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二十九岁,法学学士,和人接触时,会有一点儿妄自尊大的毛病。不过这只是他吓唬人的一个面具,权且用来遮掩自身弱点而已。事实上,他是个软弱而又十分温柔的人。同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嘴里垃圾啊、愚蠢啊,埋怨个不停。可一旦看到电影中那些武士为了义理人情所累时,第一个落下眼泪的,也总是这位大哥。此事已成定例。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他又立刻变回了原样,骄傲自大,满脸的不高兴,一路上都不吭一声,好像生闷气一样。关于他,有一点倒是可以直言不讳:那就是自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没说过谎。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这个人确实有刚直清白的一面。在学校,他的成绩不太好。毕业之后,也没去哪里工作,只是顽固地守在家里研究易卜生。这阵子,他又重读了《玩偶之家》,似乎有了什么重大发现,颇为兴奋激动。娜拉那时正恋爱,同阮克大夫相爱。他发现了这事儿,便赶忙召集弟弟妹妹,费了不少力气,对书中此处批评斥责解释一番,可到头来也是徒劳一场。“是怎么回事呀?”弟弟妹妹们歪着头,嘴上呵呵呵呵地笑着,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的神色。总归来说,这帮弟弟妹妹们还是有点儿小看他们的大哥。
大姐二十六岁。至今还未嫁人,在铁道省上班,法语说得很好。身高五尺三寸,骨瘦如柴。弟弟妹妹称她为“马”。她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戴着一个哈罗德·劳埃德[13]式的圆框眼镜,为人浮夸,爱小题大做,不论跟谁都能立刻成为朋友,并一心一意为人服务奉献,然而最终又被别人扔弃。这是她的兴趣,她私底下其实十分享受忧愁和寂寞的感觉。有一次,她热烈地爱慕上了同科工作的一位年轻官员。之后,又果不其然地被人嫌弃。而这一次,她终于由衷地感到失望和灰心,心情糟糕透顶,于是便谎称自己得了肺病,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她脖子上缠了绷带,胡乱咳嗽一气,还去看了医生。医生给她好好地照了个伦琴射线,还夸奖她的肺脏十分健康,简直世所罕见。文学鉴赏,她可是真格的。无论东洋西洋,也确实读了很不少。若是有余力,她自己也会偷偷写点儿东西,全都藏在书箱右边的抽屉里。在这些存积起来的作品之上,齐齐整整地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将在去世二年后发表的文稿”。“二年后”有时会改成“十年后”,有时又会改写成“两个月后”,偶尔还会改成“百年后”。
二哥二十四岁,是个俗人。学籍虽在帝国大学医学部名下,人却很少去学校。体弱多病,可以说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生得一张令人惊异的漂亮脸面,为人吝啬小气。有一次,大哥买回来一把破旧球拍,因人家骗他说这是蒙田用过的球拍,他便一口价五十元得意扬扬地买了回来。二哥背地里为此事发了好大一场脾气,直气得高烧一场,最终把自己的肾也给搞坏了。他总是瞧不起人,不论什么人他都看不上眼。别人要是说点儿什么,他嘴里就要肆无忌惮地哧一下,发出一声奇怪的,好似乌鸦天狗的笑声一般的,极其不快的声音。他只认歌德。不光是佩服歌德那朴素的诗歌精神,对于歌德的高官厚禄,他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垂涎。是个古怪的家伙。不过兄弟姐妹之间一起即兴作诗比赛的时候,拿第一的总会是他。是个能干的家伙。正因为是个俗人,对于激情的客观把握,他是清楚明了的。若是自己加以精进,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一流作家。他十分倾慕家里一个腿脚不太好的十七岁女仆,喜欢得要死要活。
二姐二十一岁,是个自恋狂。有个报社之前搞了一个“日本小姐”的评选,她很想毛遂自荐去参加评选,为此三天都没睡觉,呼天喊地地好一顿折腾。而折腾了三个晚上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高不够,遂又断了念想。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十分矮小,因此反倒引人注目。她身高四尺七寸,人长得却颇为标致,一点儿也不难看。深夜里,她会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咧嘴笑,用丝瓜古龙水洗她那双丰满而白净的脚。接着又轻轻地亲吻自己的指尖,陶醉地眯上眼睛。有一次,她的鼻尖上突出来一个小小的粉刺,她用针挑掉了,但心中仍忧愁不已,甚至还要计划自杀。她读的书也很有特点,她会去旧书店搜罗明治初年的佳人奇遇、经国美谈之类的书来,自己一个人一边读一边偷偷地笑。黑岩泪香[14]和森田思轩[15]等人翻译的作品,她也是十分喜欢的。此外她还收集了一大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不知名的同人杂志。每一本她都要认真仔细地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一边读还一边真有意思、真好啊地自言自语。而她私底下真正最爱读的还是泉镜花。
