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Ⅰ-生活充满俗套,但不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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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岁的这个冬天,顾小影知道了,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一出有悲有喜、有愁有乐的正剧—这样的剧目里当然少不了俗套,但至少可以不那么狗血。

    (1)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顾小影还没理清楚自己对新增的这对“父母”的感情时,中秋节已经结束了。顾爸顾妈要回F市上班,管利明和谢家蓉也惦记家里的鸡和猪,于是一起打道回府。顾小影的日子终于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上课、备课、写论文、学英语、编小说,心平气和,其乐融融。

    周三下午,顾小影的课是第七八节,等上课的时候就坐在系里的教师休息室看报纸。中间江岳阳进来倒水喝,看见顾小影时还兴致盎然地打个招呼:“咦,顾老师你神清气爽啊!”

    又眨眨眼:“我师兄最近还乖吧?”

    顾小影抬头看他一眼,突然一脸坏笑地问:“江老师,听说你现在‘半月谈’了?”

    江岳阳一愣,没好气地瞪顾小影:“不要破坏我的声誉,我很认真的。”

    “哦,很认真,”顾小影摊开报纸点点头,“那怎么据我数着,你这几个月都相亲了十好几次了!我猜再这样下去,举凡G城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小学、新闻媒体……怕是都有你的熟人了吧?”

    “广撒网,多捕鱼,”江岳阳斜眼看顾小影,“我这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懂不懂?”

    “负责?”顾小影瞄一眼江岳阳的打扮,掩不住笑,“江老师你知不知道穿衣风格也能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是吗?”江岳阳果然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你看看你吧,”顾小影指指点点,语重心长,“你穿横条纹的衬衣、竖条纹的夹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啊小同志!”

    江岳阳差点昏厥,一转头,恰好看见顾小影的导师走过来,眼神一亮,指着导师的衣服问:“快看,你导师穿着竖条纹的衬衣与竖条纹的西装,这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俺导师的为人那是表里如一的耿直!”顾小影笑嘻嘻地随口拍马屁。

    恰好被走到跟前的导师听到,老人家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顾小影的头:“小丫头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小江你又被她骗了吧?”

    江岳阳告状:“陆教授,您这关门弟子欺负人。”

    “你就是被欺负一万次也不长记性,”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笑着看看江岳阳,再瞟一眼正得意洋洋的顾小影,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可惜了,满脑子小聪明,独独缺乏大智慧。”

    顾小影不服气地噘嘴,江岳阳哈哈大笑着快步跟上陆教授的步伐,一边得意地回头看顾小影,还挤眉弄眼。

    “小聪明就小聪明呗,总比不聪明好。”顾小影嘟囔着,继续坐下来看报纸。

    刚看了两行字,手机响了,仔细听,是《两只老虎》的调子。作为许莘和段斐的专用铃声,只要这个音乐响起,非此老虎,即彼老虎,好认得很。

    顾小影从包里翻出手机,看看屏幕显示:许莘。

    于是她不紧不慢地接听:“女人,你干吗?”

    “小苍蝇!”许莘的语调里居然奇怪地洋溢着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兴奋。

    “你吃错药了?”顾小影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挑挑眉毛。

    “嘿嘿,告诉你个很八卦的消息,”许莘那点兴奋果然很难被压抑,跃跃欲试地冒泡,“很狗血,真的真的十分狗血!”

    “你遇见裴勇俊了?”顾小影笑嘻嘻地陪许莘犯贫。

    “没裴勇俊帅,但是也差不多!”许莘激动得快哆嗦了,“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你的初恋小男友?”顾小影捧场地调动自己的脑细胞。

    “接近了,”许莘嘿嘿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是你的初恋小男友。”

    “什么?”顾小影有点迷糊,“你说谁?陈烨?”

    “恭喜你,答对了!”许莘兴致勃勃,“我今天出来办事,偶然间路过歌舞剧院,居然看见了他的海报!嗯,等一下,我给你念念啊……纪念莫扎特诞辰250周年,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第一站。四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演奏家,为您带来萨尔兹堡的风。演出曲目是莫扎特C大调第十弦乐四重奏K170、G大调第十三小夜曲K525、D大调嬉游曲K136,演出时间是后天晚上七点半,演出地点是省歌舞剧院音乐厅。票价是50元、80元、120元、180元和320元……”

    “妈呀,好贵,”许莘一边读一边吐了吐舌头,但旋即就斗志昂扬起来,“小苍蝇,我还是想去看演出,怎么办?”

    “有什么好看的,”顾小影皱眉头,“以前读书的时候你没看过吗?陈烨自己的专场音乐会都不止一次。”

    “可是不一样,”许莘似有暗指地怂恿,“这回可是萨尔兹堡的水养出来的!”

    又感叹:“啧啧,俊男靓女,这气质可真高贵……”

    顾小影翻个白眼,刚想说什么,听见休息室门口有人问:“顾老师在吗?有快递!”

    “在!”顾小影喊一声,只见负责收发的学生抱着EMS的信封笑嘻嘻地走进来。

    因为是自己的学生,顾小影也不避讳,直接吩咐:“帮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吩咐完了继续教育许莘:“音乐会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你买最便宜的票,五十块钱还够你吃一个六寸的必胜客匹萨呢。”

    许莘很鄙视:“顾小影,你这种没品位的猪头,脑子里也就剩吃了。我们知识分子和你这种人没法交流……”

    没等说完,就听见电话那边有男生好奇的声音:“顾老师,是两张票……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

    接着就听见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什么?给我看看!”

    许莘瞪大眼,不相信地问:“陈烨?”

    半晌,才听见顾小影似笑非笑的声音:“知识分子,恭喜你,可以去看演出了。”

    许莘却一反往常的八卦,没有激动地尖叫,只是狐疑地问顾小影:“他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顾小影没好气。

    “那你去不去?”许莘试探着问。

    “应该是去吧,”顾小影叹口气,“我先去上课,如果有变化就给你打电话。”

    “好。”许莘干脆利落地收线,把手机放进包里,再仰头端详一下歌舞剧院门口张贴着的海报—上面的陈烨穿白色礼服,拿一把小提琴站在同样好看的三个年轻男女身边,微笑。

    三年过去,仍然是那个自信而好看的陈烨啊!

    可他是否知道,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嫁作他人妇?

    许莘忍不住叹口气—你看,缘分这东西,果然是谁也猜不准,谁也看不透的。

    (2)

    结果顾小影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是晚饭后—直到管桐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隐约的碗碟碰撞声里,顾小影才想起下午时,自己曾收到了两张音乐会入场券。

    她从包里掏出那两张印刷精美的入场券,深咖啡色的底色上是金色的字: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陈烨、路佳宁、吕添、王中茵……

    想了想,她还是转身走到厨房,扬起手里的入场券问管桐:“后天晚上有没有空?”

    “怎么了?有安排?”管桐侧过脸来,看看顾小影。

    “音乐会,室内弦乐四重奏,”顾小影云淡风轻,“朋友给的票,后天晚上在歌舞剧院。”

    “后天?周几?”管桐想了想,“周四……恐怕不行,我们周五上午有一个会,周四开始就驻会了。”

    “那我和许莘去吧,”顾小影看一眼管桐,没好气,“就知道会这样。管处长,共产主义事业就靠你完成了,请务必不负众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管桐洗完最后一个盘子,放到橱柜里收好了,擦干手,回身拥住满腹牢骚的小妻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讨好地说:“忙完这个会,周末我陪你去逛街?”

    “你周末不需要加班?”顾小影斜一眼管桐。

    “陪领导逛街也是革命任务,”管桐笑笑,“再说我们总得深入基层,才能切实考察我省百货业发展状况吧!”

    顾小影终于乐了,顺手在管桐腰上掐一把,听见管桐“嘶嘶”的声音得意地扬眉毛:“那我可不可以提前挑一份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还有自己挑的?”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你这不是明抢吗?”

    “你这人真没良心!”顾小影扯大嗓门指控,“你从来没有送给我生日礼物,认识一百天、结婚一周月,都没有礼物,还有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统统都没有礼物!哪怕你就是送给我一棵大白菜,那也是你的心意啊!或者你给我写封情书,我也会觉得很惊喜。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啊?”管桐愣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老婆你太有才了!那九九重阳节要不要送礼物?我不如直接送你一副老花镜!”

    顾小影顿时怒了:“管桐你一点诚意都没有!”

    说完便怒气冲冲进卧室,抓起睡衣便冲进了洗手间。管桐在她身后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书房。

    洗澡的时候,顾小影奇怪地想起了陈烨。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他,居然也是在学校的公共浴室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方!

