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的是故事,还是人心?东野圭吾带你领略极恶的深渊-让她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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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低头看资料的和昌抬起了头。

    这一天的第三项发表的内容,是关于Brain Robot System——播磨科技内简称为BRS的研究。站在大型液晶屏幕前的是三十岁左右的研究员。

    “现在容我向各位报告,BRS的无线化获得了良好的结果。”男研究员白净细长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男人年约五十岁,体形略微肥胖,看起来不像病人。他的头上戴着头罩,坐在椅子上。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的身体被皮革固定在椅子上。

    男人的面前放了一张桌子,上面并排放了两条机械手臂,手臂上各有五根手指,和人类的手一样左右对称。两条机械手臂之间放了一张红色的折纸。

    “开始。”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不一会儿,画面左侧的机械手臂动了起来。对男性实验对象而言的右手臂灵巧地拿起了桌上的折纸。

    会议室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右侧的机械手臂也动了起来,手指拿着折纸。左右机械手臂像人类的手一样开始折纸。虽然速度并不快,但两条机械手臂的动作很流畅。

    “这名男子因为车祸导致颈椎损伤,四肢都麻痹了。”男研究员开始解说,“脖子以上也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自由活动,但大脑本身并无异状,所以借由接收想要动手时神经元活动的微弱信号,并根据这些信号活动机械手臂。虽然世界各地都积极尝试这种方法,但大部分都是采取借由外科手术,在大脑中植入芯片的方式,并没有这种不需要外科手术的头罩式,而且也从来不曾有过能够做这么细腻动作的案例。”

    两条机械手臂顺利折好了纸鹤。镜头移向实验对象的男人,他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睛。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很有成就感。

    屏幕上切换成复杂的线路图和插图结合的影像,研究员将激光笔在画面上移动的同时,说明了这项研究比传统技术更进步的地方和今后的课题。他说话的语气充满自信。

    太了不起了。和昌在听取简报的同时不由得感到佩服。公司每个月都会举行一次BMI的开发会议,每次都会有相当程度的进展,但并不能因此认为播磨科技的研究员很优秀。他们随时密切了解其他研究机构的动向,有时候也会模仿他人的技术,和自己的研究成果相结合。也就是说,随时处于开发竞争的状态,今天在这里介绍了新技术,明天其他公司就可能会开发出类似的技术。

    BMI——脑机接口技术,是一项将大脑和机械融合的技术。

    简直就是充满梦想的技术。即使身负重伤,只要大脑还能够发挥功能,人类就不必放弃人生,可以再度找回生命的喜悦。

    没错,只要大脑还能够发挥功能——

    和昌告诉自己,必须专心听下属简报的内容,但还是忍不住想起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瑞穗。因为工作,自己无法经常去医院探视,但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他就会尽可能去医院。虽然即使去了,也无法为瑞穗做什么,只能看着她沉睡的脸庞。

    护理师经常走进病房照顾瑞穗,每项护理工作都很复杂和细腻,和昌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胜任,但熏子似乎正在努力学习自行护理。因为如果想要带瑞穗回家进行居家护理,家属必须能够胜任护理的工作。和昌之前听熏子说这件事时,暗自惊讶不已。

    即使在拒绝器官捐赠之后,和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瑞穗出院。虽然瑞穗还有心跳,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他觉得只能接受女儿已死的事实,也做好了在不久的将来,瑞穗将在那家医院停止呼吸的心理准备。不,和昌至今仍然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熏子应该也一样。

    只不过熏子并没有放弃。无论在医学上的根据多么渺茫,她仍然愿意在不知道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上下赌注。或许即使是极短的时间,她仍然认为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否则根本不可能打算把那种状态的女儿带回家里。

    和昌觉得熏子是坚强的女人,自己根本望尘莫及。

    当生人叫“姐姐”时,和昌的确感觉到瑞穗的手动了一下,但更强烈地认为那只是错觉。和昌知道有一种请碟仙算命的方法,他认为应该只是发生了和请碟仙时相同的现象。熏子说她没有动,和昌也不认为自己动了,但可能实际上有某一方在无意识之下动了,或是双方可能都动了。

    和昌当然无意主张这一点。他想要尊重熏子相信瑞穗还没有死的想法,而且他自己也期待奇迹能够发生。

    然而,在听取BMI的研究成果简报时,却不由得感到极度空虚。因为这些最尖端的技术,也无法拯救瑞穗。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觉得应该无法从瑞穗的大脑捕捉到任何信号。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下属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BRS的研究员已经完成了简报,正一脸不安地等待他的指示。

    “哦,”和昌清了清嗓子,轻轻举起了手,“研究的进展似乎很顺利,在不动手术的情况下,可说是划时代的成果。问题在于如你刚才所说,到底可以将多少触感回馈到大脑。在具有障碍的病患中,如果能够找回健康时的感觉,即使风险比较高,有些人也愿意接受外科手术。”

    研究员一脸紧张地回答:“我会继续努力。”

    “我对目前的成果很满意,继续加油。”

    “谢谢董事长。”

    “这次没有请实验对象表达感想吗?”

    “有。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研究员操作了手上的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纸,纸上用签字笔写着“简直就像在做梦,好像送给我一双新的手”。文字很工整。

    “这是刚才那位病人用机械手臂写的,因为他无法说话。”

    “是吗?太了不起了。”和昌对研究员点了点头,“他既然无法说话,可见伤势很严重?”

    “对,只有舌头能够稍微活动,声带无法发挥作用,也无法自主呼吸。”

    “是哦,原来是这样。”和昌说完之后,脑海中浮现了疑问,“嗯?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董事长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不可能无法自主呼吸。”和昌指着屏幕说,“让我看刚才的影片,就是实验对象的影片,静止画面就可以了。”

    屏幕上出现了影片。实验对象坐在那里。

    “你们看,他不是在自主呼吸吗?”

    “不,不是。”

    “为什么?他并没有装人工呼吸器。”

    “哦,原来董事长是在问这件事。”研究员点了点头,似乎终于了解了和昌的疑问,“没错,这位先生的确没有装人工呼吸器,因为他不需要装。”

    “不用装?怎么回事?他无法自主呼吸,为什么不用装人工呼吸器?”

    “因为他接受了一种治疗,动了特殊的手术……”

    “怎样的手术?”

    “这个嘛,呃……”研究员的眼神飘忽。

    “那个……”有人举起手,是星野佑也,“我可以发言吗?”

    “有什么事?”

    “也许我可以比较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不是其他小组的吗?”

    “是啊,但我得知这名病人的情况时,曾经和董事长产生了相同的疑问,所以自行调查了一番。”

    和昌看了看仍然一脸困惑地站在那里的研究员后,将视线移向星野,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明。

    星野站了起来,面对和昌,双手交握在身体前方。

    “因为这位病人装了很特殊的横膈膜起搏器。”

    和昌皱了皱眉头:“你说装了什么?”

    “横膈膜起搏器,简单地说,就是借由电力刺激横膈膜,用人工方法活动横膈膜的装置,和心脏起搏器的构想是相同的。”

    “有这种东西?是最新技术吗?”

    “很久以前就有了基本构想,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经有成功的案例。”

    “这么早以前……”和昌摇了摇头,“我竟然一无所知,太惭愧了。”

    “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日本几乎没有使用这种方法,不仅器具很难买到,而且维护也很复杂,费用更是相当昂贵。最重要的是,大部分无法自主呼吸的人都卧床不起,只要切开气管,装人工呼吸器就可以解决问题,再加上横膈膜起搏器在安全性方面尚有疑虑,所以很难普及。”

    “但这名男子决定要在体内装这种器具。”

    “听说有几个原因。首先这名男子的症状适合装起搏器,另一个原因是技术有了进步,开发了划时代的产品,解决了之前的起搏器存在的问题。”

    和昌探出身体问:“是怎样的产品?之前的产品又有什么问题?”

