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Ⅰ-你爸你妈,我爸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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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里,除了管桐,还有公婆—是这样的,“你爸你妈”,绝对不会等于“我爸我妈”。

    (1)

    半年后,顾小影和管桐的婚礼最终选择在七月八日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举行—之所以选这天,其实是因为忙碌的管桐连婚假都请不下来,所以只能利用周末来匆匆完成这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仪式。

    那天也是顾小影拿到硕士学位后的第三天。作为这一级艺术学研究生班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顾小影也算是刚脱下学位服就穿上新娘装—万事敢争先啊!

    按照设想好的程序,是顾小影参加完毕业典礼后先回F城与父母碰头,于周五中午带上顾爸、顾妈和准备好的部分嫁妆、喜糖赶赴R城;而管桐于周五下班后直接从G城回R城,双方约定在顾小影一家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带路回自己家,安排双方父母见面。此时关于婚礼的准备应该都已由管利明和谢家蓉完成得差不多了,所以周六一早管桐就可以去酒店接顾小影,中午在管家小院里大宴宾朋。晚上顾小影当然要在管桐家度过她的“洞房花烛夜”,而顾爸顾妈返回宾馆休息。第二天是周日,管桐和江岳阳直接坐长途车回G城,而顾小影一家返回F城—作为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顾小影打算陪父母几天再回G城。

    是很紧凑的行程,看上去效率很高。

    婚礼那天早上,顾妈一大早就爬起来,悄悄推开顾小影的房门,看到女儿无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难过:这孩子,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顾妈就坐在顾小影床边看女儿睡觉的样子,看了一个多小时,顾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点睡醒的意思。一睁眼看见顾妈的脸,她吓了一大跳,脱口埋怨:“妈,你得吓死我啊!”

    被顾妈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床,买东西去。”

    “买什么?婚纱?鞋子?旗袍?不是都买了吗?”顾小影不耐烦,扯过被子蒙上头,“我没什么要买的,妈你别吵,我还要睡。”

    “睡什么睡!”顾妈一下子拔高声线,“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你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操心呢?你说你都二十六了,还这么孩子心性,什么时候能长大?你这样我放心送你出门子吗?你说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和使命意识……”

    眼见着批判大会就要开始,顾小影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好了好了,妈,我这就起床,你说买什么吧,买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顾小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妈上纲上线开批斗会—话说长期以来,于F市政府新闻办任职的顾妈,可真是比埋头在市委政研室写材料的顾爸更善于鞭笞他人灵魂啊!

    于是乎,早晨七点钟,顾小影不得不哈欠连天地跟在顾妈身后去采购。到车停了才发现:居然是海鲜市场?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顾爸顾妈,只见两个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穿着疑似情侣装的运动服径直就往一家海产店里走。顾小影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刚进店门,顾妈回头问顾小影:“确定来参加婚宴的人数没有?”

    顾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说有六七十个人吧,都是亲戚邻居之类的。”

    那边顾爸已经掏出钱包指点江山:“八十个虾,要最大的。十条加吉鱼,我那天预订好的,先拿出来我挑挑。还有八十个海参,要本地刺参,发好了吧?给我看看,没问题的话直接装箱……”

    顾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想说话,却终究还是咽回去。

    直到买好东西往回走,顾小影坐在后排座位上,才看着开车的顾爸迟疑道:“爸,其实不用这样吧,他们那里也是沿海城市……虽然不是加吉鱼,但至少会准备鲅鱼鲳鱼什么的……应该也会有虾,大不了尺寸小点,至于海参……那东西也挺贵的,取消也可以,就当是移风易俗了。”

    她说完话,车厢里居然奇怪地沉默了几秒钟。

    过一会儿,她才听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顾妈叹息:“其实我们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们也放心了。只是按他家的家境,有些东西可能准备不到。按说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婚礼不过是个形式,何况还要顾虑影响,不能大操大办。只不过,我们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连咱们当地的风俗标准都达不到,我们做父母的将来想起来时,心里会难受……”

    寂静的车厢里,顾小影张大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F城到R城并不算太远,高速公路上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午出发,傍晚便已抵达—那天适逢周五,管桐下午请了半天假,午饭后与伴郎江岳阳一起从省城出发赶往家乡,两拨人马约好于R市某县的一家酒店门口会合。管桐刚赶到,就看见不远处有两辆车驶近,急忙跑过去。车门打开,顾小影第一个跳出来,看见站在管桐身边的江岳阳时,她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灿烂而狡黠。

    江岳阳莫名哆嗦一下,心想这死丫头又动什么坏脑筋呢?

    在脑筋转速方面,江岳阳承认他就算再修炼十年,也追不上顾小影和许莘等人的速度。对此,他曾对管桐感叹:艺术学院孩子们的思维真是太跳跃了,师兄你节哀吧。

    当时管桐对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废话,乐得等着看管桐的热闹—真是奇怪,为什么厚道如他,也始终会有“管桐死定了”这样不厚道的预感呢?

    正发呆的工夫,管桐已经把江岳阳拽到顾爸面前,恭敬地介绍:“爸,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岳阳,现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艺术学院工作。”

    江岳阳还没有女朋友,瞬间就被“爸”这个称呼雷死了一半脑细胞。

    不过顾爸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他看上去严肃,眼底却有温暖的笑意,只是努力绷着脸点头,企图继续树立老岳父的威严形象。不过戏还没演完就被顾妈一嗓子喊过去,当场破功。

    顾妈站在不远处吼:“顾绍泉,你把我那个黑色的包塞到哪里去了?现在要办住宿登记,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呢!”

    只见顾爸慌不择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还没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们家小影和她妈妈一个脾气,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岳阳在一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说话间当事人就晃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岳阳握手,笑嘻嘻地开口:“江老师好,江老师辛苦了,江老师忠肝义胆,高风亮节,永垂不朽。”

    江岳阳也没惯着她,同样笑嘻嘻地回击:“顾老师好,顾老师您亲自来结婚啊?”

    还没等顾小影反驳,管桐已经拍江岳阳后背一掌:“你什么意思啊江岳阳,皮紧了?”

    顾小影却笑成一朵太阳花,伸出大拇指冲江岳阳比画道:“江老师你进步了,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潜力的,只是缺乏像我这样的恩师指点而已。”

    江岳阳气得直想翻白眼。

    不过顾小影的愉悦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当天晚上,当她再次踏进管桐家门之后,之前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

    她惊讶地看着那个没有丝毫变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热络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上次来时看见的破盆子破罐子还堆放在院子里,所有的窗户玻璃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水泥墙面依然没有粉刷,堂屋中间摆着辆脏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几个坏了腿的条凳杂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群苍蝇在桌上几个盛有食物的盘子里起起落落……

    顾小影的心有点凉。

    另一边,管利明和顾绍泉开始互相敬烟,管桐和江岳阳忙着帮顾妈从车后备箱里卸各种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怀着首次做伴娘的兴奋感跑前跑后地观察了一圈,最后纳闷地跑回来问:“姐,你们是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顾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转移话题:“蒙蒙你去把咱们带来的‘喜’字贴上,我去你姐夫屋里看看。”

    说完便转身往管桐屋里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来直去的主儿,看着顾小影的背影脱口而出:“姐,这好歹也是结婚,一辈子就一次,怎么什么准备都没有?”

    顾小影回头,若无其事地对堂妹笑:“婚礼这种事不过是个形式,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少准备就少浪费,懂吗?”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洒脱。”

    顾小影笑笑,没有回答。

    她只是在心里想,或许,她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的洒脱不过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来不及改变,便只能抛给外人一副看似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顾小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起因是由于晚上返回县城宾馆时,顾妈才发现女儿全身上下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有。而婚纱还是抹胸式,没戴项链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顾妈悄悄叹口气,没多说话,只是转身叫上司机悄悄离开。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他们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市里,幸运地发现居然还有家商场没关门。

    进门一楼就是周大福专柜,顾妈一眼便看见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坠—晶莹剔透的钻石上方嵌一个小巧的米奇脑袋,精致可爱。顾妈一下子就想起女儿卧室里那些随处可见的米老鼠贴纸,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顾妈掏出项链给顾小影的时候,顾小影一下子就愣了。

    那一刻,她蓦地记起父母从一个月前就忙着帮她采办结婚用的物品、购买酒水喜烟喜糖,顾爸甚至利用周末去省城监督管桐那两室一厅的装修,顾妈则忙着挑选家具、添置生活用品……尽管她顾小影出门在外多年,早就具备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可他们还是恨不得替她买齐大大小小的一切。

    对于他们这样事无巨细都操心的状态,顾小影看着都累。她几次对爸妈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顾妈只是叹口气道:“毕竟以后是要自立门户过日子了,又隔着这么远,说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领域做爹妈的肯定是管不着,可物质方面,只要我们的经济条件允许,怎么舍得让孩子受半点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差吧?”

    顾小影听着都想哭……

    县城宾馆的走廊里,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脸,回想之前的这一切,顾小影的脑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风呼啸着刮过。当顾妈终于忍不住回头掩饰快要掉出来的泪水时,一股凉气从顾小影心底缓缓冒上来。

    是瞬间,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倏忽一下子将她笼罩,冥冥中,似乎有声音告诉她:顾小影,你看见了吗,这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把你放在心里最显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为难,怕你缺了任何一件该有的东西;而别人的父母说到底只熟悉自己的儿女,他们即便再爱你疼你,也不会像你的亲生父母那样,心心念念地替你注意很多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细节……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从小在幸福环境里长大,父母待她是严厉当中有疼爱,而管桐的父母不仅与她隔了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还隔着一个“城乡二元结构”—他们或许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压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里。

    他们爱管桐,当然也爱她顾小影—可是这种爱遥远而生疏,带着无法回避的清冷。

    他们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对方想什么、要什么、在乎什么……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状况都不会改变。

    这样想着想着,顾小影就渐渐觉得心里发堵。

    她似乎是到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和一个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她爱的男人,还有这个男人背后,一个全然不同的家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群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

    那么是不是说,管利明那用来剔牙的筷子尖、谢家蓉那难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两代人之间完全鸡同鸭讲的话题、南辕北辙的卫生标准、难以调和的生活习惯……都将是她顾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顾小影并没有忘记,管桐说过的,成家立业后,就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天啊……顾小影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

    开始的时候只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会膨胀的—它们越胀越大,渐渐就有泪水落下来。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宾馆里的床上,手里攥着那条平日里父母绝对不会买给她的钻石项链,渐渐开始抽泣。

    终于到管桐进门时,当顾小影抬头看见管桐的刹那,在管桐惊愕的目光中,这种委屈瞬间膨胀到了最大!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管桐有点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顾小影身边,想伸手帮她擦泪。可是还没等碰到她,顾小影就恨恨地往后闪。

    管桐纳闷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顾小影一边想这些乱得像草一样的事,一边呜呜地哭,“都怪你!”

