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Ⅰ-在我不美丽的时候遇见你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夏奈尔曾说过:“必须总是正式地穿好衣服、化好妆,因为你也许会在第一个拐角遇到你命运中的男性。”可是多么令人沮丧—她顾小影,总是在不美丽的时候遇见他。

    (1)

    其实,顾小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公务员。

    在遇见管桐之前,顾小影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从文科生、艺术生一路走到艺术学院专业教师的女孩子,她想过自己可能嫁给一个精通家电机械或是计算机维修的工科男,或是穿着白大褂、玉树临风的医生男,再或者是文质彬彬、埋头钻研的学术男,当然也包括精明利落、谈笑间灰飞烟灭的经商男……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同样是文科毕业、一板一眼的公务员!

    所以,在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里,真是充满了无限多种匪夷所思的可能啊!

    对顾小影来说,她与管桐的相识,也不啻于是场从天而降的意外。

    那天是周三。

    按照艺术学院逢一三五开女浴室、二四六开男浴室的惯例,下午四点,顾小影欣然奔赴在去洗澡的路上。可是洗完澡才发现,她居然忘记带换洗的衣服,而是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她直觉地把这一切归咎为自己最近深受卡西尔毒害—研二,顾小影的亲亲导师在得知自己门下的研究生们居然连一篇学术论文都没有发表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飙了!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所有人必须在一个月内交上成型的论文,否则提头来见!于是,顾小影哀叹着翻出曾经写了一半就搁浅的美学论文,又死啃了两周“符号论美学”奠基人、德国哲学家卡西尔的《人论》,看得晕头转向、脑筋短路,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

    站在浴室门口,顾小影的内心在激烈挣扎—是先去餐厅买饭,还是先上楼换衣服,再下楼来买饭?

    两分钟后,爱美之心终于输给辘辘饥肠,顾小影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冲进了餐厅!

    于是,那天,恰好也站在艺术学院学生餐厅里准备买饭的管桐就有幸看见一个穿维尼熊睡衣、KITTY猫拖鞋的女生,一路披头散发地冲进餐厅,站到自己身边,眼睛紧紧盯着盘里最后一份红烧肉炖土豆,声音亢奋地对卖饭的大师傅说:“一份红烧肉炖土豆,用塑料袋装,我带走。”

    当时是傍晚,偌大的学生餐厅里熙熙攘攘全都是买饭的学生。管桐瞠目结舌地看着身边的女生:刚刚洗完澡的女孩子,皮肤很白,眼睛明亮,脸颊上红扑扑的。她左手提一个小筐,内装洗发水、沐浴露、香皂、肥皂等物品若干,右手指着红烧肉炖土豆,一脸幸福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明媚而欢愉,看得管桐呆住了。

    正呆着,突然肩膀被拍一掌,管桐回头,看见师弟江岳阳笑嘻嘻的脸:“怎么样,师兄,是不是美女很多?”

    同一时刻,买完饭的顾小影拎着装有红烧肉炖土豆的塑料袋回转身,目光落在江岳阳身上的刹那,惊讶地叫:“哟,江老师!”

    江岳阳扭过头,看见是顾小影,刚想笑着打招呼,却在看见顾小影身上的睡衣和拖鞋后,目瞪口呆。

    过了半晌,江岳阳才找到自己的舌头,瞪大眼看着顾小影痛心疾首:“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讲究点个人形象?餐厅是公共场合,你穿成这样不影响校容吗?”

    顾小影饶有兴趣地看看站在江岳阳身边的管桐,心里还在想这么斯文儒雅的男人在艺术学院还真是少见,话说这里都是阳光男孩、时尚帅哥或者嬉皮风格的前卫青年比较多……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眼见着管桐有点脸红了、江岳阳有点脸青了才收回目光,看着江岳阳撇嘴:“我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吃饭,如果不是看见江老师,我这会儿已经回到寝室了,压根来不及影响校容!”

    江岳阳头疼,抚额哀叹:“艺术学院真是太有风格了。”

    顾小影直觉地反驳:“江老师,你是省大毕业的,当然不会知道,在我们艺术学院,就算你穿一条床单在校园里走,那也充其量不过是行为艺术。”

    听完这句话,江岳阳倒是点了点头,扭头对身边的管桐说:“没错,师兄你是不知道,前几天院足球赛,美术系有个男生的队服洗了没干,那孩子就找了条毛巾被,剪了几个洞,披挂着就上场了。你是没看见,观众们那叫一个沸腾啊,敲锣打鼓的,女生还尖叫。”

    管桐忍不住笑了。

    顾小影看看管桐,再咧嘴笑笑,对江岳阳挥手:“江老师,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不想让人尖叫。”说完,她就拎着塑料袋和洗浴用品出了餐厅,往女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去。

    这就是管桐第一次见到顾小影时的情景—那天,他本是去看望在艺术学院研究生部做专职辅导员的师弟江岳阳。两人叙完旧,江岳阳请管桐在学生餐厅吃饭,也就是这个偶然的机会,让管桐撞见了一个外形卡通、伶牙俐齿,而且还有着灿烂笑容的女孩子。

    不过这样的遭遇究其本质而言也实在是平淡无奇了点—或许该说,如果没有后来紧接着就发生的第二次见面,或许用不了多久,管桐就会忘记这样的偶遇。而本来忘性就很大的顾小影当然更不会记得,某年某月某一天,她曾和一个她觉得长相不错,但有些呆、有些憨的男人,相遇在一份红烧肉炖土豆面前。

    (2)

    第二次见面,机会是学校提供的—十月,艺术学院五十周年校庆,省领导亲临庆典现场揭幕,管桐等人随行。为了这次活动,艺术学院专门安排了女研究生做贵宾接待员。很巧,顾小影就是其中之一。

    上午九点,一溜儿黑色小轿车缓缓开进艺术学院大门,在礼堂门口停下。领导们下车,依次进入会场。管桐走在中间的位置,一抬头,看见顾小影的刹那,眼前一亮!

    他压根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顾小影—和前几天那个穿着睡衣买红烧肉炖土豆的小姑娘相比,这压根就不像同一个人!

    只见明亮的阳光下,顾小影略化了淡妆,绾高了发髻,神采奕奕地站在礼堂门口。她穿着学校统一定制的米白色七分袖职业套裙,配绛红色丝巾,整个人都显得精致而干练。尤其是当她走在嘉宾身边做引导介绍时,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都颇有气质。

    管桐一直看、一直看,看得目不转睛。直到江岳阳偷偷从身后拍他肩膀一下,才把视线收回来。

    他回头,看见江岳阳乐不可支地揶揄他:“看什么呢,师兄?”

    管桐笑笑,低语道:“忙完再去找你。”

    说完他就快步跟上前面领导的步伐往主席台上走去,江岳阳站在礼堂后半部,看看穿深色西装的管桐,再顺势看看他前方穿浅色套裙的顾小影,很有些感慨地咂嘴,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像顾小影这样的疯丫头穿上职业装都能这么好看,这衣服的欺骗性也太大了吧……

    一小时后,开幕式结束,进入参观程序。

    看着嘉宾们鱼贯而出的背影,顾小影忍不住咧嘴笑。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一位嘉宾也从礼堂里消失,顾小影欢呼一声,转身一溜小跑冲向休息室。

    一推门,看见只有江岳阳在屋里,她便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笑嘻嘻地打招呼:“江老师好!”

    江岳阳本科毕业后就来艺术学院工作,和这群几乎是看着长大的研究生们素来亲近。他见顾小影进门,便起身给她倒水,然后笑着说:“辛苦了!”

    “好累啊!”顾小影一边答一边往窗边的长沙发走过去。在江岳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她已经绕过茶几,像抛一块抹布一样把自己抛到柔软的沙发上,再甩掉高跟鞋,四肢舒展地瘫成一堆泥,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江岳阳瞪大眼,恨铁不成钢:“顾小影,你能不能多装一会儿?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刚才站在礼堂门口那个美女到底是不是你?”

    “美女?”顾小影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江岳阳,“江老师你眼花了吧?今年可是我在艺术学院生活的第六年了,六年来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写‘自知之明’这四个字。我还纳闷呢,你说这么重要的活动,学校干吗不找年轻漂亮的本科生来服务?话说我们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彩衣娱官。”

    江岳阳咳嗽一声:“别胡说八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啦?”顾小影坐起来,一边揉自己的脚一边抱怨,“你说咱学校那么多美女,学戏剧的、学舞蹈的、学民歌的……找哪个不行?干吗偏要找研究生?你看研究生部哪有美女啊,果然都跟李莫愁似的!”

    江岳阳把水递给顾小影,好气又好笑:“顾小影你真奇怪,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倒是觉得女孩子的样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蕙质兰心。”

    “谢谢,”顾小影接过一次性纸杯,一边喝水一边赞扬,“江老师您可真够有品位的,我将来找男朋友一定就找您这样的。唉,话说这年头的男人基本都是视觉动物,您这样的好男人快绝种了呐。”

    “不要转移话题。”江岳阳坐回到沙发上,居然有点脸红。

    与顾小影住同一间寝室的许莘刚好推门进来,听见这段对话哈哈大笑:“小苍蝇不要调戏江老师,人家是好孩子!”

    “好孩子?”江岳阳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磨牙,“我比你们大四岁!”

    “知道知道,”顾小影挥挥手,“你是七十年代的人嘛,果然和我们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代沟。”

    她看着江岳阳,一本正经地指天誓日:“我们这一代年轻女性,固然是要蕙质兰心,可是人人都不放弃做美女的终极追求!最好走在大街上回头率达百分之二百!我们决不委屈自己,化妆品、漂亮衣服、瑜伽课,一个都不能少!青春苦短啊江老师,趁现在还年轻,先天不足后天补,勤能补拙是良训,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懂不?”

    江岳阳被这串长篇大论砸晕了,目瞪口呆,半晌才感叹:“那得多少钱?”

    顾小影瞥他一眼,扁扁嘴:“没钱就努力赚钱啊,你以为钱是攒出来的吗?告诉你吧,钱是赚出来的!不花钱怎么能刺激自己努力赚钱呢?”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嘀咕:“顾小影你小心嫁不出去,这么能花钱,谁养得起你……”

    “花钱怎么了?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好不好?课时费啊、稿费啊、班主任补贴啊……”顾小影掰着手指头数,“我每周要给本科生上八节课,给两份报纸写专栏,每个月给六家杂志供稿,还要给一个专科班做兼职班主任,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江岳阳倒抽一口凉气:“你超人啊?”

    “错,”顾小影一脸贼笑,“我是女超人。”

    江岳阳翻个白眼。

    “再说了,”顾小影一边揉脚一边咂巴嘴,“谁说女人就一定得靠男人养了?你确定男人就一定比女人赚得多?为什么一定就得是男人养女人而不是女人养男人?”

    这回,江岳阳一口气没上来,呛着了。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许莘站在门边,顺手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时,略有些迟疑:“请问您找哪位?”