    星野为难地转动眼珠子后搓了搓手说:“如果要说明这些情况,恐怕会占用很长时间。”

    和昌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看着四周。可能是因为看到董事长突然关心起和会议完全无关的话题,所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说话,眼中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不好意思,”和昌对星野说,“让你陪我闲聊,你可以坐下了。”

    星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啊,星野……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来我办公室一趟。”

    年轻的研究员担心地看了周围一眼,回答说:“我知道了。”

    听到敲门声,和昌应了一声:“进来。”

    “打扰了。”随着招呼声,门打开了,星野抱着一堆资料走了进来。

    “刚才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所以一时太忘我了。”和昌离开办公桌,请星野在沙发上坐下,“请坐吧。”

    “是。”星野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找你来,不是为别的事,就是想了解刚才你还没有说完的情况。”和昌在星野对面坐了下来,“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横膈膜……”

    “横膈膜起搏器吗?我猜想应该是这件事,所以把数据带来了。”星野把资料放在茶几上。

    和昌点了点头问:“你为什么对这项技术有兴趣?”

    星野坐直了身体,收起下巴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可能对自己目前着手进行的研究有参考价值。”

    “我记得你的研究和刚才的BRS不同,是将大脑的信号传给肌肉,让病人可以自行活动手脚,不是吗?”

    “董事长说得对,因为都是借由电气信号,让因为接收不到大脑的指令而无法活动的器官活动,所以我对横膈膜起搏器产生了兴趣。”

    “原来是这样,但和横膈膜相比,手脚的肌肉活动不是复杂得多吗?你的研究内容难度更高,我不认为有参考价值。”

    星野点了点头,翻开了资料。

    “传统的起搏器是这样,电气刺激是单向进行,只是让横膈膜以一定的节奏活动而已,但这样会衍生出各种问题。”

    “你刚才也提到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问题?”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误吞的情况。食物等异物可能会不慎吸入气管,即使可以借由其他方法补充营养,异物进入喉咙的危险性仍然存在。另外,还有排痰的问题。正常人如果喉咙卡痰时,会怎么办?董事长应该知道吧?”

    “痰?那当然——”和昌轻咳了两下,“是不是这样?”

    “没错,正常人会咳嗽。咳嗽有两种,一种是像董事长刚才那样的自主咳嗽,还有另一种反射性的咳嗽。当异物进入气管时,黏膜表面的感受器就会产生反应,将信号传达到大脑的咳嗽中枢,然后向横膈膜等呼吸肌发出指令,产生咳嗽——这是保护气管和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称为咳嗽反射。咳嗽还具有把气管内累积的痰排出的作用,但传统的横膈膜起搏技术难以重现这种咳嗽功能,即使能够在形式上重现,也无法顺利和正常呼吸进行切换。关于这个问题,只要回想一下健康的人在不小心呛到时,常常无法顺利切换回正常呼吸的状态就能够理解。”

    星野的说明很流畅,内容也条理清楚,通俗易懂。虽然有时候会看资料,但显然他已经清楚掌握了相关内容。

    “最新型的横膈膜起搏器解决了这些问题吗?”

    “虽然还没有到完美的程度,但已经大致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简单地说,就是让向起搏器发出信号的控制装置具有大脑的功能,不是单向发出信号而已,同时也接收黏膜表面感受器发出的信号,并根据接收的信号,改变发出信号的种类。比方说,接收到有异物吸入的信号时,就会向横膈膜发出咳嗽的信号,问题一旦解决之后,就恢复正常的呼吸。”

    “原来是这样,听了你的说明,的确有可能做到,反而很纳闷为什么以前无法做到。”

    星野露出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

    “因为要真正做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发者首先必须分析健康的人在咳嗽时,以及恢复正常呼吸状态时,脑内会进行怎样的信号交换,然后再建筑神经元网络的模型。接着,在模型的基础上,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控制装置。虽然为了方便起见而称为横膈膜起搏器,但其实除了横膈膜,还用电气刺激腹肌。我也并不是了解所有的情况,但可以想象这项研究付出的辛劳。”

    星野的说明突然变得很难,但和昌已经了解,这是一项和传统技术无法相提并论的复杂而高性能的技术。

    “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星野点了点头,“正如刚才董事长所说,我的研究课题是让身体仍然有障碍的人能够自行活动手脚,但实际上,光能够活动还不行。比方说,在碰到烫的东西时,还必须有能够立刻缩手的反射行为。因为自己的手和机械手臂不同,皮肤会烫伤。我觉得从中得到了一些解决这种问题的启示。”

    年轻研究员双眼发亮,谈到自己的研究项目时充满热情。

    “谢谢,我充分了解了。”和昌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最新型的横膈膜起搏器是由谁开发的?”

    “庆明大学医学院呼吸器外科研究团队,我直接见到了论文的执笔者,向他了解了情况。”

    星野说,论文的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也参与了成为BRS实验对象那名男子的手术。

    “迄今为止,完成了几次手术?”

    “听说有六个人,所有人手术后的情况都很顺利。”

    和昌抱着双臂想了一下后开了口:“这些病人都意识清晰吧?”

    “意识……吗?”星野看向斜下方。

    “有没有因为意识障碍而卧床不起的病人?”

    “这个……呃……”星野不敢正视和昌,偏着头,拼命眨着眼睛,“我并没有确认这件事,但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是卧床不起的病人,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辅助呼吸,更何况如果失去意识,没必要使用这么高精度的起搏器,因为这是为了方便病患进行正常生活所开发的产品。”

    “但你并没有听说,失去意识的人不能装,对不对?”

    “这……是的。”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和昌回答,“董事长说得对,也许也能够用于昏睡状态的病人身上,因为据我听到的情况,这项技术并不需要任何来自大脑的信号。”

    和昌看到星野认真的眼神,了解到这名下属的顾虑。公司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知道董事长的女儿发生意外,目前陷入了植物状态或是更加严重的状态。星野正因为知道董事长找自己的原因,才会带着厚厚一沓数据资料进来。

    “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些有益的信息。”

    “不敢当。”星野低下了头。

    和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打了神崎真纪子的电话,立刻听到电话中传来:“你好,我是神崎。”

    “你进来一下。”和昌只说了这句话,就挂上了电话。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神崎真纪子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灰色套装和白衬衫,一头黑发绑在脑后。

    “我想请你联络一个研究机构,”和昌说,“是庆明大学医学院呼吸器外科,详细情况你问星野。星野,你愿意提供协助吗?”

