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的是故事,还是人心?东野圭吾带你领略极恶的深渊-你守护的世界通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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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家餐厅位于月岛,是一整排文字烧餐厅中的一家。真绪隔着窗户看向餐厅内,看到身穿短袖衬衫的星野佑也坐在墙边的座位上,正低着头,八成在玩手机。

    一看手表,晚上七点不到。佑也约会时提早到并不稀奇,但今天晚上,这种理所当然的景象却让真绪感到意外。

    她打开门,走进餐厅内。佑也抬起头,对她点了点头。

    “等很久了吗?”真绪发问的同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不,我也刚来而已。”

    女服务生送上了小毛巾,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于是他们点了两杯生啤酒和毛豆。

    “今天真热啊。”真绪说。

    佑也点了点头:“都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听说好像快三十摄氏度了。”

    “天气这么热,真想去凉快的地方旅行。”

    佑也轻轻笑了笑说:“是啊,如果有时间的话。”

    言下之意,就是目前没有时间。

    生啤酒送了上来,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他们还是干了杯,然后点了韩国泡菜、猪肉文字烧。他们每次都会在快煎好时,撒上“宝贝之星拉面”脆果。

    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约会了,主要原因是双方的时间无法配合。其实真绪的时间可以调整,之所以仍然没有约会,是因为佑也没有时间。

    “你的工作好像仍然很忙。”

    佑也听到真绪这么说,露出苦笑,耸了耸肩。

    “没办法啊,因为这是全世界前所未有的研究,时间永远不够用。”

    “我猜想也是这样,所以很少打电话给你,也尽量不传信息给你。”

    “你不必这么见外,如果有事,随时可以联络我。”

    “嗯。”真绪点了点头,但内心的不满并没有消失。没事也会联络,才算是情人啊。

    文字烧的食材送了上来,每次都是佑也负责煎饼。他将食材在大碗中混合后,放在铁板上,用两根铲子利落地切成小块。他的动作很熟练,真绪第一次看到时惊讶不已。

    因为我学生时代在文字烧店打工——佑也当时这么告诉真绪,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佑也和那次一样,动作精准地煎着文字烧。真绪看着他的脸,觉得不一样了。眼前的佑也,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佑也了。

    “好了,煎好了。”佑也最后把“宝贝之星拉面”脆果撒在最上方,对真绪说道。

    真绪用名叫剥铲的小铲子,把文字烧送进嘴里后表达了感想:“真好吃啊,你煎的文字烧果然最棒。”

    “你不用奉承,反正每次都是我在煎。”

    他们吃着文字烧,喝着啤酒,聊了很多事,但几乎都是真绪提供话题。工作的事、朋友的烦恼、时下的流行和演艺圈的事。无论真绪聊什么,佑也都不会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总是认真地响应她的话。当真绪分享自己出糗的经验时,佑也都会很捧场地发笑。

    但是,他不会主动提供话题。之前和现在不一样,他总是和真绪分享各种大小事,尤其聊到工作时,表情特别生动。即使真绪因为内容太费解而无法理解,只能目瞪口呆地听他说话,他也无所谓。真绪不止一次佩服他这么热爱研究工作。

    第一次见面时也一样。

    他们是在共同认识的朋友经营的餐厅开幕那一天认识的,那天是只有餐厅老板的朋友参加的小型派对,真绪和佑也刚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佑也的五官清秀,整个人感觉很有气质。虽然不会积极和其他人聊天,但不会感觉他不起眼,或是觉得他阴沉。真绪猜想他应该喜欢听别人聊天。

    大家聊天时,真绪刚好聊到自己的工作。当她说自己在动物医院当助理,有时候也会参与手术时,佑也比任何人更有兴趣。

    “你有没有参与脊髓受到损伤的动物的手术?”这是他问真绪的第一个问题。

    “有啊。”听到真绪这么回答,他探出身体,接连不断地问,是什么动物?损伤的程度如何?手术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真绪有点儿被他吓到了,其他客人也都惊讶不已。这时,佑也似乎才发觉不对劲,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他又接着说:“因为我的工作是开发脊髓损伤的人使用的辅助器。”

    真绪听到他的解释,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

    他不仅从事出色的工作,而且随时都想到工作的事,随时张开天线,接收能够为工作带来灵感的信息。真绪从他的这种态度中感受到诚实,认为他一定能够了解他人内心的痛苦。

    真绪告诉他,自己参与的是发生车祸导致脊髓损伤的狗的手术,那只狗虽然后腿无法动弹,但在下半身装了用滑板改装的轮椅后,就可以靠前腿移动。佑也专心地听着她说的这些事,中途甚至开始做笔记。其他人都开始聊其他的事,真绪暗自庆幸,因为和他单独聊天很开心。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见面。”佑也主动对真绪说。于是,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你有女朋友吧?”真绪鼓起勇气问道。

    佑也露出微笑,摇了摇头:“没有。川嶋小姐呢?”

