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戴维小报》写连载故事挺好玩,不过我觉得其他那些采编工作很没劲。尽管如此,我干过报纸这消息还是传了开来。我在里斯本高中上二年级时,成了我们校报《鼓》的编辑。我根本不记得这差事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很可能只是得到任命而已。我的副手丹尼·艾蒙德对报纸的兴趣还不如我。丹尼唯一喜欢的就是,我们做报纸的那个四号房间靠近女生厕所。“我总有一天会发起狂,破门而入,斯蒂夫,”他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冲啊,冲啊,冲进去。”有一次,他也许是为了替自己辩护,他又加了一句:“学校里最漂亮的姑娘在那里头都会把裙子掀起来呢。”我觉得这说法大蠢特蠢,乃至可能是明智之言,就像禅宗的偈语,或者约翰·厄普代克早期的小说。
《鼓》并没有在我的编辑之下发扬光大。我在那时候乃至现在都有种习惯,一阵子过得特别闲散,接下来的一阵子又像工作狂一样大干不止。在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四学年度,《鼓》只出版了一期,但这一期厚得出奇,比里斯本城的电话簿还厚。有天晚上,我实在是烦死了什么班级报告、拉拉队新动向这种傻消息,还有那些个使劲写校园诗歌的笨蛋,于是利用本该给《鼓》写图片说明的工夫,创办了一份我自己的讽刺校报。最后弄出来一份四页小报,我将这份报纸命名为《乡村呕吐》
。我在左上角报眼位置写的办报宗旨不是“刊登一切适合印刷的新闻”,而是“是屎就要臭”。这件愚蠢的幽默之作给我招来了我高中生涯里唯一一次真正的麻烦。但它也带我去上了平生最有用的一堂写作课。
我采用了《疯癫》
杂志典型的风格(“什么?我操心?”),往《呕吐》里面填满了虚构的段子,主角都是里斯本高中的教职员工,我只不过给他们取了学生一眼就能认出的假名。大教室学监雷派克小姐变成了老鼠会小姐
;教高级英语的里克先生(他也是教职员里最为彬彬有礼的一位——跟《彼得·古恩》
里头的克莱格·斯蒂文斯颇有几分相似)叫“牛人”,因为里克奶场是他们家的产业;而教地理的蒂尔老师就是“老奸蒂尔”。
我和所有的高中生幽默家一样,被自己的聪明机智冲昏了头。瞧我多会搞笑!简直就是H.L.门肯
再世!我必须把《呕吐》带到学校,拿给所有的朋友看!他们肯定会齐刷刷笑岔气!
他们确实齐刷刷笑岔了气。我很知道怎么戳到高中生的笑穴,在《乡村呕吐》大胆展示了这功夫。小报里面有一篇文章说,牛人的获奖泽西奶牛在拓扑山集市的牲畜放屁比赛上拿了大奖;另外一篇文章说老奸蒂尔因为把乳猪眼球标本塞到自己鼻孔里被开除。你瞧,就是这种了不起的斯威夫特式幽默。还蛮有深度的,对不对?
后来,我的三个朋友在大教室后排笑得实在厉害,雷派克小姐(你知道,就是老鼠会小姐,伙计)溜到他们身后,看看到底什么东西这么可笑。她没收了《乡村呕吐》。我也许是过分得意,也许纯粹是幼稚,在《乡村呕吐》上署了名字,封自己为总编加大总管。那天放学时,我在学生生涯中第二次因为自己写的东西被叫进校长办公室。
我这次的麻烦比上次大得多。大多数老师都倾向于对我的戏谑行为网开一面——老奸蒂尔也甘愿放我一马,让猪眼珠子这点事过去算了——但有一位老师不肯。这位老师就是教商务女生班速记和打字的玛吉坦小姐。她是位叫人望而生畏、肃然起敬的老师;玛吉坦老师遵从老式的教学观念,不想做学生的好朋友、心理导师,或者灵感来源。她是来教授商务技术的,希望教学按规矩完成,而这个规矩就是她的规矩。有时候,玛吉坦小姐会要求班上的学生跪到地板上,女学生们的裙摆如果碰不到地毯,就得回家去换衣服。多少眼泪多少哀求都不能让她心软,讲什么道理都不能让她改变世界观。学校所有老师里面,她的留校生名单最长,但在毕业典礼上致开幕词和告别演说的总是她的学生,无一例外,而且她的学生毕业后通常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许多学生敬爱她。可还有一些学生当初讨厌她,很可能多年之后仍然讨厌她。后一种女生管她叫“蛆”玛吉坦,她们无疑是从母亲那里听来了这个名号。在《乡村呕吐》里,我有篇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玛吉坦小姐,里斯本人人都亲切地称她为蛆……”
我们的秃头校长希金斯先生(我在《呕吐》中俏皮地称他为老白球)对我说,我写的东西让玛吉坦小姐很伤心,很难过。但是她受的伤害显然不足以令她忘记那句古老的警告经文:“申冤在我,我必报应。”希金斯先生说她想让我被勒令休学。
狂野和极端保守主义就像两股发丝一样,被编织在我的性格里。狂野一面的我写下《乡村呕吐》,又把它带到学校里;如今惹麻烦的海德先生
从后门溜走了。于是杰基尔博士掂量,妈妈如果发现我被勒令休学了会怎么看我——想想她那伤心的眼神。我必须把妈妈赶出脑海,还得尽快。我是高二生,比班上大多数同学大一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是学校最高的男生之一。我使劲强忍着,不让自己在希金斯先生的办公室哭出来——当时,大群的孩子冲进走廊,隔着窗户好奇地看着我们:希金斯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我坐在坏孩子的座位上。
最后,玛吉坦小姐终于答应接受正式道歉,罚这个胆敢书面称她为蛆的学生课后留校两周。这够糟糕的,可高中生活哪样不糟呢?你陷在其中,就像被锁在蒸汽浴室的人质。而绝大多数高中生都觉得,学业好像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我们直到第二或者第三次参加同学聚会时才开始认识到,当初的一切是多么荒诞。
一两天之后,我被带进希金斯先生的办公室,站到玛吉坦小姐面前。她僵直地坐在那里,害关节炎的双手合在腿上,灰色的眼睛毫不妥协地瞪着我的脸。我那时意识到,她有什么地方跟我之前遇到的大人都不一样。我没有立即想到不同之处,但是我知道这位老师不会因为你可爱就放过你,你不可能赢得她的欢心。后来,我跟其他坏孩子在留校生大教室里扔纸飞机玩(我发现课后留校也没那么糟糕),才想清楚,她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玛吉坦小姐不喜欢男孩子,她是我平生认识的第一个不喜欢男孩子的女人,一点也不喜欢。
我的道歉是真心诚意的。我觉得玛吉坦小姐是真的被我写的东西伤害了。我疑心她恨我——可能不恨,她可能太忙,顾不上恨我。但是,两年后,我的名字出现在荣誉学生候选名单上时,她作为荣誉会的顾问否决了我。她说,荣誉会不需要“像他这样的”男孩。我现在相信她是对的。一个曾经用毒藤叶子擦屁股的男孩很可能不属于聪明人俱乐部。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涉足讽刺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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