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的是故事,还是人心?东野圭吾带你领略极恶的深渊-刀子刺进这个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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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和昌准备打开大门时,感到不太对劲。虽然是对开的大门,但平时左侧的门都固定在原地,出入时,通常只开右侧的门。如今左右两侧的门都没有固定,他纳闷地看着脚下,想要固定左侧的门,立刻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车轮痕迹,可能是轮椅留下的。他想起熏子曾经传电子邮件告诉他,最近天气暖和了,她带瑞穗出门散步的次数也增加了。

    拜最新科学技术所赐,瑞穗不需要仰赖人工呼吸器,可以透过AIBS自行呼吸。不知情的人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最近带她出门散步时,也使用普通的轮椅,所以应该不会引来好奇的目光。

    回想起医生说很可能是脑死状态的时候,很难想象目前的情况。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两年已经过去了,如果能正常上学校,瑞穗下个月就要升三年级了。

    和昌走在通道上时,打量着庭院内渐渐有了春意的花草树木。当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时,发现有人影晃动。

    他打开玄关的门锁,开了门。脱鞋处排放着大小不一的鞋子,其中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生人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传来,熏子响应着他。母子俩的语气都很开朗。

    和昌打开门,最先看到瑞穗抱着巨大的泰迪熊。她穿着背带裤,里面穿着红色运动衣。

    瑞穗身旁是六岁的生人,他也穿着背带裤,但里面穿着蓝色T恤。他抬头看着和昌,大声叫着:“爸爸!”向他跑了过来。

    “哦,最近还好吗?”和昌摸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的头。

    “打扰了。”星野站了起来,鞠躬说道。他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

    “辛苦了。”和昌对下属说道,然后将视线移向坐在星野旁边的熏子。她似乎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了,所以他问:“你还好吧?”

    “我没事,谢谢。”

    熏子面前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控制瑞穗肌肉的仪器。她正在星野的指导下操作。

    “你妈呢?”

    “在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是哦。”和昌点了点头,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瑞穗的。”

    盒子的前方完全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盒子里装了一个毛绒娃娃,长得像狸,但又像熊,也像猫,听店员说,似乎都不是这些动物,而是很受欢迎的卡通人物,是一种会使用魔法的动物,和昌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

    “你直接交给她啊,她一定很高兴。”熏子的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昌挑起眉毛,点了点头:“好吧。”

    他从盒子里拿出娃娃,走向瑞穗。虽然只有两个星期没见,但瑞穗似乎又长大了些。她的身体持续成长。

    “瑞穗,这是送你的礼物,你要好好爱惜它哦。”和昌把娃娃递到女儿面前后,立刻放在旁边的床上。

    “哎哟,”熏子发出不满的声音,“既然送她礼物,就送到她手上啊。”

    “但是……”和昌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着手上抱了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别担心。生人,你去把姐姐的泰迪熊抱过来。”熏子说完,用熟练的动作操作着键盘。

    瑞穗抱着泰迪熊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生人接住了快掉下来的泰迪熊。

    “老公,轮到你了。”熏子对和昌露出笑容催促道。

    他从床上拿起娃娃,但不知道该怎么办,熏子再度操作着键盘。

    瑞穗原本垂着的双手动了起来,手肘弯曲成九十度,手心朝上,看起来像在索取什么。

    “把娃娃给她啊。”熏子说。

    和昌把娃娃放在瑞穗手上。熏子再度敲打着键盘,瑞穗的手肘继续弯曲,把娃娃抱在胸前。

    “瑞穗,太棒了。”

    在熏子说话的同时,星野伸出手,操作着按键。就在这时,瑞穗的脸颊肌肉动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啊!”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刹那,瑞穗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和昌转头看着熏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在笑啊,你被吓到了吗?”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和昌将视线移向熏子身旁的下属:“是你的杰作吗?”

    星野微微皱起眉,偏着头。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完成的……但的确是我制造了契机。”

    “契机?”

    “董事长应该知道,控制颜面神经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称为‘桥’的部分。虽然认为脊髓和延髓没有明确的界限,但目前很难只透过刺激脊髓来改变表情肌。因为夫人——”星野看向熏子,“夫人希望能够设法改变瑞穗的表情。”

    和昌皱着眉头看向妻子:“你提出这种要求吗?”

    “不行吗?”熏子气势汹汹地问,“露出笑容不是比较可爱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昌叹着气,将视线移回星野身上:“结果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控制表情肌很困难,但有可能稍微改变表情。因为从去年秋天开始,瑞穗的脸颊和下颚的肌肉会不时出现微小的活动。我猜想可能是脊髓反射的信号透过某种回路,刺激了颜面神经。”

    “她已经……”和昌再度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儿。

    “你应该没发现吧,因为你每个月只回来看她两三次而已。”

    和昌没有理会熏子的挖苦,扬了扬下巴,示意星野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拜托夫人,请夫人观察瑞穗在怎样的情况下,脸部肌肉会活动。夫人非常仔细,而且很有耐心地观察,记录了详细的数据。我根据这些数据进行各种尝试,发现在磁力刺激活动身体肌肉后,只要再度给予微小的刺激,表情肌很容易出现变化,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只能说是频率比较高而已,而且也无法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通常都是像刚才那样的笑容,但有时候也会只是单侧的脸颊抽动,或是下巴活动,所以我只能说是制造了契机。”

    “是由瑞穗当时的心情决定的。”熏子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她没有意识?”和昌问。

    熏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的心情好坏需要大脑思考之后才能感受吗?我可不一样,那是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意识和本能是两回事。”

    和昌发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他无意为这个问题争论,所以转头问星野:“未来有什么计划?”

    “我打算继续搜集数据,目前只有脸颊和下颚能够活动,但只要进一步摸索,也许可以活动其他表情肌,到时候,表情可能会更加丰富。”年轻下属的声音充满活力。

    因为熏子也在,和昌只能回答:“是这样啊。”和昌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盒子。

    “生人,爸爸也买了礼物给你,是可以拼成机器人,也可以拼出飞机的立体拼图,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搭出来。”

    “太棒了。”六岁的儿子把抱在手上的泰迪熊放在地上,跳了起来。从和昌手上接过盒子,在拆开之前,走到瑞穗身旁,用快活的声音说:“姐姐,爸爸送我这个。等我搭好了,拿来给你看。”

    感慨涌上和昌的心头,听熏子说,她告诉生人:“姐姐得了睡觉病。”对深信不疑的生人来说,姐姐还是以前的姐姐。

    “我去向妈打声招呼。”和昌说完,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看到千鹤子正在切砧板上的蔬菜,他站在门口打招呼:“晚上好。”

    “啊,和昌,晚上好。”千鹤子停下手,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但又立刻继续切菜。

    看到岳母挽起的袖子下纤细的手臂,和昌心情黯然。这一阵子,岳母的气色很差,显然比之前瘦了不少,所以看起来很苍老。

    千鹤子停下了手,诧异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不,只是……我觉得很抱歉。”

    “对什么感到抱歉?”

    “因为请你照顾瑞穗,而且也麻烦你帮忙处理家事。”

    千鹤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体微微向后仰,轻轻挥了挥手上的刀子。

    “你现在还在说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但爸爸一个人在家……有点儿于心不忍。”

    千鹤子用力摇着头。

    “他没关系啦。他也说,别担心他,要我专心帮忙照顾瑞穗。”

    “虽然很感谢,但我很担心,这样下去,你和熏子的身体都会累垮。”

    千鹤子放下菜刀,转身面对和昌。

    “你到底怎么了?我帮忙照顾瑞穗,帮忙熏子照顾这个家是理所当然的事。相反,我很感谢有机会可以帮忙。照理说,这辈子再也不让我和瑞穗见面,我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可以要我用性命来赔,所以,和昌,请你不要再说这些,我是真心愿意,才会在这里帮忙。”岳母说话时,语尾微微颤抖,红了眼眶。

    “听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儿,但请你千万不要太勉强了。”

    “我知道,因为万一我病倒了,熏子会比现在辛苦一倍。”千鹤子用指尖按着眼角后,嘴角露出笑容,再度拿起了菜刀。

    和昌转身离开,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他脱下上衣,松开领带,打量着室内。

    客厅内到处丢着生人的玩具,除此以外的景象和两个星期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回想起来,和一年前、两年前都完全相同。时间在这个房间,不,在这栋房子内完全停止了。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这栋房子以外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生活在这栋房子以外的和昌必须接受这样的改变,无法视而不见。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沉思,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熏子走了进来。

    “老公,星野先生说他要回去了。”

    “怎么?他不吃了晚餐再走吗?之前你不是说,忙到比较晚的时候,他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饭吗?”

    “是啊,但他说,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因为难得我们全家团聚,他不想打扰。其实他根本不必在意这种事。”

    “是不是因为我在,他感觉不自在?”

    “嗯,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和昌站了起来。

    沿着走廊走出去时,星野已经在门口穿鞋子。他穿上了外套,也系好了领带。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吃饭。”和昌说。

    “谢谢,但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

    “是吗?那就不勉强了。”

    “谢谢董事长的盛情——夫人,那我就告辞了,”星野看着熏子,“我会下星期一再来。”

    “好,那我们等你。”熏子回答。

    星野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和昌行了一礼:“那我就告辞了。”

    “我送你到大门。”和昌把脚伸进鞋子。

    “不,这怎么好意思……这么晚了,外面很冷,董事长也没有穿外套。”

    “没关系,我刚好有点儿事想和你聊一聊。”

    星野的脸上掠过一抹紧张的神色,视线看向和昌的身后,可能正和熏子眼神交会。

    “走吧。”和昌打开了门。

    “哦……好。”

    他们慢慢走在通往大门的通道上。空气虽然冰冷,但还不至于冷得发抖。

    “我太太已经很会操作磁力刺激装置了,刚才瑞穗的手臂也真的动了起来。”

    “是啊,即使我在一旁看着,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我看了你的报告,关于肌肉运动的诱发技术,也已经达到了一个境界。我认为非常出色。”

    “谢谢。”星野在道谢时的声音很僵硬,可能内心产生了警戒,不知道董事长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和昌停下了脚步,走在他身旁的星野也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前已经完成了一定的成果,是不是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董事长的意思是?”