    还记得那天是周五,顾小影上完形体课回寝室,拎了洗澡的小篮子去女浴室洗澡,结果就在浴室门口遇见一个高个子男生也端着洗脸盆往浴室方向走。顾小影大惊,使劲甩甩脑袋,想今天到底是周几?

    前后想了三次,终于确定:是周五,开女浴室的日子!

    她向来好管闲事,便凑过去和颜悦色地问对方:“同学,你来洗澡啊?”

    这句话听上去真古怪,男生显然也被吓到了,他看看顾小影手里的小篮子,明显一惊。

    顾小影笑了,指指正站在浴室门口排队的几个女生,好脾气地说:“今天周五,男浴室不开呢。”

    男生愣了几秒钟,蓦地涨红了脸,慌忙说声“不好意思”便落荒而逃,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

    当时,她只是好奇,这样好看的男生,怎么能这么迷糊?

    不过,顾小影的好奇心来得快,忘性也大,没过多久,便忘记了这段小插曲。

    直到半个月后,作为校报记者的顾小影被指派去报道音乐系优秀学生汇报演出,她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台上那个优雅地拉着小提琴的男生,难道就是前几天的那个迷糊鬼?

    她还记得,那天他演奏的是《四季》,维瓦尔第标题音乐的代表作。她怔怔地望着台上那个男孩子,看他微微闭着眼拉琴,夺目舞台上,他整个人都像融到音乐里,让所有听众,顷刻间便沉迷!

    那是音乐的魔力,可是,又何尝不是陈烨的魔力?

    演出结束时,很多人跑上舞台献花、合影。顾小影站在台下正中央的位置,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遥遥地看着舞台上穿黑色演出服的男孩子。她注意到他的衣领是绸缎质地,在灯光下略有些闪光,还注意到他那么好脾气地对每一个来献花的师妹微笑着说“谢谢”,温和的面容让人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是了,就是这个词,让顾小影在此后的日子里心心念念都记得这个人。她承认自己是不好意思倒追男生的那种人,那么就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机会让男生来追好了!

    也是巧,一个月后,陈烨在全国比赛中获奖,顾小影兴高采烈地就把采访陈烨的任务揽上身,然后利用工作之便打着采访的幌子和陈烨接触,甚至在人物通讯见报后还不断往陈烨的琴房跑,直到看琴房楼的阿姨都认识了她。

    而后,又过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顾小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丝毫不见舞台上“小提琴王子”的从容,反倒满脸都是紧张与窘迫。顾小影在那瞬间也惊讶极了,可是心里很快就乐开了花……

    现在想来,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对她来说,有些记忆,自然而然就变成不愿回想的雷区。倒不是因为难忘,而是因为不开心—就好像她直到今天都很喜欢《四季》,可自从陈烨走后,她再也没有听过这首曲子。

    很明显的一个变化是:陈烨走后,他之前所演奏过的所有曲目,对她来说,都带有清晰的影像效果—只要听见这首曲子,就好像看见陈烨在台上演奏,而她就会下意识地皱眉头。

    这不是一个豁达的人所应该具有的反应,可是很遗憾,她顾小影在所有人眼里都很豁达,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关于陈烨的种种事情上,她永远做不到豁达。

    不过,就算她再不豁达,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她,和他陈烨,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送了位次极好的演出票来,可是,她已经是管桐的妻子。和管桐在一起,虽然也有些很无奈的地方,但她爱他、信任他、依赖他。这样的日子恬静温暖,是她想要的生活,是属于她和管桐的步调一致的生活。

    唯一还心存忐忑的,或许就在于那些她一直在回避,但终有一天将无法回避的问题—比如管利明,比如谢家蓉,比如两代人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比如他们年迈之后对这对年轻小夫妻而言愈加艰巨的赡养重担……

    洗手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管桐在外面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可顾小影还没有出来,洗手间里也反常地安静,便有些担心地走到洗手间门口敲敲门:“小影?你没事吧?”

    “啊?”顾小影好像如梦初醒般回话,“哦,没事,下午上课很累,想多冲一下热水解解乏。”

    “差不多就快出来吧,小心缺氧。”管桐说完话,便回书房去了。

    顾小影叹口气,伸手拿块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穿上睡衣走出来。路过书房的时候见管桐正在埋头研读一本厚厚的书,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管桐抬头,看见是顾小影,温和地笑笑,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问:“洗完了?”

    “嗯,”顾小影应一声,坐在他腿上翻书皮,“看什么书呢……《十六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妈呀!”

    “怎么了?”管桐见顾小影在吐舌头,忍不住失笑,“怎么大惊小怪的?”

    “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顾小影翻翻书页,然后转身搂住管桐的脖子,缩进他怀里,仰头瞪大眼好奇地看着他,“你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毕业生,干吗整天看这些东西?难道你不喜欢看小说?”

    管桐低头嗅嗅顾小影身上的香味,见她白皙的皮肤在热水作用下泛出浅浅粉红色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着说:“你现在这样子,比较像是那种粉红色的荷兰小香猪。”

    顾小影翻个白眼,使劲在他肩窝处蹭蹭,过会儿才声音低低地问:“管桐,你看过《双面胶》吗?”

    管桐略想一想,才答:“出差的时候曾经跟别人一起看过几集电视剧。”

    “要看书的,书比电视剧更犀利,”顾小影再凑近一些,让自己的脸挨近他颈部的皮肤,隐约还能嗅到她买给他的护肤霜的味道,“看看那本书,就会发现婚姻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丽鹃和亚平,他们谁都没错,可最后却仍要家破人亡。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管桐沉默一会,问:“这本书,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因为男人就是夹在老婆和妈之间的一块双面胶,”顾小影低低叹息,“受着夹板气,却还要隐忍、坚持,要努力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黏到一起。可是,总有些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于是渐渐地,这块双面胶上就沾满了生活的灰尘,失去了黏性。而他的妻子和母亲也因为各自肚子里那些永远无法沟通的想法而渐渐变得偏执,最后矛盾恶化,直到大打出手,最终你死我活……”

    “我明白了,”管桐点点头,“那这本小说的过程一定是在相互折磨中进行,而结尾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大悲剧。”

    顾小影叹口气,低头数自己的手指头。

    管桐伸出一只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直到彼此的视线相撞。

    他问她:“小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自己并不觉得我是在受夹板气,也并不认为我会成为那块双面胶呢?”

    顾小影眨眨眼,迷茫地看着管桐。

    管桐微微笑了,他再紧紧搂一下顾小影,认真地说:“小影,你是写小说的,当然应该知道,要想让文学作品被人念念不忘,就必须把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起,用此起彼伏的矛盾来吸引读者的好奇心,然后再给大家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悲剧结局,从而刻骨铭心。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一部看上去再真实的悲剧,也不过只是一个经过加工的故事而已。它取自生活中一些真实的片段,但通过作者的熔炼而超越了曾经的那些散乱的生活,变得更有针对性了。可也就是这种针对性,会让人觉得绝望,觉得真实的生活也会走向悲剧的结局—这是作者的功力,也是读者的愚昧。”

    “你说我愚昧?”顾小影又瞪眼,这会儿反应倒是快。

    “我不是说你愚昧,”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脸,“但如果你因为一本书而对生活失去信心,那就有愚昧的先兆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表情真挚:“其实所有的婚姻都会有摩擦,但极少会有那种惊涛骇浪的摩擦。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双面胶一样的你死我活,而是各家不同的小不自在。比如你觉得我生活上是个白痴,还经常气得双脚跳;而我有个女同事却对她丈夫在事业上的不思进取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要抱怨几句;还有个女同事和她父亲一起生活,虽然不存在婆媳矛盾了,却发现她丈夫与老岳父之间实在难调和—按你的说法,我这个女同事也是一块夹在丈夫与父亲之间的双面胶……”

    听到他这样打比方,顾小影忍不住笑了。她想自己终于明白了—中文系的男人,尤其还是个美学研究生,就算再生活白痴,也常常都有一个强大的逻辑功底。

    尽管眼下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或接受管桐的这套说辞,但至少从道理上讲,他的说法也算是可以成立的。或许,还算得上是无懈可击。

    于是,那晚睡觉前,顾小影再想到陈烨时,奇怪地发现居然有股暖流在心底蔓延,而不再是以往想起这个人时的那种愤愤不平。

    她有些感慨地想,或许她该感谢陈烨,感谢他的决绝,因为这令她有了恩断义绝的勇气,令她有机会遇见管桐。

    想到这里,顾小影扭过头去,看身旁那个闭着眼睛,睡容安宁的男人。看他卸掉了办公室里的刻板后,在这样不需要掩饰的夜里,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隐约的月光下,表情单纯安宁。

