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梦-第十三章【上】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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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又端庄,通身的气派跟淑妃娘娘有几分像。原本婚事订在明年年底,可我二哥爱得跟什么似的,急赤白脸的非要早娶人家进门,只得往前提了几个月份,应用之物都要快快筹备才是……这说起来真是前世的姻缘,妹妹这么好的人才,我那二哥竟没福,到底便宜了瑞哥儿不是?”这一番话顿时噎得杨蕙菊上不来下不去,瞠着双目,张着口说不出话,脸已气得发紫了。

    妍玉拿着镂雕檀木香扇往怀里扇风,咕哝道:“‘爹’、‘娘’、‘二哥’喊着倒亲,真是攀上高枝儿,以为长长久久挂在上头了,可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出身的。”声音不大不小,屋中人都听个满耳。

    婉玉好似没听到一般,对妍玉笑道:“我们三爷早就跟老爷提了,要昊大哥一同管管铺子田庄,偏老爷不肯答应,我们也没辙。但凡老爷答应了,我们还乐不得的歇歇,唉,三爷这些日子累得瘦了一圈,我瞧着也心疼。”

    妍玉柳眉一竖,拍桌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显弄你们三房能耐,存心挤兑人呢!”

    婉玉款款笑道:“我可万万没有这意思,你若不信,亲自去问问老爷,看三爷说没说过这个话儿。”

    彩凤一心抱着扶正当二奶奶的热火罐,做的是左右逢源的打算,屋里坐的均是她不愿开罪的,故听了婉玉的话,忙忙的起身,举着茶壶,到妍玉跟前和稀泥道:“什么这个话那个话,外头爷们的事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大奶奶多吃些茶,方才小丫头子端来两碟子果子,来一块尝尝罢。”说着用帕子托起一块举到妍玉眼前。

    妍玉正满肚的气,一把便将点心扬到地上,指着彩凤鼻子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满屋里坐的都是你主子,哪有你插嘴说话的份儿!不过个奴才,抬了个姨娘,名儿姓儿就不曾知道了?卖身契还在我们手里捏着,真打量自己是二房奶奶了,以为攀了高枝儿比我们强了不成?别忘了谁压在你头上,跑到我跟前儿来指手画脚,滚一边呆着去!”

    彩凤立时吓缩了头,又羞又气,溜着墙根到站到一旁。婉玉知妍玉拿彩凤煞性子,又借此奚落她,并不放心上,脸上仍笑吟吟的。此时春露进来道:“太太请几位进厅里坐。”三人听了便往厅上来,杨峥早已走了,柳夫人见杨蕙菊不由眉开眼笑道:“我的儿,你慢些走。”拉着杨蕙菊坐下,又絮絮道:“你如今不比往日,可要事事小心,可不能跟上回似的不经意,滑了胎。我方才已同老爷说过了,待会子开库房,给你找些补身子的药材带回去吃。人参燕窝都要勤补着,身子万不能亏了。这一遭生个白胖的小子,婆家上下哪个不高看一眼,有子万事足了。”

    妍玉不喜杨蕙菊,又眼红她有了孕,但同着柳夫人的面,装出极亲热的模样,上前挽住杨蕙菊的胳膊笑道:“我方才还说,妹妹忒心急了,大夫刚摸出喜脉就来给太太报喜,这才一个月的身子,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得了。可见得心里记挂着太太,孝心一动,光想着让太太高兴,反倒不顾自己了。”

    柳夫人万分受用,笑得合不拢嘴道:“就属你嘴甜,一天到晚跟吃了蜜蜂屎似的,哄我高兴。”又拍着杨蕙菊的手道:“若不是有她成天来陪我说话儿抹牌,日子真难打发了。”

    妍玉又乖觉道:“都道‘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太太两个女儿都不在跟前儿,我这当儿媳妇儿的只能当半拉棉袄捂捂太太的心。可见妹妹一回来,太太就紧拉着不放,我呀,是没人疼喽。”一番话说得人都笑了起来,春露凑趣道:“瞧我们大奶奶多巧的一张嘴。”杨蕙菊指着妍玉笑道:“死人都要让她哄得活过来了。”

    屋中正其乐融融,可巧采纤怀里揣着双鞋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柳夫人因道:“谁在门口呢?”

