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述了女演员高野幸代在成为女演员之前的故事。
这是以前的故事了。须须木乙彦走进一家旧衣店,问道:“你们这有纯黑色的和服外套吗?”
“哔叽料的有。”昭和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东京行道树的叶子,正随风四散。
“现在还穿哔叽料子,会不会很奇怪?”
“虽说是越来越冷了,但如果是纯黑色的话,倒也并不奇怪。”
“好的,让我看看吧。”
“是您穿吗?”他的学生帽戴在后脑勺上,学生服的袖口已经破烂不堪。
“嗯。”他接过店家递过来的和服外套,立刻就套在了那件学生服外面,“是不是有点短?”他身高大约五尺七寸,是个身材瘦长的大学生。
“哔叽和服外套的话,反倒是短一点比较好。”
“好看?多少钱?”
买好外套之后,一身行头就算置办齐了。几小时后,须须木乙彦身穿一件鼠色细条纹夹衣,外套一件纯黑哔叽外套,站在了内幸町的帝国饭店门前。他推开门,走进饭店。
“可以开一间房吗?”
“好,您要住宿吗?”
“对。”
他订了两晚上的带浴室的单人床房间。身上只带了一把藤手杖。一走进房间,他就立即打开了窗户。窗外是后院,有一座烟囱,大得像是火葬场用的那种。外面是阴天,能看见省线铁路的高架桥。
他背对着服务生,眼睛望着窗外,说道:
“我要咖啡,然后还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又转过身对服务生说,“算了吧,我去外面吃。”
“还有,”乙彦又叫住服务生:“我住两晚,请多关照。”他拿出一张十元纸币,塞到服务生的手里。
“咦?”服务生四十来岁,背虽有些驼,人却颇有些气质。
乙彦笑着说:“请多关照。”
“谢谢。”服务生鞠躬行礼,面具般端正的脸上闪过一丝殷勤的笑容。
乙彦就这么出门了。他拄着手杖,朝日比谷那边慢慢地溜达。此时已是黄昏,天气稍稍有点冷,还没穿顺脚的毛毡鞋,走起路来有些吃力。日比谷。数寄屋桥。尾张町。
现在,他拖拖拉拉地拽着手杖,正走在银座的街上。他什么也没看,目光只是一个劲愣愣地盯在地平线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好像风中的落叶,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资生堂。资生堂里已经亮了灯,也稍微暖和一些。他点了一杯热咖啡,慢慢悠悠地啜饮,又吃了两片三明治。吃完喝完,他就从资生堂里出来了。
天已经黑了。
这回,他把手杖搭在了肩上,依旧无所事事地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家酒吧门口。
“欢迎光临。”
他在角落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双手捂住了脸,之后又挺直身板,抬起脸:
“威士忌。”他的声音很小,仿佛自言自语,说完还微微笑了笑。
“威士忌?”
“哪种都行,普通的就可以。”
连喝了六杯。
“酒量真好呀。”
女人们来了,坐在他的两侧。
“是吗?”
乙彦的脸色有些发白,可他什么也没说。
旁边的女人们也有些无所适从。
“我要回去了,结账。”
“等等。”左手边的短发女子,轻轻地按住了乙彦的膝盖。
“我得走啦,要下雨了。”
“下雨。”
“是啊。”
刚刚认识的陌生男女,却能跨越一切的戒备、羞怯和阻隔,朦朦胧胧地说上话。这种不可思议的瞬间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的。
“不要走啊。我要是穿着这个衬领出去,一定会下雨的。”
目光扫过,是件浅黄色绉绸的衬领。上面用银线绣了雁阵花纹的芒草,整件衬领的式样颇为古色古香。
“天气不好啊。”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对话又再度恢复。
“是啊。穿着这双鞋,不好走吧。”
“行,那就喝吧。”
那天晚上,两人一块儿回了帝国饭店。早上,中年服务生悄悄地进来了,刚一进来,他就吃了一惊,站在原地,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
乙彦也微微一笑。
“洗澡吗?”
“请随意。”
洗完澡后,高野幸代的脸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乙彦正在打电话。只听他对电话里的人说,让对方赶紧过来。
没过多久,门就被猛地一下推开了。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朗,好像一朵花一样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乙彦哥,你真是个笨蛋。”看见幸代之后,他又打了声招呼,“你好啊。”
“东西呢?”
“啊,带来了。”说着,他从西服的衬中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全喝了可是会死的。”
“因为我睡不着嘛。”乙彦笑了,笑得十分丑陋。
“其实更好的药也有。”
“今天休息。”这个青年在某大学医学部的研究室工作,“不出去逛逛吗?”
青年同幸代一笑。
“行啊,反正我也没事。”
三人出了旅馆,找了辆车,去了浅草,看一出歌舞剧。乙彦一个人坐在离两人稍远一点儿的位置。
“喂,”幸代小声问那青年,“他是不是从来都这样不爱说话的。”
青年开朗地笑了,说:“也不是,只是今天比较特别。”
“不过嘛,我挺喜欢的。”
青年的脸红了。
“小说家?”
“不是。”
“画家?”
“不是。”
“哦。”幸代好似自言自语。她拢了拢围巾,把下巴埋了进去。
看完剧,三人走了出来,又走进一家烤鸡肉馆子。三人围着桌子,在静悄悄的座位上坐下,喝起了酒。此时的三人好似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
“我就要上路了。”乙彦对青年说。他的口吻十分温柔,就连一旁的幸代听了,也不禁哎呀一声。“可不要再跟我耍小脾气了。你是必定要出世的人。孝敬父母本身就可算得上一项了不起的人生目标。人做不了那么多事,不能同时又做这个又做那个。只要忍辱负重,谨小慎微,人间也自有真情。这话你是不能不信的。”
“好,那就这样,再见了。”青年那漂亮的脸庞已经浮现出了咧嘴欲哭的表情,“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啊。”
“嗯。”乙彦也不置可否地晃了晃脑袋,“就这样吧。可别学我做这样的事情。你应当更加珍视自己,你也值得自己这么做。”
十九岁的幸代,恭恭敬敬地给青年斟了满满一杯酒。
“那你就去吧,我们就此分别吧。”
在那家小吃店的门前,他们分别了。青年双手插在裤兜里,孤身站在萧索的秋风中目送着两人的背影。
两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刻。
“你要死了。”
“才知道吗?”乙彦幽幽地笑了。
“嗯。我啊,真是不幸啊。”好不容易才遇见他的啊,幸代心里想。可如今,这个人却已不在此岸了。
“我说几句无聊的话可以吗?”
“说吧。”
“你为我活着好不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多少苦我都能受得住。”
“不好。”
“哦。”那就同他一起死,至少窥见了一夜的幸福。
“我说了些蠢话。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尊敬你。”乙彦慢慢地回答,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当天夜里,他们俩在帝国饭店的房间里喝下了药。两人并排着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身体一点点变冷。深夜,中年服务生发现了他们,并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他忍住恐慌,镇静地走出房间,偷偷摇醒了饭店经理。整个饭店都在寂静中沉睡,而一切却都在悄悄地进行。须须木乙彦完全断了气。
女人活了下来。
高野幸代出生于奥羽山中,祖先优秀的血液在她的身体中流淌。她的曾祖父是医生,祖父是白虎队的一员[21],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之后,他的妹妹[22]继承了家业,就是幸代的母亲,一个气质高雅却面无表情的女人。她招了个女婿,是山那边八里地之外的邻镇酿酒厂家的次子,在女校当绘画老师。他是个身心皆疲弱的家伙。高野家里多少有些土地,所以即便他不在女校当老师,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他时常带着狗,背着枪,在山中漫步。他想画出好的画作,想成为一个好画家。这股强烈的渴望让他心焦如焚,可因为性格怯懦,他一直都没敢说。
高野幸代就在这片山音与谷雾之中长大。她十分喜欢在山谷中的雾气中漫步。她觉得,在海底漫步,一定也是如此。幸代小学毕业时,她的父亲又在邻镇的女校复职了。这次是为了给幸代挣学费。而幸代也通过了那所女校的录取考试。一开始,她同父亲一道,寄宿在父亲那边的家里,每天早上和父亲一起去学校。后来父亲家的人有了意见,说他作为一个先生,每天和女儿一起上学有失体统。父亲性格懦弱,不敢违抗。于是幸代就住到女校的宿舍去了。她的母亲,则依旧一个人留在奥羽山的家中生活。女学生们管幸代的父亲叫“瓜”,对他并不是十分尊重。他们管幸代叫“茄子”,因为瓜蔓能生出茄子来[23]。事实上,幸代的肤色很黑,她自己也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我就更要认真刻苦,全力以赴,更要把事情做好。因此,她拼了命地用功,在班里也总是班长。除了绘画之外,所有的科目都是九十分以上。绘画六十分,也有一次拿了七十三分。是她那懦弱的父亲给她打的分。
幸代四年级那年的秋天,父亲给她的波斯菊写生稿打了一个罕见的“优”。幸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她翻过画纸一看,只见角落里有一行小字,是父亲的笔迹,写着:女人应该温柔善良,人类不应该欺负弱小。幸代看后,心中默默称是。
从那之后,父亲就好像消失了一样不见了。有人说他是跑到东京去学画了,也有人说他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人说是父亲的家里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有人说这位绘画老师又找了一个女人。各种各样的流言,就这样叽叽喳喳地传进幸代的耳中。没过多久,母亲就自杀了。她用父亲的猎枪照着自己的喉咙开了一枪,当场就死了,伤口就像一个剥开的石榴。
只剩下幸代一个人了。幸代的人身和财产庇护,由父亲家那边应承了下来。于是,她搬出了女校的宿舍,又重新回到了父亲家。而就在这时,幸代的蜕变也开始了。
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忽然就在车站那儿停了下来。接着,她买了去上野的车票,就这么坐上了火车,连身上的水兵服都没有换。东京正在等着幸代。到了东京,迎接她的是面带冷笑的拥挤人群。她好像一张擦过鼻涕的纸一样,被人扔了出去,滚落在地。她在东京生活了两年,过得筋疲力尽,心中已下了寻死的决心。她戴上了母亲的遗物——那条十分古旧的衬领,就这么无所顾忌地出了门。而就在这最后时刻,她遇上了须须木乙彦。
她迷迷糊糊刚刚有了意识的时候,感谢自己好像正被一只男人的手臂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条手臂使劲地搂着,让她不由得想哇哇地放声大哭。而那男人似乎也在隐隐约约地啜泣,他说着:“就算只有你自己,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究竟是谁,却分辨不清。难道是父亲?抑或是在浅草同她分别的那个青年?一切都像是雾中风景。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身在医院里。“就算只有你自己,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此刻,那声音又突然回荡在耳边了。啊,他想必已经死了。她想了想,之后又冷冷地独自点了点头。自身的不幸,依旧像一块了无生机的铁一般黏在眼前。总是我,每次都是这样。她平静了下来,一股自我厌恶之感油然而生。
没过多久,她就察觉到了门外那两个身着警服的,正在看守着她的警官。现在该怎么办?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脊背发凉。而就在这时,六位身穿西服的绅士一拥而入,走进了幸代的病房。
“须须木好像在饭店打过电话?”
