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Ⅰ-嫁人就是嫁给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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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一赠二”的婚姻常态让顾小影明白:“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若是放在今天,不应该单纯解释为某傻人买下盒子扔珠子,反倒应该解释为盒子决定珠子,所以买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1)

    年前,终于盼到管桐可以休周末,顾小影拖着管桐去商场,打算给谢家蓉买身过年穿的新衣。

    在商场里挑衣裳时,顾小影问管桐:“你妈穿多大号的衣服?”

    管桐想了想:“不知道。”

    “你怎么连自己的妈穿多大号的衣服都不知道?”顾小影皱眉头。

    “我妈也就一米六的身高,你看着买吧。”管桐听见买衣服就头大。

    顾小影没好气:“一个中年妇女的一米六和小姑娘的一米六能一样吗?你妈腰围多少?”

    “腰围?”管桐更迷茫了,“我又没量过。”

    “所以说,养儿子是不顶用的,”顾小影看看管桐,下结论,“啥用也没有。”

    “胡说,都说养儿防老。”管桐正色道。

    顾小影“嘁”地哼一声:“养儿防老?做梦吧你,现在都是养姑娘防老。”

    管桐很不赞同:“女儿到底还是要嫁人的。”

    顾小影的思维想来比管桐要快,只要他想争论,没有她不奉陪的时候。不过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开讲座:“告诉你吧,你这种观念就是农耕时代的思想留存,在那个时候,男人代表壮劳力,一个家庭只有生儿子,才能拥有对土地的主宰权。但是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在城市里,虽然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政治地位还有待提升,但在家庭内部的话语权却已经相当高了……”

    管桐点头,好声好气地打断顾小影的职业惯性:“顾老师,你到底要买哪件衣服?”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买衣服的,没好气地瞪管桐一眼,拿起旁边货架上的一件红色棉服,问售货员:“姑娘,这个有大码的吗?”

    售货员看了看问:“多大岁数的人穿?多胖?”

    “比我胖这么……这么多,”顾小影自己用手比画,“腰围粗一些。”

    “才没有那么胖,”管桐抗议,“我妈很瘦的,从来就很瘦。”

    “闭嘴,”顾小影压根不理他,给售货员交代,“号码不要太小,冬天要套厚毛衣呢。”

    “我妈没有你说的那么胖。”管桐锲而不舍地抗议。

    顾小影终于拨冗看看他:“你见过你妈穿衣服?”

    “我妈当然是我更了解一些。”管桐很认真。

    “管桐,女人的体型你了解多少?”顾小影斜眼看管桐,“你妈虽然看上去不胖,可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是有小肚腩的。再说你妈的腰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细,而且农村没暖气,她喜欢在外套里面套很多件衣服你知道吗?”

    “啊?”管桐迷茫了,“有吗?”

    售货员点点头:“先生,你就听你爱人的吧,她比较有经验。”

    管桐不说话了,顾小影摇头叹息道:“儿子果然是靠不住的。”

    管桐企图抗议,被顾小影伸出手掐一把,当场镇压。

    一路往前走,两人在不断的争执中给谢家蓉买了外套、裤子,给管利明买了羽绒服,又给两人买了保暖内衣,大包小包地拎着往外走。

    管桐一边走一边问:“你不给你爸妈买衣服?”

    “他们穿的我买不起,所以都是送别的东西做礼物,”顾小影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急忙补充一句,“哎你别多想啊,我也想给你爸妈买上千块的‘鄂尔多斯’,不过说不定你爸还要埋怨我浪费。”

    “我能理解,”管桐点点头,伸手握紧顾小影的手,“放心,我不会误会。”

    还有半句管桐没有说—其实你这样,我已经觉得很欣慰。

    实际上,就连管桐自己,也没有想到过年前要给爹妈买一身新衣服的。

    在管桐心里,年货就是花生油、鱼虾猪蹄、茶叶点心,最多不过再带上些分给孩子们的糖果、果冻,至于衣服,虽然当地也有过年置新衣的风俗,但素来家境贫寒,多年不讲究这些,也便习惯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顾小影执意要给管利明和谢家蓉买新衣裳,恐怕他仍然忘记了,在殷实人家,这“年”是要这样过的。

    出了商场,顾小影看看天色已晚,讨好地看管桐:“老公,我想吃必胜客。”

    管桐皱眉头:“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不都是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我就是小孩,我要吃!”顾小影拽着管桐的袖子耍赖。

    管桐低头看看某人谄媚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你吃那个东西能饱吗?我怎么觉得一次都没吃饱过?”

    “我能!”顾小影雀跃着答,“老公我们去吃吧!现在去说不定还不用排队呢。”

    管桐没辙,只好任顾小影把自己往必胜客拽。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袋子总算过了马路,走到必胜客门前时顾小影却“咦”的一声。

    “怎么了?”管桐纳闷地问。

    “看,那不是师姐的老公孟博士?”顾小影隔着玻璃指给管桐看,“靠窗那个。”

    “哦,好像是,”管桐只见过孟旭一次,也记不太清楚,“那他对面那个是你师姐?”

    “不是,”顾小影眼神贼亮贼亮的,“青春年少啊,啧啧,看看这皮肤,吹弹可破,相比之下我等已婚妇女真是自惭形秽……”

    “你到底还进不进去?”管桐无奈,“你再不进去就没座位了。”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再看看,”顾小影躲在管桐身后,伸出半颗脑袋好奇地张望着孟旭那桌,小声道,“老公你说他不会是婚外恋吧?他老婆在家身怀六甲,他居然在这里陪青春美少女吃匹萨?这是什么道理!”

    “顾小影,你言情小说写多了吧,”管桐哭笑不得,“我说你以后别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行不行?再写就把脑子写坏了。”

    “你才胡说八道!”顾小影横眉立目,“女人的直觉,懂不懂?你看他们的表情,太暧昧了吧?”

    管桐沿顾小影的目光看进去,正好看见桌前的两人谈笑风生:孟旭仍然儒雅斯文,女孩子青春洋溢。不可否认,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回头看看躲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老婆,管桐很无奈:“你到底还要不要进去吃饭了?”

    “别吵,站稳了,掩护好我。”顾小影还在观察。

    管桐无奈地伸出手,一把拎过顾小影,把她拽到身边往里走:“别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狗仔队呢,你不饿我可饿了。”

    结果没想到顾小影猛地拽过管桐,转身就往回走:“走走走,换一家。”

    “顾小影你不是吧……”管桐忍无可忍,一边随她走一边低声道,“他们如果真有不正当关系,怎么会来这么繁华的地方吃饭?难道他们不知道年前在步行街这边亮相,会遇见无数熟人?”

    “啊?”顾小影愣一下,顿一顿脚步,扭头看管桐道,“也对哦。”

    “老婆我服你了,你就让我吃饭吧,这一天下来我腿都快断了。”管桐愁眉苦脸。

    “好啦好啦,这不就要去吃饭了吗?”顾小影四下张望一下,“就那里吧。”

    管桐沿她的手指看过去,当场崩溃。

    肯德基?!

    通往肯德基的路上,管桐痛苦地想—代沟啊,真的有代沟啊!

    (2)

    晚上,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管桐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小影:“过年你穿什么衣服?我们那里没有采暖设备,可能会很冷。”

    顾小影看看管桐,叹口气:“我穿最厚最厚的那件羽绒服。”

    管桐点头:“穿厚点好,别感冒。”

    顾小影半天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过很久才问:“管桐,你看过《新结婚时代》吗?”

    管桐头又大了—看看吧,这就是找个喜欢看小说的老婆的坏处,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触景生情了。

    顾小影看看管桐,扁扁嘴:“我想起那书的开头第一段就是女主人公随丈夫回老家过年,走前怀孕了,就跟她老公说不想回家了,可是那男人没同意。女主人公没办法,就只好随他回老家,一路颠簸不说,还要干很多活,结果天寒地冻,又休息不好,最后还是流产了……”

    顾小影越说越伤感,最后不胜欷歔:“最倒霉的是那女主人公叫顾小西……怎么办啊管桐?我们的名字这么像,这明摆着就是命啊!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我的未来啊?”

    管桐听得真是欲哭无泪,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咬牙切齿地恨起这些作家们来—虽然他念的就是中文系,但是凭良心起誓,虽然他们系自建国后培养出不少文艺理论家,但还没怎么培养过作家—谢天谢地,他为自己的母校感到骄傲!因为作家是一个多么给人添乱的群体啊!你看看他们写的都是些什么嘛!他管桐好不容易用一篇长篇大论安抚了老婆受《双面胶》毒害的心灵,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新结婚时代》了?

    过了一会儿,管桐终于硬撑起自己快散架了的灵魂问:“老婆,你不想跟我回去?”

    顾小影偷偷看一眼管桐,继续低头说:“我要是说我愿意跟你回去,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吗?可我要是说不跟你回去,是不是会挨揍?”

    管桐不说话,只是看看顾小影反问:“你说呢?”

    顾小影垂头丧气:“就说嘛,过年不比中秋节,我是肯定逃不掉了。”

    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脸:“咱们不就待两天?初三就回你家了。”

    顾小影叹口气:“也对,反正就两天,我豁出去了!我想过了,顾小西那办法就挺好的,大不了就光吃馒头不吃菜,以饿不死为标准……”

    “停,”管桐终于忍不住打断,感觉自己脑袋里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小影,我说错了,以后咱不是不写小说了,咱能干脆不看小说吗?你怎么弄得跟谁家都是黄世仁家似的?再说了,就算你想重复人家主人公的命运,也得先怀上个孩子吧?”

    他看看顾小影,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地笑道:“可是我觉得我安全措施挺到位的。”

    “少说没用的,那万一我冻感冒了,你不心疼?”顾小影还是很别扭。

    其实这也不怪她,长了二十几岁,还没在农村过年过,想想管桐那个简陋的家,厕所还在院子里,顾小影都怀疑,如果她蹲在那撒风透气还能看见星星的厕所里,会不会还没等尿出来就被冻成一块小冰坨了?

    越想越害怕,顾小影忍不住打个哆嗦。

    看见顾小影那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管桐无奈地戳戳顾小影的脑袋:“你这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装的什么呢?

    几周后,站在管桐家堂屋里瑟瑟发抖的顾小影看着身边出出进进的管桐,气愤地想:我脑袋里装的,都是未雨绸缪的智慧!懂不懂?智慧!

    可是,智慧这东西也不敌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那小风儿飕飕的,像刀子一样,刀刀都能把顾小影的脸蛋割成片儿!

    大年三十,管利明和谢家蓉穿着顾小影买的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在厨房里忙活,真不错,号码居然正合适,顾小影和管桐看着他们试衣服时有些不舍得又有些满足、有些开心的表情,自己也觉得很满足,很开心。

    而且顾小影也真是运气不错—管利明和谢家蓉其实从来没有在干家务方面苛求过顾小影,见她不会使用农村的锅灶,也索性不让她动手,只是抓管桐去烧火。于是,顾小影才不至于像《新结婚时代》里的顾小西那么惨。

    可是当地的习惯也很奇怪,就是不管天多冷,只要不是在睡觉,就要大敞开房间的门,让冷风在屋子里自由穿梭。所以尽管顾小影穿了最厚的羽绒服,还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紧紧扣在脑袋上,又戴了毛绒绒的手套,仍然是冻得直哆嗦。

    那样的冷啊—顾小影回F城后都觉得后怕—那双脚,在棉鞋里都没缓过来,冻得好像筋脉尽断,轻轻一动就是噬骨钻心的疼。那双手,虽然一直抄在袖筒里,可还是冰冰凉。想喝口热水取暖吧,又怕上厕所—顾小影只要一想到这种气温里还要与大自然“肌肤相亲”,全身就忍不住地一哆嗦!

    而且,最倒霉的还有—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大姨妈啊,你终于来到!

    顾小影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腊月里,处处都是冷空气在弥漫,肚子里好像有柄小刀钻来钻去,顾小影觉得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的,慢慢涨成一个纠结的球。腰酸疼得要死,可是连个沙发都没有,只能坐在条凳上,周围环绕着一大堆人好奇的观望和无数要靠肢体语言才能明白其意思的提问(原谅顾老师吧,她接受方言的能力实在太差了)—比如你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啦,那得多厉害啊!大学老师赚钱多吧?是不是比管桐还多?那你们怎么发奖金呢?也讲升学率?我们镇上的高中,升学率可高了,老师的奖金可多了……

    提问的热心观众有管桐的二姑奶奶、管桐表姨妈的妯娌、管桐邻居家的新媳妇、管桐父亲的堂弟媳妇的外甥女……

    呵……这阵容,只听听管桐的介绍,顾小影的头就涨成三个大!

    在这种情况下,一向注意形象的顾老师终于彻底没形象了—只见她缩着肩,佝偻着腰,手按着肚子,整个人缩成一个虾球的形状,努力平稳气息,为好奇又热情的三姑六婆们答疑,也接受她们真挚善良的赞扬。她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她们讲大学老师是怎么回事—不看升学率,而是看职称和科研量,啊这个职称就是你的级别啦,比如我顾小影就太年轻了,所以级别太低,所以上一节课的钱就比级别高的人少得多;至于这个科研量嘛就跟写作业差不多,虽然是当老师的,但是每个学期也要写好多作业,作业写得好,分数高,才有人给你发奖金;噢,谁批作业啊……这个问题嘛,有些很牛的人,他们办了些刊物,就是杂志啦,就比如咱们村里经常有人看的《故事会》……哎对了,能在那上面发表你的作业,你就是牛人,你就能拿奖金,还能提升级别,那课时费也会多很多……

    顾小影讲得口干舌燥,终于听到面前的女人们恍然大悟地发出“噢”的声音,再彼此进行热烈的讨论。看表情就知道她们对顾小影的职业充满崇拜感和好奇心,这让顾小影很是开心—因为被人喜欢并信任,这让她充满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顾小影就这么东张西望,看着面前的女人们说话。她听不懂她们具体是在说什么,所以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儿,心想管桐你这头猪,自从想给家里买空调却被管利明否决后,怎么就不知道买个电热器呢?