    “我目前也是自由身。”

    “是哦,那就太好了。”说完,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约会了几次之后,他们很自然地发展为男女朋友关系。因为双方都很忙,所以每个月只能见两三次面,就这样交往了两年多。

    真绪即将三十岁,父亲虽然不过问,但母亲经常和她联络,不时打听她有没有理想的对象。真绪一直骗母亲说没有男朋友,因为只要告诉母亲佑也的事,母亲一定会要求见面,甚至希望可以带他回家。真绪的老家在群马,即使当天来回也没问题。

    真绪并不是不想让父母见到佑也,事实完全相反,她一直期待可以有这样的发展,但她认为这种事不该由自己开口。佑也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而且真绪认为必须等佑也求婚之后,才能要求他和父母见面。更何况她自己并不急着结婚。

    没想到最近对未来越来越不确定。这和年龄无关,而是她觉得佑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所以令她感到不安。

    差不多半年前,她察觉到这种变化。那时候好像是三月,即使传信息给他,他也迟迟不回复,有时候甚至完全不回复。即使约他出来玩,他也总是用各种理由拒绝。

    真绪知道直接的原因。那就是佑也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而且那是董事长直接交代的工作,只有佑也才能胜任。真绪能够理解佑也想要全力以赴,不辜负董事长的期待,所以她起初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担心他会累坏身体。

    但是,真绪渐渐觉得佑也不光是因为工作忙碌,而是对自己的感情变淡了。理由之一,就是佑也几乎不再主动说自己的事,尤其只字不提工作。以前只要真绪问起,他就愿意回答,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问你啊,上次的猩猩之后怎么样了?”真绪用剥铲吃着明太子年糕起司文字烧,语气开朗地问。

    “你是问奥利佛吗?”

    “没错没错,就是奥利佛,因为脊髓受到损伤,手脚无法活动的那只猩猩,但用了你制作的机械之后,手臂可以活动了,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佑也在一年前第一次告诉真绪这件事。佑也双眼发亮,侃侃而谈。

    但是,今天晚上的佑也脸上不见当时的表情。

    “那项研究已经交给后辈了,我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没什么进展。”佑也一脸冷漠地摇了摇头。

    “是这样吗?我觉得这项研究很了不起啊。”

    “谢谢。”

    “上次我们医院来了一只因为脑梗死,下半身无法顺利活动的猫。我在想,那只猫也使用那种机械,或许就可以治好了。”

    “不太清楚,脊髓损伤和脑梗死完全不一样。”

    “是哦,重点是大脑到底发出了怎样的信号,对不对?脑梗死导致无法行动,就代表无法顺利发出信号。”

    正准备伸手拿文字烧的佑也停下了手。

    “难得约会,不想聊工作的事。”

    “啊,对不起。对哦,这样你心情无法放松,但因为你之前经常告诉我工作的事……”真绪抬眼看着他。

    “现在和之前的状况不同。”

    “怎样不同?”

    “怎样……”佑也把剥铲放在盘子上,坐直了身体,直视真绪,“我之前没告诉你吗?我正在做高度机密的工作,详细情况只有董事长一个人知道,所以希望你能谅解。”

    “这件事听你说过,但我原本以为稍微聊一下应该没问题。”

    “董事长特别吩咐,就连家人也不能说。”

    “是哦……那我知道了。”真绪低下了头。她觉得佑也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如家人。

    虽然心情很沉重,但她努力表现得很开朗,不想把心事写在脸上。真绪和刚才一样,不断提供各种话题,努力聊得很投入,但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不太对劲。并不是因为研究内容是高度机密,所以不能告诉自己。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真绪觉得另有原因。也许那是佑也想要守护的世界,所以拒绝他人进入——真绪忍不住有这样的感觉。

    走出餐厅时,已经九点多了。真绪觉得自己一个人聊了两个多小时,虽然吃了很多,但不太记得后半段吃了些什么。

    “吃得好饱。”真绪边走边说。

    “嗯,好久没吃这么多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去门仲吗?不知道常去的那家酒吧有没有空位。”

    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吧在门前仲町。

    但佑也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说:“不,今晚就先到这里吧,因为我有事要在明天之前完成。”

    真绪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啊?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工作吧?”

    “嗯……不好意思。”

    “到底——”是什么工作?真绪差一点儿这么问,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我们好不容易约会一次。”

    佑也把背包背在肩上,合起双手说:“真的很对不起,下次一定补偿你。我送你回家,作为道歉。”

    “不用了,反正坐上出租车,马上就到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

    “那我送你到可以拦到出租车的地方。”

    说完,他们刚走了没几步,前方就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一下子就有空车。真绪忍不住想要生气。因为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佑也举起手,拦了出租车。“真绪,你上车吧。”

    “佑也,你先上车吧。我不是这个方向,要到转角处去搭车。”

    他们目前所在的那条路是单行道。

    佑也完全没有客气,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好啊,那就这样,我会再和你联络。晚安。”

    “晚安。”

    目送佑也坐上出租车离开后,真绪迈开步伐。她仍然觉得难以释怀。

    她还没有走到转角,又有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

    搭这辆出租车,方向还是相反,但她突然浮现一个想法。她转头看向后方,佑也的那辆出租车正在等红灯。真绪见状,下定了决心。她对着出租车举起了手。

    出租车停了下来,后方车门打开。真绪一上车就指着前方对司机说:“请跟踪前面那辆出租车。”

    “跟踪?要去哪里?”白发的司机讶异地问。

    “不知道,所以请你跟着那辆车。”

    “啊?”司机发出不太愿意的声音,“我不太想牵扯这种事。”

    “拜托你了。啊,如果再不赶快,车子就要开走了。”

    佑也的出租车已经驶了出去。

    “真伤脑筋啊。”司机边说,边踩下了油门。

    “不能让对方发现,对吗?真难啊,万一追丢了,就请你见谅喽。”

    “没关系。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儿强人所难。”

    “这位小姐,你应该不是警察吧?我可不希望那辆出租车上坐的是危险人物,结果发现我们跟踪,来找我麻烦。”

    “别担心,他是普通人。”真绪又补充说,“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你跟踪你的男朋友?哦哦哦……”司机似乎察觉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你是不是怀疑他劈腿?怀疑他接下来去见其他女人?”

