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如此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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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也妮活在世上已经三十个年头了,但却从没有体验过生活中的任何乐趣。她的童年是在母亲身边度过的,但母亲一生都不被人理解,而且时时受到伤害。这位可怜的母亲觉得自己的离世是一种解脱,只是很遗憾自己的女儿还要继续生存于这世上。为此做女儿的总是心中忧伤,觉得很对不起死去的母亲。欧也妮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是她不断感到烦恼的根源。她只和情人一起度过几天的时间,并经历过两次偷吻,就这样单纯的姑娘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后来,情人远渡重洋,杳无音信。父亲不对她的这种爱情以宽容,又让母亲几乎搭上了性命,欧也妮的心中也只留下了痛苦和淡淡的希望。所以,到目前,她已经为爱情而身心疲惫,可是却没有任何回报。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样,也有呼气、吸气:一个灵魂要吸收另一个灵魂的情感,两者混合之后才能彼此回报对方。若是没有这种美妙的情感现象,那么灵魂就会因缺乏氧气而失去活力,就会在痛苦愁闷中消亡。

    欧也妮的痛苦旅程开始了。在她看来,财富既不是一种权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活下去只能依靠宗教、爱情和对未来的一点信念。她从爱情中明白了什么是永恒。她的心和福音书都告诉她:将来有两个世界在等待着她。每日每夜,她都在这两种无限的想象中沉迷,她有时会觉得将来的这两种想象可能会合成一个。她退居坚守自己的灵魂,她爱别人,也认为别人爱她。七年的时间里,她的感情早已浸润了周围的一切。千万家产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珍宝,她的珍宝是夏尔的那个盒子、悬挂在窗前的那两张肖像画,还有父亲给她的那些曾属于夏尔的首饰,它们就被放在木柜抽屉中的一层棉花上,除此之外,还有她母亲使用过的、曾经属于婶母的顶针。她每天虔诚地戴上它来刺绣,好比珀涅罗珀之做针线活,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戴一戴这个具有特别意义的金顶针罢了。

    在服丧期间,葛朗台小姐看来是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嫁人的。众所周知,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因此,老神甫指导克罗旭一家使用亲切关怀的策略对付她。每天晚上,她家的正厅里都非常热闹,他们几乎全是克罗旭的党羽,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纷纷赞美女主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来充当她的随侍太医、大司祭、侍从官、梳妆女官、宰相,有的则充当她的掌玺大臣、对她无所不言的掌玺大臣。如果她想找人来替她提裙边,那他们也一定会满足她的这种愿望。在此,她就像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王,她所听到的那些奉承话都被装点得那么巧妙。趋炎附势、阿谀谄媚的事,伟人是不擅长的,然而小人却对此经验丰富,他们缩头藏尾,能方便进入被奉承的人的要害部位。有利益的诱惑就有阿谀谄媚。因此,那些每天晚上前来拜访的客人们都巧妙地称欧也妮为德·弗鲁瓦丰小姐,各种美妙绝伦的赞美之词不断涌出,把欧也妮层层包裹起来。这种谄媚吹捧的话,欧也妮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刚开始听见的时候她会不自然地脸红,但是时间一长,什么样的肉麻恶心话,她的耳朵经过长时间的磨炼都已经完全习惯了。要是哪天有新的人来说她长得不美,那么她再也不能坦然面对,就如同八年前她能做到的那样。还有那些她曾经私下里给心中偶像说的那些美妙动听的话,如今她自己也总是乐于听取了。她对眼前这种整日被人吹捧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对如女王般朝臣蜂拥的日子也已经习以为常。

    德·蓬风庭长在这个小圈子里扮演着男主角。人们总是对他的风趣、人品、学问赞不绝口,甚至对他和蔼的态度也交口称赞。有人说,七年来,他的财富逐渐增长,地产所带来的年收入差不多有一万法郎,而且那些地产都和克罗旭的所有财产一样,被葛朗台小姐那广阔无边的地产包围着。“您知道吗?小姐,”一位府上的常客说,“克罗旭家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这还不算上他们的积蓄呢,”一位克罗旭派党羽,名叫德·格里鲍果小姐的老妇人接着说,“最近,一位从巴黎来的先生要把自己的事务所盘给克罗旭,张口就要价二十万法郎。这个人如果能当上治安法官,那他就得把事务所转让出去。”“他想接替德·蓬风先生,成为下一个初级法庭的庭长,所以得先作些铺垫。”德·奥松瓦夫人接口道,“庭长先生很快就要升任法院推事了,接着会当上法院院长。他们总是很有门路,早晚能成功的。”另一个人也插话说:“是啊,他真是了不起,真是个能人呀。小姐,您不觉得吗?”