    “我怎么了?”管桐简直摸不着头脑。

    顾小影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为了给你们家省钱,订婚仪式取消了,‘改口费’也一分钱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妈帮忙装修的,所有需要购置的结婚用品都是我在采购,你工作忙顾不上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妈怎么也一点都不操心呢?哪有这样娶媳妇的啊!”

    管桐愣住了。

    顾小影委屈得不得了:“管桐,哪个女孩子不想要一场浪漫到能记一辈子的婚礼?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当饭吃,所以就一切从简。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简单到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就连项链都要我妈买!管桐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男方家里准备的?而且你见过哪家结婚还得自己开车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们不说这些问题,可是总要把家里收拾一下吧!你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你妈好歹也算是有过点大家闺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家里现在的这个环境,你们怎么就能一切从简到一点诚意都没有呢?”

    管桐终于叹口气,坐到顾小影身边,企图缓和气氛:“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注意事项。”

    顾小影却怒了:“管桐你少打马虎眼,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管桐再叹口气,伸手把顾小影圈到怀里,搂紧了,伸出手给她擦眼泪。他看着她哭肿的眼,心里真的很内疚。

    可是,除了“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

    寂静的房间里,管桐那么无奈。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妻子,也是到这时才意识到彼此之间相差的六岁的确是道不小的鸿沟—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洞悉她的内心。她是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孩子,从小就拥有好的一切,加上满脑子的浪漫小念头,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属于他的那段吃咸菜啃窝头的岁月,也理解不了他的很多选择的。

    是,没错,他管桐的确是爱干净,那是因为他从读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毕业时,他的住校生涯已经长达十三年。作为一个老师眼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当然从小就要求自己把身边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而谢家蓉,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大户人家的优越生活,从她有记忆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弃的白眼、飞来的唾沫……她两岁时母亲就已经病倒在床,她甚至没怎么穿过干净的衣服。至于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已经使他没有干家务活的习惯—房子收拾干净了也会再脏,反正都是一样住,干净或不干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都没法告诉顾小影,当他看见家里这种冷清场面的一瞬间,心里有多恼火!可是,他总不能冲自己那满脸喜气的父母发脾气吧?

    他该怎么办?

    ……

    漫漫长夜,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对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就这样各怀心思,愁肠百结。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总之到顾小影哭累了,筋疲力竭地犯困时,她才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经无比疲惫的面容,本来年轻好看的脸上有明显的黑眼圈,眼里布满血丝……顾小影瞬间开始心软。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经连续加班好多天了吧?他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心里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脸,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着问:“你又加班了?”

    管桐一愣,蓦地被温柔的情绪击中。他紧紧手臂,让她贴伏在他胸前,然后低头吻上她的眼睛。

    顾小影闭上眼任他温柔地吻着,气息仍然还有些哽咽,情绪却明显平复下来。刚才还咆哮沸腾的绝望渐渐淡去,心疼与爱却悄悄上涨。她本来就是那样不长记性的人,或许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自动自发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释—且不说各地风俗不同,就算风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经忙到废寝忘食,他没有空闲准备婚礼也是情有可原;他的父母勤俭节约惯了,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着为一场面子工程铺张浪费;至于卫生状况,既然当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家一定要窗明几净……

    是的,顾小影承认,当时她的确是在用一种阿Q精神安慰自己。可是托Q兄所赐,短暂的麻醉至少可以让她放下那些委屈和不甘,沉入他给她的温柔,不再哭泣。

    也是到这时,顾小影终于记起此行R城的最终目的,也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张《结婚证》:绛红色封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后,是简单却郑重的宣告—她顾小影,和他管桐,已经是合法夫妻。从此,无论疾病、灾难、贫穷,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这是他们的至死不渝。

    那么,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恼,他们分担;所有的快乐,他们共享。是谁说过的,把苦恼分给对方一半,你就只剩苦恼的二分之一;把快乐分给对方一半,你就拥有了快乐的平方。

    要知道,她顾小影,从来就不服输!

    卫生习惯、家庭背景、生活差异、语言障碍……她坚信,只要她用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是她无法克服的事!

    这样想着,顾小影就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刚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睁开眼,吓了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抬头看顾小影:“干吗突然睁眼?像贞子一样。”

    顾小影乐了:“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实在想不明白顾小影怎么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只能无奈地答:“别人看的时候,偶然看了一点。”

    “哦。”顾小影点点头,顺手把长头发捋到前面。管桐正纳闷着,只见顾小影突然抬起头,用两手把垂在前面的长头发扒出一条缝,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冲着管桐,再次吓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识地退一下,瞪着顾小影道:“顾小影你干吗?”

    “咦?好失败,你就不能表现得更加惊恐一点吗?”顾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侧的床上,挺直了腰,抱个枕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管桐,“我要睡觉了,你还不快回家?明天早晨我还要早起化妆呢。”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顾小影,看着她问:“不生气了?”

    顾小影低头嘟囔:“生气也没用,都嫁给你了,入乡随俗吧。”

    管桐看着女孩子微红的脸颊,心里一热,手上一使劲,便把顾小影拉倒在身边,再一翻身,毫不犹豫吻上去。顾小影闭上眼,伸出手揽住管桐的脖子,感觉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温度适宜,她甚至能听见他渐渐急促的呼吸,脸越发红了。

    也是这时,她突然听见他嘟囔:“顾小影你不怀好意。”

    顾小影睁眼,果然不怀好意地看着管桐笑:“我怎么了?别动不动就给我安罪名。”

    “你穿成这样,分明是引诱我犯罪。”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带睡裙上的细带子,暖黄色灯光下,顾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里没有穿内衣。

    顾小影低头看看自己,再抬头看看管桐,翻个白眼:“我怎么可能哭之前还专门换衣服?再说谁知道你今晚还会过来,按理说婚礼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还要来接我呢。”

    —按照风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确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发,到县城宾馆里接新娘,而后返回家中举行婚宴。

    管桐终于长叹口气,翻身下床,顺手把空调温度升高一点,再给顾小影拖一条毛巾被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她覆在被子里,这才吻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

    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绽开一小朵微笑。

    是的,彼时的顾小影,还满是一腔孤勇。她不知道婚姻其实是件再琐碎不过的事—而之所以婚姻源于爱情却不等于爱情,恐怕就是因为没有哪种爱情,能抵挡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消磨。

    但,哪怕是多年以后,她都并不觉得当时的鸵鸟行为有什么不好—虽然把脑袋扎进沙子里只能躲避一时的烦恼,但总好过每天都沉重地活着。

    或许这的确是种掩耳盗铃,但她认了。

    因为她想:她爱的是管桐,而管桐无法选择他的父母,所以她总不能因为这些事,而否定管桐这个人。那么,在有些时候,适当地做个鼠目寸光的人,或许比高瞻远瞩的人,过得更安逸、更幸福。

    带着这样的自我安慰,顾小影放松地把自己扔进被子里,昏然睡去……

    (2)

    现在,故事回到本书开始时,那场炎热的婚礼。

    午后的太阳威力无比,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一桌桌地敬酒一边苦闷地想:为什么自己带了所有化妆品,却独独忘记带防晒霜?

    真是太缺乏战斗经验了!

    而且,更恐怖的是,日晒带来的不仅是高温,还有源源不断的汗水—你见过花了妆的女人有多恐怖吗:随着粉底液被汗水冲得七零八落,脸上的毛孔都好像胀大了无数倍;眼线晕开了,远看好像熊猫眼;眼影、腮红统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只能看见眼袋变深、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

    那可真叫一个落魄。

    可是顾小影自己看不见—如果不是表妹提醒,顾小影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惨到比女鬼好不了多少。

    到了这个份儿上,顾小影也豁出去了,干脆撂下杯子进了屋,三下五除二洗净脸,只抹上一层保湿霜,再换上一条比旗袍稍微凉爽一些的红裙子,这才重新回到院子里。说来也奇怪—那天除了灼热的太阳,连一丝风都没有。

    烈日下,顾小影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没有涂防晒霜的皮肤正在一点点灼烧起来,直到烧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而且,当地居然还有个无比诡异的规矩—来宾不能爽爽快快地喝完新媳妇敬的酒,而是要教训三两句、提点四五声。结果区区六桌人的敬酒程序就被拖了很久才完成,当那些顾小影怎么也听不明白的方言滔滔不绝地从那些她也分不出来姓甚名谁的嘴巴里叽叽咕咕地絮叨出来时,顾小影除了努力咧开嘴做微笑状,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终于等到傍晚时,婚礼结束,人群散去,顾爸顾妈也千叮咛万嘱咐地回了宾馆,顾小影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己已经有些抽筋的脸颊,迫不及待又可怜兮兮地抓住管桐道:“老公,我们去睡觉吧!”

    真奇怪—要是放在往常,这么富有歧义的句子一定会让管桐无言以对,也会让站在他身后的江岳阳嗤笑不已,可是这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看顾小影,长叹一口气。

    管桐看着顾小影脸上已经被晒得通红的皮肤答:“我先去给你准备点洗澡水,洗完了再睡。”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已经快眯到一起的眼,想了想才说:“顾小影,以前没发现,你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顾小影眯着眼看江岳阳,不明白:“我?你说的是我吗?”

    江岳阳点点头,看看匆匆进厨房烧热水的管桐,对顾小影正色道:“我衷心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顾小影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收住了,煞有介事地看着江岳阳,伸出手正色道:“江老师,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江岳阳点点头,握住顾小影的手。

    结果,管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魔幻的场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兄弟好像两国首脑会见一样地握手,同时絮絮叨叨地寒暄。仔细一听,兄弟说的是“我师兄是个好人,你不要亏待他”,老婆说的是“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他的”;兄弟又说“你比我小四岁呢,真不甘心叫你嫂子”,老婆点头如捣蒜,握住兄弟的手抖两抖,感情充沛地答“没关系,反正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小叔子”……

    管桐听得很无奈,心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水烧好后顾小影就喜滋滋地去洗澡了—厕所旁边有个冲凉的棚子,内壁没有粉刷,还露着砖头和泥土屑。顾小影满怀好奇地打量了很久也没琢磨明白:衣服要挂在哪里?如果下雪天在这里洗澡会不会冻成人肉冻?而下雨天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兑凉水了,头顶上那撒风透气的顶棚已经足以起到冲水莲蓬的作用?