    你看看,这偌大一个家里,除了隔壁卧室的火炕外,就没有任何取暖措施!

    可是再看看面前这些正在热烈讨论并时不时给她一个惊喜目光的女人,顾小影悲痛欲绝地想:火炕啊,你虽然近在咫尺,可是隔着热情的R城人民,我怎么觉得远在天涯呢?

    这残酷的人生!

    也不知道这样陪大家聊了多久的天,反正到最后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不说,连屁股也疼。可是又不能上床躺着,一是因为不礼貌,二是因为她知道那被窝肯定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管桐家向来的取暖方式就是多盖被子,可是那三床棉被往身上一压,她感觉自己离断气儿也不远了……

    活了二十多年,顾小影觉得自己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这一次,在人气很旺的管家堂屋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挺没用、挺废物、挺娇气的。

    可是这会儿就算她想泼辣,也力不从心呐!

    呜呜呜—只要一想到此后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如此度过,顾小影真想写遗书。

    晚餐时照例还是一大桌子荤菜:红烧鱼、炖鸡、煮鸭蛋、烧羊肉……因为天冷,肉碗里的油凝固住,冻成白花花的一片。

    顾小影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终于在各种不同形式的肉类隆重登场后,等来了一锅包含着木耳、腐竹、蘑菇、鹌鹑蛋在内的什锦蔬菜汤—热气升腾间,顾小影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啊,如同看见了电热器……

    于是,那一晚上顾小影就几乎是抱着一锅汤吃的晚饭。管利明很纳闷,好心夹了大块大块的肉放到顾小影碗里,顾小影吃不下去,就求助地看看管桐。管桐心领神会,从顾小影碗里把肉夹走。

    管利明瞪眼:“那是给小影的!”

    管桐低头吃饭,含混不清地答:“她喝汤。”

    “你吃肉,让人家喝汤?”管利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儿子,简直不相信自家还有这样不懂事的逆子。

    “她肚子疼,让她喝点热的吧,”管桐看看管利明,“爸你别管了。”

    管利明刚要瞪眼,谢家蓉听懂了管桐的话,顺手拉拉管利明的袖子:“吃饭吧,孩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管利明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闭了口。

    吃完饭,顾小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便来来回回帮谢家蓉收拾盘子。谢家蓉转身去了卧室,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暖水袋。她灌了热水递给顾小影,顾小影把这暖和的热水袋接到手里的时候几乎热泪盈眶了!

    说心里话,顾小影本来就喜欢谢家蓉,现在更是觉得她淳朴得可爱!

    于是那一晚上顾小影就时时刻刻抱着这个暖水袋,连去上厕所都不愿放下。

    年三十,外面是鞭炮震天,管利明和谢家蓉在撒风透气的堂屋里看春节联欢晚会。顾小影躲到被窝里,抱着暖水袋往自己家打电话,一听见罗心萍声音的刹那就想哭。

    可她还是忍住了,只是一边撒娇一边抱怨:“妈,他们这里好冷啊,可是我还要两天才能回去,我想吃我爸烧的菜了……”

    罗心萍也能猜到一些女儿在R城农村的凄惶状态,忙不迭地答:“我让你爸提前做好饭等你,你们路上小心点,天气预报上说初三那天要下雪。”

    “下雪吗?”顾小影一下子就振奋起来,“那我就初二回去,妈你真可爱!这样我就可以早回家一天了!”

    “你说话的时候注意分寸,别让人误会你是嫌弃人家家里,”罗心萍心细,没忘嘱咐,“注意保暖,不要感冒。”

    “知道了!”顾小影兴高采烈,又拖老顾同志聊了很久,直到手机没电了才算完。

    晚上睡觉前,顾小影给自己打气,想:坚持下去,胜利在望!

    不过这个觉睡得也很惨—入夜,火炕的热量渐渐散去,冷空气渐渐把顾小影冻醒。她扯过被子蒙起头,整个人蜷成一小团。怀里的热水袋已经凉了,可是如果再起来灌热水就要面对寒冷的屋子和一个重新变得冰冷的被窝,所以想来想去顾小影还是选择了不出被窝继续睡。也不知道数了多少只绵羊才睡着,更数不清中间又醒了多少次,反正早晨醒来时伸手一摸,头发丝都是冰凉冰凉的。

    顾小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像这二十四小时内这么冷过—似乎那冷气直入骨髓,无论是热水袋、火炕还是热汤都无法让人的四肢全部暖和过来。

    顾小影如此坚持了两天:冻到最后,似乎也有些麻木了,反倒无所谓了。白天里跟着管桐给亲戚们拜年,也与上门拜年的人们寒暄,晚上缩在被窝里用MP4看小说,偶尔还陪管利明和谢家蓉聊天。虽然听当地的方言还是很困难,但顾小影还是努力笑眯眯地和他们对话—她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突然想起了结婚那天罗心萍的那句感慨:我姑娘的眼光真好,这样的家庭要培养出管桐这样的孩子,那这孩子自己得多优秀……

    实话说,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些其实也算不上是磨难的小磨难,顾小影也不会对这句话如此感同身受。

    她再次,在北方山区的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土地上,对这里的人们,还有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产生由衷的敬意。

    两天后,管桐和顾小影终于踏上了去F城的路途。走前,管利明和谢家蓉给顾小影的父母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从玉米花生到土豆红薯,一样样清理干净了装袋。在汽车站,管利明嘱咐顾小影:“这一包,是给你爸爸的腌咸菜,我看他上次来,很喜欢吃这个菜;这一包,是给你妈妈的带皮肉,她说你们那里的带皮肉做扣肉不好吃……”

    站在寒风里,顾小影感动地看着管利明,不住地点头—这是几天来的第N次,顾小影虽觉得四肢冰冷,但心里那么暖和。

    只是,回F城的路上也真够颠沛流离、惨不忍睹了:先是回F城的车破得不能再破—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金龙”,空调坏了,一开起来就感觉全车的零件都在响。偏偏车上还有人有脚臭,一路上把顾小影熏得昏头涨脑。多年不晕车的顾小影忍不住开始晕车,可是胃里基本没有食物,干呕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到最后管桐都心惊肉跳,担心顾小影不会是又闹肠胃炎了吧?

    不过事实证明,顾小影同学,那是个打不死的小强!

    回到家后,换了衣服洗了澡,忘记了车上的脚丫子味,再守着暖气片烘上半小时,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顾爸亲手做的一大碗海鲜疙瘩汤之后—她顾小影,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视正在餐厅里喝酒聊天的管桐和顾绍泉,抓紧跑到顾妈卧室缠着顾妈聊天—不用猜也知道,顾妈的第一句话肯定是:“他家很冷吗?”

    顾小影好了伤疤忘了疼,乐得龇牙咧嘴的:“是够冷的!嘿嘿我还真见世面了,敢情那火炕就是局部加热啊,被窝里可冷了。最经典的你猜是什么?是我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发现前一天晚上的洗脚水被冻成了一个冰坨坨!”

    罗心萍心疼地“啧啧”两声,顾小影摊摊手:“真的,你别不信,为了保温,我一天只喝一杯水,你看看我这嘴上起的泡……”

    顾小影给罗心萍展示自己嘴角上起的泡,然后纳闷地琢磨:“如果在火炕上铺电褥子,不知道会不会被烧煳了漏电?”

    “别胡思乱想,”罗心萍吓一跳,赶紧制止女儿的诡异念头,同时还没忘给女儿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艰苦奋斗的感情才是历久弥新,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乏苦难教育。你没见管桐就比你懂事?现在就是在给你补课,你得好好上课,懂不?”

    “咦?”顾小影看看罗心萍,“妈你胳膊肘又往外拐。”

    罗心萍看看女儿的脸色,正着看苍白,侧着看蜡黄,怎么看怎么招人心疼,终于还是绷不住道:“要不以后,接你公婆去省城过年?”

    顾小影叹口气:“我公公还盼着他儿子每年过年带着老婆孩子和一大堆年货回去光宗耀祖呢!”

    “你这孩子,”罗心萍瞪顾小影,“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要是当了妈才会知道,做父母的,要那么多光宗耀祖干什么?还不是想要个儿女承欢膝下的感觉?”

    “是吗?”顾小影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在省城承欢膝下也很好啊,干吗非得让我回他们那里过年?”

    罗心萍安慰顾小影:“因为婚后第一年都是要去公婆家过年的,就算婚礼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可过年的意义毕竟不一样,你总得给周围的人看看新媳妇吧。不过如果你明年怀孕了,也不方便四处走来走去的,应该就不需要去他们老家过年了吧?”

    “怀孕?”顾小影眼一瞪,尖叫,“妈,难道我要为了不去他老家过年而生孩子?”

    “谁让你为了不去过年而生孩子了?我不过就是说有这么个可能罢了,”罗心萍看看顾小影,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就不明白自家女儿怎么看着挺聪明的,却在许多事情上这么长不大,“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告诉你啊,早生孩子恢复得快,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顾小影惊恐地看着罗心萍,“我不要,小孩子好恐怖的!有了孩子就没有自由了,身材还会变差!我不生,我坚决不生!”

    “顾小影你皮紧了欠抽是吧?”罗心萍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

    坐在饭桌边陪顾爸喝酒的管桐听见这边的争执,刚想起身,就被顾爸按住了。

    “管桐啊,一定要记住你爸我多年来的战斗经验,”顾爸给管桐倒杯酒,语重心长,“别管,让她们吵去。她们娘俩吵架是家常便饭,一天至少吵一次。不过吵完了转身就忘,五分钟后还能勾肩搭背地出去买衣服。所以你千万别插手,一插手就变成出气筒。”

    管桐扑哧笑出声,顾爸喝口酒,咂咂嘴补充道:“你别不信,这娘俩的忘性可不是一般的大。就说你妈吧,这么多年,我听她吼都听成习惯了,哪天她不吼我还怪害怕的,以为她生病了呢!”

    管桐想想自己在家的遭遇,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顾爸看见女婿这表情,知道自己找到同道中人了,忍不住再小声传授点秘籍:“我告诉你啊,她们愿意吼,你就让她们吼去。吼出来也好,不容易生病。你就当是看猴戏,那上蹿下跳外加喷火,多热闹!甭跟她们一般见识,愿意闹就闹去,她要是不闹,生活多枯燥。”

    管桐终于“嘿嘿”地笑出声,顾爸也笑了。两个人贼贼地碰碰杯,一饮而尽。

    管桐再侧耳倾听一下,果然不出顾爸所料:隔壁屋里,顾妈的声音压低下去,顾小影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

    管桐心里真是对顾爸油然而生一种革命的敬意!

    不过顾小影的好日子也没坚持多久。

    年后不久,正在G城和一干好友K歌的顾小影接到管利明的电话:“小影啊,你告诉管桐,我和你妈过几天去你们那里住段时间。你妈最近总梦见你们,怕不是好兆头,还是去守着你们安心。”

    KTV里,顾小影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砸着脚背:守着我们才安心?可是爸爸啊,你们来了我才不安心好不好?

    且不说那些压根不搭调的生活习惯,就说这夜半时分的激情戏,还演不演了?

    不得不说,还是许莘说得对—顾老师,可真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

    (3)

    顾老师的合居生活终于要开始啦!

    周六一早,顾小影被管桐拖起来去长途汽车站接站。她前一晚熬夜写小说,这会儿睡眠不足,哈欠连天,亦步亦趋地跟在管桐身后,走一步打一个盹。

    好不容易等到管利明和谢家蓉的那辆车到站,顾小影伸长脖子,没怎么费事地就看见了她给谢家蓉买的那件红色棉服。再往旁边一找,就看见了管利明那件专门用来见客的外套。顾小影还没等张口,管桐已经迎着人群挤过去,顾小影慌慌张张地跟上,中间被人用皮箱狠狠撞了一下,顾小影龇牙咧嘴地也没顾上声讨,还是跟着往前挤。终于挤到管利明身边,顾小影抹把汗,打个招呼:“爸爸妈妈,你们来啦?”

    管利明喜笑颜开:“小影啊,你也来啦。”

    说话间已经找到自己的行李,管桐接过来,拎起往外走。谢家蓉一边擦汗一边跟着,顾小影还想打哈欠,憋回去了,结果憋了满眼的眼泪出来。

    走在前面的管利明对管桐抱怨:“人真多,早知道晚几天再来。”

    “过完正月十五,民工都回城继续打工了。”管桐一边走一边答。

    “可不是嘛,我刚才和旁边一个人聊天,他是咱旁边县上的,十八岁就出来了,在这边的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两千多呢。他老婆专给人家伺候月子,一个月也两千多,”管利明感叹,“乖乖,可真了不得,说是每个月往家里捎不少钱呢!去年还得了个男孩,送回老家了。”

    说到这个,不止管利明,就连谢家蓉都一脸羡慕的表情。顾小影只顾埋头走路,眼皮也不抬。管桐又开始有些烦躁,可是忍着,没说话。

    可是管利明还是不放弃这个话题,转身问管桐:“管桐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管桐皱皱眉头答:“四千多吧。”

    “年底也得有奖金吧?”管利明热切地问。

    “公务员哪有奖金?”管桐把行李放在路边,边伸手拦的士边有些不耐烦地答,“年底考核通过的公务员会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就算是奖金吧。”

    管利明换算倒是快,还有些失望:“啊?你念这么多书,一年才赚五万块钱?”