幺弟十八岁,今年才刚刚上一高理科甲类。上了高中没多久,他的态度就忽然变了。他的哥哥和姐姐们都觉得十分可笑,而他却十分严肃。不论家里出了什么样的小争执,老幺总是会不请自来,突然露脸,好似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断下判词。他的这种行为,最开始是母亲吃不消;到了后来,全家人都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了。老幺对此十分不满,气得嘴巴都鼓起来了。大姐看不下去,就单独给他作了一首和歌,云:“多想长成大人,却没人当我是大人。”借以宽慰他的怀才不遇。他的脸长得像个小熊,十分可爱。哥哥姐姐们都对他宠爱有加,因此他也就或多或少有点儿毛手毛脚。他十分爱读侦探小说,时不时还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玩变装。他声称要学习语言,便买来日英对译的柯南道尔,可真正读起来的时候,却只看日文的部分。他觉得在兄弟姐妹之中,只有他自己才真正关心和在乎母亲,这种悲壮之感在私底下让他十分受用。
父亲五年前去世了,生活却并没有因此停摆。总的来说,这是个和美的家庭。有时候,大家都会感到让人害怕的无聊和乏味,因此也都对此闭口不提。今天星期天,天气阴,是穿哔叽和服的季节。等过了这阵阴郁的梅雨天气,就是夏天了。这一天,大家都待在客厅里,母亲在榨苹果汁给五个孩子喝。老幺独自拿了个特别大的杯子,正喝着苹果汁。
无聊的时候,大家就会开始玩故事接龙。这已成为家中的惯例,母亲偶尔也会加入一起玩。
大哥环顾四周,一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开腔道:“怎么样?今天咱们换个特别一点儿的主人公吧。”
“换个老人吧。”二姐把胳膊肘撑在桌上,用一根食指支着自己的脸颊,样子着实矫揉造作,“我昨晚可是想了很久呢。”简直胡说八道,其实就是刚刚心血来潮想到的而已。“我是明白了,在人类之中,最最浪漫的种属就是老人。老太婆不行,一定得是老头儿。一个老头儿,就这个样儿,一动不动地坐在檐廊下,这不就已经很浪漫了吗?太有感觉了。”
“老人嘛……”大哥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吧,那就老人吧。这个故事最好要华丽一些,要有甜美丰富的爱情。最近读的《格列佛游记》过于阴郁惨淡了些。我这阵子还重读了布兰德[16],看得我腰酸背痛的,太难了些。”他坦率直白地说。
“我来,让我说,”还没完全想清楚,就先大喊一声自报家门的是老幺。他咕嘟咕嘟地用大杯子喝了口果汁,从容不迫地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我嘛,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他有意把自己的语气弄得十分老成持重,一开腔,其他人不禁苦笑。二哥听罢,也哧的一声,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怪笑。老幺的嘴巴都噗地一下鼓了起来,继续说道:
“我想啊,这个老头儿,一定是个搞数学的,一定得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当然得是个博士,世界闻名的。如今,数学这一学科正处于急速的变革之中,过渡期正在徐徐展开。从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20年至今大约十年之间,变革正在一点一点发生。”昨天刚在学校听完的课,今天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了,真让人受不了。“回首遥望数学的历史,它与时代的变迁是同步的。这点是可以确证无疑的。首先,最初的阶段是微积分学发现的时代,是与希腊古典数学相对的广义上的近代数学。如此这般,我们开启了新的领域。而在这之后,与其说是获得新高的时代,倒不如说是开拓新宽的时代,扩张的时代。这就是18世纪的数学。等到时间切换到了19世纪,我们现今所处的阶段就到来了。也就是这个急速变革的时代。如果要选一个代表人物,那就是Gauss[17]。G、A、U、SS。如果把这个急速变革的时代叫作过渡期,那现代就算得上是大过渡期。”
他似乎完全没想要讲什么故事。尽管如此,老幺得意扬扬,喜形于色,越说起来劲了。