“嗯。”她回答,脸上是悲伤的微笑。
“他给谁打的电话,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是谁?”
“是个年轻人。”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绅士们的窃窃私语回荡在整个病房之中。
“那好吧,现在立即跟我们去一趟警察局吧,你也不是不能走路。”
她被带上了车。透过车窗,她眺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的行人仿佛受冻了一般,都缩着肩膀,急匆匆地走着。她心想:啊,还有这么多的人正在活着。
他们把她关进了拘留所,就这么关了她三天。第四天早晨,他们把她叫到了审讯室。
“哎,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也是蠢得可以。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
“回去吧,今后注意着点儿,可得好好生活啊。”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审讯室,发现那个青年正站在幽暗的走廊中。
幸代微微笑了一笑,然后眼泪就流出来。她一头扑在了青年的怀里。
“我们走吧。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是他。昏迷时那模模糊糊的记忆又苏醒过来了。那时就是他紧紧地抱着我。她点了点头,才从青年的怀里抽出身来。
走出屋外,阳光十分耀眼。两人都没说话,只是沿着运河走着。
“怎么说才好呢?”青年点了一支烟,轻轻地摇着头。
“总之很吃惊。”他明显地兴奋了起来。
“对不起。”
“不,并不是说这件事。这件事确实是很糟糕的。不过,乙彦哥的事情,啊,不是,是须须木先生的事情,就连你也是一无所知?”
“我知道的。”
“啊?”
“他去世了。”话音未落,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
“不是说这个。”青年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直盯着幸代的脸,“这对我来说,哦不,即使是对你来说,也是一次非常严重的打击。”他扔掉烟,“可比起这件事来,还有其他的——须须木先生好像还做了很严重的事情。他和你的事情,报纸都还没登。据说是禁止报道了。你的事情还有我的事情,警察正在详细调查。我可是遭了殃了,被严厉地讯问了一通。你还好,也只是两天前才认识的他。我呢,我和须须木先生是亲戚,从小就一起玩儿的。我很喜欢乙彦哥,”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呜咽像一阵强风涌了上来,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吞了下去。“现在,他们认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才暂时把我们放了出来。只是暂时的,今后要是有什么事,随时会把我们叫过去的。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也是有责任的,要为你的个人安全担保。”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声音有气无力。
“没事。我倒没什么。”青年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又想起了这一周来他尝过的种种苦头,不免多多少少有点儿不高兴。“那你呢,接下来怎么办?去我那儿吗?还是——”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帝国剧院前。
“我回入舟町。”在入舟町,幸代租了理发匠二楼的一个房间。
“啊,是吗?”青年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越发不高兴了,说:“我送你吧。”
他叫了一辆汽车,两人上了车。
“你一个人住吗?”
幸代没有回答。
面对青年这番漫不经心的问话,她感到一种异样的屈辱。悔恨同分别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尽管如此,她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惨淡的微笑: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个小少爷啊,什么都不懂。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们的生活是多么悲惨辛酸。她心里这么想,微笑就这么凝固在脸上,眼看着就变成了恶鬼般的笑容。
男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她想要这么回答。她为自己的丑陋容貌而感到自卑,却总被别人夸奖长得漂亮,这样的女人真是悲惨。为风声鹤唳所威逼恫吓,一生都不得不持续地与一种滑稽的罪恶感缠斗。高野幸代并非美貌,可男人却为她痴狂,要从肉体上制服这个纯粹精神的女人,这个只存在于宗教中的女人。恶魔就这样屡屡不停地对男人们耳语,把他们变成了白痴。在当时的东京,人们剥去蒙娜丽莎的衣服,寻思着政冈的丈夫,还有圣女贞德和樋口一叶。好色之徒们乐此不疲地将一切都处理成女人的肉体,这种嗜好在一些男人之间十分盛行。这种极限的情欲,难道不就是所谓的虚无吗?而在这虚无之中,是没有深刻浅薄之分的。它断然只有一个性质,断然是浅薄的。在幸代周围,聚集了好大一群男人。在那些青白色的蚜虫圆阵的最中心,一个女人仿若正午的阳光一般盛放,以一股近乎愚蠢的正直,为了梦想而努力生活。她是悲惨的。
“你怎么想?人都是一样的,对不对?”她沉吟半晌后说道,“可是只有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心理上不一样,还是体质不一样?”年轻的医学研究生严肃而郑重地反问,好像在应付学校的测验。
“不是。是我讨人厌,我有点装腔作势。”她尖声笑了,好像并不是那个刚刚才流过眼泪的人。她的牙齿像冰一样闪闪发光,很漂亮。
过了那座桥,就是入舟町了。
“不去看看吗?”啊,我是这间酒吧的女服务生。
进了屋,只见善光寺助七正盘腿坐在房间最中央。他同青年打了照面,立刻谄媚地笑了起来:“你也很吃惊吧?就连我都吓傻了。幸代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弄出这么大的事情,因此身体才会虚弱吧。消息一传到社里,我立刻就上医院去了,那里就只有那个医生在哇哇哇地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你知道吗?就在这段时间里,警察已经禁止报道了。这个须须木乙彦可不仅仅是一个小偷小摸的家伙,他是个黑色恐怖分子[24],袭击过银行的。”
站在房间角落里的青年一脸怃然:“此话当真?”说话时,他的脸色发青。
“我觉得五六天之后这件事应该就会解禁了。”善光寺在报社工作。
幸代悄悄地拉开了窗户的帘子。啊,在医院的时候,我曾在这个善光寺助七的臂弯里流过眼泪。
“你什么时候来的?”冷峻的语调。
“我吗?”他的圆脸好似已经过世的大仓喜八郎[25],唰地一下就红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地说,“就刚刚来的,真的。今天早上一大早我就给警察局打电话,听说你们出来了。所以我想着先来这里看看吧。楼下的大婶可担心了,她跟我说了很多,说家里没人,可警察却来了又来,又翻又找的。来,你们先请坐。”他悄悄抬头看了看幸代的笑脸,又说,“太好了,你总算是没事——”说着,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幸代把一只手撑在桌上,整个人好似垮塌一般坐了下来——
“也说不上好吧。有没有烟?我一看见你的脸,就突然想抽烟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话虽如此,助七的态度却依旧恭敬至极。
“那我就先回去了。”青年从一开始就轻轻地靠着拉门站着。
“是吗?”幸代茫然若失地抬头望向青年,呼地吐了一口烟。
“还请你多保重。对于你,我是有责任的。也算是为了须须木先生,请你振作起来。我是相信乙彦哥的,不管出什么事,我都支持乙彦哥。那就再见了,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好,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口吻轻佻。她埋下头去,默默地咬着下嘴唇。
也没起身去送,她就这么埋着头,一动不动。青年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见了。这时,她忽然抬起头来说:“助七,我就跟你在一起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分离。”
“算了吧。”助七的脸变得罕有的严肃,“我可没有那么蠢。”他猛地站起来,下楼去追青年去了。
“喂,喂!”在新富座前,总算追到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青年回过头来。
“我并不讨厌你,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行了,可别说这种话。”青年冷笑道。只见他站在行道树下,双腿修长,身影如画一般漂亮,人也更显得诚实正派。是个好青年,助七心想。“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只耽误你一小会儿。咱俩能找个地方说说话吗?我,我——”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挺喜欢你的。”
二人走进了一家叫作三好野的小吃店。
“这个须须木乙彦,是您的亲戚吗?”助七一会儿称“你”,一会儿又称“您”,叫得完全没有章法。
“是我表亲。”青年正吸溜吸溜地喝着热牛奶。从早上到现在,他还什么都没有吃。
“是个怎样的人呢?”这次问得很认真诚恳。
“是我的,是我们的——”青年一下子说不上来。
“英雄吗?”助七苦笑道。
“不,是我们的爱人,是生命的食粮。”
这番话打动了助七。
“啊,那就好。”他出身贫寒,十年来他从没听人说过这般纯粹的话语。“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出来给人干活儿,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而我学会的只有猜疑。你们,真好啊。”说到这里,他不禁语塞。
“我们是有点爱摆姿态。”青年的左眼因睡眠不足而充血,“可是,姿态的深处有生命。他那种冷漠的姿态,其实是最高的爱情。我每次见到须须木先生,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生命的食粮,我也有。”
他低声说,眼睛盯着青年的脸,眼神里有股异常的亲切。
“我知道。”
“一言难尽。我本一介贱民[26]。充其量不过是一具走肉而已——”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住了口,之后又猛地探出上半身,问道,“那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她很可怜。”青年敞亮地回答,好像事先就准备好了一样。
“仅此而已吗?喏,这话也就咱俩之间说说,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奇妙的东西吗?”