    他继而暗自嘟囔:“我就说念书顶啥用哦……”

    顾小影抬头看看脸色已经沉下来的管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打了个大哈欠。

    谢家蓉照例是不说话的,只是跟在顾小影身边,笑眯眯地看看儿子,也看看媳妇。

    —真是很没有对话感的一家人啊!

    午饭的时候一切安好—顾小影做了四菜一汤,算是第一次亲自下厨给公婆展示手艺。效果很好,所有的菜连汤都没剩,可是顾小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后来又观察了晚饭时在座各位的状态,顾老师顿悟了—其实不管她顾小影做什么菜,好吃的、不好吃的,在她的公婆那里,都只是一顿下饭的菜而已。你要是征求意见,他们会不断点头说“好吃好吃很好吃”,可是你问他们哪里好吃,他们也说不出来。

    相比之下,无论是顾绍泉的糖醋鱼、拔丝山药、爆炒腰花,还是罗心萍的番茄盅、桂花山药、酒酿圆子,都太讲究了。

    原来如此—在懂行的人眼里,好吃的食物各有各的好吃;在不懂行的人眼里,不好吃的食物或许也是一样的好吃。

    这是个哲理,顾小影在心里感叹。

    但总归是件好事—经验告诉她顾小影,如果一家有两个擅长烹饪的人,比如顾绍泉与罗心萍,那做出饭来往往是互相挑毛病,谁也看不上谁。可如果家里只有一个擅长烹饪的人,那这个世界就会顷刻间和谐很多。

    开始出问题是在晚上。

    结婚后,顾小影和管桐一直保持着相当规律的生活习惯—晚上七点开始吃晚饭,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七点半吃完晚饭,管桐洗碗,顾小影则把电视遥控器从一按到五十,再从五十按到一,偶尔芒果台有好看的节目,会多看几分钟;八点钟管桐洗完碗,顾小影关电视,两台电脑打开,一个在书房里看资料,一个在卧室里写小说;九点半出门跑步,绕省委宿舍一圈半,大约一千五百米(当然懒惰的顾老师经常找各种理由逃避锻炼);十点回家,洗澡,然后继续分头忙碌;十一点时收摊休息,如果有人要加班,那就分开睡……很规律的生活,被许莘戏称为“提前进入退休后状态”。

    可是这种退休后的状态很快就被现实世界的喧嚣打破了。

    因为家里多了两个人的缘故,电视显然不能关了—对管利明与谢家蓉来说,这是他们了解外界的唯一通道。何况谢家蓉还不识字,也没法读书看报,于是电视就成为她唯一的消遣方式。而顾小影又是个只要存在干扰就无法写下去的怪胎,所以一晚上过去,顾小影在电脑屏幕上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定稿一百八十五个字……

    晚上,台灯下,顾小影听着外屋传来的隐约的歌舞声,险些抓狂。

    十点多时,管利明与谢家蓉关上电视想要睡觉,管桐便从书房兼客房里出来,拿了报纸去客厅看,把屋子让给父母。

    顾小影终于松口气。

    真是奇怪,她感觉自己就好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一样,小心翼翼嗅着那些属于自己的领土,恨不得走一步都撒泡尿划定势力范围。可是人类来来往往的脚却把她的领地踩得面目全非,而她刚刚认定了是非我莫属的辖区干脆喷了一股烟跑掉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车轮胎。

    顾小影觉得自己有点欲哭无泪。

    想到这里,她也写不下去了。她干脆拿着睡衣去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再别别扭扭地穿上睡衣,拎着换洗的内衣走出来。路过客厅时撞上了管桐的目光,他还忍不住“呀”的一声,被顾小影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其实管桐挺无辜的,因为顾小影自己也拿不准,究竟管桐是在感叹顾小影这么早就要睡觉的事实,还是在感叹居然看见此女洗完澡后穿着衣服?

    没有入侵者的家园,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裸奔。顾小影沮丧地总结。

    再然后,就到了月黑风高夜,最扣人心弦的环节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果然,想到隔壁还有人,这俩人真不是一般的收敛!这偷情真不是一般的销魂!管桐满头汗,蒙蒙的一层,浮在额头上,奇怪地让顾小影想起段斐的那个“比读博士还难吗”的段子,忍不住扑哧一笑。管桐没说话,直接吻上去,封住这个容易走神的女人的口。

    半晌,松开,顾小影呼哧呼哧地喘口气,插嘴问:“老公,门锁了吗?”

    “锁了,”管桐忍无可忍地抬头,瞪顾小影,“专心点。”

    顾小影嘿嘿笑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管桐心里一惊,可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顾小影已经抬起上身猛地咬管桐的肩膀一口!

    管桐险些一声“啊”就要出口,但声音出口前居然忍住了!

    牛人!我欣赏你!顾小影一边瞪大眼在心底赞叹,一边还想,自己这样的果然不适合卖笑啊,太慢热了,还容易走神……

    这时就听见管桐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顾小影,你疯了?”

    “呵呵,人家就是想表达一下内心的狂野嘛……”顾小影眯起眼睛献上一个讨好的笑,伸手抹一把管桐后背上的汗水说,“你继续,你继续……”

    管桐恨不得掐断眼前这个小细脖子。可是看看月光下那张生动得漾开了红晕的脸,眼睛亮闪闪的,好像一汪水,目光柔软地注视着他,管桐突然窒住呼吸。

    一秒钟,或许是两秒钟,那瞬间,他突然像是回到了那个实至名归的新婚夜,趁着酒精的热度,还有窗外三十八度的气温,在蚊子军团不断的轮番作战下,R城的新房里,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永远不分开!

    他忍不住粗粗喘口气,下一秒,他下了大力气,狠狠撞进去。大脑皮层里的毛细血管好像要爆炸了,丝丝缕缕都在燃烧,灼热地燃烧。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化成灰烬前的刹那,突然听到顾小影断断续续地说:“老公,避孕套……避孕……”

    “我知道,”管桐的速度越来越快,头上有汗水滴下来,“不是用了吗?”

    “我是说……”顾小影喘口气,抿抿嘴唇,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愉悦中还没忘把话说完,“我是说,小心你爸妈……他们不会……不会把避孕套戳上洞洞吧?”

    “噗—”

    管桐的脑血管终于在冲刺前的这一秒被炸成灰了。

    于是,在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被这个思维跳跃得趋于诡异的女人折磨成ED之前,管桐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妈的!

    而顾小影在光芒四射的那一秒里想的居然是:管桐也会说脏字?很好,很强大,这世界终于和谐了!

    于是,那天晚上,真正抓狂的人,变成了可怜的管处长……

    (4)

    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和许莘约好了去看段斐。

    段斐挺着近九个月的肚子来开门。门一开,顾小影就先看见一个肚子……门再推开一点,还是一个肚子……直到整扇门都敞开了,顾小影才把视线从段斐的肚子上转移到脸上。

    一个月不见,段斐的脸胖得有点变形,身材更是彻底没法看了,脸上的色斑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许莘在顾小影身后大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应该是男孩吧?老人都说生男孩容易毁容,你看我姐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啪地就被一卷卫生纸打到。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身手依然如此敏捷的段斐,再回头看看忙着从脑袋上往下扯卫生纸的许莘,咂咂嘴道:“师姐,你还是这么矫健呐!”

    段斐哈哈大笑,在顾小影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坐到沙发上。

    顾小影担忧地看看段斐的肚子,一边落座一边忐忑地问:“师姐,你这个肚子有没有超重?不会胀破了吧?”

    “怎么会?”段斐笑眯眯地看顾小影,“我们家宝宝可健康呢,一点都不给妈妈添麻烦。”

    顾小影好奇地掀开段斐的开襟毛衫:“师姐,你儿子不踢你吗?”

    “踢啊,可有劲呢,刚才还踢我来着,”段斐毫不顾忌地再掀开一层毛衣,把滚圆的肚子展示在大家面前,还没忘叹口气,“其实我倒希望是个女儿。”

    “男女都行,健康就好,”顾小影比段斐还紧张,“师姐你小心点,快穿好衣服,别感冒。”

    “没关系,我家暖气挺暖和的,”段斐低头专注地敲敲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大肚子,“宝贝儿,踢一个给大家看看。”

    没反应。

    “宝贝儿,踢一个,快点,乖,表演一下。”段斐又敲敲自己的肚子。

    还是没有反应。

    “哎,你睡着了?没听见为娘要你踢一脚吗?”段斐拔高了声音,见还没有反应,啪地拍了自己肚子一掌,一声脆响,吓了顾小影和许莘一大跳!

    顾小影和许莘彻底被这一巴掌惊着了,少顷才面面相觑,双双无语—有这么暴力的妈咪和这么有力的胎教,会不会这孩子生出来就会打架?

    终于,段斐经无数次拍打后,不得不承认自家宝贝是相当大牌的,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让宝宝做“踢人处女秀”的念头。

    顾小影看看她那惋惜的表情,想想这居然是一个还有十几天就要到预产期的女人,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段斐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小影:“小苍蝇,你公婆来了吧?”

    顾小影急忙吐苦水:“快别提了,师姐,这才过了一天,我的生活就一团糟!本来我们的生活习惯很固定的,现在突然多出来两个人,真是好别扭。”

    “你知足吧,”段斐瞥一眼顾小影,苦笑,“你公婆已经够心疼你的了……如果换了你是我,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连牢骚都懒得发……”

    段斐不是撒谎—她这段日子过得真是有些凄惶。

    因为儿媳妇怀孕的缘故,孟旭的母亲从老家农村来到G城,说是可以搭把手照顾儿媳妇。对此孟旭当然是高兴的,段斐虽然觉得不方便,但也很感激婆婆的好心。

    可住着住着麻烦就出来了:段斐身子不方便,家里的家务自然是孟旭做得多些。可是婆婆一看就不愿意了,忍了三天没忍住,终于在某天晚上开了口。

    她脸色灰灰的,看着段斐说:“斐斐,妈给你说啊,其实怀孕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在我们那里,哪怕是挺着大肚子呢,也不能让男人做家务的。”

    段斐当时正在喝牛奶,听见这话,差点喷了。

    婆婆听听厨房里孟旭洗碗时发出的响声,压了压火气告诉段斐:“我不知道你们大城市是咋样的,可是在我们那里,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做饭洗衣服生孩子。你也看见了,在咱们那里,逢年过节吃饭的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咱怎么还能让男人做家务呢?”

    段斐想发脾气,可是又惦记着作为一个儿媳妇的“忍耐”本分,于是只有强忍着接受了一晚上的“三从四德”教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段斐看上去很谦虚、很受教的缘故,在其后的几天里,婆婆终于焕发出远超过一个大学教师的授课热情,从各个方面对段斐的生活进行了点评—比如段斐每天喝一瓶酸奶是浪费,因为像孟旭那样每天要动脑的人都没有喝;比如段斐预订月嫂、预订单间病房都是浪费,因为孟旭出生时连医院都没去,如今也已茁壮成长;比如只要段斐说起早教的话题,婆婆就撇嘴道“有那个钱还不如给孩子买肉吃”……

    段斐天天都气得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就变成了哭笑不得。

    可是,受了委屈又不能不发泄,段斐便把所有的怨气都倾泻到孟旭身上—她真是忍不住,才在每晚睡觉前都对孟旭进行新一轮的抨击与抱怨。初始时孟旭觉得母亲太过迂腐,后来觉得老婆太过矫情,再后来干脆借口要赶一篇论文,住进了书房。

    或许也是因为怀孕的人格外敏感,段斐一个人守着偌大一张床,夜夜哭。

    哭也不敢大声,只能小声啜泣,喘不过气的时候才发出一点模糊的呜咽。

    她偶尔也后悔,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这么个人—孟旭或许哪里都好,可是他那个妈,怎么就能这么极品?

    可是往往这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伸伸胳膊踢踢腿,段斐的心就化成了一摊水。

    那是她和孟旭的宝宝啊—是他们在最爱的时候结婚,一步步迎来的孩子啊,她那么爱孟旭,那么爱他们的家,她的毕生智慧都用在辅助孟旭一步步走得更稳上面,而孟旭也的确一步步越来越稳,努力为他们母子提供更好的生活……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抱怨?

    每夜,段斐必须要这样努力开导自己,才能在夜深人静时,疲惫入睡。

    而让她觉得温暖的是,偶尔半夜里因为腿抽筋而大汗淋漓地醒来时,那个她以为已经在书房睡下的男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从她身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一点点为她按摩……他的表情很困乏,可是眼神很专注。

    段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睡回到自己身边来的,甚至第二天晚上他还是会号称睡在书房,但半夜里又出现在她身边……这样的幸福与温存,让段斐生了内疚的心,终于决定无论婆婆说什么,都忍下来,不抱怨。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有一日。

    这一次,矛盾的缘起简单得可笑—那天段斐和婆婆一起看电视,有部电视剧大概是说了个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段斐随口便说:“这种男人活该千刀万剐。”

    结果婆婆不愿意了,瞅瞅段斐道:“男人朝三暮四,那是他自己有本事、招女人喜欢。像我们家孟旭那样的,大教授,有学问,一年挣十好几万人民币,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在我们村里,像这种人就是有点花花肠子,大家也觉得挺好的。男人到底是和女人不一样的,你看女人生了孩子,不安分也不行了,也不用想三想四的了,对吧?说到底,谁还肯要你啊?”

