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巴黎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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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岁的英俊少年——夏尔·葛朗台这个时候的行事作风与这群土生土长的外省人形成一个鲜明而奇怪的对比。这些外省人对这位年轻人身上所具有的那种贵族化气息很是不悦,他们就在心里思来想去,费尽脑筋地想找个点子尽情地去嘲笑和讽刺他一番。这里需要好好说明一下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不同。

    虽然二十二岁了,但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其实和孩子没有多大差别,为人处世方面还显得单纯而幼稚。这样的一百个年轻人中行事作风和夏尔·葛朗台一样的会有九十九个,这一点是毫不夸张的。就在这个夜晚的前几天,他的父亲把他叫到跟前,并且告诉他有关他伯父的事,让他去索漠城一趟,看望一下伯父,并在那里住上一阵子。他父亲的这种做法大概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侄女欧也妮·葛朗台吧。年轻的夏尔这还是头一回去外省呢。他想让自己很有派头,充满朝气和情趣,于是,他把自己打扮得时髦而高贵,准备去那里炫耀炫耀好,让当地人为自己的阔绰和排场而震惊和赞叹。他把在巴黎生活中所见的各种新奇玩意都带上,要在当地开创一种新风气。总的想法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居住在索漠城的这段时间里,他要花更多的时间来修饰自己的指甲,比在巴黎花费的时间要长得多;在穿衣打扮上更要万分讲究,绝不可以为了显示潇洒不羁就随便穿衣戴帽,那是风流无知的少年选择的做法。因此他这次外省之行就在行李箱中放上了自己漂亮的猎装和猎枪,这可都是巴黎最流行最时尚的玩意,当然还有最讲究的猎刀和装饰精致的刀鞘。他还整理了一大套花色不同样式各异的背心:从颜色上分有灰的,白的,黑的,金龟子色的,还有闪金的;按样式和装饰的不同又有前襟上饰有亮片的,带有条条花纹的,双襟的,领口高的或直的,翻领的,带金扣的,甚至还有纽扣一直扣到脖子的。除了这大宗的背心,还有当时风行不衰的各类硬领和领带。他还把著名裁缝布伊松缝制的两件高档外衣,以及特别考究的衬衫也打了包。当然,他母亲送给他的那一整套足金的梳洗用具也随身带着。大凡是一位公子哥出行所需要的全部生活用品他都想到了,甚至有一只小巧精致的文具盒,这可是一位他眼中最美丽优雅的女人送给他的礼物,这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眼中的这位优雅贵妇叫安奈特,此刻她正在苏格兰陪着丈夫做枯燥而无聊的旅行呢。因为有些人散播的流言蜚语的重伤,目前她只好远到外地,暂时牺牲一下自己的幸福享受了。不过,夏尔带了一些有印花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信笺,准备十天半个月的就给她写一封信。总之,在巴黎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消遣娱乐的东西,甚至是用来谈情说爱的玩意儿也没忘记,他一样不落的全部带在身边,甚至小到决斗开场时要用的马鞭,雕刻有精美图案的手枪,很多东西完全是那种无所事事的人用来消磨时光的。他的父亲为了让他花钱有所节制,就没有准许他带随身的仆人,于是他从驿站叫来一辆马车,照此一来,他又可以不去动用那辆专门定制的马车了。那是一辆外形相当漂亮、做工相当讲究的旅游车,夏尔想要在明年六月的时候乘坐这辆马车去巴登温泉与那位安奈特贵妇人约会呢。夏尔还想在伯父家居住的这段时间内与上百位客人相见;要带上猎枪去伯父的广阔森林里围猎,好好体验一把领主的惬意生活。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伯父就住在索漠城里,于是他又在心里想,那里一定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华府邸了。不论是到索漠城还是到弗鲁瓦丰,他都想在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能给大家留下一个让人难忘的满意印象。因此,他仔细地给自己挑选了一身做工极为讲究、外观大方简洁,又不显得很招摇的旅行装。这身装扮用行家的话概括起来说简直就是完美至极,整个人棒极了。他一头吸引人的栗色头发在经过图尔的时候专门让理发师重新烫过,并且在那里换了新的衬衫,并非常讲究地配上了一条黑色的缎子领带,又戴上圆边的硬领,让自己那本来就笑容满面的脸庞显得更加英俊迷人;紧身旅行外套前襟半开着,隐约露出里面高领的开司米羊毛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色背心也露着边缘。一只带有很短金链子的怀表随意地放在口袋里,金链系在上方的扣眼上;下身穿着灰色长裤,挺括有型,两边带有纽扣,上面还有黑丝线绣着的精致图案,整体看起来潇洒大方;手里还舞弄着一根手杖,杖头上有黄金雕刻的图案,衬着他很有光泽的灰色手套,简直完美极了,很有一股洒脱的绅士风度。他头上的那顶便帽也一样显示着他品味的讲究。