“烦琐无序,定理泛滥,迄今为止的数学,已经完全阻滞不前,沦为死记硬背之物了。而就在这时,敢于站出来高呼数学之自由性的人,正是如今的这位博士老头儿。真是个伟大的人啊。要是让他去当侦探,不管多少年的古怪疑难案件,他只要环顾犯罪现场,就一定能在转眼之间得出真相,就是这么个聪明绝顶的老头儿。总之,就像Cantor[18]曾经说过的一样,”又开始了,“数学的本质,在其自由性之中。一点儿没错。所谓自由性,乃是Freiheit一词的翻译。在日语里,自由一词,最早是在政治的意义上使用的,因此与Freiheit本来的意思,可能并非全然相合。所谓Freiheit,指称的是无拘无束的、朴素的事物。不frei的例子,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因此反倒难以举例。就比如说我家的电话号码吧,你们都知道的,是4823。而在三位数和四位数之间加上一个逗号,就写作4,823。若是像在巴黎那样写作48|23,就更好理解一些。不过还是必须在三位数后加一个逗号。嗯,这样一来,此处就已经有了一个束缚。而老博士正是为了打破这一切陋习和束缚,坚持不懈地努力着,真伟大啊!庞加莱[19]曾说过,唯有真理值得去爱。然也。将真理简洁、直接地表述出来,这样就足够了,不可画蛇添足。”
事到如今,已经和故事完全没有关系了。兄弟姐妹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老幺越发没完没了地继续发表他的长篇大论——
“纸上谈兵,毕竟不得要领。最近我正潜心研究解析概论,还记得一些东西,虽然惶恐不已,但我还是想试举一例,说一说级数。一般认为,二重或二重以上的无限级数的定义有两种。画个图来看可能会更好理解。不过说起来嘛,就是法国式和德国式两种。得出的结果虽然都是相同的,但法国式更为大多数人接受,其依据和立足点也颇为合理。不过现今有关解析的书却仿佛背地里说好了一样,全是清一色的德国式,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传统这种东西,会让人心中升起一股宗教感。在数学界也一样,这种宗教感也逐渐渗入进来了,这是必须抨击的。老博士正是要站出来打破这些传统。”
他说得越加意气昂扬了,大家却感到意兴阑珊。只有老幺一个人,好像那老博士一样情绪高涨,继续侃侃而谈,发表高论:
“最近人们有一种习惯,喜欢在最开始讲解析学的时候先讲一讲集合论。这也是十分可疑的。举个例子,比如绝对收敛。以前是不论项的顺序如何改变,级数的和始终是确定的。与此相对的,则有条件级数。可现今,意思却变成了绝对值级数的收敛。而当级数收敛,绝对值级数不收敛的时候,改变项的顺序,可以使任意的limit tend。因此,绝对值级数一定不能收敛。就是这个道理。”啊,有点儿不对劲了,心虚了。想起来了,我房间书桌上那本高木先生的书里写了的。可现在再去取已经不行了。那本书里全写了的。有点儿想哭了,舌头打结,身体发抖,声音变尖了,听起来好似悲鸣。“总而言之——”
兄弟姐妹们都仰头看着,满脸讪笑。
“总而言之,”这一次,已经是带着哭腔了,“一旦成为传统,很多错误就会被忽略。细微之处仍然存在着很多问题,只能深切盼望未来能够出现一本立场更加自由,更为基础,面向大众的解析概论吧。”
一通胡说八道,老幺的故事终于到此结束。
场面有点儿扫兴,话怎么也接不下去了。大家都变得一脸严肃。大姐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她觉得自己应该救一救老幺的场,便沉住气忍住笑,镇定地说起来——
诚如刚才所说,这位老博士胸怀远大的志向,而远大的志向则常常受困于逆境之中,这已经是颠簸不破的定理。这位老博士也一样,为世人所不容。附近的人们都叫他“奇人、怪人”。有时候,终究孤苦寂寥。这天晚上也是一样,他一个人拄着手杖在新宿散步。就说是在夏天吧。夏天的新宿,外出的人很多。老博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束带系得齐胸高。带子的结扣长长地垂在身后,好像一只老鼠的尾巴。整个人俨然一副可怜相。而且老博士是个爱出汗的人,今晚出来又忘记带手绢。因此便越发显得可怜惨淡了。一开始他只是用手来擦脸上的汗。可这汗流得,光用手根本擦不完。简直像瀑布一样,从额头不停往下流,一边沿着鼻梁,一边沿着鬓角,哗哗地把整个脸都洗了一遍。之后,又沿着下巴滑进胸前了。真是糟透了,仿佛把满满的一壶山茶油从头黏糊糊地浇下来一样。老博士也忍无可忍了,终于开始提起浴衣的袖子擦脸上的汗。他擦得很快,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就稍微走几步,然后极快地擦几下。就这几下工夫,他的两袖就已经湿透了,像淋了暴雨一样。老博士虽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这般大汗淋漓,终究让他十分困扰。于是他跑进了一家啤酒屋。进了啤酒屋,吹了电风扇扇出来的温吞吞的风,他身上的汗总算稍微收束了一些。而这时,啤酒屋里的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时局讲话。老博士仔细一听,发现这讲话人的声音颇有些耳熟。难道是那个家伙?老博士心想。果不其然,在讲话结束之后,主持人介绍了他的名字,还在他的名字之后加上了阁下二字的尊称。老博士来了兴趣,开始仔细听下去。这个讲话的男人原是和老博士一同上的高中和大学,在桌子上并排学习的家伙。不知究竟得了什么好的要领,这人现在竟在文部省混得风生水起。偶尔在同窗会上,老博士也同他打过照面。而他每次都要徒劳地嘲笑老博士一番。乏味,下流,还一个劲儿地开些陈腔滥调的拙劣玩笑。明明不好笑,那些马屁精们却一个劲儿地拍手鼓掌,脸上还要对他所说的话表现出兴奋的笑容。有一次,老博士忍无可忍,愤然离席。他刚刚站起来,就吧唧一脚踩到了一个从桌子上滚下来的橘子,惊惧之余不免发出啊的一声惨叫。随之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股正义怒火,却落得这般惨淡悲哀的结局。然而老博士并没有气馁,总有一天要把这小子好好揍一顿。刚刚在收音机里又听到了他令人厌恶的沙哑声音,老博士感到十分不快,于是他就大口地喝啤酒。本来老博士的酒量就不是很好,顷刻间便喝得酩酊大醉。而这时,街边的一个算命女走进了啤酒屋。