青年的脸红了。
“你看看。”助七冷冷地笑了,下嘴唇噘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你还好,也就是一天。我啊,折腾来折腾去的,都已经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啊。没错,我的痛苦是你的三百六十五倍,就为了她。不过错不在她,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错只错在我身体里流着卑贱的血。你就笑话我吧。我真想拿下她,她的每一寸肉体,都让我魂牵梦绕。就这么回事儿。她一直都瞧不起我,讨厌我。可我有我的念想,我迟早要让她给我生个孩子,让她给我生一个玉一般的女孩子。怎么样?不,不是报复。我可不会有这般小气的想法。这就是我的爱情。这才是爱的最高表现。啊,光是想想这件事,我就肝胆俱裂,欣喜若狂。我们这种贱民说的东西,你明白的吧?”他絮叨个不停,嘴唇的颜色也变了,嘴角还泛起了白沫,脸看上去甚至有点凶恶了。“须须木乙彦这件事,就原谅她了。就只原谅这一次。我自己都明白,自己一直被当成一个傻瓜。非常生气,怒不可遏,这就是我的实际感受。可我就是无可救药地喜欢她,喜欢这个傲慢的女人,喜欢这个瞧不起我的女人。她像蝴蝶那样美。这恐怕就是因缘果报吧。傲慢就傲慢,多傲慢都无所谓。怎么样?今后也去找她玩吧?算是我拜托你。不是因为贱,是我本来就喜欢高尚的人。我赞美他们。你很好的,一表人才。讥讽也好厌恶也罢,都无所谓。她跟你这样的好人一起老老实实地交往,没问题的。她一定会变得更加纤弱,更加的美。”鱼肉和唾沫滴到了桌上。助七见了,连忙伸手抹掉。“请你让她变得更美,请你让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让她成为一个我再也够不着的女人吧,拜托了。她需要你,绝对的。我的直觉不会错。他妈的,我也是有尊严的。掉到地上的柿子,我是不吃的。”
青年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阴郁。
幸代又一次上了火车。须须木乙彦的事情上了报纸,幸代被当成他的情妇,照片也一并被登载在了报纸上。老家的伯父也终于来了东京,警方也介入了。这么一来,幸代不得不跟着伯父一起回老家。换句话说,是她已穷困潦倒了。三年了,故乡的山川河流,依然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伯父,求求你了。我今后会老实听话,也必须老实听话了,所以还请您不要责骂我。我不想让镇子里的朋友或者任何人认出我来。请您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吧,好不好?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听您的话。”
幸代在火车里不停地恳求着,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一样。在亲戚之中,只有这个伯父怜惜幸代,他答应了。两人在老家车站的前两站悄摸地下了车,乘上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从那个山间小站往回走。约莫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到了山谷间的温泉浴场。
“就先暂且住这里吧,行吗?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家里的那些家伙,我去跟他们说就好了。你呀,明年就满二十岁了。先在这好好疗养一下,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吧。有没有想过你家的先辈?你家的门第十分显赫,可不是我们家能够比得了的。你若是轻生,高野家的命脉就彻底断了。你身上流着高野家的血,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的家系,是马虎不得的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如今你断了很多念想,变得更加谦逊。你肯定明白,家系会给予你多大的生活动力。你难道不想重振高野家吗?自爱自重,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而且重振高野家不也是你宝贵的义务吗?多的不敢说,你再创家业所需的财产,我那里还给你保管得好好的。你在东京这两年的经历,对你今后的生活说不定也有好处。过去的事情就忘掉吧。这么说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但谁不是如此呢?背负着不能触碰的伤痛,却要默默忍耐,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生活。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先暂且静静地在这住下。不要试图用刺激来治疗痛苦,虽然耗费的时间很长,但是自然疗法其实是最好的。忍耐一下,先在这儿住一小段时间吧。我也要走了,必须回家跟大家汇报情况了。我尽量把事情往好了说,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就不留钱给你了,要是想买什么东西,直接去跟店家说就好,我已经跟店里的人吩咐过了。”
幸代一个人留了下来。她拿着提灯,一边数着“一二三”一边从三百多级的石阶往下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山谷间的露天温泉。放下提灯,立刻就看见了旁边汩汩流淌着的白色水浪。一座古旧的水车也朦朦胧胧地在眼前浮现。累了,便静悄悄地把身体浸入浴盆之中,竟像个傻瓜一样感到心旷神怡。痛苦,屈辱,焦躁,一切都在瞬间黯淡下去了。遭遇了这般耻辱的境遇,如今不知怎么的,竟像个傻瓜一样感到出神,游离而又心旷神怡。这或可算作我的溃败吧。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跌入痛苦的深渊,也会感到心旷神怡。这样不也挺好吗?水车正一点点地转动着它那看似沉重的身躯,一丛野菊花正在提灯的周围轻轻摇曳。
筋疲力尽,仿佛就要这样融化掉了。幸代又拾起提灯,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回房间。旅馆很大,漆黑而漫长的走廊上排列着十几间房间。几处房间的纸隔门朦朦胧胧地发着亮光,只有这些是有客人住的。第一间屋是黑的,第二间屋也是黑的,第三间屋是亮的,纸隔门被轻快地打开了。
“小幸。”
“是谁?”被吓得一下子没了力气。
“哈哈,果然是你。是我啊,三木朝太郎。”
“历史性的!”
“对,亏你还记得啊!来,快进来。”三木朝太郎三十一岁。他的头发虽然稀疏,可干的活计却颇为浮夸,是个多少有点儿名气的剧作家。
“吓了一跳吧。”
“历史性的吗?”
三木朝太郎哭笑不得。“历史性的”其实是他醉酒时的口头禅,因此银座酒吧的女孩儿们都叫他“历史性先生”。
“确实是历史性的。来,请坐吧。喝点儿啤酒吗?有点儿冷啊,不过你刚刚洗完澡,就喝一杯吧。”
历史性先生的房间里,到处都散落着稿纸。书桌旁边,并排放着五六个啤酒瓶。
“就这个样子,我一个人喝酒,一点一点地写,可怎么都不行。我感觉任何一个家伙都要比我写得好。完蛋啦!我已经江郎才尽了。这东西我不写完就不能回东京。我已经在这山中旅馆闭关十多天,只落得个七颠八倒,辗转反侧。方才听女佣说你来了,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跳都突然停止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温柔地看着幸代娇小的身影,她正默默地坐在桌子对面。
“你看,我净说些蠢话。这才是历史性的。真是难为情,光是心里扑通扑通跳,却不敢有任何实际行动。”他目光下垂,独自倒了啤酒,独自喝了下去。
“请你自信一点。我很高兴,高兴得想哭呢。”说的是心里话。
“明白,明白。”历史性先生有点受宠若惊,“苦是苦,不过也挺好。好吧,好吧。我都知道了,大家其实也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你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你的劫数,你不得不渡过去。因为你的爱情是深不见底的。不对,应该说是感受性的。这倒让我稍稍有些讶异。我这个人,但凡是女人,总能想办法应对敷衍,而且也总能做得恰到好处。可唯独对你,我却做不到。这点你是知道的,所以不可掉以轻心。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例外,恐怕是不会有了。”
“不是的,”幸代喝下推过来的杯子里的啤酒。“女人都是聪明伶俐的,这点我是明白的。我明白得很透彻。待人接物,举止得当什么的,我都知道。可明明知道,却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像一只雌性的野兽一样伪装。女人正是在这一点上占了便宜。因为男人总是直肠子。女人们明明什么都看得见,男人们却还是想要欺骗她们。狗的爪子是藏不住的。有一次,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着?是一个秋天的深夜里吧,我在新桥站的站台等电车。一只非常聪明的狗,应该是叫猎狐犬吧,从我面前跑过去。我看着那条小狗,眼泪都流出来了。嗒嗒嗒的,能听得见的,是它跑步时的声音。我当时就想,狗的爪子是藏不住的啊。我当时就觉得,狗的正直真是让人怜爱,男人就是这样。可我还是感到十分难过,所以哭了。喝醉啦!我真是个笨蛋啊!我为什么就这么偏袒男人呢?因为我觉得男人很弱啊。我甚至想,如果我可以分身,那我就要分出千百个分身,去庇护很多很多的男人。男人只知道装模作样,很可怜。我觉得女人真正的本质性的东西,其实反倒是存在于女人庇护男人时的那种坚强之中。虽然我爸爸没教过我女人要温柔,可女人的温柔——”正说着,她突然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抬起头来仔细听着。
“好像有人来了。我先躲一躲,一会儿就好。”她咧嘴笑了笑,打开了身后的壁橱拉门,也没站起来,就这么蹭进去了。“好了好了,你工作吧。”
“好吧,你这算是女人的伪装吗?”历史性先生的笑容,看上去果然十分聪明。“听脚步声,不是往这边走的。好啦,出来吧,太不像话了。你不想好好说会儿话吗?”他自己又重新坐得端端正正了。他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一双大大的眼睛藏在金属框架眼镜之后。他的鼻梁很高,为整张脸添上了一层高贵典雅的阴影。整个人有一种颇有教养的气质。
“你有钱吗?”幸代愣愣地站在壁橱前,低声问道,“我已经厌烦了。跟你在这儿说话,说得我开始怀念东京了,要死一样地怀念东京。都是你的不好。我的爱情啊,将我来回摆布,弄得我都不记得那些美好的滋味了。不幸,污秽,无力,这些记忆一下子全都涌上来了。东京真好啊!那里有比我更不幸,更屈辱的人。他们从不互相说教,只是笑着生活。我才十九岁,在这断了念想的自我之中,我是怎样都无法冷漠地生活下去了。”
“你想逃吗?”
