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7:大结局-前有大河,后有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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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我们就开始行动,把受伤的铁栓放在公爹家中,其余的人一路向东,营救总舵主。我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临走前,公爹送给我一首诗歌,诗歌写在薄薄的黄色宣纸上。我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世间难有百岁人,终日碌碌为金银。春夏秋冬转瞬过,功名利禄皆浮云。江湖似网网网密,世事如局局局新。随遇而安方为上,青山绿水定此心。

    我将这张宣纸小心折叠,放在贴身口袋里。我知道公爹一生博览群书,见识卓越,这首送给我的诗歌,一定是他一生的经验之谈。可是,江湖上正邪两方决斗,我不能置身事外。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等到这件事情了解,我就下决心找到丽玛,来到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男耕女织,终老一生。

    骑在马上,行走迅速,仅仅一袋烟的工夫,我们就走出了十多里,来到了一排窑洞前。那是烧砖瓦的窑洞,黑洞洞的窑口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窑门口的落雪上行走着一群麻雀,它们的脚印留在积雪上,像一行行人字形的枝桠。

    亮子打马跑到窑洞前,突然喊道:“这里面有两具死尸。”

    我们打马跑过去,果然看到两具尸体躺在砖瓦窑里。他们衣衫破烂,身上有多处刀伤。胖大和尚查看尸体后说:“死后没有超过四个时辰。”

    没有超过四个时辰,那么就是昨天晚上被人杀死的。亮子问:“死者是什么人?”

    胖大和尚说:“窑工。”

    亮子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胖大和尚说:“他们指缝里是黑泥,手掌上有老茧,那就一定是窑工了。染布的指甲缝是烂的,磨面的眉毛是白的,酿醋的身上是酸味,卖羊肉的身上是膻味。”

    我问:“会不会是昨晚那些秃驴干的?”

    豹子说:“八成是的。”

    我说:“赶上去,抓住那些秃驴,问个明白。”

    我们骑着马,向东面急驰。天空中阴云密布,四野荒无人烟,迎面刮来的畅通无阻的风很硬很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我搓搓手掌,又搓搓脸颊,感觉脸颊像铁块一样冰冷,毫无知觉。遥远的高空中,一只苍鹰慢悠悠地盘旋着,徒劳无益地寻找着食物。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街巷,街口竖立着一块石头,上面镌刻着“皇甫庄”三个字,想来,街巷里的人都姓皇甫。我们想找到一户人家歇歇脚,给马喂点草料,可是,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关闭,瓦楞间的荒草在寒风中抖动,发出尖利的啸声,让整条街道显得阴森恐怖。我们一直穿过街道,走到街尽头,才看到有一家药铺,虚掩着门,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对联镌刻在木板上,风吹得木板哐哐作响。这副对联是这样写的:只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满尘。

    我们推开药铺的大门,门枢和门轴摩擦的干巴巴的声音在空洞洞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药铺里没有一个人,院子里也没有一个人。我们觉得奇怪,亮子大声喊道:“掌柜的,掌柜的。”然而,院子里依然没有回声,几只鸽子受到惊吓,站在房檐下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瞪圆眼睛咕噜噜地叫着。

    我们对望一眼,感觉到这家药铺异常诡异,瞎子说:“有血腥味。”我们哗啦一声,一齐从腰间抽出长刀,警惕四顾。可是,四周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亮子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有人没有?有人没有?掌柜的?”他的声音在空洞洞的院子里回荡着,没有人回应。

