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的是故事,还是人心?东野圭吾带你领略极恶的深渊-该由谁来决定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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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坐下之后,一看手表,还没到约定的傍晚六点。星野瞥了一眼服务生递给他的菜单,点了冰薄荷茶。

    这家位于二楼的咖啡店面向银座中央大道,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来往的人潮。大部分都是上班族,但也有不少外国观光客。

    冰薄荷茶送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香气丰富的液体,和“她”不时泡的薄荷茶的味道不一样。如果要问他哪一种更好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就是播磨夫人。

    上个星期,他难得去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维护零件,同时说明使用方法。上一次去播磨家是受邀去参加播磨家长子的庆生会,所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播磨夫人神采奕奕,比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气色好多了,可能稍微丰腴了些,所以看起来也比较年轻。星野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播磨夫人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着星野的脸。

    “我也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星野先生,你变年轻了,又恢复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孩子气。”

    “是吗?”星野摸了摸下巴。因为他知道播磨夫人说他“孩子气”并无恶意,所以并没有不高兴。

    听播磨夫人说,瑞穗的训练很顺利。即使一个人也不会太费工夫,目前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星野先生,真的很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帮忙,我要再度向你表达感谢。谢谢你。”他们在瑞穗的房间面对面坐下后,播磨夫人深深地向他鞠躬道谢。

    “如果有帮上忙,那就太好了。”星野回答。

    播磨夫人再度注视着他的脸。

    “怎么了吗?”

    “呵呵呵,”播磨夫人轻轻笑了起来,“你果然改变了,脸上的光彩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奇怪,但简直就像是附在你身上的邪灵终于离开了。”

    你才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星野很想这么对她说,因为她浑身散发的感觉和之前截然不同。

    星野回想起庆生会那天的事。那应该是他终生难忘的事件。

    星野猜想那一天,播磨夫人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不再需要他,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女儿活动手脚的样子。

    但是,星野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也因为那起事件发生了变化。看到播磨夫人举着菜刀,向刑警提出难题时,深刻体会到以前的自己多么肤浅轻率。

    自己是否曾经为播磨瑞穗这个女孩着想?真的把她视为“活生生的人”吗?曾经深入考虑过她的生和死的问题吗?还是只是利用女孩的身体,想要博取夫人的欢心?想要让夫人满意?

    而且更糟糕的是,这种想法还带有优越感。

    对这家人来说,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受到崇拜,被视为神、支配者,也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甚至自大地认为,即使是董事长,也无法拆散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

    真是大错特错。

    自己只是播磨夫人的工具,是为了守护她的信仰的盾牌,也是她在苦难道路上前进的剑。

    然而,播磨夫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一条大道,确信今后不会再迷惘,也不需要继续战斗,所以不再需要剑和盾牌了。播磨夫人恢复了活力的脸庞诉说着这一切。

    不再需要的工具只该做一件事,那就是回到需要自己的地方。幸好还有地方需要星野。

    他将主战场从播磨家移回播磨科技,同事都热情地欢迎他归来。不仅如此,还高度评价了他用播磨瑞穗的身体进行试验所取得的数据,认为是宝贵的资产。星野觉得自己能够顺利融入新的航程,实在太幸福了。

    正当他打算离开播磨家时,播磨夫人说,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他。

    “星野先生,你曾经对我说过一次谎,对不对?”

    星野不知道她指哪一件事,所以默不作声。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说:“当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时,你回答说没有,但其实你有女朋友。”

    播磨夫人问了意外的问题,而且被她猜对了。那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他们的确聊过这件事。

    那是和川嶋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那时候是不是有女朋友?”播磨夫人问。

    “当时有。”星野回答,“但现在已经分手了。”

    但播磨夫人为什么会知道真绪的事?当他问播磨夫人这个问题时,她满脸歉意地耸了耸肩。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对你说了谎。不,和说谎不太一样,也许应该说有所隐瞒。”

    播磨夫人告诉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川嶋真绪曾经来过播磨家,不仅如此,而且还见到了瑞穗,见到了瑞穗靠磁力刺激装置活动手脚的样子。

    “因为我和她约定,所以之前都没有告诉你,但我觉得如果那天的事导致你们的关系破裂,就太抱歉了,才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星野恍然大悟。这两年来,他始终对这件事感到不解。

    真绪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突然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季节,真绪约他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他们一起才去吃了文字烧。真绪的态度和上一次见面时完全不同,然后对星野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原因,她反问说:“非要由我来说吗?”接着又追问:“你不想分手吗?你认为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下去,日后结婚也没问题吗?”