“可我没钱。”
三木露出一丝卑微的笑容,接着低下头思考起来,一副好像要永远思考下去的样子。突然,他又抬起了头,道:
“送你十元。”他的语气近乎愤怒。“你真是个笨蛋!一直以来我都那么爱你,你却不明白。仅仅是一点儿脚步声就把你吓成这样,还要偷偷摸摸地躲到柜子里去。这副凄惨相,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我现在若是给你钱,大概就成了干干脆脆的背德者了。可这是我的纯粹冲动,我遵从这种冲动。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可能只有神才知道。生命皆有其权利,你想去就去吧。罪责不在我们。”
“谢谢你。”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真会说谎,这才是历史性的呢。那就对不住啦。那我先走了,再见。”
三木朝太郎苦涩地笑了。
昭和六年的元旦,东京下雪了。天还没亮,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一直下到晌午。刚过晌午,户山原杂木林的树荫里,出现了有一个竖着衣领、没戴帽子的男人。他正一边抽烟,一边焦躁地来回踱步。很显然,那是善光寺助七。
这时,突然从小树丛的阴影里又走来一个穿披风外套的男人,是三木朝太郎。
“蠢货,都已经来了啊。”三木似乎有些醉意,“还真有干劲啊。”
助七没答话。他扔了烟,脱下外套。
“等等,等等!”三木皱起眉,“邋遢的家伙,你到底想把幸代怎样?如果只是叫我来这户山原动武,让我把你打成残疾,那么我可不想跟你打。”
助七什么也没说,直接动手开打。
“住手!”三木急忙躲开,“你脑子发昏了吧。你好好听我说,昨晚是我失礼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昨晚,他们在新宿的一间酒吧喝酒。他俩之前就认识。喝酒时,三木说漏了山间旅馆的事情,还稍微提到了幸代的肉体。之后二人就吵了起来。
“喂!幸代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胡说,你这家伙把她藏起来了!”
“喂,你行了啊,真是不像话,心猿意马的。”
“好,那就动武吧,来户山原,把你打成残疾。”
三木也慌慌张张地应承了下来。分别时,两人约好了元旦正午动手。
“我知道幸代在哪儿。”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镇定,三木拿出烟,擦燃火柴。雪原上拂过的风把火柴吹灭了两三次,他好不容易才把烟点上。“可这同我没有任何干系。她现在正拼命学习呢,在钻研学问。我觉得这样对她来说挺好的。她的身上只有泛滥的感性。要将这种感性整理联结,进而转化为行动,我以为教养对此来说是十分必要的,智慧也是必要的。她需要一点智慧,像山中的湖水一样冷而清澈的智慧。若是没有这种智慧,她的行为就会失控。譬如说吧,她若是被你这样的男人缠住,就会无法动弹——”
“真不害臊,”助七冷笑道,“不要在我面前背今天早上才想出来的台词了。学问?教养?真不害臊!”
三木听罢,不由得心跳加快,面红耳赤。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讨厌的浑蛋。好,那我就跟你打。这是感觉式的憎恶,宿命式的排斥。不过,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你究竟打算对幸代怎么样?”嘴上的烟已经灭了,他还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他的手指不住地发抖。
“一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这回反而是助七冷静了下来,“等我查明了她的住处,我会以我的方式慎重处理的,可以吗?只有我知道,那个女人没了我是不行的。你不过在那个山间旅馆跟她待了一晚,就跑来这跟我居功自傲,大声嚷嚷。可之后她不会再多看你一眼的,明白吗?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三木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他说得一点儿没错。
“不过,”助七猛地迈出一步,“尽管只有一个晚上,我也不会饶了你。竟敢这样做,我真是无法忍受。”
“是吗?我明白了,那就来吧。我也受不了你了,自以为是的浑蛋!”他把烟甩手一扔,脱下披风外套,然后又脱下了披风外套里的和服外套。稍微想了想之后,又一圈圈地解开了兵儿带[27],把里面的衣服也一并扯下来,只剩下汗衫和短衬裤。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只知道女人的肉体。你那邋遢气味都已经熏到我这里来了。跟你打起来肯定会弄脏我的衣服,到时候只怕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非常麻烦。”一边说,他一边把脱下来的高齿木屐放在一边,然后开始脱袜子。最后他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马过来吧!”
只听得啪的一声,在雪原上回响,助七的右脸先挨了一下。间不容发地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是左脸。这番意料之外的袭击,打得助七一个趔趄。他稳住身体,压下腰,伸开双手。当真扭打起来,对付这个家伙,助七还是有自信的。
“哟?怎么回事?这可不是什么乡下的业余相扑哦。”三木说着,踢了一脚雪,绕到了助七的左边,咣地一下往他的下巴那儿打去,可是他失败了。助七迅敏地抓住了三木打过来的拳头,之后便是一记漂亮的过肩摔。三木的身体轻轻地划过天空,扑通一下落在地上。
“浑蛋,动作还挺快嘛。”三木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他就势用尽全力一脚向助七的小腹蹬去。
“嗯——”助七捂住自己的小腹。
三木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这一回他瞄准了助七的眉间,嘭地一下用自己的头从正面撞了过去。胜负已定,助七像个大字一样仰天倒在雪地上,好半天没有动静。鼻孔里汩汩地流出鼻血,两个眼眶转眼间就红肿起来。
此时,一个女人正藏身在远处的一棵枹栎树的树荫里。她身穿一件颇有垂坠感的大红色外套,胸前紧紧地抱着一把蛇眼伞,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这情景。她正是幸代。
幸代在那晚之后的第二天就上东京来了。她倒也没有专门花时间学习和钻研。之前同她一起在银座酒吧打工的一个朋友,如今在神田的一家舞厅上班。她便匆忙地寄居在这个朋友位于四谷的公寓里。她并没有手忙脚乱地去找工作,每天只是在家做些针线,帮着洗洗衣服,做饭时打打下手,似乎真的不想再到酒吧里当女服务员了。在这段时间里,三木朝太郎也从山间旅馆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了幸代的住处,就跑过来意味深长地笑着问她怎么样,想不想当演员。幸代哎呀哎呀地笑着敷衍了他几句,也没当回事。尽管如此,三木却不死心,时常有事没事地过来一趟,扔下一两本斯特林堡或是契诃夫的戏剧集。这天一大早,三木就打电话过来跟她说了户山原的事情。她跟在舞厅上班的舞女朋友抱怨了一番,但到了中午,她还是冒着融雪的泥泞来到了户山原。此时,身穿汗衫的三木朝太郎正被助七的怪力扔出去,在天上划了一个回旋。幸代见了,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俩好像两只小狗,在雪原上上蹿下跳地互相玩耍。一点儿都没有期待之中的那种决斗的凛冽氛围。两个男人也好像在一边打一边笑。幸代感到十分沮丧。没过多久,只见助七倒在了地上,三木则迟钝地骑在他身上朝他脸上乱打。立时便听见助七像杜鹃一样哀号起来。幸代轻快地从树荫里跳了出来,小跑几步来到三木的背后,把伞一扔,啪地打了一下三木的脸。
三木回过头来——
“什么呀,原来是你。”他温柔地笑了,赶紧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开始穿衣服,“这个男人,你爱他吗?”
幸代猛地摇了摇头。
“那就行了。就请你赶紧收好自己那多愁善感的正义感吧,好不好?怜悯和爱情可不是一回事,理解和爱情也不是一回事。”说着,他已经穿戴整齐,摇身一变又成了平日里那个拿腔拿调的历史性先生,“回去吧。你呀,你若是喜欢,再任性一点也无所谓。可这种讨人厌的家伙就不行,不管怎么相处都叫人喜欢不起来。”
助七仰面躺着,双手捂着脸,发出异样而低沉的呜咽声。他哭了。
幸代裹紧了三木的披风外套,好像要把整个身子躲进去一样。走了大约五十米,她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助七正襟危坐在雪上,把她忘在那里的绘有柳树图案的青色蛇眼伞放在篝火里烧了起来。伞骨灼烧的噼啪声清晰可辨。幸代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就这样被火葬了。
本篇
记述了女演员高野幸代的演员生涯。
如果说高野幸代是野蔷薇,那八重田数枝就是蓟花。她本出身于大阪的贫寒家庭。老父老母开了一家点心店,如今依旧健在。数枝是长女,其下还有众多弟弟妹妹。小学上完之后,她十九岁。中介商那边常有一个点心师傅过来,她就同他一起玩,两人后来就一道去东京了。父母也算是默许了。点心师傅二十三岁,到了东京后很快就找到了活计,在银座的一家烘培坊上班,工资微薄,无以养家。于是数枝也在银座找了一个地方上班,是一家并不十分上档次的酒吧。两人之间只要稍微有了一点距离,这段距离就会以加速度的方式被迅速拉大。那个点心师傅如今已经结婚生子,而数枝却还是个平凡的女服务生。人生就是如此。小的时候,她就听人说,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如今她也深以为然。二十四岁时,她辞去了银座那间酒吧的工作,成了一个舞女,这样一来,也能稍稍存下一些钱。当年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早上,她睁开眼睛,突然发现以前同在银座那家酒吧上班的高野幸代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她的枕边。
幸代用冰凉的双手紧紧捧起数枝的脸,道:“我没别的去处了。”
数枝一下就全明白了。
“尽做些傻事。”她一边说一边爬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瘦小的幸代,之后又马上松了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吃点什么菜?还是吃纳豆吗?”
