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随笔集-天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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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里哀主教的伪证

    ——《悲惨世界》,我的文学启蒙

    休·杰克曼主演的《悲惨世界》音乐剧电影上映期间大热,而我最初接触雨果大师这本巨著大约是小学四年级,家里有《悲惨世界》的藏书。虽然无法看懂,我还是坚持读了很多遍关于冉·阿让的开头。故事这样开始——

    1815年,冉·阿让从十九年的苦役中释放,没有人愿意收留他,唯有当地主教米里哀留他过夜,还邀他共进晚餐。对于主教的好心,冉·阿让不仅没有报答,却在半夜偷走了主教一套值钱的银器,尽管刚逃出去不久他便被警察抓住。警察带着冉·阿让来找主教,主教却出人意料地说:那些银器是自己送给冉·阿让的,还说冉·阿让忘了带走一对银烛台。警察只得将冉·阿让释放。最后,主教对冉·阿让说:“不要忘记,您拿了这些银器,是为了去做一个诚实人。”

    从此,冉·阿让洗心革面,彻底改变了。

    若没有米里哀主教当初做的这个伪证,冉·阿让就会再度入狱。我想,不管他是否还能被释放,芳汀可怜的女儿珂赛特也不可能获救了,那么这个小女孩将在“暗无天日”的小旅馆里长大,永远都要忍受着德纳第夫妇的虐待,直到无声无息地死去。

    米里哀主教的伪证不但救了一个人,而且间接地救了好多人。

    我一直对《悲惨世界》的这段开头印象深刻。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米里哀主教明知冉·阿让偷走了自己的贵重物品,却为何还要说谎解救他呢?自1598年亨利四世颁布南特赦令,宣布天主教为法国国教后,天主教就享有崇高地位与权力。堂堂主教凭什么要为拯救一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小偷而向警察做伪证?

    我试着设想了一下,把米里哀主教换成普通人——比如我自己——会是怎样的情况?我大概会同米里哀主教一样,收留可怜的走投无路的冉·阿让,邀请他共进晚餐。但是,得知他不仅不知恩图报还要偷走我的银器,我应该无法做到像米里哀主教一般,为他做伪证。我会看着警察带走他,希望他能在狱中忏悔、改过自新。那么,电影中开头的一幕——极其艰难的苦役生活又会出现。

    米里哀主教自然知道,如果把小偷交给警察,那么冉·阿让必然又会被送入监狱,服苦役。如我一样的大众,肯定都觉得那是罪有应得,但米里哀主教却想到,当时法国那般的司法制度不可能感化一个罪犯,只能使罪犯在苛责困苦的环境中更加仇恨社会,因一时之念而犯错的人很可能就真的变成无可救药的魔鬼。

    不得不说,换成现今的社会,米里哀主教这样以德报怨的做法可以说是姑息养奸,大概会被很多网名称为“圣母”。他确实有一颗虔诚善良的博爱之心,对他来说撒谎和不诚实是很大的罪过,他却宁愿由自己来承担,也要拯救并改变一个人的灵魂。他在这里以违背某种信仰的代价,实现了信仰中一个更高的准则:牺牲自我,拯救他人。

    但他的拯救也并非随意施舍。冉·阿让身无分文,一套偷来的银器便能改善他的生活,令走投无路的他有了生存的希望;而米里哀主教,虽不知他家产几何,但以他主教的身份定是衣食无忧的,一套银器对他来说大概就是生活的装点,失去与否都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以无关痛痒的损失来拯救一个人全部的命运,从这个角度考量,我已经完全理解了米里哀主教的伪证,他做了件很划算的事。

    《悲惨世界》描述了冉·阿让在黑暗社会里挣扎与奋斗的一生,他是本性善良的劳动者,黑暗的社会令他心生恶意,只因为米里哀主教的那个伪证,他心底的善良彻底地击散了恶念,由此迸发的悔恨与善念最终锻炼出一个崇高的人格。

    雨果通过冉·阿让描绘出一群受压迫的劳动民众,《悲惨世界》就是善良与邪恶的斗争。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魔会害人灭世,佛却能普度众生。我们做不到佛的境界,至少可以做一个米里哀主教,以己毫厘予人千里。

    《悲惨世界》是一部伟大的作品,雨果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我很幸运,我童年时代的文学启蒙自《悲惨世界》开始。

    玫瑰就是玫瑰,小说就是小说

    ——《玫瑰的名字》的真理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nomina nuda tenemus.