    “江岳阳老师在这里吗?”管桐笑着看看屋里。

    江岳阳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听见管桐的声音急忙走过来开门,笑容可掬:“欢迎管处长。”

    “少贫嘴,我刚好有五分钟空闲时间,专门来找你报个到。”管桐笑着走进来,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沙发上,脱了鞋在揉脚的顾小影已经僵成一块小石膏。

    江岳阳沿他的目光看过去,无奈地提醒:“顾小影,穿上鞋!”

    “啊!”顾小影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跳下来,转着圈地找那双不知道刚才被甩到哪里去的高跟鞋,找到一只,穿上,再蹦蹦跳跳地去屋子中间穿另一只。

    江岳阳叹口气,抚额:“师兄,让你见笑了。”

    “见什么笑啊,”顾小影一边穿鞋一边不服气,“有本事你也穿七分跟的高跟鞋站两个小时试试!”

    穿上鞋站直了,她回身笑眯眯地看着管桐,略微鞠躬,活似一个酒店迎宾员般道:“领导好!”

    管桐笑了:“我叫管桐。”

    “哦,”顾小影点点头,笑眯眯地答,“那也是省委领导啊,您坐在主席台上,俺可是站在礼堂门口呢。”

    管桐无奈地看着顾小影笑,江岳阳则指着顾小影问管桐:“你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贫呢?”

    顾小影不再理江岳阳,反倒很狗腿地问管桐:“领导您喝水吗?”

    “不喝了,谢谢,”管桐笑笑,解释,“我是你们江老师的师兄,特地过来打个招呼,这就要回去了。”

    “哦,”顾小影扭头看江岳阳,咧嘴笑,“江老师,送客。”

    江岳阳瞪眼:“你去送!”

    “嘁,我送就我送,”顾小影拢一拢丝巾,抚抚裙角,走到门口,略弯腰,摆个引导的姿势,微笑,“领导,这边请。”

    许莘和江岳阳在她身后剧烈咳嗽,顺理成章地被顾小影瞪。

    管桐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娃娃脸的模样越发显得年轻。

    顾小影偷偷看一眼,心想:这样的人,在省大读书时,至少也是“院草”级别的吧?

    忘记说了—顾小影的爱好之一便是,喜欢看所有穿正装、斯文又好看的男人。

    走在路上,顾小影好奇又三八地问管桐:“领导您真是江老师的师兄吗?您看上去比他年轻好多。”

    管桐笑着点头:“本科毕业后我留校读研,他到你们学校当辅导员,所以虽然我比他高两级,反倒比他晚参加工作一年。”

    没等顾小影说话他补充:“叫我管桐就好。”

    “那可不行,多没礼貌,”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不厚道地感叹,“不过真是看不出来,江老师倒是挺像我爸的。”

    管桐忍不住笑出声,过会儿才开口:“你在报复他吧,因为他说你嫁不出去?”

    “咦,这都被您看出来了,”顾小影惊讶地看管桐,“您听到了啊?”

    管桐点头笑道:“在岳阳眼里,你就是他学生,虽然只差四岁,他还是习惯性地扮长辈。其实,他读书那会儿是很阳光的。”

    “啊……好具有杀伤力的阳光……”顾小影哀叹,忽然扭头看管桐,拖腔拉调,“您是不是正在心里偷偷笑我们幼稚呢?”

    管桐摇摇头,目光坦诚:“没有,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嗯?”顾小影将信将疑地看他。

    管桐笑笑,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喊:“管处长,主任找您呢。”

    “马上就来,”管桐回头答一声,再看看顾小影,微笑着说,“谢谢你,辛苦了。”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走远。

    顾小影站在原地,颇有些好奇地看着管桐的背影—心想这人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还真是称得起“年轻有为”四个字。所以说省委的平台还真是高,自己的老爸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在F市委政研室做到副主任,也不过就是副处级……

    所以你看,那时候,无论是顾小影还是管桐,或许都没有想到,这次相遇不仅使他们成为有过几面之缘的熟人,同时还将自己的形象,若有若无地印在了对方的心里。

    往往,爱情不是从“一见钟情”开始,也不是从“虎视眈眈”开始,而是从“循序渐进”开始。

    (3)

    彼时,管桐也没想到,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居然会对一个“80后”的女孩子动心。

    长久以来,这个群体在很多人眼里,代表着的就是自私、娇气、不负责任、过于自我……或许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代独生子女,中国也不会有“小太阳”、“小月亮”、“温室里的花朵”这样的词。

    以管桐的阅历,他不是看不出来,顾小影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是从小就泡在蜜罐里。

    她脸上的笑容、她俏皮的神情、她迅捷的思维,甚至包括她的好口才、好气质……这一切都不会是从天而降,只能是日积月累。

    所以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城市里长大,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许还来自书香门第。她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她没有见过艰辛的生活,更没有经历跋涉的坎坷。

    她和他管桐,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管桐是哪样的人呢?

    前面说过了,他在R城农村长大,从小就是优等生,高中毕业时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位于G城的省大文学院,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曾经有个弟弟名叫管桦,可惜幼年便已夭折。

    大学时代,管桐也曾谈过一场恋爱。女友蒋曼琳是昔日省大文学院文艺美学专业赫赫有名的“美女+才女”。毕业那年,省委组织部选调重点大学研究生考试,管桐和蒋曼琳分别考出了全省第一名和第三名的好成绩,于是一个去了省委办公厅,一个去了省人事厅。

    彼时,多少人感叹:现实生活中,王子的确是只能与公主在一起。

    然而,人们忘记了,王子未必是最富有、最英俊的那一个,却一定是血统最高贵的那一个—现实生活中,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可以做驸马,却永远不会成为王子。

    更可惜的是,蒋曼琳的父母连这样的“驸马”都不想要。

    管桐永远都记得,毕业那年第一次去蒋曼琳家,蒋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琳琳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过是希望女儿将来嫁了人,不要受气,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管桐信誓旦旦:“阿姨您放心,我也决不会让琳琳吃苦。”

    蒋曼琳的母亲笑了,那笑容中若隐若现地含着怜悯:“管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成长背景、家境差异、消费习惯、生活习惯……这一切都太现实了。琳琳现在满脑子爱情,我说她也不听。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男人,你真的能保证将来琳琳在这些事情上不吃亏、不生气吗?如果你能,我就做主让琳琳嫁给你。”

    管桐沉默了。

    能走到今天的管桐,当然不傻。他不会不知道这一切托词的背后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个道理—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说好听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不好听点,还不就是省城人民眼中的“乡下人”?

    他凭什么能给蒋曼琳上述这一切?

    连他自己都知道,讲文化水平、消费习惯甚至卫生习惯……自家都远远不符合蒋曼琳母亲的要求。再说,过日子,怎么可能一点亏都不吃、一点架都不吵、一点气都不生?

    可是,管桐从来都不是怯懦的男人。

    他微笑,挺直了腰对蒋母说:“阿姨,如果琳琳对我说分手,我决不纠缠。但,只要琳琳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竭尽全力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他吸口气,郑而重之地说:“阿姨,投胎这种事,我没法选的。二十六年来,我能做的,只是将那些我有选择权或决定权的事,努力做到最好。”

    蒋家偌大的客厅里,蒋母不说话了。

    管桐站在她面前微笑,然而他自己知道,这笑容的深处,有苦涩的汁液,缓缓流淌。

    其实,那时的管桐已经预见到,这场爱情的结局必然以悲剧收场:一个月后,蒋曼琳终于还是敌不过家庭的压力,提出分手。

    对此,管桐只是点点头,说“好”。

    又过两年,蒋曼琳结婚。丈夫是副省长的儿子,现任职于省公安厅政治部。

    再过两年,三十岁的蒋曼琳成为人事厅最年轻的助理调研员。虽是虚职,可是人们见到她时,还是会礼貌地唤一声“蒋处长”。

    对此,作为师弟的江岳阳十分不屑,时常还会发发牢骚,说句“乌鸦飞上枝头也能做凤凰”之类的话。不过,每次听到这话时,管桐都不置可否。

    因为他知道江岳阳是在为自己出气,也知道蒋曼琳不是乌鸦。

    蒋曼琳,她始终都是一只有想法、有才气、有干劲的蜂鸟—这样的鸟,勇往直前,决不后退。

    他现在知道了,他和蒋曼琳之所以看上去登对,是因为他们都一样的优秀;可是他们之所以分手,就是因为当两个优秀的人在一起时,恐怕谁也不肯为对方作出牺牲或妥协。

    于是,现在的管桐虽然时常相亲,但对于“缘分”这东西并不苛求。

    他努力工作,努力上进,努力告诉自己:任何地方都总是需要几个踏实干事的人,这和家境没有关系。倘若自己无法成为最踏实、最能干事的那一个,那么,在机会溜走时,就不要埋怨这个社会不公平。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毕业五年来,他的生活简单得趋于乏味—上班,加班,偶尔的闲暇也是在看书、写材料、琢磨文章中度过。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只有一根网线,上网时的首页是“人民网”。

    功夫不负苦心人:三十一岁那年,没有任何背景的管桐成为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副处级秘书,或许不久后,也会成为办公厅最年轻的实职副处长。

    这样的管桐,当然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所以,彼时,管桐只是觉得那个叫顾小影的女孩子,很有趣。

    不过也真是有缘分—时隔不久,他又见到了顾小影。

    那天江岳阳和管桐两个单身的闲人约好了去艺术学院打篮球。打完球后两人去江岳阳办公室换衣服,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一间教室里热闹得不像话。本着职业敏感,江岳阳走到教室后门往里看,这一看差点没惊掉眼珠子—只见顾小影正坐在第一排的某张课桌上,挺直了背,双脚踩在面前的椅子上,双腿并拢向左侧倾斜45度,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在比画着说话!

    管桐站在江岳阳身后,沿着他的目光往教室里看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真是太诡异了,如此粗俗的地理位置,顾小影是怎么挺直腰板做出这副好像是在接受外交会见一样优雅的高难度动作的?

    江岳阳回头看看管桐,痛苦地拍额头:“这个顾小影,怎么从来都没点为人师表的意识!”

    他边说边往前门走,却被管桐一把拉住,小声道:“听听他们说什么。”

    两个三十岁上下的老男人,就这么开始听壁角。

    前排正有女生在哀叹:“老师,如果我们升不上本科,就这样毕业了,真不甘心,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顾小影配合地点点头,表情很忧国忧民:“是挺遗憾的。”

    门外的江岳阳又开始瞪眼,抬脚就要冲进去,再次被管桐拖回去。

    顾小影丝毫没有察觉到后门口有人—专科班人少,只坐满了教室的前三分之二。

    只见她从桌子上跳下来,拍拍手,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学生:“孩子们,你们是不是很想在大学里谈场恋爱?”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

    “说到这个,你们老师我就是专家了,”顾小影摊摊手,做个貌似很谦虚的表情,“话说你们老师我,用六年的光阴亲眼目睹了艺术学院校园爱情的各种形式,得出结论如下。”

    她拿腔拿调地清嗓子,一手按在身边一男生的课桌上,一手伸出来,纤细修长的手指以指根为圆心在傍晚的落日余晖中划圈:“在座的各位,都知道价值决定价格的经济学原理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只有当你自己的价值提高了,才有可能在相同价位的异性中挑选伴侣?不要以为男人都只喜欢美女、女人都只喜欢帅哥,虽然咱们班的女生都很漂亮、男生都很帅,但是我觉得,只有内外兼修,才会更有市场。不然,你见谁买东西只看包装袋,而不管里面的东西性价比高不高?”

