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记丛书:梵高-独一无二的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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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仿印象派风格

    在到巴黎之前,梵高在安特瓦普这个繁荣的海湾待过一段时间。这里的景色宜人,海上有成群的海鸥飞舞,鳞次栉比地穿梭着的载满世界各地的珍贵货物的船只。梵高在一家画具商的二楼租下房子,给提奥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提奥:

    安特瓦普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到各大街小巷去逛了一圈,码头和广场也去了好几次。

    我一向住在灌木丛生的荒野,以及寂静的乡下,一旦来到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处处都有新鲜之感。我想知道跟你一起散步时,是否也能产生相同的印象呢?

    在大都市里很容易迷路。这里有不同的习俗、有趣的事物、新鲜的话题。我不敢贸然闯到特别危险的地区去,只偶尔穿过许多小路和巷道。我对肖像画很有兴趣,有些姑娘们误以为我是船员,我就支付费用请她们做我的模特。

    安特瓦普这个地方太好了,尤其对于画家来说,实在是个好地方。

    我的房间还不坏,我在墙壁上贴满了日本的小型风景画,因为这些画令我着迷。例如庭园、海滨小女孩的人物画,以及骑在马上的日本武士、花朵和树枝等。

    梵高阅读了法国刚库尔兄弟所写的书,对日本浮世绘的版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对于浮世绘所呈现的色彩赞不绝口。每次走到港口,看到从东洋航线回来的船员们,携回不少当地的土产品,梵高便要求他们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他,或到街上的旧货店去买一些他深感喜爱的物品,都能如愿以偿。

    梵高经常到处寻找作画的题材,一有时间就给提奥写信。

    亲爱的提奥:

    我在此经常去美术馆,但除了少数几张画外,其他没有什么可看。

    路贝斯用纯粹而强烈的红色来画面部,并用强烈的笔触画出手指和肉体的手法,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善用色彩结合法来表示愉快、沉静和悲伤,结果都很成功。

    梵高决定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他希望对自己的作画技巧能大有帮助。不久,他就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儿钱都花完了。尚未收到提奥的汇款之前,他只能嚼干面包、喝开水,有时候为了填补空腹,竟胡乱抽起烟来。梵高的健康开始恶化,牙齿一颗一颗地脱落,前后已经脱落了十颗,咳嗽愈来愈严重,脸色异常难看。

    1886年,梵高进入一家美术学校,这所学校不需要缴学费,每天都有免费的模特儿。以前,他常常为请模特支付费用,现在可以把这笔钱省下来做伙食费,因此,他的心情也就轻松多了。但是,与以前一样,他无法与同学和老师相处融洽。他怪异的打扮、憔悴的面容、穷困的模样使得同学们既厌恶又好笑;他的固执己见令老师头痛不已。后来,他在学校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

    梵高到巴黎的时候,提奥在画廊再次得到提升,他现在在蒙马特尔林荫大道的古皮尔画廊工作。提奥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厅里悬挂印象派莫奈、德加、毕沙罗等人的作品,他是一个极具慧眼又乐于给年轻画家机会的画商。

    早晨的阳光洒满街道,蒙马特尔街缓缓盘山而上,通到克里希大街和蒙马特尔高坡,从那里下山就可以到巴黎市中心了。这是一个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街上挤满了小店铺。人们忙忙碌碌地做着各种事情。

    这里就是世界艺术之都——巴黎。梵高专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跑动的店伙计、买面包的主妇、匆匆忙忙的生意人,沿街有不计其数的甜食店、面包房、肉铺、洗衣坊和咖啡馆。

    梵高和提奥一起穿过广场,走过圣母院,街道变得更加宽阔、华丽,商店规模更大,人们的衣着更讲究。早晨的阳光使人精神分外清爽,空气中飘浮的气味使人联想到这座城市的那种奢华而复杂的生活。

    提奥建议梵高到科尔蒙画室去工作,梵高担心学费很贵,他不想再增加提奥的负担了。提奥劝他不必考虑金钱问题。走进宽阔、壮观的蒙马特尔林荫大道,这里有宏伟的百货商店,有拱廊和商品价格昂贵的店铺。这是市里最重要的大道,往前走便是意大利林荫大道,可以通到歌剧院广场。

    提奥工作的地方离蒙马特尔街的右端只隔着一条很短的街。他们进了画行,衣着整齐的店员都恭敬地向提奥鞠躬行礼,大厅四壁悬挂着布格罗、德拉罗奇等人的画,大厅后面有楼梯通往上面一个小楼厅。

    在楼厅里,梵高看到了印象派画家的画。他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他从小就看惯了那种阴暗、沉闷的画,没有笔触,光光的画面上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精确而完整,颜色也是逐渐过渡、交融在一起。

    这些画却全然不一样,打破了长久以来画的风格,情感上的冷漠不见了,欧洲几个世纪以来,那种沉闷、晦涩的颜色荡然无存了。这些画表现出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阳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

    德加描绘芭蕾舞女演员的那些画竟毫不客气地把红、黄、蓝几种颜色堆砌在一起;莫奈在户外阳光下画出的一组河畔风景,把仲夏时节炎火烈日下的成熟而蓬勃旺盛的莲花的颜色表现得淋漓尽致,笔法独特。他们的作品色彩明亮、耀眼。莫奈用的最深的颜色,也要比在荷兰所有美术馆中能找到的画上最明亮的颜色亮许多。

    马奈的画上是一个男子坐在小船上,手里握着船舵,是描绘法国人礼拜天休息的画。梵高想起了关于这位先生的传闻,他的一幅《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展出时,警察为了保护这两幅画不被人用刀砍坏,而不得不用绳子拦上。他开始琢磨这些画,领悟到这些画家们的画面上充满了空气和阳光。他们是透过这些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和阳光看事物的。这些人的大胆创新完全推翻了传统。

    梵高在不能自拔的颤抖中回到提奥的住所,径直奔向他那些打成捆的画,把它们全部摊放在地板上。他瞪着自己的油画,第一次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晦暗、阴沉、笨拙、乏味而又死气沉沉。他觉得自己彻底地过时了。

    提奥见梵高一直盯着自己的作品,不发一语,他能明白梵高的想法,温柔地说:“你的作品很不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作品,是属于文森特·梵高的。你可以向印象派学习,可以借鉴,但是你千万不能模仿,否则你会深陷其中而丧失自已的。”

    梵高没能理解提奥的劝说,他非常懊恼没有早点在巴黎学习,白白浪费了六年时间。提奥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梵高应该庆幸现在已有了自己的风格。梵高作画的色彩、光线、线条都有他独特的个性。如果梵高一开始就在巴黎学画的话,可能不是他改造了巴黎的艺术,而是巴黎改造了他。

    提奥接着激动地说:“你有一双目光敏锐的眼睛和一只善于描绘的手。现在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调亮你的调色板,并且学会怎样描绘流动的、透明的空气。生活在这样一个正在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你会有所作为的!”

    梵高很快在科尔蒙画室开始画画。他在那里认识了亨利·图卢兹·劳特累克,两人立刻交上朋友。劳特累克的脸是扁平形的,五官十分突出,满脸浓密的黑胡须,他是个瘸子,他的结实的身躯向前弯成一个以腰为顶点的三角形,直落在两条萎缩的细腿上。他的两条腿都是跌断的,从此就没能好起来。

    劳特累克如果是个正常人,他就不会成为画家。因为他父亲是一个伯爵,他是这一头衔的直接继承人。他邀请梵高到他的住处去,他的住处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还塞了两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衬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珍贵的日本版画。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劳特累克当画室用。

    劳特累克喜欢画“丑陋”的人和物,他把酒馆的舞女、妓女和村姑作为模特。梵高研究起劳特累克画的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这都是客观的肖像画,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劳特累克抓住了不幸、痛苦、麻木、欲望和精神苦闷。梵高觉得这和自己喜欢画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生活最真实的反映,是真正的美。

    从劳特累克的嘴里,梵高第一次听到高更这个名字。高更是个出色的画家,他在拉丁美洲的马提尼克岛屿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画了大量的关于马提尼克土著妇女的画。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沉醉于对原始人独立生活的向往之中。他有过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股票交易所曾有个年薪3万法郎的职位。他从毕沙罗、马奈和西斯莱手里买了价值115万法郎的画。自从他在股票交易所艺术俱乐部和马奈结识后,就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而放弃了交易所的工作,同家人到鲁昂靠积蓄过了一年只有绘画的生活。后来,他把妻子、孩子送到斯德哥尔摩的岳父母家,从此后便靠东挪西借过日子。高更的经历给梵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梵高开始尝试画印象派的作品,这个转变看上去一点也不难,他只要扔掉他过去的调色板,买些鲜亮的颜料,然后按照印象派那样去画。第一天的尝试结束了,效果使他既惊奇又恼火。第二天,他已经被弄得昏头涨脑了。这种精神状态又发展成懊丧、气愤乃至惊恐、忧虑,不到一个礼拜,他已经怒气冲天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那样阴暗、呆板,并且不自然。

    在科尔蒙画室和梵高一起的劳特累克,听着梵高咒骂不休,但不提出任何劝告。这是一段难熬的时间,梵高的状况糟糕极了。提奥的生活也乱七八糟起来,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或办公的地方都彬彬有礼。梵高却把他井井有条的住处破坏殆尽,到处乱放着画布、画笔、空颜料管。

    梵高的耐心已经消磨尽了,他已经三十几岁了,还像刚学画的人一样摸索着学习别人的东西,并且收效甚微。提奥想尽办法安慰梵高,梵高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些。