    我的英文并不好,看不懂这句话。不过,英文好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上述文字并非英文,而是拉丁文,意思是——“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这句话来自意大利作家、历史学家、国际符号学权威翁贝托·埃柯的不朽之作《玫瑰的名字》,是全书终结之语。

    中国读者都很熟悉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却很少有人知道翁贝托·埃柯的《玫瑰的名字》。其实,早在《达·芬奇密码》问世之前二十多年,《玫瑰的名字》就已经名声大噪,影响了千千万万西方读者,其中也包括尚未踏上写作之路的丹·布朗。

    1980年,埃柯的第一部小说《玫瑰的名字》(又译《玫瑰之名》,意大利文Il nome della rosa)在意大利出版,作者虚构了一篇中世纪的手稿,来自第一人称的德国修士阿德索的回忆——阿德索年轻的时候,曾经跟随师父威廉,来到意大利一座山间修道院,发现了一连串的重大凶案。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七天中,在封闭的修道院空间内,结果却引出修道院内部一个惊人的秘密。

    虽然,这是个推理小说式的故事,但书中承载的内涵已远远超出小说本身——丰富的符号学知识,作者对于历史与宗教的思考,甚至杜撰了不少看似真实的历史文献,简直是一部中世纪的大百科全书。这部作品虽然很少有人能够完全读懂,但依旧成为超级畅销书,至今已被翻译为多国文字,总销量超过了1600万册。

    三年前,我曾读过《玫瑰的名字》诸多中译本中的一个,可惜本书实在深奥异常,使我匆匆读了数页便被迫放下。好在世界上还有淘宝这样的存在,我得以网购了一张《玫瑰的名字》DVD——1986年根据埃柯的小说原著改编的同名电影,由大明星肖恩·康纳利出演威廉修士(小说中的威廉同样来自英伦三岛,他的家乡巴斯克维尔自然让人想起阿·柯南·道尔笔下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虽然,这部电影的评价低劣,但至少让我看懂了小说主要线索——最终关键词居然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作者虚构了并不存在的《诗学》下卷,与真实存在的上卷“谈悲剧”所对应,下卷谈论的是喜剧,成为了只能深藏于图书馆,为极少数人秘密阅读不可外传的异端邪说。

    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一个新的译本,并请我参加发布会。我不敢在与会的江晓原、孙甘露、沈宏非、小宝、马凌诸位老师面前班门弄斧,只能悄悄重新阅读了部分章节,却感到这本《玫瑰的名字》,犹如博尔赫斯(小说中也有这么一个名字的人物)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包罗万象、处处天机,也难以判断哪些是作者虚构哪些是真实历史,只感觉似乎真的在读一本中世纪的手记,近得可以触摸到修道院中的烛火。

    玫瑰的名字——玫瑰究竟叫什么名字?

    玫瑰的名字,叫玫瑰。

    正如作者最后所言:“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历史上留下的那些知识、哲学、包括真实的历史,早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各种灾难的经历、随着记录者的人为因素……最终失去了原来的本相,而成为了记录者的历史,而不是被记录者的历史,诚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玫瑰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部虚构出来的中世纪笔记,既然作者可以如此以假乱真地虚构,那么以往我们所读那些古代著作难道不会经过如斯虚构吗?难道《论语》写的真是《论语》,《庄子》写的真是《庄子》吗?这些遥远往日的智慧,或许早已不是原来的真面目,今日我们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这些智慧的名字——至于智慧的内容,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玫瑰的名字》中的威廉修士如是说:“也许深爱人类之人的使命就是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因为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

    因为真理难以在纸面上完整地保存,因为我们自以为的真理往往是谬论,所以人类在基督诞生前夕就诞生了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也是我近年来深感兴趣的古老精神。诺斯替主义以神秘主义为核心,强调“诺斯”是拯救的关键,真理不可以通过文字传递,而只能通过内心的隐修来获得,故而又被称为“灵知派”。诺斯替主义一度深刻影响了早期基督教,后来又派生出摩尼教等诸多分支。至今,虽然作为一种宗教体系已销声匿迹,但其精神依然存在于许多大师心中,甚至在许多社会运动中也能见到诺斯替的影子。