幸代也兴高采烈地解下围巾,道:
“我去买吧。数枝你吃佃煮[28]吧?我去买些佃煮虾来给你。”
送走幸代之后,数枝拧开气栓,架上煮饭的锅,之后又钻进被窝里去了。
幸代的寄居生活就从这天开始了。岁末和新年也就这样相安无事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一个雨夹雪的夜晚,两人关了灯,躺在漆黑的房间里聊天。
“我觉得幸代的伯父是个好人呢。过去的事情就忘掉吧。谁不是如此呢?所有人都一样,背负着不能触碰的伤痛,却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生活——说得真好啊。他真是个明白人不是吗?我很佩服他呢。”数枝的话音里带着睡意。说完,她悄悄地翻了个身。
“你是想让我回去吗?”幸代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不安地问。
“行啦行啦,”数枝一副大人口吻,“首先,那个什么历史性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真的是个怪人呢。不,简直是比怪人还要糟糕。他简直是诱拐妇女,是个罪犯,不干好事,成天煽风点火的,还总是满不在乎地不请自来。说话装腔作势的,好像他是谁的大恩人一样。趾高气扬的,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蠢蛋一个。你想想他看东西时的眼神,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幸代听了,嘻嘻地偷笑。
数枝也忍不住笑了,可嘴上却说: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没什么好笑的,换句话说,他就是女人的敌人。”
“不过我知道,数枝你一开始其实还挺喜欢他的。”
“你这家伙。”
两个人女人捂着肚子,笑得打起滚来。
“都是回不去的过去啦。”数枝想要说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怎么说呢,我们都算是男人缘不好吧。”可说得却不太高明。
“不。”幸代有个奇怪的癖好,她说话时的语气有时候会突然回转,变得像水一般冷冽而清澈。即便是在哈哈大笑之后,她说话的语气也能一瞬间沉静下来,丝毫不顾周遭的氛围。“我不这样想。无论怎样的男人,都值得尊重。”
这话自然让数枝有些发窘,她勉勉强强地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说道:
“到底还是年轻啊。”说完之后,她又越发觉得这话说得不妥,不论怎样都显得自己十分狼狈。她闭了口,可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便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别说蠢话了。地痞流氓也好,弱智记者也罢,没一个像样的东西,没有一个能给你幸福。他们有什么值得尊重?真是装模作样。”
“说得也不全对。”幸代又变回了原先的俏皮语气,“依偎在男人怀里就能得到幸福,这种想法一开始就错了,这是寄生虫过的日子。男人也有他们的自己的事要做,他们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是值得尊重的。明白了吗?”
数枝听了,嘴上没说话,心中仍十分不爽。
幸代乘兴继续说道:
“女人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利用男人,其实是暴殄天物。女人固然软弱,男人却比女人还要软弱。我总忍不住这么想:一个男人勉勉强强地使劲儿,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可这时候,一个女人突然扑通一下,把沉重的身体都压在他身上了。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感到为难吧。真是可怜啊!”
数枝吓得大叫一声:
“你不是喜欢白虎队吧。”幸代的祖父曾是白虎队的一员,这件事数枝曾听幸代说过。
“哎呀,不是那样的。”幸代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在黑暗之中显得万分温柔,“我不是巴御前[29],我可不喜欢手持长刀跟人厮杀。”
“你很像。”
“讨厌,我个子小,扛不起长刀的。”
数枝嘿嘿一笑,幸代见她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心中也很欢喜,说:
“你再静静地听我说几句好不好?权当做个参考吧。”
“你说的话呀,全都装模作样的,肯定是受了那个历史性先生的不良影响。”数枝的心情已然十分开朗。
“其实不管是那个历史性先生,还是助七,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都十分喜欢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坏人。爸爸妈妈都是温柔善良的好人,伯父和伯母也都十分了不起。真是抬不起头。一开始就是这样,感觉别人都好,只有我一个人不好。一个生来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孩子,却被大家温柔地爱护着,一个人幸福地长胖。与其如此,我倒更愿意去死呢。我希望自己能有点儿用。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给别人帮上忙,万死不辞。我要把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在他行经的路上铺满玫瑰花,哎呀,即便是那种紫色的贫贱小花也没关系,把整条路铺得满满当当,让他在路上堂堂正正地走。可是呢,这个男人却一点儿也不领情。一开始可不就是这样吗?他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走着,在路上逢了人就优哉游哉地打招呼。啊,看看,堂堂一个男子汉,多么英俊,多么了不起呀。而我就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地瞻仰着他呢,真叫人高兴。我禁不住想呀,女人最隐秘的快乐,难道不就在这里吗?”
“说得不错,”数枝也听得十分认真,“可供参考。”
幸代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
“这些男人啊,人都还不错,都是些小少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说女人只喜欢金钱和肉体,便一个人下了决断,独自辛苦劳累。而女人呢,又可怜他们,不忍心打破他们的这种独断。于是便一句话也不说,只在脸上写满虚荣和肉体的本能给男人看。这样一来,男人们便越发相信他们的独断了。这真是有点好笑。女人都是尊重男人的,谁都一样,她们总是一门心思地想要给予男人些什么的。可男人却一点也意识不到,只知道装出一副有钱人的样子,说些什么能让你幸福或者不能让你幸福的话,然后——哎,真是好笑呢。自信满满的样子,却尽做些奇怪的事情。女人只是肉体这种胡说八道,究竟是谁告诉那些男人的啊?追求爱情,本来就应该顺其自然嘛。突然变脸色,耍花招什么的,就没意思了。还有人说女人就是肉体,这种事情我觉得也没有那么重要。对不对?数枝你也这样觉得吧?一个人,即使挣了再多的钱,即使是同再多的男人寻欢作乐,到头来也还是会感到寂寞不是吗?我想要告诉所有的男人,如果想真正地去爱女人,如果想真正地让女人喜欢上他,其实只需要一些日常的东西,有什么事情也请直接吩咐就好。我的意思是,请保持权威地吩咐。即便没有地位和名望,即便没有钱,男人本身也是十分出色而尊贵。只要男人对自己,对他自己的本身有自信,女人该有多么高兴啊。相互之间稍微有点儿误会,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就都要发起狂来。着急上火,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双方之间能够意识到这些并笑着相互谅解——那就是幸福了。这个世界也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了。”
“啊,长了不少学问嘛。”数枝打了个看似夸张的哈欠,“所以说,那个须须木乙彦很不错啰。”
数枝的无礼,幸代并不在意。
“那个人嘛,挺好笑的,像个小孩儿一样。他曾经一脸古怪地跟我说,乳房这种东西,他以为别人都没有,只有自己的老妈才有。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装腔作势,就是害羞。我就想,他一直以来都过得很不好吧。这么一想,我就哭了。我的心里满满的,五味杂陈,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又是怜爱。我就想这一辈子都待在这个人身边了。怎么说的,就像是他永远的母亲吧?就连我的心里都产生了这样崇高的感情。他真是个好人啊。他的思想,主张,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可不明白也没关系。他给了我自信,他让我觉得即便是我,也能做些有用的事情。我希望能真真正正地给人的心灵深处带来深刻的温暖,光是这样一想,我就已经想要在这种快乐之中死去了。如今,我又这么圆滚滚胖乎乎地死而复生,真是太丢人了。我心里也感到害怕,我确实死而复生了,可像这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就这么过下去真的好吗?我真想大声叫喊。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死过了一次,如果想为别人做点有用的事,那就大胆去做吧。再苦再难,我都能忍受。”她轻轻地抬起头,“喂,数枝,你还在听吗?那个历史性先生,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坏。我当女演员的事情,他一直非常上心呢。怎么说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一直寄居在这里,数枝你也会感到压力吧?而且如果我当了女演员,历史性先生就能干劲十足地工作,那我觉得当女演员也挺不错啊。他跟我说,只要我有这个心思,之后的事情,就都能定下来了。”
“想去就去吧,你肯定能出名的。”数枝又有些不耐烦了,“我确实也有不高兴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会觉得你脸皮厚,这家伙什么也不干,究竟要在我这待到什么时候啊?可我有这么一个习惯,一件事情在我脑袋里的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因为我也很头痛。一件事情,不论我琢磨多久都无济于事。不管什么事情,我一定要试一试才知道。很傻是吧?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许多担忧。因此,一件事情,我只琢磨三分钟,结果什么的我不在乎,立刻就去琢磨下一件事,也是只想三分钟,然后又是下一件事,三分钟。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把装着忧虑种子的抽屉依次打开,迅速地扫一眼,就啪地一下关上,然后就睡觉去了。这样子对身体健康十分有好处。怎么样?我身上还是有相当一点儿哲学的吧?”