    星野无言以对。他热衷于在播磨家的工作,的确对和真绪之间的关系感到厌烦,甚至很希望由她提出分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真绪看到星野闷不吭气,露出悲伤的笑容。

    磨播夫人连声向他道歉。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我相信她可以成为你理想的伴侣。或许现在为时已晚,但如果你还忘不了她,不妨和她联络一下。”

    星野苦笑着回答说:“已经太晚了。”也就是说,他真的忘不了她。

    离开播磨家后不久,他开始思考真绪的事。说句心里话,很想见她一面。就像蒂乐蒂与蜜乐蒂的《青鸟》,他觉得终于发现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知道自己太一厢情愿了,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而决定放弃。

    但是,被播磨夫人这么一说,压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强烈。要不要联络看看?不,已经为时太晚了。至今过了两年的时间,她一定交了新的男朋友,搞不好已经结婚了。但是,万一不是这样呢?也许之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她仍然是单身,没有和任何人交往呢?

    星野的内心摇摆不定,最后传了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是,我有事想和你谈,你愿意见我吗?他指定了时间和地点,说他会等在那里。

    真绪没有回复。

    这应该是拒绝。星野没有怨言,因为错在自己。

    他从窗户看向下方。才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整个城市准备进入夜晚。

    他看到了轮椅。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推轮椅的是比年轻人年长许多的女人。是年轻人的母亲吗?

    星野想起了因为脑出血,导致身体右侧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汤匙想要吃粥,结果弄洒了,忍不住叹气,说自己很没用。祖父生病之前是金属雕刻工艺师,常说右手是自己的摇钱树。

    他再度下定决心,希望有机会帮助他人,想要协助那些不幸有身体障碍的人,让他们的生活更愉快、更幸福。当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进入了播磨科技这家公司。

    当星野重新下定决心准备拿起冰薄荷茶时,看到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来。

    她迅速巡视了店内,看到星野,一脸严肃的表情走了过来。她好像比两年前稍微瘦了些,但浑身仍然散发出活泼的感觉。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星野的桌旁说。

    “嗯。”星野点了点头,指着前方的座位。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服务生走了过来,她看着星野的杯子说:“我也要一样的。”

    服务生离开后,她注视着星野的脸。星野觉得很难为情,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嘀咕了什么,星野“啊?”了一声,抬起头。

    “你变年轻了,而且看起来很有活力。”川嶋真绪说,“和那时候相比,完全不一样了。”

    星野说不出话,只能抓着头。

    2

    熏子正在专心看书,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脚,低头一看,一个羽毛球掉在她脚旁。

    “对不起。”一名少女跑了过来,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学生,或是中学生。晒得黝黑的肌肤很耀眼,一头短发很适合她。

    熏子捡起羽毛球递给她说:“给你。”“谢谢。”少女很有礼貌地接过羽毛球,然后看向熏子身旁的轮椅。

    “啊,她好可爱……”少女脱口说道。她的反应令熏子感到欣慰。轮椅上的女儿是熏子最大的骄傲。

    熏子露出微笑代替道谢。少女鞠了一躬后,拿着球拍跑回朋友身边。

    熏子坐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长椅上,虽然公园不大,但该有的东西并不少。有秋千、攀爬架和跷跷板等游乐器材,周围种了树木——是很普通的公园。

    秋风很舒服。虽然阴雨天持续了好一阵子,今天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刚才的少女在旁边打羽毛球,她们打得很不错。熏子猜想她们可能是学校羽毛球队的。果真如此的话,平时应该在学校的体育馆练习。可能经常在户外跑步增强体力,才会晒得那么黑。

    她看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当然闭着眼睛,穿着蓝色运动衣和深蓝色的背心,头发上绑了粉红色的缎带。

    如果她没有遭遇悲剧,长成像正在打羽毛球的少女,不知道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知道想这种事也毫无意义,所以平时都会努力排除这些想象,但这种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这些事。

    熏子觉得,如果瑞穗健康长大,自己一定会整天提心吊胆。车祸、变态、网络犯罪——当今的社会不可预期的危机四伏,只要瑞穗活着,就会担心很多事。即使日后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父母对孩子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虽然可以认为这种操心也是父母的快乐之一,既然这样,照顾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同样是一种快乐。如今,熏子已经能够这么认为,只是她无意和别人争论这件事,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

    当两名少女对打的羽毛球落地时,熏子站了起来,拉好盖在瑞穗腿上的毯子,推着轮椅离开了公园。

    干线道路的人行道上种着银杏树。

    “啊,慢慢变黄了,下个星期可能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色。”熏子抬头看着银杏树,对瑞穗说着话。散步是每周一次的乐趣。

    快走到街角时,听到嘀嘀嘀轻按喇叭的声音。熏子停下脚步看向后方,一辆深蓝色的奔驰车就停在她身旁。

    驾驶座旁的车窗摇了下来,榎田博贵探出头。

    这家以新鲜水果制作的甜点闻名的咖啡店就在附近。榎田把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场后,和熏子面对面坐在小餐桌前。幸好这里有可以放轮椅的空间。

    “因为你整个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有点儿惊讶。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很像你的人,差点儿把车子开过去。”

    榎田说,他朋友生了孩子,他刚才去朋友家送完礼物,正准备回家。

    他再度打量熏子的脸后说:“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脆弱得让人心疼。老实说,当时很犹豫该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

    听到榎田这么说,熏子只能露出惭愧的笑容。那一天,她决定作为最后一次约会,然后去了他家,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当时给你添麻烦了。”熏子鞠躬说道。

    榎田摇了摇手,一脸正色地说:“我才该向你道歉,没有帮到你任何忙。虽然听你说了相关情况,但并没有认真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状况。”榎田瞥了一眼轮椅后,将视线移回熏子身上,“果然很辛苦吗?”