    第二天,为了让梵高放松心情,提奥带着他一起到酒馆去。提奥准备把几个印象派的画家朋友介绍给梵高,其中就有高更。高更的头和五官看上去略显庞大,鼻子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眼睛有杏仁那么大,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颊骨在眼睛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梵高向高更请求观赏他的作品。高更把梵高带到他寒碜的房间,他把画从床底下拉出来放在地板上。尽管梵高明白他的画一定非同寻常,但真正观看时还是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画上是杂乱无章的一堆阳光,天空、大海、树木、人,都是梵高难以想象出来的样子。这些画上,有的画着笨拙难看的土著居民,天真淳朴的眼睛中隐含着无限的奥秘;还有用火焰般的粉色、紫色和富于颤动感的红色绘成的梦幻的画面;以及纯装饰性的风景,画面上的野生动植物洋溢着太阳的炽热和光辉。

    高更骄傲、得意地告诉梵高,他认为只有乔治·修拉的画可以和他媲美。乔治·修拉的画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然而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高更把梵高介绍给了修拉。

    修拉的画同样震惊了梵高。那是一幅风景画,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像杆子似的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色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起德加,甚至高,修拉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梵高掌握不了他是如何支配这些线条的。修拉向梵高作了解释,他把绘画看做抽象的艺术,要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都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

    修拉把绘画归为应用公式,他不追求表现事物的本身,而是表现事物的本质。他作了个比喻,画一个物品时,不应该是画得逼真就是好作品,而是要画出精神、本质。梵高似懂非懂,但是印象派的画已经完全把他迷住了。

    梵高在画室埋头作画,每一幅都似乎是高更或修拉的复制品。梵高却认为自己的画技似乎有了大的进步。提奥为此恼怒不已,他和一直敬爱的哥哥争吵起来。提奥认为梵高的模仿真是愚蠢极了,难道世界上要出现两个高更或者是两个修拉吗?再这样下去,梵高会把自己特有的风格都失去了。

    梵高画了一幅充满“特色”的画,他把所有印象派的绘画风格融入一张画中。这张画有高更的树木、莫奈的色彩、毕沙罗的树叶、修拉的空气。他每天与提奥争论画的手法,提奥为此筋疲力尽。

    提奥曾经费劲口舌也没有使古皮尔画行的上层经理同意把梵高的画展览出来。梵高劝提奥离开画行,自己开店,但是提奥没有那么多资金。梵高觉得是他拖累了提奥,提奥并不这么认为,他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梵高。

    一天,提奥邀梵高一块儿去出席一个宴会,是一个叫亨利·卢梭的画家发出的请贴。他的个子矮小,但很结实;方形的脸庞,粗短的鼻子和下巴,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他的轮廓与梵高有些相似。

    卢梭曾是地方海关的收税员。他是巴黎最穷的画家之一,居住的是破旧脏乱的工人区,门厅里一股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足以把人熏死。他几年前来到巴黎,常常在星期天作画。他从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和指导,或者受到什么指教,但是他会画画、写诗、作曲,教工人的孩子拉小提琴、弹钢琴,教老年人绘画。因为没钱,他教课用的小提琴都是租的。

    卢梭喜欢画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它们怪异地从热带丛林中窥视外界。高更经常笑话他,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卢梭这次开宴会的目的是想廉价出卖他的作品,以便获取法郎来购买食物、烟草和画布。卢梭说他在提奥那里看过梵高画的农民,他认为比米勒画的要好。两人似乎有种别人难以觉察的默契,他们相视一笑。

    提奥的工作很忙,每天很少在家。高更经常到梵高的公寓来,他看到了梵高在布拉班特和海牙画的一些油画。他很惊讶,甚至想不出准确的语言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高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张口了,他认为梵高可能患有癫痫病。梵高从来没听过这个词,癫痫病就是阵发性精神病。

    梵高的画似乎要从画布上跳出来,狰狞、狂暴,使看画的人五脏六腑都颤抖不停。梵高想想自己作画时的感受,是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兴奋,并且那种情感像要爆炸开来。

    高更和梵高出去吃饭时遇到了塞尚。塞尚看上去很像落魄的画家,其实他的父亲是很有钱的银行家。塞尚正在生气。因为爱弥尔·左拉刚写了一本书《作品》,里面的主人翁就是以塞尚为模板的。左拉把他描绘成一个空想家,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革新艺术,之所以不因袭传统的画法,是因为压根儿缺乏应有的绘画才能。最后左拉还给这个以塞尚为原型的画家安排了一个自杀的结局,他后来认识到自己不应该把胡乱的涂鸦当做才华。

    左拉和塞尚是同乡,而且自幼时起就是好朋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竟然如此糟蹋自己的朋友。事实上,塞尚的油画确实不受人欢迎。在巴黎,唯一愿意把他的画放进橱窗的画商是佩雷。塞尚不想再在巴黎待下去,他准备回埃克斯当个隐居者,在普罗旺斯明亮的阳光下过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

    左拉也到这里来了,塞尚看见了后避开他坐在一个角落。高更把梵高介绍给左拉,接着就和劳特累克坐在了一起。左拉和梵高交谈了起来,他们谈到了左拉以前写的一本书《萌芽》,这本书已经在法国的矿区引起四次罢工和反抗,销售额非常好。左拉当初到过博里纳日为《萌芽》收集素材,听那些煤矿工人讲述过一个给予他们许多关怀的基督式人物,这个人正是梵高。

    劳特累克正和修拉讨论关于用色方面的问题,他们激烈地争论不休。后来,高更和卢梭也加入进去了。大家聚在一块儿听左拉高谈阔论:“艺术是不能用道德标准来评判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在我看来,不健康的画和书籍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想象力贫弱和技巧拙劣的作品。劳特累克笔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她表现了藏在她外表下的美;布格罗笔下的贞洁姑娘却是不道德的,因为她显得矫揉造作,让人不愿意看第二眼。”

    提奥很赞成左拉的看法。这些画家之所以尊重左拉,并非由于他已获得成功,而是由于他是用一种在他们看来神秘又难于掌握的手段进行创作。梵高这时提出,人们对他的作品的看法不是不道德,而是丑陋。

    劳特累克大笑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剪报,上面有批评家对他在上届“独立沙龙”里的油画的评论。他们说,劳特累克只喜爱那些粗陋、低下的素材,他对美好的事物、优雅的行为感到麻木不仁,庄重的事物永远打动不了他。左拉他们听后,大谈了一场美好与丑陋的本质。他们认为真实的都是美好的,即便真实的面目是可怕的。大自然的一切不应分丑美,要全部接受,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的美。痛苦是好的,因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

    提奥和梵高搬进了蒙马特尔的勒皮克街54号的新寓所。这所房子离拉瓦尔街很近,他们只要走上蒙马特尔街,过不了几个街区就到了克里希林荫大道了。他们的那套房子在三楼,里面有三个大房间、一个小房间和一个厨房。

    梵高自此也不再到科尔蒙那里画画了。提奥给他买来成批的画布和颜料,让他安心作画。他每天起得很早,画得很用心,但是很快又开始不耐烦了,情绪非常糟糕,并且变化无常。他几乎每天都要与提奥争吵,提奥已经不止一次考虑让他单独出去住了。

    提奥就此事写信给妹妹。信里说:“现在我的日子,简直痛苦得难以忍受。我和大哥经常吵架,他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他的房间简直像垃圾场,又脏又乱。朋友们已经不愿意到这儿来了。我打算让大哥离开这里,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如果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像是要把大哥赶走一样。我对大哥已经无能为力了,只希望他不要再招来麻烦。大哥住在这里,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他好像两面人,时而满怀才气、性情温顺,时而自我暴躁、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两种性格经常轮流出现,但是往往自我的时候多些。”

    提奥对自己的这种想法又十分内疚,他敬爱梵高,对梵高的才华一直抱有绝不怀疑的态度。左思右想之后,他安慰自己说,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对待梵高,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

    提奥决定为梵高的那些印象派朋友举行一次宴会。客厅里坐满了陆陆续续到来的客人。他们都是个性强烈、狂热的自我主义者,提奥称他们为偏执狂。他们大声地谈论,使房间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气氛。他们喜欢争论,固执己见,诅咒一切厌恶的事物。世上遭到他们厌恶的事物很多,哪怕比提奥家大几倍的客厅都装不下。他们的嗓门又高又粗,人人激动不已、手舞足蹈、口若悬河。

    高更正用粗暴的声音表达他对其他画家作品的看法。他说塞尚的油画冷冰冰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只会用眼睛去画所看到的风景。修拉也是一样糟糕,因为他完全靠什么抽象的公式。劳特累克和梵高还是不错的,他们一个用怨恨、一个用心作画。塞尚当然不服气高更的说法,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不休。

    提奥虽然很喜欢这些画家,也尊重他们的才华,但无法忍受他们如此吵闹。因为他是一个优雅、稳重的人,很少和别人争论。他面带微笑,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提奥最近一段时间很忙,少有时间在家。高更便时不时前来找梵高,他帮梵高调颜料。当高更得知梵高的颜料是提奥成批买来的之后,立刻给他介绍了一家巴黎出售颜料最便宜的店铺,老板就是佩雷。

    佩雷来巴黎之前是个粉刷匠,做过磨颜料的工作。后来,他在画具商会做职工,最后才有了自己的店铺。他时常向画家们推销画具,因此认识了塞尚、莫奈他们。他对年轻的画家们十分友好,如果碰到画家没钱买画具或画架时,只要对方带几幅作品来,他照样会很亲切地借钱给他。那些穷画家们把画放在这儿,也不再来领回去,所以,店里堆满了各种作品。店里还经常备有食物,那些饥饿的画家们可以得到一顿饱饭,他们都喜欢到这儿来。佩雷给梵高介绍了一位年轻画家艾米尔·贝尔那尔。其实他们对彼此很熟悉,只是一直没有见面。