    “瑞穗的训练就交给熏子,我希望你继续回去做BMI的研究。”

    “回去……但是,我目前也参与BMI的研究……磁力刺激诱发肌肉运动也是BMI研究的一个环节。”

    “星野,”和昌把右手放在下属的肩上,“BMI是什么的简称?Brain-machine Interface,脑机接口,是针对大脑的技术。运用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的人体进行研究毕竟有极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星野收起下巴,露出有点儿挑衅的眼神。

    “我认为这么说瑞穗不太好。”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星野张了张嘴,但又随即闭上,轻咳了几下后,再度开了口:“我可以反驳吗?”

    “你说来听听。”

    “既然这样,为什么瑞穗的身体会成长?为什么能够调节体温?为什么几乎不需要服药也没有问题?如果大脑无法发挥功能,就无法说明这些现象。我听夫人说,目前就连医院的医生,也都默认瑞穗的大脑能够发挥少许功能。”

    和昌抓了抓头,然后用那只手指着星野的脸。

    “那又怎么样?即使大脑有一部分还活着,仍然没有意识啊。”

    “意识的问题,永远都在黑箱中。”

    “喂喂,难以想象这句话出自脑部专家之口。”

    “正因为是专家,更需要谦虚。”星野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完之后,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后退了一步,“很抱歉,我只是一名员工,竟然狂妄地说了这么失礼的话。”

    和昌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这项工作原本是我命令你的。我知道因为你的努力,瑞穗的身体状况大为改善,熏子她们才能够体会到照护的喜悦。现在叫你停止这项工作的确很武断,但凡事都有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长认为目前是这样的时机吗?”

    “你也不想一直都做这种事吧?”

    “我觉得目前的工作很有意义。”

    “你觉得操作失去意识的孩子的颜面神经,改变她脸部表情有意义吗?在旁人眼中,可能觉得很诡异。”

    “我觉得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星野说完,胸口用力起伏,似乎在调整呼吸,然后直视着和昌,“当然,我会听从董事长的指示,只是我很在意夫人的心情,因为她很期待接下来的变化。”

    和昌觉得星野的这句话似乎很有自信地认为,熏子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我也会和她讨论,总之,并不是马上就停止。”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

    “不会。”星野摇了摇头,稍微移动了视线。和昌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熏子站在瑞穗房间的窗前,她正看着这个方向。“我告辞了。”星野鞠了一躬后,迈开了步伐,走出大门后,再度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和昌也转身走回玄关。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但熏子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前几天的董事会。董事会上,有好几名董事问了他星野目前的工作情况。

    目前我们公司正致力于BMI研究,让研究的中心人物从事和原本业务无关的工作并不合理,而且那项工作非常特殊,只能为极少数人带来恩惠。个人的想法似乎和目前的这种状况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会招致他人误解,认为把公司私有化。目前的情况很难获得股东的认同,必须立刻采取改善措施。

    虽然董事会上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在指责和昌的行为。

    和昌回答说:“我不认为自己命令员工从事没有意义的研究。”并在董事会上说明,目前或许认为那只是在建构无法广泛应用的技术,但他深信,这项研究日后一定能够在BMI上发挥作用,所以希望能够以长远的眼光看待这项研究。

    虽然他是公司创办人的直系,但他的发言并非绝对,应该有不少人对和昌的反驳感到不满,最后决定继续观察一阵子,只是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件事并不可能拖延太久。

    然而,和昌并不是对董事的压力屈服,才会对星野说,差不多是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的意见似乎传入了多津朗的耳里。前几天,多津朗说有事要谈。和昌去找他后,他劈头就问:“你还在让她继续做那种事吗?”和昌问是什么事,父亲板着脸说:“就是用电力操作人的身体啊!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叫你马上停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多津朗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瑞穗了,他之前看到熏子靠磁力刺激活动孙女的手脚之后,就不想再见到熏子。虽然当时他为自己说那是电力操作向熏子道歉,但内心极度不愉快。多津朗认为,熏子的行为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把女儿的身体当成玩具”。

    “平时都是熏子在照护,我不能去批评她。”

    “但钱是你出的,更何况让瑞穗这样一直活着,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该放弃了?”

    “放弃什么?”

    “就是,”多津朗撇着嘴角,“以后也一直是这样,不是吗?不是无法恢复意识了吗?既然这样,为了瑞穗着想,应该让她赶快成佛啊。我已经想通了,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随便杀了她。”

    “她还活着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到底怎么样?”

    和昌无法立刻回答父亲的问题。这件事让他很受打击。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晚上十点多,和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威士忌纯酒时,熏子问道。全家吃完晚餐后,千鹤子帮生人洗了澡,熏子负责喂食瑞穗。生人和千鹤子洗完澡后,就直接去了二楼。

    瑞穗接回家里照顾之后,和昌每个月会回家探视两三次。以前无论再晚,通常会回自己的公寓,但最近都会留下来过夜。因为听说生人早上起床去幼儿园时会问:“爸爸呢?”

    “瑞穗没有人照顾没关系吗?”

    “短时间的话没关系,否则我妈不在时,我不是连厕所都不能上吗?”

    “那倒是。”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熏子再度问道。

    和昌缓缓地拿起杯子。

    “谈今后的事,因为我觉得差不多该让他回去原来的岗位,总不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是哦。”熏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瑞穗还需要他的协助。”

    “是吗?你不是已经可以顺利操作仪器了吗?星野也说完全不需要担心。”

    “如果只是重复相同的动作,当然没问题,但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百激发了瑞穗的能力,而且脸部表情也才刚开始而已。”

    “我刚才真的吓到了,”和昌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放下了杯子,“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吗?”

    “什么意思?”

    “活动手脚的确有意义,因为增加肌肉,有助于促进代谢。”

    “肌肉被称为第二肝脏,普通人如果肝脏机能衰退,只要锻炼肌肉就好。瑞穗的血液循环也改善了,血压也很稳定,体温调节也很顺畅。除此以外,还有流汗、排便和皮肤的恢复力——要说的话,根本说不完。”

    “我知道,但改变表情有意义吗?我不认为活动表情肌,会有什么正面帮助。虽然像你刚才所说,偶尔露出笑容的确很可爱,但这只是我们的问题,对瑞穗本身有什么帮助吗?”

    熏子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但她的嘴角仍然挤出了笑容。

    “她完成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好处呢?表情肌缺乏锻炼,就会不断衰退,父母不是应该激发孩子的潜力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即使当事人已经没有意识吗?和昌原本想要这么问,但最后忍住了。因为一旦说了,讨论就会在原地打转。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和昌没有吭气,熏子继续说道,“你为瑞穗花了很多钱,我相信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照护瑞穗的事,我都不麻烦你帮忙,之后也会这么做。希望你能够让我继续做我想做的事。”

    “钱的事倒不是问题……”和昌用指尖敲了桌子几次后,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再考虑。”

    “我祈祷能够听到满意的答案。”熏子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晚安,不要喝太多了。”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客厅,把冰桶里的冰块放进了杯子,又加了威士忌。在盖酒瓶盖子时,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那天晚上,他也在这里喝威士忌的纯酒。如今,和昌手上拿着波摩酒的酒瓶,但当时喝的是布纳哈本。

    那是瑞穗发生溺水意外的晚上,他和熏子两个人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天晚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要提供器官捐赠。

    如果没有在最后一刻改变当时的决定,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瑞穗当然已经不在人世,和昌与熏子应该也会按照原计划离婚。当时决定生人由熏子负责照顾。和昌自己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持续支付育儿费,独自住在这栋大房子里吗?不,不可能。应该会卖掉这栋房子,独自住在目前住的公寓过日子。

    和昌巡视室内。

    所以,很可能不光是住在这里的人,这栋房子也可能消失,也许现在已经变成另一栋完全不同的房子。

    他用指尖搅拌着杯中的冰块,忍不住自问,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那样比较好吗?他扪心自问。让瑞穗像这样继续活下去好吗?这个疑问的确随时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无法否认,当初并没有想到瑞穗可以活这么久,所以现在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当时接受脑死判定,就不会有刚才的谈话,也不会对熏子要求星野做的事产生抵抗。

    但是,那么做的话,就能够放下瑞穗吗?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闷闷不乐地喝威士忌吗?