    庭长的衣着打扮想要竭力和自己的角色相称。虽然他已经四十岁了,头发呈棕色,面相丑陋,一张脸干巴巴的,这和所有的司法人员完全一样。可他仍像年轻人那样着衣,手里还拿着一根白藤手杖,他从不在德·弗鲁瓦丰小姐家吸鼻烟,每次来都是系着白领带,穿着带有大褶裥襟饰的衬衣,这让他看上去和呆头呆脑的火鸡一个模样。当他和美丽迷人的女主人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显得那样亲密,甚至称她为:“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来这里的人更多,除了不再玩摸彩而是打纸牌,除了不再有葛朗台夫妇,这个大厅里几乎什么也没改变,和故事开始时一样。那群猎犬依然对欧也妮和她的千万家产穷追不舍,只是猎犬的数量比以前多了不少,叫得也更疯狂,而且它们团结一致合力围住了美丽诱人的猎物。要是夏尔从印度忽然回来,他会惊人的发现这么多年了还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和过去一样的利益。对德·格拉桑太太,欧也妮仍然很大方热情地接待,这位太太也和以往一样继续和克罗旭们作对。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欧也妮继续掌控着这个场面,也和过去一样,夏尔在那群人中还是高高在上。不过,情形也稍有改观,以前庭长生日的时候送欧也妮鲜花,如今是定期赠送。每天晚上,欧也妮都会收到他带来的一大束美丽芬芳的鲜花。科努瓦耶太太总是当场把花放入花瓶,但客人一走,她就给偷偷扔掉。开春的时候,德·格拉桑太太故意想搅乱克罗旭叔侄的美梦,她就在欧也妮面前提起了德·弗鲁瓦丰侯爵,这个人虽然已经破产了,不过要是欧也妮能嫁给他,并带回他家原有的那些地产,那么侯爵就可以使家业重新兴旺起来。德·格拉桑太太故意强调贵族门第、侯爵的头衔,还把欧也妮鄙夷的微笑臆断为同意,到处散播流言,说欧也妮和庭长的姻缘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虽然德·弗鲁瓦丰先生已年过五十,但和克罗旭庭长比起来并不显老。虽然他是鳏夫,而且还有孩子,但他有侯爵的封号,将来可能会是贵族院议员。在这种年景里,要找如此好的亲事可不是易事。我就知道,葛朗台当初把自己的地产并入弗鲁瓦丰产业,其目的就是要和德·弗鲁瓦丰家族攀亲。他曾经在我面前说过好几次,这个老家伙狡猾着呢。”

    “发生了什么事吗,拿侬?”刚躺下睡觉的欧也妮问道,“七年了,他竟然没给我写过一封信……”

    索漠城是这样,而此时夏尔在西印度群岛发了财。他的货物非常抢手,一下赚了六千美元。他过了赤道后很快又发现还是贩卖人口最挣钱。于是他也干起了贩卖黑奴的罪恶买卖,同时还贩运获利较大的货物。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满心思只想着发财后风光地返回巴黎,还要在那里爬到比以前更高的地位上。

