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心里有了这样的感思,脸上是遮盖不住的,于是长吁短叹的,闷闷不乐。这样一来,别人就算了,他那几个亲信,像高凌、王毓芝、李彦青等人,顿时慌成一团,大有主忧臣死的感觉。真是一班忠臣啊!还是李彦青比较密切,他原来是一个厨子的少爷,因为是厨子的少爷,所以这个少爷不值钱啊。少爷的父亲是厨子,这个厨子虽然是厨子,但与别的厨子不相同。
说起这厨子的来头,非同小可,因为他的东家是外号智多星张志潭张部长的老太爷。曾经有人见过他的名片,左角上也写着一大批官衔,而这官衔也是真的威赫,凡是张氏父子两代在清朝民国历任的各种头衔,全都抄了上去,只是后面加上了“膳房主任”四个小字,下面才是这位膳房主任领袖的姓名,真是让人无语!如今这样的人不少。你们不要笑这个人爱扯淡,确实是除了少数几位真正的阔人以外,在他周围的人里,谁不啧啧地羡慕他,想暗暗拉拢他?都希望借他这个捷径,亲近张氏,谋一个职位。真是让人感叹。后来这个李主任李老太爷,终于犯了招摇纳贿的罪,被张老太爷驱逐出来,幸亏他的儿子李彦青,已经出来做事,在一家澡堂为人修脚,还兼做擦背的事。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不是子承父业,却也继承了老爹的德性。而且这个李专员的运气比他老太爷的好得多,不知道什么缘故,受到了这位四省经略大人曹三爷的赏赐,而且对他一见倾心,缘定三生。曹三爷从澡堂子里一出来,就把这位李专员带回了公馆,有了这样的阔东家,少爷的名片当然比老爷的更加风光了。
这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不但曹三爷出浴时少不了他,甚至起居饮食,随时随地的小事,都有没他不行的势头。李专员得到这个际遇,如同平地一声雷,大抖特抖起来。那时他的头衔又换了,本来是一个普通澡堂的修脚员,现在做了经略府的浴室主任,真是绝了!另外还有曹大经略提拔他的什么副官啊,参议啊,处长啊,种种地道的官衔,那真的是中华民国正正规规的职衔,不是我开玩笑。读者们听到这里,可能会奇怪,一个修脚出身的人,还能置身仕途?殊不知英雄出身,原本就是越低越好。就拿李彦青一生的事业来说,这个时候还只是刚刚开始呢,将来的富贵功名,还更加不可预料,你们现在就吃惊,到时候有让你们更吃惊的。
再说李彦青现在做了曹大经略身边最宠信的人,自然有了许多攀附的人,一般都称他李大人、李老爷,称他的老子为老太爷,还有和他同事的人,因为求他在曹三爷面前吹嘘几句,也有和他称兄拜弟的。李彦青意气风发自然不用说,只有两个地方还不太如意,一个是吴大帅吴子玉,生性正直,最讨厌他这种宵小之徒,看不起他这个主任。吴子玉常常说曹大帅的事情,全是这班狐狗搅坏的,言下所指的还不止李彦青一个人。这是吴子玉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另一个是曹三爷的正室太太刘夫人,骂得最毒,她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把李彦青喊过去,拍着桌子大骂:“老帅年纪大了,本来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最近身体是越来越差,毛病越来越多,全是你这妖怪东西搅坏的!”妖怪东西应该才是他的地道官衔。
李彦青一直知道曹三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太太,他也只能以曹三爷的心作为自己的心,跟着敬畏,受了骂也不敢声辩,只能唯唯称是,诺诺连声。等到曹太太气消了一些,才说:“小的不敢,小的原是不肯的,怎奈老帅没人伺候,小的也没法儿了。”曹太太听了,更加怒不可遏,大骂道:“就算他再没伺候的人,也轮不到你这妖鬼跑在前头!老实告诉你,你要想在这府中吃饭,从此以后,就不许靠近老帅的身体。要不然,我就有本事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懂吗?”李彦青只能叩了个头,含悲带泪地出去,见到了曹三爷,就倒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
曹三爷也知道他吃了太太的亏,见他哭得哽哽咽咽,凄凄恻恻,心里不忍心,只能用尽全力,将他抱起来,再三安慰说:“好孩子,快别哭了!咱们爷俩儿似的,你的为难,我全知道。好孩子,我也是敬重太太,没有办法,我慢慢地赏你一些好差使,好在众人面前把面子讨回来,消消你这口气,好吗?”不知道这样的人当差使,还能做些什么?李彦青只能收泪道谢,又说:“大帅事情多,精神又不好,保养身子是应该的,小的原来也再三对大帅说了,可大帅总是……”说到这里,脸儿微微一红,嫣然一笑。
曹三爷见到这个情形,心里早就蠢蠢欲动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和他怎样一番才好。可没办法,现在光天白日,还有许多公事没办,只好将他捧起来,下死劲地咬了他几口,咬得李彦青嗤嗤笑个不停。过了一天,曹锟果然又下了一个手谕,派他的老太爷去补一个县里的职缺,人人都知道这是李彦青受骂的报酬。