    和昌立刻有了答案。他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

    正如现在会对让瑞穗一直活着产生疑问,如果接受了脑死,一定也会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烦恼,为无法得出结论而痛苦。如果让瑞穗活着,她也许可以恢复。即使无法完全康复,也许可以恢复意识,能够和其他人沟通、交流。即使无法恢复到这种程度,或许能够用某种方式,为瑞穗带来生命的喜悦,或许能够向她传达父母的爱。不难想象,越是思考这些问题,就越无法走出迷宫,后悔也会越来越深。

    和昌觉得,也许从那天晚上开始,自己完全没有前进一步。

    2

    走进医院大门时,和昌有一种几近怀念的感觉。因为他回想起两年多前,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但随即觉得用“怀念”这两个字眼太轻率了,因为从那时候到现在,几乎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他在柜台说明来意后,医生似乎事先已经交代,柜台人员请他去脑神经外科的候诊室等候,但并不保证一定能够见到医生。柜台的小姐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因为如果有急诊病人,医生可能因为时间不方便改变原本的安排,敬请见谅。”

    和昌走去候诊室,发现只有一名老人等在那里。那个老人也很快被叫进诊间。和昌坐在长椅上,开始翻阅自己带来的周刊杂志。

    他很快就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遮住了光线。他在抬头的同时,听到对方说:“好久不见。”身穿白大褂的进藤低头看着他,那张充满理智的脸完全没变。

    和昌收起周刊杂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鞠了一躬说:“好久不见,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进藤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然后迈开了步伐。

    进藤带和昌来到一个放了很多办公桌和测量仪器的房间,似乎不是诊察和治疗的地方。进藤示意他坐下,和昌坐在椅子上。

    进藤也坐了下来,打开了手上的病历。

    “令千金的状态很稳定,上个月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我听说了,托你的福。”

    进藤突然笑了笑,合上了病历。

    “托我的福……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认为,令千金的身体至今仍然有生命现象,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医疗行为,而是拜自己的努力和执着所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医院完全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做检查,开必要的药物而已。”

    和昌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

    “不好意思,”进藤举起一只手,“这样听起来好像在讽刺,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发自内心感到惊讶和佩服。我也和主治医生讨论了这件事,他也有同感,他再度体会到人体的神奇和神秘。”

    “所以,瑞穗果然逐渐恢复了吗?”和昌问道。

    进藤并没有马上回答,偏着头思考了一下。

    “我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妥当。”他很谨慎地开了口,“如果硬要说的话……嗯,只能说目前的状态比较容易管理。”

    “容易管理是什么意思?”

    “生命征象没有太大的变化,服用的药物也减少了。我相信你太太他们应该比以前轻松多了。”

    “这种情况无法称为恢复吗?”

    进藤微微转动了眼珠子后回答说:“我认为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所谓恢复,”进藤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是指逐渐接近原本的状态,只要稍微接近健康时的状态,就可以这么说,但令千金并没有恢复。由于持续刺激脊髓,增加了肌肉量,或许多少维持了统合性,但这只是填补而已,并没有接近原本的状态,大脑完全没有变化……不,据我的推测,大脑灭绝的部分应该更大了。”

    和昌用力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要请教这个问题。”

    “是啊,你在今天早上的电话中也说,想要了解令千金的大脑情况,但正如我在电话中所说,目前无法掌握正确的状态。”

    听进藤说,每次接受定期检查时,熏子都不希望做脑部检查。和昌可以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因为她不想面对检查之后,发现瑞穗完全没有好转,或是甚至可能恶化的事实。

    “没关系,因为我想问的并不是现在,而是那天的事。”

    “那天?”

    “就是瑞穗发生意外的那天,你说很可能是脑死的时候。”

    “是。”进藤轻轻点了点头,“你想问什么?”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认为如果当时接受脑死判定的测试,会是怎样的结果?瑞穗会不会被判定为脑死?希望你可以坦诚地告诉我。”

    进藤注视着和昌的脸,似乎很讶异为什么事到如今,还在问这种问题。

    “我认为,”这位脑神经外科医生开了口,“被判定为脑死的概率相当高。即使现在有一个和令千金当时状况完全相同的孩子在我面前,我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诊断,没有丝毫的犹豫,同时,也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向家长确认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捐赠。”

    “即使瑞穗已经活了超过两年半?”

    “我记得当时也曾经说过,心脏并不会因为脑死就立刻停止跳动,虽然真的没有料到会活这么久。”

    “那如果现在为瑞穗做脑死判定测试,会有怎样的结果?你刚才说,她并没有恢复,你认为如果现在做测试,还是会出现脑死的结果吗?”

    进藤缓缓点头:“我认为会是这样的结果。”

    “即使她身体有明显的成长?”

    和昌认为自己提出了理所当然的问题,但进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觉得如果是不用功的医生,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不会进行脑死判定。正如你所说的,如果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身体不可能成长,也无法进行体温调节,血压也不会稳定。按照以前的常识,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是脑死。”

    进藤停顿了一下。

    “但是,过去也曾经有几个病例做到了这些事。虽然被判定为脑死,却活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身高也长了。对于这种现象,移植医疗促进派的人反驳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脑死,质疑并没有进行正式的判定。当然,我相信其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但我认为应该也包括了法定脑死状态的病例。虽然以判定标准来说,那是脑死,但仍然有一部分功能。我认为瑞穗——令千金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

    “既然还有一部分功能,不是不能称为脑死吗?”

    进藤微微耸了耸肩。

    “果然你也有误解,但这也难怪,因为脑死这个字眼,就包含了许多神秘和矛盾。”

    “什么意思?”

    “脑死的定义,就是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判定基准也是确认这件事。但是,这只是原则而已。因为我们目前还无法了解大脑的一切,还无法充分了解哪一个部分隐藏了哪些功能,既然这样,要怎么确认所有功能都停止呢?”

    “那倒是。”和昌嘀咕道。

    “也许你已经知道,脑死这个字眼是为了器官移植而创立的。一九八五年,厚生省竹内团队发表了脑死判定基准,只要符合该基准的状态,就称为脑死。说实话,没有人知道这个基准是否代表所有功能都停止,所以也有人认为判定基准有误,这也是大部分反对把脑死视为死亡的人的意见。”

    “我认为这种说法很合理。”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请不要忘记,竹内基准并不是在定义人的死亡,而是决定了是否要提供器官捐赠的分界线。研究团队的领导人竹内教授最重视的是不归点(The point of no return)——一旦成为这种状态,复苏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我认为不应该取名为‘脑死’,‘无法恢复’或是‘临终待命状态’更贴切,但为了推动器官移植的官员可能想要用‘死’这个字,所以反而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你的意思是,在器官移植的领域,并不考虑脑死是否代表死亡这件事吗?”

    “正是这样。”进藤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器官移植并不考虑到底以什么来判断人是否死亡这个哲学问题,而是必须将焦点锁定在符合怎样的条件,就可以提供器官捐赠。但是,法律很难认同在活人身上摘取器官,所以必须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吗?虽然瑞穗的大脑可能还具备一部分的功能,但对照判定基准,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也就是已经死了——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

    “即使她在成长……”

    和昌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这件事。

    “我认为竹内基准并没有错。儿童的长期脑死病例并不罕见,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病例在被判定脑死之后,能够摆脱人工呼吸器,或是恢复意识清醒的,都是在持续脑死状态,最后心脏停止跳动。长期脑死的存在,对于以提供器官捐赠为前提的脑死判定本身并没有任何影响,即使在脑死状态下继续成长也一样。”

    和昌低着头,扶着额头。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我还要补充一点。”进藤竖起食指,“曾经有这样一个病例,这个病例和瑞穗一样,在幼儿时期被诊断为脑死,之后存活多年,而且身体持续长高,身体状况也很稳定。在呼吸停止之后进行了解剖,发现大脑已经完全溶解,没有任何发挥功能的迹象,真的是彻底的脑死。世界各地有多起这种病例。”

    “瑞穗也可能是这种情况?”

    “我无法否定,人体还有很多神秘未知的部分,尤其是小孩子。”

    和昌双手抱着头,坐在椅子上向后仰。他注视着天花板,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持续这个姿势片刻,放下了手,看着进藤。

    “我再请教一次,如果瑞穗现在接受脑死判定,被判定为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对吗?”

    “应该是。”进藤看着他回答。

    “那么,”和昌调整呼吸后问,“目前在我家……在我家的女儿,到底是病人,还是尸体?”

    进藤无言以对,露出痛苦的表情,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对和昌说:“我认为这并不是我能判定的事。”

    “那谁能判定呢?”

    “不知道,我猜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判定。”

    和昌觉得这个回答很狡猾,但又同时认为是诚实的回答。没有人能够判定,的确如此。

    “谢谢。”和昌鞠躬道谢。

    3

    六月上旬,妹妹美晴带着若叶来到家里。那天是星期六,护理指导和特教老师都不会上门。熏子在瑞穗的房间朗读完向新章房子借的故事书,对讲机的门铃刚好响了。那是一个关于主人翁每次死去,就会变成各种不同动植物的故事。即使一辈子都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也可以感受到生命喜悦的段落,无论看几次,都会感动不已。在玄关迎接美晴她们时,可能眼睛有点儿红,美晴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熏子苦笑着解释说,没事,只是看故事书很感动。美晴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去年夏天的时候,美晴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家里。因为熏子假冒新章房子的身份去参加募款活动,她当然没有告诉美晴实情,只说去参加以照护卧病不起的孩子的家长为对象的研讨会。

    “妈妈呢?”美晴问。

    “去买菜了,她说顺便回家看看。”熏子看向若叶,“若叶,最近还好吗?”