    经历得多了,人见得多了,各种风俗看惯了,他的想法也变了,他怀疑一切事物。看见有些事在这里是罪恶,在那里就是美德,因此他没有了固定的是非观。整天盘算金钱利益,如此一来他变得冷酷无情起来。夏尔继承着葛朗台家族的血统,心肠又冷又硬,而且贪婪卑鄙,他不仅贩卖各色人种,还放大笔的高利贷,眼里毫无人权,对走私和漏税早已习以为常。他把海盗抢来的货物进行低价收购,再运到稀缺之地卖高价。第一次起航时,他还想着欧也妮,觉得她像西班牙水手船上挂的圣母像一样圣洁。那时他还把最初的几次成功交易归功于欧也妮的祈祷和祝福。可是渐渐地,他和各色女人鬼混,到处花天酒地,也就慢慢把堂姐、老家、长凳、过道中的偷吻都抛诸脑后了,除了那个旧墙环绕的小花园,毕竟那是他冒险生涯开始的地方。他的心中没有欧也妮,欧也妮只是借给他六千法郎的债权人,伯父是一条老狗,骗走了他的首饰。这些就是夏尔不写信的根源。这个投机分子干罪恶的勾当还想保存家族的名誉,就改名为卡尔·赛弗,用这个假名在西印度群岛、非洲海岸等地方招摇撞骗。他使用假名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四处闯荡,玩弄手段,攫取金钱,以便捞足钱后洗手不干,下半生重新做个绅士。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法让他很快就发了大财。1827年,他搭乘属于保王党贸易公司属下的一艘豪华帆船回到了波尔多。他随身带着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的满满三桶金砂,打算到巴黎兑换成货币,再从中赚取七八厘的利润。此船上有个查理十世国王陛下的侍从,名叫德·奥勃里翁,是个贵族。这个人善良温和,他是回安的列斯群岛变卖财产来弥补妻子制造的亏空的。德·奥勃里翁夫妇如今只有三万法郎的年金,他们膝下有一千金,但是丑陋无比,她的母亲想要嫁掉她,可惜没嫁妆,家中现有的财产只能维持在巴黎的日常开销。虽说时髦女人都极有手腕,但交际场中的人仍认为嫁掉此女困难重重。因此,德·奥勃里翁夫人见了女儿就头疼,因为那些想攀贵族头衔的人也不感兴趣。

    德·奥勃里翁小姐长得像一只蜻蜓,外形细长,嘴巴上翘,好像总是看不起人,鼻子肉肉的,一吃饱饭就会由平常的黄色变为通红,这和一种植物的表现相同,她的脸苍白无趣,看着让人恶心。不过,对于这个三十八岁仍风韵不减,还有些想法的母亲来说,有如此女儿还不错。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把女儿调教得拥有良好的卫生习惯,鼻子暂时保持正常的颜色,具有优雅的风度。她被教得衣着打扮较有品味,举止优雅,眼神忧郁,男人见了就动心,认为是天使下凡。她还学会了如何迈步,当鼻子不受控制地变红时,就适时地露出纤足,好转移人的视线去欣赏它的小巧。总之,她已经被母亲调教得勉强可以了。她母亲给她使用宽大的衣袖、骗人的胸衣、绷紧的胸搭等等,让她显出身材的曲线,方法之多足可以陈列到博物馆去供天下母亲学习。夏尔经常接近德·奥勃里翁夫人,这也正如她的意。甚至有人说,德·奥勃里翁夫人为了笼络住夏尔,还在船上时就已经用尽了手段。一八二七年六月,他们在波尔多下船了,夏尔与德·奥勃里翁一家三口住进了同一家客栈,好一起前往巴黎。奥勃里翁府已抵押出去,他们想要夏尔给赎回。做母亲的此时已经谈到将来会把楼下让给女儿和女婿俩的实质问题了,她心中没有门第观偏见,许诺夏尔会去求查理十世下一道御旨,让夏尔改姓德·奥勃里翁,还可使用其族徽,如果夏尔还肯出三万六千法郎的年收入给奥勃里翁家的长子世袭继承的话,夏尔就可以承袭德·比什大将和德·奥勃里翁侯爵两个头衔。两家的财产合并起来,从此幸福生活。外加白拿的皇粮,德·奥勃里翁府就有十几万法郎的年收入了。她对夏尔说:“有了这么多年金,有了贵族姓氏和门第,我会再让你成为王室侍从,出入宫禁,从此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了。行政法院审查官、省长、大使馆秘书、大使,当什么都可以。查理十世和德·奥勃里翁从小就认识,他们感情很好。”

    这个女人的话说得很巧妙,如同知音倾谈,这让夏尔野心勃勃起来,随着航船妄想了一路。他认为伯父早已把父亲的事处理妥当,自己以后可以一帆风顺了,可以随时踏入圣日耳曼区了,会摇身一变成为德·奥勃里翁伯爵了。他当年走的时候,复辟王朝正在风雨飘摇中,而如今却蒸蒸日上了。他一下子开始头脑发热起来,贵族思想让他激动不已,他从船上就开始迷醉,一直醉到巴黎。他打算不顾一切去达到岳母让他看到的希望渺茫的高位。于是,堂姐就淹没在了他憧憬的美好前程中。