    他的这一身装扮只有巴黎人,而且是最上层的巴黎人穿着起来才会显得有气派和风度,这些毫不实用的装饰戴在身上才显得协调、潇洒,而不是累赘多余,才不会被外人嘲笑。另外,再加上他这种年轻人的俊朗和朝气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拥有精致的手枪和超高的枪法,还有像安奈特那样优雅高贵的情妇。现在你能想象出这位年轻人出现在这座灰暗、破旧、毫无讲究之处的大厅里的时候,那几位索漠城的居民和这位年轻人各自心里所产生的巨大震撼了。年轻人衣着光鲜,品味讲究,散发着贵族气息,而眼前的人们则个个暗沉老气,毫无生机,衣着随便,这样强烈的对比简直让三位克罗旭先生惊掉了下巴。这三个人由于都吸鼻烟,因此身上的那件褶裥都已暗黄的棕红色翻领衬衣的衣襟上满是鼻水,污秽不堪,可他们却仍一直穿在身上,毫不在意。脖颈上的领带皱巴巴的,系在脖子上就如同一根扭曲盘绕的绳子。他们也有很多各式的衬衣,可是一件衬衣却六个月才洗一次,其他的都放在箱子底,时间一长都显得灰暗陈旧了。总之,他们从头到脚都毫无生机,处处显得死气沉沉、窝窝囊囊。他们的脸也灰暗不堪,就如同他们身上的衣服那样显得陈旧无光。脸上的皱纹就如同身上那没有熨平的裤子,真可称得上是枯瘦灰槁,丑陋无比。其他人在衣着上同样不比他们三个人强多少,也是不修边幅,不讲究衣服的搭配、颜色的协调。看来外省人对衣着都一样马虎,他们只在乎一副手套价值几何,是否结实耐用,对于穿在外面的衣服觉得只是给外人看的,不必那么讲究在意。在这一点上,格拉桑和三个克罗旭意见倒完全一致,毫无分歧。不追随什么时尚和流行是格拉桑派和克罗旭党唯一一点相同的地方。趁这位从巴黎来的年轻人戴着长柄眼镜仔细打量屋里摆设的时候,牌桌上的人的目光就立刻追随过去,满怀好奇之心地打量着年轻人。

    屋子里的情形让年轻人真是无言以对,陈设古里古怪,顶上屋梁的雕花图案斑斑驳驳,护墙板颜色褪尽,灰暗无光,并且长久以来积攒的密密麻麻的苍蝇屎,多得可以和《分类百科全书》和《箴言报》中的标点的数量相匹敌了。这些人中德·格拉桑先生和他的儿子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同一些时髦人物交往过,但此时他俩也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感到震惊,不知道是被大家惊讶的情绪所感染,还是发自内心地也感到不可思议。他俩互换了一个眼神,满脸嘲笑地暗示大家说:“看吧,这就是巴黎人的瞎讲究!”在场的人都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夏尔,不用顾虑主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因为此刻葛朗台先生仍在专心致志地看那封长信呢,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考虑客人们的心情,顺手拿起桌子上唯一的那支蜡烛。欧也妮几乎没出过门,更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这样时尚而优雅的衣着、这样潇洒英俊的人物简直让她目瞪口呆、惊为天人。他的这位堂弟油亮、飘逸、卷曲的头发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不时地飘进欧也妮的鼻子,让她简直有些飘飘然而陶醉其中了。看着夏尔那双白嫩、修长的小手,还有他那副做工精致的雪白皮手套,欧也妮真想上前去轻柔地抚摸一下;夏尔那俊俏生动的脸庞更是激起欧也妮内心的极度羡慕。总之,这位可爱潇洒的少年给欧也妮留下了深入脑髓的完美印象。欧也妮没有出去见世面的机会,更没有出去社交的可能,她整日里只是坐在这满是苍蝇屎和颜色晦暗的天花板下,不是忙着缝缝出了洞的袜子,就是不停地给父亲补补已经破损的衣服,总之她没有停歇的时候。不过就算是有空闲时光也是难以打发的,门前空寂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即使你在那里呆上一个钟头也不会见到有一个行人经过。这位堂弟的到来,就如是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宁静的湖面那样,欧也妮平日里的那种平和的心境顿时被打乱了,甚至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她对这位堂弟产生了少女那种单纯的不可遏止的爱慕之情,这就如同把英国著名的画家和雕刻家威斯托尔所画、芬登兄弟所刻的那些倾国倾城的娇媚美人摆在一个年轻人面前一样,那些绝世美女似乎吹口气就会复活,马上要从画中飘然而下似的,这怎么能让人不为之心动呢?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绢,这可是那位正在苏格兰旅行的贵妇人亲手绣制的。欧也妮仔细盯着堂弟和那块被称作爱情信物的手绢,她就在心里琢磨堂弟会不会真用这样精美的手绢来擦鼻涕之类的。欧也妮深深地被堂弟迷住了。夏尔翩翩的风度,潇洒的仪表,甚至是他拿长柄眼镜的手势和刻意表现出的傲慢在欧也妮眼里都是那么美不胜收,完美无缺。夏尔瞥见了刚才那个令欧也妮爱不释手的针线盒,但是却对它表示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态,显然觉得那东西一文不值,甚至是可笑之至。总而言之,那些让克罗旭们厌恶至极、让德·格拉桑们觉得无聊透顶的东西,欧也妮都满怀欣喜地赞叹,即使晚上睡觉时也难以入眠,脑子里全都是那位与众不同的堂弟的影子。

    摸彩游戏在夏尔的劝说下继续进行着,但进程缓慢,因为大家已毫无兴致,不一会儿,大家也都不想玩了。大个子女佣拿侬进来朝着女主人嗓门极大地喊道:“我说太太,是不是该拿干净的被单给客人整理床铺了?”

    听了拿侬的大呼小叫,葛朗台太太起身和拿侬上楼去了。这时德·格拉桑太太赶紧小声地说道:“咱们还是别再玩了吧,大家把各自的钱都收起来吧!”大家听了都表示同意,就分别从自己面前的那个放钱的缺口小碟里取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几个苏。大家从牌桌前站起身,各自舒展了一下筋骨,又都围坐到壁炉前聊天去了。“不继续玩了吗,你们?”葛朗台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信说。