    我对豹子他们说:“你们守着院子,我去后面看看。”亮子不放心,跟在我的后面。

    那时候的药铺都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前院用来做生意,中院盖有两边厢房,后院用来储存名贵药材,比如犀角、羚羊、麝香、鹿茸、人参等,后院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后柜。药铺里的人也分为四个等级,一等叫管事,也就是人们口中经常说的掌柜的,管事的一般是药店店主,也有的药店店主邀请别人做管事。做管事的必须是中药行的行家里手。二等叫刀把,中药需要刀切,切成一片一片,晾晒,称量、出售,刀把就是手执小铡刀切药片的人,中医行里把切成的药片叫饮片,好的刀把切出的饮片薄厚均匀,整齐美观。如果说管事是医院院长,那么刀把就是主治大夫。管事和刀把属于药铺里的上等人。三等叫同事,称药、抓药、包药、记账,都是同事干的。四等叫相公娃,也即是学徒,在药铺里是地位最低的,早晨让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前三等人倒掉尿壶,倒扣在墙角,然后扫地掸土抹桌子,等到他把这些干完了,前三等人才起床。相公娃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晒药、收药、碾药、裁纸。晒药要晒在房顶上,碾药要用铁磙子,都是体力活。包药要用草纸,草纸要裁得大小一律,整整齐齐。在整个药铺里,最劳累的是相公娃。但是,前三等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从相公娃熬出来的。相公娃是药铺里年龄最小的,今天不叫相公娃,叫学徒。

    我们走进后柜,警觉地看向两边,突然大吃一惊,地面上躺着几具尸体,他们流出的血液在地上凝结了,像一条条被冻僵了的蛇。

    我们脊背贴着墙角,手执长刀,查看后柜的情况。突然,我看到有一绺灰尘从房梁上落下来。房梁上藏着人。

    亮子看着房梁喊道:“谁藏在上面?下来!”

    房梁上没有动静。

    亮子又喊了一遍,房梁上依然没有动静。

    我咬着长刀,手脚并用,沿着木柱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房梁,突然看到房梁上爬着一个少年,瑟瑟发抖,像一只狼爪下的兔子。我喝道:“干什么的?”

    少年惊恐地说:“我是相公娃。”

    我问道:“药铺其他人呢?”

    少年声音颤抖地说:“都在下面。”

    我招招手,让少年溜下来。少年站在我的眼前,满脸惊骇,异常恐惧。我说:“我们都是好人,甭害怕,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地上的死尸问:“谁干的?”

    少年镇静下来,端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也让他坐下说,他摇摇头,恭敬地站在一边,佝偻着腰身,瑟缩着肩膀,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前。

    少年说,今天早晨,他打扫完院子,刚刚将药铺的挡板一块块拆下来,按照东一、东二、西一、西二的顺序,摞放在墙角,然后打开了院门,就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那边走进了一群和尚。他当时也没有留意,卸下门板后,就去了后院的阁楼,阁楼上放着很多晾晒好的药材,都用麻袋装着,他要每样都倒出一些,端到前院,以备当天用。

    他刚刚爬上后院的阁楼,透过方格窗户,看到那群和尚走进了药铺,他们一进来就关上了院门。管事笑呵呵迎上去,询问他们需要什么药。一个老和尚说:化缘。管事说:各位法师还没吃饭吧,稍等,我们这就做饭。老和尚说:不吃饭,你给金银就行。管事走进后院,抓了几枚银元,递到老和尚手中。老和尚笑着说:你这是打发叫花子?管事脸色唰地变白了,手里握着几枚银元,不知道怎么办。老和尚伸出一只巴掌,叉开五指,翻转着手掌说:十根金条。

    管事的知道遇上了打劫的,他惶恐不安,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刀把走到了前院,他满脸堆笑,陪着小心说:大法师,您看我们这等小店,哪里像有钱的样子。刀把的话刚刚说完,老和尚身后就走出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和尚,他一脚就把刀把踢翻了,然后又一刀,割下了刀把的头颅。

    管事的吓破了胆,他跪在地上喊饶命。老和尚说:统统把钱交出来。管事的想抽取拴在裤带上的钥匙,可是手臂抖抖索索,怎么也取不出来。同事站在当院里,也吓得跪在地上,体如筛糠。老和尚指着同事喊道:你过来。同事几乎是爬着来到了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对同事说:“拿着钥匙,你去取钱。”同事从管事身上抽出了钥匙,连滚带爬来到了后柜,两个和尚跟在了他的身后。

    少年藏在后院的阁楼上,看到这一切,也恐惧万分,这群恶僧,说杀人就杀人,和魔鬼一样。同事和两个和尚从后柜走出来的时候,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布袋子,那里面是药铺几十年的积蓄。老和尚解开袋口,向里面看了看,似乎很满意,然后他背过身去,向后面一挥手,一个和尚抡起刀片,一刀砍掉了同事的脑袋;另一个和尚也把刀子捅入了管事的肚子。