    “当然。”他回答。

    “但是,”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这是我的私事,所以不要影响公司的业务。”

    “是,遵命。”女秘书恭敬地鞠躬。

    2

    “不必着急,要慢慢地、慢慢地,因为皮肤变得很脆弱,所以请小心,不要用力摩擦。”

    千鹤子在护理师武藤小姐的指导下,正在为瑞穗翻身。因为躺在病床上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会造成瘀血,而且容易生褥疮。

    千鹤子扶着外孙女身体的手很稳当,但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如果稍微发生一点儿小状况,她就会立刻手忙脚乱。

    “妈妈,”熏子叫了一声,“注意左手。”

    “啊?什么?”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是你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不要忘记她的手上连着管子。”

    “哦……”千鹤子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熏子虽然觉得快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内心的焦躁。因为如果现在沉不住气,千鹤子可能这辈子再也不愿意参与照护瑞穗。这样就太伤脑筋了。

    “别紧张,放轻松,就这样慢慢来。没错,这样很好。”武藤小姐轻声细语地对千鹤子说道。这名资深的护理师无论在任何时候都镇定自若。

    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在照护瑞穗的所有护理工作中,翻身是最简单的。光是这项最简单的工作就这么辛苦,未来令人担忧,但熏子决定要发挥耐心。

    意外发生至今快两个月,瑞穗的心脏持续跳动,各项数值也很稳定,让医生惊讶不已,也从来没有接到医院方面的紧急通知。

    医生似乎也无法预测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久,正如脑神经外科医生进藤之前所说,很难预测小孩子的情况。

    既然这样,熏子只有一个目标。她以瑞穗还能继续活下去为前提,开始着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

    主治医生对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认输,认为如果目前的状态可以持续,在家照顾也并非困难的事,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最少有两个人有能力进行目前护理师所做的工作,必须随时有一个人陪在瑞穗身旁,一旦发生异状,可以立刻处理。

    问题在于除了熏子以外,还有谁能够胜任。熏子无法拜托美晴,美晴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当然更不可能。

    烦恼多日,最后决定拜托千鹤子。

    照理说,原本应该第一个就想到千鹤子。在瑞穗出生后,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中住了一个月,帮忙照顾孩子。

    熏子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担心千鹤子的精神状态。

    在决定继续进行延命治疗后,千鹤子也迟迟不来探视瑞穗。听茂彦说,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熏子再三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没这回事,希望她来探视瑞穗。在瑞穗住院两个星期后,她才终于来医院。

    看到外孙女昏迷不醒,千鹤子再度泣不成声。她流着泪,懊恼地自责,为什么当时没有及时发现。如果一直看着瑞穗,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希望可以代替瑞穗受苦。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她很想马上这么做,因为自己活着也没有用。然后对瑞穗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就在那里好好痛恨外婆,诅咒外婆早死。”她在病房期间,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之后,她每隔几天都会来医院探视,但熏子发现一件事,千鹤子绝对不碰触瑞穗的身体,甚至不敢靠近。

    熏子问她原因,她回答说,因为害怕。

    瑞穗身上插满管子,正用自己无法想象的高度而复杂的科学技术,维持着这个小生命。如果不小心乱碰瑞穗的身体,万一引起重大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这和她不敢帮忙照顾生人的理由一样,母亲无法再相信自己。

    即使熏子告诉她,不必担心,请她碰触瑞穗的身体,或是拜托她抚摩瑞穗的头,千鹤子也不敢伸出手。如果继续要求,她就会微微发抖,所以熏子也不敢强烈要求。

    看到母亲这种状况,熏子觉得根本不可能拜托她协助居家照顾,但又想不到其他的人选,于是和茂彦商量这件事。父亲对她说,不需要犹豫。

    “就让你妈帮忙,这样比较好,对双方来说,都是这样比较好。如果你妈知道你找别人帮忙,就会觉得自己没用,一定会更加自责。熏子,我拜托你,就让你妈去帮忙。”

    听了父亲这番话,熏子也觉得言之有理。而且,在照护瑞穗这件事上,自己的母亲当然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选。

    但是,即使自己提出要求,千鹤子也未必会答应。不,熏子甚至觉得千鹤子不可能答应。因为她一直不敢碰瑞穗的身体,所以猜想只要自己一开口,母亲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无法帮忙。

    没想到千鹤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当熏子提到正在考虑居家照护时,千鹤子露出有点儿惊讶的表情,之后一脸严肃地听熏子说明。当熏子拜托她帮忙时,她并没有露出太意外的表情,而是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沉思起来。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回答说:“只要你不嫌弃就好。是我害瑞穗变成这样,我必须受到惩罚。虽然我好几次都想用死来弥补,但即使我这种人死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只不过活着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如果能够把余生全部奉献给瑞穗,当然求之不得。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做任何事,我也可以做任何事。”

    母亲的话让熏子感到心痛,很庆幸自己没有拜托别人,一旦自己这么做,千鹤子必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熏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帮忙一起照顾瑞穗的副手,但接下来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学习护理的方法,只是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因为千鹤子直到最近才敢碰瑞穗的身体。

    “除了体温过低的问题以外,还要随时注意低血压的问题。这样的病人很容易因为一点小状况就导致血压急速下降,经常因为没有及时发现而导致病人的生命陷入危险。”

    武藤小姐正在说明各种仪器的使用方法,千鹤子一边听,一边做笔记,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儿悲怆。

    后方的门打开了,回头一看,身穿西装的和昌探头进来。

    “啊……呃,现在方便吗?”他瞥了一眼千鹤子和武藤小姐后问熏子。

    “没问题啊。”

    千鹤子向他鞠了一躬:“你好。”

    “妈妈正在学护理的方法。”熏子说。

    “是吗?辛苦了。”和昌说道。

    “不辛苦。”千鹤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武藤小姐离开了病床,“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叫我。”

    资深护理师走出病房,大家都向她道谢。

    和昌走向病床,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低头看着女儿。

    “没什么变化吗?”

    “嗯,”熏子回答,“最近都很稳定。”

    和昌默默点了点头,他的双眼仍然注视着瑞穗沉睡的脸。

    熏子注视着丈夫的侧脸,无法不猜想他内心的想法。他在想什么?对于已经被宣告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的女儿,仍然用这种方式继续活着,到底有什么想法?虽然他嘴上没说,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荒唐?是不是在内心很不以为然,觉得是愚蠢的行为?和昌在工作上都接触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当然不可能相信灵魂的存在。

    和昌转头看向熏子说:“现在方便吗?我在电话中也说了,有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可以啊,不能在这里说吗?”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单独商量。”说完之后,他瞥向瑞穗,“之后再告诉瑞穗。”

    他可能认为自己很幽默。

    “好啊。”熏子回答后,看着千鹤子说,“妈,那就拜托一下。”

    千鹤子有点儿紧张地点了点头说:“那你们去吧。”

    走出病房后,和昌问熏子:“你妈没问题吗?”熏子之前就告诉他,将会请千鹤子协助居家照护。

    “有问题就伤脑筋了。”熏子注视着走廊前方回答。

    “如果你仍然感到不安,随时告诉我,护理员的事,我可以想办法。”

    “嗯,谢谢。”

    听说熏子打算居家照护时,和昌就认为必须雇人照顾。因为他知道熏子一个人无法胜任,但她拒绝了。因为之后经济上必须仰赖和昌,她想自行完成力所能及的事,而且有外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也会让她感到不自在。

    他们走进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坐在窗边的座位。点了饮料后,熏子突然想到,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最后一次可能是决定离婚的时候,虽然两个月前决定取消离婚的协议,但当时只是通电话而已。

    和昌也有点儿坐立难安,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后开了口。

    和昌说的内容完全出乎熏子的意料。

    “让她自行呼吸?这是怎么回事?”

    “利用计算机发出的信号,让横膈膜和腹肌活动,当灰尘进入气管,就可以咳嗽,也不容易积痰。”

    “等一下,有办法这么做吗?”

    “必须做详细的检查之后才能明确知道,但在理论上没有问题。这称为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简称AIBS,是庆明大学医学院和工学院共同开发的技术。前几天,我见了其中一名开发人员,听他说明了情况,虽然需要动手术,但只是把几个电极植入体内,和体外的控制器和电线连接,控制器的体积也不大,比人工呼吸器更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和昌问熏子的意见。

    熏子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桌子,拿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

    “要不要切开气管?”

    “不需要,因为不需要装人工呼吸器,所以当然没必要。”

    “是哦……原来不需要装人工呼吸器。”

    熏子完全没有真实感。意外发生至今,瑞穗靠人工呼吸器活到今天,她一直以为瑞穗以后的生活中也无法摆脱人工呼吸器。

    “既然那么方便,为什么大家都不装?”