    佩雷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油画的画商。他热爱艺术,经常把年轻画家的优秀油画陈列在他的小店里,这样他就能整天生活在绘画之中了。

    梵高和高更来到佩雷的小店铺。梵高在这里见到了一直感兴趣的日本版画,但他没有钱买。佩雷很热情地送了梵高几张。

    在上次宴会结束后,梵高和印象派的画家们想合伙办一个展览,名称就叫做“小林荫道俱乐部”首届展览,地点选定在由佩雷推荐的诺文餐厅。之前,他们找的餐厅拒绝了为他们展览的请求。

    诺文餐厅的老板同意了,那是个很简朴的房子。他们在房子里挂满了他们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油画。佩雷在墙上贴满了告示:廉价出售绘画,请与老板接洽。来吃饭的大多是些普通工人,他们对墙上这些画毫不感兴趣,只管吃他们的饭。一直到餐厅关门,也没有一个人来同老板商量买画的事。这些自命不凡的画家们一个个失望至极。

    一条路行不通,他们立刻找到另一条路,想出来让提奥来做他们的经纪人,开个艺术画店。他们轮番做提奥的工作,在提奥家中不断开会讨论。提奥被他们弄得精神疲惫,最终违心地答应了。提奥的公寓里天天晚上都挤满了人,报纸的记者前来采访,艺术评论家在讨论这场新运动。法国各地的画家都回到巴黎参加这个组织。

    一个多月的时间,梵高连想他的调色板的时间都没有。他是那样地忙,忙得把作画都忘了。不久,资金已经凑齐了,提奥已经买下了一个店面。他们拟订了参加开幕的人员名单,又从成堆的油画中挑选出准备在首次画展中展出的油画。

    梵高走进画室,见到画架上的画布还是好久以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蒙上了一层灰尘;颜料管被踢到了角落里;扔得到处都是的画笔上干结着变硬的旧颜料。他在心中暗自问道,自己还是一个画家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摸画笔了?自己每天做了什么?

    梵高把前一段时间画的作品摆出来,仔细地凝视着。作品的色彩鲜亮了,渐渐地没有了模仿的痕迹。他第一次领悟到,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很独特的技法。这和他所见过的一切都不同,他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他的作品中已经获得一种非常奇特的表现手段。

    他开始按时作画,进一步摸索绘画的手法。他画了大量的自画像,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必要的技巧,印象派的色彩,分色主义的点彩法,甚至日本浮世绘的奇特构图都融入了自己的作品。梵高产生了离开巴黎的想法,他需要回到他的田野中去。

    巴黎曾经给了梵高数不清的惊奇,在这里,他还喝了太多的酒,抽了太多的烟,参加过许多次外界活动。他被塞得满满的。现在,他迫切地希望离开,独自去某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把充沛的精力倾注到他的绘画上,他仅仅需要有一个炽热的太阳促使他成熟结果。他有一种感觉,他一生的最高峰,他为之奋斗了漫长的八个年头的那种创作力的全盛时期已经离得不远了。

    梵高还没有创作出一幅他认为不朽的作品,他预感到这个作品不久后定会到来。在巴黎两年,是他离开古皮尔画行后最有保障、最舒适、最丰富的时光。他清楚,一旦离开,又将回到穷困落魄的生活中去,但是这没有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提奥接到家中的信让他回去商谈结婚的事情。提奥到家后,给梵高寄去了钱和信。梵高收到后,以最快的速度给提奥回了一封信。

    亲爱的提奥:

    谢谢你的信和信封里的钱。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成功,也无法偿还你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你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我听了很高兴。

    妈妈很高兴你能回去商谈结婚的事吧。不论从健康或工作方面说,独身生活总不是办法。我一直渴望结婚和孩子,我现在已经35岁了,这种欲望越来越迫切。

    听了你的劝告,我不再理会画家中不太好的那些人。有人曾经说过:“对于艺术过于狂爱,反会使真正的爱丧失。”很有道理,然而,爱却是表达不了的艺术。

    我有时会以为是自己上了年纪,伤感较多。有时又想到放弃绘画的热情,因为我实在热爱人类。如想要成功,野心是必要的,但野心有时也很要不得。

    今后的变化如何,无法预测,但对于钱的问题不必担心。我想,我的作品,终有一天会被人欣赏的,这也不是绝不可能的事。

    梵高在墙上挂满了画,其中包括那张戴圆顶草帽的佩雷的肖像、一幅盖莱特磨坊、一幅淡红色的虾和一幅从背部看去的女人裸体的习作。还有一幅是梵高在巴黎最后的作品,这幅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小字“赠与提奥”。梵高希望提奥以后见到他的画,会想念他。提奥见后,也非常感动。

    虽然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但是梵高还没有想好下一个目的地。恰好,劳特累克来看望梵高时,说起了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那儿阳光充沛,景色宜人,美不胜收。冬天越来越近,梵高的癫痫病又发作了。

    难以忘怀的阿尔

    梵高决定起程前往法国南部的阿尔,提奥为了梵高身体的原因,也很赞同。1888年,梵高离开巴黎,坐上了去往阿尔的火车。

    这时正值冬季,平原上的积雪能达到60厘米厚。一路上,梵高见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黄色岩石,在这些岩石的狭谷里,有些小村落,并长满了橄榄树,还有枝叶茂密的大树林。从三等车厢下来,耀眼的阳光和清新纯净的空气迎面而来。梵高来到了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市。阿尔是一座古城。

    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梵高从车站走到拉马丁广场。他找到一家兼营餐厅的旅馆,住了下来。房间里有一张铜架床、一个脸盆、一张粗笨的椅子,还有一张未油漆过的桌子。他把行李扔到床上,急切地跑出去游览已经深深吸引住他的城市。从拉马丁广场到市中心有两条路。左边那条环形路是马车走的,这条马路绕着城边缓缓盘旋到山顶,途中经过古罗马的广场和圆形竞技场。

    梵高选了一条捷径,走这条路得穿过一条条迂回曲折、路面上铺着鹅卵石的窄街小巷。他爬了一段山路,气喘吁吁地来到市政府广场,继续走时经过了一些和古罗马时代一个样子的荒凉的石造庭院建筑。胡同窄得不能同时过两个人,由于环境的原因,街道弯弯曲曲的。

    从高处俯瞰下去,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拼凑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向大海处奔去的河流,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耸立的巍峨群山,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耕种过的土地、繁花怒放的果园、高高的山冈。天空是宁静、清朗的蓝色,飘浮着摇摇晃晃的白云。田野翠绿,土地在阳光下显现出鲜明的红色。

    晚饭时,他回到旅店。在酒吧里,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太激动了,丰富的感受使他得到极大满足,以至于他都不想吃东西了。

    第二天一早,梵高抓起画架、颜料和画布开始进入绘画的世界。他看到一座吊桥,一辆小车正在桥上经过,蓝天衬托着桥和车的轮廓。河水蓝得像海水,河岸被青草染成几种颜色。一群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帽子的洗衣女人,正在树荫下愉悦地洗着衣服。梵高彻底忘记了对印象派技巧的模仿,只剩下他独特、纯粹的自己。

    每天黎明,梵高都要沿河流步行几公里,或者深入到乡间去寻觅一个使他动心的地方,然后,在日暮时分画完油画的最后一笔才收拾画具,回到他栖身的旅店。不久,他就完成了几幅作品,有《阿尔的老妇》《雪地平原》等。他休息之余给提奥写了一封回信。

    亲爱的提奥:

    来信及50法郎都已收到,谢谢你。据我所知,这里的生活费并不便宜,我已完成了三件作品,这是在巴黎无法做到的。

    我发觉自己的健康逐渐恢复。在巴黎的最后一段时期,真是苦不堪言,我几乎忍耐不下去了。

    在店里买不到画具和画布,凡是绘画所需要的东西都不齐备,必须到马赛才能买到,不过,我并没有失望,请你不必担心。

    这里的少女很美,但美术馆却令人很不满意。只有保存古物的博物馆,倒还值得进去看一看。

    梵高偶尔也写信给好友贝尔那尔:

    首先要告诉你的,是这里新鲜的空气、明朗的色彩,都令人想起日本的风景。水面呈现碧绿的波纹,就像我们所看见的日本版画一样。风景使人着迷,黄昏的朝霞把土地也染成橘色了。

    在这里,每天可以见到金黄色的阳光。女人们的服装很鲜艳,尤其是星期天漫步在街树下的情景更是令人陶醉。如果是在夏天,这景象会更为迷人!