    “呃,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哦,我就知道。你男朋友真差劲啊,既然这样,那我就努力跟踪。”司机的好奇心受到了刺激,似乎终于来劲了。

    怀疑男朋友劈腿——原来是这样。这也许最接近真绪目前的心境。

    即使工作再忙,真的必须这么早就回家吗?以前也曾经有过工作忙碌的时期,但佑也说只要减少睡眠时间就好,一直陪真绪到很晚。

    真绪想到,也许佑也接下来必须去某个地方。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佑也的心,那里可能有他想要守护的世界。

    出租车来到东京铁塔附近。真绪看到东京铁塔,立刻确信自己猜对了。因为佑也住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要去哪里呢?这样看来,很可能是惠比寿或是目黑……”司机嘀咕道。

    司机的开车技术很好,不时让其他车子插进来,持续跟踪佑也搭的出租车,幸好路上的车子并不多。

    “这位小姐,如果你目睹他劈腿,你打算怎么办?”司机兴致勃勃地问,“你打算闯进去吗?”

    “……不知道。”

    “虽然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我劝你要冷静,如果闹得天翻地覆,双方都会受伤。”

    “谢谢。”真绪在回答的同时,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道谢。

    如果发现了佑也的去向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也渗着汗。自己到底想干吗?发现他的秘密之后,到底要怎么做?

    “啊哟,好像快到终点了。”司机说着,放慢了车速。

    真绪发现已经进入了住宅区,道路并不宽。司机之所以放慢速度,可能觉得太靠近容易被发现。一看地址,发现是广尾。

    “果然没错,车子停下来了。”

    前方的出租车闪着车尾灯。

    “我会先开过去,如果在这里停车,容易引起怀疑。”

    “好。”真绪在回答时,在座椅上压低了身体。万一被佑也发现就惨了。

    出租车开了一小段路后停了下来,真绪向后看,发现佑也下了车,站在一栋大房子前,完全没有发现自己。

    不一会儿,他走进了那栋房子。

    “好像是那栋房子,”司机说,“我刚才瞥了一眼,那栋房子很气派。你男朋友的劈腿对象住在那里吗?”

    “不知道。”真绪偏着头,拿出了皮夹,看了车资的金额,拿出了几张千元纸钞。

    “那就加油喽。别嫌我啰唆,你真的要冷静。”司机在找零时说道。这个司机爷爷长相很亲切。

    下了出租车,真绪战战兢兢地走向那栋房子,很担心万一佑也走出来该怎么办,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来到那栋房子前。司机说得没错,那是一栋豪宅,镂空雕刻的铁门内是一条很长的通道。

    真绪看了门牌,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门牌上写着“播磨”的姓氏,真绪知道那是播磨科技的董事长的姓氏。所以佑也来这里,果然是为了工作吗?董事长直接委托的工作,是在董事长家里工作吗?还是今天晚上要讨论什么事,所以来找董事长吗?

    通道前方的欧式建筑周围种了一些树,散发出一种梦幻的气氛。真绪很快就发现,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灯。时间还早,这家人不可能所有人都睡觉了,而且还有佑也这个客人。这家人到底在干什么?

    真绪抬头一看,发现一楼的窗户透出隐约的灯光,应该是玄关附近的房间。

    真绪凝视着那个窗户。窗户内是佑也想要守护的世界——她不由得这么想。

    2

    星野在玄关脱鞋子之前,再度向播磨夫人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真的很抱歉。”

    播磨夫人苦笑着摇了摇手。

    “我没关系,星野先生,你没问题吗?你不是去参加公司的聚餐吗?你可以慢慢来,可以等明天再训练。”

    “不,如果今天再休息,就连续休息三天了,而且会不会有酒臭味?虽然我努力注意不喝太多。”

    “不会,要不要喝水?”

    “不,不需要,那就打扰了。”

    星野说完,脱了鞋子,穿上播磨夫人为他准备的拖鞋。

    “外婆今天晚上不在吗?”

    熏子露出微笑,指着楼梯上方。

    “她照顾我儿子睡觉之后,自己也睡着了。今天幼儿园去远足,外婆也陪着一起去,所以累坏了。”

    “原来如此,那真的很累。”

    “是啊,其实照顾瑞穗反而比较轻松。”播磨夫人皱起了鼻梁。

    播磨夫人像平时一样,打开了玄关旁房间的门说:“请进。”

    星野微微欠身后走进了房间,隐约飘来芳香精油的味道。从这个夏天开始散发精油的味道。播磨夫人说,精油的味道让自己比较容易入睡。这里也是她的卧室。

    瑞穗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运动衣和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穿着白色的袜子。五月左右,播磨夫人说,训练时当然也要穿运动服。星野猜想可能是因为瑞穗上了小学。

    “现在即使穿这样,她的体温也不太会下降,医院的医生也很惊讶。”播磨夫人兴奋地说。

    她当然会高兴,因为一旦脑死,也就是脑干的功能停止,通常不会有这种情况。虽然医生没有明说,但他们内心可能已经认为,瑞穗的一部分脑干仍然能够发挥作用。

    星野坐在工作台前,打开各种机器的电源,然后从自己带来的皮包里拿出电脑,连接控制器,换了几个程序。他因为写这些程序耽误了时间,所以无法在傍晚来这里,直到六点多才完成,差不多就是和真绪见面的时间了。

    星野完成一连串的工作后,回头问播磨夫人:“线圈已经装好了,对吗?”