    他又见到了安奈特。这个女人从交际场中女子的眼光出发,极力劝说夏尔同意这门亲事,并许诺给他倾力相助。夏尔娶一个丑八怪,安奈特很高兴。夏尔长年在外的闯荡和磨炼让他更迷人了:皮肤变暗,显出棕色,举止果断,这和那些能当机立断、可以支配一切的成功人士相同。夏尔觉得在巴黎可以大展宏图,呼吸都通畅多了。

    听说他回来,还发了财,即将结婚,德·格拉桑来找他,对他说只要拿出三十万法郎,他父亲遗留的债务便可了结。此时,夏尔正和一个珠宝商讨论定做结婚的首饰,珠宝商给他看了各种图样,结婚所需要的一切首饰、银器等费用加起来要二十多万法郎。夏尔已经对德·格拉桑毫无印象,接待他时,语气狂妄,派头十足,因为他曾经在西印度群岛与人决斗过,杀死了四个对手。德·格拉桑已来过三次。夏尔对他态度冷淡,说:“我与家父的事没有关系。感谢您的操心。我绝不会用血汗换来的两百万去孝敬那些可恶的债主。”

    “那要是过几天宣告令尊破产呢?”

    “先生,几天后,我便是德·奥勃里翁伯爵了。您会明白,破产与我毫无关系。再说,一个有十万法郎年收入的人其父是不会破产的。”他说着礼貌地送走了德·格拉桑。

    这年八月初,欧也妮又坐在那条留给她美好回忆的长凳上,要是天气好,她会来此吃早点。这天早上,天气晴朗,她爱情史上的各种情节和随后发生的灾难又在她的脑海里泛起。眼前那堵满是裂缝,几欲倒塌的旧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欧也妮脾气古怪,不准任何人碰那堵墙,尽管科努瓦耶不断对老伴说那堵墙早晚会倒了砸死人。此时,邮差送来一封信,交给了拿侬。拿侬跑进院子叫道:“来信了,小姐!”交给欧也妮后问道,“是您等的信吗?”

    此话一出,欧也妮的心颤抖了。

    “巴黎!他回来了。”

    此时欧也妮激动得脸上毫无血色,两手发抖,连信都撕不开了。拿侬站在一边,双手叉腰,她那满是坑坑洼洼的脸上流淌着快乐的音符。

    “快看呀,小姐……”

    “噢,拿侬,他为什么不来索漠城呢?他是从这里出发的啊?”

    “看信就知道了。”

    信被欧也妮哆嗦着撕开了,里面掉出一张取款的汇票,拿侬弯腰捡起。

    亲爱的堂姐……

    “不像以前那样叫我的名字了。”她鼻子发酸。

    您……

    “也不用‘你’来称呼我了!”

    她没有勇气往下看,交叉着两手,泪水不断涌出。

    “他不在人世了吗?”拿侬问。

    “那信他是怎么写的呢?”欧也妮说道。

    她坚持着把信看完:

    亲爱的堂姐,我如今事业有成,您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吧。我有钱了,这都托您的福。伯父的忠告我一直铭记在心。德·格拉桑先生已告知我伯父伯母去世一事。父母去世是遵循自然法则,希望您不要太过悲伤。我的经验告诉我时间会改变一切。亲爱的堂姐,如今我已不再沉于幻想。我的生活经历让我重新思考生活。我走时是个孩子,如今回来已是成人。今天很多以前我没有想过的事涌现在我的脑子里。堂姐,您和我都是自由之人,表面上看,我们实现当初那个小计划再无阻碍。可性格耿直的我不想隐瞒您我目前的处境。我牢记我不属于我自己。那条小长凳一直在我心中,陪伴我海上的旅途……