“谢谢你,数枝。你真是个好人。”
数枝听了有些害羞,故意扯开话题:
“雨夹雪已经停了呢。”
“嗯!”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幸代又变回了天真无邪的模样,“真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呀。”
“嗯。睁开眼就是清清爽爽的晴天,真叫人开心。”数枝也不假思索地附和道。一想到清晨的蓝天,整个人都欢欣鼓舞起来。仅仅是因为这个,就让人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虽说是晴天,可自己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想到这里,又想笑话自己。扯过被子来盖上,眼角里却突然落下一滴眼泪来,她感到有些惊讶:哎呀,究竟是打哈欠的眼泪还是哭了呢?总之,这孩子就要去当演员啦。看来也不得不为她组织一个后援会了呢。
成了。剧团叫“鸥座”。剧场在筑地小剧场。剧作是契诃夫的《三姐妹》。女演员是高野幸代,饰演长女奥尔加,演得十分出彩。昭和六年三月下旬,公演了七天。第三天的时候,青年高须隆哉去看了演出。开幕了,只见奥尔加、玛莎还有伊莉娜三姐妹站在舞台上。没过多久,就轮到奥尔加独白了。一开始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坐在阴暗观众席一角的青年竖起耳朵,才时断时续地听见一点儿:
那天天气很冷,下了雪……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可是现在过去一年,我们回想这件事时,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钟敲十二下。)
舞台上的时钟正有条不紊地响着。青年听着钟声,整个人开始坐立不安。“啧啧”,他使劲地咂了咂嘴,便猛地站起来,跑到廊下去了。
我对那种女人没兴趣,我不喜欢那种女人,她到底是个自恋狂,是个不知谦逊的女人。只要自己有了意愿,什么事情她都办得到。她为什么要从家里跑出来当这门子女演员呢?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一点儿也不记得须须木乙彦的事情了。不是恶魔就是个白痴。不对不对,说不定女人都是如此。快乐,信仰,感激,苦恼,狂热,憎恨,抚慰,对她们来说都是一瞬间的事。只限当时,过去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真应该感到惭愧。我也曾经以为这就是纯粹的人性。我是个科学家,我通晓人类的官能,可我断然不是一个肉体万能论者。巴扎罗夫[30]那种人,太幼稚了。精神和信仰决定了人的一切,我会坦诚老实地相信圣母受孕,即便为此丢掉科学家的头衔也在所不惜。只要我是个真正的,纯粹的人——
他这番出乎意料的觉悟越发坚定起来。他的全身也因了异样的愤慨而颤颤发抖。他在寒冷的廊下大跨步地来回踱步,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承受万分的屈辱,正遭到全世界所有人的嘲笑。在这种坐立不安、心焦如焚的情绪之下,他竟开始怀念起死去的须须木乙彦。要是乙彥哥还活着该多好,心中的兴奋便一股脑儿变成了悲伤和忧愁,眼泪也差一点就流了出来。
“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助七。“第一天的时候没看见你啊?”
——玛莎,你的心情我十分明白。
幸代的奥尔加哭诉着。在廊下依然能听见她的声音。
“演得真不错啊。”助七眯起眼睛:“你看报纸了没?第一天的风评。轰动,大大的轰动啊。天才女演员出世!喂,你可别笑。真的是这样。我们那里刚找了梶原来写剧评。你猜怎么着,年纪这么大了,看了之后还是痛哭啊。真的是服气了,他说,看了这位女演员的表演,他这才头一回体认到奥尔加的苦恼。真是领教了。”说着,他把身后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边窥视舞台一边说,“身上好像有股气质,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啊,退场了。”他赶紧关上了门,瞥了瞥青年的脸,无所顾忌地笑了。“太棒了!冷静一点。看看她呀,越来越像个大人物了。真是太好了!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你每天都来看吗?”
“嗯。”青年冷漠的询问让助七有点儿不高兴,他变了副语调,“我可不会遮遮掩掩地躲在后面欢蹦乱跳。我同你们不一样,我很正直,伪装情感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很高兴,我是真的很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跳舞。报社那边的工作,我也都能敷衍过去。所以每天我都会来这里打听别人的评价。你可别小瞧我了。”
“那是因为你高兴嘛。”高须轻轻地点了点头。依旧面无表情,“不过,她真是越来越出色了。”
“对对对。”助七听了,喜笑颜开,“算你小子明白。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别的也不用多说了,看来你还没忘。我拜托过你的,让你把她变成一个高贵的女人,看来你还没忘啊。你这小子还真是。啊,谢谢,谢谢了啊。今后也还要继续拜托你啦。”说着,他又把耳朵贴在了门上:“啊,不好。维尔希宁上场了。这个维尔希宁的性格,我最受不了,让人脊背发凉,是个讨厌的家伙。”他一把搂过青年的肩膀。“喂,我们走吧。上后台看看去。”他一边走着,一边嘴上说个不停,“维尔希宁,真是令人作呕。我连他的台词都记下来了。”他轻轻咳嗽一声,“咳——是的,人们会忘记我们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现在我们认为严肃的、有意义的、最重要的,历经时间之后——也都会被人遗忘,或者都会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哧,真是跟那个三木朝太郎一模一样。——所以,我们现在过得这么习惯的生活,在将来也会显得是古怪,不洁,愚蠢,滑稽,也许甚至是有罪的。——越来越像三木了,啊,我简直要吐了。”
“不好意思。”他们被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女孩儿叫住了。
“这是高野小姐给你的。”是一张折起来的小小纸片。
“什么呀?”助七伸出大大的右手。
“不是。”女孩儿脸色苍白,眼睛却很大,浑身散发着一股知名女演员的威严气息,“不是给您的。”
“是给我的。”高须从旁边一把拿过了纸片,皱着眉头打了开来。是一张纸巾,上面用彩色铅笔鲜明而浓重地写着:
刚才我在舞台上听到你在台下大声啧嘴,因此才看见了你快步走出廊下的身影。你的态度,再正确不过,你的感觉,也再正确不过。你的情绪,每分每毫,我都全然明白。即便是在舞台上,我对我自己的底细也一清二楚。那我究竟算是什么呢?我就像个魔芋怪物[31]一样,肮脏,棘手,一脸哭相。在舞台上,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简直想把自己穿的那件青色衣服给撕得粉碎。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只是具行尸走肉,对,只有这个装腔作势的词才能形容。这些事情只有你明白。请你不要惩罚我了。求求你,就请你装作没看见吧。我已经拼尽全力了,我必须活下去。是谁告诉我这些的?不是契诃夫先生,是你的乙彥哥,是须须木先生告诉我的啊。可他也同样跟你说过的啊。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请你告诉我,我是那种只为了甜头才活下去的女人吗?请你蔑视我吧。啊,我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他们叫我了,我必须要上台去了。十点钟——
纸巾上的笔迹只写到了这里。
高须脸色发白。他笑了笑,把纸巾撕成了两半。
“让我看看,是要跟你约会吗?”
“你可没资格看。”高须直截了当地说,接着又把纸撕成了四半,“你倾慕的这个叫作高野幸代的演员还真是演技出色,光在舞台上演还不够,还要在台下继续演。”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番话让助七感到十分困惑,他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说:“你真是的,这也是幸代辛辛苦苦写的呀。去见见她吧,一定开心的。”
助七猛地推了一下青年的后背。青年踉跄了一下,背上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人类的温暖的真情。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剧场里徘徊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后台。
高野幸代在那之前的一个月就开始与三木同居了。
“数枝是个好人,死也不敢忘。我不工作就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海鸥,是不能说话的鸟。”留下这么几句呓语似的话,她就从八重田数枝的公寓里消失了。当天夜里八点左右,她造访了住在淀桥的三木。三木不在,只有一个矮小圆润的老太太在那里。租金大约三十元,是个颇新的二层小楼。幸代报上姓名。她哦了一声,古雅地点了点头,说:“你的事,我已经听朝太郎说过了。他有个什么会,中午就出去了,现在应该快回来了。请进吧。”矮小的老太太温柔优雅地招呼她进门。她的手也好,脸也好,都十分光润,是个高贵典雅的老太太。幸代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样。在老太太的引领下,她轻快地走进一楼的茶室,宛如一个重新复活的金鱼,她脱下了亮丽的大红外套。
“您是他的母亲吗?第一次见到您呢。”说完,她便鞠躬行礼,不过多多少少带点儿撒娇的意味。她把双手合在一起,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说:
“是的。晚上好,承蒙你照顾朝太郎了。”老太太也寒暄一句,脸上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容。
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复生场面。
隔着长火盆,老太太像一座濑户瓷器一般,漂亮而紧致地坐了下来。她低着眼睛,没过多久就讲起了故事——