    在榎田面前说谎没有意义,熏子回答说:“并不轻松,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卧床不起,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就像是希望变成了绝望。”

    “我能想象。”

    “但是,绝望的时间并没有太长,”熏子说,“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比方说,当我找到适合她的衣服时就很快乐。穿在她身上后,发现果然很适合,这种时候,她也会很高兴。我可以根据她的气色、血压和脉搏了解她的心情。”

    “是哦。”榎田露出佩服的表情。

    “当然,”熏子又继续说道,“可能有人说是心理作用,或者说是自我满足。”

    “你对说这些话的人有什么看法?”榎田问。

    熏子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没有任何看法,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这些人,那些人也不会来说服我。我觉得这个世界的意见不需要统一,有时候甚至不要统一反而比较好。”

    榎田思考片刻,似乎在玩味她的话。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真诚,不会随意附和。

    然后,他终于开了口。

    “身为医生,当然希望病人得到幸福。听了你刚才的话,我觉得幸福并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只要你幸福,别人就无可置喙。你现在已经别无所求,我相信你也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他这句话中充满了安心,又带着一丝寂寞。

    熏子拿起茶杯。

    “我的事就到此结束,我想听听你的情况。”

    “我的吗?”

    “是啊,因为我想那次之后,应该发生了很多事,你也有新的邂逅。”熏子说完,看向榎田的左手。

    一枚白金戒指在榎田的无名指上闪着光。

    “我没有像你那么戏剧化的话题。”榎田有点儿害羞地告诉熏子,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找到了另一半,步上了红毯。

    和榎田道别后,熏子推着轮椅走回家。一群放学的学生活力充沛地追过了她们,也有好几个和瑞穗年纪相仿的孩子。

    来到家门前时,熏子有点儿惊讶。因为原本紧闭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门锁在前几天坏了,难道是被风吹开的吗?还是千鹤子回家了?她说今天有事,回自己家里了。

    熏子打开左右两侧的门,推着轮椅走进庭院,发现庭院内有一个陌生男孩。

    男孩慌忙跑了过来。

    “我在玩这个,结果不小心飞进来了。我刚才按了门铃……”说着,他出示了手上的纸飞机。

    “哦,原来是这样。”熏子点了点头。

    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五官清秀,蓝色的连帽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轮椅上的瑞穗,他的眼神发亮,感受不到丝毫的好奇。

    “怎么了吗?”熏子问。

    “啊……不,没事。”他回答后,再度看着瑞穗,“她睡得很熟。”

    男孩真诚的语气感动了熏子。

    “是啊。”她拉了拉盖在瑞穗腿上的毛毯。

    “她的脚不方便吗?”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是这样。熏子第一次发现,原来看到别人坐在轮椅上,首先会这么想。熏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的小孩虽然脚没有问题,却无法自由地散步。有一天,你也会了解这件事。”

    熏子不知道男孩有没有正确了解她的意思,他困惑的双眼再度看向瑞穗。“她还没有醒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很希望瑞穗醒来。熏子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嗯……是啊,今天可能不会醒了。”

    “今天?”

    “对啊,今天。”熏子推动着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也对她说,身后随即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走向玄关的途中,她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几天前,景观窗前放着玫瑰。那是熏子生日时,和昌送给她的。和昌已经几年没有送花了?

    那天之后,熏子开始使用玫瑰芳香精油。只要几滴,房间内就香气满溢,瑞穗的气色也比以前更好了。

    熏子觉得,只要在生活中感受这些小小的喜悦和快乐就好,不要奢望太多,只要和今天相同的明天能够来临,就要感到满足。

    她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中实现了这个小小的心愿。平静而又平凡的每一天到来、逝去,在严寒到来的十二月之前,持续每周一次的散步。在翌年的三月中旬,又重新开始了一度中断的散步日子。

    在瑞穗即将升上四年级的三月三十一日那一天。

    熏子像平时一样睡在瑞穗的房间,但她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睁开了眼睛,一看时钟,是凌晨三点多。

    她正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醒来,下一刹那,她发现了——

    瑞穗就站在她身旁。

    3

    根据数据显示,第38号实验对象的男子七十二岁,五年前,因为青光眼而失明。由于已经退休,所以平时几乎很少外出。和其他视觉障碍者相比,他的确不太会使用白杖。

    也就是说,他是这个实验理想的对象。

    “开始!”研究员发出指示。

    男子战战兢兢地跨出了第一步。他戴着风镜,头上戴着头罩。

    他轻轻松松地闪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的纸箱,下一个区域内有好几个足球放在地上,男子巧妙地穿过了足球。接下来的区域地板上有红色和蓝色的格子,以及蓝色和黄色的条纹图案,并指示男子“只能走在蓝色的部分”。