    “有两大理由,第一是没有必要,因为大部分无法自主呼吸的病人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所以人工呼吸器就够用了。另一个原因是金钱问题,因为无法使用保险,所以金额相当高。”

    “金额相当高,要多少钱?”

    和昌摇了摇头:“你不需要知道。”

    既然和昌这么回答,可见费用很惊人,也许并不是一两百万日元能够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熏子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为瑞穗装这种器材?瑞穗整天都躺在床上,人工呼吸器也没有问题。”

    和昌耸了耸肩。

    “庆明大学的人也这么说,还说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病例,更不了解失去意识的人装这种器材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回答?”

    和昌停顿了一下后说:“我回答说,只是想让我女儿呼吸。”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够为瑞穗做什么。如果我的时间很自由,当然也可以协助照护她,但这并不现实。刚好在这个时候,得知了AIBS的事。在了解情况之后,就想要让瑞穗呼吸。虽然那并不是她自主呼吸,而是计算机让她呼吸,但我总觉得她用肉体进行的呼吸和人工呼吸器不一样。”

    和昌在说话时微微晃动着脑袋,眼中露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焦躁。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利用最新的科学技术,让瑞穗进行形式上的呼吸,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熏子在内心为自己刚才的一丝怀疑道歉,原来和昌也坚定地希望瑞穗活下去。

    “有风险吗?”

    “因为要动手术,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如果判断控制信号和呼吸器官无法顺利反应,就会立刻中止。到时候就会切开气管,改成装人工呼吸器。”

    “嗯。”熏子用鼻子发出声音,“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也想和这家医院的医生讨论一下。”

    “当然没问题,如果你想了解进一步的情况,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庆明大学。”

    “好,我也许会这么做。”

    和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拿起了咖啡杯。他可能做好了被熏子断然拒绝,说不愿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手术的心理准备。

    和昌挽起西装的袖子想要看手表,这时,熏子发现他衬衫的袖子有点儿脏。可能已经穿了超过两天,他向来不在意这种事。

    “我问你,”熏子说,“你应该有人吧?”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女人。我们原本打算离婚,你有女朋友也很正常。如果是这样,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和昌皱着眉头:“才没有呢。”

    “真的吗?你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无所谓,当初是我提出要取消离婚的决定,而且是因为瑞穗。”

    “我知道。”

    “照顾瑞穗需要很多钱,我没办法赚那么多钱,所以决定依靠你。虽然今年春天,是我提出要和你离婚,说起来,我真的很自私。”

    “没这回事。”

    “不,我很自私,所以我无意束缚你。或许你现在没有,但如果有喜欢的人,记得告诉我,我会努力不影响你们。”

    和昌坐直了身体,直视着熏子,但可能想不到该说什么,默默地咬着嘴唇。

    “对不起,”熏子小声嘀咕后低下头,“我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一滴眼泪滴落在腿上,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流泪。

    3

    进入十二月后不久,瑞穗在庆明大学附属医院接受植入AIBS的手术。和昌、熏子和千鹤子都在候诊室等待。在手术之前,医生花了三个小时向他们说明情况。

    三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待。岳母千鹤子双手在脸部前方交握,用力闭着眼睛,可能正在祈祷手术成功。

    但是,到底怎样才算成功?

    如果AIBS能够顺利发挥功能,当然算是成功,但即使AIBS无法发挥功能,也可以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所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瑞穗最近的状况很稳定,医生判断能够承受手术的负担,才决定今天动手术。只要没有发生重大意外,瑞穗就会活着离开手术室。

    活下去——

    得知和昌他们正在评估手术的可能性时,包括主治医生在内,每个人都提出了疑问,无法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使用人工呼吸器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瑞穗能够恢复自主呼吸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能够活几天。

    和昌每次都回答:“这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我满足。”

    于是,大部分人都不再说什么。他们可能认为让瑞穗在这种状态下继续活着,就是父母的自我满足。

    负责手术的庆明大学研究团队的态度稍有不同。他们并不认为这个手术能够为瑞穗的人生带来重大的改变,但期待能够对自己的研究带来极大的正面帮助。从沟通阶段开始,他们似乎就不把瑞穗视为病人,而是视为实验对象,而且是允许失败的实验。和昌与熏子在手术前签了同意书,无论手术会对瑞穗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都不会追究研究团队的责任。

    “播磨先生。”和昌听到叫声抬起头,看到身穿蓝色手术服的浅岸站在那里。他是研究团队的实质领导人,虽然个子矮小,但身材很结实。

    和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束了吗?”

    浅岸点了点头,看了熏子她们一眼之后,将视线移回和昌身上。

    “手术已经结束,目前正在观察后续状况。”

    “情况怎么样?”

    “机器开始运作。”

    “机器是指……”

    “AIBS。”

    和昌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回头看了熏子一眼,再度看着医生。

    “所以手术成功了?”

    “目前没有任何异状,你们要看她吗?”

    “现在可以见到瑞穗吗?”

    “当然,这边请。”

    浅岸快步走在走廊上,和昌跟在他身后,熏子和千鹤子也跟了上来。她们母女俩握着手。

    他们跟着浅岸来到恢复室,看到瑞穗正躺在床上,身旁有两名医生,正看着复杂的仪器。

    “老公,你看瑞穗的嘴……”熏子小声说道。

    “嗯。”和昌应了一声,他知道熏子想要说什么。

    意外发生后,一直插在瑞穗嘴巴里的管子消失了。虽然固定管子的胶带造成了瑞穗嘴巴周围的皮肤过敏,但很久没有看到她的嘴巴周围这么清爽了。目前用于补充营养的鼻胃管也拆了下来,完全是瑞穗以前健康时熟睡的样子。

    仔细一看,发现她小小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瑞穗在呼吸。

    浅岸和看着仪器的几名医生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走向和昌他们。

    “肌肉的活动很出色,目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自主呼吸,所以肌肉力量有点儿衰退,吸气的力量还很弱。在肌肉力量恢复之前,会辅助使用氧气面罩的氧气疗法。”

    “会不会不舒服?”

    浅岸听到熏子的问题,露出纳闷的表情:“什么不舒服?”

    “就是——”

    “没关系啦,不必担心这件事。”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说,然后又看向浅岸说,“之后呢?”

    “目前先观察情况,等手术的患部恢复,确认呼吸稳定之后,就可以回原本的医院。通常是七天左右,但也许会多几天。”

    “我了解了,那就拜托了。”

    浅岸离开后,三个人再度走向病床。

    熏子把脸凑到瑞穗嘴边:“可以听到她的呼吸……”然后就因为哽咽说不下去了。

    看到熏子的样子,和昌很庆幸动了手术。即使连执刀的医师也认定这名病患没有意识,不可能感到不舒服,妻子感受到女儿微弱的生命气息,就如此感动不已。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熏子仍然不愿意离开瑞穗身旁,她一定想要一直听着女儿的呼吸声。年轻医师拿着氧气疗法的面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熏子,”和昌叫着她,“走吧,不要影响治疗。”

    这时,熏子才发现医生,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走出恢复室,在走廊上走了几步,熏子说:“要记得买乳霜。”

    “乳霜?”

    “你不是看到瑞穗的嘴了吗?之前贴胶带的地方过敏了,太可怜了。”

    “对哦……”

    “啊,对了,还有,”熏子停下了脚步,在胸前握着双手,“还要买圆领的衣服。”

    “圆领?”