    “玩得时间够久了,不玩了。”德·格拉桑太太边说边选了个夏尔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欧也妮也像个初次怀春的少女般兴奋地一蹦一跳地离开客厅跑去给母亲和拿侬做帮手去了。此刻如果让她到忏悔师那里去做告白,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说,现在她的心里既不是为母亲着想,也不是为拿侬着想,她只是想到了她的堂弟,渴望去关心他,想到他的卧室去查看一番,看是否需要添点儿什么东西。她觉得别人会考虑不周而遗漏什么。她热切地想着堂弟,想把他的卧室弄得舒适、温馨、干净、漂亮。欧也妮的心里认为堂弟的高雅品味和细腻的想法只有她才能真正明白。不过她赶到卧室的时候还真是来对了,因为母亲和拿侬觉得一切已经布置好了,然而实际上,在欧也妮的眼里却一切都需要重新安排,因此她要竭尽所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了。她看到床上凉冰冰的被子就提醒拿侬要用炭火盆把被子烤得暖烘烘的;她又亲自动手找了一块台布把那张陈旧残破的桌子盖住,还反复地叮嘱拿侬要每天早上都来更换桌布;转身又去央求母亲,让她把壁炉的火生得旺旺的。她让拿侬去厨房偷偷抱来一大堆木柴,放在通往卧室的过道里。干完这些,欧也妮又脚不沾地地跑去客厅,拿来一个旧漆盘、一只六棱的水晶杯、一把小勺——上面的金色已经消褪了,还有一个大瓶子,上面刻有象征爱情的小天使,这些东西都是那位早已故去的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遗物。欧也妮把这些东西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壁炉的角落里,满意的表情这才流露出来。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她脑子里蹦出来的想法简直多得让人惊讶,甚至自她出生以来所有的主意加起来也没这一刻钟想得多。

    “哦,妈妈,”她柔声地说道,“我们买点儿白蜡烛来照明吧,我想堂弟肯定受不了这么大的油蜡烛的气味的。”话刚一落,并不等母亲的回答,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速地跑去,从自己的钱袋里取出五法郎来,这可是她刚刚拿到的本月的零花钱呢,可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对站在那里的拿侬说:“快拿去,拿侬,快点儿。”

    这时欧也妮又顺手拿起一个糖罐,这个糖罐是一件塞夫勒出产的古老瓷器,它是葛朗台先生从弗鲁瓦丰庄园带回来的,葛朗台太太看见欧也妮的举动就在一边大声地说:“你这个孩子,今晚是发疯了吗?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那还了得?况且我们哪有糖呀?”

    “哎呀,妈,当然是让拿侬去买啦,拿侬不是正好要去买那些蜡烛吗?”

    “可是要是你父亲发现了怎么办呢?他会大发雷霆的!”

    “可是,他自己的侄子远道而来怎么能连杯糖水都喝不上呢,那岂不是太招待不周了吗?况且,父亲是不会注意这些的。”

    “你净在这里瞎说,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你父亲的眼睛吗?”葛朗台太太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

    拿侬听了小姐的吩咐也很犹豫,对于主人的脾气她是了解得太清楚了。

    “拿侬,你怎么还站在那里不动!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拿侬来到葛朗台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小主人这样兴奋,还这样开玩笑呢,于是,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看见小主人高兴,拿侬也就照吩咐去做了。在欧也妮和她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布置房间的时候,德·格拉桑太太正在楼下向夏尔百般谄媚,言语和表情里充满了令人咋舌的挑逗。她嗲声嗲气地对夏尔说:“亲爱的先生,您真是勇气非凡,在这么寒冷的冬天里离开巴黎这样的温柔乡,只身一人住到我们索漠城这种穷乡僻壤。不过说实在的,只要您不讨厌住下去,您一定会发现这里也是可以找乐子的好地方。”

    她边说着边向夏尔抛了一个媚眼,一个属于外省风格的媚眼。在平常,外省女人的目光总是显得十分拘谨、怯懦,因此外界一有什么诱惑,这反而更容易从她们的眼神中看出贪婪和焦灼的渴望,这样的眼神对于那些把生活本身看作是男盗女娼、寻欢作乐的教士们来说就太熟悉了,这样的眼神是他们生活中时刻流露的。在夏尔的脑海里,伯父应该住宽敞豪华、景色优美的庄园,生活舒适惬意,可眼前的灰暗寒酸景象实在离自己的想象差得太远,想着伯父拥有的财富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仔细打量了一圈儿之后,最终从德·格拉桑太太身上找到了一点儿巴黎女人的影子。于是他很乐意地接受了对方谈起的话题,心情较好地和她聊起天儿来。这时就听见格拉桑太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这是为了配合她所说话的内容。这时的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彼此找到了互诉衷肠的知己一般迫切地需要和对方倾诉。于是,经过一阵子打情骂俏和相对较为严肃的玩笑话之后,这个对付男人颇有手段的外省女人竟然大声地说出了一些惊人之语。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大声地讨论着葡萄酒的价格,这是索漠城人眼下最关心的事,因此他们根本就听不见这个大胆的女人在说什么。此时只听见德·格拉桑太太满脸骄傲地说:“年轻的先生,希望您能赏脸到寒舍来做客,我和我的先生将会感到无比的荣幸。寒舍虽比不上巴黎的豪华楼宇,但却总有富商巨贾和贵族人士前来光临,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家的客厅是全索漠城唯一可以让这两个阶层来聚会的地方,因为我们家就横跨这两个阶层。这些人最愿意到我们家聚会了,在那里他们不论属于哪个阶层都可以玩得特别尽兴。而且来的客人们都对我先生青睐有加,认为我先生是个人才。如果您能光临寒舍的话,我们一定会有办法让您的生活不至于太沉闷乏味、无聊至极。可如果接下来的日子您只是呆在葛朗台先生家里的话,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您一定会闷得想要发疯。您的伯父在索漠城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守财奴、吝啬鬼,他的脑子里除了装着能给他带来金钱的葡萄园之外,恐怕别的什么也不关心;您的伯母则是个没有主见、胆小怯懦的人,整天就知道吃斋念经,别的什么也不懂;您的堂姐是个可怜的糊涂虫、笼中鸟,没有什么文化修养,没有嫁妆和私房钱,更看不出有什么品位个性,只是每天坐在那里用缝抹布补袜子来消磨大好青春年华。”