    男子按照要求,只走在蓝色的部分。然后,来到了最后的难关。这里有一具活动机器人,大小差不多像小型狗。机器人的活动没有任何规律,当然也不会闪避实验对象。

    男子在入口停下脚步,观察了机器人的活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迈开了步伐。

    但是,机器人突然改变了方向,准备穿越男子的前方。男子轻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把头转向机器人前进的方向。也就是说,他“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离去之后,男子放心地再度迈开步伐,在研究员的注视下,走到了终点。周围响起一阵掌声。

    “太厉害了!”和昌对在一旁和他一起观察实验情况的研究项目负责人说。

    “合格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男人满脸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负责人露出僵硬的表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那我只能改行了。”

    和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当然是开玩笑啦,无可挑剔的合格。再加把劲儿,继续下去。”

    “谢谢。”负责人鞠躬道谢。

    怀里的手机响了。和昌起身离开,接起了电话。是千鹤子打来的。

    “我是和昌。”

    “啊……对不起,在你上班时打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因为……”和昌听了千鹤子说的事,忍不住握紧了手机。

    千鹤子告诉他,瑞穗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熏子带她去了医院。

    “是怎样的情况?”

    “好像……各方面都不太好,血压不稳定,体温也很低。”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早上。啊,但是熏子说,是从凌晨开始的。”

    熏子都在瑞穗的房间睡觉,可能凌晨就发现异状,但持续观察到早上。

    “我知道了,我安排一下工作,马上赶过去。”

    和昌挂上电话后,立刻打电话给秘书神崎真纪子。当她接起电话,和昌简短地说明情况后,向她确认今天的行程是否可以取消。

    “我会设法处理。”这位优秀的女下属回答。“太好了。”和昌道谢后,快步离开了公司。

    在搭出租车前往医院的途中,他试着打电话给熏子,但她似乎关机了,电话无法接通。

    和昌茫然地看着车窗外,思考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三年来,瑞穗的身体状况相当稳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听说曾经受到感染,肠胃也曾经发炎,只不过和昌都是在事情已经解决之后,才知道这些事。无论熏子或是千鹤子,都不会因为发生了问题,就立刻通知和昌。可能她们担心会影响他的工作。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次通知自己?

    也许该做好各种心理准备了。和昌告诉自己。

    来到医院,在柜台打听后,柜台小姐请他去四楼的护理站。

    他搭电梯来到四楼,向护理站内张望。自报姓名后,一名年轻护理师似乎立刻知道他是谁,告诉他病房号码。

    “直接进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你太太也在那里。”

    护理师干脆的回答让和昌有点儿泄气。因为他原本以为瑞穗一定被送进了加护病房,熏子正坐立难安地等在家属休息室。

    来到病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熏子的声音:“请进。”

    打开门一看,熏子坐在病床旁。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悲苦。

    “我接到妈的电话。”和昌看向病床,“是什么状况?”

    瑞穗躺在病床上,正在注射点滴。她的脸好像有点儿水肿,和上次看到时的状态明显不同。

    熏子没有回答,用严肃的眼神看着女儿。

    “喂,到底怎么样?”和昌稍微加强了语气。

    熏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当她停下脚步时,转身直视和昌。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谈,非常重要。现在可以吗?”

    和昌用力收起下巴,看了看瑞穗之后,将视线移回熏子身上:“有关瑞穗的事吗?”

    “当然。”

    “什么事?”

    熏子犹豫了一下,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该说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凌晨,总之,差不多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熏子用力眨着眼睛,她的双眼发红,脸颊抽搐着,“瑞穗……她走了,她离开了。”

    “啊?”和昌瞪大了眼睛,“她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死了。”熏子说完,用力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她的肩膀微微摇晃。

    和昌惊讶地看着瑞穗,但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仍然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她不是还活着吗?”

    熏子用右手的手背轮流按了两个眼睛之后,抬起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了微笑。

    “熏子……”

    “对不起,我这么说,你应该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会从头说起。”熏子瞥了病床一眼,看着和昌说了起来,“在凌晨三点多时,我突然醒了,因为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结果发现瑞穗站在我身旁。”

    和昌说不出话。

    “当然,我并没有看到瑞穗的身影。”熏子说,“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站在那里。”

    然后,瑞穗对熏子说话。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熏子的心可以感受到。

    妈妈,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很幸福。

    非常幸福。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熏子立刻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但奇妙的是,她没有丝毫的悲伤。然后,她问瑞穗:“你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再见,妈妈,你要多保重。

    “再见。”熏子也小声说道。

    瑞穗的动静就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熏子下了床,走向瑞穗的身体。她打开灯,确认了瑞穗的各种生命征象。

    所有的数值都开始恶化,之后,熏子完全没有合眼,一直守护在瑞穗身旁,但完全不见好转。

    熏子说完后,探头看着和昌的脸,微微偏着头问:“你不相信吗?你觉得我在说谎吗?或者虽然不是说谎,但只是妄想。或者是睡迷糊了?”