    她忍不住笑了,然后翻个身,使劲往管桐怀里钻。管桐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是下意识地伸开手臂,把不断蠕动的小动物搂紧,再伸手给她掖好背后的被子。

    睡着前,顾小影想:或许,幸福真的是件简单的事—简单得,就好像他在迷迷糊糊时,却还记得给你掖好的那个被角一样。

    (3)

    不能否认,再见陈烨时,顾小影心里的滋味很古怪。

    十月的夜晚,灯火辉煌的音乐厅里,陈烨上台的瞬间,顾小影的心脏还是会小小地膨胀一下。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倏忽间便弥散。

    只是那一瞬间,主持人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她有些迷茫地看着舞台上那四个气质出众的男女。主持人依次介绍过去,介绍到陈烨的时候,还特别注明他自莫扎特音乐学院毕业,已考取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攻读双硕士。

    舞台上,陈烨微微一鞠躬,台下掌声如潮。

    而他,在直起腰的瞬间迅速瞥向顾小影的位置。

    目光相撞的刹那,一朵小小的笑容,若隐若现绽放在他唇边。

    安静的音乐厅里,顾小影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会为这个笑容心折。可是她知道,那年那月,这个笑容,曾经给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一段最单纯的爱恋。

    哪怕早已不再爱,她也无法否认,彼时,她真的以为那就是一辈子。

    她静静看着他,右手有些无意识地转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

    其实顾小影对小提琴演奏一窍不通—即便是在和陈烨谈恋爱的两年里,她也没学来哪怕一点半点演奏技巧。但七年的艺术学院生涯,好歹也把她熏染成一个还算有点三脚猫功夫的欣赏者。

    所以,她才能够听出,今时今日陈烨的表现,较之三年前而言,的确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认知令她有些心酸也有些欣慰—心酸,是因为这偌大音乐厅里,就连身边的挚友也未必能深切体会到,为了陈烨的今天,他们彼此曾经放弃了什么;欣慰,是因为无论他们放弃了什么,在今天看来,都是值得的。

    他有他的成就,她也有她的归宿。

    这真好,真的好。

    演出无疑是成功的,到嬉游曲K136时,音乐厅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有会心微笑,还有人用手在膝盖上敲拍子,表情陶醉。终于到最后一个音符响起,人们站起来,诚挚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四个好看的男女,手持提琴一起鞠躬。音乐厅里的掌声经久不息,顾小影也在鼓掌,同时微笑着看舞台上的四个人,又仿佛是穿过这样四个人,看见了自己昔日那些最好的年华。

    当掌声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音乐厅里终于响起稍显凌乱但并不嘈杂的脚步声。顾小影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许莘想到将要到来的八卦场面就很兴奋,小声问顾小影:“我们打个招呼就走?”

    “那当然,”顾小影神色如常,瞥许莘一眼,“礼节而已,总要对人家赠票表示感谢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隐约有人喊:“顾小影!”

    顾小影和许莘一起抬头,那么准确地就对上陈烨的目光—隔着三排座位,他焦急地站在台下人群外缘,看见她们时,他的眼神甚至一亮!

    终于等身边的人群渐渐散去,顾小影起身,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笑容,看着走近的陈烨,伸出手,微笑着点头:“陈烨,好久不见。”

    陈烨笑着回握,看看顾小影,再看看许莘:“你们能来,我真高兴。”

    “有免费的演出看,当然多多益善,”许莘笑眯眯地看着陈烨,“祝贺你演出成功。”

    陈烨笑着点点头:“谢谢你们赏光。”

    “陈烨,不得不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欧化了,”许莘摇头叹气,“不过,陈烨,我还是得承认,你是台风最好的一个。”

    “谢谢。”陈烨很真诚地致谢,中间扭头看一眼顾小影,却只见她微笑着站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这只是场许莘与旧友间的碰面,和她毫无关系。

    陈烨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是脸上却仍然微笑着,看上去坦然又从容。

    也是这时,顾小影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她急忙从包里翻出手机,一接通,就听见管桐的声音,带着点纳闷问她:“老婆你还没回家?”

    顾小影笑了:“你忙完了?”

    “嗯,刚结束,”管桐大概是看了看表,“快十点了,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我和同学在一起,你放心好了,”顾小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一句,“你不是要驻会吗?怎么又要回家了?”

    “驻会的人手够了,领导特批我回家休息,”管桐答,“那你抓紧回来吧,也不早了。”

    “好,”顾小影收线,一抬头,看见面前的两个人都在盯着自己,愣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公,查岗。”

    “小苍蝇进步了,”许莘笑得诡异,“现在出门还知道报备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陈烨,却见他的表情也很正常,只是笑一下道:“那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很晚了,早早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晚点才走。”

    再看看顾小影,笑着说:“有空的话,咱们再聚。”

    顾小影笑笑,摆摆手:“再见,祝你未来几天演出成功!”

    陈烨点头,说:“谢谢。”

    三个人终于就此别过。

    直到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许莘才盯着顾小影说:“不得不说,你们两个真够无聊的。”

    她拿腔拿调地学顾小影和陈烨:“很晚了,早早回去休息吧。祝你演出成功。谢谢。”

    然后扁扁嘴:“真够假正经的。”

    再感叹地咂咂嘴:“不过话说回来,小苍蝇,你刚才还真是淡定,佩服!”

    顾小影“嗤”的一声,撇撇嘴道:“跟一个不相关的人,怎么可能不淡定?”

    许莘点点头,顺手拍拍顾小影的肩膀:“很好,坚持立场!管大哥其实是个不错的同志。”

    顾小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貌似你今晚不是来听音乐会,而是来监视我的?是怕我旧情复燃?”

    许莘乐不可支:“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亲爱的!”

    顾小影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咬牙切齿:“许莘,你但凡有点人性,那都是借来的!”

    许莘一边拍顾小影的背,一边哈哈大笑。

    (4)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管桐听见顾小影上楼的脚步声就已经把家门打开,顾小影爬到楼梯拐角处,一抬头,就看见管桐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小格子睡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视觉效果十分可爱。

    顾小影乐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头扎进管桐怀里,紧紧搂住管桐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哼哼:“好累。”

    管桐一边把顾小影往屋里带,一边无奈地笑:“老婆你松一松胳膊,让我把门关上……别在门外搂搂抱抱的,有伤风化。”

    顾小影不理他,还是抱住他不撒手。管桐费好大劲才把门关上,进了家门,低头看看顾小影,抬起她的下巴问:“怎么了?”

    顾小影闭着眼哼哼:“困……”

    管桐拍拍顾小影:“去洗澡,早休息。”

    顾小影迷迷瞪瞪地往卧室走,一边脱衣服一边嘟囔:“不洗了,我要睡觉。”

    话音未落,已经扑倒在床上。

    管桐跟上去:“洗个热水澡比较解乏。”

    他一边说一边帮顾小影脱衣服,顾小影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可是总觉得有些什么滋味不对劲,才不想多说话。她睁开眼看看管桐,恰好看见他表情平静地帮她穿睡衣的样子,突然觉得有温柔的情绪从心底漫上来。

    她眯着眼睛看管桐一会儿,伸出胳膊撒娇:“老公,你抱我去洗澡吧。”

    管桐端详顾小影几眼,没说话,却在下一秒猛地一使劲,打横抱起顾小影往卫生间走。顾小影搂住管桐的脖子,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脖子,切实可感的热度告诉她:这个人、这个家、这段婚姻、这场生活,都是活生生的。

    是她顾小影的,是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她蜷缩在他怀里,长长地舒口气,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是因为见到了陈烨吗?是因为看到了他眼睛里的那些客气与尚未掩藏住的残余的情感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对她顾小影来说,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她要努力从中汲取她想要的、细枝末节的幸福、温暖、热量,别的都不需要记起,也不需要刻意忘记。

    这样想着,她就又来了精神。偷偷睁开眼,看管桐站在她身边帮她调水温,然后帮她脱睡衣,再小心翼翼地挂到高处的架子上,防止被水淋湿……

    顾小影渐渐浮了一脸坏笑,趁管桐不注意,也伸手过去,解开他的一颗扣子,再解一颗……

    直到手被管桐握住,他扭头,看着她:“老婆,这里不—”

    没等说完,顾小影已经踮起脚吻上他,捎带把后面的半句话也吻了回去。

    空间不够宽敞又怎样?古人早就说过:食色,性也。

    激情迸发之前,管桐心满意足地想,原来有时候,顺水推舟也别有一番意境啊……

    不过,话说……人一旦太辛苦了就容易睡得比较沉:这直接导致顾小影第二天上午去上课时有点迟到。也真是倒霉,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却被系主任抓了现行。

    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站在门边,看见呼哧呼哧往里跑的顾小影,想发作,还是忍了,很严肃地说了句:“顾老师,为人师表,先要反映在守时上。”

    顾小影左手一摞书,右手一个包,头发被秋风吹得有点乱,神情无比狼狈地一个急刹车停在主任身边,极尽恭谨乖巧地答:“对不起,主任,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大概这句话实在太熟悉,系主任被狠狠地刺激到了,终于忍不住低喝:“这句话你从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不下十次!”