    夏尔听着德·格拉桑太太的一番言论,就在心里想:“哈,这个女人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哦,我亲爱的太太,难道你想一个人和这位先生聊到天亮吗?这未免太自私了吧!”高大肥胖的银行家哈哈大笑着开玩笑说。

    接过银行家的话,公证人和庭长也跟着插科打诨说了几句。神甫则静悄悄地坐在一边,眼神狡猾地看着他们。他拿起鼻烟壶,使劲地吸了一小撮鼻烟,然后把鼻烟壶礼貌地向大家让了让,于是又耍起了嘴皮子功夫,把大家的想法做了一个小总结:“要向这位先生献上我们索漠城真诚的敬意,非这位夫人来做不可!”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神甫先生?”德·格拉桑先生瞪着眼问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的这些话完全是出于一片真心和好意,无论是对您、您的夫人、索漠城还是这位年轻的先生来说都是如此。”神甫狡诈无比,甚至是不怀好意地转身看着夏尔说道。

    在德·格拉桑太太和夏尔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克罗旭神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他们这边,但是这位诡计多端的老家伙早已根据情形判断出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了。

    “远道而来的先生,”阿道尔夫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脸平静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不知您是否还能记得在下,我们那时候都是去参加德·纽沁根男爵府举行的舞会的,就是在那里我很荣幸地见过您一面,而且……”

    “哦,对了,对了,先生,您的记性还真是不赖!”夏尔赶忙装作很热情地回答,因为他发觉周围的这些人似乎都在争着向他大献殷勤呢!

    “天呀,这位英俊的先生是令郎吗?”夏尔表示吃惊地转向德·格拉桑太太说。

    “不错,先生。”她的脸上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这时,神甫那狐狸一般的眼光扫向了这位做母亲的,似乎在观察她有什么变化。

    夏尔又向阿道尔夫问道:“看来,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巴黎生活了,那到如今的话也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了?”

    “正是这样呢,先生,我们这儿流行这么做,”神甫接过话茬说,“他们刚一断奶,我们就会把他们送到巴黎这样灯红酒绿的温柔乡去接受熏陶呢!”

    听了他的话,德·格拉桑太太向这位滔滔不绝的神甫递过去一个眼色,眼神里满含着某种深意和询问,可是这个老家伙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恐怕只有在外省才能找到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吧,三十好几了,儿子在巴黎的大学读法律眼看都要毕业了,自己看上去皮肤还娇嫩无比,简直是吹弹得破。尊敬的夫人,当年舞会上您光彩夺目的形象我至今难以忘怀,那些少男少女们都发疯似的站在椅子上欣赏您绝妙的舞姿,当时的场面真是热闹极了!”神甫说着话回转身子,眼睛盯着他的这位女对手继续说道,“在我的心目中,您的那些光辉形象还历历在目呢……”

    “哼!这个该死的老东西!简直是不知好歹!”德·格拉桑太太怒火中烧,不禁暗暗骂道,“看不出这个老狐狸反应这么快,他难道知道我的心思了吗?”

    “啊,看来我是来对了,在这个索漠城我会大出风头呢。”夏尔心里一边暗自高兴一边解开礼服上的纽扣,他的一只手插在背心里,眼神傲慢地环顾四周,他的动作是刻意模仿了英国雕刻家尚特雷雕刻的拜伦勋爵的姿势。

    对于客人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葛朗台先生毫不理会,公证人和庭长一直注意着葛朗台那专心致志看信的神态,想要捕捉他脸上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葛朗台粗糙灰暗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一直密切注视着,渴望能从表情变化上判断来信的内容。葛朗台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也难以保持住以往的平静,这个善于伪装的葡萄园主在读下面这封该死的信件的时候到底会把自己伪装成什么样子呢,大家就可想而知了。

    亲爱的哥哥,咱俩得有二十三年没有谋面了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的结婚庆典上,后来我们就都高高兴兴地各自回了家,就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当然,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将来的某一天竟然要依靠你一个人单独支撑这个家。当时我们的家业正在蒸蒸日上,你也不禁为此高兴得手舞足蹈。当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像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地位,一旦我遭遇了破产,一无所有之后我怎么能苟且活在这世界上呢。在这个破产的悬崖边上,我一直努力向上攀爬,希望我能坚持到最后,渴望我的坚持能换来平安无事。但情况已经无法挽回,摔下深渊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我的证券经纪人和公证人罗甘先生也没能幸免,他们也陷入了破产危机,自身难保,这样残酷的事实把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夺走了,如今的我已是一贫如洗,身无分文。我陷入了亏欠四百万的危机之中,可我只有能力偿还其中的一小部分,即其中的百分之二十五多一点,为此我痛苦万分,绝望至极。你们今年的葡萄获得了大丰收,而且质量上乘,这样就使市场上葡萄的价格一路惨跌,我库存的大量葡萄酒深受影响,根本卖不上价钱。过不了三天,整个巴黎的人都会对我破口大骂,认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我这一生中总是以诚实为做人的原则,然而如今我死后却获得了这样的评价,这真是让我难以承受。因为我的破产,让我的儿子也要由于我给予的这个姓氏而蒙受羞辱,而且我还夺走了他母亲的财产。