    “嗯,之前因为无法拿掉呼吸器,所以只能穿开襟的衣服,但以后可以穿套头的衣服了,毛衣、T恤和运动衣都没问题。”熏子双眼发亮。

    和昌频频点头:“你可以买很多衣服给她穿,她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没错,不管穿什么都好看,我明天就去百货公司。”熏子的视线在半空中飘忽,可能想象着为瑞穗换上了各种衣服,但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严肃的表情。

    “老公,”她用真挚的眼神看着和昌,“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和昌摇了摇头。

    “谢什么,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4

    买完菜,熏子和生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天空中飘下了白色的东西。

    “哇,是雪。小生,下雪了。”熏子仰头看着天空。

    “下雪了,下雪了。”穿着深蓝色连帽羽绒衣的生人努力地伸出一双短短的手臂,想要抓住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时间已是严冬,这是新年过后,东京第二次下雪,但上一次只是飘了零星的雪花而已,很快就停了。不知道今天会下多久。希望可以多下一点儿雪,有冬天的感觉,但如果下太多,交通瘫痪就糟了。

    回到家,生人脱了鞋子,走去盥洗室。因为之前就教过他,从外面回到家要漱口、洗手。

    熏子拎着购物袋,打开离玄关的门厅最近的那道门。当初和昌打算把这个房间作为自己的书房,但他搬离了家里,这里也变成多年没有使用的房间。

    但是,这个房间目前发挥了重要的功能。

    熏子看向窗边的床,忍不住皱起眉头,应该躺在那里的瑞穗不见了,负责照顾瑞穗的千鹤子也不在。

    她把购物袋放在地上,走出了房间,快步穿越走廊,打开了走廊后方客厅的门。和刚才的房间相比,这里的空气有点儿冷。

    她看到了身穿灰色开襟衫的千鹤子的背影,正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套了粉红色套子的担架式轮椅放在旁边。

    “啊,你们回来了。”千鹤子转过头说。

    “你在干吗?”

    “干吗……因为下雪了,所以我想告诉瑞穗。”

    熏子冲了过去,绕到轮椅前。虽然椅背竖了起来,但穿着红色毛衣的瑞穗闭着眼睛。熏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她身体都变冷了,毛毯呢?”

    “毛毯,呃……”

    “算了,我去拿。妈妈,你把这个房间的暖气打开。”熏子一口气说完,来到走廊上。

    她拿着毛毯回到客厅,盖在瑞穗的身上,然后立刻把体温计夹在瑞穗的腋下。

    “为什么随便移动她?”熏子瞪着母亲。

    “因为这里看雪比较清楚……”

    “我之前不是说过,如果要带她来这个房间,要预先把暖气打开,让房间变暖和,你忘了吗?”

    “对不起,因为我担心如果动作太慢,雪就停了。”

    “既然这样,至少要为她多穿件衣服,然后马上打开暖气啊。万一她感冒怎么办?瑞穗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一旦生病,没那么容易好。”

    “我知道,对不起。”

    “你真的知道吗?上次也是在我洗澡的时候——”熏子咄咄逼人地开始数落母亲之前犯的小错。

    就在这时,瑞穗的右手抽搐了几下,简直就像是在说:“妈妈,不要再骂外婆了。”

    千鹤子也发现了,母女俩互看了一眼。

    熏子放松了嘴角:“看在瑞穗的面子上,这次就原谅你。你以后要小心啦。”

    “嗯。”千鹤子点了点头后,看着轮椅上的瑞穗说,“瑞穗,谢谢你。”

    熏子从瑞穗腋下抽出体温计,三十五摄氏度出头。瑞穗最近的体温偏低,但应该没有大碍。

    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雪花把枯萎的茶色草皮渐渐染白了。

    “姐姐,下雪了。”生人回头对轮椅上的姐姐说。

    熏子看着瑞穗的脸,觉得她脸上的表情稍微变柔和了,但应该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开始居家护理快两个月了。起初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必须和千鹤子两个人二十四小时一起照顾。虽然之前在医院时已经充分训练,但真正在家自行照护时,发生了好几个之前没有遇过的问题。痰突然增加就是其中一个问题,熏子猜想可能是空气不干净,立刻在房间内放了一个高性能的空气净化器,改善了痰的问题。补充营养用的管子也一直插不好,经过上门指导的医生提醒,才发现瑞穗的姿势和之前在医院时有微妙的差异。

    各种仪器的警铃声也让人头痛。熏子和千鹤子都没有时间好好睡觉,整天昏昏沉沉,好几次都担心这样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

    不,现在仍然感到不安,总是战战兢兢地担心犯下重大疏失,危及瑞穗的生命。

    但是,和瑞穗共同生活的喜悦振作了挫折的心,想到自己如果不坚强起来,瑞穗就无法活下去,就没时间抱怨了。

    幸好一个月下来,照护工作已经渐入佳境,千鹤子也渐渐熟练,可以留她一个人在家照护瑞穗。今天她擅自用轮椅把瑞穗推到这个房间,也证明她对照护工作已经游刃有余。

    而且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巨大变化。瑞穗的身体频繁出现反应。虽然之前在住院期间也曾经发生过几次,但开始居家护理后,反应情况更加显著了。熏子告诉千鹤子时,千鹤子也说有相同的感觉。

    而且,瑞穗不像是随便乱动,经常像刚才一样加入谈话,或是像在表达喜悦或是愤怒。虽然熏子告诉自己,只是心理作用,但有时候实在无法这么解释,瑞穗甚至曾经在别人叫她的名字时做出反应。

    向脑神经外科的进藤报告这个情况后,他的反应很不积极,只说是居家护理和瑞穗接触的时间增加,所以看到这种现象的次数也增加了。

    没错,医生用了“现象”这个字眼。他说这只是名为脊髓反射的现象,没什么好惊讶的。

    “出院之前,曾经做了CT检查,很遗憾,并没有看到任何功能恢复的迹象,这代表瑞穗目前的状态和当时一样。”

    而且,进藤还说,如果反射运动真的增加,应该是AIBS的影响。

    “因为透过神经回路传送微弱的电气信号,让呼吸器官活动,很可能是这些信号也同时刺激了脊髓,最后导致手和脚产生了反应。”

    他断言说,瑞穗在别人叫她的名字时有所反应,完全只是巧合而已。

    熏子并不讨厌进藤这位医生,他向来不会表达轻率的意见,只陈述客观事实,这应该是医生应有的态度,但那一次熏子觉得他的意见很冷漠,总觉得好像遭到了否定,叫自己不要做白日梦。

    熏子注视着沉睡的女儿,再度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轻言放弃。即使全世界所有人都认为瑞穗不会再醒来,自己都要深信有这一天,持续等待。

    她把手伸进毛毯,轻轻握着瑞穗的手臂。瑞穗的手臂像棉花糖般柔软,而且比意外发生之前更瘦了。因为她没有活动,肌肉慢慢萎缩,当然越来越瘦。

    熏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傍晚五点多。她打算六点多吃晚餐,所以该去准备了。希望可以在八点之前吃完晚餐,也收拾完毕。因为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客人上门。

    快九点的时候,玄关处传来动静。熏子正在瑞穗的房间,和千鹤子一起给瑞穗喂食。

    敲门声过后,门打开了,看到身穿大衣的和昌站在门口。他对千鹤子说:“晚安。”

    “啊,晚安。”千鹤子回答,并没有对他说“你回来了”。

    和昌目前仍然独自住在青山的公寓,千鹤子最近才知道女儿和女婿分居的事,但并没有多问,应该是美晴已经告诉了她大致的情况。

    “你们是不是在忙?”