    “阿姨好。”若叶向她打招呼。和瑞穗同年的外甥女个子长高了,已经完全没有幼儿的感觉。小学三年级学生,她是每天去学校上课,真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听千鹤子说,她很会吹直笛,搞不好九九表也倒背如流。她在学校应该有很多朋友,经常聊天,玩各种游戏。当然也会和同学吵架,相互说坏话,但这正是小孩子的人际关系。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瑞穗也会体会同样的生活。熏子无法否认,自己会忍不住这么想。虽然见到若叶时,必须为心灵的一部分拉下铁门,但常常因为无法顺利控制自己的心情而感到焦躁不已。

    “阿姨,我可以去看瑞穗吗?”若叶问。

    “好啊,去看她啊。”

    若叶脱下鞋子,熟门熟路地打开了瑞穗房间的门。美晴也跟着她走了进去。熏子在后方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

    因为刚才在朗读故事书,所以瑞穗坐在轮椅上。

    “瑞穗,你好,你今天绑两根辫子,真好看。”美晴对瑞穗说。瑞穗的头发在左右两侧绑了两根辫子。

    若叶握着瑞穗的手。

    “瑞穗,你好,我是若叶,我今天带草莓来了。上次我们一起去长野采草莓,所以也带来送你。”若叶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似乎有所顾虑。

    美晴从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容器,里面装满了鲜红色的草莓。若叶接过之后,放在瑞穗的面前。

    “你看,是草莓,好香哦,希望你也闻得到。”

    若叶和瑞穗聊了一阵子后,离开瑞穗的身旁,把容器递给熏子:“阿姨,给你。”

    “谢谢,真的好香,瑞穗也一定很喜欢。”熏子接过容器,对外甥女露出微笑。

    “嗯。”若叶回答,她的眼神很认真。

    “小生不在家吗?”美晴问。

    “他在二楼。我告诉他,你们会来玩,但他应该玩游戏玩得太入迷了,我去叫他下来。”

    “没关系啦,小生可能觉得见到我们也不怎么好玩。”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要向客人打招呼。要不要先喝茶?有别人送的点心,很好吃。”

    “好啊,若叶呢?要不要和妈妈、阿姨一起吃点心?”

    “不要,”若叶摇了摇头,“我等一下再去,我要再陪瑞穗一下。”

    “好啊。”美晴回答后,对熏子说,“那就这样吧。”熏子点了点头。

    若叶来家里时,几乎都陪在瑞穗身旁。也许在她眼中,瑞穗还是以前那个和她同年、感情很好的小表姐,也许她相信,虽然瑞穗现在仍然沉睡,但总有一天会苏醒,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玩。不,也许她运用小孩子特有的神秘力量,和瑞穗心灵相通。熏子向来觉得若叶是仅次于自己最了解瑞穗的人。

    熏子走出瑞穗的房间,在走向客厅的途中停下了脚步,对着楼上叫着:“生人!晴妈妈和若叶姐姐来了,你下来打招呼。”

    等了一会儿,楼上没有反应。她又大声叫着生人的名字,楼上传来生人不悦的声音:“听到了啦!”

    “姐姐,别勉强他,他可能觉得很麻烦。”美晴解围道。

    “他最近好像有点儿叛逆,一旦回到自己房间,就不想出来,问他学校的事,也不好好回答。”

    “这代表生人慢慢变成大人了啊。”

    “怎么可能?他才小学一年级啊!”

    “但对小孩子来说,从幼儿园升上小学是很大的变化。”

    “也许吧。”

    今年四月,生人开始上小学。熏子看到他背上书包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同时也为无法看到瑞穗背上书包上学的身影叹息,期待生人能够连同姐姐的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但是,如果上学这件事让他内心产生了不满,就太令人懊恼了。

    熏子泡好两杯红茶时,生人才终于出现在客厅,看到美晴,鞠躬打招呼说:“阿姨好。”

    “生人,你好,学校好玩吗?”美晴问。

    “嗯。”生人点了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心情不好。

    “你喜欢哪一堂课?算术,还是国语?”

    生人害羞地扭着身体回答说:“体育课。”

    “原来是体育课,对啊,活动身体很开心。”

    生人听了美晴的话,显得很高兴,也许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同。

    “若叶姐姐在姐姐的房间。”熏子说。

    “嗯。”生人应了一声,但似乎有点儿不开心,也没有立刻走去房间。

    “怎么了?你不想见到若叶姐姐吗?”

    生人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去找她啊。”

    即将七岁的儿子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美晴,然后才说:“那我去找若叶姐姐。”走出了客厅。

    “他哪有叛逆?”美晴小声地说,“还是很乖啊,而且有问必答。”

    “可能今天心情比较好,不然就是很会假装。之前去参加入学典礼的时候,也到处向同学打招呼,可他根本还不认识那些同学。”

    “是哦,很了不起啊。他怎么向别人打招呼?”

    “他首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指教。’然后深深地鞠躬。”

    “太厉害了,同学一定很快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而且之后还介绍了瑞穗,说:‘这是我的姐姐。’”

    “啊?”美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姐姐’……你带瑞穗去参加小生的入学典礼了吗?”

    “对啊,那当然啊。因为那是弟弟的大日子,当然要带她去,而且还特地为她买了新衣服。生人也说,希望姐姐一起去参加。”

    “是哦。”美晴露出凝望远方的表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美晴慌张地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别人听到小生这么介绍,一定会很惊讶,他们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说了啊,说我很辛苦,但大家都很佩服,说看起来完全不像有任何身心障碍,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向大家打招呼。所以我就对他们说,一点儿都不辛苦,再调皮的孩子,睡觉的时候照顾起来也很轻松,我家的孩子一直都在睡觉。那些人都哑口无言,真是太痛快了。”

    “是哦。”美晴只应了这么一句,没有继续追问入学典礼的事。

    因为姐妹俩很久没有见面,所以有聊不完的话。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是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按照这些标准挑剔妻子所有的言行。因为他的意见符合逻辑,所以也很难反驳。

    “遇到这种人,就要适度说谎。你凡事都老老实实向他报告,所以才会被他挑剔,需要适度敷衍,有些小事就假装忘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如果一切都老老实实告诉合理主义者,绝对会遭到否定。”

    姐妹俩正在讨论这件事,走廊上传来动静。不一会儿,门打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咦?怎么了?”熏子问。但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只是若叶显得有点儿尴尬。

    生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最近喜欢的拼图,他似乎要和若叶一起玩。

    熏子看着两个孩子玩耍,继续和美晴聊天,但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了?”她问生人,“为什么来这里玩?平时不是都在姐姐房间玩吗?今天也可以在姐姐房间玩啊。”

    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回答,但若叶好像有话要说,所以熏子看着她说:“若叶,你不是来找瑞穗的吗?不是在那里玩比较好吗?”

    若叶听到问话后的反应完全符合熏子的期待,她站了起来,向生人使着眼色,似乎叫他一起去那个房间,但生人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骗人的!”生人说。他在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熏子。

    “什么?”熏子问,“什么是骗人的?”

    但是生人没有回答,手上拿着拼图,一言不发。

    “生人!”熏子大叫着,“你把话说清楚!到底说什么是骗人的?”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少年浑身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然后转头看着熏子,表情中充满愤恨和悲伤,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什么姐姐还活着,是不是骗人的?”

    “啊……”

    “其实姐姐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只是妈妈当作姐姐还活着,对不对?”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在绝望的深渊中呻吟。

    熏子的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虽然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本能似乎产生了抵抗,不愿意接受这一连串的内容,不愿意承认那是儿子说的话。

    然而,这种空白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不愿意听到的这些话既不是幻听,也没有听错。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感到晕眩,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自己昏过去。照理说,她应该斥责生人,你在胡说什么,甚至为了教训他,应该狠下心甩他一巴掌。但是,熏子无法做到,她双腿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

    若叶开了口:“小生,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

    “若叶!”美晴斥责道,但熏子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斥责外甥女。只有生人说的话在她脑袋里回响,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人说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熏子瞪着儿子苍白的脸,“哪里骗人了?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虽然她一直睡觉,但可以吃东西,也会大便,而且也长高了。”

    但是,儿子大叫着说:“他们说,这根本不算是活着。虽然因为使用机器,感觉好像还活着,但其实早就死了。大家都说,不想看到带一个死人来参加入学典礼,大家都说很可怕。”

    “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知道姐姐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对他们说,不是这样,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什么时候会醒。如果一直不醒,不是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看到生人露出反抗眼神的双眼发红,熏子终于了解了状况,同时感到心被撕裂了。

    生人绝对不是认为母亲骗了自己,看到沉睡的姐姐,一心希望她可以康复,但应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姐姐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只是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说出这件事,他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熏子回想起生人最近的情况,终于恍然大悟。之前他整天都在瑞穗的房间,最近却很少靠近。即使在熏子的要求下去了瑞穗的房间,也不会主动对瑞穗说话,而且停留片刻就离开了。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说不出话。虽然她心里很着急,知道不能不吭气,必须对儿子说话,脑袋却一片空白。

    不知道生人如何看待母亲的这种态度,他把拼图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熏子还来不及制止,他就冲出了房间。他沿着走廊奔跑,传来冲上楼梯的声音。

    熏子好像冻结般动弹不得,儿子说的话一直在她脑袋里重复。

    “姐姐。”美晴担心地叫着她,虽然熏子听到了,却无法回答。美晴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姐姐!”

    熏子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回望着满脸不安地看着她的妹妹。

    “啊啊,”她吐了一口气,用手扶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我没事,但有点儿受到打击。”

    “你不要骂小生,我觉得他也很痛苦。”

    “我知道,所以才很受打击,没想到学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那也没办法啊,小孩子都很残酷,而且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这么说,应该也有同学很同情小生。”

    熏子很感谢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不对劲。“同情?”熏子皱起眉头。

    妹妹似乎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轻轻摇着手。

    “啊,说同情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应该有同学能够了解小生的心情。”

    看到美晴慌忙掩饰的样子,熏子渐渐恢复了冷静。她重新咀嚼着生人刚才说的话,突然发现一件事。她看向若叶。外甥女正默默地玩着生人丢在地上的拼图。

    “若叶,”熏子叫着她,“你刚才对生人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若叶可能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用力眨了眨大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没这回事’,或是‘不可以这么说’,而是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这件事’是哪件事?是瑞穗已经死了这件事吗?若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虽然这么想,但在这个家里不能说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若叶无力招架,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姐,你怎么了?”美晴不知所措地问道,熏子狠狠瞪着她。

    “你也很奇怪啊,当若叶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时,你责骂了若叶。为什么?”