    采纤只得进来道:“三奶奶今儿早上脚肿,平常穿的鞋都不合脚。方才三爷回来给三奶奶带了双鞋,让我给送来让奶奶换上。”一面说着一面把鞋取出来。只见是一双五彩莲花满绣的绸布鞋,显见价格不菲。

    婉玉忙道:“不是还有鞋,又不是肿得穿不下了。”便将鞋接了,打发采纤去。

    这一遭屋里凝重起来。柳夫人看婉玉愈发不爽利,妍玉和杨蕙菊都眼红。妍玉脸上虽笑着,嘴里酸溜溜道:“老三跟三弟妹恩爱得紧,一双鞋还巴巴的打发人给送来。在太太眼前,也不怕太太嗔怪你们轻狂。”

    杨蕙菊道:“我同三哥说了一桩事,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连个信儿都没有,连他的面都难见,三嫂的芝麻绿豆的小事,三哥都打发人围在屁股后头紧转,可见这疼老婆的一片心了。三嫂也该多疼疼我三兄弟,回头给老太太守满了孝,房里也得多添几个伺候的人,否则也让人家拿捏着把柄,说你不贤良。”

    婉玉笑道:“妹妹真真儿贤惠,我得向妹妹多学学才是。可巧如今房里头丫头多,太太还赏了两个俊俏的,老太太守孝未满,我们暂时还用不着,不如就给妹妹罢。妹妹如今有了孕,听说房里的姨娘也有孕了,妹夫没人伺候也不像话。”

    杨蕙菊登时变了脸,柳夫人脸色也沉了下来,呵斥道:“越说越乱,哪有当嫂子的给小姑房里塞人的!还不闭嘴!”婉玉装傻,垂了眼帘看怀里抱着的绣花鞋。

    柳夫人不理婉玉,只同妍玉和杨蕙菊说笑。杨蕙菊此番回来,一则因有孕报喜,二则想到娘家来打打秋风,但见众人都在,一时不好张嘴,只得悄悄捏柳夫人的手使眼色。柳夫人会意,便打发两个媳妇走。婉玉早已坐得不耐烦了,当下扶着丫鬟回了抱竹轩。

    进屋一瞧,正值杨晟之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摆了一茶盘的锞子并一包金子,见婉玉来了招手道:“试了鞋没?合不合脚?”

    婉玉坐到桌旁嗔道:“都是你这双鞋,惹出一堆闲言碎语,妍玉和你二妹妹同自己夫君都不甚和睦,眼见你连双鞋都想着我,要不是我嘴上也有几分厉害,她们几个早把我吃了。”

    杨晟之笑道:“让她们妒恨去。如今连太太都要让咱们两三分,你也不必忍着受气。”指着桌子道:“刚听丫头们说二妹妹有身孕了。我把箱子里的金银锞子拿出来,拣几个花样新成色好的,给她包上一包。”

    婉玉拣了个笔锭如意金锞子在手中把玩,口中道:“二妹妹托你办什么事了?她说你一直没给她回信儿,听着口气不善。”

    杨晟之挑了两三个海棠式的金锭子放到一旁,道:“她非要入股两家绸缎铺子,这怎么使得?我说要同爹商量,她又不准我告诉,软磨硬泡的。说柯家度日子艰难,因柯珲犯了事,家里上下打点搭救就花空了,还卖了个庄子。官中的钱不能乱支,我讨自己腰包,给了她五十两,让她先拿着用,二妹妹嫌少,扭头便走了。她这回来,我看来要银子才是真的。”

    婉玉道:“莫不是想钱想瞎了心,忘了有鸾姐儿的旧例在前,公爹定不会答应柯家入股,她磨太太也没用。”

    杨晟之道:“从太太那里刮银子呗,太太手大方,只要哄顺了,什么都送得出。”

    婉玉叹了口气,道:“菊姐儿跟先前比变了好些,嫁到柯家是害了她了。见她如今这模样,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幸亏我二哥哥同她退了亲。”

    杨晟之道:“我有什么不爱听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我同柯瑞说过,二妹妹性子急躁,又爱抢尖向上,让他多宽忍,柯瑞说同二妹妹不过是熬日子,没什么趣儿。”

    婉玉又叹了一声道:“这才刚成亲几年,都这个光景了,以后可怎么过。”帮杨晟之挑了几十个锭子,又拿了四块金子,用锦囊装好了交与杨晟之,杨晟之自去送给杨蕙菊,不在话下。