    更悲哀的是,我那可怜的亲爱的儿子呀,如今还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呢。他在家里为出远门而兴奋地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忍住内心的绝望和痛苦和他道了别,可怜的孩子幸亏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和他父亲的永别。不知道他将来知道了这一切后会不会在内心诅咒我呢?大哥啊,我亲爱的大哥,来自儿女的诅咒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了。我们诅咒的时候,他们可以向我们求得宽恕,但是来自他们的诅咒那简直是无法弥补的呀。你是我的亲大哥,我们一奶同胞,流着相同的血液,你要尽量地保佑我,希望能有办法让夏尔来到我坟前的时候不说任何仇恨和诅咒我的话!我亲爱的大哥,如果你读的这封信是我泣血流泪才完成的,那么我的心也会因为这样的发泄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痛苦万分。因为那样的话,我可以大声哭,可以畅快地流血,甚至可以立刻死去,那么我的痛苦就不会有这么难以承受了。可是如今的我真是如万箭穿心,肝胆俱裂,面对死亡的召唤我的眼泪早已干涸。现在,看在可怜孩子的份上,你就来做夏尔的父亲吧!他母亲那一头,他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这其中的原因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我是多么痛恨自己呀,为什么当初那么固执,那么执拗,不去顺从社会的偏见呢,为什么要被爱情迷惑了双眼而屈从于它呢?为什么非要娶一个所谓的大贵族的私生女作为终身伴侣呢,如今的我是清醒了,可是时光是没法倒流的。啊,我亲爱的儿子呀,我可怜的儿子!认真地听我说吧,葛朗台,我真诚地恳求你,或者是跪求你也行,我都是为了我的孩子,绝不是为了自己。况且,你的家产也许还不能做三百万的抵押,我恳求你只是为了我可怜的孩子!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亲人了。亲爱的大哥啊,我如今是在双手合十地向你哀求。葛朗台,我就要去奔赴另一个世界了,临死前我把夏尔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他,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想到有你做夏尔的父亲,我的心中就不再那么痛苦不堪,面对手枪也不再有所畏惧。夏尔是个好孩子,他很孝顺,我对他也一直很慈爱,他的要求我从没有拒绝过,因此在这一点上,他应该不会那么恨我。除此之外,你将来还会发现,他很像他的母亲,性格乖巧温顺,他是不会让你产生什么烦恼的。我可怜的孩子!他以前的生活让他享受惯了。咱们那个时代小时候所受的贫穷、劳累和饥寒交迫所带来的那些痛苦他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可如今的他也是一贫如洗、孤身一人了。哎,还有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如果知道了他现在的处境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如今所要面对的屈辱都是我造成的。唉!我多么希望我一下子能变得力大无穷,能用我强有力的臂膀把他送到天堂,让他和他的母亲呆在一起。哦,我真是要发疯了!我们还是接着说说我和夏尔面临的窘境吧。如今,我已经让他去了你那里,恳求你用妥当的话语把我的死讯慢慢告知他,还有将来他要面对的苦难人生也一并告诉他。真切地哀求你好好对待他,做一个对他爱护有加的慈祥父亲。对于他的生活,不要让他从惯有的舒适一下子跌入一无所有的窘境,那样他会因承受不了而丧命的。我真想跪下来恳求他,让他放弃他母亲留给他的那些遗产,不要埋怨我向我讨回。不过,事实上我的这种哀求纯属无用,他这个孩子自尊心太强,太要面子,他一定不会和我的那些债权人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那就请你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和他讲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他不要继承我的遗产,否则的话我遗产中的债务会把他推向绝境。请你好好向他解释我给他造成的这一悲哀的处境。另外,还要告诉他,如果他现在仍对自己的父亲怀有孝心,那么就请告诉他不要一蹶不振。只要努力工作一样可以把那些被夺走的财富重新挣回来,我们当初不就是靠勤俭持家而拥有如今的财富嘛!如果他不肯听我的忠告,我真想死了也要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遥远的印度去!大哥,夏尔这孩子很诚实,而且勇敢无畏,你可以提供给他一批货,放心,他是不会忘记你给他的这第一批资金的,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葛朗台,你一定要答应给他资助,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万分!啊!我敢发誓,如果你对我的孩子不管不问,不给他任何帮助和仁爱之心,那么我一定会一直向上帝祷告,让他用尽一切办法来惩罚你的残忍和冷酷。本来如果情况容许的话,我想尽我所能挽救回一部分证券,那样我就可以在他母亲的财产里给他留下一点财产。但是现实总是残酷至极,月底的支出让我的希望破灭了,我的所有财力已经消耗殆尽。本来我真是不放心我的孩子,他的人生还不明朗,前途未卜,这个时候我撒手人寰让我多么放心不下呀,此时,我是多么想在你面前,感受着你手上的温暖,聆听你那神圣的誓言,可是死神即将降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夏尔收拾行李上路后,我就要一点点地清理我的所有账目,尽我所能地证明,我做买卖向来是诚实守信的,即使我现在生意上遭遇磨难让我倾家荡产,我也一样童叟无欺,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我如今所做的这一切也还都是为了我的儿子呀。再见了,永远地再见了,我的大哥,我把儿子交给你照顾,你一定会慨然接受,对于这一点我是可以放心的,愿上帝永远地保佑你。在另一个我们所有人都会去的世界里,我只是先走一步,在那里会有一个真挚的祈祷声永远为你们祝福。

    维克托-昂热-纪尧姆·葛朗台

    葛朗台看完了信后,便依着以前的痕迹折好,接着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做完这些后他问道:“你们是在聊天吗?”之后,他手足无措地瞧了瞧他的侄子,试图遮掩自己那兴奋的心思和计划。“现在你感觉暖和些了吗?”

    “亲爱的伯父,我感觉非常暖和了。”

    “咦,那俩娘们儿呢,都去哪里了?”事实上,现在的葛朗台已经忘记了他的侄子要在他家过夜这件事了,就转换了一个话题随口问道。这时候,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又回到了客厅里。如此一来,葛朗台也镇定了许多,便故作关心地问她们两人:“你们帮我侄子把上面都拾掇好了吗?”