    “没为什么……”

    熏子看到妹妹无法回答,更加深了原本的怀疑。

    “你们该不会平时就这么说,瑞穗虽然已经死了,但去播磨家时,要假装她还活着?”

    美晴为难地垂着眉尾,说:“没这回事。”但她的声音很无力。

    “那若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骂若叶?那不是很奇怪吗?”

    “这……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若叶也只是在提醒小生而已,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点头。

    熏子摇了摇头,说:“算了,我已经知道了。”

    “姐姐……”

    美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对不起,难得回家打扫一下,结果耽误了时间。你爸爸竟然连浴室都没有洗——”说到这里,千鹤子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住了嘴,看了两个女儿和外孙女的脸后,再度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熏子回答,用手托着脸颊。

    美晴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说:“若叶,我们回家。”

    若叶猛然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旁。

    “什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你在电话中不是说,今天不急着回家吗?”千鹤子手足无措地问。

    “对不起,我临时有事,下次再来。若叶,赶快去向瑞穗道别,我们回家了。”

    “嗯。”若叶点了点头。

    “不必了。”熏子对她们母女说,“不,请你们别去,不要去房间。”

    美晴没有回答,走出了客厅,大步沿着走廊走进了瑞穗的房间。若叶也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

    千鹤子纳闷地回头看着熏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熏子没有回答,注视着走廊前方。

    不一会儿,美晴母女从瑞穗房间走了出来。千鹤子见状,小跑着追了上去。熏子移开了视线。

    “妈妈,我走了,改天见。”熏子听到美晴用僵硬的语气道别。若叶不知道也说了什么,千鹤子响应说:“改天再来玩。”

    玄关传来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千鹤子走回房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熏子回答后站了起来,“我要去为瑞穗弄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要赶快准备。”千鹤子看了墙上的时钟后,准备走去厨房。熏子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妈,如果你觉得太累,不用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照顾瑞穗。”

    熏子察觉到千鹤子的脸颊绷紧:“你在说什么啊?美晴说了什么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会不会觉得太累。”

    “怎么可能?你不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千鹤子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熏子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希望可以相信,只有母亲和自己站在一起。她必须相信。“对不起。”她小声嘟囔后,走去瑞穗的房间。

    4

    美晴走出播磨家的玄关,沿着通道走向大门期间一言不发。若叶跟在她的身后,觉得妈妈一定很生气,因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惹熏子阿姨生气了。妈妈之前曾经再三叮咛,再三提醒。

    ——这句话千万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说。

    等一下一定会挨骂。若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走出播磨家的大门后,美晴对若叶说:“不必放在心上。”而且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

    “因为小生说了那种话,熏子阿姨吓了一跳,所以迁怒在我们身上。啊,你知道‘迁怒’的意思吗?”

    “就是生气的意思,对吗?”

    “嗯,没错,不管对象是谁,只是想要发脾气。别担心,过一阵子,阿姨心情就会平静,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知道吗?”

    “嗯。”若叶点了点头。

    “但是,”美晴蹲了下来,把脸凑到若叶面前说,“今天的事不能告诉爸爸,不可以说哦。”

    若叶没有说话,再度缓缓点头。她原本就不打算告诉爸爸。

    “我们回家吧,如果时间还早,去买蛋糕吧。”美晴语气开朗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笑容,很有精神地回答:“嗯。”

    美晴迈开步伐,若叶跟了上去,回头看了播磨家的大门一眼。那是她从小经常来的地方。

    但她觉得可能好一阵子不会再来这里了。

    若叶的爸爸在贸易公司上班,但她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工作,只知道爸爸经常出差。瑞穗发生意外时,爸爸正被公司长期派到海外工作,所以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瑞穗虽然没有醒来,但熏子阿姨把她接回播磨家,目前熏子阿姨和外婆在家里照顾她。

    其实若叶也不太了解详细情况,只是听妈妈说,熏子阿姨他们想要带瑞穗回家,所以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就会回国一次,通常都会在日本住一个星期左右。这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光,有时候也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旅行。若叶很喜欢个性温柔、无所不知的爸爸,所以,每次去成田机场送爸爸出国回到工作岗位时,她都会在车子上一直哭。

    在爸爸短时间回国期间,几乎很少会谈论播磨家的事。因为很久没有见面,自己的事就聊不完了,永远不会缺少话题,当然也没时间去看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终于被调回日本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所以他们一家三口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爸爸说,暂时不会被外派了。

    在一家三口的生活逐渐安定之后,妈妈问爸爸,要不要去探视瑞穗。

    “不去不行吗?”爸爸显然不太想去。

    “因为姐姐知道你已经回国了,所以不去露一下脸不太好。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去看一下,而且其他亲戚至少都去探视过一次。”

    “但她不是失去意识,一直都躺着吗?去探视她有意义吗?”

    “所以不是去探视瑞穗,可以去慰问一下姐姐和妈妈。”

    “你的意思是,要让你这个妹妹有面子?”

    “你也可以这么解释。”

    爸爸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那就没办法了。”

    在天气还有点儿寒冷的三月初,一家三口去了播磨家。熏子阿姨热情地表示欢迎,看到爸爸也一起去,似乎很高兴,连续说了好几次谢谢。

    爸爸看到瑞穗时,不停地表示佩服。瑞穗看起来很健康,完全不像是生病,好像随时都会醒来——爸爸的感想和大部分人一样。若叶听了,也感到很高兴。爸爸和自己一样,即使瑞穗一直在睡觉,仍然很喜欢她。

    没想到回家之后,爸爸说的话和若叶的想法完全相反。爸爸冷冷地说,再也不会去看瑞穗了。

    “我没办法做这种事,而且也无法赞同,那根本是你姐姐的自我满足。医生不是说瑞穗已经脑死了吗?在国外,一旦知道是脑死,就会停止所有的治疗。没想到他们却花大钱让她继续活着……只能说太异常了。”

    若叶听不太懂爸爸说的这番话,只知道爸爸在批评熏子阿姨。

    “日本和外国的法令不一样。”妈妈说。

    “所以就利用这些法令,不承认是脑死,当作她还活着吗?他们要这么做,我也没意见,只希望他们自己去做这件事就好,不要把其他人也都卷进去。老实说,这根本是造成别人的困扰。”

    “老公,若叶也听到了……”

    “我认为这对若叶也有负面影响,她必须接受事实。若叶,”爸爸突然看着她,而且露出可怕的眼神,“你老实回答爸爸,你觉得瑞穗有一天会醒过来吗?”

    爸爸严厉的口吻让若叶感到害怕,她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妈妈。

    “你不必现在问她这种事……”妈妈说。

    “这很重要,必须把话说清楚。若叶,你回答爸爸,怎么样?你觉得瑞穗的病能够治好吗?”

    “不知道。”若叶回答。她只能这么回答。爸爸听了,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听好了,瑞穗以后也不会醒过来,会一直像现在这样。虽然她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但其实不是这样,她的脑袋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想,即使你对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不管你怎么摸她,她也感受不到了。那已经不是以前的瑞穗了,只是行尸走肉。你知道灵魂吗?瑞穗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你熟悉的瑞穗已经去了天堂。如果你想和她说话,可以对着天空说,所以,以后不必再去那个家了,知道吗?”

    若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再度看着妈妈,希望妈妈可以帮她。

    妈妈还没回答。爸爸就抢先说:“妈妈心里也很清楚。”

    “啊?”若叶看着妈妈。

    爸爸继续说:“瑞穗就像死了一样,但妈妈只是在阿姨她们面前,假装并不这么觉得,这只是在演戏。”

    “你不要这么说!”妈妈怒气冲冲地说。

    “那我该怎么说?对着明知道已经脑死、没有意识的人笑着说话的行为,哪里不是演戏?那我问你,如果你和瑞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你会对她说话吗?你会和她聊天吗?如果熏子不在旁边,你根本不会这么做。怎么样?你倒是老实回答啊!”

    若叶听了爸爸的话,恍然大悟。她觉得爸爸说的可能有道理,熏子阿姨不在的时候,妈妈曾经对瑞穗说过话吗?回想起来,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过。

    妈妈一言不发,好像也承认了。

    “若叶,知道了吗?”爸爸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大家都在阿姨面前演戏,就连外婆应该也一样,全都在演戏。爸爸刚才在阿姨面前也稍微演了一下,虽然很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配合演出,但我不希望你做这种事,所以以后尽可能别再去他们家了,知道了吗?”

    若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只能回答:“我知道了。”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剩下和妈妈两个人时,若叶问妈妈:“以后不再去看瑞穗了吗?”

    “毕竟是亲戚,也不能完全不去。爸爸刚才也说‘尽可能’不要去,有时候不得不去。”

    “到时候怎么办?要演戏吗?”

    妈妈皱着眉头,好像被碰到了伤口,然后说:“只要像以前那样就好。”

    然后,妈妈又补充说:“但是,这些话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提起。”

    “嗯。”若叶回答。即使不问为什么不能告诉熏子阿姨,她也隐约知道,只是说不太清楚。

    那天之后,就没再去过播磨家,直到今天。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别叮咛:“记住喽,要和以前一样,在熏子阿姨面前,要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若叶回答,更何况她不知道如果不能和以前一样,到底该怎么做,那反而更难。

    所以见到久违的熏子阿姨后,她的行动仍然和以前一样,先去看瑞穗,当阿姨和妈妈说要去客厅吃点心时,她也回答说,自己要继续留在那里。阿姨对若叶的态度似乎很满意。

    独自留在瑞穗的房间时,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爸爸问妈妈:“如果你和瑞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你会对她说话吗?”