    于是顾小影就洗了个十分亲近大自然的澡—是洗到一半时才发现,冲凉的棚子里居然有无数只行动迅捷的蚊子!居然,只要你身上没有处于流水冲洗的运动状态,蚊子就会飞快地往你身上扎!黑糊糊的大蚊子啊!都能清楚地看见它们嘴巴上长长的针,毫不留情地就扎到你的皮肤里面去!用手赶还赶不走,只能啪的一声打下去,把蚊子打扁。然而最可怕的是,当你用右手打左胳膊上的蚊子时,右胳膊上的蚊子居然还能在振动中有条不紊地继续叮着你,慢条斯理地吸血!

    到后来,顾小影已经顾不上涂沐浴液,而是一直手忙脚乱地打蚊子,一边打一边郁闷得想哭。

    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顾小影飞快地抓起T恤衫和运动裤往身上套—冲出冲凉棚的一瞬间,顾小影第一次觉得夕阳下闷热的空气也如此可爱!和铺天盖地的蚊子军团相比,晒死她也愿意啊!

    带着满腹郁闷,顾小影走向管桐的房间—窗户上贴了红喜字,从外面看一片喜气洋洋。管桐从里面拉上了窗帘,从门缝看进去,只看见他蹲在窗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顾小影纳闷地推开门,可是门一开,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浓香熏倒—顾小影被熏得七荤八素地喊:“什么怪味道?”

    管桐转身看见顾小影,急忙走过来把她拉进门,再把厢房门关严,看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着他看,才指指墙角答:“四盘蚊香,还喷了‘杀手’,我们这里蚊子多,不这样我怕你睡不着觉。”

    顾小影看看在四个墙角袅袅升腾的轻烟,大骇:“管桐你不是吧?我怎么觉得就算我没被蚊子咬死,也要被你的蚊香熏死?”

    刚说完,就被蚊香的烟呛得开始咳嗽,管桐急忙转身灭掉两个蚊香,再回头问:“这样好些了吗?”

    顾小影愁眉苦脸地坐到床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随便吧随便吧,先让我睡一觉……一大早就起来化妆,我现在累得全身都疼。”

    管桐点点头,帮顾小影拿过一条毛巾被,小声问:“那你不吃晚饭了?”

    “我什么都不想吃。”顾小影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感觉到管桐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毛巾被。也是真累了,总之没用多久,她就沉入了梦乡。

    而且,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换句话说就是,这居然,就是一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所以,顾小影永远都记住了,她这辈子,写了很多诗情画意的故事,可是轮到她自己,命运却好像开了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玩笑。

    (3)

    于是,这场婚礼,在顾小影的记忆中就只留下几个关键词:汗流浃背、晒伤、蚊子、蚊香,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大概是因为这些记忆都太落魄、太沧桑,所以当许莘和段斐依次打电话要求欣赏婚礼录像的时候,顾小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故而,许莘和段斐,这样两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物种,怒了!

    先介绍一下—

    许莘不用多说了,高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顾小影的“闺蜜”,研究生毕业后去了省少儿出版社,决心为她无比热爱的编辑出版事业奉献终生。此人也是“管桐、顾小影婚宴G城分会场暨同事师友答谢宴”的内定伴娘,主要职责是帮新娘挡住所有来自艺术学院校友们的敬酒—这当然不是件好差事,不过许莘的酒量是出奇的好,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不难。而后来的事实也充分证明,许莘同学不仅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她的任务,同时树立了“千万别找许莘喝酒”的口碑。

    段斐是许莘的表姐,也是比顾小影和许莘高两级的同系师姐,本科毕业后去理工大学做了专职辅导员。她工作第二年适逢学校集体分房,幸运地拥有了一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两居室,第三年和大她两岁的博士孟旭结婚,第四年考回母校攻读艺术批评方向的MFA,第五年(也就是眼下)怀孕……用顾小影的话说就是“这辈子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没耽误”。

    就是这两个女人,在顾小影回F城后轮番打去声讨电话。

    先是许莘咆哮:“小苍蝇你抠门,居然拣我去培训的日子结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居然连录像都不给我看!”

    段斐是慢条斯理地交涉:“小师妹你要三思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些糗事一箩筐,嗯,你就不怕我告诉你老公?”

    顾小影脸都灰了。

    可是,她是真的没法给她们看啊!因为……有限的录像都是伴郎江岳阳同志见缝插针拍下来的,全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分钟的片长,而且因为拍摄技术过烂而导致镜头中的顾小影面目呆滞,自始至终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缩在管桐身后,讷讷地听人教训,再小心翼翼给来宾添酒。从拍摄者的角度看过去,不像新娘子,倒像小丫鬟。

    可那两个女人压根不给顾小影解释的机会—等她休完暑假回到G城后没多久就被唤到段斐家,三堂会审!

    会审时的气氛其实很舒缓—段斐为了搞好胎教工作,还在音响里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不过这两人由于无法亲历现场而导致的怨念太强大,轮番瞪了顾小影半个多钟头才进入主题。

    第一个提问的是许莘:“小苍蝇,讲讲你的洞房花烛夜吧,以示补偿。”

    说到这个话题顾小影心里就别扭,她看看许莘,愁眉苦脸地没说话。

    段斐端详一下顾小影那副说笑不算笑、说哭不算哭的表情,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坏笑着看顾小影:“是谁先扑倒谁的?小师妹,是不是你在新婚之夜强暴了英俊斯文的管处长?”

    噗—顾小影刚好喝口水,直接喷了。

    “一点都不讲卫生!”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嫌恶的目光看一眼顾小影,继而低头检视自己的衣服。顾小影气得直咳嗽,可是这两个不厚道的女人居然连帮忙倒杯水的人都没有。

    顾小影悲愤地自己倒水给自己压惊,再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只见她俩都笑得像秋天里的大波斯菊一样舒展。

    正悲愤着,顾小影电话响,低头一看—陌生号码。

    顺手接了,开场白即是典型的顾氏打招呼方式:“么西么西,安宁哈塞哟?”

    “啥?”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口音很奇怪,顾小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很纳闷地又问:“你是管桐媳妇儿?”

    啊—管桐他爹!顾小影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僵了几秒钟,喉咙口堵了好半天,才犹豫着问:“爸爸?”

    “哎—”管利明终于确定了顾小影的身份,开始扯大了嗓门说话,“小影啊?管桐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他?打手机也没人接,我也不知道他单位里的电话号码。”

    “哦,他可能在开会,”顾小影老老实实问,“爸爸,您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他发短信,这样他散会后就能看到。”

    “没啥事,就是你妈想他了,让他没事的时候勤往家里打着电话点儿。”管利明的声音好大,顾小影悄悄把手机挪远点。

    然后答:“哦,好的,我会告诉他,爸爸你和妈妈注意身体。”

    一边答一边抬头,看见对面的两个女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管利明依然中气十足地说话:“好的,你们不要担心,我和你妈身体好着呢,给你们带孩子不成问题。管桐年纪也不小了,你们得抓紧啊,年纪太大了生孩子不好……”

    顾小影无语了。

    管利明看不见顾小影的表情,还在絮叨:“我们村里像你们这么大的人早就有孩子了,你们也结婚了,就不要再拖了……”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了,奋力插了句嘴道:“爸爸,我在外面呢,不方便说话,等回家再让管桐给您回电话吧。”

    “啊?在外面?”管利明很惊讶,“你不在家做饭?这都五点多了,管桐不是快要下班了吗?你咋不做好饭等他呢?”

    顾小影听到这里,蓦地张大嘴,眼睛使劲眨一眨,表情愕然。许莘和段斐一愣,一起伸长了耳朵凑过来听手机里的话。

    管利明没听到顾小影回话,只好自顾自说下去:“管桐工作很辛苦的,我们又不在他身边。你反正也不怎么上班,就在家里好好照顾他嘛,不要整天出去玩……”

    终于盼到管利明挂电话,顾小影脸都灰了。

    因为他的声音大,许莘和段斐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抬头就看见两人的这副表情,无奈地摆手:“听见了吗?我公公立志要把我培养成新时代的‘三从四德’标兵,我的个人价值除了生孩子就是洗衣服做饭整理家务照顾老公。他儿子有事业,很辛苦,我却是个不需要上班,而且每天四处游荡的闲人,所以就应该为家庭事业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又拍桌子,瞪眼道:“你们评评理,我很游手好闲吗?”

    许莘幸灾乐祸地喝口奶茶感叹:“婚姻,果然是把双刃剑。”

    段斐喝口水,笑着问:“你这学期有多少节课?”

    顾小影叹口气,愁眉苦脸地瘫软在沙发上:“说来你们都不信,我这学期把本科班和专科班加起来,每周要上二十四节课,还要帮我导师写一本专著,参加两项省级课题,外带持之以恒地复习考博。”

    她苦笑:“谁说大学老师很清闲的?让他也来做做试试。貌似每天不用上班,可是把备课、写论文、做课题、编教材、考博、考PETS这些事情加起来,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有一天我连上十二节课,晚上从教室里出来时觉得就剩一魂儿,肉体已经彻底没有知觉,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继续看书学习了!就这样还有那么多人到四五十岁都评不上副教授,那一张张老脸皱得都能榨出苦瓜汁来!”

    她仰天长叹,再捶胸顿足:“过劳死啊过劳死……我算是看明白了,我顾小影的前半生就得奔波在考博的路上,后半生就得奔波在评职称的路上……我不活了我!”

    许莘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白眼:“少搁这儿骗取同情!你还有寒暑假呢,一年起码有三个月不用上班还能领工资,你还想要什么?”

    顾小影瞪许莘:“寒暑假个屁!别说暑假了,今年寒假都甭想休息了,教学评估整死人!”

    听见“教学评估”这个词,段斐眼神一亮:“轮到你们了吗?”

    “不准幸灾乐祸,”顾小影瞥段斐,“我知道你们已经熬出头了,我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呢。”

    “快别提了,”段斐摇头,“去年那场教学评估,可真快把我们学校的每个老师都碾成末儿了。按要求这么多年来的卷子都要重新整理装订,卷子上面的打分方式都有严格要求,要写上每道题扣多少分,得多少分,最后总分多少。校领导发话了,说没有PPT课件的要补做,没有考勤表的要补填,没有考卷的课程哪怕你当初是考查课呢,也要组织一批学生干部连夜用各种颜色的笔补写卷子,以防抽查……反正只要评估组的人想看的,我们都能在一夜之间给你造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造假吗?”许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样的检查还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算什么呢,”段斐笑,“你没见我们学校那图书馆,评估前不久刚开始建,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最可怕的是,明明前一晚还是遍地建筑垃圾,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评估组抵达学校前三小时,我再过去一看,哪还有垃圾的影子?只见绿树成荫,芳草碧连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学校领导们的行动力简直比外星人还神奇!”

    顾小影乐不可支,趴在沙发上笑,笑完了继续抱着脑袋发愁:“怎么办啊……我这学期有一本专著、一本教材、两篇论文……还接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书稿,如果不能休寒暑假,这不是得要了我的小命吗!”