    她眨眨眼:“古人把这种行为叫‘买椟还珠’,挺厚道的是吧?要我说就是脑子进水!”

    台下学生开始笑,有男生起哄:“老大,你男朋友是不是脑子进水啊?”

    顾小影也笑,回身抓起讲台上的粉笔头砸在男生脑门上,满意地听到“哎哟”一声惨叫,扁扁嘴道:“说到你们老师我,这么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女子,当然要好好挑一挑,总不能为恋爱而恋爱吧,多不值!”

    男生发出群体性的呕吐声,女生则笑着起哄:“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顾小影摸摸下巴,想了想答:“大四,别人都说是黄昏恋……”

    “嘁!”学生们爆发出不约而同的不屑的声音。

    刚才被砸脑袋的男生咧嘴笑:“老大,大四才谈恋爱,你也真好意思说!”

    话音未落,很及时地又被一颗粉笔头击中。男生愤怒地抱怨:“老巫婆,不准体罚学生!”

    顾小影撇撇嘴:“老师当然不准体罚学生,不过我是老巫婆,不受这规定约束。”周围响起哄笑声,顾小影得意地抱着胳膊笑。

    女生则抓住她,开始八卦:“老师,那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好火爆的话题,”顾小影咂咂嘴,“话说我们从试探到热恋,现在终于进行到分手了。”

    “啊……”女孩子们失望地叹息。

    顾小影摆摆手,难得的一本正经:“不过,我倒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校园里的爱情很干净、很美好,没有那么多的衡量指标,只和爱情本身有关。因为真心喜欢,才会在一起。这样的感情,一辈子能有一次,也就足够了。”

    “可是,”她也是鲜见的语重心长,“未来太远了,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干涉不了别人的未来,便只能干涉自己,只能尽量让自己更加美丽、优雅、智慧、丰富一些。”

    灯光下,从管桐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侧脸闪闪发光,大V领的薄毛衫领口不知道缀了些什么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晶莹地闪烁。

    她的眼中有自信的神采,她走到女孩子们中间,随手揽住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对所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微笑着说:“亲爱的同学们,能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我运气好一些,直接考上了本科,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可以说很顺风顺水。所以,是从你们这里,我才见到了什么叫作不放弃。你们经历了高考,或许有一点失意,但你们不认输,继续冲刺丝毫不亚于高考难度的专升本考试。你们让我知道了,从来没有什么失败是一辈子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们是我的老师。”

    台下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不过年长三四岁的班主任,刚才还喧闹的教室,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所以,今天的动员会,我就知道我不需要说太多,”她一踮脚,再次坐到一张空着的课桌上去,手抄在裤兜里,咧了嘴笑,“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本科生未必就比专科生优秀,可是多出来的那两年大学生活,却可以让你们完成许多现在可能来不及完成的心愿,比如,谈一场干干净净的‘黄昏恋’。”

    ……

    听到这里,管桐和江岳阳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在给已经读大二的专科生们做专升本前的思想动员。作为兼职班主任,顾老师无疑是极其负责任地絮叨着。不过专科二年级的学生们已经不是新生,再加上和顾小影已经很熟悉,便笑嘻嘻地在台下接话茬。

    渐渐,你来我往的,场面就趋于混乱了,最后演变成一个人坐在桌子上笑,一群人坐在椅子上笑,好端端一场班会变成师生八卦恳谈会,热闹得不得了。逐渐有女生拿出零食来,教室里果壳乱飞,又发展成为茶话会。话题从大学爱情到英语四级,到某个老师的糗事,最后变成顾小影一边嗑瓜子一边眉飞色舞的笑话专场。

    江岳阳扭头看看管桐,想说什么,可是张张嘴,又没说出来。

    管桐看出来江岳阳有些欲言又止,干脆问:“你想说什么?”

    江岳阳往教室里看一眼,然后看着管桐,迟疑地说:“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蒋曼琳师姐。”

    管桐挑挑眉毛,微微一笑:“你觉得她像蒋曼琳?”

    “你觉得不像?”江岳阳叹息,“很聪明,口才很好,看起来也是一样的要强。”“其实是不一样的,”管桐看着屋里不断前仰后合笑着的学生们,若有所思,“和蒋曼琳相比,她更懂得示弱,心态也更阳光一些。这世上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了,其实真正的聪明人,是那些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肯认真生活的人。”

    江岳阳狐疑地看看管桐:“师兄你想说什么?”

    管桐不说话,只是看着屋里的女孩子微笑。

    江岳阳仔细端详管桐一眼,似有所指:“要是娶这种女孩子回家当老婆,怕是根本镇不住。”

    “干吗一定要镇得住呢?”管桐看了江岳阳一眼,微笑,“找老婆又不是找丫鬟。”

    江岳阳大骇:“师兄你不是吧?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看着江岳阳一脸受惊的表情,管桐笑笑,没说话。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现在的江岳阳也是无法理解的—他的小师弟,本着爱护师兄的原则,还满脑子都是对蒋曼琳嫌贫爱富的讨伐。其实管桐也没有告诉江岳阳,此时的他,也仍旧没有陷入“一见钟情”的泥淖,理智如他,也不过就是觉得校庆那天的顾小影很有趣、而今天的顾小影令他觉得有所触动。

    第三次见面,管桐承认,他不光彩的偷听行为,却让他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顾小影—收起那些迷迷糊糊、机灵慧黠,原来,在她身上还有这样情真意切的善良。

    并且,他从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世上最单纯美好的笑意。

    所以,他不否认,他对这个误打误撞地闯进他生命里来的顾小影,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而“好感”—对已至而立之年的管桐来说,是爱情的前提。

    (4)

    托江岳阳这个“线人”的福,管桐在网上找到了顾小影的博客。

    某个不需要加班的晚上,他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一页页,带着好奇,打量这个女孩子的生活—这是种有趣的体验,或许也是到这时,他才发现,每个人,或许都存在某种程度的窥私欲。

    以及,他也发现:顾小影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文采斐然。

    10月18日 永志不渝

    今天看见一个女作家写的话:爱情就像一把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令我深陷于此、永志不渝。

    永志不渝,这真是个美丽的词汇,在这个女作家年老的时候,回忆那场爱情的刹那,动人心扉。

    她爱他,却无法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的爱永志不渝,于是终生未嫁。

    我想起,婚礼上,人们喜欢用这个词宣誓:我宣誓,无论疾病、贫困、灾难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将深爱我的丈夫/妻子,永志不渝。

    那么多的新人,都曾用青春宣誓。可是,很多年过去,还是有很多人分开。

    他们分开的时候,“永志不渝”就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烟火,它的美丽,只能用来嘲笑“永远”本身的短暂。

    所以,我想,“永志不渝”原来就是一场年轮的考验—这个词,这句话,本不是二十岁的人可以说,并能说出味道来的。

    就好像那位女作家,年轻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所谓的“永远”。直到她老了,嘲笑她、奚落她的那些人,才相信“永远”的存在。

    原来,“永志不渝”的意义,要靠时间来证实。

    原来,说“永志不渝”的那个人,一定要白发苍苍。

    原来,永志不渝,这不单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承诺,还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承诺。

    10月2日 慕斯男人与花卷男人

    这个城市开了第三家“元祖慕斯”店。

    是下午三点钟,我的脚像是粘在了店里的地板上,想转身回去,可是敌不住满屋香艳。

    终于还是狠狠心,买下两份慕斯,那么小,二十五元。

    小口小口地吃,冰凉酸甜的滋味,带来和煦的小幸福。

    半小时后,当我走出元祖,看着满街来来往往的人群时,突然这样想:是不是有种男人,就像慕斯蛋糕一样?

    这样的慕斯男人,一定有相当诱人的外在条件,比如房、车、好看的外形、高尚的职业……让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像刚才的我,拔不动脚。于是终于陷进去,万劫不复的时候,还在感慨慕斯的好吃—慕斯男人就是有本事让你被他卖的时候还替他数钱。

    直到你终于发现这样的男人不值得自己爱,可是回头看看,他毕竟给过你温暖的瞬间,给过你浪漫的场景,仿佛我吃慕斯时候齿颊留香,于是这样的香就成了最不容易长久却最容易抚慰自己的心灵膏药。敷上去的时候,至少可以短暂止疼。

    而需要止疼的时候,意味着这场爱,已经给我们留下伤口。

    简单地说,就是有种男人,一定是中看不中用,却总是吸引我们付账买单,然后等买完了再去后悔到肠子发青。

    就好比现在,当我吃完那么好吃的慕斯蛋糕的时候,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情调与味道只能偶尔为之,要么是用来满足自己口腹上的虚荣心,要么是用来给生活加点小调剂—而事实上,最中用的还是家里那二两一个的小馒头,两毛五分钱,敌得住饥饿。

    毕竟,情趣是情趣,生活是生活,生活不能没有情趣,而只有情趣也算不上是生活,生活就是在扎扎实实过日子的前提下有情趣。

    所以实际上性价比最高的是花卷男人,也是两毛五分钱的价钱,比馒头漂亮,比慕斯实惠。

    所以,要挑个花卷男人而不是慕斯男人,结婚。

    9月13日 你想过死吗

    今天有学生问了我一个问题:老师,你想过死吗?

    我点头,我得承认,我想过死。

    最绝望的时候,最孤独的时候,最看不见道路的时候,我十四岁,成绩普通,有点自卑,不怎么讨巧,父母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失望。

    那时候就想,如果闭上眼,什么都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该多好?

    我甚至偷偷从四楼阳台往下看,楼下是冬青,还有坚硬的水泥台子。我猜,如果掉到冬青上,很有可能会毁容;如果掉到水泥台上,死了倒还好,植物人怎么办?

    那时候,我不怕死,倒是害怕丑陋地活着。

    于是,十四岁的我,在最绝望的时候,常常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高楼顶,从上往下看。开始的时候有点恐高,看着看着脑袋就晕了,腿就软了,便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只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要好好活着,坚强活下去的重要途径就是:把左脸贴到右脸上,左边不要脸,右边二皮脸。

    于是,对于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当他们是空气;对于那些喜欢我的人,我回报他们更多的喜欢,以及勤奋。

    渐渐,时间走过去,我们长大了。日子终于越过越好,渐渐没有人会提起当年我曾经考很不好的名次,为我失望的父母神奇般开始为我骄傲……命运的诡异,常常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去年同学聚会,老同学还惊呼:你读研了?你当初不是和我一样成绩不怎么好吗?

    我笑—到这个时候,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笑话和谈资。

    其实,当我从最不开心的日子里走出来,一点点咬破茧子,钻出自己的壳时,我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曾经,我居然想到死?