    当时,看到妈妈没有回答,她觉得很难过,但她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自己不也一样吗?

    当熏子阿姨不在时,若叶觉得自己也很少对瑞穗说话,或是碰触她的身体。她无法清楚解释其中的原因,只是并不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是在“演戏”。如果说,完全不在意熏子阿姨的眼光,就变成在说谎了,但自己和爸爸不一样,并不讨厌对沉睡的表姐说话,而且发自内心地希望表姐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妈妈应该也一样。不光是妈妈,大部分对瑞穗说话的人应该都一样,应该都不是像爸爸说的,只是在“演戏”而已。

    虽然如果要问她,不是演戏,到底是什么,她也答不上来。

    她正在想这些事时,生人走了进来。她也好久没见到比她小两岁的表弟了。他手上拿着小型游戏机,一进房间就邀若叶一起玩。

    若叶也觉得生人上小学后,看起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但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个,让人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会儿,若叶就发现了原因。因为他根本不看他的姐姐一眼。若叶问生人这件事,生人有点儿不高兴地回答说:“那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了?”若叶问。

    生人低着头,小声地回答:“姐姐的事……”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听到生人的回答,若叶再度感到震撼。怎么会这样?难道连表弟也已经放弃,认为姐姐醒来只是梦想而已吗?只有在妈妈面前演戏,假装梦想还可以实现就好了吗?

    若叶没有说话,她无法对生人说,没这回事。对已经从梦中醒来的少年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我们去那里吧。”生人说,“我不太想在这个房间。”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妈妈和熏子阿姨在吃点心的客厅,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些事。若叶一直提心吊胆,很担心生人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当他说那些话时,才会脱口对他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

    结果,熏子阿姨生气了。

    若叶心情很沉重。以后该怎么办?虽然妈妈说,过一阵子,阿姨的心情就会平静,但真的是这样吗?若叶觉得没这么简单,阿姨绝对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无论若叶多么努力对瑞穗说话,她是不是都觉得只是在做样子而已?

    若叶觉得自己破坏了重要的东西,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这种想法在内心慢慢扩散,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无论任何人说什么,自己都必须和瑞穗站在一起,直到最后。她内心充满了这种决心。虽然这个决心来自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若叶觉得瑞穗可能代替自己牺牲了。

    她回想起那天去游泳池的情景。

    她不太记得意外当时的详细情况。得知瑞穗溺水之后,她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什么事都搞不清楚了。

    但是,某些事,还是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碎片中。

    那年夏天,若叶的手上戴着戒指,那是用串珠做的戒指。放暑假之前,幼儿园的好朋友送了她这个戒指,她很喜欢。

    去游泳池时,她也戴着那个戒指游泳。瑞穗看到她的戒指,也说很可爱。

    她和瑞穗玩得很开心,两个人比赛谁可以长时间在水里憋气。

    在玩的时候,她的戒指不小心掉了。她完全不记得戒指到底怎么会掉的,只记得浮出水面时,戒指不小心掉落水底了。

    若叶“啊”了一声,慌忙沉入水底。她发现身旁的瑞穗也潜入水底。瑞穗可能看到自己戒指掉落了。

    戒指掉在泳池底的网上。若叶急忙想要捡起来,却没有抓到,结果戒指反而掉进网子的洞里。若叶想要拿出来,但戒指卡住了,怎么也拿不出来。瑞穗也在一旁帮忙,但也拿不出来。不一会儿,若叶感到呼吸困难,浮上了水面。当时,鼻子吸了大量的水,她痛得不得了,游到池边擤鼻子。

    算了,只能放弃戒指了,到时候再向朋友道歉就好。

    若叶稍微平静后看向四周,却不见瑞穗的身影。

    她正觉得奇怪,妈妈也同时跑过来问她,有没有看到瑞穗。她无法清楚说明情况,只回答说,瑞穗突然不见了。

    周围的大人都紧张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说,有人沉在水底,然后把瑞穗的身体拉了上来。

    之后的记忆相当模糊,只记得事后听到瑞穗可能是因为手指卡在池底排水孔的网上,导致无法挣脱时,感到很害怕。当若叶感到呼吸困难,浮出水面时,瑞穗应该也一样,但因为手指拔不出来,所以无法浮上水面。不知道她当时有多么痛苦。

    如果自己浮出水面后,立刻关心瑞穗,告诉周围的其他人——

    在医院再度看到瑞穗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自己犯下的错,夺走了表姐幸福的生活。

    这是她至今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和昌正在银座知名的玩具店内叹气摇头。眼前的玩具琳琅满目,但他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三个月前,他在为瑞穗和生人挑选礼物时,请教了店员的意见,伤透了脑筋,还以为至少有好一阵子不必为这件事烦恼了,没想到这么快又重演了。

    他无法否认,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知道会有这种事。因为工作太忙,他完全疏忽了。

    上周末,收到熏子的电子邮件。下周六要为生人举办庆生会,希望他能够腾出时间。虽然生人的生日是下下周的周一,因为想要邀请学校的同学来参加,所以改在周六举行,时间也特地安排在中午。

    和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起参加庆生会——光是想象这种状况,心情就很沉重,但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熏子说,只要向小孩子打声招呼就好,因为想要让同学看到父亲假日在家。既然她这么说了,和昌当然无法反驳。

    而且,他也有点儿担心生人。

    虽然和以前一样,只能隔周见到生人一次,但生人最近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他经常躲在自己房间,吃饭时,也不太愿意与和昌说话。虽然熏子说没事,但和昌还是很在意,也许随着生人慢慢长大,对父母的分居有什么想法。果真如此的话,他要更努力做一些父亲该做的事。

    他在玩具卖场逛了一圈,仍然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能再度向店员求助。和店员讨论了很久,最后选了法国进口的拼图游戏作为生人的生日礼物。因为之前曾经听熏子说,生人很喜欢玩这一类游戏。

    他拎着纸袋拦了出租车前往广尾的家,一看手表,时间刚好。

    熏子在电子邮件中说,希望也可以邀请和昌的父亲一起参加。因为生人已经上小学了,所以今年的庆生会想要办得热闹一点儿。

    和昌打电话给多津朗,多津朗的回答一如预期。

    “我不去参加,刚好那天有事,而且周六父亲不在家可能不太妙,但没有小孩子会觉得爷爷不在家很奇怪。虽然我很想为小生的生日庆祝,但我会把礼物寄给他。”

    多津朗显然只是不想见到熏子。他仍然对她感到不满。和昌只回答说:“知道了。”

    出租车快到家时,看到一对母女走向相同的方向。和昌请司机停车,打开了窗户,叫了一声:“美晴。”

    美晴转过头,张开嘴巴“啊”了一声,向他欠了欠身。

    和昌立刻付完车钱,下了出租车。

    “你们也收到邀请了吗?”和昌走向她们母女问道。

    原本以为会立刻听到肯定的答案,没想到并不是这样。

    “是我问姐姐,小生的生日有什么安排。因为姐姐每年都会用某种方式为他庆生。姐姐说,会邀请小生学校的同学举办庆生会。我问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在庆生会时,把礼物送过去……姐姐说,那也没问题……”不知道为什么,美晴说话有点儿吞吞吐吐。

    和昌觉得奇怪,熏子希望庆生会很热闹,所以打算多津朗一起参加,但为什么不邀请美晴她们?

    “把礼物交给小生,再去看瑞穗之后,我们就马上离开。”美晴可能察觉到和昌感到讶异,辩解似的说明。

    “别急着走,留下来慢慢玩啊,生人应该也会高兴。”

    但美晴露出微妙的表情,若叶也不敢正视和昌的态度,显得有点儿拒人千里。

    和昌带着她们从玄关走进屋内。熏子从走廊深处走来,一看到美晴她们,立刻挑起眉毛。“你们约好的吗?”

    “不是,刚好在门口遇到。”

    “是哦。”

    “午安。”美晴向熏子打招呼,她的表情很僵硬。

    “谢谢你们特地来。”熏子注视着妹妹。

    看到她们姐妹意在言外的眼神,和昌猜想之前可能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该当场问清楚,但最后决定作罢。接下来将是漫长的一天,他可不想出师不利。

    熏子低头看着外甥女,扬起了嘴角。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虚假:“若叶,也谢谢你来为生人庆生。”

    若叶轻轻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和昌。

    “姨丈,我可以去看瑞穗吗?”

    “当然可以啊,欢迎你去看她,对不对?”

    他征求熏子的意见,但熏子没有反应,把头转到一旁。

    若叶脱下鞋子,走去瑞穗的房间,但她还没打开门,熏子就说:“她不在那里。”

    “她在哪里?”和昌问。

    “在客厅啊,今天弟弟要举行庆生会,她当然要参加啊。”熏子说完,走向走廊深处。

    和昌脱下鞋子,看到有一双熟悉的男人皮鞋。

    和昌与美晴、若叶一起去客厅一看,吓了一大跳。因为室内用了大量气球和五彩缤纷的派对用品装饰。

    “哇!”若叶惊叫起来。

    “真的很漂亮。”和昌看着挂在墙上的“HAPPY BIRTHDAY”的银色装饰小声说道。

    “是不是很不错?”熏子站在桌子旁问。

    “你一个人布置的吗?”