    “是的,都收拾好了,父亲。”

    “哦,那太好了,侄儿,要是你现在感觉很累的话,就可以让拿侬指引着你去房间休息了。顺便说句,我们这儿可比不得什么公子哥儿住的套房啊!但是,还得请你多谅解我们种葡萄的穷人啊,我们已经被捐税搜刮得光光的了。”

    “好吧,葛朗台,我们都非常懂得礼貌,”银行家说道,“如果您有什么话要和您的侄子沟通的话,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明天再见。”

    听他这样说,大家也不由地都站了起来,彼此打过招呼道过别。

    老公证人也到门边把灯拿回来点着了,他提出应该把德·格拉桑一家送回去。德·格拉桑太太万万没想到中途的这个变故,导致晚会没到预订的时间就结束了,因此她的仆人这个时间是不会过来的。

    “夫人,您愿意屈驾让我扶着您吗?”克罗旭神甫问德·格拉桑太太。

    “非常感谢,神甫先生,这边我的儿子会照顾我的。”她回答的语气没有一丝的热情。

    “您不要误会,和我在一起是不会对太太们的名誉有什么坏的影响的。”神甫说道。

    “就是,还是让克罗旭先生扶着你吧。”她丈夫如是说。

    神甫因此得以扶着美丽的太太,步履轻松地快走了几步,超过了众人,走在了最前面。

    “我说夫人,那个年轻人倒是很好啊。”神甫趁机握了一下格拉桑太太的胳膊。“葡萄早已收完,箩筐没派上用场,我看您还是不要再花心思在葛朗台小姐身上了,况且,欧也妮早就说好要嫁给那个巴黎小子的。当然,那是在这位堂兄弟在巴黎没有相好的情况下,这样的话,他应该说就是令郎阿道尔夫的情敌了,最……”

    “快别说了吧,神甫先生。我很清楚地知道他马上就会看出,欧也妮其实是个笨丫头,没有一丝鲜嫩的感觉。您难道没发现吗?今天晚上的她,脸色是那样的黄,就像是木瓜一样。”

    “哦,因此这一点,估计您早就告诉了那位堂兄弟。”

    “是的,我可是不会有丝毫的隐瞒的……”

    “夫人,我看以后请您就永远坐在欧也妮的旁边吧,这样,就用不着您再去费力告诉那个年轻人他堂姐的情况了,相信他自己会比较出来的……”

    “第一要说的是,他早已允诺后天来我家吃晚饭。”

    “哦,是吗?那可得您愿意啊,夫人。”神甫说道。

    “需要我愿意什么?您为什么这样说,神甫先生?您不会是打算告诉我什么坏主意吧?现在,我的人生都已经度过三十九年了,因此,您就是用莫卧儿大帝国做交换,我也不会冒险去玷污我这一生的清白的!瞧我俩的年龄也不小了,您应该知道怎么说话的。您还是神职人员呢,瞧您现在的一些思想的确不符合您的身份啊。呸!真的有些像是《福勃拉斯》书里说的话一样。”

    “呀,听您这么说,《福勃拉斯》这本书您应该读过了?”

    “那倒没有,神甫先生,我指的是《危险的关系》。”“哦,是这一部啊,倒是正经了许多。”神甫说着笑起来,“现代的青年是有些道德败坏!不过您可不要把我看得和他们一样啊,实际上我只不过是想……”

    “想什么?您竟然还说不是在让我学坏?真是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啊,这个小伙子非常好,这一点谁都应该认同,当然,我也承认,假若他看上我的话,大概就不会再去思虑他的堂姐了。我明白,这是巴黎的一些好心的母亲想出的下策,不过她们也是为了儿女的财产和幸福啊。但是,神甫,你忘了吗?咱们可是在外省啊!”

    “是的,夫人,您说得很正确。”

    “并且,”她接着说道,“我认为并不只是我不愿意,就是阿道尔夫本人也不会愿意仅仅为了那一亿法郎就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哦,夫人,一亿?我可没这样说啊。面对诱惑,或许没有人包括您我能抗拒得了。但是,话说回来,我感觉一个女人只要洁身自好,就是逢场作戏,调调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别说这还是女人在社交场合的一种责任……”

    “啊,您的看法真的是这样的?”

    “是的夫人,怎么,我们就不可以付出点什么尝试着让别人高兴快乐些吗……真不好意思,我得揩一下鼻涕。我说句实话,夫人,”他继续说道,“您没感觉出来吗?他拿着他的长柄眼镜瞧您的样子要比看我时亲热得多啊,但是,我是打算谅解他的,因为我明白,如果让人在美人和老头之间选择的话,人们自然愿意要美人啊……”

    “这近乎是放在台面子上的事啊!”庭长的嗓门非常粗,“来自巴黎的那位葛朗台,他让他的儿子到索漠城来百分百是冲着婚事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位堂侄就不用像炸弹那样突如其来了。”公证人这样回答。

    “其实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德·格拉桑说道,“我们都知道那伙计做事向来都是鬼鬼祟祟的。”

    “德·格拉桑,我都已经邀请这个年轻人了,他答应后天来我家吃饭了。你赶紧再去邀请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瓦夫妇,当然别忘了还有那位漂亮的杜·奥图瓦小姐。祈祷到时候她能够穿戴齐整些!或许是她的母亲总是嫉妒她吧,瞧她的装扮多么丑啊!先生们,真希望你们都能赏光。”她转身对另两位克罗旭补充这句话时,停下了脚步。

    “夫人,您回来了。”公证人说道。

    三位克罗旭与三位德·格拉桑分手之后就都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们极尽他们外省人特有的分析能力,从所有的角度细细地揣摩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这件事。它似乎让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人的地位都有了变化。他们应该都算是精打细算的人,做事都很有心数,这时候的他们都感觉非常有必要暂时合作起来,以便去应付共同的敌手。那他们到底是不是应该合作起来,一致对外,去妨碍欧也妮和夏尔这堂姐弟俩的爱情呢?他们假若用尽阴险毒辣的迂回手段、口蜜腹剑的造谣中伤、天花乱坠的信口开河、貌似天真的出尔反尔,把那个巴黎人团团围住,并加以误导,这样的话,他能应付得了吗?