    我很庆幸,我终究没寻死,也没死成。

    想起小时候看一部电视剧叫《上海一家人》,有句歌词,叫“走过去,前面是个天”。

    原来如此。

    所以,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孩子,你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你还没长大—因为还年轻,走的路还不够多,美好的未来还那么模糊,所以你以为短暂的窘境就是永恒。于是,这样的绝望便让你想到死亡。

    你因而忘记了,活着最大的意义,其实就在于你没有死去—你还有那么多时间,用你坚定的信念、善良的心、永不放弃的奋斗,给别人一个惊讶的未来。

    因为还活着,这一切的一切,便都还来得及。

    8月29日 三年一课题

    突然发现:读研究生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以学习的方式,知道自己的无知。

    相关的科研成果是:初步掌握“严谨”的行动指南,基本具备“钻研”的业务素质,大致了解“刻苦”的相关路径。

    回想本科时代,我是天真烂漫的小女生,有老师宠、有师弟师妹的羡慕,参加很多比赛、拿很多奖、发表很多文章,被很多人夸。所以,不必拼抢什么荣誉,还可于顺遂之中学习大度。

    当然要感谢这些年的顺境:让我在得到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后,能够因为富足而学会淡然。我知道自己幸运—就好像那个坐在苹果树下的牛顿,即便你肯思考,总还要有苹果肯从天而降才行。

    然而,毕业后顺风顺水考上研究生,却发现从此前路多泥泞—你是研究生了,老师的衡量标准自然提升。

    明明本科时经常被老师当作勤奋钻研专业的学生加以表扬,可是现在却总被训斥:你引用的这句话从哪里来?相关原著看过吗?原文的意思是什么?出自哪本书哪一页……

    再不敢耍小聪明,开始认真读书,凡引用论据必先将原著通读,不求甚解必将被导师封杀!

    想不严谨是不可能的。

    唯其这样的严谨是耳濡目染而不是耳提面命,才真正渗透进我们的内心。

    所以,我很开心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认真学习关于“无知”和“谦虚”的话题,用以后所有的时间学习人生这部大书,请爱我的人相信,我会是个好学生。

    三年一课题,我知道毕业时书本上的知识多会还给老师,可心里的逻辑将永不改变位置—那些大学里学到的思维方法与人生观点,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

    ……

    深夜,省委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灭下去。然而办公厅一隅,管桐仍然端坐在电脑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或俏皮或深沉的文字,不得不承认:顾小影的文字,连同从中折射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一起,令他惊讶!

    他一页页地翻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女孩子是难得的宝贝—他欣赏她的笑容,更欣赏她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才华。

    初见她时,管桐觉得她只是个很乐天、很活泼的女孩子,可现在,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子身上与众不同的那些智慧光芒,他知道,他已经悄然心折。

    (5)

    一旦心折,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一周后,顾小影正在导师家因为论文不合格而备受数落时,突然接到江岳阳的短信:速来系办公室救急!

    救急?顾小影纳闷:是失火还是失窃,自己能救什么急?

    不过这时候的短信对她来说也是救命稻草—只见顾小影急忙晃着手机对导师说:“老师,系里有急事,要我马上过去。”

    头发花白的导师抬头看看眼前的关门弟子,甩甩手里的论文,颇头疼:“顾小影,你得用功点,不然怎么考博?”

    顾小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声音响亮地答:“时刻准备着!”

    导师早就习惯了徒儿的无厘头,只是无奈地挥挥手:“抓紧改论文,争取学期末能发表。”

    “知道了,”顾小影起身,貌似乖巧地鞠躬,“老师再见。”

    她转身往门外走,心里偷笑着想:江老师,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顾小影一路飞奔到系办公室,一推门就看见一片繁忙景象—江岳阳坐在电脑前,手忙脚乱地打字,管桐在旁边拿着录音笔,时放时停,还要看着屏幕指出江岳阳打错的字……听见门响,两人一起回头,看见是顾小影的瞬间,江岳阳如同看见救命恩人一样热泪盈眶。

    “顾小影救命啊!”江岳阳的音调无比凄惨,“主任让我整理会议录音,我打字太慢跟不上,把师兄叫来才发现他也快不了多少……咱系好多人都说你打字快,你得帮帮我。”

    “嘁,这才多大点事,”顾小影放下包坐到电脑前,“我还以为着火了呢,还说什么救急。”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和管桐打个招呼:“领导好。”

    管桐一脸苦笑:“你还是叫我管桐吧,我不是领导。”

    “那不行,长幼有序,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顾小影煞有介事地摇头,然后回头看看江岳阳,“录音笔呢?给我。”

    江岳阳急忙把录音笔递给顾小影,讨好地问:“我帮你播放录音吧。”

    “不用,”顾小影接过录音笔,头也不回地撂一句,“你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吧,我整理完了给你发短信,晚上记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江岳阳看看管桐,偷笑着答,“请十顿饭都没问题。”

    顾小影不再理会江岳阳的嘻嘻哈哈,而是表情严肃地投入到工作中。

    这一埋头工作,就是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里,江岳阳上了网、喝了茶、看了报纸、听了音乐……而管桐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坐在顾小影身后,好奇又敬佩地看她十指如飞,迅速把讲话录音整理成文。

    管桐发现顾小影在做记录时的表情严肃却有趣—她的眼睛不看电脑键盘,也不看屏幕,而是缥缈地看着屏幕上方的某个点,只有手指的快速敲击会让你觉得她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工作。最可怕的还是,她这样快的打字速度,用的居然不是五笔输入法,而是微软全拼!

    管桐真是被这种彪悍的打字速度惊到了!

    结果当然是喜人的—因为有了顾小影的加盟,速度加快了起码一倍,到傍晚五点半,全部录音便被顺利整理完成。

    为了表达对顾小影的谢意,江岳阳请顾小影和管桐去学校门口的湘菜馆吃饭,可是还没来得及点菜,他就被系办的电话匆匆唤走,走前只留了一句话:“顾小影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师兄付账,回头找我报销。”

    顾小影“哎哎”两声没唤住,转身看看管桐,略有些尴尬地笑:“领导,总不能让您结账吧,要不我请客?”

    “一顿饭我还请得起,”管桐一边给顾小影倒茶一边问,“下午你在哪儿呢?打电话也不接,逼得岳阳给你发短信。”

    “别提了,”顾小影一边点菜一边愁眉苦脸,“在我导师家呢。老头儿发飙了,非逼我发表论文,你说论文是那么容易写、容易发表的吗?还有那个破卡西尔,我实在看不懂,打算换苏珊·朗格了,反正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同一个流派的。”

    “你们学美学?”管桐奇怪地问,“你们不是艺术学专业吗?”

    “艺术学更要以美学为底蕴,打牢理论基础才能研究具体形式,”顾小影拿腔拿调地学她导师的口气,末了义愤填膺,“最奇怪的是发表文章居然还要花钱!明明都是我写文章别人给我钱的,为什么现在居然要我给人家钱?这是什么破规则?学术期刊都还干不干正事儿了?”

    “这就是潜规则,”管桐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没有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张口结舌,眼珠开始滴溜溜地乱转—她似乎才发现,自己怎么连这么丢脸的事儿都说出来了?

    可恨管桐居然没有察觉顾小影的心理,居然还惊讶着问:“研二了,还没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开始咬牙,心想:管处长,你知不知道“察言观色”四个字怎么写?你居然好意思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可是谁曾想,也就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天籁一样的问句:“需要我帮你吗?”

    “什么?”顾小影以为幻听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管桐,却见他好脾气地重复一遍:“需要我帮你吗?我就是学美学的,我的学年论文就是卡西尔符号论美学研究。”

    “啊!”顾小影瞪大眼,似乎瞬间就看到眼前的管桐变得高大起来!

    下一秒,只见她啪的一下把那份被导师划得乱七八糟的论文拍在管桐面前,热泪盈眶地说:“恩人,你这是救我于水火啊,我该如何感谢你?”

    恰好服务员端来了饭菜,管桐咳嗽一下,掩饰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他收起论文,再指指热气腾腾的菜:“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论文。”

    顾小影低头看看面前的双色鱼头、青菜盅、酿豆腐、红枣百合蒸南瓜……这明明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可又的的确确是管桐点的菜!

    天啊—她无比感动地想:省大居然能培养出像管桐这样善解人意、见微知著的学生来,那是怎样的一片热土啊!

    也是在把论文委托给管桐后,顾小影彻底放下了心理负担,晚餐变得越发轻松起来。她兴高采烈地给管桐讲本科时代的那些笑话,管桐在顾小影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几欲喷饭。天渐渐黑下去,当窗外亮起霓虹灯的光芒时,管桐笑着看向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突然觉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都很想抓住,却始终抓不住的愉悦感觉。

    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直太过沉重。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不是蒋曼琳那样的锋芒毕露,不是自己母亲那样的苦涩麻木,而是如此活泼慧黠,用她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周围的人。

    只要她在你身边,只要她粲然一笑,你便看见,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

    (6)

    管桐再联系顾小影时,已是十月底,天气凉下来,省城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空蓝得透明,云彩好像撕碎了的棉花糖,秋风吹过来,带着浓郁干草的香气。

    顾小影的QQ签名也换了,叫作:秋天来了,鸟儿飞走了,鸟屎留下了……

    被许莘嘲笑:“看这签名,就知道主人是个多么没有品位的家伙。”

    顾小影正在打“连连看”,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反驳:“你有品位?你看看你那个签名,小资产阶级调调儿,还像革命接班人吗?”

    许莘的签名七年如一日,未曾改变:人生苦短啊,抓紧吃,抓紧睡……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家伙。

    管桐的头像开始闪动的时候,顾小影激动地尖叫一声:“啊!我的论文!”

    许莘凑过去,看见QQ上一个青蛙头像在跳,再看看名字:符号美学大师?

    她实在绷不住,哈哈大笑着拍顾小影的肩:“真看不出来,管处长这么幽默啊!”

    顾小影“嘿嘿”笑:“看看名字就可以确定,他的这篇论文肯定比我自己写得要好。”

    一边说一边接收文件,下载完毕后打开一开,倒抽一口凉气!

    顾小影几时见过如此规范又工整的论文?

    这字体,楷体宋体黑体错落有致;这注释,①②③④严谨规整;这结构,时并列时递进节奏适宜;这小标题,概括精准疏密得当……这这这,太让人震撼了吧?!

    顾小影瞪大眼看论文题目:《艺术是一种超越性的构型过程》—天,太有学问了!再看内容摘要:德国学者卡西尔的符号论美学理论,作为其独特的符号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20世纪西方美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本文从他的符号哲学理论入手,探讨其对艺术的基本界定:艺术是一种超越性的结构过程。其中,又包含三方面的规定:艺术是一个发现实在形式的过程,一个创造性的结构过程,一个超越实在的解放过程……

    顾小影再次目瞪口呆。

    许莘再次肃然起敬。

    一分钟后,无法压抑激动心情的顾小影给管桐回复:恩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顾小影涕零了:我请你吃饭吧。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其实你论文里的东西基本都能用,就是结构不清晰,我调整了一下,拟了新题目而已。

    顾小影很坚持:不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得给我个报恩的机会。

    符号美学大师:……

    顾小影催:快说啊!