    不远处的教室里响起学生们努力压抑的低笑声。顾小影自己都想笑,可还是憋着,努力瞪大眼,看着主任赌咒发誓:“主任,我保证不会再迟到了!”

    主任看她这副样子看了七年,已经趋于无奈,终于还是摆摆手叹气:“进去进去。”

    顾小影咧嘴一乐,急忙进教室,看见主任转身往外走,第一件事就是回身把教室门关上。

    两扇门合拢的一瞬间,学生们终于集体发出“噢”的声音。顾小影转头,看见学生们都笑吟吟地看着她,调皮的男生此起彼伏地咳嗽。

    顾小影也笑了,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大声说:“不准笑,做人要厚道!”

    笑的人更多了。

    直到上了讲台,顾小影拿出移动硬盘准备播放课件的时候,突然发现讲台下有女生不断给自己使眼色。

    顾小影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圆脸女孩子凑过来小声问:“顾老师,最后一排那个很帅的老师是来听课的吗?”

    顾小影纳闷地抬起头,却在看见最后一排的那个人影时猛地愣住了—陈烨?

    看见顾小影看自己,陈烨微微点一下头,仍然安静地坐在远处,微笑着看着讲台上的顾小影。从陈烨的角度看过去,顾小影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微的发僵。

    好在有坚持八卦事业不动摇的女生打破顾小影的震惊—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压低了声音雀跃着问:“顾老师,顾老师,那是谁?”

    顾小影回过神来,好笑地看看面前的学生,干脆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介绍:“同学们,给大家介绍一下,坐在后排听课的,是毕业于萨尔兹堡莫扎特音乐学院的著名青年小提琴演奏家陈烨老师。他也是各位的大师兄,毕业于咱们学校音乐系,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大家鼓掌表示欢迎!”

    “哇!”学生们集体发出感叹声,一边鼓掌一边迅速回头往最后一排看,陈烨没想到顾小影会来这一手,彻底呆住了。

    顾小影看看陈烨略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得意地笑笑。在学生们热烈的掌声里,顾小影拍拍讲台上的话筒,待教室里安静下来,才不动声色地道:“下面我们上课。”

    一抬头,看见仍然有学生在探头探脑地往后排看,女孩子们清一色流露出欣喜的目光。顾小影忍不住叹口气,扫视一下台下的学生吆喝道:“回神了回神了,本节课的主角在这里。”

    台下又响起笑声,顾小影也笑了,她挥挥手:“第一组派代表上台,谈谈你们的调查结果。”

    台下一阵骚动,终于有个男生被推选出来。他走到讲台边,笑嘻嘻地看着顾小影,抖抖手里的A4纸:“顾老师,我先说?”

    “您请您请—”顾小影点头哈腰地把话筒让给高高大大的学生,退到侧面第一排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台上的男生。

    男生像模像样地咳嗽几声,朗声道:“下面我代表我们组,讲一讲我们的调查结果。我们的报告题目是《在巅峰与低谷之间:关于影视同期书销售状况的调查与思考》,首先我们组的四位同学兵分四路,分别去新华书店、图书批发市场、书报亭以及网络书店进行摸底调查……”

    台上的男生侃侃而谈,陈烨坐在最后一排,饶有兴趣地听着。教室里的气氛很热烈,学生们的参与度很高,男生讲完后,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问,发言前压根没有人举手,甚至还有人说到激动处就拍桌子。看得出顾小影是个不怎么循规矩的老师,不仅不制止台下学生们的争执,还干脆一屁股坐到课桌上,眼盯着主讲的男生,精神抖擞地提问。大概是因为她的问题太犀利,男生渐渐哑口无言,台下也慢慢安静下来,到最后只能听见两人间明显气势不均的对答。

    只见顾小影神色严肃地问:“第一,你刚才提到对影视剧作品的改编,按照你们的结论,影视同期书就是影视作品播出后根据剧本改写的书籍,加入剧照之后成为一种影视作品的增值产品,因为源于对剧本的简单改造,才导致文学性低下,并失去自身的生命力。那么我想问问,市场上有很多文学作品,比如《亮剑》《永不瞑目》,都是伴随影视剧热播而掀起新一轮销售高潮,但是它们本身就是被改编的原著,文学性较强,可读性也强,它们显然不属于那种只能依附影视剧热播而销售的书籍。那么它们是否属于影视同期书?”

    男生张张嘴,踌躇一下:“算—吧。”

    “没有‘吧’,”顾小影毫不留情,“做学问没有那么多的臆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男生斩钉截铁。

    “那好,”顾小影点点头,“如果算是,那你刚才的定义就有问题,很显然你只考虑了那些对剧本做简单加工与文学还原的同期书,却没有考虑被改编的那部分原著的再包装。”

    男生想了想,也点点头。

    顾小影看着男生继续说:“第二,你刚才还没有考虑到另外一种影视同期书类型,便是先有剧本后有文学,且经过了相当程度的再创造的那部分作品,比如郭敬明的《无极》和刘震云的《手机》。我想看过这两本书的人都会发现,郭敬明的《无极》显然已非陈凯歌的《无极》,小说《手机》也比剧本《手机》更加完整,那它算不算影视同期书?如果不算,那么它的销售为什么要搭同名电影的车?如果算,那你的定义就属于典型的内涵过窄,而这又导致你的调查结果有失偏颇,并直接影响你刚才所提建议的可行性。”

    顾小影一反刚才的嘻嘻哈哈,变得无比严肃。

    男生渐渐沁了一脑门的冷汗……

    陈烨在一边看着,渐渐有些恍惚了。他很清楚地看到顾小影已非三年前那个没心没肺、热血沸腾的女孩子,可是究竟哪里变了,他又说不出来。

    是更冷静、更严谨,还是更严肃、更敬业?似乎都不够准确。

    一堂课下来,四组代表上台,有的斗志昂扬、信心百倍,也有的紧张哆嗦、表情忐忑。对前者,顾小影抓住漏洞,穷追不舍;对后者,她充分肯定,不断鼓励。陈烨在心里暗笑,一边想顾小影这教育心理学真是没白学,一边忍不住感叹学生们的课题果然都很前沿,其中居然还有一组是在研究上年度本市交响乐团的演出数据,然后大胆设想在省会城市或沿海发达省份的大型城市做主题音乐沙龙和高雅艺术酒吧的可能性。

    当然顾小影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见她坏笑一下,看陈烨一眼,再对主讲的学生说:“想拿到第一手的巡演数据吗?或者想知道国外音乐团体是怎么运作的吗?请千万不要放过坐在最后一排的陈烨老师,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看到陈烨受惊的表情和学生们眼里的惊喜,她还煽风点火,乐滋滋地道:“建议大家都找陈老师签个名,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签名可能卖不少钱。”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陈烨猛地瞪大眼,直愣愣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顾小影。那一刻他开始冒冷汗,心想自己果然来错了……

    果不其然,课间休息十五分钟,真的就有很多女孩子冲上来找陈烨签名。陈烨被一群女孩子崇拜的目光搞得头大,好不容易才逐一摆脱,一抬头,看见顾小影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他笑。

    陈烨无奈地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和她并肩靠在走廊的窗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窗外校园里的人来人往。

    过很久,他才扭头问:“现在过得好吗?”

    顾小影扑哧笑了:“我还在想,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兴师问罪。”

    她笑着看他:“实话说,生活得不错。”

    想了想,她又微笑着补充:“结婚了,我老公对我蛮好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同事关系融洽,和学生亲密无间,整体来讲很圆满。”

    看见她笑容的一瞬间,陈烨有点走神,大脑似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是真空的。

    他不记得自己要回忆些什么,也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隔了三年却依然鲜活,然而又有些东西,远了,看不见了,再也抓不住了。那样的恍惚,好像大团大团的雾气,膨胀在两人之间。

    明明那么近,却又好像很遥远。

    几秒钟后顾小影扭头问他:“你呢,你怎么样?在国外的日子,还好吧?”