    “没关系。”她回答。

    和昌脱下大衣,走向女儿的轮椅。因为瑞穗刚进食完,所以轮椅的椅背稍微竖了起来,以免胃中的食物倒流。

    “有没有什么变化?”和昌看着女儿的脸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情况很不错啊。”

    “是吗?”和昌轻轻握着瑞穗的手,动了动手指,似乎在确认感觉,然后回头看着门口。

    门口站了一个年轻男人,也穿着大衣,手上抱着一个大皮包。年轻人的年纪大约三十岁,身材偏瘦,长相很斯文,向熏子她们微微欠身打招呼。

    “这是我在电话中和你提到的星野,可以请他进来吗?”和昌问。

    熏子点了点头:“好啊,当然没问题。”

    和昌对星野说:“进来吧。”

    “打扰了。”年轻人走进房间,站在瑞穗面前,他似乎因为紧张,表情有点儿僵硬。

    星野端详瑞穗片刻后,对熏子露出微笑。

    “她真可爱。”

    熏子一见到他,就觉得可以把瑞穗放心交给他。他的笑容很真诚,感觉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所以,熏子也很自然地表达了感谢:“谢谢你。”

    “生人呢?”和昌问。

    “刚才上床睡觉了。”

    “星野做了充分的准备,现在方便听他说明吗?”和昌问道。

    “可以啊。妈妈,这里交给你也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去好好听清楚。”千鹤子说,她也知道和昌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熏子与和昌、星野一起来到客厅,熏子想要准备饮料,但星野说不需要。

    “因为我想专心说明。”

    熏子觉得他做事很认真,工作能力一定很强。

    星野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然后敲打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了影片。

    影片中有一只猩猩,头上戴着像是头套的东西。头套上有电线,电线连向猩猩的背部。猩猩的前方是一个有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固定在把手上。

    “这只猩猩的脊髓受到损伤,无法自行活动手脚,但在训练之后,它已经了解只要不停地摇把手,就可以拿到食物。”星野说完,开始播放影片。

    猩猩看着箱子,时而眨眼,时而转头,但握着把手的手仍然静止不动。

    “它的手不会动,但是——”

    星野的话音未落,就出现一个像是实验人员的手,他的手上有一个小巧的装置,他的手指按下了开关。

    “啊!”熏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因为猩猩的右手动了,前后摇动把手好几次。

    实验人员关了开关,猩猩的手再度静止不动。重新打开开关之后,手又动了——

    星野暂停了影片。

    “这只猩猩的头部植入了电极,能够捕捉大脑皮质发出的电气信号。这些信号透过特殊的电子回路,比脊髓损伤部位抢先一步传达,就可以像这样正常活动手。”

    “也就是说,把大脑的指令直接传达到肌肉。”和昌在一旁补充道。

    熏子轮流看着他们的脸,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厉害!”

    “虽然离实用化还有一段距离,想要活动麻痹的手脚,并不是只要能够活动就行,还必须要有感觉,也可以感受到温度。”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只不过——”熏子将视线移向电脑屏幕,“这只猩猩的大脑没有异状,对吗?”

    言下之意,就是猩猩的案例并不具有参考价值。

    星野似乎了解到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再度操作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影片,但这次的主角不是猩猩,而是一名男子,身上戴着好像降落伞用的护具,悬在半空中。

    “这名男子是健康的人,手脚都可以自由活动,”星野开始说明,“你应该可以看到他手上有电线。这是借由观察流过肌肉的电流,了解在活动手臂时,大脑会发出怎样的指令。再将这种电流经过特殊处理,变成信号,送到装在他腰上的磁力刺激装置上。”

    正如星野所说,影片中男人手臂上的电线连接在附有监视器的仪器上,仪器还伸出另一条线,连在男人的腰上。

    “请你仔细看影片。”星野开始播放影片。

    男人似乎接收到什么指令,开始活动起来。他悬在半空中前后摆动手臂,仪器的监视画面上出现了波形。

    “监视器上的波形是手臂的肌电图,实验时要求这个男人放松下半身,所以脚没有活动,向下伸直,但是,如果向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传送电气信号呢?”

    实验人员打开了某个开关,立刻发生了惊人的情况。摆动手臂的男人,双脚也以相同的节奏前后摆动起来。关掉开关后,他的动作就跟着停止;打开开关之后,又开始动了起来。和刚才的猩猩一样。

    星野停止播放影片。

    “步行是高度自动化的运动,目前认为基本上由脊髓负责控制。在走路的时候,我们不会一直思考先迈出右脚,再迈出左脚这种情况。简单地说,大脑只是发出‘走路’的信号而已。这个实验只是证明可以通过摆动手臂这个信号加工后,人工制造出‘走路’的信号。我想不需要我说明也知道,这是为了脊髓受到损伤而无法行走的人进行的研究。”

    “这项研究有两大重点,”和昌接着说道,“首先了解到,大脑的信号并不是送到脊髓。因为实验对象并不想活动自己的脚,但脚自己动了起来。另一个重点,就是没有任何侵入性行为,也就是实验对象的身体不会有任何伤口。磁力刺激装置只是线圈而已,贴在腰部后方就好。”

    “所以不需要动手术,对吗?”熏子向星野确认。

    “不需要,”年轻的研究员回答,“只要沿着脊髓贴几个线圈,分别传送不同的信号,应该就可以活动全身的肌肉。”

    “……是这样啊。那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也是我最想了解的事,”熏子舔了舔嘴唇后继续说道,“像我女儿那样的身体,也可以活动吗?”

    星野的表情稍微严肃起来,然后转头看着和昌,似乎在请示他是否可以回答。看到上司轻轻点头后,星野转头看着熏子说:“我认为可以,因为她的脊髓并没有受到损伤,不可能无法活动。”

    这句话就像福音般在熏子的耳朵深处回响,她闭上眼睛,用力深呼吸。

    “就是这么一回事。”和昌说,“技术上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决定要不要做,你决定就好。”

    “我已经决定了。我想要做,想要为瑞穗做——星野先生,可以拜托你吗?”

    “我只要接到指示……没问题。”

    熏子直视着丈夫说:“又要让你花很多钱了。”

    “这种事不重要。”和昌挥了挥手,“星野,那你可以从明天就开始进行这项作业吗?需要什么,随时向我开口。”

    “知道了。”星野开始收拾电脑。

    熏子把他们送到门厅。星野并没有问为什么董事长不留在自己家里,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些复杂的内情。

    “那我再和你联络。”和昌穿上大衣后,看着熏子说。

    “好。啊,老公,”熏子抬头看着和昌,“对不起,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和昌皱着眉头,“那就晚安了。”

    “晚安。”

    “我告辞了。”星野鞠躬说道。

    熏子向他道谢:“谢谢你。”

    回到瑞穗的房间,发现她已经被移到床上。

    千鹤子问熏子,情况怎么样,熏子把刚才与星野、和昌讨论的内容告诉了她。千鹤子安心地频频点头说:“真是太好了。”然后看着外孙女。

    熏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到了瑞穗静静的呼吸声。

    两个星期前,她带瑞穗去医院做了定期检查。她回想起医生当时说的话。

    虽然进藤不认为瑞穗的大脑机能恢复,但确认了瑞穗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她的气色明显比以前更好,而且血压、体温和SpO₂值等客观的数据也证实了这个事实。

    主治医生认为可能是AIBS带来的效果。虽然是受到计算机控制,但瑞穗目前使用了自己的呼吸器官,当然会消耗能量,所以代谢很可能比以前增加了。

    “这就像健康的人运动时,血压和体温会上升一样。”

    主治医生随即补充说:“但是,通常这种状态的病人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所以瑞穗很可能还残存了一小部分这方面的功能。”

    熏子立刻追问了主治医生不经意说的这句话。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进藤医生说,瑞穗的大脑功能完全停止,八成已经是脑死状态,你说还残存了一小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慌忙摇着双手。

    “不是不是,进藤医生说的大脑功能停止,是指在判定时必须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的意思。”

