,而且每次都要偷好几家。东西到手后,他包在包裹里,背在身后,然后向南京奔跑。等回到南京,天还没有亮。”
我说:“麦铁杖实在太厉害了。”
熊哥接着说:“短短的半年时间,镇江那边就失窃了几十次,捕快认为是镇江的窃贼在行窃,就全城大搜索,但毫无线索。京城这边风平浪静,因为没有一个人怀疑是麦铁杖做下的活路。麦铁杖越偷胆子越大,他完全不把镇江的捕快放在眼里,后来居然打着火把偷窃,偷完后,又打着火把逃走。”
三师叔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坏就坏在这里。”
熊哥点头说:“是的,是的。麦铁杖这一举火把,就让人认出了他的容貌。他又打着火把向京城的方向奔走,捕快们就怀疑他是从京城来的。但是,想要追赶他,根本追不上。后来有一次,镇江知府来到宫中面见皇帝,看到执御伞的这个人,很像在镇江偷窃的人。退朝后,他就找到监察御史,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但是,监察御史说,这个执御伞的人每天陪着皇上上朝下朝,怎么可能去镇江偷窃?镇江知府只好回去了。然而,接下来的一件事情,让人家又怀疑上了他。有一次,他偷了金银首饰,打包后背在背上,向着京城狂奔,一路上都丢失了东西。镇江的捕快按照路上遗落的东西,找到了京城,镇江知府一口咬定这个偷窃的人就是麦铁杖,皇宫里的人都认为不可能是麦铁杖。尚书就说,这事情很简单,我做一个实验。有一天晚上,皇上退朝了,尚书拿出一封书信,对皇宫里的人说,现在有一件紧急诏书,需要送到镇江,天亮再赶回来,谁愿意去,赏重金。皇宫里的人面面相觑,没人相信一夜之间能够从镇江打一个来回。麦铁杖不知是计,就说我去。麦铁杖拿了诏书,奔走如飞,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皇宫里的人面面相觑,至此他们才相信麦铁杖真的有神技。”
我听得入神,就着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熊哥说:“陈宣帝爱惜麦铁杖的能力,就赦免了他的罪行,让他回家。回家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这个皇帝真不错,是个好皇帝。可是,刚才三师叔说麦铁杖结局不妙,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师叔说:“陈朝灭亡,隋朝建立。麦铁杖名气很大,连大元帅杨素都听过他,就招他入军。有一年,江东有人谋反,杨素派麦铁杖侦察,他口中噙着一节芦苇,游过长江,侦察好以后,又游回来。第二次侦察的时候,被敌人抓住。敌人也知道他是个奇人,就捆绑双手,派了三十个人押解他。走到一个亭子下面,押解的人要吃饭,就解开他的双手,他夺过刀刃,连杀对方三十人,回到军中。后来,杨素有急事要进宫面见隋文帝,打马如飞,而麦铁杖紧紧跟在后面。到了皇宫里,杨素在隋文帝面前夸奖他的才能,隋文帝想要任命他做官,可是他不认识一个字,只好作罢。隋炀帝时期,有人谋反,麦铁杖跟随杨素进剿,每次奋勇向前,冲锋陷阵,回来后,隋炀帝就任命他做了汝南太守,麦铁杖虽然不识字,但是心地善良,为政清明,很有威望。隋炀帝征战朝鲜的时候,麦铁杖踊跃报名,战死沙场。”
我感叹道:“麦铁杖真是一条好汉。豹子也是这样的人。”
熊哥对我说:“我前两天才见到豹子。”
我和三师叔都感到惊讶:“你见到豹子了?”
那天,熊哥和钻天豹分手后,就踏上了回中条山的路途。他走出了不远,就感觉到后面有人跟踪。这个人如鬼如魅,熊哥想尽了各种办法,也不知道这个跟踪的人是谁。能够跟踪熊哥,却又不被熊哥发现的人,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会是钻天豹那一伙的吗?应该不是。
因为总是无法发现这个跟踪的人,熊哥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疑了。
回到中条山下的县城,熊哥才知道县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偷盗玉印的窃贼被抓住了。
熊哥感到蹊跷,就去打听,这才弄清楚:那个偷了玉印的绺子客,在送回玉印的时候,被埋伏的人抓住了。绺子客说了玉印被盗又送回的前前后后,但是没人相信他的话,绺子客被关在监狱里。
熊哥决定出马,营救绺子客。
那天,县城里的客栈住满了人,熊哥走了十几里,住在三县交界的一座小镇上。熊哥睡在陌生的客栈里,盘算着怎么营救绺子客,突然看到窗外黯淡的月光下,有一道黑影悄悄闪过。熊哥知道那是跟踪的人,他躺在炕上喊:“道上的朋友,请进来一叙。”
可是,窗外没有人声,只有风吹落叶,飒飒作响。熊哥走到窗前,猛然推开窗户,只看到月在中天,树影婆娑。
熊哥一直没有关窗户,他知道这个跟踪者没有恶意。如果他有恶意,早就在路上和他动手了。
熊哥曚昽睡去,突然听到客栈外传来啪啪啪的剧烈拍门声,掌柜的慌慌张张答应着,吱呀呀打开了院门,院子里立即充斥着蛮横的呵斥声:“把住店的都叫起来,都叫起来。”
住店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个人。熊哥和他们站成一排,看到三名拿着步枪的警察,打着火把,一张张照着他们的脸。然后,把他们全部带离了客栈。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一连声地问道:“老总,老总,咋的啦?咋的啦?”