    许莘转转眼珠子:“你担心什么?你不是还有个万能的论文秘书?让管大哥帮你写呗!”

    “管大哥?”顾小影冷笑,“你管大哥早就不知道自己家门冲哪儿开了,打从婚礼举行完,我还没怎么见过他呢。”

    “啊!”对面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

    顾小影面无表情,好像在叙述一桩和自己没什么大关系的事:“反正结婚后第三天,我就回F城了,他就出差了。我在F城休了三个周的暑假,系里说要新教师回校报到,我就回来了。可是从我回来到今天大约三天了,他还没有回过家呢。你说,就算我想搞点强暴啥的,那也不具备犯罪对象啊!”

    “啊—”许莘有点结巴,“这个……这个生活……挺不和谐的啊。”

    段斐也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才感叹:“真可怜,小苍蝇还没尝够男人味儿就被放鸽子了……”

    “注意胎教,”顾小影瞥段斐的肚子一眼,“师姐你好歹也是人民教师一枚,别带坏小孩子。”

    “我们家宝宝顽强着呢。”段斐低头拍拍肚子,一脸幸福笑容,腻得顾小影和许莘落一地鸡皮疙瘩。

    顾小影看看段斐,忍不住叹口气:“师姐你真是好命,想要什么有什么。姐夫那样的人,学历高,前程好,脾气好,难得还顾家。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相亲都能相来这种极品。”

    段斐瞪大眼:“你说的是孟旭吗?”

    见顾小影和许莘摆出一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段斐笑:“按说你们也不是没见过五年前的孟旭吧?仔细回想一下,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

    顾小影和许莘对视一眼,努力回忆一下,十几秒钟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

    段斐也笑了:“对吧?那时候的孟旭是不是很吓人?江湖中传说的傻博士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现如今一晃就是五年,虽然不见得再世为人,好歹也算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所以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人是可以被改造的,一个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校,懂不?”

    这一次,难得顾小影和许莘没有抬杠,反而受教地点点头,齐声答:“懂了。”

    段斐没想到这两人会如此一致,愣一下才开始笑。顾小影和许莘也笑了,作为旁观者,她们真是再清楚不过这种改造是何等成功—现年三十岁的孟旭,年轻英俊、温文尔雅,自省大博士毕业后便到艺术学院任教,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有多篇论文获奖,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他将成为艺术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个女人正聊着的时候,孟旭回家了。顾小影耳朵尖,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兴高采烈地冲着空气喊:“姐夫好!”

    段斐和许莘回头看过去,只见孟旭一边微笑着进屋一边说:“还没祝贺你呢,顾老师,新婚快乐!”

    顾小影一哆嗦,哀怨地看着孟旭:“姐夫你还是跟师姐一样叫我小师妹吧,顾老师……这称呼怎么这么显老啊……”

    孟旭看看顾小影愁眉苦脸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坐到段斐身边。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顾小影羡慕地看看他的侧影,再崇拜地看看他身旁一脸贤妻良母表情的段斐,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珠联璧合”吧?

    (4)

    晚上顾小影和许莘自然又是赖在段斐家吃晚饭。段斐不仅手艺好,而且还有强烈的烹饪欲,这在当下这种“淑女远庖厨”的年代里可真是难得的美德。只是孟旭实在看不过去老婆身怀六甲还要给两个蹭吃蹭喝的女人做饭,一早就声明要亲自下厨。顾小影和许莘从来没见过孟旭做饭,于是一左一右地趴在厨房门口盯着孟旭看,时不常地还喊一句“锅开了”、“姐夫小心”、“啊啊啊鸡蛋焦了”……

    孟旭被这两个人聒噪得发慌,无比愤怒地冲客厅喊:“老婆,你快把这两个小东西弄走!太吵了!”

    段斐笑着从客厅里出来,拍两人肩膀:“进屋进屋,你们两个怎么跟监工似的?”

    顾小影和许莘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临回去之前顾小影还没忘记拿出手机抓拍一张孟旭系着围裙做饭的照片,边走边感慨:“我得拿去贴到咱学校的‘贴吧’里,孟博士下厨照,啧啧,风情万种!”

    段斐“嘁”的一声,顺手拍顾小影的后脑勺:“真是没见过世面!做饭有什么风情?”

    “师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顾小影哀叹,“要是我家管桐也能给我做顿饭,别说怀孕,就是生十个孩子我都愿意!”

    “十个?”许莘大笑,“不是我笑话你,小苍蝇,你有那个能力吗?”

    顾小影瞪眼,顺手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再次追杀。段斐坐在一边摸着肚子笑看两个女孩子疯闹,觉得幸福实在是件普通却暖人的事。

    从段斐认识孟旭到今天,整整五年过去。段斐还是能记得初见面时的那个孟旭,在咖啡馆千回百转的低柔音乐声里,用一口带着浓郁江浙味道的普通话给她讲中国美术史的情景。

    在那之前,段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相亲”?

    艺术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即便不是最漂亮的,也大多会打扮。有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打扮停当的段老师在短短半年内,就被评为理工大学“四大美女老师”之一。

    那时候还不流行“贴吧”,学生们就在校园BBS上八卦—

    1楼:段老师今天戴的那条丝巾好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很贵?

    2楼:我发现段老师从来不穿重样的衣服,她家很有钱吗?

    3楼:楼上的眼瘸,段老师那是会搭配,普通一件白衬衣也能搭得千变万化。

    4楼:段老师没有男朋友吧?弟兄们有福了,上!

    5楼: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6楼:4楼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耻啊!警告你不准摘走学校里有限的鲜花,做人要讲公德,长寿要靠审美。

    7楼: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8楼: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

    ……

    这些帖子段斐自己也会去看,偶尔还相当无聊地留言捧捧场,说“我是段斐,不相信的是小狗”—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但由此可见此女实在是太闲,而且相当恶趣味。

    这样无聊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打听“段老师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话题,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喜笑颜开地表示“我认识个不错的小伙子,段老师要不要去看看”,惹得段斐一肚子气—自己又不是积压货品,犯得着这么迫不及待地推销吗?

    开始时她都是好声好气地婉拒,但总有拒不了的—直到连系主任都出面,笑呵呵地说:“小段老师啊,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真是不错,你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去看看行不?”

    看看头发花白、和颜悦色的系主任,段斐终于叹口气,从此踏上了自己的相亲之旅。

    这个过程也不是很漫长,到第三个相亲对象的时候,她便遇见了孟旭。

    她还记得,是冬天,孟旭穿一件白衬衣,搭一件枣红色毛背心,配浅灰色裤子和深蓝色夹克,外面套件后来被段斐戏称为“狗熊装”的大羽绒服—挺瘦的一个男人,却以一种膨胀了起码两倍的宽度,色彩斑斓地站在段斐面前,几乎令讲究外观形象的段斐喷血!

    不过段斐还算厚道,忍住了没拔腿就走,而是坐下来敷衍着聊天。彼时孟旭还是省大美术史专业博士一年级在读,有点小迂腐,句句不离专业。也算他运气好,段斐本科时独独钟爱美术史那门课,迷恋宋元文人画和荷兰小画派。这样聊着聊着渐渐地也就对博学多识的孟旭有了不少好印象,尤其是当这男人用一口南方普通话把“东汉画像砖”都说成“东汉画像钻”后,段斐在憋笑的同时偶然看到他脸上那种真挚而投入的表情,莫名就产生了某种安宁的好感。

    所以说缘分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活泼的段斐就这么开始了和迂腐的孟旭的恋爱,还一谈就是三年。

    在这段算不上很长也不算很短的时间里,段斐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造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告诉他本地饭局上要有怎样的规矩,主陪、副陪、主宾、副宾都要如何落座,敬酒的时候有什么忌讳;告诉他穿衣戴帽有什么规律,色彩要如何搭配才叫好看;告诉他与人说话的时候要学会看别人的眼睛,吃饭的时候如果一定要说话也得把饭菜咽下去再张口,不赞同别人意见的时候要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称呼长辈时要说“您”而不是“你”……看上去像是在教一个孩子。

    不过,后来段斐也的确发现,女人嫁人后,名义上是多了个丈夫,事实上倒真像是多了个儿子。

    说来也有趣:孟旭毕业那年,还是段斐跑前跑后搜集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最后确定了去其中三所高校试讲。试讲前,段斐手把手教说话时易脸红、爱絮叨的孟博士该如何讲课,如何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如何在风趣幽默的同时又能显得学富五车……她总是这样像一个母亲一般参与到他迟来的成长中,不急不躁。

    终于,几个月后,省大艺术系和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一起向孟旭抛出了橄榄枝—也是巧,这两所学校刚好分别是孟旭和段斐的母校。孟旭倾向于留校,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作为全省最高学府,省大的魅力无可抵挡,光芒四射。但段斐却提出不同的意见,支持孟旭去艺术学院这样的二类院校任教。

    开始时孟旭还笑,说段斐你对你母校也太有感情了吧,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母校最好。段斐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分析:第一,留在省大,人人都是你老师,你到底要哪辈子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第二,留在省大,人人都是名校毕业的博士,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一个土造博士能有多大市场?第三,留在省大,这样一个遍地哈佛访问学者、耶鲁访问学者的地方,你就算熬成人肉干,也未必能做人中龙凤。俗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你怎么就知道二类院校没有海阔天空?

    那天,孟旭看着站在一边冷静分析这一二三的段斐,完全呆住了。

    过好久才晓得答:老婆,你真是……女诸葛啊!

    段斐笑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段斐的眼光的确很准。

    当年五月,孟旭与艺术学院签约,随着“副教授”头衔而来的,还有一处位于艺术学院教师三公寓十六层、面积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居,以及十万元科研启动经费。再过两年,孟旭凭借其稳扎稳打又步步推进的科研成果成为艺术学院青年教师中有口皆碑的“尖子”,而省艺术学院明年硕士研究生招生简章上,导师姓名那一栏,孟旭的名字已经位列其中。

    说句凉薄点的话:到这时,孟旭那几位留校的旧同窗却仍然只是“讲师”职称,租住在学校周边不起眼的旧房子里,每日呕心沥血地为自己的学问钻研着。当然,也为自己未来的职称、房子、地位以及一切相关福利钻研着。

    其实孟旭也知道,省大的平台究竟还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基础深厚的百年老校,开端或许辛苦,但披肝沥胆后一定会有人终成大器,甚至可能一下子就比他孟旭更光芒四射。但,他们眼下的生活真的是太苦了,从物质到精神,都像背负着重重的壳,丝毫不敢松懈。反倒是看上去胸无大志的他,因为是艺术学院美术学教研室里唯一一个博士的缘故,不仅有机会参加许多重量级的研讨活动,还因为没有后顾之忧而可以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他的研究中。所以,他的生活,真是快乐得很。

    就为这些,他不是不感激段斐的。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有隐隐的纳闷,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依赖自己的老婆?怎么总是要靠她来拿主意?她怎么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毛病来?除了做学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完美?