    等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了葛朗台一家四口,这时,老头儿对他的侄子发话了:“你啊,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现在时候不早了,你说的那件事先不要再提了,还是等明天寻个适当的时机再说吧。我们这里早上吃饭的时间是八点。中午饭只是每人一个水果,然后各自加些面包,再喝一杯白葡萄酒。五点钟的时候吃晚饭,这倒是和巴黎人一样的。所有的这些就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还有你完全可以随便到城里或周围瞧瞧。我有很多事要做,并不能老是陪着你,请你谅解。当然,你或许早就听人家说我非常富有。说葛朗台先生这个,说葛朗台先生那个!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就是这样一些闲言碎语,那是不能有损我的声誉的。但是,我并不富有,才是真正的事实,瞧,我年纪都这样大了,却仍然像个小伙计那样,靠着一个鳖脚刨子和一双辛苦勤劳的手去挣钱养家糊口。没有哪一个埃居不是用汗水换回来的,关于这一点,你或许不久就能自己看到。嗨,拿侬,快拿蜡烛来!”

    “我的侄儿,真希望你需要的东西,我们都能给准备好了,”葛朗台太太说道,“当然,假若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尽管给拿侬说好了。”

    “好婶子,我没啥需要的,我感觉所有我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祝你们,还有堂姐晚安。”

    夏尔接过了拿侬手里的那只安茹出品的白蜡烛,已经点燃了,它的颜色有些发黄,非常像那种普通油烛的样子,想来应该是放在铺子里太长时间了,而它没有被葛朗台看见的原因应该是,他压根就不会想到有如此好的东西会在自己的家里面。

    “让我来给你引路吧。”老头子说。

    葛朗台似乎是有意没走那道有拱顶的门出去,相反他十分严肃地走了那条处在正厅和厨房之间的走廊。在走廊通楼梯的那一边,有一扇镶着椭圆形大玻璃的门,应该是用来抵挡冷风吹入的。不过很遗憾,冬天来临的时候,那凛冽的北风还是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瞧那正厅的门缝里纵然钉上了许多的布条,但是屋里也很难达到舒适的温度。

    这时候的拿侬先把门给插好,然后又把正厅给关好,才接着去马厩里放出了性情十分凶猛的狼狗,这畜生那沙哑的吠声真是像患了喉炎,它可不是好惹的,因为除了拿侬,它谁也不认。或者是因为彼此都是乡下来的吧,层次一样,也就比较容易交流。呈现在夏尔眼前的景象是:那楼梯间的墙都已泛黄,那烟熏的痕迹到处都是,还有那楼梯的栏杆也都布满了被虫蛀的痕迹。现在这看似颤巍巍的楼梯被他伯父沉重的脚步一踏,立即就晃晃悠悠,颤抖不止了,夏尔看在眼里不觉心里凉了半截,似乎怀疑这是进了鸡舍,他赶紧回身用探询的目光瞧了瞧婶子和堂姐。不过,她们似乎并不明白他这种吃惊的缘由,因为她们已经非常习惯这一切了,所以她们应该是把夏尔的举动当成了友好的表示,她们冲他亲切地笑着。夏尔感到非常失望,心里想着:“我那老爹究竟让我来这个鬼地方干啥呢?”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夏尔看见三扇没有门框的漆成暗红色的门,直接嵌在了那灰不溜啾的墙上,还有那用铆钉钉着两端呈火焰状的铁条,就像是长长的锁眼两头。正对楼梯口的那扇门很明显早已堵上了,门后的那个房间应该是恰好在厨房的上面,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葛朗台的卧室进去,那里该是他的工作室。那里只有一个玻璃窗,上面装着粗大的铁栅,是用来采光的,底下就是院子了。不管什么人,包括葛朗台太太谁都不可以到那里去,老头子只是自己一个人呆在里面,就像是炼丹术士守着自己的炼丹炉一样。这样子看起来他确实在此处有几个私密的空间,用来藏他不想人家知道的东西,比如田契和房契,还有那用来称金币的天平。他经常在深夜来这里偷偷摸摸地开单据、写收条,进行着各种计算。很多和他交过手的商人都怀疑他是有鬼神相助的,因为他似乎事无巨细,无论什么事情都像是准备好了似的。每当拿侬鼾声大作、值夜班的狼狗也在院里打着呵欠、葛朗台太太母女俩人已经睡熟的时候,老箍桶匠就悄悄地来到这里爱抚、把玩、欣赏他的金币,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之后再把它们放进桶里,紧紧地箍好。密室里的墙壁非常厚实,窗板也十分严密,并且只有他一个人能打开这间房子。听人讲,他喜欢在这房子里斟酌图纸,上面不论什么他都做了标志,甚至每棵树木,对自己的收成他更是精打细算,一般不会有超过一株葡萄秧或者一抱柴的差错。欧也妮的房间就在这扇封死的门的对面。楼道的尽头是葛朗台老两口的套房,几乎占尽了这层楼的整个前半部分。葛朗台太太的房间与欧也妮的相邻,中间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彼此。葛朗台和他妻子的卧房中间是隔着板壁的,和他的私密工作室则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葛朗台老头把侄子安置在顶层,因为那儿正是他房间的上面,他的侄子稍有动作,他就能真真切切地听到,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欧也妮和她母亲在楼梯口拥吻后,彼此道过晚安,之后又对夏尔说了几句话,简短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平常,其实里面却充满了热情,接着也就都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我的好侄子,这里就是你休息的地方了。”葛朗台老头一边说一边帮他侄子打开了门,“假若你要出去的话,就得叫拿侬。因为没有她的话,非常不好意思,那没人性的狼狗会不声不响地把你塞到它的肚子里的。祝你做个好梦吧,晚安。哎哟!她们竟然给你生火了。”他补充道。就在这时候,大个子拿侬又提进来了暖床炉。“天,又拿来一个!”葛朗台说道,“你真的以为我的侄子是在坐月子吗?快拿走这个暖炉,拿侬。”