    “对,已经装好了。”

    星野点了点头,打量着瑞穗的身体。

    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几乎是脑死状态的女孩吗?她气色红润,持续规律的呼吸力道很强。即使隔着衣服,也可以知道她的肌肤滋润有弹性,手臂和腿上都有适度的肌肉,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打着哈欠,用力伸懒腰。

    星野得知,瑞穗最近几乎不需要服药。这半年来,身体几乎没有任何巨大的变化,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她的手臂上贴了几个连着电线的电极。

    “那就从推手运动开始,先是不加压的情况。”星野操作着控制器的键盘。

    星野和播磨夫人看着瑞穗原本贴着身体的手肘慢慢弯曲,当拳头来到胸部旁时,手臂用力伸直,拳头伸向前方,对着空中伸出了拳头。当手臂伸直后,手肘再度弯曲,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个动作重复了五次。

    星野点了点头,看着播磨夫人说:“很完美。”

    “她的动作越来越稳当了。”

    “和以前大不相同。接下来要增加负荷,可以麻烦一下吗?”

    “OK。”播磨夫人说完,站在瑞穗旁说,“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了。”星野操作着键盘。瑞穗的手臂动了起来,先是弯曲手肘,接着和刚才一样,拳头伸向身体前方。

    这时,播磨夫人将双手握住瑞穗两侧的拳头,也就是阻止瑞穗把手伸直。星野看向肌电监视器,发现瑞穗的肱三头肌承受了很大的负荷。

    相同的运动重复了八次之后停止。因为瑞穗不会喊累,如果不借由肌电监视器观察,就会造成过度负荷,可能会损伤肌肉。

    “让她休息一下,因为这个运动相当于普通人做俯卧撑。”

    “那我来泡茶。”播磨夫人离开了床,但走向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盯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了?”星野问。

    播磨夫人抬起头,她的双眼都红了。

    “她刚才的力气很大,虽然我只是轻轻压着她的手,但她轻轻松松就把我的手举了起来。我做梦都没想到,瑞穗竟然有这么一天……”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然后胸部起伏了几次,似乎在调整呼吸,“对不起,我来泡茶。”说完,她走了出去。

    星野将视线移回瑞穗身上。她的脸颊比刚才稍微红润,可能是因为运动促进了血液循环。如果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

    瑞穗的大脑功能果然已经稍有恢复了吗?还是原本就残留了这种程度的功能,如今这些功能只是苏醒而已?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ANC的刺激活化了脊髓。关于身体的统合性问题,目前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但有人认为只要脊髓功能正常,身体就具有统合性。

    但是,对佑也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技术让瑞穗的身体日益健康,即使只是表面的健康而已,而且,播磨夫人为此喜极而泣。

    如今,在这个房间所度过的时间,逐渐成为星野生活的重心。播磨董事长认同这是正式的业务工作。对星野来说,只是用磁力刺激脊髓,就可以如此自在地活动身体的实验,也充满了魅力。

    但是,只要时间允许,他就希望能够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如此而已。

    每次让瑞穗做新的动作,或是活动了以前不曾活动过的部位,播磨夫人就会兴奋得热泪盈眶,对星野表达感谢。她每次感谢时的语气充满热情,仿佛相信他就是女儿的救世主。

    为了响应播磨夫人的期待,星野不断开发新的课题,希望熏子更加感动,希望看到她喜极而泣。她充满喜悦的样子,正是他动力的来源。

    星野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恋爱感情,事实上,他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播磨夫人时,就已经被她吸引。当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在经常出入这个家之后,这种感情也逐渐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表达这种感情。因为对方是有夫之妇,而且她的丈夫是自己的老板,是老板为自己创造了目前的状况。一旦背叛老板,将会失去一切。虽然他们夫妻正在分居,但老板不可能允许自己爱上他的太太。

    星野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十分满足。他并不想和播磨夫人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只要能够和她一起养育瑞穗长大,共同分享喜悦就足够了。

    手机发出收到信息的声音。星野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真绪传来的信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看了内容:“正在努力工作吗?谢谢你这么忙,还抽空和我见面。不要累坏身体,晚安。”

    星野想了一下,回复了信息:“谢谢你的关心,晚安。”

    然后,他关了手机的电源,叹了一口气。

    和川嶋真绪交往两年。在迄今为止交往的女人中,和她最合得来。真绪个性很好,脑筋也不差,听她谈论在动物医院当助理时的各种事也很有趣。

    没错,真绪没有任何过错。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能够娶到她的男人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男人。进公司后,他的生活一直以工作优先,但并不觉得不需要成家。他认为只要时间到了,自己就会结婚生子,而且认为真绪是理想的对象。

    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在真绪面前提过这件事,只能说是因为没有机会。星野没理由急着结婚,真绪看起来也不急。他只是很轻松地认为,早晚会有一方提起这件事,到时候再思考就好。

    没想到事态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遇见播磨夫人和瑞穗之后,之前隐约设计的未来全都归零。

    他至今仍然不讨厌真绪,也可以说出好几个她吸引人的优点,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和她建立家庭。

    因为对星野来说,目前在这里的时间成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一旦结婚成家,就无法再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真绪已经不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了。

    他觉得很对不起真绪,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但他无法欺骗自己。

    所以,他很想赶快和真绪提出分手。今天晚上,他好几次想要提出分手,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一方面是没有勇气;另一方面更因为如果真绪问及原因,自己没有自信可以说清楚。他不想提及在这个家所发生的事,不想提到瑞穗,也不想提到播磨夫人。虽然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或许可以说,自己喜欢上其他女人了,但如果真绪追问是哪里的哪个女人,自己立刻就会张口结舌、语无伦次。他很不擅长在这种事上说谎。

    最近,他有时候希望真绪向他提出分手。她很聪明,不可能没发现星野的态度有问题。

    他正在想这些事,听到敲门声。“可以请你帮忙开一下门吗?”