    段斐惊呆了。

    她早就觉得自己婆婆心里那“男尊女卑”的信念超凡脱俗,但她没想到,这种超凡脱俗已经完全达到了有悖道德的地步!

    于是,那夜段斐终于没忍住地和孟旭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吵架的核心只有一个:要么,你妈走;要么,我走!

    孟旭顿时头大了不止一圈……

    他真是为难—自己的亲妈六十多岁了,千里迢迢来照顾儿媳妇,他没有理由让她回去啊;自己的老婆快要生产了,气得全身哆嗦,不停地哭,这对孩子也不好啊……可是,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呢?

    说“妈你先回家吧”,还是说“老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不都是自杀式行为吗?

    这回,孟旭快哭了。

    到最后,孟旭走投无路,还是给留守在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豁出面子去叙述了自家后院的火灾,哀求姐姐找借口把妈叫回家。姐姐一听这情况就发火了,大着嗓门在电话里把孟旭骂了整整半个小时,从小时候爸妈为他们三个孩子吃过多少苦到现在孟旭怕老婆没出息,干干脆脆骂了个遍。

    等骂完了,做姐姐的也心软了,终究还是打电话告诉孟妈家里出了大事,这才把孟妈唤回了老家,而孟旭和段斐的矛盾也在一段时间的缓解后渐渐烟消云散。

    所以,才会有此时此刻表情高兴、心酸又有点犯愁的段斐,坐在沙发上,在《小夜曲》温柔又有些俏皮的旋律里无奈地总结:“小苍蝇,你要记住两点,第一,你已经很幸福;第二,就算你再幸福,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准备迎接一切突如其来的郁闷!”

    乌鸦“呱呱呱”地从头顶飞过……顾小影看看一脸愁苦相的师姐,无语,低头沉默中。

    可是,事实证明,段斐是先知,郁闷无处不在。

    起因是顾小影从段斐家出来后,在许莘的怂恿下去商场里转了一圈,毫无疑问,这两人当然不会空手而归—许莘买了件打折的大衣,顾小影买了个打折的皮包。

    回到家,管利明一见顾小影手里拎着两个包就很好奇:“小影,你咋出门拎两个包呢?”

    顾小影心想自己这公公真是比婆婆眼还尖,表情上却还要和颜悦色:“商场打折的,爸爸,冬天过去了,过季的商品打六折,这个包包便宜了好多。”

    “便宜好啊!”管利明大悦,问,“那得多少钱?”

    “打完折六百多一点点,”顾小影急忙注释一句,“真皮的哦!平时要一千多呢!”

    “啥?六百多?”管利明的眼珠子一下子睁大了,差点噎着自己,“六百多一个这么小的包?”

    看着管利明难以置信的表情,顾小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内心很郁闷地想—早知道应该告诉他六十块钱才对,电视剧里不是早就说过吗?给公公婆婆汇报价钱一定不能报实价,自己怎么就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可是她没想到,管利明比电视剧里的主人公们智慧多了!因为他想到的可不只是商品本身的价格问题—他已经追根溯源地开始探讨家庭收入的再分配问题!

    管利明很严肃地喊正在书房看书的管桐:“管桐,你给我过来!”

    管桐走出书房,看着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纳闷:“怎么了?妈做好饭了?”

    “管桐,你们年纪轻轻不知道挣钱的难处啊,你们这么能花钱,等老了,有个病、有个灾的时候,可咋办?”管利明痛心疾首,“一个包就六百多,你们咋这么不知道节省呢?”

    管桐看看呆若木鸡的顾小影,还有顾小影手里的包,马上明白了,招呼一下顾小影:“你回屋换衣服吧,妈说她给咱做辣椒烧牛肉,马上开饭。”

    “噢。”顾小影应一声,感激涕零地看看管桐,还没等管利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迅速逃离风暴中心。

    管利明看着顾小影的背影和合上的卧室门,气不打一处来:“管桐你还护着她,她—”

    没等说完管桐就无奈地打断:“爸,小影她也不是很能花钱,她都是买打折的—”

    结果管桐也被管利明打断:“打折的也六百多啊!什么包还得六百多?”

    “爸,她自己挣的钱,她自己花,这不是应该的吗?”管桐还企图做通管利明的工作。

    “她挣的也是这个家的钱啊!过日子哪样不花钱?”管利明突然警觉,“管桐,你们家谁管钱啊?你是不是把钱都给你媳妇了?所以她才这么大手大脚?”

    顾小影换好家居服,坐在卧室里一边听着这父子俩的对话一边冒火,心想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且不说管桐压根就没有自己挣得多,即便他挣得比自己多,自己也压根不会占他什么便宜啊!

    好在管桐还在耐心地解释:“爸,我们都是自己挣钱自己花,逢重大支出才商量着来。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彼此在消费上都是很理性的。你不知道,城市里的东西贵,一个包五六百已经算便宜的了。再说她们当大学老师的,也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管利明还是觉得无法理喻,气得冒火:“形象算什么?到急着用钱的时候没钱用你们就知道老人说的话没错了!”

    “爸,你放心,我们有积蓄的,”管桐觉得头疼,“我们的绝大多数收入都是存银行定期的,而且小影有稿费收入,她比我挣得多,花钱也是应该的。”

    “管桐你真是—”管利明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恰好谢家蓉在餐厅喊:“吃饭!”

    谢天谢地,顾小影本来很恐惧谢家蓉浓重的乡音,可是这一次,她不仅听懂了,而且还觉得这声音无比美妙。尽管,她很为管利明的言论感到愤怒,也觉得他不可理喻,但鉴于管利明的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顾小影还是决定压住心底的愤怒,先吃饭再说。

    于是顾小影就看起来十分平静地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管利明气鼓鼓地也不知道该怎么进行自己明显无人支持的训斥,便“哼”一声转身去了餐厅。

    管桐走在后面,看顾小影面无表情地去洗手,也跟进卫生间,趁顾小影弯腰洗手的时候,用手搂一下顾小影的肩膀。顾小影抬头,看看镜子里管桐无奈的脸,终于也把满肚子牢骚化成一声叹息。

    (5)

    晚饭时,谢家蓉特地把辣椒烧牛肉放在顾小影面前。

    顾小影感动地看看谢家蓉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好命,居然摊上这么好脾气又够疼自己的婆婆,赶紧凑过去帮谢家蓉端饭端菜。

    吃饭的时候,管利明感叹:“现在真是哪里都好了哦,能吃肉了,也有砖瓦房住了,儿子也娶媳妇了……要说美中不足啊,就是没有个小孩子啊!”

    顾小影一听这话,果断地把脸埋进碗里,连头也不抬。

    管桐微微皱一下眉头,开口说:“爸,这个事不用着急,小影刚参加工作,试用期还没过,现在要孩子也不合适。”

    顾小影感激地看看管桐,然后飞快地又低下头,埋头苦吃。

    管利明却一下子恼了:“管桐你小子说什么呢?什么试用期?我不懂,也不想知道。我告诉你,生孩子就是大事,别的都要为这个让路。你说你们都结婚快一年了,怎么还什么动静都没有?你们咋不去医院查查呢?”

    这最后一句话,好像一枚炸弹,顷刻间就把顾小影炸残了。

    顾小影愤愤然抬头,正好听见管桐不耐烦地说:“你们别瞎操心,我们好好的,查什么查?”

    “你咋就知道你们好好的?”管利明急了,“那母鸡不下蛋,还不得抓出来看看啊?”

    砰—顾小影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转身离席,甚至带起一阵风。管桐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是什么也没抓到。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顾小影狠狠甩上卧室门。

    管桐急了,回头吼管利明:“爸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小影比我小六岁,在她们班的同学里,她还是第一个结婚的。你让她生孩子,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好准备吗?”

    “做啥准备?”管利明也扯着嗓子吼,“生孩子需要啥准备啊?你妈啥准备也没做,结婚当天晚上就有你了,你要做啥准备啊?我告诉你管桐,你别不当回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自己不在乎无所谓,可是你不能让我们老管家当绝户!”

    “爸你不可理喻!”管桐大吼一声,转身离开。下一秒,卧室门再次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兔崽子,反了你了!”剩管利明在餐厅里咆哮。

    卧室里,管桐进门,看见顾小影沉着脸坐在电脑前胡乱点击网页,估计也没看到心里去。

    管桐叹口气,走近点,低声说:“小影你别往心里去,我爸他做了一辈子农民,也没有走出来过,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了,没办法。”

    “管桐,‘农民’不是你的万能借口,”顾小影转过身,冷冷地看管桐,“结婚前,装修房子是我家在忙,你说你爸妈是农民,也帮不上什么忙;结婚那天你家什么准备都没有,我就纳闷了,你爸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娶过媳妇还没见过别人家娶媳妇吗?怎么就能什么事都不操心?结果你的解释是他们是农民,不知道该操啥心;现在又嫌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还拿这个当借口,你累不累?你能不能找个新鲜点的解释?”

    “可我说的就是实情,”管桐也沉下脸,“顾小影,你看清楚了,我这一晚上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无理取闹?”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顾小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那些从管利明处收到的委屈顷刻间膨胀出来,攒了这么久的郁闷一下子就喷涌而出!

    只见顾小影猛地从电脑桌前站起身,愤愤地指着管桐的鼻子:“管桐,我跟你结婚半年,你起码接了老家的一百多个电话,帮中专毕业生介绍过工作,帮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联系过升学,帮隔了起码三个村的所谓同乡联系过紧俏的病房和专家,甚至帮听都没听说过的二奶奶的三侄子的四姨的五妹夫的六外甥的七孙子介绍过对象……管桐,你是不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咱们俩就是活脱脱的顾小西和何建国,不光要被一大家子莫名其妙的人拖累一辈子,而且我还要在听完你爸的挤兑后不能往心里去,不能发火不能发牢骚!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农民,是因为我嫁了农民的儿子,就有责任并有义务承担这一切!”

    “顾小影你少胡说八道,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小说看多了脑子中毒了是不是?”管桐平日的好脾气终于不见踪影,头发都快要竖起来,瞪大眼吼,“我刚才明明替我爸在向你道歉,你说些莫名其妙的干什么?你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吗?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你这样的怎么能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你怎么有这个自信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你怎么好意思当这个老师?”

    “我没自信,我没道德,我没脸没皮没资格给学生讲课,你有,你是正人君子,你了不起!”顾小影终于无所顾忌,一瞬间眼泪哗地涌出来,“我结婚前就有同学在QQ上说过,找个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总归是要后悔的。管桐,我现在才知道,后悔原来是这么个滋味儿!”

    “后悔?顾小影你扪心自问,结婚半年多,我哪里对不起你?不就是我爸说了句不讨人喜欢的话吗?你还别不信,在你的督促下,我还真把你指定的那些婚姻小说都看完了。没错,写得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告诉你,还是那句话,之所以你觉得它们写得好,你觉得它们揪心,是因为它们把所有的矛盾冲突,所有让人揪心的细节都凑到了一起!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你犯不着上纲上线!”

    “我上纲上线?是,我承认,我看见你这个不懂、那个不懂就上火,就发脾气,我不对,我错了!可是我愿意发脾气吗?我不管说多少遍你都听不明白,你让我还怎么说?我要是再不发脾气我就不是正常人了!还有,给你家里寄钱,给你爸妈买衣服,定期给他们捎生活用品,哪样不是我在操心?哪样不得我先提出来你才能想到?管桐你扪心自问,你的那点有限的聪明智慧是不是都献给党的事业了?你什么时候在你爸妈、你老婆身上用过心?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我生理期是哪天?好,就算你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你爸妈生日那天如果没有我提醒,你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你说,你给我个答案!”

    管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间哑口无言。

    顾小影恨恨地抹把眼泪,再斜眼看看管桐,从牙缝里发出一句“哼”,转身重重地关电脑,然后也不洗漱,就这么掀开被子钻进被窝。

    长期以来,这俩人都是各睡各的被子。现在顾小影发现,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因为现在她连管桐的一根汗毛都不愿意碰到!

    不过,估计管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一晚上,管桐和顾小影就各抱各的被子,背靠背睡了极不安稳的一觉。

    顾小影气鼓鼓的,翻腾了很久才睡着。一晚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都断断续续的,什么也没记住。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时管桐已经去上班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奔梳妆台,凑近了看自己的脸。经过仔细的端详,发现虽然昨晚哭过一场,但眼皮并没有肿,这才松口气,踱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洗脸。

    洗脸的时候没有听到其他声音,顾小影很纳闷。从卫生间出来,在客厅转悠一圈,看见谢家蓉拎着买菜的袋子不见了,知道他们这是去了菜市场,竟然还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时候就越想越委屈—又不是她错,该走的又不是她,她干吗这么没志气,还担心人家离家出走?

    想到这里,顾小影突然愣一下—今天是周几?

    突然反应过来,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今天不是开学的日子吗?上午九点半,系主任要召开全体教师例会,布置新学期的教学目标啊!

    上帝啊!还有一小时!

    可是学校刚搬了新校区—那可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啊!

    苍天……

    一瞬间,顾小影像装了风火轮一样,迅速穿外套,然后拎起包就往门外冲!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貌似明天上午和后天下午都有她的课?

    一想到连续两天都要奔波几十公里去上课,顾小影就头疼……可是,一想到每天都要看见管利明,顾小影更头疼!