    少年在阁楼上看到和尚们分散开,在院子里搜寻,他吓坏了,藏身在墙角装满药材的麻包后。他听见和尚噔噔的脚步声登上了阁楼,听见噗嗤噗嗤刀片捅入麻包的声音。后来,和尚们看到阁楼上没有异常,就噔噔噔噔跑下了阁楼的木制楼梯。

    少年在阁楼上等候了很久,听到外面再没有动静,这才悄悄钻出来,站在方格窗户后向外面张望。看到风掠过树梢呜呜作响,看到整条街巷没有一个人,看到院子里空荡荡的,管事他们的尸体不见了。少年悄悄走下楼梯,刚刚走进后柜,就看到管事、刀把、同事的尸体,头躺在后柜。原来,那群和尚临走前,把三具尸体都搬到了后柜,然后虚掩上门离开了。少年想要走出门喊人,突然听见门外喊声:“掌柜的,掌柜的。”少年慌不择路,就爬上了房梁躲藏。

    我们正和少年说话的时候,门外走来了几个抓药的人,他们看到这种情景,都惊恐不安。

    我一边说:“赶快报官。”一边和豹子他们走出来,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向东面追赶。我们相信,和尚步行,我们骑马,很快就能够追上这群恶僧。

    我们追了半个时辰,追到了一处悬崖下,那些凌乱不堪的脚印,通往悬崖下的一处山洞,然后又从山洞通往了河边。我走进山洞,看到山洞里还有篝火燃烧的灰烬,手探进去,灰烬尚有余温。我兴奋不已,骑在马上大声喊道:“这群恶僧就在前面,追上去,全部剁了,一个不留。”

    我们呼喊着向东面追去,突然,前面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大河边伫立着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三个字“夏阳渡”。我们追到了黄河岸边,而那群恶僧却坐着船渡过黄河。

    面对浊浪翻卷的黄河水,我们束手无策。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叫喊:“爷爷在此等候多时,你们终于来了。”

    我勒转马,转过身去,看到有上百个骑马的人,断了我们的后路。

    为首的人举着一把手枪,看起来意气洋洋,他高声喊着:“早早下马送死,免得爷爷动手。”我仔细一看,那个人居然是李大掌柜。李大掌柜不写伪书《千金方》,而改玩枪了。

    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胖大和尚看到我们无路可走,就紧张地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李大掌柜看到我们人数稀少,手中只有刀,没有枪,就带着上百人步步逼来。

    豹子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他说道:“当年我在雁门关,被仇人围困,我单人独骑,在包围圈中三进三出,毫发无损。今天我们个个身怀绝技,敌人再多,又有何惧!”豹子用刀尖指着对面的李大掌柜,喊道:“谁先领死,上来!”

    对面的敌人停住了脚步。我知道豹子悍勇无比,但是,李大掌柜手中有枪,我们不能冒险。我向左面望去,看到左面有一座小土山,山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萋萋荒草。我对大家说:“我们先退往山顶,然后居高临下,一击可溃。”

    我们放开马缰绳,马迈动着小步,跑向土山。李大掌柜以为我们畏惧,又自忖我们逃不脱,就带着人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跑上了土山,解鞍下马,躺在地上。李大掌柜将土山团团包围,马迈着碎步,鼻子前的白气像烟雾一样飘散。

    小土山下的李大掌柜指着我叫喊道:“你们的底细,我全都知道,你的名字叫呆狗,你们领头的叫豹子,都是晋北帮的。晋北帮早就覆灭了,你们成了丧家之犬。爷爷爱惜你们的才能,愿意接纳你们归顺。快点下山投降吧,还等什么!”