    可是,还没等这种纳闷被理出头绪来,他的生活中就发生了新的大事件—在他三十岁这一年,段斐怀孕了。将为人父的喜悦极大地鼓舞了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为妻子、孩子鞍前马后的效劳中,虽累犹荣。

    都说“三十而立”,孟旭一边炒菜一边想:自己这样子,也算“立”起来了吧?

    (5)

    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多,顾小影和许莘心满意足地瘫软在段斐家的沙发上犯困,像两只被意大利面撑着了的加菲猫。

    孟旭在厨房洗碗,段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只懒猫抱怨:“你们两个,就没有一个去帮你们姐夫洗洗碗?”

    “我是客人。”顾小影先举手抢答。

    “我不是客人,”许莘爬起来喝口水,懒洋洋地开口,“可是,姐,你真的会让我洗碗吗?”

    “我当然不会让你洗碗,不过你好歹也得有句话吧,”段斐撑着腰,像茶壶一样站在客厅里瞪许莘,“都二十五六岁了,怎么还长不大?”

    “啊—姐,你的语气好像我妈,”许莘抱头哀叹,“你说你费那么大劲干吗?既然你肯定不会让我洗碗,我干吗还要主动申请洗碗?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哈哈哈哈,”顾小影趴在沙发上笑得险些岔气,“许莘你越来越粗俗啦!”

    “不用笑,都是跟你学的!”段斐没好气地瞪顾小影,“顾小影你不回家给你男人做饭也就罢了,你就不能早点回家给人家留盏温暖的灯光吗?”

    “好酸……”顾小影扁扁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段斐,“师姐你果然很像个合格的家庭妇女了。”

    “家庭妇女也是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伟大职业,”段斐踢踢顾小影的脚,“坐起来坐起来!刚吃完饭就趴着,也不怕长小肚腩?”

    “我不怕,”顾小影哼哼,“我已经嫁出去了,你还是操心点你妹妹吧。”

    段斐刚要张口就听见顾小影的手机开始呜里哇啦地唱歌: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段斐嗤笑:“顾小影你才酸呢,用这种腻腻歪歪的歌做铃声。”

    “啊!是我老公!”听到专属铃声的顾小影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抓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在开始通话的一秒钟内变身声讯台小姐,相当妩媚地招呼道,“老公……”

    那小调调儿一波三折,段斐和许莘听到了,先面面相觑,再一阵恶寒。

    电话那边的管桐显然是习惯了顾小影的腔调,只是微微一笑问:“你在哪儿?”“我在师姐家,姐夫做了饭,他居然会做宫保鸡丁,”顾小影感慨,“老公你真该来学习学习,都是男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我说呢,难得早早下班,还见不到你人影,”管桐叹气,“顾小影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早早下班?”顾小影咂摸一下这四个字,没好气,“管处长,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这叫‘早早下班’?”

    “少废话,抓紧回家,别打扰你师姐休息,她不是怀孕了?”管桐道。

    “哦,想我你就直说嘛,干吗拿师姐说事儿?”顾小影嘟囔,“等着吧,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抬头,看见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

    着自己,顾小影警惕性很高:“你们想干吗?”

    “呵呵,呵呵。”许莘笑得不怀好意。

    “小苍蝇,”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记清楚是谁先扑倒谁的,明天来汇报,听见没有?”

    “你们这两个流氓!”顾小影咬牙。

    半小时后,顾小影回到自己家。走到楼下时抬头,看见卧室窗户里散发出来的暖色灯光,莫名就心里一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段斐为什么要强调一盏温暖灯光的意义—那盏灯光后,是一个等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单是想想这些,就已经很幸福。

    带着心脏里呼啦一下子燃烧起来的暖意,顾小影像一道小闪电一样冲上楼,兴高采烈地打开家门,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顾小影转身关上门,听见管桐的声音传出来:“老婆你回来了?”

    “哦,回来了,”顾小影把外套挂到玄关的衣架上,站在卫生间外和管桐搭话,“今天怎么不熬通宵了?”

    “我们处长说我是新婚,还是应该早回家的。”水声停了,管桐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顾小影却开始火大。

    “现在才想起来你是新婚?”她气哼哼地站在客厅里,瞪着卫生间的门,恨不得烧出了窟窿来,“一个月了!新媳妇都变成老太婆了,才想起来你新婚?”

    这时卫生间门开了,管桐穿着顾小影买来的睡衣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老婆你给我买的衣服是多大号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大点好,你还在长身体呢。”顾小影没好气地瞥管桐一眼,却发现他摘了眼镜以后,再穿这种小格子睡衣还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

    顾小影顿时心情大好起来,慢慢有笑容爬上脸,开始笑眯眯地盯着管桐看。

    管桐没察觉,还在低头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岁了长什么身体?哎你看这袖子有点长,你分明是买大了一号。”

    “不大,”顾小影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据说结婚后男人都会变胖,我就是按照你变胖以后的尺寸买的,免得到时候衣服小了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这一套睡衣才多少钱?够不够一百块钱?万一小了,再买新的就是了。”

    “哎你这人真是不懂什么叫勤俭持家,”顾小影瞪管桐,“虽然这衣服不贵,可是你要时刻保持我党干部的优良作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所从事的职业,知道不知道?”

    “敢情党员先进性是要这么保持的,”管桐点点头,一伸手把顾小影揽进怀里,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问,“那省下钱来做什么呢?”

    “给我买衣服啊!”顾小影笑嘻嘻地缩进管桐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一口,“我老公最好了,自己都不舍得买新衣服,省钱给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还知道给个蜜枣吃。”管桐点点头,笑着看怀里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极其不安分。

    半晌,见她抬起头抱怨:“你没有用沐浴露。”

    “你怎么知道?”管桐很惊讶,“真是狗鼻子?”

    “没有香味当然就是没用沐浴露。可是只用水冲怎么可能洗干净?”顾小影搂紧管桐,再给自己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下命令,“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还没用沐浴露,就不准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嘁,少装了,这床可是为了结婚新买的,你自己数数,你一共在上面睡过几天?你说它跟你亲还是跟我亲?你—”眼见着顾小影又要翻前账,管桐干脆低头吻上去,顾小影微微挣扎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直到顾小影快窒息了,管桐才抬起头,看看顾小影红彤彤的脸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觉。”

    “这才几点?”顾小影大喘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嘛,干吗这么早睡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让你睡你就睡,我困了。”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断顾小影的怀旧,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纵古环今?难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了就先睡,我去书房上网。你不用等我,我没有早睡的习惯,”顾小影心里窃笑着,嘴上还装得很白痴很无辜,“我妈说了,我这是美国时差。”

    “算我求你了老婆,”管桐叹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书房,保证不吵你!”顾小影举起一只手做指天誓日状。

    “顾小影!”管桐有些生气了,皱着眉头看顾小影。

    “真不好玩!”顾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噘嘴,“好歹也得来点斗智斗勇吧,想想办法把你老婆骗上床不行吗?怎么能发脾气呢,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觉也要斗智斗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饶了我吧。”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扔下顾小影,转身自顾自地进卧室了。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顾小影低头嘟囔着往里屋走,拐弯的一瞬间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哟”叫一声。

    管桐急忙弯下腰,看着顾小影:“怎么样?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管桐:“你干吗突然蹦出来?”

    “我给你拿睡衣,”管桐无奈地叹口气,伸手递过顾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还不行吗?你非得逼我说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顾小影一愣,终于大大地笑出来。

    当然,到最后,澡还是自己洗的—原因是这套老房子的卫生间实在是太狭窄了,站两个人太局促。洗澡的时候顾小影还浮想联翩:以后一定要有套大房子,卫生间要大大的,最起码也得支持“鸳鸯浴”吧?

    洗完澡,顾小影给自己抹上香喷喷的润肤露,招摇过市地往卧室里走。进屋就看见管桐正倚在床头看报纸,顾小影忍不住问:“你看什么报纸呢?”

    “《人民日报》,你不喜欢看的。”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顾小影坐到梳妆台前,从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种质地的东西往脸上抹。

    “睡前看这种报纸可以催眠吗?”顾小影一边抹爽肤水一边问。

    “主要是上班时没时间看。”管桐看着镜子里的顾小影答。

    “真稀罕,公务员居然连上班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说出去谁信?”顾小影乐不可支地回头看看管桐。

    管桐长叹口气:“你就是对我们有偏见。”

    “偏见?哦……说起来你对我们就没偏见吗?是谁上次对我说大学教师很轻松,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顾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爸下午给我打电话,张口就教育我闲着没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家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虽然不去上课,可是我备课、写论文、赶书稿都很辛苦啊!我这才出去吃顿饭休息一下,就招这么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贴身小丫鬟,哎你说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终于憋不住叹气道,“他就那样,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爸才不会这样呢。”顾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转回身去抹眼霜。

    几分钟后,顾小影终于抹完了护肤品。管桐看着那些门类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觉得晕,刚想关灯睡觉,却发现顾小影没上床,而是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开始摸自己的脸。摸了很久,直到管桐觉得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顾小影没回答,倒是反问:“管桐,我漂亮吗?”

    管桐愣一下才晓得答:“挺好的,我觉得挺漂亮的。”

    顾小影嘻嘻一笑,却仍闭着眼睛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我刚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了,看不见我的样子,只能靠手来摸的话,可能会很失望吧。”

    她的思维太跳跃,管桐果然跟不上了,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边摸一边感叹:“你看看,皮肤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开始有皱纹了,嘴唇太干,有点脱皮……唉,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会像触觉那么灵敏,貌似就不会觉得我很丑……”

    她睁开眼,回头笑着看管桐:“多好,多亏你不瞎。”

    管桐终于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长吁口气:“是啊,多亏我没瞎—没瞎都找了个这么凶悍的老婆,万一瞎了,岂不是要找个河东狮?”

    顾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间瞪大,跳起来站到床边,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给我说一遍……”

    管桐看看顾小影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将顾小影拖上床,再顺手关掉床头灯,笑着在顾小影耳朵边上低声答:“河东狮就河东狮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认了。”

    说完,他低下头,一路细碎地吻下去。

    顾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终于也笑了,反手搂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呜”咬一口!

    一边咬一边想:或许,在婚礼举行一个月后的这个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吧?

    (6)

    令顾小影高兴的是,那天以后,管桐真的每天都回家吃晚饭了!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顾小影都有些招架不住—作息习惯、饮食方式、学习安排、备课时间……居然全都要随着管桐的每日回家而不得不被调整!