    想到这里,顾小影干脆豁出去了,转身去柜子里拿行李袋,一样样地往里面塞东西:换洗衣物、护肤品、香水、手机和MP4充电器、数码相机……再想想,又找出电脑包装上了笔记本电脑、移动硬盘……反正是拉拉杂杂的一大堆,鼓鼓囊囊塞了两大包。

    顾小影一边塞东西一边想,若是管桐问起来,就说自己是为了上课方便才住校的—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还在呢,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离家出走啊!

    就这样,八点五十,顾小影好不容易才扛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出租车。上车后,她才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都说离婚伤筋动骨啊,这才离家出走一次,东西都沉得搬不动,万一离婚了,又要分割财产,又要扫地出门,那不比搬一次家还累啊?真是又劳力又劳心!

    想到“离婚”这么有深度的词语,憋了一晚上的委屈又漫出来,让顾小影怎么克制都没克制得住。

    她忍不住想起结婚前她曾问管桐的话:“你会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吗?”

    管桐貌似很诚恳地答:“那当然。”

    顾小影不依不饶地问:“你真的会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吗?”

    管桐很无奈,但还是很坚定地说:“是的。”

    他想了想还补上一句:“你犯不着这么悲观,我们是有文化的人,当然言出必行。”

    可是事实再清楚不过:结婚不过半年,他开始陪着她吵架,甚至还指责她的职业道德……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他明明说过婚前婚后都会始终如一的,那么究竟是顾小影耳朵坏掉了,还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这么老套的谎言?

    或许,她早就该知道,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恋爱使优点扩大化,而婚姻使缺点扩大化。

    而这世上也总有一些问题,是要在婚姻的名义下、在责任的明确后、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才能渐渐暴露出来的……

    于是,那天顾小影就无比郁闷地乘坐着出租车离开。她没发现,就在出租车驶离省委宿舍的一瞬间,管桐正从宿舍大门口往院子里走。

    彼时,顾小影是真的不知道,其实小夫妻之间的“磨合期”就是这样的:虽有长有短,但总要经历,且有总比没有好—这就好比ML时的前戏,虽算不上不可或缺,但关乎快感。

    (6)

    这一边,管桐急匆匆进了家门,四处看看,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管利明和谢家蓉是一早就说要去菜市场买排骨,可是顾小影呢?

    再仔细想想,恍然大悟:今天不就是艺术学院开学的日子吗?顾小影肯定是去学校报到了!

    想想真是头疼—他撂下一大摊子事儿,想趁管利明和谢家蓉不在家的时候回来找顾小影好好谈谈,可是却扑了个空。

    管桐站在客厅里无奈地叹口气。

    过会儿,他才转身给自己接杯矿泉水,边喝边想:真是没办法的事—顾小影,二十六周岁,不算小了。可是她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工作,虽然偶尔也会遭遇一点人情凉薄,但和纷繁的社会相比,都太小儿科了。或者可以说,二十六年来,顾小影没感受过世态炎凉,没见识过小人当道,也就没有尝试过委屈自己。长这么大,善良、阳光、快乐、积极,以为自己很成熟,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还太理想化、太率性、太孩子气。

    他爱她,喜欢与她在一起,是因为欣赏她的灵气、聪明、蕙质兰心。从她的文章里,他能看见,她有一颗水晶玻璃一样的心。

    这样的心灵,美好得不像话,当然也脆弱得不像话。

    管桐毫不担心,将来,他们的孩子,在顾小影的影响下,会同样善良、阳光、快乐、积极。但是他想,他一定要慢慢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委屈,你要学习承受,才能一直、一直快乐地生活。

    其实,很惭愧,昨天晚上,他也失态了。

    他是很想说句对不起的,不过既然她去学校了,那就晚上再说吧。

    这样想着,管桐放下水杯,准备回单位。可是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地振动,他掏出来,看见是顾小影的短信。

    打开阅读,不长的一条,写着:晚上不回家,在学校住。明天也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最近很忙。

    管桐先是一愣,继而苦笑—他当然不会认为顾小影真的忙到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没有什么爆发力的女人这一次居然行动力惊人!

    管桐心里暗自担忧:看来,如果他不去找她,短时间内顾小影是真不会回家了。

    另一边,顾小影终于赶在开会前十分钟赶到新校区,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行李运进教师公寓—比当年的研究生寝室待遇好一点,一个屋子两个人,有床,有书桌,有衣柜。因为新校区远离市区,这样的设置不过是为了给老师们准备一个临时的休息场所。

    开完例会,顾小影回公寓里收拾行李,收拾完了满意地往床上一躺,那瞬间竟然有种重归学生时代的感觉。才发现时间真的比流水还要快—好像昨天她还在焦头烂额地准备毕业论文,而事实上已经七个月过去。只是一转眼,她就从一个学生变为一个老师。她的对床也不再是许莘,而是同年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的同事刘笛。

    其实一切都变了。

    尽管,有很多事看起来貌似从未改变。

    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下午顾小影给学生们上完课,刚从教室走出来,迎面遇见陈烨和身边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

    顾小影一低头,企图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逃遁,还没走出去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顾小影!”

    顾小影回头,看见陈烨已经甩下身边包围着的学生,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就那十几步的距离,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生的目光。

    顾小影在心里叹口气,心想:男人啊,你果然就是祸水。

    陈烨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看她手里的袋子,笑着问:“下课了?”

    “嗯,”顾小影微笑一下,点点头,“正要去餐厅吃饭。”

    “你不回家?”陈烨很纳闷,“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班车了,你吃完饭可就来不及了。”

    “不回去了,我在教师公寓住,”顾小影看看陈烨,不服气地发牢骚,“太不公平了!都是讲师嘛,凭什么我们都是两个人一间屋,你却一个人一间屋?果然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陈烨笑了,看着顾小影答:“顾小影你还真没变,还是这么孩子气。”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顾小影翻个白眼给陈烨,转头不看他。

    陈烨乐不可支:“顾小影,你说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呢?这算不算永葆童心?”

    顾小影一点都没有和他开玩笑的闲情逸致,满脑袋都快要冒火了—怎么最近这么邪门啊?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闲人都喜欢说她长不大?她明明比管桐持家有方,明明比管桐能说会道,明明比管桐脑袋灵光,可是为什么都认为她是小孩子?!

    真是气死她了!

    正腹诽着,突然手机响。顾小影听清楚不是《童话》的曲调,还有些失望。

    她伸手在包里翻,好不容易找到手机,接听,就听见许莘急吼吼的声音:“我姐要生了!我姐夫不在家,我送她去医院,你快过来帮个忙!”

    “啊?生了?”顾小影一下子拔高声音,瞪大眼,“哪家医院?”

    “省立医院,我叫了救护车,”许莘急得要命,“你直接过去吧,带点钱啊,我怕我带的钱不够。”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顾小影急忙挂上电话,回头焦急地看陈烨,“陈烨,你带了多少钱?”

    “现金?不多,一千多块吧,你干吗?”陈烨看顾小影着急的样子,一边掏钱包一边问。

    顾小影急得想哭:“我师姐要生孩子了,我得去省立医院送点钱。”

    “那没问题,”陈烨临危不乱,伸手往教学楼方向一指,“我开车过来了,我送你去,等你到了医院,我去帮你取钱,我带了信用卡。”

    顾小影愣一下:“不用,我身上也还有些钱的……”

    “顾小影,你不至于这么客气吧?”陈烨皱眉头,一边拽起顾小影往教学楼门口跑一边说,“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至于避我如蛇蝎啊!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一看见我就低头往人群里钻,如果我不叫住你,你还真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

    顾小影一愣,下意识被他拽着跑,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车走在路上,顾小影终于略略平复一点紧张心理,才想起问陈烨:“你在国内考的驾照?”

    陈烨瞥顾小影一眼:“我认识你之前就考出来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顾小影有点慌乱,飞快地回答,然后扭头看窗外。

    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有些无措—她不爱他了,他也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么多以前的事?

    陈烨似乎看出了顾小影的局促,微微叹口气,问:“谁生孩子?”

    “段斐师姐。”顾小影看着窗外答。

    过会儿,她才踌躇着说:“陈烨,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刻意躲你,可是,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陈烨听到这个词,突然觉得有点心寒,停了几秒钟才叹口气道,“顾小影,我真不知道是该表扬你严守妇道,还是该骂你从门缝里瞧人。哎你能不能把我想象得高尚一点?虽然我走前没告诉你,是够没人性的,但那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这一走,可能真就不回国了。我一个穷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接过去,我甚至都不敢保证说我能让你过上不用去中餐馆刷盘子的日子。除了一腔热情,我什么都没有,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就不能空耗着你!”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前方的路面。进了市区,到了繁华路段,塞车很严重。路边有两辆车刮擦,交警在处理事故,长长一条车龙在路上一步步地往前挪。陈烨踩着离合,一点点松开,再踩紧,再松开,再踩紧,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紧缩,再松开,再紧缩……好像有什么凉而湿的东西,瞬间便裹住了这些年里,那么多让自己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年华。

    顾小影终于扭头,看着陈烨的侧脸,有些惊讶。

    她听见他的语气那么伤感:“你看,我也遭报应了,到我终于有信心说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原地等我了。”

    车厢里终于一片沉寂。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还可以说什么?

    或许,从“来不及”说什么开始,所有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

    (7)

    结果真是乱上加乱—傍晚五点半,市区内所有路段都在塞车。顾小影好不容易赶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近两小时。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产房门口,刚好看见许莘在产房外面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顾小影焦急地冲过去,抓住许莘问:“怎样了?生了吗?”

    “不知道,”许莘哭丧着脸,“还不到预产期呢,这算什么啊?我的小命都要被吓掉一半。”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一回头,看见陈烨跟在自己身后,急忙问:“有钱吗?”

    “有,”陈烨点点头,向目瞪口呆的许莘打个招呼,对顾小影说,“我去取钱,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起说。”

    “没有了……”看见陈烨的刺激太大,许莘的注意力被彻底转移了,她呆呆地看着陈烨转身走远的背影,过会儿才惊恐地扭头看顾小影,“你俩怎么搅到一起去了?你不知道自己结婚了吗?你还没放下他?顾小影你—”

    “打住!”顾小影头疼地看看许莘,“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我们就是偶遇,知道吗?偶遇!”

    “他不是为你才回艺术学院做兼职教师的吧?”许莘着急地看顾小影,“我可告诉你啊,管大哥是好人,你别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云暮雨……”

    “再打住!”顾小影听见管桐的名字就生气,“我告诉你,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在我面前提管桐这个人!”

    “怎么了?”许莘愣,“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他冲我吼,”顾小影委屈地看着许莘,“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冲我吼!他爸说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他给我的解释是他爸是农村人,不会说话。可是他每次都拿这个当借口,说他无能为力,他改变不了。许莘,你说,他总用这个借口推卸责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小苍蝇,”许莘深深吸口气,认真地看着顾小影,“如果换了你是管桐,你还能找出别的理由来吗?你又能改变什么?是给你公公普及‘五讲四美三热爱’,还是教给他文明用语?你能抹去他前五十年农村生活的记忆吗?这是事实,我们谁都改变不了。”

    顾小影愣住了。

    许莘拉住顾小影的手叹口气:“小苍蝇,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有怎样的婚姻,怎样的公婆,也或许我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是我觉得,管大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像你受到的这种委屈和不理解,不知道要扛多少……”

    自诩为伶牙俐齿的顾小影,再次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正在这时,楼梯口有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顾小影和许莘一扭头,看见孟旭满头是汗地冲过来。

    他一紧张就不会说话:“莘莘,你姐姐……她……你说……”

    “我姐在里面,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急死人了!”许莘顿时转移目标,怒火中烧,“姐夫你不知道这几天是我姐的预产期吗?你干什么呢?”

    “她现在怎么样了?”孟旭终于说完整了话,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在里面呢,还没出来,”许莘看见孟旭着急的样子,也消了气,反过头安慰他,“姐夫你别急,医生说没事。”

    “没事怎么还不出来?”孟旭急得发慌。

    反倒是许莘平静下来,看陈烨也从楼下跑上来,还有精神给孟旭介绍:“这是我们同学,陈烨,过来帮忙。”

    孟旭匆促地和陈烨握手,然后继续手足无措地看着产房门口。不远处座椅上还有几个产妇的家属,所有人都瞪着产房大门,恨不得门一开就冲上去。

    也正是这时,门开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拥上去,就听见医生喊:“段斐家属!”

    “在,在,我在这里!”孟旭急忙迎上去。

    “女孩,六斤四两,挺健康的。”

    医生说完便开始交代入院事宜,孟旭唯唯诺诺地点头。顾小影和许莘吊在嗓子眼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对视一眼,顾小影咧嘴一笑,抱住了许莘。

    “吓死我了,”许莘带着哭腔笑起来,“我姐鬼哭狼嚎的,吓死我了!我不生孩子了,我这辈子都不生孩子了!”

    “女孩子啊!”顾小影眼睛亮亮的,都是惊喜,“你姐不是最想要个女儿?”

    “啊?真的啊!”许莘愣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孟旭的反应。

    见他正在忙不迭地办理各种手续,许莘这才长吁口气看着顾小影笑,眼神里还带着初为“小姨”的骄傲:“哎呀,我姐可真会生,想啥来啥!早就说儿子是赔钱货了,还是女儿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顾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烨站在她们身后也笑了—女孩子们太兴奋,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倒无所谓,他只是想,总有一天,他也会像孟旭这样,带着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激动与忐忑,跑前跑后,为一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办理入院手续吧?