    良久,陈烨点点头,说:“还凑合。”

    顾小影也点头:“我猜不会不好。”

    陈烨奇怪地看她一眼,她的目光坦荡,甚至也有些刻意的疏远:“陈烨,其实你是无论去哪里,都一定能够生活得很好的人。”

    她笑着揶揄他:“好好干,为国争光。”

    陈烨苦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的……机灵。”

    他揣摩一下措辞,却最终还是用了这么个一点都不准确,听上去还很搞笑的词。

    顾小影微微一笑,也没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陈烨一愣,看见顾小影扭过头问:“陈烨你现在是哪国人?”

    陈烨有点蒙,下意识答:“当然是中国人。”

    “不错不错,”顾小影满意地点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陈烨,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名气大了,像马思聪或者吕思清那样耳熟能详,一定要记得你是中国人啊!不要为了点既得利益就换成外国国籍。”

    思维真跳跃,陈烨反应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笑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一下顾小影的头顶,嘴里说:“顾小影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没有变……”

    然而顾小影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就避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陈烨的手僵在半空,愣住了。

    几秒钟后,他才放下手,表情已经变得很平静。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顾老师,你的课讲得真不错。”

    “谢谢陈老师夸奖,”顾小影粲然一笑,转身边往教室里走边问陈烨,“还要听下一节吗?”

    陈烨终于叹口气,答:“我要回去排练了,晚上还有演出。”

    顾小影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陈烨—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罩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都更加温暖明朗。三年过去,他的身上多了一些成熟,也多了一些稳重。无论是气质还是修养,他都变得更加杰出而完美。

    曾经,她无数次幻想过再见面的这一天,幻想过当他打招呼的时候她要说些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会痛哭失声,会甩手给他一个耳光。可是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她才饶有兴趣地发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已经成为这样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恨他了,就如她不再爱他。

    (5)

    第二天是周末,难得管桐不加班,两人终于可以安然地睡到下午才起床。

    其实托精确的生物钟的福,早晨六点半管桐就醒了,不过连日来的疲惫终于把他又拖回到睡梦当中。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顾小影坏心眼的骚扰—她把自己搂着睡觉的毛毛虫抱枕放到管桐脸上,一边把毛毛虫的嘴巴往管桐脸上按,一边乐不可支地念叨:“毛毛,亲爸爸一下,姆嘛!再亲一下,姆嘛!”

    管桐被毛茸茸的东西弄醒,本想继续睡,可是脸上痒痒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顾小影听见了,一愣,猛地扑上去,张牙舞爪:“你装睡!”

    管桐一伸胳膊把顾小影捞进被子里,笑着睁开眼:“老婆你晚上睡觉不抱我,抱个毛毛虫干什么?”

    “它比你软,”顾小影笑眯眯地趴在管桐胸口,一手还揽着软乎乎的毛毛虫抱枕,一手揪管桐的耳朵,“快起床,你答应陪我逛街的。”

    管桐想起自己的承诺,老老实实起床洗漱。顾小影比管桐动作还要快,待管桐洗漱完时她已经叠好被子、穿好外套,兴高采烈地等在一边了。管桐吓了一跳—自从开始谈恋爱,好像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麻利过。

    他在心里暗自感叹:对女人而言,逛街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因为是周末,商场里人山人海。顾小影像蝴蝶一样穿行在一排排的衣裳中间,眼睛死盯着漂亮衣服不放。管桐左手拎着顾小影的包、外套,右手擎着她没喝完的雪顶咖啡,恪尽职守地跟在顾小影身后转悠,好像一棵移动圣诞树。

    过一会儿,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皱着眉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秋装的裙子颜色倒还好,款式似乎不是很搭她的风格,看上去有些过于庄重。

    她扭头问管桐:“好看吗?”

    管桐点头,语气诚恳:“好看。”

    顾小影很纳闷—难道男女审美真的有差异?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好看?

    再抬头看管桐,只见此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继续扮演圣诞树角色。

    顾小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转身回去换衣服。

    管桐热情地跟上一句:“要不要买?”

    “不要!”顾小影在试衣间里中气十足地答。

    管桐不说话了,开始无聊地扭头四顾,突然发现卖场专柜的角落里有大株盆栽巴西木,饶有兴致地凑上去研究。

    结果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管桐蹲在一棵巴西木前面若有所思的表情。

    顾小影纳闷地走过去,拍管桐的肩:“老公你看什么呢?”

    “看植物,”管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那棵巴西木,“真是奇怪,为什么他们这里的巴西木比咱们家里养的要茁壮?”

    顾小影无奈地看管桐一眼:“亲爱的,这是商场,不是苗圃,拜托你看点有意义的东西行不?”

    管桐点点头,老实答:“噢。”

    刚说完,突然看见旁边模特身上的衣服,惊喜地喊:“老婆老婆,快来看!”

    顾小影奇怪地回过头去,只见管桐指着一件板到不能再板的西服上衣问顾小影:“你看这件好看不?”

    顾小影仔细端详一眼—平淡无奇的款式,唯一算得上用心的不过是镶了水钻的扣子,宝蓝色的色泽看上去老了起码十岁。

    她挑挑眉毛:“你觉得很好看?”

    “是啊,”管桐十分开心,“不好看吗?我觉得很好啊!”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顾小影说完就转身往前走,管桐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件上衣,亦步亦趋地跟上。

    又过两分钟,顾小影听见身边那个人又十分惊喜地建议:“老婆快看,这件很漂亮!”

    顾小影扭头,目光直直撞上一件古板的深咖啡色正装,她咧着的嘴凝固了……

    再过两分钟,旁边的人又握住顾小影的手,拖她看旁边的衣服:“快看,这件也很好!”

    顾小影再次扭头,果然不出所料—这次还是正装,不过是黑色的,领口有花边,左胸前缀绛红色花朵,勉强还算是古板里的活泼。

    顾小影终于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问管桐:“你很喜欢正装?”

    管桐点点头,周末他没戴眼镜,娃娃脸看上去年轻了不止三岁。

    他笑嘻嘻地看着顾小影说:“我们单位的女同志……噢不对,其实整个省委大院里的女同志大部分都穿正装,很精神很干练啊!老婆你什么时候也穿身正装看看,就像上次你们校庆的时候,你穿正装也很好看啊,多有气质啊!”

    鉴于该马屁拍得还比较成功,顾小影瞥一眼管桐,哼一声:“管处长,你觉得一个艺术学院的年轻女教师,穿着一身风靡政府机关的正装站在讲台上,视觉效果会好吗?”

    管桐想了想,很遗憾地自言自语:“可是,气质好的女人穿正装多好看呐……”

    顾小影翻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去两步就又被唤住,顾小影回头,看见管桐指着旁边一件俗得不能再俗的连衣裙,惊喜地问顾小影:“老婆,这件不错吧?”

    顾小影吐血了……

    结果,一天下来,顾小影第一次两手空空地离开商场。

    回去的路上,顾小影无比苦闷地问管桐:“管处长,你是学美学的吗?”

    管处长严肃地点点头:“是的。”

    “可是学美学的人为什么如此没有审美?”顾小影很苦恼,“我发现你挑衣服的眼光真的很灭绝!”

    她忍不住哀叹:“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一起逛街了,我还是和许莘逛比较有感觉。”

    “我学的是美学,又不是服装设计,”管桐呵呵笑,“小同志你还是不了解啊,美学专业就是研究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

    “我呸!”顾小影又翻白眼,“管处长,就算你再明白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可是你所谓的理论对这个世界起不到任何指导作用,你研究这个美学有屁用?”

    “顾老师,请你文明点,”管桐无奈地摸摸顾小影的脑袋,“好像你导师也是学美学出身的吧?你有胆量就去把这句话给他老人家重复一遍。”

    “啊—”顾小影咧嘴,想了想反驳,“可是不一样啊,我导师穿衣服多有品位!”

    “这恰恰说明我们学美学的人里还是有人才的嘛,”管处长果然是做秘书工作的,虽在生活中无知,但在逻辑上敏捷,“再说我要是太有眼光了,顾老师你多挫败啊!”

    僵滞两秒钟后,顾老师果然很挫败地暴走了……

    (6)

    晚上回家,顾小影打电话给许莘诉苦:“你都不知道我老公的眼光有多老土!他进了商场只看两种东西,一种是女士职业装,一种是装饰用的盆栽。”

    许莘乐不可支:“小苍蝇,其实我一直就觉得你老公的眼光挺土的,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傻妞儿!”

    顾小影眨眨眼,发现好像的确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才“呵呵”笑两声:“说衣服呢,别扯那么远!”

    “噢对了,我今天陪我姐去做B超了,”许莘兴高采烈,“宝宝很健康哦!”