    我和豹子面面相觑,我们都不知道李大掌柜从哪里知道了我们的底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底细?瞎子躺在地上,他耳轮转动着,捕捉着李大掌柜的声音。我看到李大掌柜相距太远,就对瞎子说:“我诱骗李大掌柜走近,你砸狗日的一家伙。”

    瞎子用骨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没问题。”

    我向着山下走了几步,对着李大掌柜招招手说:“我们两个谈谈。”

    李大掌柜不知是计,他乐滋滋地迎着我,向着山上走来。就在他走到了一颗石头前的时候,我故意大声问道:“李大掌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大掌柜神采飞扬地喊道:“这不能告诉……”

    李大掌柜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从草丛中飞起一颗棋子,棋子像断了翅膀的小鸟一样,径直飞到李大掌柜的头上。李大掌柜噗嗤一声倒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莫名其妙的表情。

    豹子发一声喊,骑着马从山上冲下来,径直冲进了山下的人群中。豹子如同一架犁铧,那些人如同向两边翻卷的犁沟。豹子手挥刀落,就有一颗人头落下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也翻身上马,摇晃着长刀,大声呐喊着向山下冲去。山下的人群像一群蚂蚁一样惊慌逃窜,马蹄扬起的黑色的泥土纷纷扬扬,落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显得异常醒目。我奔出不远,就追上了跑在最后面的一名少年。那名少年爬在马背上,看着我手中雪亮的长刀,雪光映着刀光,刀光闪闪烁烁,少年的脸吓得像雪花一样惨白,他高声哀求着:“叔,叔,饶命。”

    我的手腕在空中一转,刀背砍在了少年的脊背上。少年像一颗石头一样从马上落下来,在雪地砸出一道很深的坑。豹子把西边那群人冲散后,又兜头追过来,和我一起兜捕东边的人群。东面的人群完全被吓破了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黄河岸边逃去。我和豹子大声叫喊着,我们的声音像一群群鸽子一样在雪后阴暗的天空中飞翔,直冲云霄。那群人像暴风雨中受惊的马群一样,争先恐后地扑进结了一层薄冰的黄河水中。

    我们勒马站在黄河西岸的土坡上,看到那些人和马在冰冷的黄河水中载沉载浮,有的被河水吞没,有的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上河岸,摊开四肢,躺在石头上喘息。

    那名被我砍落马下的少年没有死,他辛辛苦苦地从地上爬起来,忙忙碌碌地在齐膝深的雪地上走着,他没有走多远就被我追上了。少年赶紧跪在地上,又一次把我叫叔。他说:“叔,叔,饶命。”

    我用刀尖指着他的脸面说:“要饶命,可以,必须说实话。你要是敢说一句假话,老子一刀砍死你。”

    少年说:“叔,叔,我都说实话。”

    我问:“谁告诉你们我的名字?”

    少年说:“李大掌柜。”

    我继续问:“李大掌柜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说:“一个和尚告诉的。”

    我感到很好奇:“一个和尚?和尚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和尚叫什么?在哪座寺庙出家?”

    少年说:“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这个和尚两天前的夜晚和李大掌柜谈了很久,李大掌柜就告诉我们说,有呆狗、豹子和瞎子要从这里经过,我们在黄河边打一个伏击,就能杀了你们。”

    我又问:“和尚呢?他现在在哪里?”

    少年说:“他前一天过了黄河。”

    我想了又想,这些年我不认识什么和尚,少年时代跟着师父凌光祖在大别山中修建寺庙,假扮和尚骗钱,此后再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和尚打过交道。江湖人说:僧道尼姑莫往来,出家男女心肠坏。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可是,这个和尚是谁?他为什么对我和豹子、瞎子的底细摸得这么准。

    豹子也想不明白这个和尚是谁,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先过河吧,过河后,估计会找到他。”

    我问:“道长和瘦子、铁栓呢?”

    豹子说:“估计都过河了,我们也快点走吧。”

    我说:“好的。”

    少年说,李大掌柜在山洞里藏起了三张羊皮筏子,他信心满棚地认为,他们上百人会轻而易举地杀了我们,然后从容过河。

    少年指着远处一片悬崖说:“羊皮筏子都藏在哪里。”

    我们走向那片悬崖,在悬崖下找到一个山洞,山洞里果然有三张羊皮筏子。我们把一张羊皮筏子拖出山洞,然后把另外两张架火焚烧。羊皮富含油脂,一见到火苗就燃烧得蓬蓬勃勃,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膻腥味。