老博士小声把她招呼了过来,柔声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三岁。”
“是吗?那这样的话,再过五年,啊不,四年,啊不,再过三年,你就能出嫁了。”
“对啊。”
“那十三加三是多少?”
“什么?”
就这么没头没脸地说了几句。数学博士也一样,喝醉了酒之后也有那么点讨人厌。他唠唠叨叨地纠缠了那女子一会儿,最终不得不花钱找她算上一卦。老博士并非迷信之人,可今晚因了先前那广播的事情,立场也变得没那么坚定了。于是他想试着算上一卦,卜一卜自己的研究和命运究竟要行往何方。可悲啊,人若是为生活所打败,就免不了要寄希望于预言。这一卦,是用烤墨纸算的。老博士点燃一根火柴,用微弱的火烤着占卜用的纸。他瞪着一双醉眼定睛观察,一开始也不知纸上写了什么东西,心中正惴惴不安。而就在这时,几个古风字体的平假名渐渐地出现在了纸上。他读着:
“如您所愿。”
老博士莞尔一笑。不,这可不是莞尔一笑。身为博士的他,竟爆发出一阵嘿嘿嘿嘿的猥琐笑声。笑毕,他急忙伸长脖子扫视了一番周遭的醉客。尽管并没有人把他特别当回事儿,他却并不介意。他笑了,笑得朝气蓬勃,笑声却十分复杂,在啤酒屋里荡漾开去了。“哈哈,如您所愿,嘿嘿嘿嘿,啊啊,不好意思,呵呵呵呵。”他笑着向酒馆里的其他人致意。这下子他已经完全恢复自信,悠悠然地走出了啤酒屋。
外面的人流络绎不绝,人人摩肩接踵,汗流浃背。尽管如此,大家都若无其事地走着。步履不停,却好像并没有一个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因了日常生活的寂寞,每个人都像隐隐地怀着某种期待,所以他们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夜幕下的新宿漫步。然而,不论他们在新宿的大街上走多少个来回,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这是已经确定的了。不过,心中能够隐隐约约怀有这样的期待,就已经是幸福。在如今这个世道,也只能这么想。老博士被啤酒屋的旋转门猛地一下推了出来,踉踉跄跄地,纵身投入这些大都市寂寞的旅雁之中。推推搡搡地,不一会儿,他就像游泳一样淹没在这条旅雁之流中。不过今晚的老博士恐怕是新宿的人群之中最为自信的那一个,抓住幸福的概率也最大。老博士时不时地寻思一下,嘿嘿干笑几声,自己偷偷地微微点一点头,扬起眉毛,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时不时地又像个不良少年一样,嘘嘘嘘地试着吹几声拙劣的口哨。正这么走着,突然扑通一下,迎面撞上了一个学生。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般拥挤的人流之中,撞上几个人也正常得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学生也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可没过多久,老博士又“扑通”一下,撞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然而这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在这般拥挤混杂的地方,撞上个什么人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也就这么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幸福还未兑现,可变化却已从身后来临。啪啪两下,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博士的脊背。这回是来真的了——
大姐讲到这里便低下了头,慌慌张张地取下眼镜,开始用手绢一个劲儿地擦拭镜片。这是大姐的一个习惯,她每次害羞的时候都会这样。
二哥接过了话题:
“我嘛,对于描写终究还是不太擅长——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行啦。那我今天就稍稍费一点脑筋,简洁地说一下好了。”这话说得,可有些盛气凌人,他接着说道。——博士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女士正站在他的身后。四十岁左右,身形有些胖,怀里抱着一只样貌十分奇妙的小狗。
两人说话了——
“你幸福吗?”