    玫瑰的名字,历经岁月的洗礼,如今仅仅剩下一个符号。

    也许,绝大多数人心中的上帝也仅剩下一个符号。

    然而,我想真正的信仰,绝非仅仅崇拜这个名字,而是崇拜这个宇宙之所以存在的真理。

    但是,更可悲的是所谓“真理”,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被许多自以为掌握真理的人们,以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理解方式,抑或每个人所处的不同位置,不断进行修订甚至篡改,使得今天的我们再也难以一窥真理的本来面目,剩下的只是一件华丽的袍子。当我们用崇拜的目光、赞叹的语气、信仰的精神,无比敬畏地揭开这件袍子的时候,却发现袍子底下别无一物,就像慧能大师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所说的这件袍子,大概就是埃柯心中的那朵玫瑰吧。

    也许,每个作家都不怕被人过度诠释(大概还会沾沾自喜吧),却最害怕被人误读——完全被漏过了自己深以为然的精华;巧妙设下的伏笔与象征的陷阱,把所有人都陷了进去;无一人可以看清楚,却还以为大家都走在平地……

    我也常在小说出版后有这样的感慨,以至于我只能在作品出版之后,又再要写一篇小文章,或者摘出作品中非常重要却又极容易被忽略的一段话,来提醒读者们注意其中之深意——有时,只能在作品中直截了当地说出,从而犯了海明威冰山理论之大忌。

    不过,看完《玫瑰的名字》我只能对自己释然,因为只有一部真正优秀的堪称伟大的作品,才配得上无数后来人对其进行诠释与过度诠释。

    或许,我的下一本书就将是对翁贝托·埃柯的致敬。

    江晓原说我们应该宽容致敬,因为无数优秀的作品都是对前人的致敬。

    只有一样,我们不能致敬,那就是真理。

    因为,真理并不来自于书本,而来自于我们内心的体验。

    最后,请允许我以埃柯的方式绕一下——

    虽然,“真理”不是“真理”。

    虽然,“历史”不是“历史”。

    虽然,“真相”的“真相”就是一个个不断编织的谎言。

    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袍子就是袍子就是袍子,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小说就是小说就是小说。

    梦里已知身是客

    ——《盗梦空间》观后随笔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少年时极爱李后主的这阙《浪淘沙》,尤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句更是令人感触颇多——亡国之君,在梦中忘记了早已国破,自己已是俘虏的身份,恍惚中还在旧国的宫殿里一晌贪欢。词中寥寥数字勾勒出模糊的梦境,不知他梦中的细节如何,是在金陵沉迷诗画陶醉于步步生金莲,还是励精图治埋首案前思考重振社稷之道。

    除了阶下囚的悲苦愤慨,他也还是对“降宋”有悔恨之意的吧,才会落笔又写下“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终是换来一杯“牵机”,亡故于北宋京师。

    我想,当时若有盗梦之术,宋太宗一定派遣了盗梦者与造梦师,与李后主分享了这一事关天下的大梦,发现了后主在梦中的“怀念”与“悔恨”,因此便送后主永远进入了梦境。又或者后主不断地在梦中做梦,不断地深入潜意识的边缘,在现实的一晌贪欢之间,却在梦中梦的梦中梦的深处,度过了遥遥无期的整个人生,直到在迷失之域老死方能醒来,才发觉自己早已不是主而是客——主即是君王,客即是囚徒,方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再进一步地,如果后主本也熟悉盗梦之术,抑或他既是个亡国之君也是个风流词人更是个杰出的盗梦师呢?这倒也不无可能,史书上记载后主一目重瞳,自然异于常人。在一些传奇故事中,这重瞳是能看透他人心思侵入他人梦境之目的。当他在宋太祖派遣的造梦师的梦中,又遇到了可能至自己于死命的盗梦师,必然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而这场梦可能造成自己秘密的泄露,最终引来杀身之祸?我猜想,他也许知道梦中的无限江山不过是个幻梦,是敌人为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梦,眼前的盗梦师即使是金发碧瞳的美男子,亦是将取自己性命之人。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日归为臣虏”的亡国之君,是寄居囚禁在北国汴京异乡的客人,这就是“梦里已知身是客”……

    若我们都能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最近我所做的几个梦都是如此,在梦的后半阶段突然意识到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怪异与危险也不可怕,只需要睁开眼睛就可以全部过去。于是,一场恶梦就这样化为无形了。

    这与我观看了《盗梦空间》无关,很早以前我就有过如此的“梦里已知身是客”。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所见所闻所为尽是虚幻,真实的我并非梦中的我,于这场永远做不完的梦而言,我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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