    星野起身打开了门,双手端着托盘的播磨夫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组茶杯,还有装了饼干的盘子。

    “啊,你又烤了这种饼干吗?”星野问。播磨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上次你不是说很好吃吗?所以我昨天趁我妈照顾瑞穗的时候烤了这些。”

    “是吗?那我来尝尝。”星野咬着饼干,除了适度的甜味,还有淡淡的柠檬香气在嘴里扩散。

    “好吃吗?”

    “很好吃,再多也吃得下。”

    “太好了,还有很多,你不要客气,这些饼干都是为你烤的。”播磨夫人说着把茶杯举到嘴边。

    “谢谢。”

    星野喝着红茶,偷偷地看向播磨夫人的侧脸。她正看着瑞穗。

    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向她表明心迹,但星野最近开始觉得,也许这份感情并非单向,也许即使什么都不说,两个人的心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3

    真绪把车子停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打开了后车座的侧滑门。这辆小型厢型车是真绪任职的动物医院的车子,但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她的皮包里也有一把车钥匙。

    白色的金吉拉波斯猫蜷缩在她从后车座拿下的粉红色提篮内,它的名字叫汤姆,是十三岁的公猫。因为不久之前才动了切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脖子上还戴着伊丽莎白项圈。虽然还必须观察术后状况,但前天接到饲主的电话,说他们夫妻要离开东京两天,不放心把它独自留在家中,希望可以留在医院照顾。虽然平时都会婉拒类似的委托,但饲主是院长多年来的老朋友,所以这次特别通融,收留了它。原本饲主应该今天来接它回家,但又接到电话说,晚上之前都无法出门,而且不知道几点才能结束。无奈之下,真绪只能把它送到饲主家。

    在玄关请饲主开门后,真绪拎着提篮上了楼。按了房间的对讲机后,立刻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门也打开了。

    汤姆的妈妈——饲主太太出现了。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女人。

    “啊,是川嶋小姐,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饲主太太一脸歉意,两道眉毛皱成了八字形。

    “你太客气了,汤姆这几天都很健康。”真绪递上提篮。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汤姆,你有没有乖?对不起,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饲主太太接过提篮,对里面的爱猫说话。

    “为它称了体重,比刚动完手术时轻了,但在正常的范围内,所以不必担心,希望不要让它有压力。”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多少钱?”

    “不,不用钱。”

    “啊?没关系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那就请汤姆多保重。”真绪鞠了一躬,离开了饲主家。

    回到停车场,坐上了厢型车,发动车子,驶出了公寓,但开了一小段路之后,她踩了刹车,看着卫星导航系统。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上上个星期的星期四,她和佑也一起去吃了文字烧。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快两个星期了。那天的天气很热,最近已经完全有了秋天的味道。这段时间,虽然他们会相互传信息,但并没有见面。信息的内容也很空洞,比现成的贺年卡更加空洞无物,根本不会想要一看再看。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目的地附近。刚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简直就像在鼓励真绪的行为。

    真绪犹豫着踩下了刹车。她换了挡,转动方向盘,倒车停进了停车位。

    她用卫星导航系统确认了位置。她大致知道那栋房子的位置,在记住目前地点和那栋房子的位置关系之后,她关掉了引擎,下了车,锁上车门后迈开步伐。

    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去那栋房子干什么?

    佑也今天也许也在那里。既然那是他的工作,他在那里也很正常。自己想要确认这件事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不,更何况自己要怎么确认?

    她不断地问自己,却不知道答案,但还是无法停下脚步。她在熟悉的街角转弯,继续往前走。

    虽然白天的感觉不太一样,但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经过的路。真绪放慢了脚步,内心有点儿发慌。

    接着——

    那栋房子出现在视野左侧。欧式的房子周围种着树木,记忆中,墙壁接近漆黑色,但现在发现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

    她沿着米色的围墙来到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因为颜色和记忆中不同,她担心是否错了,但并没有错。铁门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到的相同,而且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看向房子。长长的通道前方是玄关的门,那天晚上透出灯光的窗户拉起了窗帘。

    佑也今天也在里面吗?他在这栋房子里,守护着什么吗?

    门柱上装了对讲机。如果自己按门铃会怎么样?屋内的人问“是哪一位?”时,自己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自己是星野佑也的女朋友,他今天有没有来这里?

    她摇了摇头。自己当然不可能这么做,这简直就像是跟踪狂。如果被佑也知道,一定会觉得很可怕,搞不好会讨厌自己。

    回家吧。她想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真是鬼迷了心窍。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请问是有事要找我家吗?”