    主治医生说,大脑内有名为下视丘和脑下垂体前叶的部分,会分泌各种不同的荷尔蒙,维持体温和血压,来适应身体的各种变化。医生将之称为身体的统合性。

    脑死判定会测试是否具有意识,头颅神经是否能够发挥正常功能,以及是否有自主呼吸,并不会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

    “瑞穗刚住院时,注射的荷尔蒙量也很多,但之后逐渐减少,如今几乎已经不需要了。我认为是那个部分发挥了功能,对幼童来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即使只有一小部分肌肉活动,身体状况也会逐渐好转。

    熏子听了这番话后,内心产生了某些隐约的想法,只是当时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在照顾瑞穗之后,她找到了答案。在为瑞穗擦拭身体时,发现她的腿动了一下。虽然进藤认为,那只是反射而已,但熏子并不这么觉得。

    “啊哟,你觉得痒吗?你可以多动几下。”

    在对瑞穗说话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瑞穗多活动,就可以增加肌肉——

    她恍然大悟。对啊,只要多增加肌肉就好。无论对普通人,或是像瑞穗这种身体的人都一样,适度的运动一定有益于身体健康。

    熏子努力想要甩开这个想法。让瑞穗运动?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能被这种荒唐的想法困住。

    然而,即使她努力想要忘记,这个想法仍然挥之不去。相反,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开始在网络上用“卧床不起、运动”等关键词搜寻相关内容,结果当然无法找到令她满意的内容。

    她只能找一个人商量这件事。她做好了被认为是无稽之谈,遭到一笑置之的心理准备,鼓起勇气,与和昌讨论了这件事。

    没想到和昌认真地倾听妻子说的话,而且提到了令熏子意外的事。

    “你还记得之前在医院听进藤医生说,瑞穗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时,你对我说的话吗?你问我,你们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械连接在一起吗?既然这样,应该很了解这些事,不是吗?我当时回答说,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从来没有考虑过脑死的情况。但是,当时我觉得有某种隐约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只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听了你说的话,我终于了解了。虽然很遗憾,瑞穗的大脑发生了重大障碍,丧失了很多功能,但只要弥补这些功能就好。既然大脑无法发出运动的指令,那就用其他方式发出指令。”

    当熏子问他,有没有可能做到时,和昌回答,虽然不知道,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会找一名技术人员讨论这件事。”

    今天早上,和昌打电话给熏子,说想带那名技术人员去家里。

    熏子回想起星野的脸,他看起来很诚恳,让她感到安心。因为接下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必须把瑞穗的身体交给他,如果发现他打算用瑞穗来做人体实验,那熏子打算拒绝。

    熏子握着女儿细瘦的手腕。

    虽然现在变得很细,但如果能够借由运动,逐渐增加肌肉,每天的生活一定会很快乐。

    最重要的是——

    当有朝一日发生了奇迹,瑞穗清醒过来时,如果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坐起来、站起来,然后走路,她自己一定比任何人更高兴。

    “妈妈会努力等到这一天的。”熏子注视着女儿的脸喃喃说道。

    5

    星野佑也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把东西放进皮包,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发现是真绪打来的。星野站着接起了电话。

    “喂?”

    “喂?是佑也吗?我是真绪,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啊,怎么了?”星野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手表。下午三点半刚过。

    “这个星期天,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星期天哦……”星野拿起皮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迈开步伐,“星期天有什么事吗?”

    “嗯,美纪他们说要烤肉,约我一起去。你要去吗?”

    “烤肉哦。嗯……”

    “怎么了?你不方便吗?”真绪带着不悦的声音变得很尖。

    “也不是不方便,可能要加班。”

    “啊?你上个星期不是也这么说吗?所以我们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见面了。”

    “我知道,但工作很忙,我也没办法啊。”

    “就是你们老板直接委托你的工作吗?到底要你做什么?不能请其他人代替你吗?”

    “跟你说,你也听不懂,这是只有我能够胜任的工作,所以董事长才会找我。”

    电话中传来叹息的声音。

    “好吧,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我一个人去烤肉,但是你要小心点,假日也加班,小心累坏身体。”

    “我知道,谢谢。你也要小心,去吃烤肉时不要喝太多。”

    “怎么可能!那就再联络。”听真绪的声音,她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他把手机放进口袋,在电梯厅等电梯,旁边有人问:“你去出差吗?”转头一看,原来是BMI团队第一小组的同事,他是比星野早一年进公司的前辈,目前正在开发针对视障者的人工视觉认知系统。只要戴上特殊的风镜和头罩,就可以在有障碍物的迷宫行走,的确是很惊人的研究成果。

    他之所以问星野是否去出差,是因为星野并没有戴上公司规定要戴的名牌,而且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星野就带着皮包准备离开。

    “虽然没有出差津贴,但的确是去外面工作。”

    前辈听了星野的回答,露出讶异的神情,但立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是去董事长家里吗?我听说了,是不是利用ANC技术,让董事长脑死的女儿能够活动?听说是董事长夫人想到的主意,没想到董事长竟然会同意。”

    ANC是星野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的简称,正式名称是人工神经接续技术。

    “董事长似乎希望尽可能完成夫人的心愿。”

    “话虽如此……”前辈说到这里时,电梯的门打开了。星野很希望电梯内有人,但不巧的是,电梯内空无一人,所以一走进电梯,前辈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女儿不是已经脑死了吗?没有意识,只是在等死而已。让这种人的手脚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费用也很惊人吧?”

    “董事长个人支付相关的费用。”

    “我知道,但是你的人事费用呢?虽说是董事长,但也不能把技术员当成私有财产啊。”

    “虽然我是去董事长家里,但并不认为董事长把我当成私有财产,反而觉得是给我提供了很宝贵的研究机会,能够有机会了解当病患的大脑无法发出运动指令时,如何刺激脊髓,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前辈耸了耸肩,微微偏着头说:“换成我就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我才不愿意去做这种事。我做目前的工作,是希望帮助身障者,既觉得很有意义,也感到骄傲,但换成是脑死病患,又另当别论了。病人不是没有意识吗?以后也不会恢复意识,不是吗?用计算机和电气信号活动病人的手脚,到底有什么用?我觉得根本只是在制造科学怪人。”

    星野没有看前辈的脸说:“科学怪人有意识。”

    “那就比科学怪人更不如,只是利用失去意识的病人身体,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主谋是董事长夫人。你听我一句话,我劝你赶快收手,这是为你好。这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你只要煞有其事地做几个实验,然后说无法活动他们女儿的手脚,就可以全身而退。”

    星野很希望电梯中途停下来,有人走进电梯,但电梯完全没有停,直接来到一楼,所以电梯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无法表达得很清楚,”走出电梯后,星野对前辈说,“虽然我们在研究大脑发出的信号,却不知道心在哪里,全世界的学者都不了解这个问题。既然这样,不接触这个部分,只响应病人家属的要求,不就好了吗?”

    前辈仔细端详着星野的脸说:“你真冷酷。”

    “是这样吗?”

    “虽然法律上还很模糊,但脑死实质上就等于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你面对的是一具尸体。我无法对着尸体做实验,感觉毛毛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星野内心愤怒不已,脸颊的肌肉都快抽搐了,但还是克制了怒气,面带笑容说:“董事长的女儿并没有接受脑死的判定。”

    “难道你要说她只是植物状态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资格判断。”

    前辈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关系啦,既然你这么说,那就随你喽。但我告诉你,再怎么研究如何活动脑死的人的手脚,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

    “我会牢记在心。”

    “那就加油喽。”前辈挥了挥手,走向和玄关相反的方向。

    星野瞪着前辈的背影,在心里嘀咕道:“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你在说什么啊,已经有帮助了——”

    下午四点多,他来到了广尾的播磨家。按了大门对讲机的门铃,对讲机中传来播磨夫人的声音。

    “哪位?”