    符号美学大师:今晚我刚好要去步行街那边配副眼镜,不然一起去那边吃小吃?

    顾小影大惊:你近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符号美学大师:不近视,可是觉得那样会显得比较有文化。

    顾小影大笑:相比我而言,你已经够有文化的了……那就今晚吧!

    符号美学大师:行,下班后我给你打电话。

    顾小影迅速打两个字:好的!

    ……

    许莘在顾小影身后看热闹,纳闷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帮你?”

    “看我可爱呗,”顾小影头也不抬,一边打字一边答,“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我呸,”许莘翻个白眼,继而肯定地说,“他对你有意思!”

    顾小影转过头来,看看许莘,想了想,点点头:“有可能。”

    许莘笑得很奸诈:“那你还赴约?你是不是也对人家有意思?”

    顾小影挥挥手:“不可能。”

    许莘很纳闷:“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晚上,当管桐也问出这个问题时,顾小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嬉皮笑脸下去了—管桐不是许莘,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他直直站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却不屈不挠地问她:“为什么你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顾小影有些发蒙。

    她在快速回忆—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来着?

    好像是傍晚,两人在步行街碰头,一起去吃了晚饭。管桐带她转了很多弯,才在步行街上某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店。店名很古怪,叫“鱼”。内里经营酸菜鱼、水煮鱼、酸锅鱼……于是他们就吃了酸菜鱼,那么大的一盆,只要二十八元,真是很实惠……嗯跑题了,拉回来……然后他们就摸着滚圆的肚子在步行街上闲逛,说点乱七八糟的话题,说的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反正她向来是个“话痨”,不会让气氛冷场……再然后他们就去了百年老字号的眼镜店,陪管桐选了合适的眼镜框,K13的镜片,好像花了六百多元的样子,真贵啊,眼镜业果然是暴利……嗯又跑题了……然后他们就拿着配好的眼镜出门,到附近的广场来散步,看音乐喷泉,音乐是《命运交响曲》,很澎湃,可是这么澎湃的曲调里他居然好声好气地说“顾小影,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小影怔怔地站在音乐喷泉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管桐静静看着这个打从认识那天起就眉飞色舞的女孩子,看她一眨一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迷茫的光。

    过很久,才听到她说:“不可以。”

    管桐便问了:“为什么不可以?”

    顾小影微微皱一下眉头,似乎揣摩了一下措词,却终究还是有些忐忑地说了实话:“我不喜欢公务员。”

    “为什么?”管桐纳闷。

    “我爸妈都是公务员,我从小见这个圈子里的人见多了,”顾小影撇撇嘴,“好多人除了喝茶水看报纸什么都不会,如果有一天下岗了肯定得饿死。没啥文化吧,还要霸住个位子不撒手,说起话来也拿腔拿调的……噢对了,还有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存在价值。你说,这不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管桐哭笑不得,过会儿才问:“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顾小影想了想,摇摇头:“好像不是。”

    “那为什么不可以?”管桐耐心地问。

    “因为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啊,”顾小影的想象力顿时丰富起来,表情瞬间变得悲悯,“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有啤酒肚,脑满肠肥,官僚主义,不学习不进步,整个人就像一条大蛀虫……”

    “停!”管桐终于听不下去了,苦笑,“顾小影你电影看多了吧?”

    “啊?”顾小影如梦初醒般看着管桐。

    “电影里的‘蛀虫’好像都是这副脸谱化的外观,”管桐叹口气,“可是今天的政府机关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在省直机关,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比例已经越来越高。以我们处为例,六个人里有一个博士,三个硕士,剩下的两个本科生都毕业于211大学的名牌专业,平均年龄三十五岁。我们工作作风严谨,不断学习不断进步……顾小影同学,你不可以戴有色眼镜看我们。”

    顾小影瞪大眼看管桐,将信将疑。

    管桐再次无奈地叹口气,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顾小影,你要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参观一下?”

    顾小影呆呆地看着管桐。她看见,在不断变换的彩色灯光映衬下,他脸上的光影也在不断变化,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娃娃脸的样子真是可爱……

    突然,顾小影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配眼镜了。”

    话题太跳跃,管桐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都不像三十一岁的人,”顾小影“啧啧”地感叹几声,继续仔细观察管桐的五官,“你配眼镜,是为了挡住这张娃娃脸吧?”

    管桐郁闷地低下头,无语了。

    那天晚上,厚道的管桐到底是没忍心问—顾小影你是从火星来的吧?

    他真是……真是彻底败给她了!

    (7)

    管桐的初次表白就这样夭折。顾小影发誓她不是故意要转移话题的—她真的是感慨于某些人的青春永驻,真诚地发表一下意见而已。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她对管桐,也不是没有好感。

    可是她仍然有些害怕—曾经,陈烨也是这样真诚地说他喜欢她,说从此以后会照顾她。可是后来,还不是离开了她?

    那时,陈烨是艺术学院里赫赫有名的“第一小提琴”,英俊、温和、才华出众。他开口说爱她的那天,虽然远在她的意料之外,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这才是她的性格—喜欢,就不需要遮掩;爱,就坦然面对。

    他们在一起两年,他陪她走过大四考研最辛苦的岁月,陪她走过“非典”开始时最惶恐的阶段,甚至还陪她经历了隔离室里每一个咳嗽的夜晚与绝望时最无助的悲凉……那时候,他们是真的相爱。

    她甚至想过,待她研究生毕业,他们就结婚。

    带着这样的愿望,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带他回自己位于F城的家。她的父母虽然并不赞成她找一个学艺术的男朋友,却还是宽容地接受了陈烨的存在。他们和他聊一点关于家庭、父母、未来的话题,得知他已经和省歌舞剧院签订了就业协议,也给了他真心实意的祝贺。

    那个夏天,她和他在那个海边小城里,一起看潮起潮落,一起听海鸥的叫声。高高的栈桥上,他站在她身后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小影,我爱你,我一辈子都会爱你。”

    那时,她闭上眼,仰头微笑。她感受到海风从脸颊拂过,深呼吸一口带有浓浓海腥味的空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三天后,她送他离开。

    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给她一个拥抱,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影,我爱你,一辈子。”

    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她还记得他的目光,郑重的、深情的、没有杂质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世界光芒万丈。

    那时,她是个傻孩子。她不知道,有时候,男人说“我爱你”,是因为他无法再爱你。

    此后剩下的暑假时光里,她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他总是零零落落地回复。她以为他忙,便不再多骚扰。九月二日新生开学,她高高兴兴地回了G城,却接到他的短信:小影,我要去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学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不要等我,我祝你幸福。

    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他,就在这满头雾水与满心震撼中,与自己的初恋诀别。

    那晚,她爬上学校南边不算高的山顶,仰头看夜航的飞机,在深夜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号啕大哭!

    那是她研究生时代的开始,也是她初恋的结束。

    那天以后她知道了,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便是那些甜言蜜语般的承诺。

    不过,顾小影之所以是顾小影,就是因为她有像壁虎一样断尾再生的顽强生命力!研一,六个公共课导师每人每周布置专业书籍一本,要求通读后各写读书笔记若干、专题论文一篇—几乎所有人都对管理系这种疯狂的研究生教学模式怨声载道,却只有顾小影甘之如饴,每天在学术的海洋中与阿恩海姆、马尔库塞、伽达默尔等人顽强搏斗。

    那时候,夜深人静,研究生公寓五楼,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穿白色睡袍的“幽魂”披头散发地捧书苦读,偶尔还字正腔圆地深情朗诵:“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于是,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和新鲜的曙光!”

    一阵高亢的朗诵声过后,通常会有一把勺子、一根筷子或者别的什么餐具从天而降,伴随着许莘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还睡不睡觉了!大半夜的装什么倩女幽魂?加缪泉下有知,也得让你气活了!”

    ……

    所以,研一那年,尽管顾小影没有发表任何科研论文,可是苍天可鉴:她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读书上。

    一年过去,身高一米六五的女孩子,体重直接跌破五十公斤大关。

    可是,她依然是那个笑眯眯的顾小影。

    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赚钱,乐此不疲地逛街买漂亮衣服、去陌生城市自助游、和男孩子们约会,幻想一场又一场美好的爱情。

    看上去,她还是那么感性而随性的一个人。然而,也只有那些熟悉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女孩子,有知性、敏感、冷静的心。

    你知道吗,在这世界上,是真的有些人,拥有发自内心的、顽强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大多是建立在幸福与不幸的交汇点上—登过幸福的高峰,再跌落不幸的深谷之后,才能恍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会比失去更恒久。

    所以,在自己还可以拥有快乐的时候,要分秒必争。

    也是那时,顾小影知道了,她深爱了十余年的言情小说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市场,就是因为那里面塑造的人,大多都把爱情当一辈子的事—因为痴情,因为放不下,所以才感人。

    可是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痴情—随着陈烨的离开,顾小影对他的爱已经转变为淡淡的不屑。她承认自己骨子里有某些无法抗拒的清高,她不是上帝,不会宽容地原谅,所以,她只爱那些爱她的人。

    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的理智,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虽然就生活方式而言,她依然过得迷迷糊糊、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但是,她笑嘻嘻地看着周遭的这个世界,心想:真正乐天的人,其实往往都是极其理智的人。

    因为能支配我们灵魂的,始终只有我们自己的内心。

    那么,顾小影,问问你的内心,你是否喜欢管桐?

    顾小影踌躇了。

    她必须承认:管桐性格不错,博学又斯文,当然也算是身体健康、年轻有为。除了大她近六岁这个稍显悬殊的数字之外,她对他一切的硬件都如此满意。

    至于软件—她自认自己的眼睛还不是太瞎,她分明看到那些真挚的情感,与爱情有关。

    尽管,她并不认为他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与照料,可是既然不存在什么“永远”,那么眼前的这些,已经足以让她动心。

    十一月,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第N次问自己:哪怕只是眼前的幸福,你是否真要视若无睹?

    (8)

    于是,在顾小影的迟疑里,此后的半年,两个“没名没分”的男女开始了他们不属于恋爱,却又明显很暧昧的接触:管桐开始减少自己义务加班的次数,同时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艺术学院周边的各家价廉物美的小饭馆中。

    水煮肉片、蒜泥白肉、榛菇炖鸡、沸腾鱼……热气蒸腾下,顾小影本色登场,一次又一次毫不掩饰地用自己的行为告诉管桐,什么叫做“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对此,许莘摇头叹气:“顾小影,你就不能努力树立一下自己的淑女形象?”