    “太好了!”顾小影也很开心,“其实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关键是健康就好。”

    “没错,”许莘点点头,然后抱怨,“只是苦了我啊—我妈本来就整天拿我姐说事儿,嫌我没男朋友。现在人家连孩子都有了,我妈更恨不得能天天替我参加万人相亲大会。哎你说这帮老头老太太的都闲大了是吧?整天扎公园里抱着各自儿女的毕业证、照片溜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贩子呢。”

    “绝对不是人贩子,”顾小影乐了,“据我所知,说是‘猎头’比较靠谱。你想想啊,你妈给人家开那标准,要身高一米八以上,学历本科以上,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企业人员还得是大型国企或者世界五百强……哎就你妈这标准,我们家管桐早就被PASS掉了,他才一米七八。”

    一边说一边偷偷回头看管桐,看了一圈没看见人,便抻长了脖子往客厅里看,这一看彻底被雷到了—管桐居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国际新闻一边给顾小影的睡袍缝扣子!

    砰—顾小影的脑海里,升起好大一朵蘑菇云……

    许莘在电话那边呜里哇啦地说了半天,发现这边没动静,纳闷地喊:“苍蝇苍蝇,我是蚊子,听到请回话。苍蝇苍蝇,我是蚊子……”

    “听见了,”顾小影打断她,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告诉你哦,我老公居然正在给我缝扣子!”

    “噗—”不知道许莘喝了口什么,但确定是喷了,“小苍蝇你有没有人性!人家都是女人给男人缝扣子,你怎么让你老公给你缝?”

    “我没让他给我缝扣子,”顾小影申冤,“我就是一直懒得缝而已。再说反正是睡袍,洗完澡穿三五分钟就进被窝了,那扣子缝不缝都无所谓嘛!”

    “啊—睡袍—”许莘尖叫,“苍蝇!什么时候管大哥不要你了,让他考虑一下我吧!多么贤良淑德的男人啊!啊—”

    “现在是秋天,不要叫春。”顾小影哼一声。

    “苍蝇,我现在觉得你真应该感谢陈烨,”许莘感慨,“要不是他急流勇退,你怎么有机会遇见管大哥?你可真是摔跤捡到宝!”

    “陈烨周五去听我的课了,”顾小影才想起这个大八卦,“吓我一大跳!”

    “啊?”许莘纳闷,“这算啥?旧情难忘?还是失物认领?”

    “去你的!”顾小影没好气,“就算他愿意失物认领,我还得愿意拾金不昧呢!”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说你在国外怎么样,说说我在国内挺好的,”顾小影耸耸肩,“噢对了,我还嘱咐他将来出名了别换国籍,毕竟有五分之一的地球人给他当后盾,多牛啊!”

    “我确定这五分之一里不包括你,”许莘大笑,“小苍蝇你太强了,你怎么就能这么淡定、这么假正经呢?我跟你说火星过两天有飞船来,你快回去吧!”

    “可是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顾小影笑呵呵地陪她贫,“又没人给我缝扣子。”

    许莘感叹:“小苍蝇,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一步步走在通往这些愿望的道路上。虽然你整天干的都是些写言情小说的感性事儿,不过骨子里真是个很理性的人。”

    顾小影轻轻笑一声:“或许吧。你还记得桑离吗?本科时候和我住同一个宿舍的女孩子。在很多人眼里,她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和谁谈恋爱、和哪个男人走得近,都只有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能不能为自己的演唱道路提供帮助。可是我想,她其实是顶感性的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追着自己对音乐的那些痴迷在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仔细考量过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她微微吁口气:“何况我从来都觉得,之所以两个人无法走到一起去,还是因为你们彼此不合适。对于不合适的人或事,如果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不是闹心吗?所以不怕你笑话,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冷血的,因为每当想起陈烨,我想起的都是他的坏处。我也知道分手了就要记住对方的好,要宽容。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一点好感都没有。现如今我对他的那点客气,基本上全都是来自于基本的礼节,或是对他才艺的敬佩,至于其他的,就没有了。”

    “我只说一句,”许莘略沉默一下,才努力憋着笑说,“小苍蝇,你还是严肃地考虑一下回火星的事情吧,拜拜。”

    “我呸!”顾小影提高了声音,笑着收线。

    放下电话,顾小影走到客厅,管桐抬起头,顺手把缝好扣子的睡袍递过来:“拿着。”

    顾小影顺势坐到管桐身边,笑嘻嘻地抱住衣服,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谢谢老公!”

    管桐边起身边笑着说:“明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吃饭,你也去吧。”

    “都有谁?”顾小影仰头问。

    “省政府和人事厅的几个人,好像还有建设厅的,”管桐看看顾小影,“时间不会很长。”

    “我不去,”顾小影噘嘴,“你们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顾老师博闻强识,怎么会听不懂?”管桐逗她。

    “嘁,就看看你们讨论的那些话题吧,大学生村官的利弊、干部选拔任用方式的改革、省委专职副书记的权力范围……哎你说人家权力多大关你们什么事儿啊?”顾小影掰着指头数,“上次你们还讨论了起码五个省委书记的从政史,我就奇怪了,你们连自己老婆的生日都不记得,怎么就能记住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些人某年某月在某单位工作呢?你们怎么就只对别人的事情那么关心呢?”

    管桐又被她数落得想笑,想了想答:“你可以和他们的老婆交流购物心得。”

    “那我还不如拖许莘一起去逛街呢,”顾小影撇撇嘴,“真不知道你们这种奇怪的交流有什么意义。”

    游说失败,管桐放弃邀请,只是无奈地点点头说:“那不去就不去吧。”

    说完管桐就转身去卫生间洗漱,顾小影也站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走,倏忽间往玄关附近的矮桌上一瞥,突然停住脚步。

    只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顾小影皱皱眉头,走到玄关处搜寻了一番,再走到卫生间外,大声问:“管桐,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

    管桐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好关了花洒问:“你说什么?”

    “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你给我放哪里了?”顾小影又有点想喷火的欲望。

    “哦,我放回到书柜里了,”管桐恍然大悟,“那不是你随手放在那里的吗?”

    “那是我明天上课时要用的,”顾小影很想忍,可是一想到前两次因为忘记带资料而引发的一串麻烦,终于还是喷出火来,“管桐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我就是怕明天上课时忘记拿,才把它们放在玄关这里,你转身就给我收走,如果不是我刚才突然发现书没了,明天上课怎么办?”

    顾小影声音越来越大。

    管桐沉默一下,打开卫生间的门,伸出半颗脑袋,仔细看看正在喷火的顾小影,不好意思地安慰:“老婆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不拿你的东西就是了。再说你可以直接把东西放进包里……”

    “我包太小放不下!”顾小影觉得心里有股奇怪的火往外冒,不发出来就难受,她试图控制,但是控制不住,终于咆哮,“这已经是第六次了,管处长!你已经连续六次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随便收起我的东西,害我想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

    管桐小心翼翼地辩解:“可是我只是觉得从哪里拿的要放回到哪里去,你放在外面太没有秩序感了……”

    “放屁!”顾小影彻底发飙了,“我用完了自然会放回去!可是被你一搅和,我的秩序整个就被破坏了!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拿你的秩序去覆盖别人的秩序?你知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自己的秩序?”

    管桐眨眨眼,无辜而委屈地看看粗暴又粗俗的老婆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关门把澡洗完了再说。可是就在他畏首畏尾地想要关门的一刹那,顾小影猛地迈出一步,狠狠拉开门!

    管桐傻了……

    只见狭窄的卫生间里,管处长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全身赤裸、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刚想说什么,却被顾小影猛然间爆发的咆哮喷回去!

    只见她十分气愤地一手拉住门框,吼道:“管桐,你要当秘书,去你的省委大院里当去!我家里不需要一个跟在我后面收拾东西的秘书!如果需要收拾东西的人,我不如找家政公司,联系钟点工,犯不着把自己卖了!我告诉你,如果再有下次,我,我—”

    “我”了半天,顾小影还是没有想出下半句要说什么,只是气得一鼓一鼓地在卫生间门口喘气。

    管桐急忙拉住门把手,哀求道:“老婆,你是进来还是出去?你好歹让我把门关上,秋天了,还没来暖气呢,天也挺凉的,你看我这澡才洗了一半……”

    “砰!”又是话音未落,门已经被甩上。因为是老房子,甩门的人力气又比较大,导致门框上方还抖落了一些陈年的粉末……

    卫生间里,管桐后怕地擦了把冷汗,猛地哆嗦一下,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抓紧打开热水冲洗起来。

    卫生间外,顾小影头疼地走回到卧室里,坐在床上想:为什么结婚之前觉得这人高屋建瓴、成熟稳重,结婚后才发现这人这么多管闲事?可是,习惯多管闲事的人难道不应该生活常识丰富健全吗?那为什么每天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却又在很多事情上白痴若此?