后来这个厨子县令,调任到了别的地方,具体哪儿不清楚,但是听说人家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便大模大样地说:“那还不容易?我交给我儿子帮我办,我儿子说,这些小事情,等大帅洗澡的时候,随便说一句,就得啦。”据说,他老太爷的确这么说过,一时被传为“佳话”,那都是后来的事。可见他们君臣相处得多么融洽,这份缔结的缘分又是多么奇妙,真不愧是千秋佳话啊。
现在说一说李彦青探知了曹三爷的意思,知道他故剑情深,没有忘记刘喜奎,假如是别的事情,只要他一声吩咐,自然有许多能干的人,抢着奉承,哪怕是杀人放火,也会赶着替他办好。只是因为这个喜奎是曹三爷心爱的人,喜奎一来,对于李彦青本身,肯定是会有点阻碍的,这其中妙不可言。
所以他倒正正经经地劝谏说:“大帅身系天下安危,是当今时局的中心人物,犯不着为了刘喜奎这个小狐媚子想坏了贵体。照理来说,喜奎虽然已经嫁人了,也可以想办法弄过来,只要等她来华界的时候,一辆汽车迎接过来,还怕不是大帅的人?谅崔家那个小子,也不敢闹腾。但是听说喜奎嫁人以后,已经得了干血痨症,面黄肌瘦,简直不成人样了。大帅就是弄了回来,也是不中意的,何必背负着一个夺人妻的名声,弄这么一个痨病鬼回来。而且太太知道了,肯定又会生气。天下那么多美丽的女人,大帅如果有意要纳宠,小的将来亲自去津、沪,挑选几个绝色美人,给大帅排忧解闷,那个时候,大帅有了这些美人,别说刘喜奎那黄病鬼儿应当被贬入冷宫,就是小的也可以请个三年五载的长假,用不着再捱太太的骂了。”说完,秋波微晕地嫣然一笑,又仰起头勾着曹三的颈项,软绵绵地说道:“我的亲老帅!亲老子!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曹三爷“呸”了一声,笑着说:“好个爱胡说的小子,我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又惹得你唠叨了这么久,你要请假,我就派你到上房,给太太擦地板去,看你受不受得住这个折磨?”李彦青听了,急忙抱住曹三,扭股糖儿似的,娇痴央告说:“我的亲亲老子,你要是这样子狠心,我的小命儿就完了一半了。我要死在太太的口中了,我宁可死在……死在……”只说了半句,忽然把脸一红,指了指曹三爷,做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手势,嗤的一声笑起来了。纠缠了很久,把这个英雄领袖的曹虎威,搅得气喘吁吁的,笑着叱骂道:“小子,亏你讲得出来,滚吧,我要出去了。”亏他还能起身,李彦青忙着伺候他穿衣、戴帽。打扮好了,曹三便去干他的公事了,从此再也不提“刘喜奎”三个字。这曹三爷和刘喜奎的关系,总算断绝在李彦青的口中了,刘喜奎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他呢?
书中暂时不说曹锟了,却说北京政府,每到过年过节,没有一次不是闹穷,虽然船到桥门自然直,然而闹穷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凶。这时已经快年终了,外面各省索饷,里面各处索薪,说饿说冷,声音都震动了整个京城,真是饿鬼称道。加上这个时候还有中、交两行兑现问题也闹得非常棘手。总理靳云鹏知道没办法度过这个年关了,只有知难而退,这个时候最有希望做总理的,自然是在金融界中握有经济势力、能拉动外债的人。拿借债当能事,这是中国财政越搞越糟的原因。并且除了这一流人,谁也不敢担这样艰难的责任。
若问谁有这个资格,虽然不止一个人,但是比较起来,还是梁大财神梁士诒最出色。论资格,他做过总理,当过财长;论势力,眼前正有奉天的张作霖,竭力为他捧场。他本人又是一个热衷仕途、急欲上台的人,总统也说,因为年关难过,除了这个人,实在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能够胜任了。于是“梁内阁”三个字居然在这腊月的鼓声中,轻轻松松地一跃而出,梁士诒一边组织新内阁,引用手下健将叶恭绰等作为自己的内阁助手,一边想办法筹款准备过年。
正在这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洛阳的大帅吴子玉,因为鲁案的问题,来了一个急电,攻讦梁士诒,说出了限他七日离职的话。梁氏受到这个打击,弄得上台容易下台难。这位财大如山、钱可通神的梁上燕,竟然被一份电报压倒,大有进退维谷的味道。有人说,吴佩孚的势力太惊人了,但据我看来,如果不是梁士诒有亲日的证据,卖国的嫌疑,吴子玉就是再凶,也不至于凭着电报上的几句话,就把梁氏吓成这样。
原来中日两方,在鲁案的交涉上相持很久了。这次华府会议,中国代表施肇基、王宠惠、顾维钧三人前往出席,日本人联络英、美列强,恫吓中国,大有气吞全鲁、唯我独尊的意思。幸亏中国的三个代表,在外交界上也还有点小小的名气,中国人民又害怕政府的力量薄弱,三个代表也担心延误不利,特地共同推举蒋梦麟、余日章两个人,为人民代表,赴美为三位代表做后盾。开了几天会,各大议案都已依次解决,只有中日两国间的鲁案,还是毫无头绪。人民的意思是以无条件收回胶济路为主要目的,万一日本不允许,则愿意以人民的力量,备价赎回。无奈三位代表因为政府方面的原因,谈判宗旨出现游移,既然是政府代表,一切必须以政府的意旨为交涉的目的,这也确实挺无奈。