    “我不会认为你在说谎,因为你没有理由这么做,至于是妄想,还是睡迷糊了,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你相信,就当作是事实。”

    熏子露出微笑说:“谢谢。”

    “但是,”和昌补充说,“老实说,我有点儿手足无措。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也知道,我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还是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方式。”

    “对不起,我一个人送她离开,但那是你的问题,谁教你在紧要关头不在家里。”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抓着头:“为什么是昨天晚上?”

    “嗯,我也不知道,你要问瑞穗。”熏子的语气很开朗,和昌不知道她已经放下了,还是因为事出突然,她的情绪还很激动。

    “老公,”熏子叫着他,“这样没问题,对吗?我们已经为瑞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丝毫的后悔,对吗?”

    “当然啊,姑且不论我,你做得很出色。”

    “听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些。”熏子按着胸口。

    “但是,”他低头看着病床,“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熏子一脸严肃的表情走向病床。

    “现在不是正在注射点滴吗?因为她的体内缺乏抗利尿荷尔蒙,所以会大量排尿,完全无法控制。为了避免脱水,现在正在补充大量的水和糖分,不久之后,她的手脚都会水肿。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注射抗利尿荷尔蒙,就可以控制排尿。”

    “你了解得真清楚。”

    “对不对?因为我努力钻研啊。”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荷尔蒙吗?”

    “在意外刚发生时曾经需要,但回家照顾之后就不需要了。医生也都说很不可思议,之后,瑞穗需要的药物不断减少,连专家也都惊叹不已。”

    “但现在又需要了。”

    “没错。”熏子点着头,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和昌。

    “主治医生应该会来向我们说明情况,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那是只有我们能够决定的事。”

    4

    熏子说得没错,一个小时后,主治医生就来向他们说明情况。三年来,都是这位长相温和,姓大村的主治医生为瑞穗的身体做各项检查。

    大村一开口就告诉他们,瑞穗的状况和之前诊察时完全不一样。

    “虽然瑞穗的大脑几乎没有发挥任何功能,但之前身体状况维持了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排尿也控制良好。很遗憾的是,以目前的状态来看,显然已经失去了统合性。目前的情况很像意外刚发生时的状态,这样你们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然后,大村开始说明今后的方针,首先提到了熏子刚才说的,抗利尿荷尔蒙的问题。

    “只要注射抗利尿荷尔蒙,就可以暂时解决目前的尿崩症。如果不使用该药剂,心跳很快就会停止。有些家长认为在这种状态下,不必勉强让孩子继续活下去,但根据目前为止的情况,是否可以认为两位会选择注射荷尔蒙,即使今后需要持续进行照护也没问题?”

    和昌看向身旁,和熏子交换了眼神,确认熏子点头之后,转头看向主治医生。

    “这些都是以瑞穗脑死为前提,对吗?”

    “嗯,是啊,目前是无限接近脑死的状态……”

    “好,”和昌开了口,“既然这样,你不是有该尽的义务吗?”

    “你说的义务……是?”

    “要求我们做出选择。不是要向我们确认,是否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吗?”

    “啊?”大村瞪大了眼睛。

    “不……但是……两位在意外发生后,曾经表示拒绝。”

    “因为当时我们认为她并没有脑死。”熏子回答,“她既然没有脑死,当然不愿意让她接受这么奇怪的测试。而且事实上,从意外发生至今三年多来,我女儿都活得很健康,还是说,大村医生,你一直在为死人做检查和诊断吗?”

    大村难掩慌乱,看着这对口出怪言的夫妻。

    “但是这一次,”和昌说,“我们认为只能接受女儿已经脑死,所以,你必须要求我们做出选择,不是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然后对他们说:“请稍等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他走出面谈室时差一点儿跌倒。

    和昌再度和熏子互看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但什么话都没说。和昌也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前,熏子向他提议这件事,说要向院方表达愿意提供器官捐赠。

    “瑞穗已经去了那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说,希望她的身体可以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

    “因为她是心地善良的孩子。”熏子补充说。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于医院方面,因为完全不知道医院方面会如何应对。院方以前应该也完全没有遇过类似的病例。

    熏子打电话给千鹤子和美晴,向她们说明了目前的状况和决定。虽然千鹤子和美晴都忍不住落泪,但也同意了他们的决定。

    听到敲门声,他们回答:“请进。”门打开了。走进面谈室的果然是进藤。和昌他们正想要站起来,进藤说:“请坐请坐。”然后走到桌子对面后坐了下来。

    进藤用力吐了一口气后,看着他们说:“两位总是出人意料。”

    “是吗?”熏子问道。

    “你们不靠人工呼吸器,运用最新科学的力量,让令千金自行呼吸。之后又用磁力刺激脊髓,借由反射锻炼她的全身肌肉。”

    “我们认为这些尝试都很正确。”

    “是啊,也因此能够让令千金在不仰赖大脑功能的情况下,使身体维持统合性,这是现代医学无法说明的情况。能够持续维持这种状态到今天,只能用‘惊人’这两个字来形容。但是,要说惊讶,当然非今天莫属了。没想到两位会主动要求院方让你们选择。”