他是我的独子。虽然跟个小怪物似的,但我却依然信赖他。他的父亲,等到今年过了年,就去世七个年头了。唉,以前引以为豪的东西,如今却只剩下悲伤了。他父亲身体好的时候,在前桥,对,我们老家是上州的。我们家的餐馆,在前桥也是一流中的一流啊。大臣啊,师团长啊,知事啊,来前桥玩的时候,是一定要上我们家来的。那时候可真好啊。我也一样,每天都干劲十足,拼了命地忙活。可他父亲五十岁的时候,学了些坏门道,钻营取巧。店里垮掉,自然也是朝夕之间的事了。等到某天早上突然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店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干干净净的,十分清爽。真是好笑。
他父亲没脸见人了。可即便如此,他还要撑一撑脸面,说自己藏着一座山的秘密,说那是一座金山。简直跟个小孩子一样,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男人真是不容易啊,就是在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婆面前也不得不苦苦撑面子。他还跟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座金山的真面目。明明知道他在说谎,听的时候还是觉得他又悲惨又可怜,眼泪也流了出来,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他父亲见我们听得都不太上心,自己便越发动气当真了。他说得更仔细了,还拿出了不少地图之类的东西给我们看,还拼了命地放低声音给我们一一说明,生怕被人听到一样。最后,他甚至还说要所有人一起去跟他找那座金山。这么一来,我真是不知所措了。在镇上,不论见了谁,他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人家抓过来,跟人家说金山的事情。我真是羞愧死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已经成了镇上人的笑柄。那时候,朝太郎刚开始在东京大学念书。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便写信给朝太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那个时候朝太郎可真是能干啊。他立刻就从东京赶了回来,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他对他父亲说:“爸爸啊,你手里有这么一座好的山,怎么一直都不告诉我啊。若是有这等好事,那我还跟学校费什么劲啊,真是太蠢了。那我也不去上学了,把这个房子也卖了,咱们现在就立刻去看看那座山里的金矿吧。”说完,他便拽着他父亲的手不停催促他。
与此同时,他又暗地里偷偷跟我说:“妈妈,行了,爸爸他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潦倒落魄的人,就不要再羞辱他了。”
他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让他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是羞愧啊,尽管是我的儿子,我也想双手合十拜他一拜。明明知道是谎话,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坐了火车,又乘了马车,走过雪道,来到了信浓的深山里。即使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辛酸。我们在信浓深山里的一家温泉旅馆住下了。之后的整整一年里,下雨也好,天晴也罢,他都陪着他父亲在山里走。走到太阳落山了,便回到旅馆来。他父亲说的话,他从来都认真对待,不当儿戏。他热心地听着,两人又是研究,又是商量。“明天没问题的,明天没问题的。”你一句,我一句,相互之间互相鼓劲,之后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又上山里去了。他被他父亲拽着到处走,还要听他那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说明。可即便如此,他每一次都会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每一天都忙得筋疲力尽才回来。全靠了朝太郎,在山里的那一年他父亲才能每天干劲十足,有正事可做,才得以在老婆和孩子面前漂漂亮亮地维持自己的体面,才得以不受羞辱,安详快乐地死去。他死在了信浓山里的那间旅馆。
“我的那座山是有希望的,知道吗?找到了咱们身家可要翻二十倍啊。”
他大吹大擂一番,就去世了。他的心脏之前就非常不好。那天早上刮着强烈的西北风,风大得叫人害怕。真是个凄惨的故事。朝太郎这小子呀,可是有两下子的。之后,我们母子二人便来到了东京,吃了不少苦头。最凄苦的事,就是我拿着一个大碗去买豆腐。如今朝太郎托了大家的福,总算是能写点儿东西挣点钱了,所以不管朝太郎做出些什么蠢事,我都信赖他。一想到他曾经那样用心地袒护他父亲,我的心里就感到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所以不管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杀了人,我也依旧信赖他。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真的拜托你了呀。
说完,她轻轻地鞠躬行礼。幸代也不假思索地轻轻回礼。抬起头来,两人意外地打了个照面,便同时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两人又喜极而泣。
十点的时候,三木大醉而归。他穿着一条硬邦邦白花花的久留米碎纹布和服裤裙,给人一股明治维新时期的书生之感。他慢吞吞地走进茶室,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要一脚把人踹开似的,就把老母亲从长火盆那里赶走了。他自己在那重重地坐下来,一边解着裤裙的扣子,一边问:
“你来干什么?”他就这么坐着脱了裤裙,一把扔给了老母亲,“妈,你上二楼去待一会儿吧。我和她有话要说。”
等茶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后,幸代说道:
“你可别自恋。我是来跟你谈工作的事的。”
“你回去吧。”在家的时候,历史性先生似乎有些阴郁粗鲁。
“你心情不太好嘛。”幸代若无其事地说,“我从数枝的公寓那边逃出来了。”
“哦。”三木反应冷淡,他正呼噜呼噜地喝着粗茶。
“我要工作。”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连自己也出乎意料,整个人就这么低声抽泣起来了。
“我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三木皱起脸,一副由衷的憎恨模样,“你身上的懒惰简直无可救药。你不觉得你自己有点儿过度迷恋自己的痛苦了吗?我是过分高估你了。你的那点儿痛苦,就像是在手掌里扎一根针。痛吗?当然痛。痛得要跳起来了,可你要因此而四处哇哇大叫,人家只会笑你。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可能会心疼你。实际上他们却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儿。谁有工夫去在意这种事情呢?如今这世上的人,谁有工夫去悲伤呢?我懂。就你心里琢磨的那点事儿,我还看不透吗?我只是个蝼蚁。我拼尽全力,赌上自己的性命。你不相信对不对?事情都是这样。可是你听好了,真实这种东西,你光是在心里想,不论你想得多么深刻,不论你的决心多么坚定,如果你仅仅止步于此的话,那就是虚伪,就是假的东西。正经严肃的爱情,恨不得要把胸膛剖开给你看的那种,可若是不说出来,那就是傲慢,就是不在乎,就是自以为是。真实是行动,爱情也是行动,不存在没有表现和行动的真实。所谓爱情藏在心中,在形诸语言之前,这种话最终也不过沦为一句修辞。不说出来,就不明白,即便遭到冷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真理不是感觉上的东西,真理是表现出来的,是花时间努力创造出来的。爱情也是一样,顶住自身的无聊和虚无,温柔地给对方送上关怀,这之中就有正确无误的爱情。爱,是最高的奉献。即便是微尘,也不可念想着自我满足。”他又喝了一口茶,“一直以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好好想想吧。说不上来吧?当然说不上来了。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我是比较信得过你的。即便是你从那个山间旅馆里偷跑出来的时候,我还一时兴起帮了你的忙对不对?你有确定的目的,有无法遏止的渴望,此外,你还有好好地制订了一个聪明而具体的计划,一心想着去东京。然后怎么样了呢?你急急忙忙地搬进了八重田数枝那儿,就这么待着,什么也不干。八重田数枝真是个好人,一句话也不多说,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地照顾你。可于她来说,这也是件为难的事情吧。你这若算得上全力以赴,那八重田数枝又算得上什么呢?她拼了老命,也只能是勉勉强强维持生计。人的软弱,你应该多少严肃一些对待。你身上的傲慢太可怕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就连我都为你感到羞耻。你让我跟那个脏兮兮的报社记者打架,然后一句话不说兴致勃勃地在一旁偷看。就那个家伙,我都懒得跟他动嘴皮子。我是个很有自尊的男人。不论是地位多高的长辈,只要是直接叫我名字的,我都不喜欢。我就规规矩矩地做我的工作。我和那个家伙决斗,你不知道打完之后我是多么羞愧和痛苦。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你在八重田数枝那里跟我摆架子,然后现在又跑到我家来了。你可别自恋了。来跟我谈什么工作的事?若是平时的我,现在可要打你两三个嘴巴了。”说着,三木的脸色还是发白了。
幸代愣愣地抬起脸,问:
“你不打吗?”
“说的什么话,你没睡醒吗?”三木苦笑道。说完,他缓慢地吐了一口烟。“你回去吧。我只说我想说的,之后我就奉行敬而远之主义了。你也稍微想想吧。你走吧,流落街头也不关我的事。”
幸代扭扭捏捏地说:
“街头很冷啊,我不要。”
三木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
“你可别想让我笑。”嘴上虽这么说,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已经认输了。
“幸代,你要待在这里吗?”
“待。”
“要当演员吗?”
“当。”
“要学习吗?”