    这里的物价比想象中贵,我现在准备节约一些用了。我想找一处较为便宜的房子,如果有几个人一起合住的话,可以更节省。热爱太阳与色彩的艺术家,如果搬到法国南部来,一定会很适宜。

    倘若日本人在这段期间没有进步,那么,他们的艺术大概可以在法国翻版。

    在信笺上端的,就是我现在的速写练习。又大又圆的黄色太阳,照射在形式古怪的吊桥上,水手们偕同情侣走向桥的另一头。另一幅也是以吊桥为背景,桥下有妇女们在洗衣服。

    你现在在做什么?今后打算何去何从?务必请你详细告诉我。

    梵高完全沸腾起来了,变成了一部狂热运转的机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何种情况下,就迅速完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油画。乡间果园的果树开花了。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愿望,要去把它们全都画下来。他不再思索自己的画,他只是去画。他所进行的紧张劳动没有白费,终于突然间化成一股巨大的凯旋的力量。有时,他要在天将破晓时开始作画,到中午才能画完。画完之后他便徒步走回城里,喝一杯咖啡,然后又步履艰难地向另一个方向去画一幅新的油画。他不知道自己的画是好是坏,他并不在乎。他陶醉在阿尔的鲜艳的色彩中了。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想去答理别人。

    梵高想感受来自太阳的力量,他出去作画从不戴帽子。阳光把他的头皮烤得发红,每晚回来像是在火炉中燃烧过一样。季风时节要到来了,一旦刮风,梵高便不能再出去作画了,他在心中期待着明朗的春天的到来。如此一来,梵高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给提奥写信了。

    亲爱的提奥:

    今天难得天晴,温度也十分适宜。我已经领教了季风的威力。在这种风势之下,什么也不能做。

    碧蓝的天空,太阳闪闪照耀着,积雪几乎都已融化,冷风依然吹袭,空气很干燥。总之,景色仍然秀丽。山丘上有一栋修道院,周围是松树和灰色的橄榄树园。最近,我打算画这些景色。

    自从来到阿尔以后,我已完成了8幅画,可惜都不是很满意,因为在温和的阳光明媚的地方,也不见得能随心所欲地画周围的风光。为了完成几幅大的作品,我买了几张大型画布,价格跟巴黎不相上下。

    亲爱的提奥:

    我收到高更的来信,他似乎已病了半个月,躺在病床上。因为负债的关系,他已身无分文了。

    他想知道你的店里是否已经把他的画卖出去了。钱少一点也无所谓,他目前很需要钱用,他甚至表示自己作品的售价很低也没关系。

    高更命途多舛,令人同情。他是不是病了很久了呢?我非常担心他。他说,在人生的各种苦痛里,没有比缺钱更为难过的。

    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可解决他的困境。你们店里可否先把他那幅《海景》买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就能暂时安定下来了。

    在我们这群朋友中,大部分都尝尽苦头,当然也包括我们两人在内。未来还会困难重重,我坚信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但对于艺术家来说,能不能享受到胜利的果实?

    严冬已经过去,梵高外出作画的次数多了起来。

    亲爱的提奥:

    你的来信已经收到,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寄来50法郎。今天,我在外边完成一幅十五号的画。画面是一辆小型马车通过吊桥,碧蓝的天空照耀着桥面,绿色河川和草原土色的堤岸,一群戴着不同色彩帽子的少女们在河边洗衣服。

    车站附近有一条大路,街道整齐。此地天气易变,天空经常阴沉沉的,风也吹个不停。

    亲爱的弟弟,我觉得自己似乎站在日本国土上。我虽然常常跟你说这些话,然而,这些举目可见的美好事物,你却都没能见到。

    春天来临了,果园里开满一树树繁花。梵高在果园里支起画架,兴致勃勃地开始工作。只见他陶醉在色彩和芬芳四溢的景色里,反复画了几幅相同的作品,他把自己的感受在信中一一叙述给提奥。

    亲爱的提奥:

    最近,我每天都过得很惬意,倒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

    不过,鲜花盛开的果园的景色,非好好画出来不可。季风猛吹的日子,实在令人伤脑筋。我仍旧到野外搭起画架,埋头绘画。

    淡紫色的田野、芦苇的篱笆、蓝白色的天空、两棵蔷薇色的桃树,这是作品中最令我满意的风景画。

    梵高有时在果园里,画了一整天,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步伐沉重,神经也麻木了。他无法节省,时时需要买进新画具和画布,提奥汇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能否使绘画速度减缓,让钱可以用得更久些呢?不,他绝对是不肯的,因为果园的百花盛开,景色极佳,若不及时完成,实在可惜。梵高在信函里一再地解释绝不是乱用钱,同时还催促弟弟尽可能再多寄些钱来。

    一天,他在一片果园里作画,红色的栅栏围绕着园中的淡紫色的耕地,两株玫瑰色的桃树衬托在晴朗的蓝天白云的天宇中。他激动地将它们捕捉到画布上。回到旅店时,他收到一封信,原来莫夫在海牙死去了,他立即在自己画的桃树下写了“纪念莫夫——梵高和提奥”这行字,并题写诗句:“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梵高又发现了一片开花的果园,他以此为题开始作画。在他作画的过程中,狂风大作,风像海浪一样一阵阵翻卷而来。太阳在狂风的间隙中放射光芒,照得树上的白花闪闪发亮。梵高飞快地画着,这使他想起在斯赫维宁根的时候,那时他常常在雨中和风沙中作画,风暴掀起的海水飞溅到他的身上和画上。他的这幅油画给人的感觉是白色的,中间点缀着许多黄色、蓝色和紫色。当他画完时,他从他的画上还感觉到了西北风的肆虐。

    不管有多忙,梵高也不会忘记给提奥写信。

    亲爱的提奥:

    早晨的天气极好。我在果园里作画,在茂密的树枝上点缀上无数略带紫黄色的白花。在这时候,忽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我赶快跑进房里。隔了一会儿,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又返回原处。太阳不时发出万丈光芒,照耀着小瓣的白花,这幅景色实在太美了。

    亲爱的提奥:

    我在一个绿油油的小果园里,画一丛杏树——淡白色的杏树,效果不亚于桃树。

    到目前为止,情况非常好,我想再画十张。因为我的注意力容易变化,而且果园的景色也不会长久的。

    恐怕不久后要画斗牛场了,同时也想画那繁星闪耀的天空;然后再完成几幅素描,以及像日本版画那样的素描。总之,打铁要趁热。

    请你想象一年后的日子。那时候,我希望情况会稍微改善。到目前为止,我用去你不少钱,但愿我的作品售价,能赔偿或弥补你的损失,我一定要表现给你看。

    不过,如果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你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倘若你有困难,就请来函见告。那时候,我只画些素描就行了,因为这样比较省钱。

    梵高完成了一系列的果园风景作品。由于作画时间过长,精神损耗又大,梵高的病痛又隐隐约约地在发作,并且越来越严重了。

    附近的居民对梵高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防范,他们一见到他神经质般的表情、怪异的行为、不修边幅的穿着就无法对他产生好感。每天居民们都能看见,他日出之前就背着沉重的画架跑出城去,头上不戴帽子,下巴急切地伸向前方,眼睛里带着一种狂热、兴奋的神情。他们看见他回来时,两眼像两个冒火的洞,头顶上红得像没有皮的鲜肉,腋下挟着一幅未干的油画,而且自己跟自己打着手势。他们觉得梵高大概是个疯子。

    旅店主人尽其所能地骗取梵高的每一个法郎。因为当地居民几乎全在家吃饭,所以梵高买不到什么吃的。饭馆的价格昂贵,并且没有什么好吃的。梵高一向不在意吃的食物,而是有什么吃什么。虽然他越来越不注意他的肚子,阳光还是增强了他的生命力。苦艾酒、烟草代替食物补给着能量给梵高。他用了不知多少时间在画板前聚精会神地作画,这使他的神经变得迟钝,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更加兴奋,这种兴奋受着西北风的鞭挞和太阳的熔烤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

    夏季要到来了,风停下了狂暴的性子。可怕的酷热开始袭来,万物都活跃起来。梵高置身其中作画的阳光,也是变幻不定的。梵高的画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烧的黄颜色。他仍然不满意自己的画,希望能画出不朽之作来。只有在绘画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是他从不停歇。他可以没有家庭、妻子和孩子,他可以没有爱情、友情和健康,他可以没有金钱,没有可靠而舒适的物质生活,他甚至可以没有上帝,但是他不能没有绘画,那才是他的生命。

    梵高从提奥的来信中得知,他生病了,而且正在看医生。梵高忧心忡忡,他担心提奥和他一样,在精神上出现什么毛病。医生劝告提奥,尽可能到乡间去休养一年。新鲜的空气和温和的气候,对他的健康有好处。

    虽然提奥的疾病使梵高深为忧虑,但他仍念念不忘追求美妙的颜色世界。不久,提奥来信说,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这个消息使梵高放下了担忧的心情,他认真琢磨起成立艺术家之村的构想,可惜没有那么多的钱来支持他。

    梵高在阿尔很难雇到模特,可能是阿尔民风比较淳朴的原因,没有人愿意给梵高当模特。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梵高不可能画出像样的画。无奈之下,梵高只好到妓院去寻找模特,老板给他介绍了一个16岁的女孩拉舍尔。拉舍尔经常和梵高开玩笑,要他把耳朵割下来当做报酬,因为梵高没有很多钱可以付给她。

    因为在阿尔很难买到合心意的颜料,更加为了节省开支,梵高开始自己制造颜料,不再购买那些在巴黎流行的颜料。提奥请佩雷给梵高寄来三种铬黄、孔雀石、朱砂、赤黄铅、钴蓝和群青。梵高在房间里把它们捣碾碎,配成自己需要的各种颜料。这样一来,他的颜料不仅造价便宜,而且颜色更鲜艳持久。接着,梵高又开始改进画布的功能。因为他发现画布的吸收性能不强,画布上覆盖的那层薄薄的石膏涂层吸不进他涂上去的浓厚的颜色。提奥给他寄来成卷的未加工的画布,晚上他就在一个小碗里调好石膏,涂在他打算第二天画画用的画布上。

    当梵高把第一幅阿尔油画寄给提奥时,附带说明了只能用什么样的画框,但是他还是不放心。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木板条,截成他需要的长短,然后把它们涂成和画的色调相协调的颜色。他制造颜料,做绷画布的框子,给画布涂石膏,画画,制作画框并且自己上漆。

    梵高在他的房间里面画一幅静物画,一只蓝色搪瓷咖啡壶,一只金黄和深蓝两色的杯子,一支淡蓝色白花格的牛奶罐,一支蓝色底子上配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绿色和褐色图案的意大利陶罐,还有两个橘子和三个柠檬。

    梵高并不想只是单纯地把看到的景物复制下来,而是把更多的力量用于随意地借助色彩表现他自己。毕沙罗曾告诉他的技巧,必须夸张由色彩的和谐或不和谐所造成的效果。

    梵高顶着毒太阳,在麦田里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地画了一天:一片翻耕过的田野,那是一大片似乎在向地平线攀登、泥土块呈紫罗兰色的田野;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播种者;地平线上是一小片矮小的成熟的麦田;而天空中,是一片黄色和一轮金黄色的太阳。他给这幅画取名为“播种者”。

    亲爱的提奥:

    我在烈日照耀的麦田里忙碌了一个星期,完成麦田的画稿、风景与播种者的素描。紫色的土壤、宽阔的麦田、穿着蓝白色衣裳的农夫。我在这里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放眼所及,是一片黄橙色的麦穗。上面是黄色的太阳与天空。

    《播种者》是梵高很久以来就想完成的作品。何况,这有米勒不曾画过的东西,色彩丰富,画面宽广。

    梵高好像把整个身心都卷入黄色的花粉里,连路上所碰到的一切事物,似乎也都变成黄色的外貌。

    亲爱的提奥:

    近来,经常是烈日当空,阳光普照。除了太阳和光以外,没有更理想的景象,我只画黄色、青白硫黄的黄色、金色的柠檬黄。黄色多么美妙啊!