    真绪惊讶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回头一看,一个鹅蛋脸的女人满脸讶异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灰色洋装,外面套了一件淡粉红色的开襟衫,气质出众,镇定自若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不,并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听朋友提过这里……”说出口之后,她感到后悔不已。早知道应该说刚好路过,看到房子很漂亮,就忍不住张望了一下,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的朋友是?”果然不出所料,那个女人追问道。

    真绪根本无法掩饰,如果说的谎不合理,自己的处境会更难堪。

    “呃……是一个姓星野的人。”她小声回答。

    女人松开了微微皱起的眉头,点了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你也是播磨科技的人吗?”

    “不,并不是……”真绪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飘忽起来。

    那个女人露出似乎察觉了什么的表情问:“你该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吧?”

    那个女人一猜就中。真绪慌了手脚,拨了拨刘海,小声地回答:“嗯,差不多吧。”

    真绪似乎看到女人的眼睛深处一亮,接着露出几乎可以称为妖媚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星野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有女朋友,我还以为他没有女朋友呢。不过,像他那么英俊潇洒的人,没有女朋友才奇怪吧。”

    英俊潇洒的人。这种说法让真绪有点儿在意。这是什么意思?

    “请问……他经常来这里吗?”

    “对啊,差不多两三天来一次,但今天不会来。”

    “这么频繁……”

    “星野先生没有详细告诉你在我家做什么吗?”

    真绪摇了摇头说:“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是这样啊。”女人小声嘀咕后想了一下,然后再度对真绪露出微笑。

    “如果你时间方便,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我来告诉你,星野先生在我家做的事。”

    “可以吗?但他说是高度机密的业务。”

    “高度机密……这的确不是可以逢人就说的内容,但让你知道没关系。”女人打开了大门说,“请进。”

    “打扰了。”真绪说着走进大门内。

    “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女人在关上大门时说。

    “哦……我姓川嶋,川嶋真绪。”

    “真绪,真是好名字。请问怎么写?”

    真绪回答说,是真实的真,头绪的绪。女人听了之后,又说了一次:“真是好名字。”

    “请问……你是播磨董事长的夫人吗?”真绪鼓起勇气问道。

    “对。”女人点了点头,然后告诉真绪,她叫熏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谢。”董事长夫人说完,沿着石板通道走向玄关。真绪对着她的背影说:“那个……”播磨夫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我刚才说,是从男朋友口中听说这里的事是骗你的。其实是我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跟踪了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这里的事,如果你认为不想牵扯这么麻烦的事,请你告诉我。我马上就离开,但请你不要告诉他。”真绪直直地站在那里说。

    播磨夫人面无表情,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听着她说完,立刻嫣然一笑。

    “我知道了,那就不告诉星野先生,我并不觉得麻烦,这很常见。”说完,她再度走向玄关。

    播磨夫人打开门,对真绪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屋。“打扰了。”真绪打了一声招呼后,走进了屋内。

    门厅很宽敞。门厅旁是楼梯,因为是挑高空间,所以天花板很高。有淡淡的香料味道。是芳香精油吗?

    门厅旁的房间门打开了,一个像是读幼儿园年纪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的一双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可能以为妈妈回来了,所以出来迎接,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那里,似乎很惊讶。

    “我回来了。你有没有乖?”播磨夫人问。但男孩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僵硬,露出警戒的眼神看着真绪。真绪对他打招呼说:“你好。”他也没有反应。

    这时,另一个人走出了房间。这次是个子矮小的白发老妇人,她也发现了真绪,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真绪向老妇人鞠了一躬。

    “有客人啊。”播磨夫人说,“等一下会向你解释,妈妈,你可不可以带生人去客厅?”

    “哦,好啊好啊。”应该是播磨夫人母亲的老妇人握着男孩的手,“小生,和外婆去那里玩游戏。”

    “我想搭积木。”

    “搭积木吗?嗯,好啊好啊。”

    老妇人牵着男孩的手,消失在走廊深处。

    “请进来吧。”播磨夫人说。

    “打扰了。”真绪脱了鞋子走进屋内,但不知道该走去哪里,所以站在原地。

    播磨夫人走向刚才那个男孩走出来的那道门。

    “星野先生每次都进去这个房间,说起来,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绪吞着口水。果然没有猜错。那天晚上看到亮着灯的窗户,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当时他就在这里。

    “川嶋小姐,”播磨夫人注视着真绪的脸说,“我想要让你见的人就在这个房间。你愿意见她吗?”

    播磨夫人的眼神很认真,真绪有点儿不知所措,忍不住紧张起来。她感到害怕,但事到如今,不能逃走。

    “愿意。”她收起了下巴。

    “那就请进。”播磨夫人打开了门。

    真绪诚惶诚恐地走向那个房间。芳香精油的香味似乎就是从这个房间散发出来的。

    那是一间很宽敞的西式房间,真绪最先看到放在窗边的大泰迪熊。接着看到泰迪熊前有一张小床,铺着花卉图案的床单。

    然后她才注意到粉红色的椅子。那张椅子绝对不小,反而大得有点儿不适合称为椅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并没有进入真绪的视野。

    一个女孩坐在椅子上。女孩的年纪大约读小学低年级,长得很可爱,刘海剪得很整齐的发型很适合她。她睡着了,闭着眼睛,睫毛显得特别长。

    “她是我女儿,”播磨夫人说,“请你再靠近一点儿。”

    真绪慢慢走过去,立刻发现了一件事,刚才以为是椅子的东西,其实是担架型的特殊轮椅,而且女孩的鼻子插着管子。真绪知道那是补充营养的鼻胃管。

    “我女儿因为溺水,已经沉睡超过一年了。医生说,她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了。”

    真绪惊讶地转头看着播磨夫人。“这该不会……”她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

    “没错。”播磨夫人嘴角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说她是植物人,你可能比较清楚。但医生认为她甚至称不上是植物人。”

    真绪想到“脑死”的字眼,但没有说出口,看着轮椅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完全……”

    这句话并不是奉承。因为无论气色和皮肤,都和健康的孩子无异,而且即使穿着衣服,也知道她的体格并不差。

    “经过了很多人的努力,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生命力,所以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对这个孩子来说,星野先生的努力更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么?”真绪问。

    “好吧,”播磨夫人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偏着头后小声嘀咕,“也许该让你目睹一下。川嶋小姐,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啊?我要出去吗?”