    欧也妮猛然站起身,仿佛屁股上有块通红的火炭,她走到院子的一级台阶上坐下。

    ……在那条长凳上,我们曾经山盟海誓,那条过道,暗淡的正厅,我的卧室,还有您给我信心面对未来的那个晚上……的确,这些都让我充满了信心和勇气,您和我一样,总是在以前我们约好的时间里相互思念对方。九点钟您看云了吗?看了,对吧?因此,我不想,也不该骗您,我们之间有着神圣的友谊。下面我要说到一门亲事,它很符合我对婚姻的一贯观点。爱情之于婚姻就是一闪即逝的幻象。我的人生经历让我明白,社会惯例与礼俗都会给婚姻的自由带来限制。我们之间本来就有年龄上的差距,以后,您一定会感觉到这对您的影响会远远大于对我的影响。况且不论是您的品味、教育,还是习惯都和巴黎的生活方式完全无法融合,这也就不会符合我对未来的计划。我将来安置的家将是豪华的、热闹的,而您却喜欢安静恬适的生活。我还要直率地请您评判我目前的处境,您有这个权利。我每年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种情形让我可以和德·奥勃里翁家谈婚事,娶他们家十九岁的女儿。只要这事成了,她家的姓氏、头衔、王室御前侍从的身份和一个十分显赫的职位,我都可以承袭。我其实一点也不爱德·奥勃里翁小姐。可是,娶了她,将来我的儿子就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和社会地位。因为,王权思想又重新占主导地位了。若干年后,我的儿子将成为侯爵,享有每年四万法郎的世袭财产,以后他可以自由选择当什么官。为孩子着想是我们应该做的。看,堂姐,我的心迹已经非常诚恳地向您表明了,还有我的希望和财产。七年过去了,对您,也许那些我们幼稚的行为已经淡忘了,但您的宽容和对我的许诺我一直铭记于心,即使是您最漫不经心的话也不曾忘,换了别的没有良心的人来说可能早就忘到脑后了。告诉了您我为地位而去谈亲事的同时,我对我们两小无猜的感情仍然没法淡忘,我这就是要您来支配我,决定我的命运。如果我必须舍弃将来的宏图伟业,那我也对那种纯洁朴素的幸福满足于心了,而且幸运的很,因您所赐,我已经领略过这种幸福了……

    夏尔嘴里哼着轻歌剧的曲调,洋洋自得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您忠实的堂弟

    夏尔

    “他妈的!必须得用点伎俩。”他自语道。他转身去找来汇票,还补充了下面的文字:

    又及:随信附上八千法郎的汇票一张,记在您的名下,以表达我对您的感激,只不过这些东西还未运来,来后奉上。我的梳妆盒,您可以让驿车带回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勃里翁府。

    “这样一件我多次为之拼命的东西将由驿车带回!”欧也妮说道。

    这一切犹如晴天霹雳,希望之船沉没了,什么也没留下。

    当被抛弃时,有些女人会去抢回心爱的人,杀死情敌,或者逃到天涯海角,或者上断头台,或自入坟墓。另一些女人则会选择沉默,独自忍受痛苦。她们听凭命运安排,整天要死要活,哭泣不止,却又对这一切宽恕、祈祷、回忆直到生命的终结。这就是真正的爱,天使般的爱,这种爱为痛苦而生,又为痛苦而死。看了那封信后,欧也妮的内心就充盈着这种复杂的感情。她望着天空,脑子里出现母亲临死跟她说的话。母亲和某些垂死之人一样,能透彻、明晰地看透未来。她又想起母亲的离世和先知般的一生,她对自己一生的命运进行了度量。以后的她只有靠祈祷来度完余生了。

    “母亲说得对极了。”她哭着说,“世间只有痛苦与死亡。”

    她从花园缓缓走回正厅。和平时不同的是,她没有走过道,但在暗淡古老的正厅里,堂弟又出现在她的回忆里。正厅的壁炉上有一个每天早饭时她都要用的碟子,还有那塞夫勒老窑烧的糖罐。她觉得这个早上的事件真是重大而又庄严。教区的本堂神甫来了,拿侬前来通报。神甫不仅是克罗旭的亲戚,而且与德·蓬风庭长的利益密切相关。神甫这些天来说服了庭长从宗教的角度去找欧也妮谈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以为他是来收那一千法郎的,这是每月给穷人的关照,就让拿侬去取,神甫微笑着马上说:

    “小姐,我今天来是谈一个可怜姑娘的事的,这个姑娘被全索漠城的人关心着,可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太不像基督徒。”

    “噢,神甫先生,此时我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只能为自己操心。我内心的痛苦让我无处藏身,除了教会之外。教会拥有宽广的胸怀,可以容纳我们的痛苦,教会丰富的感情让我们取之不尽。”