    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孩子。应该也会聪明可爱,但不会是他与顾小影的孩子了。

    他还记得,那时他们约定,将来若是政策允许,就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姓陈,一个姓顾;要给男孩子穿和爸爸一样的外套,给女孩子穿和妈妈一样的裙子;每天晚上给他们讲故事,睡着后亲吻他们的额头,周末带他们去郊游、野炊、看童话剧;孩子们犯了错误就罚抄字帖,理由是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写一手漂亮的情书;不怕早恋,但要让他们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所有的想象都那么美好,然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在他们之间。

    他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生命中的快乐此起彼伏,而遗憾也是如影随形。

    回学校时,顾小影还是搭陈烨的车。

    一路上她都兴奋得喋喋不休,似乎也忘记了她“情不自禁”的那些避讳。她开心地给陈烨讲段斐和孟旭的故事,讲孟旭真是个好男人,对老婆那么细心呵护、无微不至;讲段斐买的那些婴儿用品,好可爱啊好可爱……一直讲到车子在教师公寓前停下,陈烨拉手刹,静静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一惊,突然明白自己在哪里,在和谁说话。之前的小心虚、小恐惧终于再次爬上心头。

    她沉默一秒钟,扭头不好意思地看看陈烨。

    见他也盯着她看,她嗫嚅一下才说:“谢谢你陈烨,让你跟着忙这么久……我也不知道姐夫那么快就赶过去,还害你取了那么多钱,随身带着……”

    “顾小影,”陈烨看着她,叹口气,“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顾小影一愣,陈烨笑笑,开车门下车。顾小影急忙也打开车门走出去,站在车外,她看见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陈烨一手撑着车顶,一手搭在车门上,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就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开口。

    他还是那么微笑地看着她,说:“顾小影,回家住吧。你在这里,我闹心。”

    说完,他便钻进车厢,一溜烟地把车开往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了。

    顾小影在他身后呆呆地看着远处,差点把下巴掉下来—他嫌她闹心?

    还有没有天理了?

    明明想说这句话的,是她啊!

    什么世道!

    晚上,趴在教师公寓的单人床上,顾小影气鼓鼓地想: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谱的!看看吧,这才多久啊,管桐就会发脾气了,陈烨嫌自己闹心了……哼!全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孟旭,看人家对老婆的态度,多让人眼红!

    想到孟旭就会想到段斐师姐的小女儿,那可真小啊,比芭比娃娃大不了多少,会哭会闹真好玩,搞得自己也想要一个了……可是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啊!由此可见,母鸡不是万能的,虽然只有公鸡也是万万不行的。嗯,可是说真的,管桐为什么一整天都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不要自己了吧?不会吧不会吧?呜呜……不会吧……

    管桐你个小心眼的!

    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能不理我呢?!

    顾小影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半夜里被冻醒了一次,懒得起床找东西盖,就把自己努力缩成一个小球,整个蜷缩进被子里。郊外的二月还那么冷,勤俭持家的艺术学院习惯了在半夜里停暖气。冻醒的间隙,顾小影怀念了几秒钟省委宿舍那永远暖洋洋的室温,然后又哆哆嗦嗦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顾老师圆满了—体温三十八度七,她成功地发烧了。

    (8)

    顾小影烧出幻觉了。

    恍惚中,全都是管桐和管利明在吵架。她缩在一边,和谢家蓉一起看着争吵的爷俩,偶尔想说话,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面前像有什么东西挡住自己,让自己什么都碰触不到。这时候似乎是地震了,有什么东西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大约是有重物倒下去?她急了,可是他们还在吵。她都快哭了,想说你们快跑啊,可是居然没有人理她,她一急……似乎就真的醒了。

    醒了才听见有人敲门,一下下地砸,顾小影皱眉头,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感到头疼。眼眶发涨,好像被热气灼过了,火辣辣的,要闭一闭再睁开,才不那么涩。

    她硬撑着起身,全身的关节都在疼,脑袋昏沉沉的,还在纳闷这个时间管桐怎么回家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在学校里,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同事刘笛。此女从本科时起就和顾小影是同学,同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刘笛人长得清秀,也会打扮,就是有点丢三落四的—平日里,她丢钱包、落钥匙、忘手机都是常事。

    顾小影昏头昏脑地下了床,头疼,又发晕,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连看也不看就转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声音沙哑地问:“你又忘拿钥匙了?”

    说完了就把自己摔回到床上,伸手从旁边抓一抓,把被子抓过来盖上。这时候有人跟到床边伸出手来,抚开她的长头发,直接摸摸她的后颈,忍不住惊呼:“你发烧?”

    顾小影听见这声音,愣一下,突然回头。因为速度太快,还引起一阵剧烈的头疼。她皱着眉头闭上眼,等克服了头疼再睁眼一看,差点把自己的魂吓掉:管桐!

    管桐这会儿却急得要命:他压根没想到,才放任这丫头一天,她就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管桐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不来,她就打算一个人躺在这间冰凉的屋子里,直到把自己烧成傻子?

    他低头看看顾小影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疼,急忙掀开被子,给顾小影穿羽绒服。

    顾小影没力气跟他争,只是嘴硬:“你干吗?我不回去。”

    “乖,我带你去打针,”管桐一边把顾小影的胳膊往羽绒服袖子里塞,一边低声哄着,“你发烧了,咱们去打针,然后回家,好不好?”

    “不好!”顾小影扭过头去不看管桐,“我不要回去,你们就会骂我。”

    她一边说一边有点痛苦地伸手揉太阳穴,管桐见状更心疼了,干脆用羽绒服把顾小影像卷春卷一样包紧,手里一使劲,打横把顾小影抱起来。也就这么一晃,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忍不住呻吟一声,下意识地往管桐怀里缩一缩。

    管桐抱起顾小影就往楼下冲,刚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正着。管桐下意识说句“对不起”,却见面前的人惊怔地站住了,迟疑一下问:“顾小影?”

    管桐顾不上打招呼,只匆忙点点头就往外跑,还没跑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快速追上来,有声音在他身后问:“你是谁?顾老师怎么了?”

    “她发高烧,我得带她去打针,”管桐略停一下脚步,抱歉地看看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我是她爱人。”

    “哦,”那人明显一愣,旋即说道,“我叫陈烨,是顾老师的同事。你们开车了吗?我的车在这里,要不要送你们去市区里的大医院?不要去我们学校医务室,顾老师说那里是兽医站。”

    管桐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顾小影说的话没错—这么多年了,这女人总也学不会厚道。

    于是,二十四小时内,陈烨两度为顾小影提供了专车服务,且都是去往省立医院这同一个地方。

    也多亏了陈烨的帮忙,到了省立医院后,管桐半搂半抱着顾小影做检查、找床位,陈烨跑前跑后划价、交费、取药,终于等到药水一滴滴注入顾小影的血管,两人才不约而同吁口气,坐到顾小影床边,认认真真打个招呼。

    管桐看着陈烨,很真诚地伸出手:“谢谢你。”

    陈烨一笑,伸手握住:“别客气,应该的。”

    “您在哪个系?”管桐看出陈烨年轻,笑着问,“是和小影同年进来的?”

    “音乐系,小提琴,”陈烨微微一笑答,“我是兼职的,过段日子还要去维也纳,那边还有个学位要拿。”

    想了想,他又补充:“我和顾老师,我们曾经是同届不同系的同学。”

    管桐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这次真是谢谢您了,这里有我守着就好了,您快回去忙吧。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陈烨微微侧一下身,看看顾小影平静的睡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起身,管桐也急忙站起来,陈烨摆摆手:“不用送我了,你守着她吧,病人最大。”

    说完,他笑一笑,转身走出病房。管桐注视着陈烨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床边坐好。可是刚坐下,一抬头,就看见顾小影正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看。

    管桐吓一跳,伸手摸摸顾小影的额头,着急地问:“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顾小影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再看看管桐,嘟囔:“我一直醒着呢。”

    见她神志清楚,管桐松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醒着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烧糊涂了。”

    “谁敢说话啊?有本事你也试试新欢旧爱狭路相逢……”顾小影越说声音越低,大约是心虚,没等说完就闭上眼装死。管桐听力不错,倏忽间就把“新欢旧爱”听清了,一愣,扭头看看顾小影,再回顾一下陈烨的出场过程和言谈举止,“哦”的一声,恍然大悟。

    顾小影听见这声“哦”,更加心虚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瞄了管桐一眼,却恰好看见管桐神色平常地站起身给她掖被角。

    顾小影睁开眼,纳闷地嘀咕:“怎么没反应呢?”

    管桐掖好散在床尾的被角,回头看看顾小影,平静地反问:“需要有什么反应吗?”

    “不需要有反应吗?”顾小影更纳闷了,难道小说里写的果然是狗血的?事实上政府官员的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管桐大概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琢磨了一下,主动解释:“本来就没什么啊,都在一个学校还能总不见面?再说老人们好像经常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

    顾小影愣了一秒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只见她一手撑住床半坐起来,再用插着针头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管桐,从牙缝里挤字:“管桐,你骂我是狗?”

    管桐一愣,终于笑出声:“老婆你果然看言情小说看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会吃醋?”

    顾小影差点气晕了—是谁说这个人反应迟钝的?是谁说这个人虽然笨但还算厚道的?是谁说的!

    这……这……这都是谁瞎了眼啊?(很显然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自己就是那个瞎了眼的……)

    剑拔弩张之际,有护士走进来,抬头看一眼顾小影这边,惊呼一声:“四床你回血了!”

    管桐和顾小影一愣,不约而同看输液管,管桐瞬间一头冷汗—输液管下半段已经赫然一大截鲜艳的红!

    一秒钟后,顾小影“啊”地一声尖叫着弹回到床上,手臂也迅速下落,但还没忘轻轻放到床边。

    护士怒了,快步走过来看看顾小影的输液管,抬起头训斥:“这是医院,要吵架回家吵去!怎么病人不像病人,看护不像看护?”

    说完狠狠瞪一眼顾小影和管桐,这才转身往外走。

    顾小影看着人家的背影噘嘴:“护士姐姐好凶……”

    管桐则是心有余悸地看看输液管,再看看顾小影,叹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半晌才低声说:“老婆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

    顾小影扭头看看管桐,心一软,也忍不住叹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感激你爸妈,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可是管桐,我也真的有心理障碍,我一看见你爸就不痛快,你说怎么办?”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还在发烫的脑门,郁闷地说:“管桐,我真纳闷,你说别人家都是婆婆和儿媳妇有矛盾,怎么换到咱们家,是公公和儿媳妇相看两厌?”

    管桐一愣,下意识答:“不是吧?爸绝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他只是不会说话……”

    “那么就是我不好,”顾小影平静地看看管桐,略一迟疑,还是把心里话说出口,“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顾小影,你这话说重了啊!”管桐皱皱眉头,严肃地看顾小影。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终于闭上眼,一边苦笑一边说:“对不起。”

    管桐看见她的表情,刚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她又说一句:“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是啊,她肯定说的是实话。

    顾小影这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她想什么就一定会说出来,所以他们之间才不必猜来猜去。结婚半年余,她的喜悦会与他分享,她的烦恼也不瞒他。虽然她的确是有些任性,脾气也不好,可是她真心依赖他、信任他,她在他面前,从不撒谎。

    或许可以说,顾小影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只是这一次,她不喜欢的那个不是别的,而是他爹,他亲爹!

    这是个他无法改变的“不合适”,这到底要他怎么办?

    ……

    病房里,管桐烦躁地站起身,往外走两步,再回头看看输液瓶,终于还是叹口气,又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开始沉默。

    顾小影也闭着眼不说话了。眼眶似乎有点酸,可是又哭不出来—她想想管利明那张脸,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其实她很喜欢谢家蓉。

    虽然谢家蓉不识字,虽然谢家蓉方言重,但谢家蓉的好脾气、谢家蓉的憨厚笑容都让她莫名地就对谢家蓉多了很多的怜惜。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越喜欢谢家蓉,就越不喜欢管利明呢?

    而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就能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一辈子呢?

    由此可见,婚姻这件事,也可以很莫名其妙啊。

    (9)

    输完液后,顾小影还是随管桐回家了。

    不然能怎样呢?难道还真的要回那个连暖气都定时供应的教师公寓继续挨冻?

    更何况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比较容易冷静地思考—静下来想想会发现,其实管利明的确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他比起段斐的婆婆,那个牢牢抱着“男尊女卑”思想不撒手的老太太,真是要好太多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接受了管桐的道歉。她也不是看不见,管桐眼里的那些心疼绝对不是假的。

    她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样不怎么生病的小强,一旦生病还真是大伤元气—再回到学校时已是三天以后,顾小影从上了班车到走进教室,沿途起码碰见十个熟人,开口第一句都是关切地问:“顾老师你怎么了?气色不太好啊!”

    顾小影心里暗暗苦笑。

    上午只有两节课,课后全系教师开会,顾小影早早就去了会议室。在门口看见江岳阳,他大概也看出她脸色不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顾小影冲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进屋找了座位坐下,没多久江岳阳就跟进来,坐在顾小影旁边。

    开会的内容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教学评估之前,系里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的分工。

    只是顾小影听着听着就有点纳闷,扭头问江岳阳:“怎么没有刘笛的分工?”

    江岳阳扭头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里,低声对顾小影说:“已婚妇女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你俩还住同一间教师公寓,你不知道刘笛被借调到校办帮忙去了吗?”

    “校办?”顾小影眨眨眼,很迷茫,“她一个专业教师,又不是辅导员,去校办做什么?”