    “我们认为这并没有违反规定。”和昌说,“目前的法律并没有临床性脑死这个名称,只要没有接受脑死判定,就被认为有可能是植物状态。昨天之前的瑞穗正是属于这种状态,但今天的状况发生了改变。三年多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状态不同了,所以我们应该有权利要求进行选择。”

    进藤听了他的话,回答说:“你说得对,但是,有一件事要说明清楚。按照正式的步骤,首先必须测试令千金目前的大脑状态,判断脑死的可能性相当大之后,才会建议你们做出选择,但这一次尚未进行这项测试,我个人的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做测试,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和昌与熏子互看了一眼后回答说:“没问题。”

    “好,那我就开始了。这些问题上次也问过了,但容我再度确认。令千金有没有器官捐赠同意卡?或是两位是否曾经和令千金聊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赠的事?”

    “不,没有。”

    “那如果按照法定脑死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是脑死时,两位是否同意令千金提供器官捐赠?”

    和昌转头看向熏子,注视着她的双眼。熏子双眼清澈,没有丝毫的犹豫。

    “是,”和昌对进藤说,“我们愿意提供。”

    “好,那我会联络移植协调员,两位可以向协调员请教今后的详细情况。”

    进藤站了起来,迈着镇定的步伐走出面谈室。

    和昌叹了一口气,一看手表,发现从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到现在还不到三个小时,不禁感到愕然。今天早晨起床时,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一天,然而,女儿的确死了,他们也同意了器官捐赠,只不过他完全无法产生真实感。

    身旁的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手机的电源,正在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瑞穗小时候活力充沛地到处奔跑时的照片。

    再度响起了敲门声,进藤回来面谈室。

    “我已经联络了协调员,应该很快就会到了。”说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在桌子上交握着双手,“我知道两位对脑死判定和器官移植法都相当了解,但如果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问题,可以尽管向协调员发问。我相信两位已经知道了,之后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捐赠。”

    “就像上次一样,对吗?”和昌问。

    “没错。”进藤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熏子问。

    “请说。”

    “我想确认的是死亡时间。之前曾经听你说,脑死判定会做两次测试,第一次测试结束后,会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再进行第二次。当第二次确认是脑死时,那个时间就成为死亡时间,是不是这样?”

    “完全正确。”

    “如果接下来就做测试,大约什么时候会结束?”

    “这……”进藤低头看着手表,“因为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所以无法马上开始。测试本身并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但规定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有一定的间隔。通常要超过六个小时,未满六岁的幼儿要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令千金已经九岁,但不能按照大人的标准,所以差不多间隔十个小时。按照这样的计算,最快要到明天下午才能结束所有的测试。”

    “明天……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四月一日吗?”

    “如果确定是脑死的话。”进藤说话仍然十分谨慎。

    “医生,”熏子微微探出身体,“能不能让死亡日期成为三月三十一日呢?”

    “啊?”进藤瞪大了眼睛。

    “我希望死亡日期不是四月一日,而是今天三月三十一日。因为这才是瑞穗的正确死亡时间。”

    进藤露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将视线移向和昌。

    “内人说她看到了女儿离开人世的瞬间,之后,女儿的状况急转直下。”

    进藤难掩困惑,皱着眉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能不能按照我们的要求记录死亡时间?”

    进藤满脸歉意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无法做到。因为按照规定,必须完成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确定是脑死时,那个时间就是死亡时间。死亡诊断书上不能写不实的内容。”

    熏子的身体用力向后仰,看着天花板,然后对进藤露出像是嘲笑般的表情。

    “虚假?你们把心脏还在跳动的人当成死了,却说这是不实的内容?那我请教一下,什么是真实的内容,请你告诉我?”

    进藤痛苦地皱着眉头后,静静地回答说:“我们只是按照规定而已,如果不符合规定,就会被说记录不实。”

    熏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认为你们才是严重的不实,但明天四月一日是愚人节,所以就不计较了。反正死亡诊断书只是一张纸而已,对我来说,女儿的忌日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有看时钟,所以千真万确。是我这个母亲送她上了路,怎么可能让国家、让官员随便改变我心爱女儿的死亡日期?无论别人说什么,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老公,你也要记住。”

    “知道了。”和昌拿出手机,再度向熏子确认了时间,记录在手机上。

    “还有其他问题吗?”进藤问。

    “我也有一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状态下度过了三年数个月,她那样的身体,也能够对器官移植有帮助吗?”

    “问得好。”进藤点了点头回答,“不瞒你说,我也不清楚,必须等到检查之后才能确定,只不过听主治医生说,并不能排除可能性。虽然所处的条件很恶劣,但瑞穗的内脏很健康,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够维持之前的生活。我也同意他的看法。两位知道本院怎么称呼瑞穗吗?我们称她为奇迹的孩子,我相信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奇迹。”

    和昌吐了一口气,他不由得感到骄傲。

    “进藤医生,这是你今天所说的所有话中最美的一句话。”

    进藤听了熏子的话,露出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有点儿害羞的表情。

    不一会儿,移植协调员就到了,但并不是三年多前那位协调员,这次是一名中年女人。

    她诚恳详细地说明了器官移植是怎么一回事,以及确定脑死之后,会如何处理瑞穗的身体和器官。

    和昌只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可以用于移植,能够具体知道移植给哪一个孩子吗?