    由此,顾小影也基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结婚果然是两个人的事。

    于是,不上课的日子里,顾小影开始过上了极其规律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九点起床,洗漱、买菜、看书、备课,偶尔会插空赶长篇小说的书稿。中午去省委宿舍食堂随便买点馄饨或者蒸包,下午继续看书、备课、写稿,到四点半时开始洗菜、切肉、淘米,等到把半成品分门别类地在盘子里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继续凝神静气、冥思苦想。

    六点钟的时候她会站起来去厨房,先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再洗几个水果端进屋。大约六点半左右,管桐的脚步声会在门外响起,顾小影会像只蝴蝶一样飞过去开门,并给管桐一个灿烂的笑脸。有时候会直接扑进他怀里,附赠无比腻歪的问候如“老公老公你回来啦”。每到这时管桐都会笑着摸摸顾小影的头,而顾小影把脑袋在他胸前蹭几下之后还会抱怨“天好冷,你的外套好凉”,然后抬起头嘱咐他“快脱衣服洗手准备吃饭”。

    而管桐就会很乖地脱外套、洗手、铺桌子,一边给顾小影讲单位里发生的趣事一边看她做饭。她做饭时手脚很快,往往是两个锅同时开炒,十分钟后就能做好两菜一汤。管桐很为这种神奇的速度咋舌,也是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采购生活用品那天顾小影坚持要买两个炒菜铲子。他时常有些迷恋地站在厨房门口看顾小影飞来飞去地炒菜、煮汤,觉得生活虽然琐碎若此,却幸福温暖得让人欲罢不能。

    这就是他要的生活:有个人等他,有个人爱他,有个人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留一盏深秋寒风里温暖的灯光,让他每天下班走到楼下时,都觉得“家”是这世上最安然的所在。

    他现在知道了:老婆做的饭未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饭,却一定是世上最温暖的饭!

    不过顾小影的心情和他正相反—她没想到,管桐这样一个貌似有身高、有模样、有事业、有干劲,而且还算有头脑、有气质的男人,居然真的很适合添乱!

    晚饭前,顾小影在厨房里炒菜,管桐在书房里看报纸。看到一半就听见顾小影扯着嗓子喊:“管桐!管桐!管桐!”

    管桐愣一下,急忙站起身往厨房跑,心想这冒失孩子不是烫着了吧?

    跑进厨房一看,顾小影一边炒菜一边回头下达指令:“喏,没酱油了,你去拿瓶新的来,在储物间里。快一点,别磨蹭。”

    管桐点点头,转身去储物间拿酱油。这边顾小影已经开始炒下一个菜:花生油入锅,八分热,撒葱花爆锅,香味出来了,往里面放肉,肉到变色,该放一点酱油入味了—咦?酱油呢?

    顾小影伸着脖子心急火燎地喊:“管桐,酱油呢?再不来就煳锅了!”

    “来了来了来了,”管桐一迭声地回答,左手拎着酱油瓶子,右手拿把剪子跑过来,满头是汗地问,“这瓶子真奇怪,你看这瓶盖上面有两个疙瘩,是不是要一起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顾小影看看酱油瓶,再难以置信地看看管桐:“你没见过这种盖子?”

    “没见过,我们家的酱油都有像啤酒瓶上的那种金属盖子,放桌角一磕就能磕下来。可是你看这个盖子是塑料的,上面还有一个大疙瘩和一个小疙瘩,看样子像是两个出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起剪去……”管桐纳闷地看着手里的酱油瓶子,踌躇道。

    顾小影终于长叹口气,回头看看已经快煳了的锅,伸手关掉煤气灶,决定给管桐上一堂生动的“厨房知识普及课”。

    只见顾老师左手拿瓶,右手拿剪,耐心地指给管桐小朋友看:“这个酱油瓶子呢虽然长得奇怪了一点,但是也并不违反自然规律。你小时候学过物理吧?当瓶子里面是密闭的时候,只有开两个洞,才能让液体流出来,所以你要把两个疙瘩都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干吗要设计这么奇怪的盖子?”管桐小朋友很委屈,“太不人性化了!”

    “人家就是这么设计的,我有什么办法?酱油厂又不是我家开的,”顾小影翻个白眼,“再说我就纳闷了,你虽然没见过这种盖子,可是触类旁通啊,联想一下难道想不出来这两个疙瘩是干什么用的吗?”

    管桐小朋友似乎很汗颜:“我没想到。”

    他看看顾小影,抱歉地傻笑一下,然后重新拿起酱油瓶和剪子,可是刚要下剪子,又停住了。

    顾小影纳闷地看着管桐,只见他又开始端详那两个疙瘩,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我想问一下,”管桐继续不耻下问,“这两个疙瘩,先剪哪一个比较好?大的还是小的?”

    “咣当”—顾老师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很努力地忍了三秒钟,心想: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就是城乡二元结构,人家没见过,总要从头学起,虽然书呆一点,但这恰恰说明人家严谨……

    可是没忍住。几秒钟后,她终于还是用一副很抓狂的表情吼:“随便你,这个没有技术要求!”

    “哦,知道了。”管桐松口气,伸手剪开酱油瓶子上的出油口,再把瓶子递给顾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

    顾小影欲哭无泪,只能恨恨地转身打火,待油热,倒酱油,放青菜,爆炒。

    香味漫出来,管桐吸吸鼻子感慨:“真香。”

    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咬牙切齿地吩咐:“去盛米饭!菜很快就好。”

    管桐领命而去,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继续磨牙。

    她真是纳闷了—自己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男人有居家潜质呢?难道就因为她抽检的那一天他把家里拾掇得一尘不染,碰巧符合了她的审美标准?

    看来许莘说得对,她顾小影的这双眼果然就是用来喘气的。

    晚饭过后,照例还是管处长洗碗。

    关于家务分工,管处长相当自觉,早早就包揽了洗碗和倒垃圾之类的家务劳动。顾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就听见厨房里传出来哗哗的水声,觉得真是悦耳啊!

    看了十分钟电视,早已经消气的顾小影同学良心发现,决定还是去厨房巡视一下,于是穿上拖鞋溜达了过去。站在厨房门口,顾小影好奇地注视着把袖子挽到胳膊肘处、正专心洗碗的管桐,发现果然是认真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在洗碗。

    大概感觉到顾小影的目光,管桐抬起头看看她,微微一笑:“看什么?”

    “看我男人,”顾小影往前走几步,趴在管桐后背上,环抱住他的腰,感叹,“好帅。”

    管桐向来对顾小影的甜言蜜语没有什么抵抗力,他心里一暖,略略直一下腰,回头看看像考拉一样附着在自己身后的人形动物,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想了想,笑着问:“你不是还有论文没写完?”

    “啊!”顾小影尖叫,瞪管桐,“你这个煞风景的!提什么不好?偏要提这么扫兴的话题!”

    暴走两圈,回来指着管桐的鼻子发狠:“今天晚上你睡书房!”

    语闭,她砰地摔上门就离开了厨房。

    管桐目瞪口呆地看着无辜的门—苍天可鉴!自己不就是提了句“论文”吗?怎么反应这么大?

    正纳闷着,见顾小影又探头进来,看看放在料理台上的剩菜,恶狠狠地嘱咐:“你,就是你,不要忘记把剩菜放进冰箱!凉了以后再放!保鲜盒在储藏柜里!”

    说完,她再次砰地摔上门扬长而去。

    管桐回头看看剩菜,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洗碗。

    晚上睡觉前,再次消气儿的顾小影捅捅身边的管桐:“剩菜呢?放冰箱里了吗?”

    “嗯。”管桐背对着顾小影迷迷糊糊地答。

    “那些没吃完的米饭也放进去了吗?用什么盛的?”顾小影再捅捅。

    “保鲜盒。”管桐继续迷糊。

    “是储物柜里的那些保鲜盒吗?密封性能很好的那种?”顾小影继续捅。

    管桐终于被捅得睡意全无,转过身来搂住顾小影的腰郁闷地答:“是,老婆大人,半透明的那种保鲜盒,一个装米饭,一个装剩菜,放在冰箱里。”

    说完了惩罚似的咬一下顾小影的耳朵,抱怨:“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大不了扔掉,你总惦记着干吗?”

    顾小影又眨眨眼,想一想,发现这世道真是反了—吃窝窝头长大的孩子都不心疼剩饭剩菜,她心疼啥?

    这样一想,顿时释然,看管桐被自己搅和得半睡半醒的样子,索性伸出手去煽风点火。

    管桐不堪其扰,伸手抓住顾小影的手,长叹口气,一个翻身压住旁边作乱的小妖精,干脆沿耳垂、下巴、脖子……一路咬下去,渐渐风生水起。

    窗外月光好,正是良宵。

    (7)

    可是没想到百密一疏—自以为已经无懈可击的管处长还是没有逃过第二天一早的“河东狮吼”。

    原因委实可笑:他有把饭菜放进保鲜盒,也有把保鲜盒放进冰箱,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给保鲜盒盖上盖子呢?

    他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真是脑袋少根筋—他明明是那种在办公室里以“严谨”著称的人,每次筹备会议时都会力求让整个程序无懈可击、文字材料里连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都没有,可是他怎么就不知道保鲜盒是要盖上盖子再放进冰箱里的呢?

    他真是无语了—在他此前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本不知道有种叫保鲜盒的东西,是要盖上盖子保鲜的……

    可他也实在想不明白: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不就是米饭干掉了吗?扔掉就好了,顾小影干吗发那么大脾气?看来岳父说的的确有道理—顾小影的脾气和岳母如出一辙,虽然消气儿快,但也架不住她总抓着些小事儿发脾气吧!

    婚姻啊—真是个让人无奈的东西!

    ……

    上午十点,难得有点空闲,管处长坐在办公室里走神儿。他想起初识顾小影时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再想想十二小时内两度咆哮的小狮子,觉得真是诡异极了。

    他还记得当时江岳阳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顾小影这丫头就是贫,如果你能适应她那个跳跃思维的小脑瓜,就一切都好说。脾气还不错,很耐心,很有亲和力,在学生中间那是有口皆碑。”

    管桐纳闷地想:是顾小影隐藏得太深,还是江岳阳观察失误?再或者是自己真的笨得无可救药,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痴?

    越想越不明白。

    另一边,顾小影坐在自家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想:自己怎么就会嫁给这么个缺乏生活常识、还喜欢把家当旅馆的笨蛋?话说当初决定嫁给他,就是因为觉得他还挺能干的,可为什么结婚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呢?

    顾小影苦思冥想:按说这人平时在工作中挺仔细、挺具有前瞻性的,可为什么在生活中如此不着调儿?难道小说里的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极品男人真的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到底是因为自己没遇见,还是因为真如管桐所说的“言情小说就是胡编乱造”……

    想着想着就犯困,可是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便朦朦胧胧地挣扎,想自己到底是要睡觉呢,还是要看书学习呢?