    我们刚要拖着羊皮筏子离开,突然,我看到远处跑来了一只黑狗,它似乎异常疲惫,跑几步,就是歪歪斜斜地栽倒;爬起来,又跑几步,又歪歪斜斜地栽倒。豹子喊道:“啊呀,这是铁柱的狗啊。”

    我放下羊皮筏子,向着黑狗奔去。我跑到黑狗跟前时,黑狗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满身都是结冰的血,眼睛里全是凄凉的神情。

    我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响马瘦子和铁柱、道长。我心中掠过一股不祥之兆。

    黑狗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有刀伤,也有枪伤。我抚摸着已被饿得骨瘦如柴的黑狗,心疼如绞。我问:瘦子在哪里?铁柱在哪里?黑狗用哀伤的眼睛看着我,伸出舌头,想要舔一舔我的手背,可它终于不能够,伸出的舌头没有再缩回去,头歪在了一边。

    我站起身来,望着天空,盼望能够看到老鹰的影子。如果能够见到老鹰,也一定能够找到瘦子和铁柱,还有道长。可是,天色阴暗,寒风料峭,天空中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到。

    我们站在黄河岸边,冷冷的风吹过来,吹透了我们的身体,也吹透了我们的骨骼。羊皮筏子在浑浊的河面上晃动着,筏子上有一面破旧的旗子,在寒风中呼啦啦地抖动着,经年累月的旗子褪尽了颜色,变得残破不堪。

    黄河东岸是什么情况,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渡过黄河后,也许面临的就是死亡。但是,为了总舵主,我义无反顾,我必须渡过黄河,必须面临死亡,必须挫败死神。因为总舵主是总舵主,因为总舵主曾经救过我和师父凌光祖,现在,他面临危难,我必须去驰援他。即使前面有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去救他;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要去救他。

    “为了总舵主。”我高喊一声,走向了黄河岸边,登上了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摇晃晃的羊皮筏子。

    身后传来了豹子的喊声:“为了总舵主。”他也登上了羊皮筏子。

    “为了总舵主。”胖大和尚喊了一声,也跟了上来。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能留下。”瞎子跌跌撞撞地跟上来,我听见胖大和尚扶住了他,说道:“生死都在一起。”

    “是的,生死都在一起。”瞎子也说道。他们一起登上了羊皮筏子。

    黄河西岸,传来了亮子的喊声:“关西帮听令,全部下马。”我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双脚落马的声音,接着,是亮子的喊声:“跟着帮主赴汤蹈火,生死不顾,马匹留在西岸,人员全部登船。”

    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关西帮先遣队在亮子的带领下,也登上了羊皮筏子。

    黄河水载着羊皮筏子,羊皮筏子载着我们,一起划向生死未卜的黄河东岸。

    坐在船尾奋力划船的豹子,突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先是胖大和尚跟着唱,接着是我和亮子唱,后来是瞎子和所有人唱。我们雄壮的歌声在黄河昏蒙蒙的上空飞扬,在百折千转的污浊的黄河漩涡中飞扬,在吱呀呀一路艰难鸣唱的扳船声中飞扬,我们的歌声飞过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树林,飞过了雾蒙蒙的村庄和道路,飞过了大雪飘舞的河西走廊和辽阔无际的太行山脉,一直飞到了宇宙洪荒时代。

    这是当年秦军东征的歌曲,这首歌曲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一直回响在今天。

    羊皮筏子划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从北面刮来,沿着坦荡如砥的河面一路南下,吹得羊皮筏子摇摇晃晃,羊皮筏子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身不由己地在河面上打转颠簸。我的耳边都是呼呼掠过的风声,寒冷的风吹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风吹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听见风的缝隙中传来豹子的喊声:“抓紧了,抓紧。”

    我紧紧地抱着羊皮筏子上的木椽,这些横竖交错的木椽把一个个灌足气的羊皮连接在一起。我听见风中夹杂着瞎子的惊呼声,胖大和尚在高声叫喊:“把手伸给我。”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瞎子在哪里,我想要帮他一把,突然,大风像一只巨手一样,在河面上掀起冲天巨浪,羊皮筏子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高高抛起,抛上了浪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落在了波谷。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巴里全是飞溅而起的浑浊的河水。睁开眼睛,我突然看到昏蒙蒙的天光中,有一个人被抛离羊皮筏子,落在了河水中。我连反应也没有,就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臂。可是,就在这时候,大风又吹过来,羊皮筏子倾翻了,我和那个人一起落在了河水中。