    啊—想到莫名处,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尖叫!

    卫生间里,管处长猛地打个喷嚏,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

    (7)

    第二天晚上,顾小影去段斐家聚餐,还没忘诉苦:“我才发现我跟管桐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她愁眉苦脸:“我原来觉得他挺靠谱的,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人完全不靠谱?”

    “不靠谱还能当省委秘书?”许莘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白斩鸡一边鄙视地看顾小影。

    段斐点点头,摸着肚子慢条斯理地说:“小苍蝇,人家靠不靠谱也轮不到你来评判,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可都是贼亮贼亮的。”

    “别提这个,我烦着呢,”顾小影瞪大眼,撕着手里的鸡肉出气,“如果他是单纯没有审美也就罢了,可他根本就是把在机关里的习惯带回家里来。你去我们家看看那些文件、本子的摆放风格就知道,他是恨不得把我们家的角角落落都打造成省委办公室。而且这人只要看电视就一定是央视新闻频道,开口闭口不离‘总书记’如何如何。还有还有,你们知道这人有多么恶趣味吗—他最喜欢看《新闻联播》的时候接播音员的话茬,人家还没说完上半句,他这下半句就出来了!”

    见段斐和许莘目瞪口呆的样子,顾小影苦闷地皱起五官:“不怕你们笑话,现在连我都知道‘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也知道‘社会和谐人人有责,和谐社会人人共享’了!”

    “哈哈哈!”果然面前的两个女人爆笑出声,尤其是段斐,一手撑着腰一手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师姐你不能含蓄点吗?”顾小影哀怨地看看段斐,“但愿你们家孩子生出来不要像你这么豪迈。”

    “小师妹,”段斐好不容易止住笑,却仍然带着笑意看着顾小影,“你真是太逗了。”

    她擦擦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顾小影:“小师妹,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刚结婚那会儿,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两人之间那些不搭调的生活习惯或者兴趣爱好,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火……”

    “没错!”顾小影哀叹,“我真不想发脾气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们都不知道,前两次因为他乱放我的东西,我真的就没有带资料去学校,上课时被动得不得了……我跟他说过不要乱放我的东西,可他总是不听,总是试图用他的习惯来覆盖我的习惯,总觉得他那样就是整齐,我那样就是不整齐。可是许莘你和我住过一间寝室吧?你说我是那种不整齐的人吗?只不过各人有各人摆放物品的习惯而已,他凭什么就觉得他那样是对的呢?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真会让我觉得他实在不把我的意见放在心里,我很气愤,到最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了。”

    “你快来例假了!”许莘眼皮也不抬,一边下定论一边翻拣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白斩鸡。

    “就你机灵!”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瞪一下许莘,再愁眉苦脸地看段斐,“师姐,我真的不想发脾气的,我平日在学校里对同事、学生都很好的,好多人夸奖我脾气好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看见管桐就来气?而且我火气消得很快的,所以就更纳闷,怎么一开始的时候就控制不住?”

    “我明白,”段斐同情地看看顾小影,拍一拍她的手臂,“其实刚结婚时我们也是这样的。你想吧,两个前二十多年都没一起生活过的人突然住到一起了,各自的习惯都完全不一样,这种互相适应肯定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记得当时我一看见孟旭干活就想撞墙—你们知道吗?他能把软包装的牛奶直接放进微波炉加热,也能把速冻水饺直接放进油锅里煎,还能给兰花浇水浇到活活涝死……种种罪行,令人发指!”

    顾小影目瞪口呆:“师姐,你说的是你老公吗?孟旭孟博士?”

    段斐笑了:“怎么不是?你看着不像吗?还有更多的呢,要不要说点私密的?”

    她狡黠地眨眼,顾小影一下子来了兴趣,迅速附耳过去,许莘也努力地想凑近了听,却被段斐挡在一边,呵斥道:“小姑娘不要听!”

    “小苍蝇和我一样大!”许莘急得什么似的。

    “人家结婚了,”段斐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有本事你也带个男人去领证。”

    许莘瞬间泄气,终于安分守己了。

    不出所料,段斐的故事,让顾小影在愕然之余险些笑断气。

    话说孟博士和段老师的第一次,发生在婚前两个月时,段老师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事后据段斐说,之所以选在那里,一是源于激情迸发时的半推半就,二是因为主场气氛好,比较不容易紧张。

    可是,想象和实践到底是两码事—段斐还记得,那是晚上九点多钟,两个没有丝毫经验的男女,在忐忑中尝试着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过于紧张,过于陌生,过于不熟练,当时的很多感觉都随着脑门上的汗一起蒸发掉了。她只记得她害怕,她疼,但还要克制,因为她看见孟旭比她还紧张,还忐忑。

    最紧张、最不得其所的时候,孟旭便说了句无比彪悍的感慨:“斐斐,好难啊!”

    段斐想笑,又想哭,最后便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头顶上方大颗大颗往下落汗的孟旭,下意识地也问了一句十分彪悍的话:“比读博士还难吗?”

    孟旭伸手擦把汗,艰难地答:“比读博士,难多了!”

    ……

    后来段斐教育笑得已经快岔气的顾小影说:“你看,人人都要从那个时候走过来。每个男人都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生活到底是怎样柴米油盐、琐碎不堪;每个女人也都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宽容,什么叫见怪不怪……将来总有一天,小师妹,你也会长大,会见怪不怪,会觉得压根没有必要发脾气的。”

    她眨眼坏笑一下,压低声音:“甚至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当初那个连你胸衣扣子都解不开的男人已经能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就把你的衣服剥光,而且,他还会从紧张得满头汗,成长到让你知道什么叫高潮。”

    话音一落,顾小影的脸就腾地一下子红了个透,许莘看着顾小影的样子哈哈大笑。

    顾小影红着脸感慨:“师姐,你已经无敌了,我甘拜下风。”

    段斐笑着吁口气,也感叹道:“妹妹,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这样深有感触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女孩子只喜欢已婚男人。你还真别说,已婚男人知识多全面,技术多过硬啊!他们了解女孩子的每一点生理、心理变化,能说会道,很容易就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到那时,人们会感叹这个男人风华正茂、温情脉脉,却压根不会想起,他也是从最青涩的年代走过来的,他能有今天,也是一个女人拿自己的青春做代价,陪他走过来,教他变成熟的。”

    段斐说完,屋子里很奇怪地安静了一会儿。

    良久,许莘才笑一笑说:“姐你伤的哪门子感?我姐夫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你担心什么?”

    段斐也笑了:“我就是举个例子,又没说那是你姐夫,你不要对号入座。”

    顾小影点点头:“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啪地就被段斐一掌拍在脑门上,顾小影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发现段斐瞪眼看她:“你还惦记雷同的?欠抽!”

    顾小影郁闷地沉默两秒钟,猛地伸出手去摸段斐的肚子,一边摸一边喊:“大外甥,你妈欺负我!”

    段斐哈哈大笑,许莘煽风点火,屋子里顿时又开始鸡飞狗跳。

    (8)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又遇见了陈烨。

    是在暖意十足的超市里,顾小影埋头选零食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熟悉的声音:“顾小影,你还是喜欢吃这些富含防腐剂的食物。”

    顾小影一抬头,看见陈烨拎一个购物筐站在她身后。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陈烨的购物篮,只有洗发水、沐浴液和一条毛巾。不知怎的,顾小影奇怪地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下午,明媚阳光下,一个男生端着洗脸盆,里面放着洗发水、沐浴液和毛巾,站在她面前窘迫的样子。

    顾小影一咧嘴,忍不住笑了。

    陈烨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想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记错了洗澡的日子,站在女浴室门口,盆里大约也就这几件东西,”顾小影笑盈盈地看着陈烨,“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场景居然真的忘不掉。”

    听见这句话,陈烨突然间有点发愣,他呆呆站在她身边,看她微笑着,回转身拿一包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挑拣的彩虹糖。看见那熟悉的红色包装袋的时候,陈烨的心脏猛地跳一下,似乎就不可遏制地想起五年前,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在琴房里练琴,而她就坐在一边的琴凳上,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扔那些彩色的糖豆。

    后来他们恋爱了,她还是喜欢吃彩虹糖。她一边吃一边把各色糖豆往他嘴里塞,告诉他“紫色的最好吃,是葡萄味的;红色的也不错,是草莓味;我最不喜欢绿色的,味道有点辛辣”……他都没有告诉她,出国后,他有许多次都梦见那时候她吃彩虹糖的情景。

    现在,他们真是陌路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对彩虹糖的迷恋。

    陈烨有些恍惚,有些沉默了。

    顾小影挑完糖果,一回头,看见陈烨沉默的样子,笑笑说:“我还以为你回奥地利了。”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巡演。”陈烨顺手接过顾小影手中的购物车,把自己的篮子放进去,一起推着走。顾小影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大方地站到他身边,随他往前走。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顾小影好奇地扭头问。

    陈烨似笑非笑:“顾小影,什么叫‘回去’?我的家在这里,你让我回哪儿去?”