    顾小影嘻嘻笑:“就得展示一个真实的自己,免得到时候人家觉得自己上当了。”

    许莘瞥她一眼,扁嘴:“你还怪有节操的。”

    顾小影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们总要对他人的幸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许莘吐。顾小影窃笑。

    直到有一天,顾小影终于通过“吃”的方式,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那是寒假前不久,她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又吃了一份油炸冰淇淋、一块西瓜、一串糖葫芦、两块柿子饼、一小袋爆米花……午夜十二点,腹痛如绞,在吓白了许莘的脸后,被呼啸而至的救护车送进了省立医院急诊室。

    可是,到了急诊室才发现:掏遍两人全身,只有五十二块八毛钱!

    深夜,站在医院收费处,许莘欲哭无泪—听说过吃霸王餐的,还没见过看霸王病的!

    走投无路之下,许莘终于拨打了管桐的电话,她是这样理解的:第一,顾小影是和他约会后才闹的急性肠胃炎,他有责任并有义务承担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第二,如果一定要把顾小影交到什么人手里的话,许莘觉得管桐还算是她比较信任的一个候选对象。

    许莘为自己的精辟折服了。

    二十分钟后,管桐急匆匆地冲进省立医院急诊室,一进门,触目即是顾小影脸色灰白、气若游丝的样子。

    管桐心里一惊,急忙走到病床前。

    听到脚步声,顾小影睁开眼,惊讶地张大嘴:“你怎么来了?”

    管桐恨铁不成钢:“顾小影,我告诉过你不要乱吃东西的!”

    顾小影的表情无辜而委屈:“我也没吃什么啊,你说我吃的哪样东西是相克的?是糖葫芦还是柿子饼?”

    管桐好气又心疼,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在床边坐下,伸手覆住顾小影正在输液的左手,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暖和着她因为输液而冰凉的皮肤。

    暖意一点点渗入肌体的刹那,顾小影有些感动地看着管桐,酝酿很久,才说了声“谢谢”。

    管桐抬眼看看顾小影,叹口气道:“许莘回去了,今晚我在这里陪你,你睡会儿吧。”

    顾小影瞪大眼,俄而磨牙:“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了我!”

    管桐看顾小影一眼:“她说明天有课。”

    “放屁!”顾小影眯着眼,“明天上午压根没课!”

    “文明点,顾老师,”管桐瞪顾小影一眼,伸手轻轻拂顺顾小影额头上零乱的发丝,“你知不知道‘为人师表’四个字怎么写?”

    顾小影讪笑:“口误,口误。”

    “还能犯贫,可见病得不重。”管桐看看她,微微一笑。

    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就是这一笑,突然让顾小影有些恍惚—这样温暖的笑容,带着包容与爱,重重撞击她的内心!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和管桐在一起。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一点一滴的小动作,她都觉得温暖并熨帖。

    二十五岁,爱情已经不是秀色可餐的慕斯点心,而是真正正正的花卷了—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谈爱情。

    所以,让人感觉舒服的那个人、那些情感,已经润物细无声地征服了顾小影。

    尽管,那时的她,还迟疑着,没有给那个明显比花卷好看多了的男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可是,此后许多年,每当顾小影想起那天晚上他不眠不休的照顾,想起他搀扶她上女厕所时,脸红的窘迫中是小心翼翼的扶持……她都会会心微笑。

    也是多年以后,她在杂志上看见一位专栏作家的话:看过感冒中的爱人而仍然爱她,才是真爱……其实在小说里,宝玉从来没有见过病中的黛玉。他们见面,总是吟诗作赋,他去搅缠她,也是她精神好的时候。如果他活生生看到这个,这些脏,这些痰、鼻涕、眼泪、脓—虽然,这一切与汗水、接吻时的唾液一样,都是身体的分泌物,他会怎么想?他还会爱他心目中无瑕的美玉吗?也许,很难……我不由得想,我们之所以没有成为我们所厌恶、痛恨、鄙夷的人,也许,只是我们运气好。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微笑着想:是的,真是运气好。

    她还记得,那晚的她,虚弱、苍白、蓬头垢面、形象全无。一晚上,输液的正常反应加之未愈的急性肠胃炎,她起码跑了五次女厕所,到最后皱着脸抱怨:“我的屁股都要拉开花了!”

    他好气又好笑:“省省力气,少说话!”

    他一手擎高装满葡萄糖液的瓶子,一手扶住她,走在寂静的走廊上。他的怀抱有暖洋洋的温度,令她贪恋。

    那天,昏昏欲睡前,她对自己说:你看,上帝真的是公平的,他带走一个你的男人,却终究还要还给你另外一个。

    就这样,经过了那落魄的一夜,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置身事外的漠然。

    其实,她是真的好福气—有这样一个人,看过她最不美好的样子,却仍然爱她。

    (9)

    在这样的状态下,转眼就到了春天。

    四月的时候,导师指派顾小影去云南做为期一个月的文化考察。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令她高兴坏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发现地想起要给管桐说一声,可是打了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居然都“不在服务区”。

    顾小影纳闷了一下子,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彼时她正忙着采购各种远行必备品,还要订机票、联系住宿,并出席多场送行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外加导师及朋友若干,虽“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所以,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里,顾小影是怀着万分憧憬踏上了去往云南的旅程。

    其实说起来,这种文化考察无非也就是在并不长的时间里给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几次讲座,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加几节专业课,剩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旅游。顾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研一时的卖力与最近发表的论文打动了亲爱的导师,居然会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自己。为了对得起昂贵的差旅费,她终日不辞劳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条有特色菜馆的街道上,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铭记南中国的繁荣。

    而且她还有个很不厚道的习惯,就是每当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忘用手机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传回去给华东人民“共享”。中间给正在新疆艺术学院做学术交流的许莘传过一张饵块饵丝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许莘用一张手抓饭照片顶回去。她不死心,想了想,终于决定也给管桐发一张,可是发过去很久,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顾小影那饱受言情小说浸染的大脑又开始浮想联翩:管桐终究忍受不了顾小影同学的不冷不热,决定放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以后会再度变成陌生人……

    想到这里,顾小影居然有点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发短信回来时,顾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带领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顾小影低头看看手机,乐了。

    管桐的短信很简单:你在哪儿?

    顾小影得意洋洋地卖关子:你猜!

    管桐很明显没空儿跟她用大拇指打哑谜,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发现自己是漫游,急三火四地吼:“挂了挂了,晚点儿给我宾馆打电话,我手机漫游呢!”

    管桐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只是纳闷:“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个周末去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顾小影说话不带标点符号,“过会儿给你固话号码吧,我手机快要欠费啦,不聊了啊!”

    管桐还没答话,顾小影已经不见外地把电话挂断。

    电话这边,管桐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被噎得有点难受,心里微微有些冒火:顾小影,你再没心没肺,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就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留?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些气恼地松松领带,没好气地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取出一支刚要点燃,想了想,却终究还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开窗,让春天的夜风吹进闷热的办公室。春风挟裹着一些沙尘扑进屋里来,他皱皱眉头,又烦躁地把窗户关上。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十几分钟过去,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写了一半的材料,终于还是叹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手机号码。

    窗外是夜色阑珊,屋里是灯火通明,寂静如斯的办公楼上,管桐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说:“处长,月底的会议,是不是在昆明召开?”

    同一时间,顾小影在云南玩疯了。

    昆明、大理、丽江一路玩过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与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师们的关系是和谐得没法再和谐了—整日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园、下馆子、泡吧看美女帅哥,顾小影的云南之行已经幸福得快要冒泡。然而,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极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顾小影开始晕车。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几座大山,一路颠簸。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中上蹿下跳地前行,顾小影一个人蜷缩在车厢后排的角落里,脸色煞白,全身发飘。因为早晨没怎么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昏头涨脑地看着窗外,企图从快速掠过的树木与河流中看出点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景致。

    可是,还没等她看出什么景致来,突然间“轰隆”一声,汽车猛地一撞,突如其来的巨大惯性把本来就手脚发虚的顾小影抛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来!

    那一瞬间,顾小影只觉得有气体在胸腔内膨胀开,又迅速被挤压成一张饼!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顷刻间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没有感觉,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掉下来,手腕在顶住座椅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慢着,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觉,说明还没死?

    一片尘土飞扬中,顾小影挣扎着睁开眼,从座位下面爬出来。与此同时,车厢里已经开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车祸了!

    狭窄的山路上,顾小影乘坐的大巴与相反方向驶来的中巴车相撞,没有人员身亡,可现场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中巴车的玻璃碎了,大巴车也被撞凹了脸。尘土飞扬中,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乘客。有人脑袋破了,血流出来,手一抹,顿时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车上的小孩子吓得号啕大哭,人声嘈杂里,顾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腿一软,就地跪下去。

    周围有人开始喊:“有人晕了有人晕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无数个脑袋晃动着出现在顾小影视线上方,顾小影瘫在地上,一边有气无力地咬牙,一边心想难道大家都看不见自己还睁着眼吗?晕个屁啊!是没吃早餐导致的低血糖好不好!

    半小时后,率先晕倒的“伤患”顾小影同学在被灌了一瓶果汁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一个人蹒跚着挪到了不碍事的路边。因为是外出旅游,不少人带有必备药物和绷带、创可贴一类的急救药品。于是现场的人们展开繁忙的自救活动,互相为同伴包扎—整个大巴车上,有十对蜜月夫妻,两对“夕阳红健康游”的老爷爷老奶奶,一个司机一个导游,还有一个落单的,就是顾小影。

    上午十点多,孤独的顾小影同学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经“婚”了的女孩子们,看她们在丈夫呵护下撒娇、委屈、抱怨,或是掉几滴虚张声势的眼泪……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这样子很矫情,可是现在,她那么羡慕。

    原来,真的是在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够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可怜兮兮地感怀了一个多小时,警察和救护人员终于相继赶来,将顾小影与一众怨声载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丽江市人民医院。救护车上,她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一边郁闷地感叹自己的云南之行果然很丰富多彩—不仅泡过酒吧下过馆子,现在连医院都参观过了!

    因为伤势比较轻,顾小影的包扎很快就结束。她闷得发慌,便从急救中心溜出来,一路溜达到后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她找地方坐下来,看着白墙灰瓦的建筑发呆。

    和风里,她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阳光越发明亮。人们走来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搀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竟有些悲从中来。

    一路上,晕车难过、虚脱无力、手腕脱臼、额头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多么奇怪,在这样温暖的午后,她居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或许,这是第一次,在背井离乡的境地下,顾小影感觉到悲凉的孤独。

    正在这时,手机响。刺目的阳光下看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顾小影接起来,刚说一声“你好”,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干燥温暖的阳光一般的声音,轻松地问她:“顾小影,你在哪里?”

    那一瞬间,顾小影几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泪水,她张张嘴,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的颠簸、惊险、九死一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争抢着想要涌出来,可是喉咙口太窄,想说的话太多,它们彼此拥挤,于是谁也抢不出头。

    管桐有些纳闷,兴许也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便焦急地问:“顾小影,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顾小影终于哽咽着出声:“我在医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气,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车祸,我们从丽江出发没多久就出车祸了,”顾小影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在丽江人民医院。”

    “你等着,别离开,听到没有,就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到。”管桐说完就挂了电话,顾小影惊讶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他马上到?用飞天扫帚吗?