    “好吧,小姐,我们照管那个可怜的姑娘,也就等于照顾了您。您只有两种选择可以救赎您的灵魂,一是遁入空门,一是留在俗世。俗世的安排或天国的运程,您要服从其一。”

    “啊,我此时正需要指引,您就来了。是上帝让您来救我的吧,先生?我选择为上帝而活,我要告别烦扰的尘世。”

    “可怜的孩子,您要考虑好才能下最后的决定。结婚意味着生,出家意味着死。”

    “那也罢,先生,我宁愿马上赴死。”她语气坚决地说。

    “死?可是,小姐,您还有重大的义务未尽完呢。那些穷人,您不再去给他们提供衣服和取暖的柴草了吗?不再于夏季提供工作了吗?您现在的选择太过自私,也不该终身不嫁。第一,您知道自己是无法管理好您那庞大的财产的,要是自己管理,您也许会败光的,也许会招来不必要的官司,让您徒增烦恼而无法解决。相信我吧,您应该结婚,上帝赐予您的一切您都应该保存好。我是把您当作一个亲爱的信徒才这样告诉您。既然您心中只有上帝,作为他们中的优秀者,您要做出榜样,在芸芸众生中求得永生。”

    此时,德·格拉桑太太带着报仇的怨气前来拜访了。

    “小姐,”她说道,“既然神甫先生也在此,那我先不说了,省得打扰你们谈正事。”

    “太太,”神甫说道,“你们先谈好了。”

    “噢,”欧也妮说道,“回头再来吧,神甫先生。此时的我很需要您的支持。”

    “是呀,可怜的孩子。”德·格拉桑太太说道。

    “您想说什么?”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不约而同地问道。

    “难道我会不知道您堂弟回来,并且还攀上了德·奥勃里翁家的亲事……女人,怎么可能这么傻?”

    欧也妮沉默不语,但脸色变红,她暗下决心要和父亲一样不把内心的感情显露在脸上。

    “太太,怎么回事,”她鄙夷地说道,“我不明白,大概我的确不够聪明。您就在神甫面前把话说清吧,他是我的指路人。”

    “好吧,您看,这是德·格拉桑写给我的信。”

    拿过信,欧也妮念道:

    贤妻见字如面:夏尔·葛朗台已经到巴黎一个多月了……

    “一个月!”欧也妮无力地垂下手来。

    稍微停了一会,她接着念道:

    ……我连续两次登门才见到这位未来的德·奥勃里翁子爵。他的婚事在巴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结婚预告也已登出来了……

    “那么给我写信的时候他已经……”欧也妮暗想道。她不再往下想,也没有像巴黎女人那样用“无耻之徒”这样的字眼进行谩骂。虽然表面没有显露出来,但心中对此鄙夷不已。

    ……这门亲事离成功还远着呢,一个父亲破产的人是娶不到德·奥勃里翁侯爵的女儿的。我去拜访他是让他知道我和他伯父为何为他父亲的事奔波,并且又如何利用手段堵住了债权人的嘴。这个狂妄的家伙竟然无耻地说债务和他无关。为了保全他的名誉,我为他日夜操劳了五个年头。如果我是诉讼代理人,他就得向我支付债务的百分之一,即三四万法郎的酬金。不过由于在法律上他仍有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债务,我会宣告他父亲破产的。我当初是凭老葛朗台的一句话才涉足此事的。如果名誉对德·奥勃里翁子爵不重要,而我却很看重我的名誉。因此,我会让债权人明白目前我的处境的。但对欧也妮小姐我一向尊重,当初我们也曾向她提亲,所以你去和她谈妥后我再采取行动……

    看到这里,欧也妮停下了,把信递给了德·格拉桑太太,冷冷地对她说:“十分感谢。以后再说吧……”

    “您如今的口气简直就和当年您的父亲一模一样。”德·格拉桑太太说道。“太太,那八千法郎的金子您还得支付给我们呢。”拿侬对她说。

    “对。科努瓦耶太太,您就随我去取吧。”

    欧也妮在内心做了决定,就对神甫缓缓说道:

    “神甫先生,如果结婚后不履行做妻子的义务,上帝会原谅吗?”