“嗯,幸福。只要你不在,就一切都好,一切都如我所愿。”
“嘁,你肯定找了个年轻的,对不对?”
“嗯,对不起。”
“喂,你太过分了吧。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不养狗了,就能搬回去和你一起住的。”
“说什么呢?你这不还养着狗呢吗?这次的这条狗不也一样烦人吗?真过分。这狗是吃虫蛹长大的吗?长得像个妖怪一样。啊,真恶心。”
“可别故意做出这副脸色苍白的样子给我看。喂,Pro。他在说你坏话呢。朝他叫。汪汪汪,朝他叫。”
“行了行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啊。一跟你说话,我就脊背发凉。还有那个Pro,Pro是什么啊?好歹起个顺耳点的名字吧。真是蠢,简直受不了。”
“挺好的呀,Pro,是professor的pro,饱含着对您的仰慕之情呢。多可爱啊,不是吗?”
“真受不了!”
“哎呀,哎呀,果然又出了一身汗!啊,还用袖子擦汗?真是不像话啊。你的手绢呢,没有吗?你现在这个老婆可不怎么样嘛。夏天出门,三张手绢一把扇子。我带了一次,可就从来不忘了。”
“可别抹黑神圣的家庭,你这么说话让我很为难。我不高兴了。”
“那对不起啊。给,手绢。”
“谢谢,我借你的先用一用。”
“哟,真是忘个精光。您还真把我当外人了。”
“分开了,就是外人了。这个手绢,果然还和以前一样,啊,不对,有狗的味道。”
“别嘴硬了行吗?想起来了吗?怎么样?”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这女人,怎么一点儿都不检点。”
“哎哟,到底是谁不检点?你现在这个老婆,可真是把你当小孩子一样惯着啊?你行了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像话。真招人厌。是不是早上起床时还躺在床上让人帮你穿袜子啊?”
“你这样抹黑神圣的家庭,让我十分为难。我现在很幸福,诸事都很顺利。”
“这么说来,每天早上还喝汤喽?加一个鸡蛋,还是加两个?”
“两个。有时候加三个。所有的东西都比你在的时候富裕。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世上再没有像你这样嘴碎唠叨的女人了。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过分地责骂我呢?我虽是待在自己家里,感觉却像是寄人篱下。简直就是端起别家碗,心中常忧愁。就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正花大力气搞一个重大研究呢。你却一点儿也不理解,从早到晚,整天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西服扣子啦,抽完的烟蒂啦,就这些破事儿,唠叨个不停。拜你所赐,我的研究最后也弄得一塌糊涂。跟你分开之后,我立刻就把西服的扣子全给扯下来了。那些烟蒂,我也都一个一个地全扔进喝咖啡的杯子里去了。真痛快。简直是大快人心。我一个人开怀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越寻思越觉得我遭了你的罪,越想就越生气,就是到了现在我还是非常生气。你就是这么一个一点儿也不懂安慰体谅别人的女人。”
“对不起,是我那时太孩子气了。原谅我吧,我已经明白了道理。小狗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又哭,你啊,总是喜欢来这一出。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因为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如我所愿。找个地方喝茶去吧?”