    协调员语带歉意地回答:“很遗憾,相关法令严格规定,无法向捐赠者和受赠者提供具体的信息。”

    “怎么样?如果确定令千金是法定脑死,你们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吗?”协调员最后一次确认。

    和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鞠了一躬说:“拜托你了。”

    5

    当天晚上就开始进行第一次脑死判定测试,当被问及要不要参加时,和昌回答会参加第一次测试。因为他听说要相隔很长时间之后,才会进行第二次测试。而且,如果要举行第二次,就代表第一次进行的所有测试都符合脑死的条件,所以等于结果已经出炉。

    熏子说,她不会参加。因为没有必要,对她来说,瑞穗的身体只是一具尸体。

    她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和昌问她要处理什么事,她回答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准备守灵夜的事,然后还有葬礼,要通知很多人。”

    和昌站在窗前,低头看着妻子一脸严肃的表情滑着手机走出医院的身影,觉得她或许已经展开了新的人生。

    原本以为脑死判定测试都是一些大费周章的项目,没想到很多测试都很快就结束了。脑波检查比较耗时,但也只有三十分钟左右。相隔几年,瑞穗的脑波还是完全平坦。因为再怎么测试,也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和昌觉得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医生仍仔细地进行检查。有些测试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像是会把冷水灌进耳朵,据说称为变温实验,确认是否会诱发眼球在水平方向的活动,这是在检查内耳前庭这部分的功能,但即使听了说明,和昌也一知半解。其他检查都在短短的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更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

    剩下最后的项目——无呼吸测试。也就是说,之前所进行的所有检查都符合脑死的条件。

    瑞穗进行这项测试的方法与众不同。通常被认为脑死的病人都会装人工呼吸器。在进行无呼吸测试时,将呼吸器拆除,检查在一定时间内,病患是否能够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并没有使用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植入了最新型的呼吸器控制器AIBS,因为控制器在体外,所以她在进行无呼吸测试时,只要将控制器的开关关闭即可。为了这项测试,AIBS研究团队成员之一的医生,也以顾问的身份从庆明大学赶来现场,以免操作错误,造成不良影响。

    在进行无呼吸测试前,会向病患提供足量的氧气,但仍然是对身体造成最大负担的一项测试,所以负责测试的医生脸上充满紧张。

    关掉电源后,所有人注视着显示呼吸程度的监视器。一分钟、两分钟——沉默的时间流逝。和昌觉得瑞穗的脸渐渐苍白。

    规定的时间结束,确认没有自主呼吸。AIBS的电源再度打开,瑞穗开始呼吸。和昌见状,再度体会到她是靠仪器的力量进行呼吸。

    第一次脑死判定测试结束。所有测试结果都符合脑死的条件。

    和昌回家后,第二天早晨,再度前往医院。距离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还有两个小时,瑞穗躺在昨天的病房。和昌正端详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到病房。三个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但并没有流泪。

    不一会儿,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一走到病床旁,就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熏子挥起菜刀的那一天,若叶曾经说,等她长大之后,要帮忙一起照护瑞穗。

    熏子没有现身,但没有人对此产生疑问。她似乎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了大家,美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她在和葬仪社的人争执,姐姐坚持说,忌日是三月三十一日,但葬仪社的人说,要按照死亡诊断书上的日期。”

    “那孩子很顽固。”千鹤子叹着气说,“她坚持自己为瑞穗送了终,即使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觉得熏子的确在逞强。她可能觉得一旦参加了今天第二次测试,就等于接受了国家和官员决定的死亡时间。

    敲门声后,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走了进来,恭敬地说:“要进行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

    男子推着瑞穗躺着的担架床离开病房,没有家属参加第二次判定测试。一旦确定脑死,瑞穗就被视为死亡,院方开始进行摘取器官的准备。这是最后一次看到瑞穗活着的状态。

    再见。你真的很努力。祝你在天堂得到幸福——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话送瑞穗上路,但和昌默然不语。因为他想不到任何话。

    两个小时后,等在家属休息室的和昌他们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测试确定脑死。瑞穗的死亡时间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家属参加的守灵夜结束,送走亲戚之后,和昌回到了设置祭坛的会场。会场内排放了大约四十张铁管椅,如果瑞穗有同学,这里的空间可能就不够了。

    守灵夜和葬礼都由熏子一手包办,葬仪社和殡仪馆也是她挑选的。她指示葬仪社在祭坛周围排放了毛绒娃娃,很像是她的风格。

    和昌在棺材前方坐了下来,抬头看着遗像。照片中的瑞穗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闭着眼睛,但看向正前方的脸上没有水肿,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很利落,发型也很整齐,戴着粉红色的发箍,身上的衣服也很华丽。

    “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吧?”熏子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我正在这么想,刚才忙着招待,根本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为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连续拍了好几张,直到满意为止。”她抬头看着遗像回答说,“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每年?”和昌看着妻子的侧脸问道。

    “对,每年一月的例行公事,从把她带回家照顾的那一年开始。”

    “为什么?”