“学。”
幸代在三木臂弯中小声地回答。
“笨蛋。”三木放开了幸代,“我老妈跟你说了些什么呀?”他又变回了以往的那个历史性先生。
“我喜欢你的妈妈。”幸代往上拢了拢头发,“今后我会好好孝敬她的。”
就这样,幸代开始了与三木的同居生活。三木在剧坛中掌握着一股奇妙的势力。剧坛元老鹤屋北水在他背后坚决地支持他。而他特立独行的作风,也让剧坛中人对他敬而远之,几近畏惧。没多久,幸代的工作地点就定了下来——鸥座。那时候的鸥座十分出色。日本的知识分子们,都十分器重鸥座。指导者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尾沼荣藏。出名的一线演员们,也竞相前往。外国古典戏剧也好,日本无名作家的戏曲也好,他们都大胆采用。每月公演一周,着实兴旺了日本的文化。在元老鹤屋北水的推荐与三木朝太郎的奔走之下,幸代一下子就担任了重要角色。也就是三姐妹中的大姐,奥尔加。“好了,奥尔加嘛,就是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压抑压抑压抑直到再也压抑不下去,等到这幕演完,她才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此后她就奉行尾沼先生的话,他是个多么伟大的人啊。“还有呢,就是尽量不要给别的演员添麻烦,知道了吗?”三木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就再没教她别的了。三木还有他自己的工作要做。他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六铺席房间里,稿纸才写了几个字,就揉成一团往墙上扔。之后就一骨碌躺下抽烟,然后又爬起来,孜孜不倦地继续写。每天晚上,他都熬夜写到很晚,仿佛在进行一项巨大的工程。幸代也一点儿没闲着。她每天都要到尾沼荣藏的沙龙里学习。她为此劳心尽力,丰满的脸庞瘦了下来,喉咙也经常发出奇怪的咳嗽声。
公演的第一天迫在眉睫了。三木悄悄地来到尾沼荣藏那里打听幸代的状况。回来之后,他就告诉幸代:“倒不是你演得多好,而是其他的演员太差。尾沼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这次的公演,你肯定能出彩。可这并不是因为你演得好,而是日本的演员十分落伍,只有这么一点儿程度。明白了吗?一点儿都不是因为你优秀。所以别人对你的赞誉,千万不要当回事儿。”他就这样以一副叱责的口气把幸代说了一顿。尽管如此,当天夜里,他还是罕见地同老母亲还有幸代一起,在家中的茶室喝了不少酒。
第一天的公演果然十分成功。到了第二天,高野幸代就已然成为一位日本式的女演员了。第三天,遭遇了些挫折。青年高须隆哉的咂嘴声在高野幸代那完美的演技之上,抹上了一个小而深刻的失败。
高须隆哉造访后台时,整场戏刚好演完第一幕。幸代坐在那里,被一大群人围着,正哈哈大笑。香烟的烟气模模糊糊地弥漫在房间之中。也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话,立即引起了人们的一阵笑浪,房间笼罩在一片和睦的氛围之中。高须伫立在房间的门口。
幸代并没有发现他。她还沉浸在刚刚演出完的兴奋之中,正仰头对着天花板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声音尖厉,好似切割金属。
“打扰一下,不好意思。”
耳边传来这样的低语。一只巨大的黑色凤蝶突然紧紧地遮住了高须的全身。高须就这样哗啦一下被拽走了。对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轻快地把高须一直拽到了廊下的角落里。
“不好意思。”这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大眼睛高鼻梁一张落寞的脸,与她的黑色连衣裙十分般配。“我不能让你和幸代见面。她对你的事情非常在意,而她的演出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好的风评,就请你放过她吧,她现在真是拼尽全力了。她不容易,这点我明白。啊,你还不认识我呢。”她的脸红了,“不好意思,你是高须先生,对不对?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真的是第一次见,可就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须须木乙彦的亲戚,怎么样?我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她是八重田数枝。公演开始后的这两三天里,她就感到莫名的担忧。正好今天不上班,所以她就跑到后台来了。
啊,这天晚上,若是见到相识,恐怕会吓一大跳吧。须须木乙彦还活着。活着,大口大口地喝着威士忌。去年晚秋,须须木乙彦突然来到银座后街的酒吧。他在相同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与十九岁的幸代说着下雨的事。那时候,他以同样的姿势,身体要稍微前倾一些,深深地陷坐在沙发里。如今,高须隆哉正一边和八重田数枝喝着威士忌,一边小声聊着天。沙发旁,是一盆八角金盘,枝叶同以前一样婆娑伸展。乙彦曾无心地用指甲划过叶片,如今,叶子上的指甲印仍依稀可辨。室内本已暗淡的光线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遮住大半,一轮新月的月光照在高须的脸上,他的脸孔轮廓也变得略微分明了一些。一团漆黑的阴影裹在他眼睛下面的脸颊上。他显得憔悴消瘦,看上去苍老得叫人害怕。数枝说着话,时不时地也瞥一眼高须的脸。她虽然知道眼前完全是另一个人,但心里总感觉有些异样。太像了。那天晚上,数枝也在这里和乙彦一起喝酒。她知道的。乙彦的皮肤十分粗糙,而他的脸也让人感觉好像哪里有点畸形。他绝对不是高须这样的美男子。可现在,在这间酒吧暗淡的光线中,乍一看来,两人竟然十分相像。这种血缘上的联系,让数枝感到十分不舒服。
高须还未察觉到这一切。他被数枝从剧场里生拉硬拽了出来。之后,又被数枝一个毫无恶意却又略带戏弄的主意带到了这间昏暗的酒吧。乙彦与幸代奇遇般地邂逅彼此的地方,正是自己坐着的这张沙发。乙彦被步步紧逼,终于找到了这天地间唯一的鸟巢和狐洞,这一张可供夜间休憩的椅子。而这些事情,高须一无所知。
高须平静地喝醉了,道:
“让她回去吧,回去挺好的。可不能让她去做女演员这种浮华的工作,必须让她回去。”
“可是——”数枝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了口,“不,我不是喝醉了无理取闹。不好意思,但是——为什么男人都这个样子呢?一说到女人的事情,就一副责任重大的样子呢?为什么都要讲一通显而易见的大道理呢?你知道幸代一直以来的生活有多么艰辛吗?你知道她又是如何克服这一切而活下来的吗?幸代她已经是个大人,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放手不管她也没关系。一开始我也是一样生她的气。我也觉得女演员什么的,简直荒唐至极。我也跟你想的一样,让她回家是最最保险的事。可我错了。让幸代回家,我是省事了,幸代她却一点儿也不会幸福。你也是一样,终究还是有这种狡猾的想法,脑袋里有个地方终究还是有这种卑鄙而自私的想法。你由着自己的性子担下这些责任,为此烦闷忧虑,痛苦焦躁,然后又想着把这些责任转交给远方的某个人,自己也就一身轻松,神清气爽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肯定是的。”她话虽这么说,人却已然有些露怯,于是便轻轻地握住了高须的一只手,偷偷窥探他的反应。“不好意思啊,我尽说些没礼数的话。”忽然,她仰头猛灌一口威士忌,“可是啊,现在再让这孩子回乡下,就真的太残忍了,这话也亏你说得出口。可不能让这孩子回去。你也知道这孩子去年做了怎样的事。你也知道人们是怎样笑话她的。东京很忙,人们也可以做出一副早已抛之脑后的样子。可乡下就不一样了,乡下聒噪得很。这孩子一定会被人关起来的。终其一生都是村里人的笑柄。乡下的人啊,三代以前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还要互相记恨呢。”
“不是的。”高须冷静地否定道,“故乡并非如此,亲人们也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些悲剧,那些失去故乡的人们。乙彥哥就没有故乡。你应该也知道,乙彥哥他是我伯父的小妾的儿子,同他的生母一同辗转流离,生活非常艰辛。这是我知道的。他为了变得伟大而努力,想争口气给那个曾经抛弃他的父亲看一看。他曾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子,真的非常出色。人也很用功,心里总想着要成为伟人,名垂青史。可在他弹尽粮绝赴死之前,他却劝我要尽守孝道,要忍辱负重,谨小慎微地活下去。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我开始渐渐认同他的看法了。”
“不,不是这样的。”数枝当仁不让地反驳道,醉意和兴奋染上了她的脸颊,“你是可以这样。你出身在这么好的家庭,父母亲依然健在,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苦头,人也有学问。孝敬父母,以家庭为重,即便不是须须木乙彦,别的人也会打心底里劝你这么做的。可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不是这样的。每一天,我们都为生计所迫,为债务所逼,即便我们的眼睛瞥过并察觉到了正确之事,也还是会被潮流裹挟着向前,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这世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幸代的情况更甚,这孩子已经在社会上失过一次足,已经是个渣滓了。尽孝这种伟大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了。就是想做,别人也不会让她去做。恢复体面,这话听起来很可笑吧?是句悲伤的话呢。可对于我们这些曾经犯过错的人来说,这又是多么令人憧憬的事啊。为了恢复体面,连生命都可以舍弃,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她的声音突然又回落下去,“幸代她很可爱,如今正拼了命的努力。我理解她,我也想要多少帮她一把,让她变得了不起。”
“等等。”青年正等着这句话,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你说你想让她变得了不起。这就错了,显然错了,好似一个听写错误一样。一个人是无法让另一个人变得了不起的。如今这个世界,严酷异常。一朝一夕间恢复体面,获得万众的喝彩这种事情不过是天真的空想,是过去的梦罢了。就连须须木乙彦那样的男人也未能做到,而最终身死。现如今的人们,只要能够控制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已经算是做成一番大事业了。即便是仅仅做到这一点,便已经算是了不起,算得上是新的英雄了。真正的自信,最初难道不是源于自己建立起的那股明确的社会责任感之中吗?首先要毫无后顾之忧地培育自己和自己周遭的环境。要努力把自己那小小的故乡和那些贫贱的亲戚都培养成坚实的一兵一卒。若是做不到这点,那无论是多小的野心,也会被现实击退。我和你打赌,高野幸代,她一定会失败的。她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在某天跌入最深的谷底。明白无误,仿若观火。这世界既艰难又严酷。每一天,我都能透彻地感受到当今世界的苛烈。渺小如微尘者,亦容不得半点胡来。相互之间,都以老鹰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对方。这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情,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输了,是你输了。”八重田数枝尖声叫道。她仿佛喝醉了一样,有些口齿不清,摇摇晃晃地捂住耳朵继续说,“我不想听,不想听。居然连你也说出这种可悲的话。你是狡猾,是坏。没出息。懦夫,明明就输了还要嘴硬。我再也不想听这些强词夺理了。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是温柔和蔼的,都是会拔刀相助的。冷酷而悲惨的是你们,跌入深谷的是你们。明明就失败了,却还要装模作样说空话的,只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会去排挤和嘲笑别人辛辛苦苦的努力。你不行。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和幸代联系。一根指头都不要碰她。什么嘛,都是说谎。我是个现实的人。我都明白。你说的话,我全明白。虽然我明白,但如果可能的话,我心里还是想要怀着这么一个念想。我想要怀着这么个念想。请不要笑话我。我们是永远都做不到了,我们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我懂的。啊,不行,事情还没见分晓呢,对不对?我真想一死了之啊。可幸代呢,我只是想让她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想让她变得了不起。这孩子脑子好用,人也可爱。是个可怜的孩子啊。你知道吗?幸代现在已经成了那个剧作家的情妇了。变得了不起,变得有出息,只要不去给人当情妇——”
青年猛地站了起来,说:
“是谁?是哪里的人?你快带我去找他。”他立刻结了账,一只手托起烂醉如泥的数枝,“给我起来,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对吧?真是好一番出道啊。快给我带路。是哪里的男人?居然让幸代做这种事,绝对不行!”
他们上了一辆一元出租车,往淀桥那边去了。
在车上——
“浑蛋,浑蛋浑蛋,大浑蛋。真是多亏了你,告诉我这件事。”数枝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弄慌了神。“我爱幸代。我爱她,爱她,爱她。我比任何人都爱她。那些事情我全都记得。她的痛苦,我最知晓。我什么都知道。她是个好人啊,不能让她就此腐化。浑蛋,浑蛋!居然去给别人当情妇,浑蛋!去死吧,我要杀了你!”
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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