    “哦,也对,”顾小影恍然大悟,“那你什么时候再次去往异国他乡?”

    陈烨无奈地看着她:“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你不是要读双硕士吗,难道不需要上课?”顾小影纳闷,“总要有点正经事做吧。”

    陈烨笑得越发无奈了:“顾小影,怎么在你眼里我很不正经吗?”

    他看看她,叹口气,终于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很不幸的消息,顾老师,我已经被母校聘为客座教师了,以后,你会在校园里经常看见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啊?”顾小影很惊讶,“客座?”

    “是,”陈烨点点头,“音乐系还在新校区给我留了一间教师公寓,我想住一段时间再走。”

    “住一段时间?”顾小影一脸受惊的表情,“真当海归了?”

    “算不上,”陈烨微笑道,“还有一年才毕业,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国。”

    “其实,陈烨,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去中央音乐学院谋个教职也不难吧?何必回来呢?”顾小影看看他,“不要误会,不是我巴不得你走,而是觉得你如果回来,有些屈才。”

    “谢谢夸奖,”陈烨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像我这样的学生,出国三年,技艺长进不少,也考上了顶尖学府,勉强算得上是专业优秀。可是,‘优秀’距离‘杰出’、距离‘大师’的标准,仍然太远了。毕竟,许多人都会拉小提琴,可是像吕思清那样的人,永远只是极少数,是金字塔的塔尖,可望而不可即。”

    听了他的话,顾小影有几秒钟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道:“前阵子,许莘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顾小影看看陈烨,微微笑:“其实,陈烨,你和我一样,本质上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人,虽然骨子里有些理想的念头,人却活在现实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因为太现实了,有时候难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再三权衡。”

    她看着他:“陈烨,其实忠于自己的人比较容易幸福。做你喜欢的事吧,哪怕有短暂的困顿、迷茫,甚至可能在一段时间里会找不到出路,但也好过碌碌无为一辈子。生命太短暂了,总得要让自己开心,要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觉得自己快乐并满足,才没有什么遗憾。”

    她略顿一顿:“我希望你,开心,不遗憾。”

    那瞬间,时光停住了。

    陈烨略略有些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似乎从来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在他们还彼此相爱的时候,她是那个迷糊的小姑娘,喜欢一边吃彩虹糖一边听他拉琴,目光里满是幸福与崇拜;在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她是那样冷静甚至有些冷淡的听众,短暂的相逢里,她留下的,不过是句“好久不见”;而当他听她的课时,她又变成那个心无旁骛、冷静敏捷的老师……她好像变了,可是又好像没有变,那么,她还是她吗?

    偌大超市里,陈烨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他回来,本是为了找回她。

    可是,他现在知道,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从他离开她的那天起,就来不及了。

    因为,他是那样了解她,他知道,像她那样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谁,却又免不了要依赖谁。她要的温暖、平静、琐碎、简单、闲适的那种日子,他给不了。

    他想,她也早就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些不甘心—他去国怀乡三年整,为的怎会是如此安静的回归?

    世界一流的演出团体或是不断的巡演、不断的鲜花、不断的掌声……这样的生活光鲜却不温暖,然而,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若此。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灰头土脸,他都不会回来了。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是飞鸟与鱼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9)

    那晚,管桐又加班了。顾小影一个人在家里煮了面条—他不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懒得做饭。

    煮面的时候她奇怪地想到,原来,做饭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所谓烹饪艺术,也要有人欣赏,才有创作的动力。

    可是看看墙上的挂历—岁末,各种各样的会议如走马灯般源源不断地转来转去,大约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内,管桐都别想回家吃一顿晚饭。

    厨房里,顾小影略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因为是一个人吃饭,速度快得很,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完毕,坐在了电脑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陈烨,想起两人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的冷空气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帮她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她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闪开一下,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只是拽住她的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有来来往往的女孩子走过,还有目光若有若无地往陈烨身上瞟。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那样卓尔不群。

    她顾小影不是傻子,她也知道陈烨当年离开的时候必然是满怀憧憬,这种憧憬大过对感情的留恋,且那时他也认定了自己不会再回来。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连意见都不征询,他怎么就知道三年后她不会去找他?

    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太相像,他们看看自己,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他给不了的,说不准的,也就不承诺。

    说到底,陈烨向来是个明白人。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

    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笑容,瞬间思绪乱飞。

    直到他微微叹口气,把她的购物袋递过来,拍拍她的肩:“上车。”

    她回过神,才发现他招停了的士,她坐进去,他把车门关上,挥挥手,隔着车窗做个手势,她看懂了,像以前每次寒暑假前送她去火车站时一样,他说的是“到家后给我电话”。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顾小影看看车窗外,路灯光晕里大片大片飘飞的雪花,还有陈烨,站在雪地里,目光沉静。

    顾小影的心脏,奇怪地跳了一小下。

    她不爱他了,可是真奇怪,她还会心疼他。

    她不知道他在国外究竟生活得好不好,但看看他眼底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在技艺的增进之外,他一定也吃过很多苦。

    真奇怪,她又想起了本科时代同宿舍的好友桑离。

    现在想来,学声乐的桑离,或是学器乐的陈烨,他们都是一样的吧?为了自己的梦想,可以抛弃很多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她顾小影亲近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有理想、有追求,甚至为了理想与追求可以不惜代价的人?

    当然,也或许,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世界何其大,总还有许多人像她顾小影一样,既然未曾尝试过舞台上的万众瞩目,便可以安心地,把简单生活当成一种追求。

    温暖的台灯下,顾小影吁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她没有写完的小说。

    屋里安静得很,只有电脑音箱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顾小影一边在舒缓的音乐声里培养心情,一边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键盘。敲了很久,直到写累了,顾小影才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喝。

    站在饮水机前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样安静的日子,自己还可以过多久?

    总有一天,哇哇大哭的孩子、毫无共同语言的公婆,会让这个屋子变得无比吵闹吧?到那时,她顾小影的生活模式就不会再是二人世界,而是一堆人的嘈杂世界了。而倘若在这个嘈杂世界里,年幼的孩子或没有医疗保障的公婆又生了病……那将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按管桐的工作性质,他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怎么办?

    ……

    想到这里,顾小影真是有点头疼。

    她想,在结婚以前,她也不是多么深谋远虑的人,她也喜欢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放在以后思考,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着急也没用。可是结婚了,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就能把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放在自己心里,直到沤成乱糟糟的一团?

    其实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管桐,而是陈烨,现在的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别的已婚女子是否做过这样的揣测,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这真是个让人好奇的话题。

    且不说她和陈烨之间到底是有着艺术类学生显而易见的共同语言,单说陈烨的父母—他父亲是省社科院副院长,母亲是师范大学教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举手投足文雅谦和。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公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苦恼?他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吧?将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不是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天谢地,她已经不指望管桐的父母帮上自己多少忙,只要能不扯后腿,就已经算是很好—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某天顾小影突然问管桐:“将来你爸会不会继续对咱孩子灌输读书无用论?”

    管桐吓一跳,认真思考后,居然十分没有底气地答她:“不知道,说不准。”

    那一瞬间,顾小影唯有苦笑。

    可是,时间是往前走的,没有那么多的假设,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她不会站在原地等陈烨,也不会离开管桐选别人。

    她的确是满怀孤勇的一个人,但你要知道,之所以有孤勇,定然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值得。

    是因为,这个人、这个家,都值得自己把最好的年华、最钟爱的事业都暂时抛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想,原来自己的小说写得的确是太狗血了。

    因为生活中真不是所有的旧爱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比如她自己—她的生活可以落入俗套,但绝不可能狗血。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管桐。

    这真肉麻对不对?事实上结婚后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而且他们彼此也真的很给对方添乱,可是她知道他真的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与她遇见—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遇见。

    真的,现在顾小影明白了:倘若管桐早一步出现,她会把他当作一个可笑的文艺傻青年;而倘若他晚一步出现,她说不定已经嫁给了别人。

    新婚燕尔,顾小影只是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婚姻,更不知道,面对这场婚姻所带来的这些困惑,自己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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