    正迷糊着,手机响。顾小影仔细辨别一下,听出来是SweetDream的调子,顿时睡意全无,急忙跑过去接听,用甜腻的声音打招呼:“妈咪……”

    听见女儿朝气蓬勃的声音,顾妈很开心:“今天没课吗?”

    “没有,”顾小影笑嘻嘻地,“你想我啦?”

    “你爸想你了,问你中秋节回不回家,”顾妈显然是在办公室里,多少还得顾及形象,说话一板一眼的,“你中秋节回来吗?”

    “回!”顾小影答得天经地义,“不回家,我去哪儿?”

    “可是你不用去你婆婆家过节?”顾妈很纳闷,“中秋节你不和管桐一起?”

    “中秋节怎么了?”顾小影满不在乎,“家家都是一个娃儿,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胡说八道!”顾妈呵斥,“别说话不动大脑,你都结婚了,怎么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哎呀妈咪呀,我结婚了也是你姑娘啊!”顾小影拖腔拉调地抱怨,“我就你一个妈,中秋节我不陪你,还能陪谁?”

    顾妈微微哽住几秒钟,稍顷才答:“不要任性,晚上还是问问管桐的意思。按理说你是要和管桐一起回你婆婆家过节的,可是你爸昨天晚上突发奇想,问我说能不能咱们一起在G城过节。你公公婆婆住你家,我和你爸住旅馆,费用我们自己掏。中秋嘛,团圆节,两家在一起,算是个大团圆吧……”

    “这个……”顾小影咬咬嘴唇,试图撒娇,“妈咪哦,能不能你和我们一起住,让我公公婆婆去住旅馆?”

    顾妈又失语了几秒钟,过会儿才反应过来,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只能说:“不要任性,去和管桐商量一下,看他怎么安排再说。反正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也不急。”

    是平常的语调,然而莫名地,顾小影心底骤然涌起泡沫一样的哀伤。

    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预见到,似乎,婚姻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甚至于,可能也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

    傍晚,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厨房里炒菜,管桐换了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雷打不动地看本省新闻。顾小影在炖汤的间隙进屋看了一眼,很鄙视这种无趣的生活,尝试着向管桐建议:“老公,我们看《大风车》吧?”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你多大了?”

    “我永葆童心,”顾小影“嘿嘿”笑两声,“有《哪吒传奇》呢!”

    管桐看看顾小影讨好的表情,哭笑不得,伸手把顾小影拉到怀里搂住了,像哄孩子一样指着电视道:“宝宝乖,看新闻,长知识。”

    顾小影垂头丧气:“一点都不好看。”

    “你得了解点时事要闻,”管桐摸摸顾小影的头,紧一紧胳膊,做语重心长状,“作为一个文化产业专业的老师,你不了解国际政治局势、经济政策,怎么讲课?”

    “可是真的好无聊,”顾小影撇撇嘴,看看电视上四平八稳的女主播,再扭头同情地看看管桐,“你看看,翻来覆去总是离不开领导们出席了什么会议、某地怎么发展经济、农村如何增产征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坐在管桐腿上,搂住管桐的脖子,表情纳闷:“老公,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你觉得你忙碌得有意义吗?能为咱们这个社会创造价值吗?”

    管桐想了想,很认真地答:“我觉得我还是对得起我那点工资的。”

    “工资?”说到这个,顾小影更纳闷了,“我认识你两年多了吧?你有70%的晚上都是要加班的,可是又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你说你从早忙到晚,每个月才赚那么一点点银子,就算不用养老婆,可是够不够养儿子的?”

    管桐有点受惊,低头瞄一眼顾小影的肚子:“你—有了?”

    “我没那么神,”顾小影翻个白眼,“我就是打个比方。哎管处长,你赚这点钱不自卑吗?”

    管桐认真地想了想,答她:“还好吧……”

    又有点拿不准地试探着问:“你觉得我赚得很少吗?”

    顾小影很诚恳地点点头:“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读研时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你读研的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是啊,”顾小影点点头,“你不知道吗?写专栏、带学生、讲专业课、兼班主任,再加上版税什么的,还是挺宽裕的。”

    “你可真是咱们家的摇钱树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叹,“看来我推举你为咱们家的户主还真是选对人了。”

    “才不稀罕呢,”顾小影从管桐腿上跳下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不要看新闻,过会儿你陪我看新买的DVD碟,《怪兽公司》,据说十分好看!”

    管桐张口结舌地看看顾小影的背影,觉得真是头大如斗!

    吃饭的时候顾小影才想起来老妈的嘱咐,便问管桐:“中秋节去哪里过?”

    “回家过啊。”管桐理所当然地一边看电视一边答—经过他的强烈要求,顾小影终于还是妥协了,转而陪他一起看她认为是味同嚼蜡的《新闻联播》。

    “你家还是我家?”顾小影盯着管桐问。

    “我家不就是你家?”管桐有点转不过来,纳闷地看看顾小影,“我都跟爸妈说好回去了,他们让你多穿点,说是海边风大。我说你就是海边长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没跟你说。”

    “哦,”顾小影明白了,“那就是去你家?”

    “有问题吗?”管桐奇怪地看看顾小影。

    “那我爸妈怎么办?上大学后,除了军训那年,我每年都要赶回去陪他们一起过中秋节的,”顾小影有点感伤,“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早结婚了,如果我不在家,我爸妈该多难过。”

    “那怎么办?”管桐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棘手。

    “你说呢?”顾小影看看管桐,决定还是考查一下这个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家?”管桐建议,“结婚那次太仓促,也没好好转转吧?这次来,我带爸妈四处转转啊!”

    “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我爸就说过,他曾经在你们R城挂职三年,”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带他参观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嗬,难得啊!”管桐忍不住笑了,“老婆你居然还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汇?”

    “懒得理你,”顾小影喝口粥,过会儿才说,“我爸说不如两家一起过节,算是大团圆。”

    “好主意,”管桐点点头,“那就这么办。”

    “那你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买车票吧,提前给个车次,咱们去接。”顾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叹口气,也站起身帮忙收拾,只是一边收拾一边说:“老婆,我再补充说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妈。”

    顾小影一愣,点点头道:“哦,不好意思,说习惯了,不太容易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有点歉意,然而总还有一些情绪,依稀带着些茫然。

    那晚睡觉前,顾小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称呼别人的父母为“爸妈”,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这个称呼代表着一种血缘上的亲近,是一种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种本能的依赖。然而伴随一场婚姻而来的,除了一个丈夫,还有一对毫无血缘,甚至一丁点共同语言都没有的“爸妈”。

    他们也是她的至亲,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的辛勤养育,断不会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鸿沟,也真的是很难—或许只有结婚以后才知道,要像称呼自己的父母那样,随意自在地唤别人的父母一声“爸妈”,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时间。

    至少现在,初结婚的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时,她会欢天喜地地喊父亲顾绍泉为“顾主任”、“老顾同志”、“爹地”,喊母亲罗心萍为“罗女士”、“美女”、“妈咪”。那样的欢天喜地与没大没小,既是小女儿的撒娇,也是像她这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幸福。她喜欢陪罗女士买衣服,也喜欢陪老顾同志去海边钓鱼。虽然罗女士逛遍三条街也相不中一条裙子,而老顾同志静候三小时也钓不上来一条鱼,可是就是喜欢腻在他们身边,说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八卦,扯点风马牛不相及的闲篇。海风吹过来时,带来老顾同志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罗女士身上浅浅TRESOR的味道,碧海蓝天的背景下,岁月静好。

    然而,每当接电话时,听见管利明或者谢家蓉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内恭恭敬敬却又疏远客气地唤一声“爸爸”、“妈妈”。她也会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妈妈你不要太辛苦”……可是,总有一些什么地方,透着些无法否认的生硬。

    或许,仔细听便能发现,即便同样是“爸爸”、“妈妈”,却也并非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样的感情。

    顾小影想,自己的确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来寻找一点勇气、承受一场磨合、增加几分理解、培养一些爱。她知道,要拥有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为,心灵不是石头,不能打磨,只能滋润。

    (8)

    中秋前夕,按照老顾同志的建议,R城人民与F城人民,终于怀着对子女的无限热爱,齐聚省会G城。

    顾小影想和爸妈一起住的要求显然没有获得批准—最终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住在管桐和顾小影的房子里,而顾绍泉和罗心萍住在顾小影家附近的旅馆里。接风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间酒店里吃的,饭后管桐陪管利明和谢家蓉回家,顾小影则腻在父母住的旅馆里不肯走。

    顾绍泉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教育女儿:“你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总归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顾小影委屈地噘嘴:“那我平时也不太容易见到你们啊,我赖着我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

    罗心萍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儿:“影影你总要适应这种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气用事,不要让管桐为难。”

    看顾小影还是低着头不高兴,罗心萍急忙给丈夫一个眼色。顾绍泉看到了,故作兴高采烈地接话道:“影影,咱们明天一起去钓鱼吧!管桐说他带路,南部山区有鱼塘,钓上来可以现场加工!”

    罗心萍也高兴地捧场:“是啊是啊,咱们去钓鱼!影影你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早起的。”

    顾小影闷闷不乐地站起身往外走,罗心萍一边开门一边嘱咐:“生活环境不同,肯定会有习惯上的差异,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当看不见好了。对公婆要尊敬,对管桐要宽容,知道吗?”

    顾小影站在门口,歪头看看罗心萍:“妈,到底谁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罗心萍顺手拍女儿脑袋一下,叹息:“傻孩子,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总要换位思考,才能明白别人的难处。”

    “知道了知道了,”顾小影嘟囔着关门,“妈你早早睡吧,我就不听你的政治课了。”

    “这孩子—”罗心萍看着顾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

    回到家,管利明和谢家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顾小影进门,管利明高兴地招呼:“小影,过来吃水果。”

    顾小影看看盘子里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摊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妈妈你们吃吧,我先去换衣服。”

    转身进屋,看见管桐正在衣橱里翻找东西,想了想,还是关上卧室门。

    管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顾小影,捏着手里的毛巾笑道:“回来了?”

    顾小影皱眉头:“西瓜怎么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笑笑答:“那就过会儿再擦地板嘛。”

    “你说得轻巧,”顾小影压低声音,语气却越来越急,“万一你爸妈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转一圈,地板上就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脚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桐皱皱眉头:“那等会儿我去擦。”

    顾小影还想说什么,可是想想老妈说的“不要让管桐为难”,终于还是忍下去,转身自顾自地换睡衣。

    管桐拿着两块毛巾走出卧室,顾小影隐约听见他说:“爸,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脚下,别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影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十几分钟后,管利明和谢家蓉洗完澡,进客房睡觉了。顾小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管桐又推门进来。顾小影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准备把一堆管利明和谢家蓉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污衣篮里。隔着半米远,顾小影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下一秒钟,电光火石间,就在管桐手里的衣服落入污衣篮的一刹那,顾小影已经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内衣内裤从污衣篮里抢出来!