    在阿尔,梵高终于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个人就是邮递员罗林。罗林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老头,经常戴着他那顶蓝色的邮递员帽子。他有一双温柔、好奇的眼睛和波浪似的长胡子。这把胡子遮住了他的脖子和衣领,一直垂到他暗蓝色的邮递员上衣胸前。在罗林身上,梵高感到一种和佩雷一样的使他深受吸引的温柔和忧郁的气质。他的样子忧郁但不做作,他那张很平常的农民的脸似乎和他那把浓密的希腊式胡子不大相称。罗林当了二十几年的邮递员,仅靠自己可怜的一点薪水养活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他一生中几乎没有加过薪水。

    梵高和罗林交上了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一些生活上的问题,并且谈论梵高的画。罗林很喜欢梵高的画,也喜欢梵高这个人。梵高很想给罗林画一张肖像,罗林欣然同意,画好后题名为“邮递员罗林”。

    梵高每天很早起床,因为要步行很久才能到他作画的地方。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疲劳,每天都兴奋、愉快。换言之,即使他深感劳累,但是看到完成的作品,那种疲倦感也一扫而空。他几乎可以一天完成一幅大型油画。

    梵高的钱用完了,日子又艰难起来。提奥的汇款要几天后才能到,梵高仅靠着咖啡和面包师赊给他的一个面包维持生命。梵高的情绪变得恶劣起来,他开始激烈地反对起自己的作品来,他认为他的画辜负了提奥对他的一片好心,他希望把他已花掉的那些钱赚回来还给他的弟弟。他一幅一幅地看着自己的画,责备自己这些画配不上为它们所付出的代价。有时即使有一幅还算可以的作品,他所花费的代价也比从画行买来这样的画还要多。

    亲爱的提奥:

    今天从早晨7时起一直工作到黄昏,我仅站起来走一两步路,吃些简单食物,所以,作品很快就完成了。不知道你对我寄去的作品有何感想?

    这些色彩颇能提高我的工作情绪,因此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我的脑海里,全是优美的自然景色,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绘画像梦幻般地令我陶醉。

    亲爱的提奥:

    我这几天过得没精打采,星期二就把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四天里,仅靠咖啡和面包过日子。

    各方面都显得懒洋洋,断炊四天了,好不容易到今天才找到剩余的6法郎。中饭总算解决了,晚上只能吃一片面包了。

    常常开口向你要钱,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身无分文,实在没有其他法子可想。说来说去,都是我太热衷于绘画,不管口袋有没有钱就一口气买下许多画具和用品。

    我完成了两幅公园的作品,其中《诗人之园》我认为还不错,我给它配上一棵黄色栗子树。《葡萄园》配上松树,也很理想。我的葡萄园呵,费了我不少心血。不知你看到这个葡萄园,有何评价?

    整个夏天,梵高的创作灵感都好极了。他不得不像一台蒸汽机一样不停地干下去。但是现在他觉得脑子就像稠结的麦片粥,而且他甚至连一个能让自己快活一下,去吃一顿或者去看看拉舍尔的法郎也没有。他有时想,这个夏天他所画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糟糕;有时又想到生命是短促的,它转瞬即逝,作为一个画家,他必须继续画下去。他在精神上折磨自己,随即又宽慰自己,他的精神状态快崩溃了。

    梵高开了一长列颜色的名单准备寄给提奥。突然,他醒悟到在他开列的单子中,没有一种颜色是在其他人的调色板上出现过的。阿尔已经使他彻底脱离了荷兰的传统画派。

    钱寄来后,梵高找了个地方美美地吃了一顿。这家饭馆很古怪,里外都是灰色的。地板就像大街的灰色沥青路面,墙上是灰色的墙纸,绿色的百叶窗一向紧闭,门上也挂着挡外面飞尘的绿色门帘。他休息了几天后,决定画一些描绘夜晚景象的画。在顾客吃饭、女侍前后招待照应的时候,他画了那家灰色的饭馆。

    梵高又画了一幅咖啡馆的画,先是从外部开始,然后到它的内部。他企图用红色和绿色来表达人的可怕的欲望。他把咖啡馆的内部画成恐怖的几种对比色,墙壁是暗红色,地板是明显的黄色,中间一张弹子台则涂成绿色,桌面画成蓝色,又画了四盏柠檬黄的灯放射出橙色和绿色的光。在那些睡着的流浪汉小小的身躯上,他使用了最不相容、对比最强烈的红色和绿色,以造成一种不可调和的对比。他在试图表达这样一种想法:这个场所是一个使人破产、发疯或犯罪的场所。

    亲爱的提奥:

    热忱的信件和法郎已收到,谢谢你。我担心了好几个星期,现在总算心情舒畅了。最近的作品的性质各不相同,但都能与《吃土豆的人》相提并论。

    我用色彩把狂热的感情通通表现出来,房间用暗红色与明显的黄色,中央配上绿色圆台,四盏灯发出橙色与绿色的光芒。我想把咖啡馆描画成一个使人堕落、疯狂与犯罪的场所。

    用水彩调配之后,明天给你寄去,请你指正。

    梵高准备搬家了,因为旅店老板又增加了租金,还要梵高缴纳存储费。梵高无法忍受,也负担不起。一天傍晚,梵高和罗林一起穿过拉马丁广场时,他发现在离他住的旅馆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幢黄颜色的房子,上面写着“待租”的广告。这所房子中间有个院子,两旁是楼房,它正对着广场和山坡的市区。梵高一眼就看中了这幢房子。

    第二天,梵高兴奋得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他只管在拉马丁广场上踱来踱去,从各方面观察着这所黄房子。它建造坚实,阳光充足。经过进一步仔细察看,梵高发现这所房子有两个单独的门,而且左边一侧已经有人住了。

    罗林吃过中饭就来找他,他们一起走进这所房子的右侧。门厅里有一条过道通向一个大房间,大房间外带一个通着的小房间。墙壁粉刷成白色,门厅和通往二楼的楼梯是用干净的红地砖铺就的,楼上还有一个带有小房间的大房间。纯净明亮的阳光照在擦洗过的红砖地面和粉刷过的白墙上。

    梵高决定租下这房子。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整套房子的月租金才15法郎,比他住旅店还要便宜。梵高到外面买了一张便宜的床垫和一把椅子搬回了黄房子。他决定用底层的房间做卧室,上面的房间做画室。他又到外面赊了一个小煤气炉、两口锅和一盏煤油灯,又买了咖啡、面包、土豆为自己准备了晚餐。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亲爱的提奥:

    我把新作品《夜晚的咖啡馆》,跟以前完成的其他画,都给你邮寄去了。将来也许要进行日本的版画呢。

    昨天打扫房间,忙了一整天。两张新床铺都很坚固……此外又买了两套棉被。如果高更或其他朋友来,床铺就不用担心。不过,这么一来,却把大部分的伙食费用光了。

    如果你和高更能来,我就先收拾房间,在白色墙壁上挂上黄色的向日葵。

    高更来信了,他现在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困难。他不仅疾病缠身,而且一分钱都没有了。现在还被住处的老板扣留了,因为他付不起账,所有油画都被拿去抵债了。梵高深深地同情他的朋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他想要高更来与他同住,这所黄房子完全可以住下两个人,他们每人都可以分别有自己的卧室和画室。如果他们自己做饭、研磨颜料并且不乱花钱,他们就可以靠提奥的150法郎活下去。阿尔的阳光会把高更的病全都烧光,就像他刚来阿尔时一样。

    梵高太喜欢他现在的住地了,他用提奥寄给他的钱买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有抽屉的柜子。他已经打算在阿尔待一辈子了,他想成为一个南方画家。他用最少的钱去买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而把剩下的所有的钱都花在布置这套房子上。他把重新焕发出来的创作活力投入到工作中。他知道了,长时间地观看事物才能使他的思想更成熟、理解更深刻。

    为了画山下那片田野,梵高去过那里无数次。风把画架吹得猛烈摇摆。这样一来,他要把感想和画法相结合,并在画面上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就更困难了。他常常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作画。秋天就要过去了,梵高想在冬天来临之前赶快画一些好的作品。他画了一幅秋天的花园景色:两株丝柏树,像酒瓶那样的深绿色,形状也是像酒瓶似的;三株矮小的栗子树,挂着烟叶黄和橙色的叶子;还有一棵长着淡柠檬色叶子和紫罗兰色树干的小紫杉和两丛血红色的、长着深红色叶子的矮矮的灌木;以及一片沙地、一片草茵和一片蓝天,空中旋转着硫黄色的火球。