    然而,不过十分钟后,顾小影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惊讶地听见管桐问:“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里?”

    “我在门诊部后面的院子里。”顾小影抽两下鼻子。

    “别动,等着我!”还是那样焦急而命令的口气,可是顾小影在受惊之余感受到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暖—他说他会来,而他也真的来了,这真好,对不对?

    顾小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情景—红土高原浓密的阳光下,绿树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快步向她走来的刹那,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其扑簌簌地落下来。

    和风里,当她委屈而瑟缩地从花坛一侧缓缓站起,身上的浅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个乘客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小影跟前,顾不上废话,只是着急地、一迭声地问:“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见顾小影只是无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绷带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大片的擦伤问:“疼不疼?说话啊小影,你哪里难受?”

    他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她:“乖,我来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顾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强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下来。

    看在管桐眼里,这眼泪却令他无比心疼。他用手一点点蹭着顾小影脸上的灰迹,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紧张的心跳告诉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还要顾忌着,唯恐吓坏了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钟,顾小影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把管桐吓呆了!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晓得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不怕了,我来了,不用怕了……”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后,顾小影哭得更凶了!

    顾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也是哭完了才发现,她的眼泪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衬衣弄得狼狈不堪,而管桐丝毫不在意地抱紧她,语气担忧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小影抽噎着抬起头,看见管桐满眼的紧张,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管桐见她没事,终于松口气,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顾小影噘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管桐无奈地叹息:“顾小影,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啊!”

    顾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气,一边抽抽搭搭的:“我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你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还没问你去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么账!”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答:“哦……是前阵子的事吧?我被抽去参加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工作,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

    顾小影扁扁嘴,说话间又想哭:“我找过你的,你不理我,现在还怪我……呜呜……”

    管桐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安抚:“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顾小影不说话了,她只是把脸埋在管桐的怀里,使劲在他的衬衣上蹭过来蹭过去,一边蹭一边在心里偷偷地想:原来,身边有一个人陪你、支持你,且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给你一个温暖怀抱的感觉,这么好……

    如此这般,顾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汤了。

    从医院离开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绑到了一起。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管桐是来昆明开会,会后安排到丽江参观一天—也就是这仅有的一天自由时间,被顾小影搅和得面目全非,直接变成丽江人民医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时候是与会人员集体乘坐火车,当地会务组帮管桐多买了一张软卧票,于是顾小影就变成了管桐的随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离。大概是因为前阵子玩得太疯的缘故,顾小影上了火车就开始趴在下铺中间的小桌上昏昏欲睡,管桐坐在旁边看报纸,偶尔一抬头,就看见她睡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样子。

    管桐一阵心疼,便坐到她旁边,轻声唤她:“小影,别趴这儿,会感冒,过来躺下睡。”

    顾小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管桐,支支吾吾地应一声,顺势脱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下,就那样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间顾小影似乎做了噩梦,惶惶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额头的冷汗,抱住她,告诉她“我在这里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过去,没有看见管桐脸上的微笑。

    正午时分,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阳光沿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顾小影长长的睫毛上,随火车的晃动而轻轻跳跃。管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浓郁如阳光样温暖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顾小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有柔软的、温暖的、美好的感觉,直抵内心。

    这一次,他和她都无法再回避:丽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尽管,是在医院那么不美好的场景里,以及车祸那么落魄的背景中。

    (10)

    从云南回来后,顾小影和管桐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双方当事人就迅速进入状态,无师自通地开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恋期。

    许莘对此深表无奈,只是看着每天花枝招展赶赴约会的顾小影摇头道:“钱钟书怎么说的来着?这老房子啊,一旦着了火,扑都扑不灭!”

    顾小影站在镜子前,一边试一条新买的裙子,一边嘻嘻笑:“干吗要扑?人家老房子着一次火容易吗!”

    许莘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边说边翻抽屉,翻了许久,才捡出个小锡箔纸包扔过去,正好落在顾小影床上。

    顾小影好奇地伸手抓过来:“这是什么?”

    “大街上发的,见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给你,”许莘得意地吹声口哨,“珍爱生命,远离AIDS!”

    与此同时,顾小影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秒钟,突然脸涨成红番茄,咬牙切齿:“许莘!”

    许莘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大笑:“我是为了你好,优生优育,人人有责!”

    在她身后,顾小影手持一个硕大枕头,一路追杀!

    晚上出去吃饭时,顾小影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结账回来,看见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么?”

    顾小影先是摇摇头,而后突然抬头笑嘻嘻地问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参观一下吗?”

    管桐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

    顾小影看见他呆愣愣的样子,内心颇为内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了,怎么能这样吓唬一个老实孩子呢?

    这时管桐已经反应过来,笑笑答:“当然没问题。”

    彼时,管桐还不知道顾小影只是突发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处的卫生状况。而顾小影也没有想到,有些转变,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或者说,距离老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也不远了。

    晚饭后,他们手牵手去了管桐家。

    结果,也就是那个晚上,顾小影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居然会如此整齐!

    初踏进管桐家的客厅时,顾小影倒抽一口凉气—估计是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旧房子居然被这男人拾掇得井井有条,那些整齐的桌椅与整齐的物品,虽算不上纤尘不染,但很是整洁秩序!尤其令顾小影满意的是:管桐居然有叠被子的习惯!要知道,这对于当代大学生,尤其是男生来说,是多么宝贵的美德啊!

    顾小影对这个抽查结果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装模作样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内心狡诈地盘算着—如果和这个男人结婚,家里不就多了个免费保洁员吗?

    很好—顾小影在心里窃笑着点头—第一个“没想到”,带来福利一桩。

    第二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初踏入管桐家的客房兼书房时,顾小影抽了第二口凉气—整整一面墙的简易书架上,居然分门别类地摆着上千册书籍,从罗素尼采王国维,到马恩选集资本论,下面还有整整一排领导干部必读书!

    而且,最最让人心旌荡漾的是:里面有好多美学、文学类书籍,都是她顾小影早就想买,却没有买到的稀缺货!

    夜晚明亮的灯光下,顾小影目光炯炯地盯着书架,恨不得扑上去全揣到怀里。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几乎把管桐吓到了。

    半晌,他才看见顾小影回过头来,满面红光地看着他问:“如果我跟你结婚,是不是这些书就全都是我的了?”

    管桐的思维没有顾小影那么跳跃,瞬间就被“结婚”两个字给雷掉了半边大脑。

    过了好久,他才郁闷地答:“我不卖身。”

    顾小影却激动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卖!”

    管桐目瞪口呆失语中……

    非常好—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受惊的样子,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个“没想到”,带来福利又一桩。

    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经是个相当闷骚的文艺小青年!

    哈哈哈……当顾小影踏进管桐卧室,看见床头柜上那本同学录里的照片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同学录里,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形象!

    顾小影全然不顾自己的气质了—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同学录,翻开管桐那一页,手指着那张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照片里那个穿格子衬衣、纽扣系到第一颗、手里捧本《生活在别处》、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深情阅读状的管桐,笑得泪花闪闪,笑得四肢酸软,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地板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连脖子都红了,心里暗骂自己昨天找完旧友的电话号码后为什么不及时把同学录收起来。

    看见顾小影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笑,管桐终于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先把同学录夺过来扔到一边,再像拎小鸡一样把已经笑得全身无力的顾小影扔到床上,低头,狠狠吻上去!

    或许那天应该是四个“没想到”—没想到顾小影同学自诩一世英明,却因为一张照片被烧光了!

    老房子着了火,果然扑都扑不灭……

    (11)

    从那以后,管处长的住处就变成了顾小影同学课余时间的“行宫”—她先是霸占了管桐的网线,又霸占了那个能晒到太阳的书房,再然后又霸占了厨房、客厅……多吃多占的结果就是其经常性消失于艺术学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许莘想八卦都找不着对象。

    终于有一日,难得顾小影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里写论文,许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影翻个白眼:“除了他本人,还真没有什么好玩的。”

    “啊—”许莘瞪大眼尖叫,“顾小影,你这个流氓!”

    “你不就想听这个吗?”顾小影扭头瞥许莘一眼,嗤笑,“我说我们盖棉被纯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许莘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就得了,”顾小影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领了结婚证,大家不要太惊讶,直接送红包就可以了。”

    “奉子成婚!”许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飘忽中似乎已经联想到一个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欢儿。她想了想一个小毛头所能带来的全部麻烦,突然猛地哆嗦一下,惊恐地看着顾小影。

    “不会吧,”她打量顾小影一下,“你们没有做防护措施吗?”

    顾小影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站起来伸个懒腰,再回头看看许莘,忍不住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就亲个嘴能生出孩子来?”

    “啊……没有吗?”许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这真是个神秘的问题啊……

    其实,若干年后,每当想起这一段,顾小影还是忍不住会笑。

    那时候,她和管桐,他们像所有恋人那样,一点点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知,从试探到接触,从牵手到亲吻的全过程。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也曾经依次走过每一个心动的步骤。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相爱,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与对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会手牵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远会记得,寒冬腊月里,他们各据一张书桌,一个上网,一个看书,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滚烫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气真暖和,顾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舍不得她深夜还要顶风冒雪往回赶,许多次也劝她:“不然你去卧室睡吧,我睡书房。”

    顾小影犹豫一下,还是放弃了,无精打采地答:“我还是回去吧,过来玩倒没什么,若是留下过夜,只怕人家说你未婚同居,对你影响不好。”

    她叹气:“谁让这是机关宿舍呢,人多眼杂的。我从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烦了这种布局。”

    管桐心里一暖,忍不住问她:“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顾小影的睡意瞬间就没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管桐。就在管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诚意感动得失语时,突然听见顾小影咆哮:“你就是这么求婚的?没有玫瑰花,没有钻戒,没有单膝下跪、月夜弹唱,管桐你有没有点诚意啊!”

    管桐傻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有些更为重要的步骤却一定要履行—管桐总要去见顾爸顾妈,而顾小影这“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

    说起管桐的父母,初见面时,顾小影承认,她是带着一颗膜拜的心去R城“朝圣”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带顾小影回家。沿途五小时长途车车程中,管桐给顾小影讲起父母的故事,令顾小影听得热泪盈眶,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简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里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体”标题形容就该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换给你一个家》!