    “这是个道德问题,我不能妄加评判。著名的桑切斯在他的《婚姻概论》中谈到过这个问题,如果您想了解,我明天会告知您。”

    神甫走后,欧也妮去了父亲的密室,独自在那里呆了一天,拿侬几次催她吃晚饭,她也不肯下楼。晚上,圈子里的常客都聚齐了,她才露面。她家的客厅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这样人潮涌动。整个索漠城都知道夏尔回来和他另攀亲事的消息。但是不管来者如何细心观察,也不能从欧也妮那里看到丝毫对此事的表情。欧也妮早对此做了准备,她把痛苦和所有情感埋在了心底,让脸上只留镇定。她用脸上的笑容回报给那些对她关切的眼神和话语。总之,她的一切不幸都被她的温柔和礼貌给掩盖住了。

    九点牌局结束了,人们清了账后离开桌子,边议论着最后几手牌,边走到旁边去与人聊天。当大家要离开客厅时,一幕戏剧性的情景出现了,这一情形一下子在索漠和临近四个省造成了轰动效应。

    “请您留步,庭长先生。”当德·蓬风先生拿起手杖要离开的时候,欧也妮说道。

    整个客厅里的人都因为这句话而变了脸色,庭长更是脸色苍白地坐下身来。

    “庭长就要拥抱千百万家财了。”德·格里鲍果小姐说。

    “很明显,葛朗台小姐最终选择了德·蓬风庭长。”特奥松瓦夫人大声说道。

    “这才是最妙的棋局呢。”老神甫说。

    “和牌了,赢了个大满贯。”公证人说道。

    大家都一语双关,似乎已看见千百万法郎堆积得高高的,欧也妮就坐在上端,如同那是她的宝座。如今才到结局的戏已整整上演了九年。在全索漠城的居民面前留下庭长,这不就意味着她对婚事的告白吗?小城市的礼数向来严格,因此这种出格的举动就成了最郑重的承诺。

    欧也妮等客人都离开后,激动地对庭长说:

    “庭长先生,我很明白您为什么追求我。我请您发誓,给我一生的自由,婚姻赋予您的任何权利您都不会向我提出履行的请求,您愿意的话,我便答应这门婚事。”当庭长跪在她面前时,她又接着说,“噢,我还没说完。我心中有一种感情终生难以消除,在这一点上我不想欺骗您。友谊是我唯一能给丈夫的感情。我不想欺骗这种友情,更不想违抗我的内心。只有您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的财产才会属于您。”

    “心甘情愿为您做一切。”庭长说。

    “庭长先生,这里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她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股的股票,说,“请您火速赶往巴黎,不是明天,而是立刻,马上。您到德·格拉桑先生那里,依照我叔父的债权人的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将那些欠债的本金和全部利息一次结算清楚,利息按五厘计算。算完后,要他们开好总收据,并做公证,按正式的手续办理妥当。您的品德高尚、正派,又是法官,这件事我只托付给您。将来我就听您一句话,然后就和您彼此宽容地共度人生。我们相识已经很久,几乎如亲戚般感情深厚,我想您一定不会让我承受不幸的。”

    听了欧也妮的话,庭长跪在那儿,喜极而泣,浑身颤抖。

    “甘愿当您的奴仆。”他对葛朗台小姐说道。

    “还有,当拿到收据后,”欧也妮眼神冷淡地看着他说,“您把收据和所有借券全部送到我堂弟那里,并给他这封信。您一回来,我就会履行诺言。”

    庭长很清楚失恋是欧也妮决定嫁给他的理由,就忙去办理这些事,以免两个情人旧情复燃。

    欧也妮等德·蓬风先生一走,就无力地坐在了扶手椅上,泪雨滂沱。一切都完了。庭长在第二天晚上就到了巴黎。到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去了德·格拉桑那里,把所有债权人召集到了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他们毕竟是债权人,因此都很准时。德·蓬风庭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包括利息。照付利息的事情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巴黎商界,成了最惊人之举。

    拿到收据后,庭长又马不停蹄地按照吩咐给了德·格拉桑五万法郎,接着去了夏尔的德·奥勃里翁府。那时,正巧夏尔刚从丈人那里碰了壁回来。老侯爵刚告诉他,他父亲的债务不还清的话,他是娶不到那位千金小姐的。

    庭长先把信交给了夏尔,其内容是:

    堂弟:

    叔父的欠债已全部偿清,现将收据由德·蓬风庭长送上。另附文书一纸,我已在上面声明,我所代还之钱您已归还。对于破产的传闻我已耳闻……我觉得,德·奥勃里翁小姐未必会嫁给一个破产者的儿子,是的,堂弟,对我的思想、作风,您评判得很对,我没有上流社会的气质,更不懂得盘算和上流社会的风俗,您所期望的社会乐趣我亦无能为力。您葬送了我们纯洁的初恋去迎合社会习俗,愿您能从中获得幸福。为了让您对将来的规划得以实现,我无力帮您,只送上您父亲的名誉。永别了,您永远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当看到正式文件时,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禁不住叫出了声,庭长报以淡淡的浅笑,对他说道:

    “我们相互告知结婚的喜讯吧。”

    “噢,欧也妮要嫁给您,太好了,我很高兴,她是位善良的姑娘。可是,”此时,他转念一想,问道,“看来她有很多钱啰?”

    “四天前,她的财产总数将近一千九百万,不过如今只有一千七百万了。”庭长嘲讽地对他说。

    眼睛死死盯着庭长,夏尔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千……千七百……万。”

    “很对,先生,一千七百万。婚后,我们每年都会有七十五万法郎的年金。”

    “亲爱的姐夫,”夏尔镇定下来,连称呼都改了,说,“往后我们彼此关照吧。”

    “好的。”庭长说道,“这还有一个小盒子,要我当面交给您。”他说着便把梳妆盒放在了桌子上。

    “嗳,我的朋友,”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边进来边说,根本没有注意来访者,“德·奥勃里翁先生刚才跟您说的话,您不用担心。我来告诉您,婚事会顺利进行的……”

    “我当然不会再担心,夫人。”夏尔回答道,“家父的欠债已于昨天全部还清了。”

    “现金支付?”她问道。

    “是的,本金和利息都还清了。先父的名誉可以恢复了。”

    “太愚蠢了!”未来的岳母惊叫道,“这位先生是干什么的?”她这才看见克罗旭,便在女婿耳边轻声问道。

    “我的经纪人。”夏尔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只是神情轻蔑地向蓬风点头致意,就转身离开了。

    “我们已经互相关照过了。”庭长拿起帽子,离开时说,“再见,内弟。”

    “竟敢嘲笑我!气死我了,真想把他肚子豁开,这只索漠城的臭乌鸦。”

    三天后,德·蓬风先生回到了索漠,他与欧也妮的婚事也正式宣布了。六个月后,他又当上了昂热王家法院推事。欧也妮离开索漠的时候让人把那些一直珍藏的金饰熔掉,外加她堂弟归还的八千法郎,铸成了一个圣体显供台,送给了教堂,在那个教堂她曾经无数次为夏尔祈祷。她在索漠城与昂热之间来回奔波。由于在一次政治事件中贡献卓著,她的丈夫得以高升,成了高等法院审判长。几年后,又升任法院院长,接着他又焦急地等待大选,准备晋身议会。贵族院议员的头衔一直让他魂牵梦绕,那时候……

    科努瓦耶太太,这个索漠城里的小有产者,当听到女主人谈到那个高贵的头衔时,说道:

    “那时他岂不是可以和王上称兄道弟了。”

    名师伴你读

    品读与赏析

    欧也妮日思夜盼情人的归来,可事实却给她沉重一击,那个走时还信誓旦旦的情人回来时却要和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结婚,而且完全是为了金钱和自己的野心。经受这样的打击却仍保持善良之心,不对其咒骂和报复,反而给予了成全。这一章通过鲜明的对比,体现了欧也妮对金钱的漠视和对温情的渴望,可是在那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她的理想注定毁灭。

    学习与借鉴

    1.情节跌宕起伏:欧也妮独自守着庞大的财产过着日日被人吹捧与密切关注的热闹生活,但内心却极为寂寞痛苦,一封从巴黎来的信一下子打破了这种有规律的生活,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是信的内容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她带着死去的心灵嫁给了庭长,毁灭了自己的一生。整个篇章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2.浓郁的讽刺:夏尔为了自己的野心抛弃了纯洁善良的欧也妮,甘愿娶一个丑陋的女人,结果作为破产者的儿子,他的美梦差一点就破灭了,当蓬风先生向他宣布欧也妮替他偿还了所有债务之后,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可笑至极,他现在才明白欧也妮拥有着他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讽刺效果极为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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