    在他完成这幅《秋天的花园》后不久,冬天来了。

    和高更一起生活

    梵高几次请求高更前来同住,但是高更当时生活潦倒又生了病,根本支付不起路费。梵高一向是靠提奥维持生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恰好这时候,梵高的一个叔叔去世了,他留给提奥一小笔遗产。提奥知道梵高一直以来渴望与高更相聚的心愿,他把这笔钱汇给梵高,当做高更的路费。梵高欣喜万分。

    他急忙为高更的到来作准备。先是开始为房子设计装饰品,他想画上一打光辉灿烂的阿尔向日葵镶板,一组蓝色和黄色的“交响乐”。后院的一排夹竹桃树像是发了疯,花开得如此繁茂,很可能得了水和养分失调的毛病。桃树上缀满新开的花朵,中间还有开败的一些,这些夹竹桃的勃勃生机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更新着,补充着、似乎永远开不败似的。

    梵高到处去寻觅他理想中的向日葵花“模特”。耕耘过的田野上,土地是柔和的棕色,天空点缀着片片白云。有一些向日葵花是他在黎明时分对着长在地里的向日葵一挥而就,其他的则是他带回家放在一个绿色花瓶中画成的。在他的画将近结束的时候,高更到来了。

    梵高带着高更上了山,阳光炙热地烘烤着一切。田野上,士兵们正在操练,他们红色的土耳其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穿着鲜艳的夫人们悠闲地散着步,梵高在高更面前不停地夸赞她们的美貌。

    高更住下来以后,除了谈论绘画的时候,其他的时间两人都相处融洽。他们经常为如何作画争论不休,对作品的评价和其他作家的看法也毫不相同。高更崇拜的那些画家,是梵高所轻视的。梵高认为了不起的人,却被高更所嫌恶。他们在绘画的每一个问题上都持有异议。也许在任何问题上,他们都能平静而友好地讨论,唯独绘画却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都竭尽全力地为各自的思想而战。

    高更比梵高野蛮,梵高却比高更暴躁,两人的辩战实力旗鼓相当。梵高的激动情绪,高更一点也控制不住。高更赞同冷静地把自己看到的景物画下来。梵高丝毫不认同,他认为作画就需要激情,需要热血沸腾。当他画太阳的时候,希望使人们感觉到它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正在发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热;当他画一块麦地时,希望人们感觉到麦粒内部的生命正朝着它最后的成熟和绽开而努力;当他画一棵苹果树时,希望人们能看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要把苹果撑炸!

    从梵高画的正在劳作的农民画中,可以感受到农民已经融入了他耕种的土地,而土壤也融汇到农民身上。太阳正注入农民、土地、庄稼、犁和马的身体内,恰如他们反过来又注入太阳中一样,强烈地感受到世界万物正在生生不息地运动着。

    高更不想和梵高辩论下去了,因为梵高太激动了,使高更有些害怕。好像有一团烈火在他的身上燃烧似的,他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那团火越烧越大,像是一瞬间就要把他吞噬掉。

    炎热的夏季在不知不觉间到来了,乡村的颜色更加热闹起来。深浅不一的绿色、蓝色、黄色和红色如此丰富,叫人看了为之惊讶。凡是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都被烤得干透了。罗讷河河谷在一波又一波巨大的热浪冲击下颤抖着。他们的皮肤被阳光灼伤了,神经被痛感鞭挞着,使他们头痛欲裂。

    在燥热的空气中,两人争论的温度不断上升。他们由于太疲劳、太兴奋而不能入睡,于是把剩下的精力用来互相对付,他们互相挖苦、恶意攻击对方的理论和崇拜的画家。为了不错过他们自己和大自然都将成熟结果的时刻,他们着了魔似的工作着。一天又一天,他们用自己热情的画笔战斗;一夜又一夜,他们由于各自那种强烈的自我中心而吵架斗嘴。黄房子中每时每刻都充满浓浓的火药味。

    提奥寄来了钱,他们立刻去买烟草和苦艾酒。天气热得人吃不下饭,原以为苦艾酒可以使他们兴奋的神经平静下来,没想到是火上浇油。

    这时,阿尔笼罩在一片无法抑制的惊慌不安的气氛中,接连发生多起暴力行动。没有人笑,没有人说话。石头屋顶在阳光下面灼晒着,反射出刺眼的光。空气中能觉出有一种灾难当头的味道。

    阿尔的空气已经紧张得要发疯,就像患了癫痫病,有一股神经质的骚动,并且肯定会最终发作,猛烈痉挛起来。梵高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置之不理,依然到田野上去作画。他需要这种耀眼的炎热把他内心感受到的狂热激情融化成液体。他的脑子就像一个燃烧的熔炉,烧出一幅又一幅炽热的油画。每完成一幅油画,他都更加强烈地感到离他期望的日子不远了。他现在的画作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夏天的作品,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创作出像这样充分地表现大自然的本质的画了。

    梵高从早到晚不停歇地画,一天画成两幅,有时甚至三幅。每一幅画都是用他的生命创造出来的,他费尽了精力和体力。他不在乎可以活多久,他想把自己的生命燃烧在挚爱的事业上,希望得到不朽之作。

    对梵高来说,时间不是用一个个具体的日期,而是用一幅幅画出的油画来计算的。他感觉他的艺术已经达到了顶点,这是他一生的最高点,这是所有这些年他努力奋斗、孜孜以求的时刻。他不知道这一时刻会延续多久,他只知道他必须作画,这才是他的生命。

    高更对梵高所画的向日葵很赞赏,并画了一幅《画向日葵的梵高》。梵高一如继往地给提奥写信。

    亲爱的提奥:

    最近,我跟高更提到莫奈那幅画——日本式的大花瓶中插着向日葵。我认为画得美极了。高更却不这么看,他说更喜欢我的向日葵。

    我不敢相信。40岁以前,如能完成一幅这样不朽的画,我想一定可以在艺术界占一席之地。……

    我跟高更热烈讨论一些画家的作品,我们讨论得很激烈,讨论完毕后,我的头就像枯萎的花朵,非常疲劳。

    我感觉得出来,高更对这儿不满意了,尤其是对我。

    梵高白天作画,晚上和高更争吵,他几乎没有时间可以休息了。他很少吃食物,只是大量地抽烟、喝酒。时刻被创作的情感折磨着,梵高似乎又陷入了无尽的精神深渊。

    高更厌恶了彼此争吵不休的日子,他提出离开这儿。梵高不顾一切地挽留他,恳求、诱惑、诅咒、威胁,一切的手段都用上了。高更暂时妥协了,但他明确表示受不了这种争论不休的日子了。梵高沉默了,神情忧郁,他几乎不和高更说话,有时甚至一天也不拿画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之前的作品。

    梵高突然说了“全是失败的作品”这句话,高更不理会他,只当做是他的胡言乱语。梵高走进卧室,他看到镜子里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无神、呆滞。他的脸颊只剩下骨头,毫无生气,如同将死之人。

    梵高平静甚至是无意识地拿起桌边的剃刀,没有任何表情地从左边脸颊用力一划,耳朵掉下一块。梵高痛苦地大叫一声,鲜血像洪水一样喷发出来。梵高顺着脖子不停滴落鲜血的样子,把高更吓呆了。梵高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扔掉剃刀,用毛巾把头包上。他从脸盆里捡起他割掉的部分,洗了洗,用几张速写纸包起来,又用报纸把它包成一个包。

    他把贝雷帽戴上遮住他头上厚厚的绷带,然后下了楼梯走向大门。接着他穿过广场,上了山,拉响了妓院的门铃,找来拉舍尔,把包着耳朵的纸包给了她。她打开看后,惊恐地叫了一声后晕倒了。

    梵高也晕倒在地,随后而来的高更把他送进了医院,然后离开这里回巴黎去了。提奥赶来照顾梵高,他百般劝慰梵高,心中却担忧不已。梵高得知高更已经离开了,他沉默不语,谁也弄不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精神崩溃的边缘

    医生的诊断是梵高的癫痫病发作了,他需要长时间住院治疗。提奥告诉梵高自己很快会与荷兰姑娘乔安娜·邦格结婚,自己很爱她。梵高为提奥找到心爱的人感到高兴。提奥在阿尔待了两天。医院雷伊大夫向提奥保证梵高会很快恢复过来,并保证会把他的哥哥不仅仅当成病人而是像朋友一样照顾。提奥放心地回去了。几天后,雷伊大夫同意梵高可以画画了,但不能太劳累。

    梵高耳朵的伤差不多痊愈了,他画了一幅割了耳朵后的自画像。也许这幅画能真实地反应他的心情,他面色沉郁,眼中露出挣扎、狂暴的神色。邮递员罗林每天晚上都来看他,还为他带来帮助睡眠的樟脑。

    医院里有开满鲜花的花园,还有幽静的石子小路,每天梵高都要走上一段。雷伊大夫亲自给梵高做模特,梵高画完肖像后,把它送给了雷伊大夫,以感谢雷伊大夫对他的照顾。梵高的健康在慢慢地恢复,他写信给提奥让他放心。

    梵高终于可以出去写生、作画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毫无节制地耗费身体,每天都保持正常的休息和饮食。像正常人一般地生活,使梵高无法把握手中的画笔,因为他的作品非得有澎湃的激情不可。雷伊大夫在他出院时,告诫他说:“要知道你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当然,许多艺术家在平常人的眼中都是不正常的。你的神经却比他们更加敏感,因此你要小心,不要使自己陷进情绪中去,否则对你的损害太严重了。”