    “你真傻假傻?”江岳阳赠送顾小影一个鄙夷的眼神,“人家打算走仕途,看不出来吗?”

    “仕途?”顾小影失笑,“别逗了,校部机关要坐班,哪有当专业老师自由?刘笛一个女孩子,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小影你真是白结这个婚了,”江岳阳忍不住感慨,“我师兄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还在官场里混,怎么就能有你这么白痴的老婆?”

    顾小影顿时火冒三丈。

    可是没想到,下午去看刚刚出院的段斐,在她家,居然又被这个女人用同样的话嘲笑了一遍。

    就见段斐坐在床上,穿着厚毛衣,捂着厚被子,一边看着身边睡着的女儿,一边压低声音教育顾小影:“你同事还真没说错,你就是个白痴。”

    “胡说!”顾小影也压低声音抗议,“我比管桐聪明多了!”

    “顾小影你说笑话吧?你比管大哥聪明?”段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都没看出来刘笛是什么样的人,说你聪明,谁信?我比她高两级呢,我都看出来了,你和她整天在同一个阶梯教室里上公共课,你没看出来?”

    “她就是挺爱打扮、经常换男朋友呗,”顾小影很郁闷地回忆,“也没见她竞选什么学生会,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

    “所以说你幼稚,”段斐也赠送顾小影一个鄙视的眼神,“竞选学生会就是有野心?那我还是当年的学生会副主席呢,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嫁人生孩子?她倒是没竞选学生组织,那是因为人家可以一步登天!哎,我要是告诉你她和校级领导关系暧昧,你信不信?”

    “真的?”顾小影很震惊,“不可能吧?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不恶心吗?”

    “怎么会恶心呢?”段斐耸耸肩,“各花入各眼吧,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可是读研究生不就是为了当老师吗?”顾小影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放着那么多人艳羡的专业老师不做,偏要去做朝九晚五的机关工作人员,一点自由都没有,有啥意思?”

    “顾小影,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段斐瞥顾小影一眼,“在咱学校,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若是想把自己的亲戚弄进来念书,那比登天还难!而一个要害部门的中层领导,若想弄个把学生进来简直就是小菜!你看不出来吗?在咱学校,学生是弱势群体,专业教师是劳苦大众,只有校部机关的小头头脑脑们才是人上人。就这样你也敢自称聪明,你那点聪明才智都用来欺压你老公了吧?”

    难得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愁眉苦脸地看着段斐问:“刘笛这就一去不回了?真被害死了,本来很多需要她承担的任务都分给我了呢,搞不好最后几天还要住校加班。”

    “住校还不好?”段斐看看顾小影,撇嘴,“反正你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留在家里也是听他们唠叨,还不够心烦的呢。去住校图个耳根子清净,有什么不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顿时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恍然大悟道:“真的哎!”

    看着顾小影那副悲喜交加的傻呆呆的样子,段斐真是无语,好半天才哀叹:“顾小影,我真不明白,你自己这么白痴,怎么还好意思说你老公呆?”

    晚上回家吃完饭,想起段斐的这句哀叹,顾小影忍不住跑到正在书房看书的管桐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想看出来这个人究竟哪里比自己聪明。

    管桐从一大摞资料里抬起头,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你在找什么?”

    “老公,你比我聪明吗?”顾小影很郑重地问。

    “我?”管桐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答,“我反应没你快,背书、写字、干活也都比你慢,应该没有你聪明吧。”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比我聪明?”顾小影走过去,不客气地揽住管桐的脖子,坐到他怀里。当然在此之前没忘记关上书房的门,她可是记得家里还有别人呢。

    “那得看什么事儿,大事儿肯定是男人比女人看得透一些,小事儿自然是女儿比男人清楚一点。”管桐微笑着看看怀里的小妻子。

    顾小影摸摸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从江岳阳和段斐那里听来的段子给管桐讲了一遍,重点放在“刘笛居然和那位平日里大家都觉得特别正人君子的领导有一腿”这件八卦上。管桐笑着听她叙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生动,便有点走神地想,这孩子肯定从小就参加了不少故事比赛,不拿奖都对不起她这张表情丰富的脸。

    “你说啊,你说啊,我没看出来是我的错吗?”顾小影讲完故事,见管桐没反应,便伸出手拉住管桐的两个耳朵,拼命地扯。

    管桐“咝”地抽口气,伸手把顾小影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拉下来,一手握紧了,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答道:“不管别人说什么,姑妄听之就好,你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妨沿自己想要的道路走。我支持你留在高校教书,也不外乎是为了让你省心一点。”

    “这么说你早就看出我迟钝、我白痴来了,”顾小影噘嘴,“你这是为了给我找收容所啊?”

    “收容所还给你发工资?”管桐看着顾小影笑,“我是觉得你还算理智,认定的路通常没错,大可以继续走下去。至于那些尔虞我诈,并不适合你,所以你安心做自己的学问就好。别人爬得快,那是别人的本事,当然也总要付出一些你不愿付出的东西。就冲这一点,谁也不用瞧别人不起,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舍得拿自己当赌注,去赌前程的。”

    听完这席话,顾小影有点惊讶地看着管桐,她似乎从来没和管桐讨论过人际交往方面的话题。在她心里,管桐就是那个缺乏生活常识,连保鲜盒都不认识的笨蛋。她也一直都不明白,管桐这样的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可是听了今天的这些话,她似乎隐约有些明白了。

    “可是,老公你爬得快不快?你付出了什么?”顾小影举一反三,问题真是太有水平了!

    管桐只好耐心地答:“我付出了我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只能笨鸟先飞。就好比我从小数学就不好,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才能考出和别人差不多的成绩。”

    “你指桑骂槐吧?”顾小影斜眼看管桐,“你高考数学128,我才43,那我也是笨鸟?”

    “你是艺术生,没有可比性,”管桐把顾小影从自己怀里放下,站起身搂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奔前程,那是男人的责任。老婆你只需要和领导、同事们和平相处,和学生们快快乐乐地教学相长,就可以了。咱家不需要你去出人头地,也就不需要你在这方面浪费脑细胞。你有时间的话就待在家里写书赚钱吧,过两年机关里统一分经济适用房,我算了算也得三十几万,老婆你能者多劳啊!”

    “啊—三十几万啊!”顾小影果然顺利地被转移注意力,“这得写多少本书啊?”

    看她呆滞的样子,管桐忍不住莞尔。

    不过,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顾小影的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毕竟,有一个人理解你、支持你、信任你,还愿意把享受生活的机会留给你,这是一件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对不对?

    大约,这也是自谈恋爱以来,顾小影第一次对管桐的职业素养有了一点了解,也有了一点赞赏。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农家子弟,管桐能走到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如江岳阳所说,管桐还真是个通透的人。他不怨天尤人,也不睥睨周遭,他的冷静,远在顾小影的想象之外。

    或许,这也是顾小影第一次客观审视自己和管桐的差异—他不如她伶牙俐齿,不如她反应敏捷,也不如她动作麻利,但是这些都并不妨碍他比她站得高,看得远。

    如此这般,晚上睡觉时,顾小影终于摒弃前嫌,重新钻进已经远离了四五天的管桐的怀抱,把脑袋埋到管桐胸前,狠狠亲了管桐脖子一下。管桐被她的呼吸吹得脖子痒,刚想往后撤一点,却感觉到一双不老实的小手沿着他的睡衣下摆摸进去,在他肚脐附近绕圈。

    管桐咳嗽一声,刚想说话,就听见胸前的头颅发出“嘿嘿”的窃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双手已经如光滑的鱼,一路沿小腹摸进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顾小影的手腕,却看见她于暗夜中抬起头,眸子清亮如黑曜石的光芒。

    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孩子气,语调妩媚诱惑,带一点柔软上翘的语音。她手里的动作当然没停,一边还不怀好意地感叹:“好软……好有弹性……让我打个蝴蝶结……哈哈哈!”

    管桐看她一眼,一翻身,含住她的耳垂,听见她笑着挣扎:“管桐你流氓,你跟谁学的?不准咬我耳朵,好痒。”

    管桐微微一笑,在她耳边答:“你才是流氓,你把手放哪儿呢?”

    结果,第二天早晨,总是找借口不去锻炼身体的顾老师,又迟到了。

    很好,很和谐。

    (10)

    这以后就过了半个多月平静的日子。

    甚至有几次,在没有课的上午,管利明和谢家蓉出门买菜去了,顾小影趴在电脑前忙里偷闲地看言情小说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管桐。

    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谈恋爱,彼此都不迁就对方,于是吵架。女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才心软。他们磨合那么久,终于到男人会为了女孩子忍耐,女孩子也会为了男人成长。后来男人出国,在大使馆外面等签证的时候,女孩子靠在男友身上,飘忽地想:他走了,自己怎么办?

    顾小影也恍惚了—她想起,每次吵架,其实都只是自己的独角戏。

    不知道管桐是不屑于吵架,还是不愿意吵架,再或者是不舍得吵架,但总之,他对她,真是已经足够宽容。

    她吼他,吼他乱收拾东西,吼他洗碗洗菜动作慢,吼他把镶了金边的盘子放进微波炉,吼他把香菜当成金丝芹……可是,他总是在“东窗事发”时微微地惊讶、抱歉地微笑、好声好气地辩白,然后在她气晕之前眯起眼笑,说“老婆你现在的样子真像炸了毛的猴子”。

    她这样想着,终于自己一个人笑出声。

    当然,最近发现其实管桐也是有脾气的。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会烦躁、会生气、也会忍无可忍……可是他对她,大多是张开怀抱,把她圈进怀里的那副样子。他的怀抱里有暖洋洋的温度和气味,她喜欢。

    “喜欢”,果然是天下无敌的动力。

    可能生活也就是这样—没有谁是完美的,只要在大多时候肯彼此迁就,肯相互体谅,已经至为难得。

    当然顾小影这种人也从来不对这种满足加以遮掩—上午十点,不知道管桐在做什么,顾小影兴致盎然,拿起手机给管桐发短信。

    内容简单:“老公,俺想你了。”

    按了发送键,顾小影在日光笼罩下忍不住也眯起眼笑。

    心想:管桐你看见这条短信,会有啥反应?

    另一边,管桐正在忙下周一次会议的材料。手机嗡嗡地振动时,管桐下意识地打开看看,第一眼瞟过去,一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老公,俺想你了。

    微笑忍不住浮上嘴角,管桐犹不自知。

    坐在他对面的同事抬头看见了,一愣才脱口而出:“管桐你中奖了?”

    管桐抬头看看对面的人,笑着答:“是中奖了。”

    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拿起电话拨回去,响一声,就迅速被接起来。

    顾小影笑得糯糯的:“老公,你不忙吗?”

    “忙,”管桐问,“爸妈呢?”

    “不知道,大概出门买菜了,”顾小影坐在书桌前,一半心思看小说,一半心思撒娇发嗲,“老公,我刚才在看小说,发现里面的主人公比你差远了。”

    管桐笑:“真难得,通常情况下你都觉得别人比我好。”

    “这说明我现在看问题比较客观了,”顾小影笑眯眯地,“我想你了。”

    管桐还是笑着答:“很好。”

    “什么?”顾小影挑眉毛,“这就完了?”

    “是啊,”管桐点头,“很好。”

    “管桐你当我是你下属?”顾小影“哼”一声,“你想我吗?”

    “是。”管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

    “想我就要说出来!”顾小影乐坏了,“大声说,说你也想我。”

    “上班呢,开始忙了,”管桐看看电脑上需要修改的段落,笑着撂一句,“晚上再说吧。”

    就这么挂了。

    就这么挂了?

    顾小影很不甘心,可还是决定包容一次—再怎么说,那也是大衙门不是?

    何况,最近管桐的表现也真是不错。

    上午明媚的阳光下,顾小影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开始晒太阳。

    不过管桐没意识到自己放下电话后一直呈微笑状态。还是坐在他对面的同事看着有趣,便笑着问管桐:“你老婆?”

    “嗯。”管桐抬头笑笑。

    同事笑眯眯地学电影《手机》的经典台词:“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嗯。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听见了。”

    管桐扑哧笑出声,周围几张办公桌前的人也都笑了,一时间办公室里竟然是难得的轻松气氛。

    温暖—这居然是管桐在这一刻里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词。

    傍晚,管桐破天荒撂下没干完的活儿提前回家。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管桐回到家时,顾小影居然不在!

    “你媳妇说是晚上约了人,”管利明看着管桐,不高兴地发牢骚,“我说你妈都做好饭了,干啥还要出去吃啊?她也不听,就是要走。晚上不在家吃饭,还要出去吃,像什么话?”

    管桐下意识地替顾小影说话:“她也不怎么出去吃饭的,肯定是有事。”

    “她能有什么事?当老师的能有什么事?”管利明瞥管桐一眼,“女人结了婚就要安分点。”

    “好了,爸,”管桐也不耐烦,“我不是也经常在外面吃饭?她也有她的朋友。”

    “你倒是想得开,大半夜的,一个女人自己在外面……我还奇怪呢,怎么我每次打电话,你老婆都在外面和别人一起吃饭?”管利明瞪眼,“难道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各吃各的?”

    “吃饭!”关键时刻又是谢家蓉打断这爷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烧的战火。管桐去厨房帮忙端菜,管利明“哼”一声也过去帮忙。

    管桐一边端菜一边也发现了一点奇怪之处:按照小说里写的,自己这会儿真要变成双面胶才对。可是为什么,自己居然还是维护顾小影的次数比较多?难道他不爱自己的父母吗?那不可能,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发誓要让父母到城市里来过好日子的。可是为什么还是在绝大多数时候站在顾小影一边?