    “我是星野。”

    “好。”随着播磨夫人的回答,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他眼角扫到了庭院,沿着通道走向玄关,播磨夫人已经打开了门,等在门口。她皮肤白皙,下巴很尖,单眼皮的眼睛细细长长,穿和服应该很漂亮。她今年三十六岁,比星野年长四岁,但她皮肤滋润,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

    “午安。”星野鞠了一躬,向播磨夫人打招呼。

    “辛苦了,那就拜托你了。”

    播磨夫人客气的语气让星野感到高兴,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下属,更觉得是女儿的恩人。

    走进熟悉的房间,发现瑞穗坐在轮椅上,穿着格子图案的洋装,脚上穿着裤袜。

    “今天外婆不在吗?”

    “对啊,她带我儿子回她家了,晚上之前都不会回来。”

    “是吗?”

    也就是说,今天和播磨夫人单独相处。星野正暗自感到高兴,想到还有瑞穗,在心里暗暗纠正了自己的想法。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

    “线圈已经贴好了。”播磨夫人说。

    “是吗?瑞穗,午安,打扰一下哦。”星野微微直起瑞穗的上半身,把手放在她后背上,“嗯,位置没有问题。”

    “我觉得越来越贴合了,现在这样,瑞穗应该不会觉得痛了。”

    “希望是这样。”

    线圈是向脊髓发出磁力刺激的装置,在配合瑞穗脊椎形状的盒子内,排放了好几个线圈,但起初盒子的形状无法完全贴合脊椎,迄今为止,已经修改了多次。

    轮椅旁的工作台上并排放了两台仪器,一台是信号控制器,也是司令塔,连接了磁力刺激装置,控制各个线圈发出什么信号。目前尚未完成,星野每次造访,都会稍加改良。另一台是用电力监视肌肉活动的装置。

    “今天也从腿部运动开始,麻烦你装上电极。”

    “好。”播磨夫人在女儿面前弯下腰,脱下了她的裤袜,用OK绷把星野递给她的电线上的电极贴在瑞穗的腿上。她的动作很熟练。

    “那就开始了。”星野操作着信号控制器的键盘,调整了运动幅度、速度和次数之后,按下了执行键。

    瑞穗的右侧膝盖微微抬了起来,立刻又放了下来。接着,左侧膝盖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在轮流各做了三次之后停了下来。也就是说,她坐在轮椅上原地踏步。

    星野看着肌电监视器,左右肌肉的活动很平均,也没有造成过度的负荷。

    “很好,非常好。”

    听到他这么说,播磨夫人把双手交握在胸前,看着瑞穗的脸。

    “瑞穗,听到了吗?你做得非常好,太好了。”

    可惜女儿并没有响应母亲的呼唤。星野忍不住想象,如果这种时候,能够立刻操作控制器,让瑞穗点头,不知道该有多好,只是目前还无法做到这种程度,还只是在摸索的阶段。

    “现在稍微将腿张开,做相同的运动。”

    “好。”播磨夫人回答后,抓着瑞穗的膝盖向左右两侧打开。“请等一下。”星野叫了起来,但晚了一步。监视器发出了警告声。

    “完了……”播磨夫人慌忙把瑞穗的腿放回原位。

    星野操作了监视器,关掉了警铃声。

    “我上次也说过,即使瑞穗的动作停止,也不代表没有送信号给肌肉,有时候可能发出了维持相同姿势的信号。在这种状态下强制移动,计算机会判断信号和身体位置不同,就会像刚才一样发出警告铃声。”

    “我知道,对不起,我太大意了……”

    “你不用道歉,刚才那种程度不会有问题,但以后肌肉增加时,可能会损伤肌肉,请特别注意。”

    “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说了,不用道歉。”星野笑着说。

    播磨夫人的表情也放松了。

    之后,花了一个小时活动瑞穗的腿部和手臂的肌肉。虽然目前都只是简单的动作,但可以感受到动作越来越顺畅,应该是关节渐渐放松了。

    休息时,播磨夫人泡了红茶。

    “上次不是和你提到整骨师的事吗?你还记得吗?”

    看到播磨夫人表情开朗地说话,星野知道应该不是坏消息。

    “我记得是请整骨师来了解瑞穗在卧床不起的这段时期,肌肉衰退的程度,是不是?我记得这件事。”

    “那位整骨师昨天又来看瑞穗的身体情况,说她的肌肉渐渐有了弹性,之前骨骼有点儿歪的地方,也慢慢纠正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看了日历,只有一个月而已。小孩子的身体真的充满潜力。”播磨夫人转头看着女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之后肌肉会越来越饱满,其他部分也一样。”

    “我很期待,我很感谢你,真的太谢谢了。”播磨夫人正视着星野说道。

    星野心慌意乱:“不,别这么说……”他伸手拿起红茶杯,掩饰着慌乱。

    是哦,一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星野想道。

    播磨董事长在两个月前找他,说有重要的事和他谈一谈。星野听了之后大惊失色,因为董事长的女儿失去意识,卧床不起。董事长问星野,有没有办法活动他女儿的肌肉。

    这件事并不是毫无预兆。星野之前就听说,董事长女儿装了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已经能够自主呼吸了。当初也是星野告诉播磨这项技术,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经接续技术。既然想要活动肌肉,当然会最先想到星野。

    星野虽然惊讶,但并不觉得是异想天开。相反,星野很希望有机会一试。这是全世界谁都没有做过的研究。

    他立刻着手进行这项工作。最先将微弱的信号送至脊髓各处,了解瑞穗的身体会产生何种反应。同时在公司制作了磁力刺激装置和信号控制器,以及肌电监视器。一个月前,才完成了所有的装置,正式开始肌肉训练。之后几乎隔天就来播磨家一次。因为要等肌肉恢复,所以才会隔天训练。

    实际进行之后,充分了解到这项研究的困难度。因为只要稍微改变信号模式和刺激的部位,身体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动作。有时候想要活动手臂,但手臂完全不动,背部挺了起来,整个身体几乎跳起来。

    星野在这个过程中深刻体会到,人类的身体和机械不同,恐怕要花上好几个月,不,可能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控制身体。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他认为这项研究有价值,而且每天都感到很充实。

    “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播磨夫人合着双手站了起来,走向衣柜,从衣柜里拿出的衣架上挂了一件深蓝色的服装。

    “哦!”星野叫了起来,“这该不会是制服吧?”

    播磨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下个星期一是小学的入学典礼。”

    “是吗?是下个星期吗?真让人期待。”

    星野之前就听说,特殊教育学校接受了瑞穗,但瑞穗并不需要去学校,而是老师每周来家里数次。虽然星野纳闷,不知道老师会对持续沉睡的孩子实施怎样的教育,但他并没有问出口。

    “所以下周一不能训练了,因为瑞穗不常外出,回来之后应该会很累。”播磨夫人把制服挂回衣柜时说道。

    “是啊,我了解了。”

    “但接下来就是星期二,中间会不会隔太久?”播磨夫人带着一脸沉思的表情说道。因为今天是星期四,最好不要连续每天训练。播磨科技周六和周日都休假。

    “那要不要星期六来?虽然是假日,但我没关系。”

    播磨夫人听了,一脸遗憾地垂着眉毛。

    “谢谢你这么说,但星期六要带瑞穗去医院。”

    “是吗?那星期天呢?”

    “啊?但你上个星期天也来……你会不会有其他事?像是约会之类的。”

    星野笑了笑,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猜想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特地空了下来。”

    播磨夫人一脸得救了的表情,双手放在胸前。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

    星野把茶杯举到嘴边,感受着红茶的香气,很希望刚才说“再怎么研究如何活动脑死的人的手脚,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的前辈,能够听到夫人刚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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