    “对,只是一下子而已。”

    真绪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按照播磨夫人的要求走了出去。她等在门外,很快就听到播磨夫人说:“请进。”

    她再度走进房间,看到播磨夫人坐在椅子上。她前方的桌子上排放着复杂的仪器,刚才这些仪器用布盖了起来。

    真绪将视线移向轮椅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但其实稍有不同。她的背上有几条电线,连在桌子的仪器上。

    女孩仍然闭着眼睛,面对真绪的方向,手臂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先让她打招呼。”播磨夫人说着,按了仪器的某个地方。

    下一刹那,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女孩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然后放回原位。真绪差一点儿叫出来,但好在忍住了。

    “虽然星野先生说会有危险,所以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使用,但这种程度应该没有大碍。”播磨夫人抬头看着真绪,“你似乎真的很惊讶。”

    真绪按着自己的胸口,调整着呼吸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啊,我用星野先生开发的最新技术,活动了我女儿的手。多亏了星野先生,让我女儿身上很多肌肉都可以活动,也逐渐恢复了健康,现在骨质密度也几乎是正常值。”播磨夫人满脸得意,然后又继续说道,“星野先生是我们的恩人,是我女儿的上帝,也是她的第二个父亲。”

    真绪想不到该说什么,注视着闭着眼睛的女孩,茫然不知所措。

    播磨夫人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请你来喝茶,却连茶都没倒。”说完,她走出了房间。

    真绪仍然愣在原地,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植物人。不,脑死。这种人能够动吗?播磨夫人刚才说,星野让她女儿可以活动。星野两三天来这个房间,活动女孩的身体。

    他在这里是上帝,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

    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她暗自纳闷,向女孩靠近一步。

    女孩的右手像刚才一样举了起来,然后又放回原位。

    一阵寒意贯穿真绪的背脊,她忍不住发出轻声尖叫。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来到刚才脱鞋子的地方,穿上球鞋,立刻冲了出去。她冲向大门时,想起了男友的脸。

    佑也,那就是你守护的世界吗?那个世界的前方是什么?

    4

    “应该是回声现象。”

    听到星野这么说,正在为瑞穗脱下白色训练服,换上格子图案睡衣的熏子停下了手,回头看着他:“回声?有这种现象吗?”

    “目前还不是很清楚,”星野拿起桌上的茶杯,“因为这是用磁力刺激使神经产生微小的电流,借此活动肌肉,在刚结束时,运动神经处于活化的状态,所以微小的刺激就会产生反射,有可能会重复相同的动作。这就是回声现象。”

    “没办法预防吗?”

    “不,只要修改程序,应该就可以改善,但发生回声现象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很奇怪。”

    “呵呵呵。”星野笑了起来,“没有操作控制器,瑞穗就突然做出和之前相同的动作,可能会有点儿被吓到吧?”

    “有一点点,我一时以为是瑞穗自己动了,但随即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熏子让瑞穗躺在床上,帮她调整姿势后,回到桌子旁。

    “我之前应该告诉你,会有这种可能性。怎么办?修改程序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星野说。

    熏子摇了摇头:“不需要,我以后不会随便动仪器了。”

    “好,这样比较好,那就拜托了。”星野眯起眼睛,喝着红茶。

    熏子也伸手拿起杯子。当初与和昌结婚时,朋友送了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作为贺礼,以前都放在碗柜内作为装饰品,如今都拿来喝茶。

    “但是,”星野开了口,“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我在想,夫人为什么会想要一个人操作仪器?我记得之前曾经叮嘱过,我在的时候才能为瑞穗做训练,否则会有危险。”

    “对不起。”熏子坐着鞠了一躬,“因为我和瑞穗在一起时,突然想要让她活动一下……心想让她的手上下摆动一下应该没问题。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星野点了点头。

    “等数据齐全,程序完成之后,夫人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操作。在完成之前,请再稍微忍耐一下。”

    “好。”熏子回答后,看着床上的瑞穗。

    她回想起两天前发生的事,同时想起了川嶋真绪的表情。

    当熏子端着为她泡好的茶走回房间时,发现只有瑞穗独自在房间内。去玄关一看,发现川嶋真绪的球鞋不见了。熏子觉得她不可能不告而别,所以等了一阵子,却没有看到她再回来。

    熏子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即使临时有急事,也该打声招呼。既然是星野的女朋友,至少应该有这种程度的常识。

    熏子回到瑞穗的房间,决定拆下仪器,但在此之前,想要让瑞穗再动一下。她就像刚才表演给川嶋真绪看时那样,举起了瑞穗的右手,然后放了下来。瑞穗出色地完成了动作。

    “你越来越厉害了,做得很好。”