    按照雷伊大夫的劝告,梵高坚持了几天,他发觉那样的生活他过不下去。画家不能创作,与死人无异。他又开始不戴着帽子到田野去,太阳的烘烤使他的激情散发出来了。随着他的情绪的激动上涨,他的食欲下降了,他开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烟草维持生命。他的创作力却重新回来了,每天都有新画。就这样,他一气呵成地画成了37幅油画。

    在一天早晨,他发觉自己又开始发愣和迟钝,一些奇怪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朵里。他恍恍惚惚地走到一家饭馆,突然他感觉别人想毒死他,于是他摔碎盘子,踢翻桌子。一会儿后,他又呆若木鸡地坐着一动不动。最后警察把他送到山上的医院里。

    在医院待了一个月,梵高出院了。他的邻居们已经非常厌恶他了,他们叫他“疯子”“怪物”。没有一家饭店愿意招待他。孩子们见到他先是躲开,然后嘲笑。梵高愤怒地把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扔出去,把它们摔得粉碎。他的椅子、脸盆,他的画架、镜子,他的桌子、床单,还有他的墙上的向日葵画,像雨点一般扔向人群。人们被梵高的行为吓住了,忙要求把这个疯子关进监狱。

    雷伊大夫把梵高担保出来,并给他找了一家环境比较好的疗养院。医院在圣雷米,离梵高居住的地方只有25公里,原来是个修道院,紧靠着山腰,景色极佳而且非常幽静。医院按三个等级收病人,三等病人每月收费100法郎,有专门的医生给病人治病,日常有修女们照顾,伙食也清淡可口。

    梵高被送到了那个医院,他放下行李,朝四下里看了看。病房两边各有一排倾斜的床,每张床的四周都支着架子,上面挂着肮脏的帘子。屋顶上的梁木十分粗糙,墙壁刷成白色。房间中央有个炉子,炉子左侧伸出一根带拐弯的烟囱。室内有一盏灯,吊在炉子上方。

    屋里的人很安静,一言不发,只是倚着自己的手杖,凝视着那个炉子。梵高随后便朝外面的花园走去。半路上他经过了一排看上去又阴暗又潮湿、紧锁房门、无人居住的房间。内院的回廊满目荒凉,巨大的松树下面有一片片高高的未经修整的杂草。阳光照进围墙,留下一片呆滞不动的光影。

    吃饭的地方是一间泥土地面、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粗糙的长桌,周围放着板凳。修女端来食物,那些食物有一股霉味,接着是汤和黑面包,还有一些青豆和扁豆。他的病友们全力以赴地吃着,连桌上的面包屑也拈到手里,然后用舌头舔光。

    吃完饭,这些人回到炉边各自原来的椅子上,直到他们感觉困了,便脱下衣服,拉上帘子睡觉。晚上,一些病人大喊大叫,梵高根本无法入睡。不到一个月,他已经目睹了数十种不同病人发病的样子,一种可怕的沮丧和恐惧袭向他。三等病房的病人没有很好的待遇,他们只能互相帮助。慢慢地,梵高觉得同屋的病人不再可怕了,他们比那些正常人好相处。

    亲爱的提奥:

    来到这里,情况很好。在这里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疯子,但我并不觉得恐怖。我的房间很小,窗户装设了铁栏杆。放眼望去,是一片麦田,太阳放出耀眼的光芒。这里共有三十多间病房,其中有一间让我当画室用。

    伙食就像巴黎的廉价餐厅一样,但饭量都是固定的。这里的病人无事可做,他们不读书,只会玩牌或打弹子。

    雨天,我们的房间就像乡下车站的候客室一样,病患里那些经常戴帽子、手持拐杖和穿旅行外套的人,就像要出去旅行一样。他们也经常发生吵闹和争执。幸好管理员很了解这种状态,病情发作时,就心平气和地协助他们排忧解难。

    提奥寄给梵高一册莎士比亚的合订本。他阅读了《理查三世》《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提奥结婚了,他和他妻子乔安娜经常给梵高写信。提奥身体不好,梵高对弟弟的担忧甚过自己。

    梵高知道只有绘画能使他恢复健康,他请求主治医生佩隆大夫给他找一间小画室。佩隆大夫同意了。小画室朝着一片麦田,窗户上装着粗黑的铁条。梵高每天画下他看到的不同景物,一幅画是横遭暴风雨摧毁的麦田,麦子倒伏在地上。沿着山坡有一道墙,越过几棵叶子呈灰色的橄榄树,有几处茅舍和小山。在画面的上方画着一大片灰白色的云,淹没在碧蓝的天空中。

    亲爱的提奥:

    来到这里以后,常在几棵大松树下画那些乱草丛生的庭园,一次也不曾出外写生,所幸此地的田园风景极佳,我打算慢慢走出去看看。

    我会寄四幅田园风景画给你,让你知道我在这里的情况不坏。总之,阳光是一直不错的。我昨天画了一只大鹅,因为它的颜色太漂亮了。为了要仔细把它画好,我不得不杀死它。

    你若收到我的画,不妨各送一幅给高更及贝尔那尔作纪念。

    小画室里能见到的景色已经满足不了梵高了,他请求到外面去作画。得到首肯后,他每天早上带着一块空白的画布出去,把燃烧着他激情的景物全都画上。梵高像是回到了在阿尔的时候,他精神高涨,接连写了几封信给提奥。

    亲爱的提奥:

    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有意义,我开始到野外作画了。已经完成了12幅画,其中有两幅是极不容易配色的松树画。我把前景配上另一种色调,衬托出坚硬的地面,然后再加上其他色彩。这样画诚然令人劳累,幸好陶醉于画景里,也就不觉得疲倦了,请你不必担心。

    以前,每当我作画完毕,总觉得无聊得要死。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想到自己有病在身,才来此疗养,就忍不住害怕起来,而且什么也不敢想了。

    我的神经被证实有病,然而,我希望再次恢复健康。我渴望做一个有用的人,至少要画些更好的作品,这种信念使我振奋,请你放心。

    亲爱的提奥:

    今天,我在烈日下,坐在麦田里绘画,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阳光闪闪发亮,放眼所及之处,麦田尽是一片黄色。

    这里根本看不见油菜和荞麦,谷类也没有我们故乡多。我不断地画那些在开花的荞麦田、菜园和麻田。这里也看不见茅屋、栈房和杂树等。我再给你寄一打素描去。麦穗、松树、蓝天和罂粟恐怕是最好的景色了。

    昨天,我跟医生聊天,我必须再忍耐一年,才能把病治好。

    不久后,梵高收到提奥的回信,信里告诉梵高,他快要当父亲了。他为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文森特”,和梵高一个名字。梵高看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地大叫起来。提奥随信又寄来一些钱给他。有了这些钱,梵高就可以到阿尔把自己的画取来了。

    提奥又写信告诉梵高,他的《葡萄园》以400法郎卖出去了。提奥认为这是好的开始,可能用不了多久,梵高的作品将会闻名于世了。这幅画也是梵高生前唯一卖出去的作品。

    随着深秋的来临,梵高的创作力也充分地发挥出来。他渐渐熟悉了圣雷米周围的乡村,并且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提奥经常来信鼓励他,他也确信自己的画正取得显著进步。他已经打定主意,出院后,他就在圣雷米乡间租一所房子,继续画画。

    梵高经常担心他的精神会像以前那样再次崩溃。虽然他画画的心情迫切,但是想到自己的健康问题,他节制了许多。一天,他在田野边写生时,神志又开始错乱了,胡言乱语不停,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直到深夜,医生和看护们才找到他,把他带回医院。一个星期后,他的神志才恢复正常。冬天要到了,梵高的状态低落下去,医生也不准许梵高出去写生。他临摹了德拉克罗瓦的《善心的撒马利亚人》、米勒的《播种者》等。

    亲爱的提奥:

    现在,我的神志已经恢复常态,情绪也完全复原了。照这种情形看来,如果病情再继续发作,头脑混乱、无法作画的情况更严重,我的生命大概也快完结了。

    院长虽然劝告我,希望病情不要发作才好。依我看来,这恐怕要等待相当长的时期,至少要挨过数年才行。

    在巴黎时,病状是潜伏在身体里,与其那样,倒不如干脆像现在一样发作出来才好。

    现在刚完成一幅自画像,背景鲜明,若跟巴黎时的自画像相比,我的表情显然比以前显得更茫然。

    梵高的病是周期性的,一段时间发作一次。这个疗养院的宗教氛围也深深困扰着他。

    从在博里纳日那个时期起,他已经对所有那些在宗教信仰上的夸张表现厌恶到了极点。他时常感到修女们的祷告在折磨着他的心灵。梵高的病又发作了,他想离开圣雷米了。他给提奥写了一封诉说心情的信。

    亲爱的提奥:

    我的病情在发作后刚有好转,提笔写信的速度很慢。神志仍有些模糊,我大概快不行了。

    不久前,作画进度还算顺利,最后画好的那幅巴旦杏花恐怕是在这里最好的作品了。这幅画算是我最努力、最有耐心完成的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该有些什么计划?心里一片茫然。不过,我一定要离开这家医院。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一心想换一个环境,再坏的地方也不要紧。

    提奥同意了梵高的决定。两天后,梵高离开法国南部,乘坐火车回巴黎。

    最后的疯狂

    提奥很早就开车到火车站,他担心梵高的头脑还没有恢复正常。乔安娜在家里照看刚生下的婴儿,她站在皮加莱区公寓的阳台上心神不定地等着他们。梵高第一次见到乔安娜,她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性。当他见到小小的文森特后,心中的滋味难以描述。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了。