    “我请妈妈稍微帮忙了一下。”

    “太了不起了。”

    “谢谢。”

    和昌将视线移向窗边,穿着短袖衬衫的星野站在那里。和昌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的样子。

    “打扰了。”星野恭敬地向和昌鞠躬。

    “你也受邀来参加吗?”

    “是,夫人希望我务必来参加。”

    “因为有事要请他帮忙。”一旁的熏子说,“我一个人有点儿困难。”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瑞穗坐在轮椅上,穿了一件以前没见过的华丽小礼服,应该是为了今天特地买的,一头长发微微鬈了起来,一定是熏子为她做的造型。瑞穗闭着眼睛,睫毛很长,看起来真的像洋娃娃。

    和昌看到轮椅后方有东西。小桌子上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但用布遮了起来。仔细一看,有电线连在轮椅的椅背上。

    “你想要干什么?”和昌问熏子。

    她微笑着,眼神透露出她显然在打什么主意:“这是秘密。”

    和昌内心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看向星野,星野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千鹤子叫着:“啊哟,若叶,你来了啊。”满面笑容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走向外孙女。

    “我们带了礼物来送给小生。”若叶拿起手上的纸袋,“小生在哪里?”

    “呃,小生哦……”千鹤子看着熏子,向她确认。

    “他应该在二楼自己的房间。”熏子回答,看着墙上的时钟,“他在干什么啊?他的同学都快来了。”她不满地皱着眉头,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叹了一口气,看向桌子。桌上放了餐盘和杯子,还有汤匙和叉子。他数了一下,发现总共有七组。生人应该坐在桌子短边的座位,也就是寿星座位上。

    有六个同学要来。和昌暗自想道。有这么多同学来参加庆生会,代表生人在学校的生活很顺利。

    就在这时,听到了熏子的怒斥声。熏子的声音在走廊上产生了回音,和昌与身旁的千鹤子互看了一眼。

    接着,再度传来了声音。这次是生人的说话声。他说了什么,但听不清楚。

    和昌来到走廊上,听到楼上传来熏子的斥责声:“别说蠢话了,赶快到楼下去!”

    “不要!我不想去!”

    “为什么?若叶姐姐也来了,爸爸也来了,而且你同学也快来了,赶快去楼下。”

    生人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和昌来到楼梯下方,发现熏子和生人正在楼上推来推去。

    “喂,你们在干吗?”

    生人正想要甩开母亲的手,听到声音后停了下来。他的脸皱成一团,好像快哭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昌问熏子。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说不想办庆生会。”

    “为什么?”

    生人没有回答,仍然蹲在地上。

    “先来客厅。如果有什么意见,下来再说。”

    听到和昌这么说,生人慢吞吞地下了楼。熏子一脸生气地跟在他身后。和昌在她耳边小声地问:“怎么回事?”她微微偏着头说:“不知道啊。”

    生人走进客厅,美晴她们立刻笑脸相迎。若叶从纸袋里拿出盒子走向他。盒子上绑了粉红色缎带。

    “小生,生日快乐。”

    生人尴尬地接过盒子,小声地说:“谢谢。”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很痛苦。

    “小生,你打开看看。”美晴对他说。

    生人点了点头,蹲在地上,准备解开缎带。

    “等一下,”熏子说,“你的同学不是快来了吗?等一下再打开礼物。”

    生人停下手,但他抱着礼物,并没有站起来。

    “他们怎么还没来?”熏子皱着眉头,抬头看着时钟,“这么晚了,他们应该会一起来,是不是有人迟到了?”

    “应该吧,还是哪一班电车晚到了。”千鹤子说。

    “是吗?应该不会迷路吧?”

    熏子走向窗户时,低着头的生人用有点儿沙哑的声音说:“不会来了。”

    “啊?”熏子停下了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生人抬起头,他的双眼通红。他看着母亲说:“不会来了,我的同学不会来了。”

    “啊?怎么回事?”

    生人低头沉默不语,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熏子倒吸了一口气,怒目看向生人,大步走向他。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们会来吗?说有六个同学会来吗?有山下、田中、上野,还有那个谁要来吗?”

    生人的脸皱成一团,摇了摇头:“不会来,谁都不会来。”

    “所以我在问你,他们为什么不会来?”

    “因为……我根本没有邀请他们。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举办庆生会。”泪水从生人的眼中流了下来。

    熏子蹲在生人面前,双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熏子,”和昌说,“你不要激动——”

    “你闭嘴!”她继续瞪着儿子说,“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跟你说,要举办庆生会,请你邀同学来参加吗?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

    生人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缩着肩膀,想要低下头。熏子硬是抬起他的下巴。

    “所以,你说有六个同学会来是怎么回事?是骗我的吗?”

    生人没有回答。熏子抓着儿子的肩膀,用力前后摇晃。

    “回答我!是骗我的吗?你同学不会来吗?”

    生人无力地前后晃动了脖子,小声地说:“不会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邀请同学来?”熏子质问他。

    “因为……因为……”生人泣不成声,“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姐姐和大家见面啊。”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因为……因为我告诉大家说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我告诉同学,姐姐已经不在家了,但如果他们来家里,就会知道我说谎。”

    “为什么姐姐不在?她不是在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因为如果不这么说,大家会欺负我,但我说姐姐不在之后,大家就没再说什么了。”

    站在和昌身旁的美晴用手捂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和昌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带瑞穗去参加了小生的入学典礼,小生的同学似乎为这件事嘲笑他……”美晴小声地回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和昌终于恍然大悟。瑞穗差点儿成为生人遭到同学霸凌的原因。小孩子的世界如果不在意表面功夫,很容易发生这种事。

    “你说姐姐不在家,去了哪里?”

    生人没有回答熏子的问题,深深地低下头。熏子心浮气躁地说:“回答我!”

    “……了啊。”生人小声地回答。

    “什么?我没听到,你说大声点儿!”

    听到熏子的斥责,生人的身体抖了一下,然后似乎豁出去了,回答说:“我说她死了!我说姐姐已经死了!”

    熏子顿时脸色发白:“你竟然……”

    “难道不是吗?姐姐根本就像死了——”

    啪!熏子甩了生人一巴掌。

    生人哇哇大哭起来,但熏子不理会他,抓住他的手臂。

    “你要道歉,赶快去向姐姐道歉!竟然说这么过分的话。”熏子不等生人站起来,就想要把他拉到轮椅前。她的眼中满是血丝。

    “等一下,熏子,你不要激动。”和昌想要让她松开生人的手臂。

    “你不要插嘴!”

    “这怎么行?我是孩子的父亲!”

    “你算什么父亲!根本什么都不管!”

    “的确是这样,但我随时在考虑两个孩子的事,随时都在考虑怎么做对他们比较好。”

    “我也是啊!所以才举办庆生会,邀请生人的同学,让他们见到瑞穗之后,他们就不会对生人说一些奇怪的话。”

    和昌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瑞穗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小孩子很残酷,他们还是会觉得瑞穗死了。”

    熏子微微眯起眼睛,扬起嘴角。没想到在眼前的情况下,她竟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只是坐在那里的话,的确会这么想,”她的语气和刚才不同,平静得有点儿可怕,“但如果会动呢?”

    “什么?”

    “比方说,只要向瑞穗打招呼,她的手就会动呢?或是生人在吹蛋糕上的蜡烛时,瑞穗的双手动了呢?那些小孩子看到之后,仍然觉得她死了吗?”

    和昌听了妻子的话,惊讶地看向星野。原来今天找他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星野似乎事先听说了熏子的计划,所以尴尬地低下了头。

    “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就是我们决定提供器官捐赠,去医院的那一天,我们一起握着瑞穗的手。原本以为就要和她告别时,她的手动了一下。你没有忘记吧?我们就是因为这样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但这是两码事。用仪器活动她的身体,根本没有意义。”

    “不说的话,没有人知道用了仪器。”

    “那只是假的,是欺骗。”

    “才不是欺骗,我要让他们知道,不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你现在去打电话给同学,说要举办庆生会,请他们来家里,说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他们来。快去!”熏子再度用带着怒气的语气说道,然后推着儿子。

    下一刹那,和昌举起了右手,他甩了熏子一巴掌。她按着脸颊,用充满惊恐和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够了没有!”和昌大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不要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价值观!”

    “我什么时候强迫别人了?”

    “你现在不是吗?你不是在强迫生人吗?我告诉你,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接受瑞穗已经死了,非常能够理解,但这个世界上,有人遇到完全相同的情况,却接受了现实。”

    熏子用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你……要我接受瑞穗已经死了吗?”

    和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但我认为自己了解状况。”

    “怎样的状况?”

    “两个月前,我去找了进藤医生,请教了他的意见。他仍然没有改变初衷,认为瑞穗是脑死状态,而且完全没有恢复,如果现在做测试,应该会判定为脑死。这和身高是否长高没有关系,也就是说,瑞穗还能够被当成活着,只是因为没有做测试,必须承认这一点。”

    熏子原本发红的脸渐渐苍白:“瑞穗其实已经死了……你要我接受吗?”

    “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告诉你,也有人这么想,你不能责怪别人这么想。”

    “死了……”

    熏子无力地跪在地上,然后瘫坐下来。从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可以感受到她极度失望。

    和昌知道熏子很受打击,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些话迟早要说。和进藤见面之后,他一直这么想,却始终无法说出口,结果一拖再拖。

    和昌语气温柔地想要叫她的名字时,她猛然抬起头。和昌看到她的双眼,忍不住被吓到了。她的眼神涣散,却充满不寻常的气势。

    “你怎么了?”和昌问,但熏子没有回答,迅速站起来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去厨房。和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去厨房好奇地张望,发现她立刻走了出来。看到她手上的东西,和昌大惊失色。她拿了一把菜刀。

    “你要干吗?”和昌倒退了几步问道。

    熏子没有回答,用没拿菜刀的右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机,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拨打电话。不一会儿,电话似乎接通了,她对着电话说:“……喂?请问是警察局吗?我老公情绪激动地挥着刀子,可不可以请你们马上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讶地问:“你在干吗?”