    管桐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怎么了?”

    “没怎么,”顾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篮里的衣服都是要机洗的,但是内衣还是手洗比较卫生。”

    管桐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见顾小影拎起污衣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管桐很奇怪,问:“你干吗去?”

    “洗衣服,”顾小影指指手里的塑料篮子,表情寻常,“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洗衣服?”管桐抬头看钟,“都九点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毕,”顾小影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一边说,“明天要出去玩,回来后哪还有力气洗衣服?”

    管桐想想也对,便不再反对,转身回屋看报纸。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的背影,没说话,只是叹口气,再回转身认认真真地洗内衣。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自己真的是闻到了浓郁的汗馊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还是谢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内衣混在里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对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这个词的,她既然敢嫁给管桐,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也不是没有预见到。她只是没想到: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她真的会反胃。

    寂静的夜晚,她一边机械地搓衣服,一边任思想飘出去,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脑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区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谢家蓉乘出租车在前面引路,罗心萍开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载着顾绍泉和顾小影。

    顾小影坐后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没停过说话,到最后连罗心萍都问:“影影你不累吗?”

    顾小影嘻嘻笑,从后面伸手搂住罗心萍的肩膀:“我不累,我只要和你俩在一起就很开心!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罗心萍骂:“爪子缩回去,没见我开车吗?”

    顾小影吐吐舌头,收回手,安静了一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妈,你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罗心萍边开车边瞥后视镜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小影愁眉苦脸:“我发现,虽然我公婆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们真的是很不合拍,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压根说不到一起去。”

    罗心萍扭头与顾绍泉对视一眼,顾绍泉做个“你说吧”的眼神,罗心萍便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你满周岁时,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爷爷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婶婶和我爷爷奶奶相处愉快吗?”顾小影把脑袋搁在前排两个座位间,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婶婶,”罗心萍感叹,“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按说她不过是中学毕业,也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她说的那些话真的很在理。我也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最质朴实用的道理常常和学历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什么了?”顾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罗心萍。

    “就说这个婆媳关系吧,你婶婶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罗心萍似在感叹,“她说婆媳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难解的结,你若是不喜欢她做的饭,少吃几口装装样子,转身出去悄悄买点喜欢吃的塞饱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听她说的话,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自己是间歇性失聪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亲孙女,你就算请十个保姆,有没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争执什么育儿方式的问题,反正孩子将来要上幼儿园、上学,许多知识迟早会有老师教。她只要能帮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已经是大功一件—毕竟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你看孩子的义务。其实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事儿,这事儿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儿了。”

    “婶婶好伟大,”顾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妈,我知道这些道理都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冲着饭桌打喷嚏,我闻到他们衣服上的汗馊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要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影影,”顾绍泉终于说话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管桐,就应该知道,嫁人不仅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嫁给一个家庭。而你在这个家庭中究竟能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动脑了。说到底,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啊!”

    “爸,你这口气好像专栏作家,”顾小影窃笑,“真想不到天天写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顾绍泉回头瞪女儿一眼,“严肃点!”

    “唉—换个话题吧,”顾小影意兴阑珊地靠回到后座上,“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须要一起生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着呢,我婆婆说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打包袱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为这个,我也得晚几年生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信口开河?”顾绍泉瞪顾小影,“你这不是逃避责任吗?”

    罗心萍则皱眉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责任心不强,凡事只考虑个人感受,说到关键问题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长远。你说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再说一个女人到年龄很大了才生孩子,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头疼!”顾小影趴在后座上,用抱枕捂住脑袋哼哼,“妈你又上政治课了!”

    罗心萍无奈地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一团哼哼唧唧的生物,终于长叹口气,不再说话。(9)

    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了南部山区,是管桐事先订好的农家乐,郊区农民的鱼塘边,早就有人支上了鱼竿。顾爸看见那一排摆好的小板凳就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租来了鱼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挂蚯蚓。

    管利明一进院门就惊讶地问管桐:“你就带我们来这个水池子里钓鱼?”

    管桐点点头,给管利明解释:“城里人图个新鲜,周末到郊区来摘摘菜、钓钓鱼,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儿。”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当上城里人,还得花钱来农村摘菜、钓鱼?城里人怎么这么不会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边上还不好,还要自己动手干活?我们农村人……”

    “爸,”管桐皱皱眉头,打断管利明,“你要是不愿意钓鱼,就晒晒太阳,那边有躺椅。”

    “晒太阳?”管利明觉得更不可思议了,“晒太阳还用花钱找地方晒啊?我看你们家楼下那个小院子就能晒。”

    顾小影蹲在顾爸旁边,一边看顾爸钓鱼一边看管桐的热闹,乐不可支。正高兴的时候被顾爸拍一下后脑勺:“影影你去问问管桐有没有水喝,这天可够热的。”

    顾小影看出来顾爸是让她帮管桐解围,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啊,问管桐干什么?人家是省委秘书,又不是我的秘书,爸你别耽误人家爷俩儿谈心。”

    顾爸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坐在旁边摆弄照相机的顾妈说:“你姑娘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见死不救的那种人。”

    顾妈瞥顾小影一眼,继续摆弄相机,随口答:“她不生在战争年代,也够见死不救的了。”

    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在一边“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几个人钓上了十几条鱼,于是午饭毫无悬念就是全鱼宴:醋熘鱼条、五香鱼片、凉拌鱼皮、汆鱼丸汤……很丰盛的一大桌,吃得顾小影一直没顾得上说话。大概她这样的“话痨”安静的时候不多,最后连顾爸都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沉闷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因为顾爸向来欣赏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顾爸的文笔,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向来很愉悦。加上顾妈刚刚参加完省政府的一个会议,所以几个人从本省大局开始谈,逐渐延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越聊越投缘。

    顾小影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带陈烨回家见父母的情景—因为她喜欢,所以顾爸顾妈对陈烨其人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顾爸还每天亲自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们的交谈,始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一问一答间,礼貌却不热情。

    直到后来遇见了管桐,带他回家时,顾小影才知道,其实不是父母不喜欢陈烨,而是隔行如隔山:他们不知道谁是门德尔松、谁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么是揉弦、什么是换把,他们和陈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直到她遇见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对这个女婿的赞许,来自于他们彼此的理解与沟通。

    初秋仍然有些闷热的风里,顾小影一边吃鱼一边扭头看管桐,眼里有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声招呼,才把顾小影从恍惚的怀旧中拉回现实。

    “小影,”管利明吃饱喝足,笑眯眯地叫儿媳妇,“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顾小影咬着一口硕大的鱼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点头。

    管利明满意地看顾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时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管桐都三岁了。你们也得抓紧啊!”

    顾小影张口结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惊,筷子上的鱼片就落下来,啪地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点油星。管桐和顾爸正聊得开心,听见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于是恰好听见管利明心满意足的嘱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们抓抓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抱孙子啦!”

    顾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爸爸,我们还年轻,不急的。”

    没等说完管利明就急了:“怎么不急呢,你们都多大了?我早就说念啥研究生,没有用,还耽误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们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家家都抱孙子了,只有我没有孙子,儿媳妇还是刚刚才有的,太丢人了。”

    “爸,”管桐沉着脸唤一声,“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您就别管了。”

    “打算?你们年轻人能有什么打算?”管利明很不高兴,“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都像你们这样的话,都不要生孩子了,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发展?要不要进步?”

    “咳咳—”顾小影被呛得咳嗽,一抬头,看见顾爸和顾妈居然是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仍然在自顾自地吃东西。顾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实际上也快被呛到,但道行明显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动声色若此!

    顾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结果最后忍不住的还是管桐,顾小影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

    导火索是管利明气冲冲地说:“我不管你们城里是咋样的,在咱们农村,男人就是要养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自己的事,什么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话音未落管桐便忍无可忍地打断:“爸!”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看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眼珠子乱转的顾小影,终于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顾爸到这时发现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来,对管利明说道:“亲家,不说那么多了,他们心里都有数,咱老一辈也别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顾妈见状也赶紧捧场,举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还是他们一起过日子,他们觉得合适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让他们这样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家蓉习惯了坐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带着憨厚朴实的笑容看着儿子、儿媳妇。秋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树下,似乎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然而顾小影一扭头就看见,管桐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烦躁。

    于是,表面的和煦终于坚持到了太阳落山。傍晚时,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处。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宾馆里腻了老爸老妈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谁知一进家门就吓一跳:客厅里,管利明和管桐爷俩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

    顾小影吸吸鼻子,蓦地闻到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眼珠子腾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凑热闹因子当即开始上蹿下跳。

    她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颇有点兴奋地挪到管桐身边,先抬头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嗫嚅着唤:“管桐?”

    看见她,管利明脸色略为转好一点,但口气依然很硬,呵斥管桐道:“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生孩子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在咱们农村—”

    “爸,”管桐紧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这里不是农村!”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答:“爸,这是城市,不是农村。就算对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农民的!你们这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的后代走出来,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抬起头,顾小影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好脾气、从未生过气的管桐,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

    管利明张张嘴,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哼”一声,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如此这般,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夜晚,顾小影照例还是缩到管桐的怀里,可是缩在他怀里的她,却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静黑暗里,顾小影听着管桐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眠了。

    她在隐约的月光下仔细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轻轻划下去。

    他睡梦中的样子那么安静,就像一个表情单纯的孩子。

    事实上管桐真的很少对顾小影说起自己少年时代吃过的苦—顾小影也似乎从来没想到,对管桐这样的农村少年来说,最苦的或许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压力,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巨大精神压力。

    或许,她顾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内心里竟然也有这样敏感的一处。

    顾小影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或许她该庆幸在与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真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庆幸。

    因为,她其实宁愿他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负担与压力地往前走,走他认准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时刻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最无奈的是,这些压力还是他无法推卸的那一种。

    ……

    夜深了,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这样想想都觉得累,那么这些年来,一点点挣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实,这时的顾小影,还仅仅把“压力”定义于奋力读书、努力工作、暂时不要孩子之类简单的范畴内。她还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走过,未来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压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毕竟,生活不会仅仅是剔过牙的筷子尖或有馊味的汗衫,也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生活到底是什么,又包含着怎样形形色色的烦心事儿,这些,总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除了与管桐的磨合,还包含着她与管利明、谢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艰巨任务—跨越城乡,跨越代际,在一段未知的时间段内,磨炼着她的意志,砥砺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偏还无处可逃。

    于是,便只能迎难而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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