    晚上,朋友们到提奥家来欢迎梵高的到来。曾经高度赞扬他的评论家奥里埃也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可能是因为作品的关系,两人如同多年不见的朋友。劳特累克仍像以前一样,用愤恨的语气开着粗俗的玩笑。卢梭等人陆续到来,客厅里热闹起来。

    梵高发现修拉没来,忙询问原因。原来修拉劳累过度,得了肺病,医生断定他活不过31岁了。

    第二天,墙壁上挂满了梵高的画,有《吃土豆的人》《阿尔的风光》和《开花的果园》等,都是他不同时期的作品。放在床、沙发、餐具柜底下和满满当当塞在备用客房里的大批未装画框的油画令人束手无策。梵高一幅幅看着自己的作品,他作画的技巧在不同的作品上不断提升。

    梵高无意中翻到一大捆用粗绳系起来的信件,他惊诧极了。这些都是他给提奥写的,从离开家乡到古皮尔画行工作的第一封信到现在,他20年来所写的信,一封不缺地保存下来了,那是整整700封信。

    在书桌的另一侧,他发现了过去10年中他寄给提奥的素描,全都整整齐齐按照时期先后排好了。有博里纳日时期画的那些正俯身在矸石山上的矿工和矿工的妻子们,有埃顿附近田野上的挖掘者和播种者,有海牙的老人和老妪、格斯特的挖掘者,以及斯赫维宁根的渔夫,有纽恩南的吃土豆的人和织工们,有巴黎的饭馆和街头风景,有在阿尔初期画的向日葵和果树的速写,还有圣雷米疗养院的花园。

    提奥向梵高说起加歇大夫。加歇大夫不仅是优秀的精神病专家,而且热爱艺术和艺术家。他20岁来巴黎学医,而后成了库尔贝等人的朋友,时常出入于拉努瓦咖啡馆,很快和马奈、雷诺阿、德加以及莫奈结成知己。加歇大夫的花园、起居室的东西,几乎每一件都曾被人画过。毕沙罗、吉劳曼、西斯莱、德拉克罗瓦,他们全都离家到奥维尔的加歇家工作过。在他的墙上还挂着塞尚、劳特累克和修拉的油画,他们都是朋友。

    自从加歇大夫在画展上看过梵高的画,他一直很想结识这个独特的画家。梵高决定到他那儿去,提奥也是这个想法。梵高和加歇大夫一见面,彼此的印象非常好,他们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没有生疏感。

    加歇大夫在奥维尔给梵高物色了一间客店,连同吃饭一天收费6法郎。

    梵高觉得价格太高了,他在乡公所对面找了一家小饭馆,是在奥维尔附近干活的农民和工人聚集的地方。在这儿,梵高一天3法郎就可以解决食宿了。

    梵高拿了画架、颜料、画布和油画笔,又带上一幅以前画的阿尔的一个女人的画像,走了一大段路找到加歇大夫家。

    加歇大夫的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楼房,建造得非常牢固。他房子的起居室很大,也很高,但只有两个对着开的小窗户。尽管房子很大,但里面被黑色的家具、古董和小古玩塞满了。

    加歇大夫为梵高介绍了屋里的摆设,德拉克罗瓦画过的花瓶,库尔贝坐过的椅子,德穆兰从日本带回来的盘子。吃完丰盛的午餐,梵高决定到花园中去作画。加歇大夫让他的儿子保罗将画架扛过去摆好。

    在梵高作画的过程中,这位大夫围着他团团转,时而狂喜,时而惊愕,并且夹杂着无数次的尖声感叹。梵高极力忍住控制加歇大夫大呼小叫的想法。

    梵高画完花园后,就同加歇大夫一同进了屋。他把带来的那幅画像给大夫看,奇怪的是这位大夫直言不讳地宣布他不喜欢这幅画。经过仔细研究后,加歇大夫又改变了他的看法,开始喜欢这幅画了。梵高决定把这幅画送给他,因为他没钱付医疗费。

    加歇大夫是梵高在奥维尔唯一的朋友。他为大夫画了一幅肖像。他头戴白帽,身穿蓝色长外套,背衬着钴蓝色的背景。他画的头部用的是很淡、很轻的色调,手部也是很浅的肉色。他让加歇倚着一张红桌子,桌上放着一枝开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右手托着脸,头很忧郁地歪在手上。加歇大夫很喜欢这幅画,梵高从未听见过别人对他的画这样赞美。加歇大夫坚持要求梵高为他复制一幅,当梵高同意时,大夫真是高兴得无法形容。

    时间悄悄流逝了。梵高去画山上的天主教堂,只画了半截就觉得疲乏不堪,甚至不想把它完成了。过去曾经使他为之兴奋、战栗的自然景象,如今只让他觉得平淡无奇。他对大自然的爱并没有消失,他只是感到很累,他的生命已经耗尽了。

    整整一个月,他仅仅画了五张油画。他觉得疲劳,说不出的疲劳。他觉得头脑空虚,生命的源泉已经枯涸。仿佛在过去十年里,从他手下涌现出来的成百上千的素描和油画,已经带走了他的全部生命。

    提奥的儿子小文森特也病了,提奥则面色苍白而憔悴。提奥这一段时期的境况不好,古皮尔画行的经理曾威胁辞退他,因为提奥为了印象派的作品而忽略了正常的营业,在过去一年中画行一直是赔钱的。那个经理之所以敢这样,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梵高伯伯家的股权已经全部卖掉了。小文森特的病情稍见好转的时候,梵高回到了奥维尔。如果提奥失了业,他们的日子都没法过,何况提奥的健康状况又不佳。梵高没有钱吃饭,也没有钱买颜料和画布。在这样困难的时期,他是不能向提奥要任何东西的。

    1890年7月,梵高的癫痫病再次发作,他的精神状况差到了极点。提奥担心他会因为丧失理智而做出无法改变的事情来,经常提心吊胆。

    梵高尝试作画,但是没有用,因为他再也没有激情。很快就到了7月中旬,尽管提奥还在为公司的事情烦恼,为孩子的看病账单发急,他还是设法挤出50法郎寄给他哥哥。梵高把这些钱交给住宿的饭馆,这可以使他差不多能维持到7月底。这以后怎么办呢?他不能指望再从提奥那儿得到钱了。加歇大夫也说过,癫痫病人在经历数次急性发作之后,会完全失去理智。他不想再次被关进疗养院,但是他又不能避免疾病的发作,他不想被疾病控制。

    梵高画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幅画,名为《乌鸦群飞的麦田》。中午,当太阳燃烧到一天中的最高温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黑鸟。它们充满空中,遮暗了太阳,好像要把万物埋没在拍打着的翅膀聚积而成的一团不透气的黑色浓云中。

    精神已经到崩溃边缘的梵高,感到自己应该向这个世界告别了。

    绘画是他一生的事业,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要以一切来捍卫它。现在他连自己的神志都控制不了,活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了。他想起了第一次深爱的女孩厄休拉,想起她美好的身姿及毫不留情的拒绝;想起了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凯温柔的身影;想起了可以称为唯一的妻子的克里斯汀;想起了第一个把爱献给他的玛戈特;想起了他所有的画家朋友……

    梵高用最大的毅力支撑着不断摇晃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广场来到山丘,毫不迟疑地拿出手枪向自己的胸前开了一枪。当时,梵高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子弹并没有打中要害,鲜血从他的身体里不停息地涌出,像是要把天空都染红。

    梵高被送进了医院,虽然没有一枪致命,但是他的生命也快要消逝了。提奥接到梵高重伤的电报后,急忙赶来。他坐在梵高的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哥哥,泪像小河般流淌下来。这是他最敬爱、最支持的人,而这个人马上就要离去了,永远地离去。

    梵高用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握住提奥的手,微笑着说:“再见了,提奥。”他的眼睛射出纯净的、欣慰的光芒,脸上也是安详、温和的神态。他好像在思索着。

    也许他想到了他开枪前的最后一幅画《乌鸦群飞的麦田》,画面的大部分仍然是他最喜爱的金黄色,但却充满不安和阴郁。乌云密布的沉沉蓝天死死压住金黄色的麦田,沉重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似乎也凝固了。一群凌乱低飞的乌鸦、波动起伏的地平线表现了压迫、反抗和不安,给人不祥的触感。

    也许他想到的是在圣雷米疗养院里画出的《星空》,那是多具震撼力的画啊。在不同层次的蓝色里,一些节奏颤动的线条,映衬出美丽的雕塑般的头部和具有结实造型感的躯干。画面的一切都呈蓝色或蓝绿色,深色衬衣和带红胡子的头部除外,从头部到躯干,再到背景的所有的色彩与节奏的组合,以及所强调部位的微妙变化,都表明这是一个极好地掌握了技巧的艺术家,仿佛是清醒的梵高画下了精神崩溃的自己。

    也许他想到的是最喜爱的那幅《向日葵》,黄色和棕色调的色彩表现出充满希望和阳光的美丽世界。盛开着的向日葵像闪烁着的熊熊的火焰,是那样艳丽、华美,同时又和谐、优雅甚至细腻。

    但是最后,梵高拼命想抓住的这个世界还是缓慢却无情地溜走了。

    1890年7月29日,梵高再也没有醒来,永远沉睡在奥维尔。

    梵高死后,他的声名越来越大,作品受到人们疯狂的推崇。《鸢尾花》以5390万美元的高价卖出;《向日葵》系列中的一幅卖出3950万美元;《加歇医生像》以825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日本收藏家;《拿烟斗的男孩》拍卖价1.0416亿美元,这是现在世界上卖价最高的艺术品之一。这对梵高而言,是悲哀还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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