“不要。我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你我如今已经形同陌路,不,是早已形同陌路。两人的心相距十万八千里,再一起走下去,也只会给对方带来糟糕和不幸的回忆。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组建一个神圣的家庭。”
“进展得不错嘛。”
“还行吧。他是工人,是个工头。他说工厂要是没了他,机器就全都动不了。他给人感觉像是一座大山,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和我不一样嘛。”
“嗯,没什么学问,也做不得什么研究,可人很有本事。”
“挺好的。那就再见吧,手绢就先借我用了。”
“再见。啊,你的腰带松了,让我给你绑上吧。真是的,总要让人照顾你。那……帮我给你的夫人问好吧。”
“嗯,等有机会吧。”
二哥突然住了口,接着又是哧的一声自嘲般的冷笑。他人虽然才二十四岁,构思却十分成熟。
“结局我已经知道了。”二姐满脸得意,接过话头说了下去,“肯定是这样的——”
“老博士同那位女士分别之后,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天气又闷又热,显然是会下暴雨的。街上散步的人们好像小蜘蛛一样,哗啦一下就四散开去,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仿佛妖精一样,刚才还那么多人,片刻之间,街头巷尾就冷清了下来。新宿的大街上,只剩下飞溅的白色雨点。老博士缩着肩膀,在一间花店的屋檐下躲雨。他时不时地从袖子里取出先前的那个手绢,看一看,然后又慌慌张张地把手绢塞回去。买束花吧,他心想。要是给在家等他的老婆带点儿东西回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买花这种事情,对于老博士来说,还是生平头一回。今天晚上有点儿不同以往,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先是广播,然后又是算命,前妻,狗和手绢。老博士终于下定决心,冲进了花店。之后又是惊慌失措,又是大汗淋漓的,虽是费了不少劲,但总算也买了三朵盛开的玫瑰。价钱之高,也让他颇为惊诧。好似逃跑一样,老博士连蹦带跳地奔出花店,跳上一辆一元出租车[20],就往家里猛赶。老博士位于郊外的家里,此时已经明晃晃地亮起了电灯。温馨美好的家,事事都十分如意,总是给予老博士温暖的慰藉。”
“我回来啦!”他一进门,就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家中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老博士也没管那么多,拿着那束花就径直上了二楼,走进里面那间六铺席的书斋。
“我回来啦!哎呀,被雨淋啦,真不巧啊。怎么样?这是玫瑰花啊。哎呀,一切都好,一切都如我所愿。”
他正对着桌上的一张照片说话。照片里正是之前同他彻彻底底分手的那位女士。不过,照片里的她要比现在年轻十岁,脸上满是甜美的微笑。
“姑且就这样吧。”话音未落,这位自恋狂又装模作样地用食指支起了她的脸蛋,望着在座的所有人。”
“嗯,大概就这样,”大哥像煞有介事似的说,“故事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不过——”比起他的弟弟妹妹来,大哥的想象力没有那么丰富,讲起故事来也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人也没什么才能。因此,他自然是常常遭到弟弟妹妹的轻视。不过,作为大哥,他还是要想方设法维系一下自己的威望。所以在最后,他总要画蛇添足地添一笔。“不过嘛,你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落下了没说,那就是这位博士的相貌。”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描述相貌,对于讲故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通过描述相貌,故事主人公从而获得肉体感,而听众也会因此而联想到某位近亲或朋友的脸。因此,他们与故事得以亲近起来,这个故事对于他们,就不再是件旁人的事了。就我看来嘛,这个老博士啊,身高五尺二寸,体重十三贯不满,是个个子十分小的男人。相貌嘛,额头高且宽,眉毛稀稀拉拉。鼻子很小,嘴巴却很大,而且还绷得紧紧的。眉心有皱纹,戴个银框的老式眼镜,脸上长着一簇簇的白色络腮胡。啊,还得是个圆脸。”然而这副相貌却不是别人,正是大哥所尊敬的那位易卜生先生的长相。大哥的想象力也就这么回事儿了,果然还是画蛇添足。
如此一来,这故事就算完成了。而这故事完成的那一刹那,他们也感到更加无聊,感到一种短暂兴奋过去之后的、难以应付的荒凉和倦怠。兄弟姐妹五人都没有说话,全场陷入一种险恶的尴尬氛围之中。好像只要有人开口,所有人就要立刻吵起来一样。
母亲坐在旁边,听着兄弟姐妹五人带有各自性格色彩的叙述,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慈祥的微笑。她正听得出神,突然悄悄地站了起来,打开了纸拉门,脸色也变了样,道:
“哎呀,家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礼服大衣的奇怪老头儿呢!”
五人大吃一惊,赶忙站起来看。
而母亲此时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了。
昭和十四年(1939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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