    他想起前几天在酷爱看杂志的顾老师的普及下,知道了个新词汇,叫“凤凰男”—特指通过个人努力而跳出农门的男青年,在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里工作,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

    杂志以几部热销的婚恋小说为例,详细阐述了嫁给“凤凰男”所要面对的挑战,比如不同的消费习惯、不同的生活理念、容易起摩擦的公婆还有他们背后那一大家子亲戚……看到这里时,管桐承认,杂志上说的都没错。

    可是,管桐想:不身处其中的人也未必能发现,从小说作家到杂志编辑,尽管看见了何建国等人的孝顺,却都没有考虑到另外一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男人,即便他再爱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却也迟早要对那片土地渐渐疏离,直到越来越远。

    他们早已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在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比如隔壁综合室的张百吉,结婚三年了,本来年年都是回家乡过年。今年却利用元旦回家看父母,春节去媳妇家过年。开始时管桐还觉得纳闷,后来才听他私下里说,只要回老家,就会有数不清的陌生面孔登门求你办事。最初也曾鼎力相助,但日子久了,还真吃不消。

    再比如自己的师弟,现任省出版集团办公室副主任的萧河,是从本省最偏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的县高考状元。落户省城后,第一次带媳妇回家,就害得媳妇全身过敏外加上吐下泻,愣是回城里打了五天吊针才痊愈。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被褥不卫生引起的螨虫过敏。而萧河,嘴上要应付着爹妈关于儿媳妇太娇气的评论,实际上却也颇心疼自己的老婆。

    还有个最揪心的例子:省国资委某年轻的副处长,曾经在一次饭局中无奈地说起,虽然返乡可以尽孝道、耀门楣,但那种衣锦还乡的虚荣其实并不比和导师、同窗们坐而论道更充实愉悦。说完这话后不久,国庆长假,副处长在老父严令下携妻带子荣归故里。老父很高兴,大宴宾朋。正午时分,副处长夫人在厨房里帮婆婆做饭,副处长本人在席间给各位族亲敬酒。酒局正酣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五岁的儿子,已经溺毙在不远处的沼气池里……

    想到这里时,管桐忍不住叹口气。

    身边的电视里,新闻女主播用柔美的声音讲: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是中央对新农村建设的要求和总体目标……近两年来,当地农民自发搞起了以“富、学、乐、美”为主的“四在农家”活动,这里的房子变新了,道路修好了,农民致富的产业做大了……

    管桐一边嚼着米饭,一边却有些无法扼制的心酸。

    他想,或许只有从农村走出来,而后又过上新生活的人,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新农村”再“新”,也终究是农村。

    这不是忘本,这是事实。

    (11)

    同一时刻,与管桐的低落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神亢奋的顾小影正在段斐家得意洋洋地叙述自己与公公的斗争史。段斐精神头好得很,也不老实在床上躺着,而是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沙发上陪大家聊天。厨房里,雇来的钟点工在炒菜,孟旭在一边帮忙。

    中间段斐跑到储藏室扒拉了一会儿,得意地拎出来两瓶干红。顾小影一见外包装就尖叫:“师姐你发财了?拿五百块钱一瓶的红酒请我喝?”

    “哧—”段斐撇嘴,“谁说这是给你喝的了?莘莘可是告诉我了,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除了你顾小影,分明还有别人。”

    “危难之际?”顾小影摸不着头脑,回头看许莘,“什么危难之际?”

    话音未落,门铃响,顾小影跳起来往门口走,许莘拦都拦不住。段斐急忙喊一声“小苍蝇”,可是随着她的声音,顾小影已经伸手打开门。

    也就是开门的一瞬间,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微微一愣,转瞬才微笑:“病好了?”

    顾小影张口结舌!

    她愣愣地看着门外的那个人,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顾小影,你好了吗?”

    顾小影这才回过神来,脸一红,低声说:“还没来得及谢你,陈烨。”

    “没关系,过会儿你可以借花献佛表达感激,”陈烨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表情平静,“可是顾小影,你可不可以让我先进去?”

    “噢—”顾小影恍然大悟,急忙把陈烨让进屋,一回头,看见许莘和段斐站在她身后,一边跟陈烨打招呼,一边齐齐送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小影被这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见面的瞬间很惊悚,但后来的晚餐气氛很融洽。

    席间无非是扯点闲篇,加上陈烨的海外求学逸事,饭局压根不会冷场。

    不知不觉间,顾小影就喝多了。

    因为红酒后劲大,醉酒的人大多后知后觉—顾小影离开段斐家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上了陈烨的车后才开始意识不清,车开了不过两公里,顾小影就完全进入混沌状态。中间好不容易醒来一次,第一件事,就是找车窗控制按钮,可是天黑看不清楚,半晌也没找到,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就吐在了陈烨车里!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许莘顷刻间石化!

    还是陈烨反应快,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再三步并作两步把顾小影从后座拽出来,一边指挥许莘:“后座上有面巾纸,座位旁边有矿泉水。”

    许莘急忙一样样找出来,冲到路边,只见陈烨正一手把顾小影圈住了,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问:“好点没有?”

    许莘心里下意识地一凉,有隐约的念头稍纵即逝,还没等捕捉到,就见陈烨回头看着她,大声问:“找到没有?”

    “找到了,在这里,”许莘急忙跑过去,一边喂顾小影喝水一边抱怨,“不能喝酒还逞能!”

    “她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陈烨抓过几张纸巾,给顾小影擦擦脸,再使劲揽住她,防止她往下滑,“你给她家打个电话,找人出来接一下。省委宿舍有警卫,咱们进不去。”

    “哦。”许莘点点头,转身回车上拿手机。所以便没有听见,陈烨轻微的叹息。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早上,顾小影醒来就看见穿戴整齐的管桐坐在自己身边,无奈地说:“顾小影,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怎么了?”顾小影皱眉头,努力克服宿醉后的头疼,闭上眼使劲揉额头。

    管桐叹口气,一边伸手帮顾小影揉太阳穴,一边教训道:“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吗?还喝那么多酒?你知不知道你把人家陈烨的车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啊!”顾小影瞬间瞪大眼,“真的?”

    “忘了?”管桐瞥顾小影一眼,“没有酒量就不要喝酒,要不是有他俩送你,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要吃多大亏,你知道吗?”

    这时顾小影已经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便开始耍赖,哼哼唧唧地抱着脑袋,不敢看管桐。

    管桐叹口气,伸手扶顾小影坐起来:“头还疼不疼?你上午不需要备课吗?快起来洗脸,吃点早饭,干点正事儿。”

    顾小影终于想起自己那永远没有尽头的备课任务,愁眉苦脸地爬起来,昏头昏脑地往卫生间走。

    路过餐厅的时候管利明正在吃早餐,抬头看见顾小影,板一下脸:“小影啊,下次不要喝酒啦,不是好东西,女人喝酒不好的。”

    “哦,知道了。”顾小影知道自己理亏,低下头往卫生间走。

    管利明还想说什么,可是皱皱眉头没说出来,只是使劲清清嗓子,咳了一口痰出来。他刚想往地板上吐,却猛地停住了,急忙环顾一下四周,还好看见一个烟灰缸,赶快拿过来,然后使了大力,噗地一口吐进去。

    千不该万不该,顾小影就在那一刻回了一下头,于是正好看见那口脓痰被吐进她狠了狠心才买回来的水晶烟灰缸里!因为力气大,烟灰缸里砰的一下子飞出无数烟灰,飘飘洒洒地落进餐桌上的菜碟里!

    猛地,一阵恶心窜上顾小影喉咙,她来不及说话,一个急转身奔进卫生间。然而就在对准马桶想要吐什么的时候,马桶圈上残存的黄色液体轰的一声炸毁了顾小影最后的意志!

    “呕—”顾小影终于忍不住,一头栽到洗脸的面盆里,两手死死抓住盥洗台的台面,面色死灰地开始吐,直吐到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快要吐出来。

    外屋,正准备出门的管桐听到声音不对,只是一愣,迅速转身冲进卫生间。一推门,就看见顾小影面色苍白地往地板上滑。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抱住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的顾小影,着急地喊:“小影,小影,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

    见没有反应,管桐急忙抱起顾小影往外跑。管利明也从餐桌前站起来,表情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吐晕了,”管桐抱着顾小影急冲冲地说,“爸你帮我开门,我送她去医院。”

    说话间谢家蓉也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个情景,急忙喊住管桐:“你让她躺会儿,她是不是害喜啊?”

    “啊?”管桐蒙了。

    于是,醒来的时候,顾小影就看见自己头顶上方齐齐围着三颗脑袋!

    还没等顾小影回过神来,她就听见管利明带着惊喜的大嗓门:“小影,你醒啦?”

    管桐刚想说什么,性急的管利明却已经脱口而出:“小影,你是不是怀上啦?”

    “啊?”顾小影惊得愣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看谢家蓉和管桐。结果看见谢家蓉满眼期待,管桐却微微皱着眉头。

    “怀上了吗?”等不到儿媳妇的回答,管利明激动地自说自话,“你刚才在厕所里吐到晕,是不是怀上了?”

    他这一说,顾小影一下子就想起刚才的那口浓痰和马桶圈上残存的尿液……剩余的胃酸顷刻间涌上来,顾小影脸一白,猛地扑到床边就开始干呕!

    管桐急忙扶住顾小影,一边拍她的后背一边扭头对管利明说:“爸,你让她休息一下,这个等会儿再问。”

    “哎,好,好。”管利明满脸的喜气洋洋,难得地顺从儿子的建议,乐呵呵地去卫生间里拿毛巾。谢家蓉也高兴得不得了,赶紧递上一杯热水,管桐小心地扶着顾小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下去。

    终于等到神志清醒了一些,顾小影有气无力地抬头看看闹钟,脸色煞白地问管桐:“你不去上班了?”

    “你这样,我怎么去上班?”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额头,“怎么吐这么厉害?”

    “你也想问我是不是怀孕了吧?”顾小影扯扯嘴角,勉强笑笑,“真对不起啊,让你们失望了,我昨天出去吃饭前刚发现来例假了。”

    “那怎么会吐成这样?”管桐有点担忧,“肠胃炎又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恼火,他想顾小影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那张嘴呢?从两人认识到现在,管桐都数不清,顾小影曾因为嘴馋而引发多少次肠胃炎。

    “可能是因为昨晚喝了很多红酒吧,”顾小影无力地闭上眼,过很久才低声说,“还有就是,跟你爸说,以后小便的时候,要把马桶圈扶起来……吐痰的话,餐桌下面有纸巾。”

    管桐愣住了。

    上午,明晃晃的阳光沿着半敞着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那么安静。

    管桐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顾小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顾小影闭眼躺在床上,筋疲力尽,昏昏欲睡。

    她想,她太累了,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啥?没怀孕?”

    这个消息不啻于平地一声雷,一下子就炸飞了管利明和谢家蓉得之不易的惊喜。

    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管利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管桐问:“啥?没怀上?那怎么吐成那样呢?”

    谢家蓉则不相信自己的经验判断也会出错,问管桐:“要不,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管桐皱眉头,“明年吧,明年我们就要孩子。”

    “明年?”管利明险些背过气去,“明年你三十五了!你不急我们还急呢!”

    “我刚三十三,爸你别逢人加两岁,”管桐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别掺和了。”

    “你们自己啥打算啊?你们自己的打算就是拖!”管利明气得头晕,“我算是看出来了,管桐,你能耐了,老人的话你不听了,是吧?那行,我们走,我们不在这儿烦你!”

    “爸,你说什么呢?”管桐觉得自己大脑里也好像绷了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我没嫌你们烦,我就是说你得理解我们,我们都有自己的打算,你不了解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就别给我们布置些不合时宜的任务了。”

    眼见着管利明又要吹胡子瞪眼,谢家蓉急忙插嘴:“年也过完了,我们也得回去准备春耕了,本来昨天晚上也和你爸商量着要走,跟这事儿没关系,你让小影别多心。我们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你有空的时候去给我们买两张长途车票,听见没有?”

    难得谢家蓉一次说这么多话,管桐看看她,“嗯”一声表示答应。管利明用鼻子“哼”一声,再没正眼看管桐。

    隔着一扇门,卧室里的顾小影在半睡半醒间听见一点争吵的片段,忍不住深深叹口气。

    按理说管利明和谢家蓉要走了,她应该很高兴才对。

    可是真奇怪,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让自己的婚姻生活比那煮过头了的海鲜疙瘩汤还要一塌糊涂?

    两天后,管利明和谢家蓉踏上了返乡的客车。临走时顾小影和管桐去长途汽车站送他们,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欲言又止。顾小影看懂了她眼神里那些想要说却不敢说的话,忍不住一阵心酸。

    到最后,她终于还是说了句:“妈,你放心。”

    谢家蓉的眼神瞬间明亮了一下,这才捏捏顾小影的手,放心地上了车。

    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顾小影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有点庆幸,有点欣喜,有点沉重,有点无奈……有点无法言说的难过。

    其实,她从不怀疑自己对管桐的爱。但“买一赠二”的婚姻常态也终于让她知道了,“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若是放在今天,不应该单纯解释为某傻人买下盒子扔珠子,反倒应该解释为盒子决定珠子,所以买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老顾同志说得没错,嫁人,果然就是嫁给一个家庭。

    她终于承认自己的怯懦了—在嫁人之前,她似乎从来不曾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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