于是一再拖延,到了这年的十二月十七日,蒋梦麟担心长此下去,会越来越难取得进展,因此亲自到王宠惠的寓所,询问他的意见。王宠惠原本是一个学者,忠厚有余而才干不足,对于蒋的意思,虽然极为赞同,但仍然表示应该请示政府。蒋梦麟又去拜访施、顾二人,对方却都是用模棱两可的说辞应对他。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对待外人都不妥,何况是自己人?蒋梦麟无计可施,眼看快闭会了,各国代表都已经纷纷治装,预备返国,蒋梦麟只能一边发电报给本国报告情形,一边联络留美的八大团体,公递意见书,做最后的努力。
三个代表不得已,才答应即日提出交涉。没想到到了会议场上,施肇基一开口就提议要赎回,而没有提无条件收回。一个代表,竟然连生意人讨价本事都没有了,真是可怜。日本人方面,本来就得了便宜,当即答应赎路的办法,但必须向日本借债办理。三代表再三争持,又经各国调停,终于谈妥,在十二年内,由中国分期赎路,但在三年以后,中国必须在六个月前通知日本,一次赎回。又说该路的运输总管,必须用日本人,此案就此谈定,虽然损失不少,但总算有收回的希望。
没想到日本代表虽然迫于公论,以及三位代表的交涉,允许赎路的办法,但是却通过政府方面,暗暗做起了梁内阁的工作,拉拢他直接交涉。这样的手段,真是卑鄙,中国虽然失败,本来还不至于如此丢脸。梁士诒为了借款便利起见,竟然在二十日秘密发电报给三个代表,叫他们向日方让步。三个代表得到这个电令,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缘故。明知道服从政府,肯定会遭到人民的攻击反对,可自己代表的身份又是政府简派的,不照政府的意思做,无异于取消自己代表的资格。
恰好蒋梦麟和八团体代表过来了,三个代表因此出示电报,问他们有何意见?大家看了,都大骂政府卖国,劝三个代表千万不要宣布,先把现在谈好的议案签字,再作打算。蒋梦麟说得尤其激昂,他说:“与其得罪于真正的国民,宁可得罪于卖国政府。得罪政府,大不了不做他的官就是,得罪国民,我们连人都不能做了。”可以不做官,不能不做人,真是快人快语。三个代表也有些激奋起来,说:“只能这样拼一下再看。就怕日本政府方面,也有指示给他们的代表,到时怕他们也未必肯签字。”大家听了,一个个愁颜相对,无计可施。
果然到了开会的时候,日方代表劈头便问中方三代表:“得到贵国的训令没有?贵我两国,已经在北京讲妥,各种悬案允许在北京直接交涉,不再由大会议决了。本来中、日是近邻同种的国家,贵国的古人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如今我们弟兄之间的事,倒和外人商量起办法来,这不是丢脸吗?如今贵国政府既然已经有了觉悟,我们代表的责任已算完成了,我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回国去了。”
三位代表看到他们这样说,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还算顾维钧机灵,知道这件事除了隐瞒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毅然回答说:“贵代表所说的,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我等代表并未接到敝国政府的何种训令。关于胶济一案,昨天已经定好了,今天为什么又出尔反尔,不怕被大国笑话吗?”说得堂堂正正。日本代表听了,倒也觉得理亏,但对于顾维钧的话,仍然半信半疑,但毕竟他们得到了本国的训令,自然不肯签约,于是中国的三位代表、全国人民代表,和八团体等费尽唇舌本来已经得到的一点点成绩,几乎又要搁置起来了。
虽然后来在人民的督促、各国的调停和与会代表们的坚持下,仍然得以照议解决,但全国的人民这时候已经恨不得对梁士诒食肉寝皮。真是活该!就是华会的各国代表,也都暗笑中国积弱,好不容易爬上台面,对于外交这样的大事,却还举棋不定,到头来被日本人欺负。从此中国无能的笑话,更加深印于外国人的脑海里了。
古人说:“人必自侮也,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也,而后人伐之。”像梁氏这样卖国,与自侮、自伐有什么不同?又怎么能怪外国人的嘲笑和侵凌一天比一天严重呢!真的是自取其辱。关于鲁案条约,后回另有交代,本回仍然要说梁内阁方面。原来梁士诒上台的第一步计划,就是联结日本为外援,巩固他的势力,哪里知道全国上下,群起而攻,人民公论他虽然不在意,却没有想到触怒了这位洛阳的太岁,急电飞来,全阁失色。梁士诒的内阁命运,真成了巢梁之燕,岌岌可危。
吴佩孚会怎样做呢?请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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