    “不过,您看这里的被子太潮了,先生,并且这位少爷看起来非常娇嫩,就像是大姑娘一样。”

    “就这样吧,既然你是诚心要他看好你,但是千万小心不要着火。”葛朗台很不满意地推着拿侬的肩膀,说完,吝啬鬼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下楼去了。

    夏尔现在站在自己的箱子中间,一动也不动,他有些惊呆了,瞧瞧这个阁楼的卧房吧,四面墙上到处都糊着那种黄底白花护壁纸,它们大概只有在乡村酒店出现;石灰石砌的壁炉上的凹槽四处都是,看了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那不多的几把黄木椅子,看上去似乎不少于四个角,上面都铺着漆过的麦秸垫子;有一个床头正大张着嘴,非常大,估计能钻进去一个小个子轻步兵;床前铺着一条粗布条编的薄垫,床上面有顶,不过周围的布幔都已被虫子咬遍了,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夏尔转身瞪着大个子拿侬,神情非常严肃:“嗨,你这个家伙,告诉我,难道这里就是巴黎葛朗台的哥哥的府上吗?他可是做过索漠市市长呢!”

    “对啊,先生,一点不错,他可是一位大好人啊,和蔼可亲、完美无瑕。您需要我帮您把箱子打开吗?”

    “嗯,好的,您应该这样。我的军爷!难道您没在帝国禁卫军中的海军里呆过一段时间吗?”

    “噢!噢!噢!噢!”拿侬嚷着,“那是什么东西,禁卫军的海军?哦,应该是咸的吧?运来的时候是走的水路吧?”

    “接着,快把我的睡衣从这只箱子里拿出来,这是钥匙。”

    不知道是看了什么东西,这时候的拿侬看起来傻傻的,哦,原来是夏尔的那件绣满古老图案的绿底金花丝绸睡衣。

    “您睡觉的时候都是穿着这个的吗?”她问道。

    “嗯,是的。”

    “圣母玛利亚!这应该给教区的教堂铺祭坛啊!我的好少爷,您就把它捐给教堂吧,这样的话您的灵魂就会被拯救,不然的话可就不好了。哎哟!您穿上可真是好看呢,我让小姐也过来瞧瞧。”

    “嗨,你这个拿侬,”他干脆这样称呼她,“你不要嚷嚷好吗?我想赶紧休息休息,那些东西明天再拾掇吧。还有,你既然非常喜欢我的睡衣,那就干脆送给你了,以便让它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更何况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离开的时候肯定把它留下送给你,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拿侬听他这样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夏尔。

    “这么好看的衣服,你要送给我?”她边走边嘟囔,“这位少爷已经在胡言乱语了。晚安吧。”

    “晚安,拿侬。”

    “究竟要我来这儿干什么呢?”夏尔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在心里嘀咕道,“我父亲可不是笨瓜,他让我来一定有来的道理。哎哟,那是什么愚蠢的家伙说过的:正经事,明日谈。”

    此时,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欧也妮正在祈祷,忽然,她停了下来,心里想:“圣母玛利亚!我的堂弟可真是好看呢!”这样的心思,让她这晚的经文都没能完成。

    葛朗台太太睡觉的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听见了从板壁中间那扇门的另一侧传来的不停地走来走去的声音,那应该是吝啬鬼在房间里走动呢。这个时候的妻子都非常惧怕自己的丈夫,她也不例外,并且也早就了解了老爷子的脾性。她非常善于感应到葛朗台是否又心神不宁了,哪怕是非常细微的征兆,就像是海鸥能预见暴风雨一样,因此就引用她自己的话说:不如装死省事。这时候的葛朗台的确正在密室里,他正瞪着那钉了铁皮的门,寻思着:“为什么呢?说过世后要把孩子留给我,我兄弟究竟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确实是好一笔遗产!我不会给他钱的,即使是一百法郎也不给他,更何况他有了这一百法郎,又能做些什么呢?瞧这公子哥儿拿着长柄眼镜看我的温度计那个样子,就像是打算拿它点火似的。”

    一想到他兄弟所写的那份痛苦的遗嘱会带来的后果,葛朗台的心情别提有多糟了,恐怕比写遗嘱的人当时的心情还坏呢。

    “不会是做梦吧?他果真会把那件金色睡衣送给我……”大个子拿侬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自己好像已裹上了那块祭坛布,这可是她长了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梦见鲜花和绫罗绸缎,就像是欧也妮也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梦见了美丽的爱情。

    名师伴你读

    品读与赏析

    夏尔一出场,纨绔子弟的形象就深入人心,他穿着精美,包养情妇,依赖父亲的金钱和地位,在巴黎过着奢侈无聊的生活,然而内心极为幼稚,在金钱的摇篮里与世隔绝,这也为后文他悲惨命运的开始作了铺垫。同时,葛朗台收到弟弟的绝命书所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这也为欧也妮日后的可怕生活作好了铺垫。小说擅长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给予主要人物以评价,表现作者的爱憎。

    学习与借鉴

    感情真挚动人:这一章中夏尔父亲的书信占了很大比重,信的内容情真意切,对自己自杀后儿子的将来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也体现出一个垂死之人对哥哥的哀求,希望哥哥能对自己的儿子伸出援助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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