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警察呵斥道:“没你的事,起开。”
掌柜的不敢再说话,看着住店的人都被警察带走了。
熊哥他们站成一排,向着邻县县城的方向走去。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被关在县城旁边一眼窑洞里。
窑洞里被关押了几十个人,大家都是外地人,一脸愁苦,窃窃私语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现在,他们被关押了,仍然不知道因为是什么事情被关押。
原来,就在熊哥准备营救绺子客的时候,那天晚上,邻县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老夫妻两个被人杀害。警察找不到线索,就把县境里所有的外地人抓起来。
天亮后,他们一个个被拉着过堂,县长和警察局长坐在台子上,正襟危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审问了一天,还是没有线索,熊哥他们又被关在了窑洞里。
那天晚上,刮起了狂风,两个看守躲在了背风处烤火。窑洞后面是一大片成熟的红薯地,硕大的红薯把地面都撑得龟裂开来。两个看守把窑洞的木门锁住后,刨开几窝红薯,放在火堆旁烤。风中送来了烤红薯的香味。
熊哥他们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一个个饿得饥肠咕咕,熊哥正在想着怎么从窑洞里脱身的时候,窑门居然无声地打开了。借助着黯淡的天光,所有人都看到窑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向着窑洞里的他们招手。
熊哥觉得那个身影似曾相识。
所有人都悄没声息地溜出了窑洞,风中送来了两个看守吃红薯的粘稠的声音,就像两头猪在吞吃稀屎一样,不时地用舌头舔着嘴巴。人们走上了大路后,那个黑影想要走向相反的方向,熊哥突然喊:“二哥。”
黑影站住了脚步,熊哥看到黯淡的天光中,他的身影哆嗦了一下。
熊哥又叫了一声:“二哥。”
黑影迎着熊哥走过来,熊哥也迎着他走过去,月亮一张惨白的脸从云层里露出来,熊哥看到他正是豹子。
熊哥抱着豹子,泪水夺眶而出。豹子也抱着熊哥,泪流满面。
熊哥说:“二哥,你还活着,这是真的吗?”
豹子说:“兄弟,我看到你在雁北立的那块碑子。大哥走了,我一步跨到了鬼门关,阎王爷又把我推了回来。”
熊哥笑着说:“二哥,你的命硬,阎王爷也害怕你,不敢收你。”
豹子听得哈哈大笑,突然,他黯然神伤地说:“兄弟,二哥错怪了你,以前都是误会。”
熊哥说:“二哥,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我早就忘了。唉,曾经那么红火的晋北帮,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豹子说:“不,还有呆狗。呆狗去了大别山找总舵主,我这就去找他。”
熊哥说:“呆狗这兔崽子还活着,那可太好了。”
豹子说:“探花郎和我们在雁北跟日本人打仗,让呆狗去了大别山。”
那天晚上,豹子和熊哥坐在路边的一棵柿子树下,一会哭,一会笑,他们说了这几十年的经历,感叹着江湖无常,人生苦短。豹子问熊哥:“你以后准备怎么过?”
熊哥说:“我还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眼前想赶紧去中条山,把绺子客救出来。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哦,这几天跟在我后面的,是你啊。啊呀,我明白了,也只有我二哥才有这身好本事,要是别人,早就被我发现了。”
豹子说:“我到了雁北,一看到那块碑子,就知道你来过,我就一路追过来。我遇见你的时候,你走在回中条山的路上了,我就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这个县长和警察局长都是糊涂虫,县境里有了命案,不好好查案子,却把外地人全部抓起来。”
熊哥问:“这个案子到底是咋回事?”
豹子说:“村中有老夫妻两个,攒了一点零钱,被邻村两个二流子看上了。两个二流子就跑到村子里,把老夫妻杀了,把钱拿走了。”
熊哥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县长和警察局长把全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凶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豹子说:“这对老夫妻与人为善,性格懦弱,一辈子没有结下冤家对头,凶手要杀他们,只会是谋财害命,而且是知道底细的人,不是在本村,就是在邻村。今天一整天,我都藏在老夫妻院子中间的老桐树上。我判断,如果是熟人杀人,他肯定会回来查看清情况的。我看到有一个人,一天里来了好几趟,我就留意他。天快黑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来,然后就出了村。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进了一座破败的院子。”
“天黑了下来,村子里慢慢安静了,一家家窗口上的灯光也熄灭了。我走到了这户人家的窗台下,偷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房子里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楚。但是,两个男人说话,声音压得那么低,肯定有鬼。”
“半夜时分,有一个男人起夜,抽开门闩,去了茅房,我悄悄走进房间里,房间里散发着一阵恶臭,这两个男人一定邋遢得要死。我藏身在墙角的粮囤边,听到起夜的男人回来了,关上了门闩,脱了鞋子,爬上了土炕,他们接着继续说话。现在我听清了,他们说的这是那对老夫妻的死。老夫妻果然是他们杀的。”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就都睡着了,我拔开门闩,把房门在外面拴住,然后去了县衙,把我看到的情况和听到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放在县长的办公桌上,然后出来救你们。”
熊哥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县官这个职位太重要了。碰上个糊涂糨子县官,全县人都要跟着遭殃。”
天亮后,豹子和熊哥一起走向中条山下的那座县城。
熊哥走进了县衙里,他去给绺子客作证人,证明绺子客所说的都是真话。豹子继续向南走,他要去大别山中找到我。
绺子客被放走了,但是,熊哥却被县长留了下来。县长留下熊哥的原因是,让熊哥做警察局长。熊哥推托不开,只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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