    熏子对瑞穗说完,关掉了装置的电源,然后用布盖了起来,但并不是为了防止灰尘,而是不喜欢电子仪器冷漠的感觉。正当她准备把线圈——磁力刺激装置从瑞穗身上拆下来时,瑞穗的右手轻轻抬了起来,然后又放回了原位。熏子倒吸了一口气,看向已经盖上布罩的装置。她以为自己忘了关掉电源,但电源已经关掉了。

    她注视着双眼紧闭的女儿。该不会发生了奇迹吧——这种想法掠过她的心头,但立刻消失了。虽然觉得可惜,但最好还是不要这么想。在使用这个装置之前,瑞穗的身体就会突然动一下。是进藤医生用冷漠的口吻说,那纯粹只是反射现象而已。

    星野刚才的说明,让她完全了解了。回声现象,也许该记住这个名词。否则下次再发生相同的情况,可能会吓到不知情的人。

    没错,川嶋真绪应该看到了这个现象,在熏子泡红茶时,她应该看到瑞穗的右手因为回声现象动了起来,所以她吓得逃走了。

    真是没礼貌的女人。我女儿还活着,动一下手,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是,熏子决定以后不再随便在陌生人面前活动瑞穗的身体。不久之前,和昌难得带了他父亲多津朗来家里,于是让多津朗看了瑞穗举起双手的样子。没想到公公一脸错愕地愣了半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对和昌说:“我无法苟同这种事。”

    和昌问他为什么,多津朗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孙女的脸说:“因为我觉得用电力操作来活动人的身体,是对神的亵渎。”

    这句话把熏子惹火了,她用力呼吸后说:“用电力操作?为什么?随时活动卧床不起的孩子手脚,为他们翻身,是日常的照护工作,现在只是让瑞穗靠自己做这些事,为什么是对神的亵渎?更何况这项技术是和昌的公司,也是爸爸你以前担任董事长的公司所研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多津朗被熏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慌忙辩解说:“我刚才说是对神的亵渎,实在是言重了。因为太了不起了,所以我很惊讶。”和昌也出面解释,向熏子道歉说是他的错,他应该先向父亲说明情况。

    之后,多津朗听了熏子与和昌的说明,也了解到这个装置的训练对维持瑞穗的健康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临走时,多津朗露出温柔的眼神看着瑞穗说:“瑞穗,你要好好训练。”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能够像多津朗那样开放。不,多津朗也许只是在儿子和媳妇面前假装接受,更何况像川嶋真绪这种外人,很可能感到毛骨悚然。

    星野喝完了红茶,把茶杯放回了茶托,看了一眼手表后说:“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熏子也看向墙上的时钟,七点刚过。他来这里约两个小时了。

    “如果不赶时间,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不过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菜可以招待你。”

    这是熏子第一次邀他留下来吃饭。星野听到熏子的话,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不……这太不好意思了。”星野说着轻轻摇了摇手,但熏子没有错过他脸上浮现的喜色。

    “你不必客气,还是已经有其他安排?约会吗?”

    “没有没有,”星野摇着头,“才不是这样。”

    “真的吗?星野先生,你不是假日也来我家加班吗?所以我很担心你连约会的时间也没有。”

    “什么约会……”星野的眼神飘忽之后,瞥了熏子一眼说,“我没有这种对象。”

    “啊?怎么可能?”

    “是真的,”星野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如果因为我,剥夺了你和心爱的女朋友相处的时间,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

    “完全不必担心。”星野低头嘀咕道。

    “既然这样,就务必留下来吃晚餐,我去跟我妈说,请她准备一下。”熏子说完,站了起来。

    “啊,那个,这……”星野也站了起来,“非常感谢,但我还要回公司处理一些工作。我刚才中断了手上的工作来这里。”

    熏子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真对不起,特地为了瑞穗过来。”

    “别这么说,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谢。”熏子说完,打开了衣柜,拿了星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后,说了声,“来吧。”打开上衣,让星野穿上。

    “啊,谢谢……”星野诚惶诚恐地背对着她,把手伸进上衣袖子。

    熏子像往常一样送星野到玄关。星野用鞋拔穿上皮鞋后,右手拎着皮包,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那我就告辞了,我后天再来。”

    “辛苦了,路上请小心。”

    “谢谢。”

    星野转身把手伸向门把,但在推开门之前转过头。

    “怎么了?”熏子微微偏着头。

    “不,那个……”他舔了舔嘴唇,“下次务必让我有机会一起吃晚餐,虽然这样说听起来脸皮很厚。”

    熏子瞪大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什么要求?你喜欢吃什么?”

    “我哪敢提什么要求。”星野微微红了脸,“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

    “那我一定要设计很棒的菜色。啊,但我这么说,你就会期待,真伤脑筋。”

    “不,真的什么都好,你不必担心。那我就告辞了。”星野再度鞠了一躬,开门走了出去。

    熏子锁好门之后,回到了瑞穗的房间。打量了女儿熟睡的脸庞后,她将视线移向窗外,看到身穿西装的星野正走向大门。

    那个年轻的贡献者——

    自己当然不可能轻易放手。因为还需要他为瑞穗做很多事,希望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其他需要优先的事。

    川嶋真绪该怎么办?因为她必须隐瞒跟踪的事,所以不可能告诉星野她来过这里。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在这里干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男友在这里被像上帝一样崇拜。

    而且,她一定深切体会到,自己踏进了一个不该涉入的世界。

    星野说他没有女朋友,熏子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这句话不再是谎言。虽然她内心产生了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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