    “姐姐!”美晴也叫着她,但熏子不理会他们,继续对着电话说:“……是家里的人……目前的情况并不危急……对,没有人受伤……因为我不想打扰到邻居,所以请不要鸣警笛……对,可以按对讲机的门铃,那就拜托了。”熏子挂上电话,把手机丢回桌上,看着千鹤子说:“警察很快会上门,妈妈,到时候麻烦你去开一下门。”

    “熏子,你到底……”

    但是,熏子似乎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看着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哦……好。”星野脸色苍白地走到和昌他们那里。

    熏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拿着菜刀,用力深呼吸后,看向斜上方。她浑身散发出拒绝的空气,似乎在告诉在场的人,无论别人问什么,她都不会回答。

    最初抵达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他们得知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拿着菜刀,而且也是她本人报的案后,都惊讶不已。

    熏子问他们:“还有其他警察会来吗?”得知辖区分局刑事课的人也会来这里后,熏子说:“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

    不一会儿,辖区分区的警察也赶到了。不知道总共来了多少人,但在身穿便服的男人带领下,只有四个人进了屋。他们可能从先到的警察口中得知了情况,判断不需要派大批人马前来。

    熏子看着他们问,谁是负责人。一个年约四十五岁,五官很有威严的人说由他负责,这个姓渡边的男人是刑事课的股长。

    “渡边股长,我想请教你,”熏子口齿清晰地问,“坐在我旁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升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胸膛,我有罪吗?”

    “啊?”渡边微微张着嘴,看了和昌他们之后,将视线转回熏子身上,“什么意思?”

    “请你回答我。”熏子把刀尖伸向瑞穗的胸口,“我有罪吗?”

    “那……那当然,”渡边连续点了好几次头,“当然有啊,当然有罪啊。”

    “什么罪?”

    “当然是杀人罪。即使最后救活了,也会追究杀人未遂的罪责。”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渡边一脸困惑,一时说不出话,“既然杀了人,当然要追究罪责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熏子嘴角露出笑容,转头看向和昌他们。

    “他们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只是我没有接受而已。”

    渡边露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看着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应该已经脑死了。”和昌快速说道。

    “脑死……”渡边微微张着嘴,终于搞清楚情况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他似乎对器官移植法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了的人的胸膛——”熏子说,“仍然犯下了杀人罪吗?”

    “不,但是,这……”渡边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和昌,“应该只是认为是脑死,并没有正式判定吧?既然这样,就必须以仍然活着为前提进行思考。”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胸膛,造成她心脏停止跳动,就代表我杀了我女儿?”

    “我认为是这样。”

    “是我造成了我女儿的死。”

    “没错。”

    “千真万确吗?没有搞错吗?”

    听到熏子再三确认,渡边的自信似乎动摇了,他回头看着下属,但他的下属也不知道答案,不置可否地偏着头。

    “如果,”熏子提高了音量,“如果我们当初同意捐赠器官,接受脑死判定的测试,或许已经确定她是脑死。法律上确定是脑死,就等于是死了。即使这样,仍然是我造成了她的死亡吗?或许是我导致她的心脏不再跳动,但当我们采取不同的态度时,她很可能之前就已经死了。即使这样,仍然是我杀了她吗?这种情况下,是否可以适用无罪推定原则?”

    和昌看着熏子淡淡说话的样子,明知道目前的场合不对,仍然忍不住觉得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情绪失控,但她的思考冷静得可怕。

    辖区分局的警察代表完全被熏子震慑了,脸上露出焦急和慌乱的神情,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了下来。

    “你找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吗?”渡边在发问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从容,简直就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犯人。

    “不是讨论,而是请教。我再请教一次,如果我现在把刀子刺进我女儿的胸膛,到底算不算杀人?请你回答我。”

    渡边伸手摸着头,不悦地撇着嘴,偏着头。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不是法律的专家。”

    “那麻烦你去请教专家,请你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摇着手:“请你别闹了。”

    “我没在闹啊。你认识的人中,应该有几个律师或是检察官吧?”

    “当然有啊,但现在问他们也没用,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怎么回答。”

    “他们会怎么回答?”

    “他们一定会说,在没有了解详细的情况之前,没办法回答。”

    熏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真不干脆啊。”

    “他们一向如此,如果只是假设的问题,他们根本不会回答,否则就要准备好具体的材料。”

    “是这样吗?”

    “不如这样,我把律师或检察官介绍给你,你直接去问他们。你觉得怎么样?不如先把刀子放下……”

    熏子不理会渡边的话,走到轮椅后方。

    “他们不回答假设的问题,对吗?所以只要真的发生事件,就会回答了。”说完,她把握着菜刀的双手举到头顶,“那就请你们看清楚了。”

    “啊!”美晴发出惨叫声。

    “熏子,住手!”和昌大步向前,伸出右手,“你疯了吗?”

    “别阻止我,我是认真的。”

    “那是瑞穗,是你的女儿,你搞清楚没有?”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啊。”熏子露出悲伤的眼神瞪着他,“如今,大家都把瑞穗当成是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的处境这么可怜,要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没有犯下杀人罪;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就犯了杀人罪,但我会欣然去服刑。因为这证明了从意外发生至今,我持续照护的瑞穗的确还活着。”

    她的诉说就像是灵魂的呐喊,深深震撼了和昌的心,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要成全她。

    “但是,这么一来,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也无法再照护她了,这样也没问题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已经死了吗?既然这样,有什么好怕的?人不可能死两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不希望你这么做。把刀子刺进心爱女儿的胸膛这种事……”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只能这么做,因为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熏子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用力举起菜刀。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尖叫:“不要!”

    熏子停下手,看向声音的方向。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迈开脚步。她走到熏子面前停了下来。

    “熏子阿姨……请你不要杀她,请你不要杀了瑞穗。”她的声音柔弱无力,和刚才的尖叫完全不同。

    “若叶,你退后,这里很危险,而且血可能会溅出来。”熏子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但是,若叶并没有退后。

    “求求你,不要杀瑞穗。因为我觉得她还活着,我觉得瑞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着。”

    “这……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么想。”

    “不是这样,我没有勉强自己这么想。瑞穗代替我牺牲了。那一天,她要捡我的戒指,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事。”

    “戒指?”

    “因为我太害怕了,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戴戒指去游泳……去游泳根本不用戴戒指……戒指根本不重要……如果那时候,是我溺水就好了。如果我溺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熏子阿姨……我希望瑞穗活下去,我不觉得她已经死了。”若叶哭着诉说。

    和昌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看到熏子和美晴惊讶的表情,知道她们也一样。

    “原来是这样,原来发生了这样的……”熏子小声嘀咕。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会来帮忙,我会帮忙照顾瑞穗。所以请你不要杀了她,求求你。”若叶的泪水滴落在地上。

    一阵沉默。和昌也说不出话,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若叶的后背微微颤抖。

    熏子用力吐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菜刀,紧紧握在胸前,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让心情平静。

    熏子睁开眼睛后,离开了轮椅,把菜刀放在桌子上,走向若叶。她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若叶:“谢谢你。”

    “阿姨。”若叶小声地回答。

    “谢谢你。”熏子又重复道。

    “阿姨很期待这一天。”

    听到熏子的这句话,室内到处响起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和昌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的腋下被汗水湿透了。

    “姐姐,”美晴走向她们俩,“我对瑞穗说话并不是装出来的,你觉得在教堂祈祷的人是在演戏吗?对我来说,瑞穗现在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熏子放松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和昌觉得全身无力,靠在墙上,和站在他身旁的渡边刚好四目相接。

    “看来我们可以离开了。”刑事课的股长说。

    “不带我走吗?”熏子松开了若叶的身体问,“我可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渡边皱着眉头,摇了摇手:“你就别为难我了。”然后,他转头对和昌说:“上司那里,我会想办法解释,说是夫妻吵架,应该就没问题了。”

    “拜托你了。”

    “真伤脑筋啊。不过,”渡边耸了耸肩,“也算是上了一课。”

    和昌默默向他鞠躬。

    去玄关送刑警离开,回到客厅,发现星野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老公,”熏子走向和昌,“我把星野先生还给你,谢谢你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她双手放在身体前,向和昌鞠躬。

    和昌看着星野问:“是这样吗?”

    星野点了点头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来了,我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

    “我可以一个人为瑞穗训练,”熏子继续说道,“只是以后不会再表演给任何人看了。”

    和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了声:“好吧。”

    “好了,”熏子开朗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各位今天是为什么来这里?我家小王子的庆生会开始了。”说完,她巡视室内,看到缩在房间角落的生人,跑过去紧紧抱着他,“对不起,原谅妈妈刚才打你。”

    生人破涕为笑,很有精神地回答:“嗯!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在家里活着。”

    熏子紧紧抱着儿子,左右摇晃着身体。

    “不必说,以后不需要在学校说姐姐的事。”

    “不需要说吗?”

    “对,不需要再说了。”她抱着儿子的手臂似乎更用力了。

    和昌叹着气,不经意地看向瑞穗,结果——

    瑞穗的脸颊微微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落寞的笑容。

    但只有短暂的刹那,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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