    熏子看着他,苦笑着说:“难道你以为我认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一惊。难道她每年为了准备遗像而持续为瑞穗拍照吗?

    和昌抓了抓眉毛上方:“伤脑筋,真是完全被你打败了。”

    “你现在才知道吗?会不会太晚了?”

    “的确。”和昌笑了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注视着妻子,“让你受苦了。”

    熏子缓缓摇着头。

    “我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幸福。在照顾瑞穗时,可以真实感受到是我生下了她,我在保护她的生命,所以很幸福。虽然在旁人眼中,我可能是一个疯狂的母亲。”

    “哪是什么疯狂……”

    “但是,”熏子抬头看着遗像,“即使这个世界陷入了疯狂,仍然有我们必须守护的事物,而且,只有母亲能够为儿女陷入疯狂。”她将视线移回和昌身上,炯炯的眼神令人感到有点儿害怕,“如果生人发生同样的事,我一定会再度疯狂。”

    虽然她的语气平静,但和昌被她的这句话震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熏子突然露出了笑容:“当然,我会用性命预防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是。”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会场后方传来动静,熏子转过头,和昌也看向那个方向,发现一名稀客站在那里,是进藤。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穿白大褂的样子。他向和昌他们微微欠身。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动了一个紧急手术。我可以上香吗?”

    “请。”熏子回答,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看生人。他睡陌生的床时,很容易踢被子。”

    “好。”

    熏子起身,向进藤鞠了一躬后,走出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进藤走向上香台,抬头看着遗照鞠了一躬后,拿起沉香,插进了香炉,然后合掌,后退一步,再度鞠躬。他的手上没有拿串珠,可能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他在上香时,和昌始终站在一旁。

    进藤离开祭坛前,转身面对和昌:“请坐下吧。”

    “医生也请坐,当然,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好。”进藤说完,坐了下来。和昌见状,也跟着坐在椅子上。

    “你都会去参加负责的病人的守灵夜或葬礼吗?”

    “不。”进藤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不会参加。如果所有病人的葬礼都去参加,有几个分身都不够用。”

    那倒是。和昌这么想着,点了点头:“所以瑞穗是例外吗?”

    “对,是特例。”进藤瞥了祭坛一眼,“我从来不曾对任何遗体如此舍不得。”

    “舍不得……吗?对你来说,变成了永远的谜。”

    “没错,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位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不像在开玩笑。

    在脑死判定确定的隔天,从瑞穗的身体中摘取了几个器官。因为检查之后判断,这些器官进行移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听说,那是令人惊讶的事。

    进藤希望可以在摘取器官后解剖脑部,他应该很想目睹瑞穗的大脑到底是怎样的状态。

    和昌与熏子商量了这件事,她回答说:“断然拒绝。”进藤难掩失望。

    瑞穗的遗体明天就要火化,到时候,一切将成为永远的谜,永远没有人知道她的大脑到底是怎样的状态。

    “上面写着三月三十一日死亡。”进藤看着祭坛的角落说,那里的牌子上写了这行字。通常不会放置这种牌子,这也出自熏子的坚持。

    “内人坚持不让步,她说瑞穗是在那个时间死的。”

    她似乎也这么告诉和尚,和尚在诵经时也这么说。虽然公家机关的文件必须根据死亡诊断书,但她似乎决定除此以外,都要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这件事,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权利。

    “你是怎么认为的?”进藤问他,“你认为令千金是什么时候死的?”

    和昌看着医生的脸:“真是奇妙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好奇。”

    “根据死亡诊断书,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

    “所以你接受这个时间?”

    “不知道,”和昌抱着手臂,“说句心里话,我觉得这个时间不对。只有同意器官捐赠时,才会进行脑死判定,一旦确定,就视为死亡。如果不同意器官捐赠,就不进行判定,当然也不会被视为死亡——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种法律太奇怪了。如果脑死就等于死亡,那瑞穗在发生意外的那年夏天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所以,对你来说,那一天是令千金的忌日?”

    “不,”和昌偏着头说,“这也不对,因为那天我的确感受到瑞穗还活着。”

    “所以,你会尊重夫人的意见吗?”

    “嗯,”和昌低吟一声,用手按着太阳穴,“我希望从保守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脑死并不等于死亡,瑞穗的死亡日期是在她的器官被摘取出来的四月二日。”

    “保守的意思是?”

    “也就是把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视为死亡。”

    进藤放松了嘴角,对和昌露出笑容。

    “如果是这样,对你来说,令千金还活着,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

    “啊……原来如此。”

    和昌理解了进藤的意思。他之前就听说,瑞穗的心脏移植到另一名孩子身上。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和昌觉得这么想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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