    黄河水浑浊不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奋力向前游去。前面是什么,黄河东岸在哪里,我全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向前游着。我很快就累了,累得像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像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的浓浓黑暗向我挤压,我连一丝光明也看不到。

    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听任河水包裹着我,我在黑暗的隧道中越滑越深,越滑越深,直到坠入黑暗的深渊。

    我醒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黎明,我看到东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细细的白色,好像一条白色的缎带。身边,黄河水缓缓流淌,偶尔会有河岸边的土崖被冲塌的声音。我知道,我已经被河水冲到了东岸。

    我想要坐起来,可是浑身疼痛,我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疲惫不堪。远处,传来了一只狼的叫声,声音低沉冗长,让人惊悸。然后,又有一只狼的叫声响起,声音嘹亮,似乎就在耳边。

    接着,我听见了狼爪和沙子摩擦的声音,有一只狼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我想要坐起来抵抗,可是我浑身乏力。

    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我想:我要死了,要死了,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死在狼嘴里。

    突然,我听见石子破空的声音遽然响起,然后,狼发出了一声悲鸣,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接着,又是石子破空的声音响起,又有一只狼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大喜过望,用尽全力喊道:“二哥,二哥。”

    黎明愈来愈亮的天光中传来瞎子的回应:“呆狗,我在这里。”

    那天早晨,我们沿着黄河东岸行走了很远,没有见到豹子他们。后来,我们就迎着冬季柔软的阳光行走。豹子他们如果活着,就一定按照这个方向行走。太阳像一个橘黄色的猪尿泡一样,挂在远处的山巅上,半天也不动一动。寒风阵阵袭来,抽打着我们,也抽打着太阳,让太阳瑟缩成一团。

    走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座山岗,走近了一座村庄。村口的断墙下蹲着一群晒太阳的男人,他们一个个脸色黧黑,头发乱糟糟地,像一堆荒草。他们看到我们走近了,就站起身来,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穿着棉袍,脑后留着肮脏的辫子。

    我像看怪兽一样看着他们,他们也像看怪兽一样地看着我。我穿着短衣长裤,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我留着寸发,他们拖着辫子,我们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类人。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庄,从来就不知道清朝已经灭亡了,现在已经到了民国时代。

    我们穿过村庄,向前行走,那些拖着长辫子的人好像礼送一样将我们送出了好远。走出了山岗,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铺满了荒草的草甸子。枯黄的草茎在我们的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四周寂静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我回身望去,突然看到一个穿着棉袍、留着辫子的人骑着一匹马跑过来,那匹马的颜色说黑不黑,说白不白,不知道是因为肮脏还是本来就是这种颜色。马上的人看着我们问道:“老乡,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张口说:“去永济。”

    他说:“永济,那在北面。”

    我问:“还有多远?”

    他说:“还有七八十里。”

    我们不再说话,骑马的人擦着我的身边跑了过去。可是,那匹马跑了几十丈后,又停住了。马上的人勒转马头,向着我们跑过来。我感到这个人有点奇怪,他指着瞎子问我:“这位兄弟的眼睛看不见,你们这是去寻医?”

    我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此去前往七八里,有一座村庄叫解甲庄,庄里有位神医,包治百病,只消一副药,就能让这位兄弟重见光明。”

    我一听,就知道遇到了什么人。我故意说:“我这位兄弟连眼珠子都没有了,怎么重见光明。”

    他说:“听过二郎神吗?二郎神有天眼,两只眼睛瞎了,可以启开天眼。我小舅子双眼瞎了,没有眼珠子,但是被解甲庄的神医启开了天眼,现在,什么都看得清楚。”

    我一听到这个人这么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去把这个神医的钱占为己有。我和瞎子在黄河水中死里逃生,我们身上的钱都被冲进了河水中。正在打盹,就有人递来枕头。这个神医的钱,我拿定了。

    瞎子听到有人说神医能够让他重见光明,喜不自禁,他催促我说:“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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