    其实说起来,故事本身很简单:管桐的太姥爷谢长发是个因闯关东而发家致富的资本家,在东北一带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发达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爷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于R城老宅,年轻貌美的二夫人随他居住于东北新居。不过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长子,这就是管桐的姥爷谢明鉴。谢长发为了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早早就送他出国念书。谁知谢明鉴学成之后完全不想经商,而是投效了国民政府,满腔热忱地想要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鉴于当时官商勾结的无限前景,谢长发也就默许了长子的选择,且为了铺平儿子的仕途,没少给官员们打点。只可惜,穷途末路的国民政府不仅拯救不了四万万同胞,就连自己都节节败退,直到缩到了一个与大陆一水之隔的小岛上去—当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谢明鉴。

    于是,1949年初,走投无路、身怀六甲的谢明鉴夫人只能去投奔独守R城的谢老太太。而管桐的母亲谢家蓉从出生那天起,就是戴着“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长大的,简称“白崽子”。

    “白崽子”当然不会有朋友,而且在那个年代,以及随后的革命风暴中,谢家蓉习惯了游街、挨骂、被打,十几岁就去邻县海边像个男人一样拉海带,粗砺的岩石、火辣辣的盐粒浸泡着一个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说,此时的谢家蓉已经和其他农村少女没有任何区别—书香门第或者大户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经历,便谈不上受到浸染。加之谢夫人过世早,所以谢家蓉全部的文化程度仅仅止于小学课本上那有限的字词,而她的人生追求也不过只是嫁人、生孩子那么简单。

    可是,没有人愿意娶她。

    那是一段绝望得近乎麻木的岁月—那时,这个堪称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认命的,上辈人欠下的,她来还,或许也是一种赎罪。

    那时候,她是真的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场风暴尚未结束的时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她!

    这个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亲,世代贫农,根红苗正。

    那是小县城里的一场大风波—但无论风暴如何咆哮,管利明还是力排众议地和谢家蓉结婚了。从此,管利明开始“分享”属于谢家蓉的那部分痛苦与磨难,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招工机会,一辈子都只能做农民。

    就这样,婚后一年管桐出生,再过两年管桦出生。虽然管桦甫出生便夭折,但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生活已经渐渐趋于平静。又过两年,改革开放的号角越吹越响之时,谢明鉴的骨灰被人送回家乡。是管利明把谢明鉴和谢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谢家蓉在整个合葬过程中,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年管桐十岁。他似乎永远都会记得,下葬那天,母亲站在高岗上的坟包边,表情麻木、一言不发的样子。

    在管桐的记忆中,父亲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无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带有某些已经无法改变的、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讲卫生,说粗话,自以为是,固执,爱吹牛,也并不勤快—冬季农闲时节,他宁愿坐在温暖的太阳地儿里和人聊《山海经》,也不愿意打零工。他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胡乱骂人,骂管桐,也骂谢家蓉。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钱人”,所以他蔑视读书人,坚信与其浪费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去工厂里打工来得经济实惠。

    于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经怒气冲冲地强调:“我不会给你掏一个子儿念书,家里没钱,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点头,说:“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没好气儿:“你不要找家里要钱,要念书就自己挣钱念!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能养自己吗?”

    管桐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训人的话没处说,烦躁地一瞪眼一跺脚,转身就出门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空,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反倒是母亲谢家蓉,在儿子开学前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

    她小声嘱咐儿子:“悄悄拿着。”

    管桐眼眶一热,反手推回去:“用不着的,妈,省城里兼职的机会多,我能养活自己。”

    “没让你拿这个钱吃饭,”谢家蓉低下头,努力把钱塞进儿子口袋,“这是让你应急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有钱看病。”

    她塞完钱,抬头看看管桐的脸,笑了:“别告诉你爸。”

    管桐“嗯”一声,鼻子一酸,急忙往前迈一步,紧紧拥住母亲,把脸埋在她身后。他是不敢让她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花。

    大约也是那时,管桐在心里发誓,若有一天出人头地,一定要接母亲去城里,过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这也是“夫妻”—这样的两个人,管利明和谢家蓉,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却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过了一辈子。

    对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止一次听谢家蓉说“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觉得这世界真的就如书里所说,是一个大大的荒诞。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旅途中,令顾小影听得张口结舌—她对管桐的母亲已经充满好奇,当然,也对管桐的父亲充满先入为主的抵触。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嫁人后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说,从她选定管桐这个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穷,也挡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没想到,他家居然还会有这样跌宕起伏的素材—苍天,这简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啊!

    带着这样的感慨,傍晚时分,顾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长途车进了县城,而后又乘坐“黑出租”颠簸着进了村,半小时后,车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前停下来,她第一次听见管桐用乡音喊:“妈,我回来了!”

    顾小影忍不住笑喷了……

    管桐回头看见顾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样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牵过顾小影,换上普通话道:“到家了,进来吧。”

    到家了……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里走,一边咂摸这三个字。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温暖、很美好的,尽管是在一个充满着鸡鸣猪叫的院子里。

    刚一进院子,抬头就看见快步迎出来的谢家蓉,她惊喜地看着他们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亲的手笑:“车开得快,提前到了。”

    他给她介绍顾小影:“妈,这是顾小影,我女朋友。”

    谢家蓉笑得老怀大慰,拉着顾小影不松手,左看右看地感叹:“多漂亮的闺女。”

    顾小影从小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自然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便笑得无比甜腻:“阿姨好!”

    “好,好,”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进来坐,进来坐。”

    管桐跟在后面,微笑着看她们,顺口问:“爸呢?”

    “他去买条鱼,晚上给你们烧鱼吃。”谢家蓉兴致勃勃地给顾小影倒水喝,顾小影笑眯眯地推让,管桐在旁边看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管利明拎着几个袋子进门了。谢家蓉随手接过东西,又给他介绍了顾小影,转身去了厨房。

    管利明高兴地看着顾小影呵呵笑,再扭头对儿子说:“我去买鱼,遇见村长了,他说要请你去他家吃。我说那哪儿行呢,儿子回来当然要在家里吃,再说还带媳妇回来。”

    他满意地看看顾小影,又对管桐补充:“书记说镇长啥的都知道你回来了,还等着要请你吃饭呢,我说你忙,还不知道在家几天。”

    他得意地眯眯眼:“也不能一请就去啊,省里的官儿,怎么着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个得我儿子有时间才行……”

    他还在絮叨,顾小影愣愣地扭头看管桐,只见他皱着眉头,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管桐,”顾小影知道管桐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前打岔,“我饿了。”

    她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管桐心一软,未出口的话就全堵在肚子里。他叹口气,敷衍似的对管利明说:“吃饭的事再说吧。其实我也是打杂的,算不上什么官儿。”

    听他这么说,管利明的脸一下子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声:“再打杂不比他们大?我们供你念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看你打杂?”

    管桐懒得理他,直接拉起顾小影去了厨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前走,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管利明,突然开始有点同情管桐了。

    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谢家蓉拿起盛满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顾小影看着无比好奇,问管桐:“你妈去哪里?”

    管桐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答:“洗菜。”

    顾小影看看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纳闷道:“为什么不用自来水?”

    管桐已经拿过一把蒜开始剥,边剥边抬头看看她:“习惯了吧。屋子后面有条河,大概她觉得那样更方便。”

    “有河吗?”顾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飞快跑出去追赶谢家蓉。管桐来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继续坐下来剥蒜。

    实话说:顾小影这次绝对是见世面了!

    首先介绍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个沿海城市R城下属某县的下属某乡镇的下属某小山村—因为是山区,既没有渔民的富庶,也没有菜农的宽裕,家家户户都种点果树,好在这一带河水还算充足,灌溉不成问题。而当地的农民也习惯了在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结果傍晚时分顾小影就有幸看到这样繁荣的河边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内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过来,很快就漂到谢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谢家蓉见怪不怪,随手一撩,带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荡着内衣气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着绿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鱼,这时上游不远处有妇女开始在同侧的河边卖力地刷一个痰盂……

    顾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钟后,顾小影努力压住胃部翻腾着的不适感,挤出一个笑容,再往前走一步,诺诺地道:“阿姨,我帮你—”

    再不喜欢、不习惯,姿态还是要摆的。

    谢家蓉回头憨厚地笑笑:“不用,这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拎着洗好的鱼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顾小影:“回去吧。”

    顾小影犹豫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跟上谢家蓉的脚步。

    晚饭前,谢家蓉在厨房里忙碌,管利明也在一边烧火。

    旁边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时不时在肉块上休息一下。顾小影趴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缩回去。

    管桐从后面走过来,沿顾小影的视线往厨房里看看,纳闷地问:“看什么呢?”

    顾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么。”

    “饿了?”管桐笑着揉揉顾小影的脑袋,牵她的手往东厢房走,“过来看看,你睡这里行吗?”

    灯火通明的屋内,靠墙简单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铺的床单,白色底小碎花,顾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随即伸手搂紧她。

    她把脸缩在他怀里,似乎隐隐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

    可是再问的时候,她仰起头狡黠地笑:“好话不说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窗外—隔着一个院子的厨房里雾气蒸腾,让厨房窗户变得朦胧。他回过头来,一手揽紧眼前女孩子的腰,低头吻下去。

    顾小影闭上眼微笑,回应他这明显带有东道主气息的吻。

    她想起他刚才没听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其实是:管桐,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应景的表达,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朴素的、困顿的、孤独的日子里,却仍然能坚持自己、顽强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顾小影觉得没有理由不爱。或许,在爱情之外,还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顾小影回想刚刚结束的晚饭,微微苦笑。

    晚餐时,谢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荤菜:辣椒烧牛肉、青菜烧腊肉、韭菜炒虾仁、蘑菇炒肉……顾小影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农村真是富庶,满桌子肉,青菜只有三两棵?

    再转念一想,明白了:很显然管利明和谢家蓉把自己当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这么多的肉!

    这样想着,顾小影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恰好这时管利明进屋了,专门把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顾小影面前,更使顾小影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碗有苍蝇栖息过的红烧肉吗?

    顾小影悄悄叹口气,咂咂嘴,在心里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锅里炸过的,什么细菌都烫死了。

    想完了,夹起一块肉扔嘴巴里,使劲嚼嚼,必须承认味道还是不错的。看她吃得欢快,管利明很高兴。他满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夹几块肉到顾小影碗里,招呼她:“多吃点多吃点,你这丫头太瘦了。”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几块有肥无瘦的肉块,一向丰富的形象思维又开始搅动胃里那点有限的胃酸。管桐有点纳闷她明显放缓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里的米饭拨一大半到自己碗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很自然,从顾小影的角度看过去,管桐没有戴眼镜的脸孔在灯光照耀下那么温和好看。

    顾小影的胃酸渐渐平复下去。

    管利明却不高兴了,喝斥儿子:“她吃那么少,你让人家觉得咱不舍得给人家饭吃啊?”

    管桐抬头解释:“她吃饭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也有压力。”

    “压力?”管利明嗤笑,“吃饭还能有压力?过去我们吃不饱的时候可觉得吃饭是这辈子最享福的事,人还不是为了那口饭才硬挺着过日子啊!”

    管桐皱眉:“人又不是只为吃饭活着。”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地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于是,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当时的她还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身,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那是隆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高潮。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于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十四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或许,也正是这句话,激发了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强大的母爱—她突然想,或许,一场婚姻带来的,不是谁照顾谁,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时候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肩膀、手,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拥抱,或者其他。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这辈子,仍会有很多辛苦的事纷至沓来。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给对方一个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更何况,对这个城市而言,他们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于是只能做彼此的亲人。

    就这样,这一次,仍然没有浪漫的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可是她顾小影,决定嫁给他。

    有时候,婚姻的缘起,除了爱情,或许还有最现实不过的相依为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