    且说抱竹轩下人房里,惜霞坐在炕上做针线,门“吱呀”一声开了,碧霜和弄霏走进来,道:“做什么呢?这些天也不见你往我们那头去。”说着靠在惜霞身边看她做的活计。

    寒香正歪在炕里头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也坐了起来,道:“稀客,稀客,碧霜也来了。”

    弄霏道:“二奶奶没了,二爷见天不在,彩凤跑太太跟前献殷勤去了,房里能有什么事儿呢,今儿个不该我们当班,碧霜说她还没上过你们这儿来,我就跟她过来串个门子。”

    碧霜在屋里转了一遭,见房中摆的具是一色雕花硬木家具,桌上、柜上放了几样粉彩花瓶玩器,床上铺展的被褥席子也都是一色的绸缎,梳妆台上摆着各种梳妆文具,一概不缺,另有花儿粉儿,也是样式精巧之物。惜霞从床头取了一个八宝盒招呼道:“别光看东西,外头热,喝点茶消消暑。这儿有一盒子蜜饯果子,昨儿赏下来的,吃点儿磨磨牙。”说着拿茶壶倒茶。

    碧霜挨在床沿上坐下,往八宝盒里一看,只见盒子里有八样点心、四样蜜饯,都是极细致的茶点,拈了片山药糕吃,只觉满口留香,幽幽叹了口气道:“还是你们有福,到三房来,吃穿用度都盖过我们几头了。”

    弄霏道:“不光是吃穿,三房前程多阔,手底下多少田庄铺子呢,老爷又倚重他。三爷年岁轻,模样好,还有功名在身,府里头多少眼睛盯着,你们俩讨巧儿,近水楼台的,还不先得了月亮。”

    惜霞吃了一惊,忙伸手捂了弄霏的嘴,寒香扒着窗户左右看了几眼,放下窗子道:“这话可不能胡说,万一让旁人听见,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碧霜拿着茶碗嘲笑道:“哪就没活路了?这话说得忒厉害了些。”

    寒香叹了口气道:“咱们是一同进府的,交情又最好,有话也不瞒着……若说没动什么心思,那是瞎话,可如今是万万不敢了。三奶奶倒没说什么,可这房里的丫头一个个鬼精鬼精的,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当戏文唱上一出,如今联起手来给我俩好看,不能让人揪住一点错处。”

    碧霜冷笑道:“还怕她们?这是

    各凭本事的事,这个不敢,那个也怕,一辈子没个出头,自己一心捏准主意干了,说什么随她们去。”

    弄霏与碧霜姿色不相上下,却处处被她压一头,故跟碧霜有些不对付,酸道:“说得轻巧,你是好命,大爷老早就相中了,擎等着当姨娘奶奶,我们比不得,不过混混日子,多攒俩钱傍身。谁让你长得那么俊,又会说话儿,又会卖俏,媚眼一抛呀,大爷的魂儿‘忒儿’一声就飞了。”

    碧霜眉眼一挑,道:“大爷算个什么东西,我还真瞧不上。”

    弄霏撇嘴道:“啧啧,听听,听听!杨家的大爷人家大小姐还瞧不上呢!”

    惜霞道:“大爷你还瞧不上?生得多俊,吹拉弹唱没有不会的,还是嫡长子。你这么说是存心气我们不成?”

    碧霜嗤笑道:“生得好皮囊,一肚子草莽。见着有姿色的女人就拔不动腿,显弄自己风流倜傥。会吹拉弹唱又怎样?哪有一点正经本事。当初是没个依靠指望,只能傍着他,否则就冲他那母夜叉老婆,没几年也让给折腾死了,谁熬得住呢。”

    寒香低声道:“莫非你想留在二房?二房也好,二爷性子好,二房也清净。只听说二爷有个相好的男人养在外头,一年到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宿在外头。”

    弄霏凉凉道:“我看人家是看上三爷了,前些天还闭门不出,自打昨儿个在花园子里碰见三爷一回,今儿就拽着我来你们这儿,只怕是春心动了。”

    惜霞道:“甭管是什么心动了,日后你飞黄腾达,别忘了我们姐妹就成。”碧霜磕着瓜子儿,抿着嘴笑。

    四人说笑了一回便各自散了。临走之时,碧霜扭头往主屋的窗户里望去,只见瑶窗绣幕,锦帐华裀,熏香袅袅,如同仙境一般,有一怀了身孕的美人斜靠在榻上看书,手边有一盘子大红樱桃。碧霜不由看得呆了,那美人似感到有人看她,便回转头来,目光正与碧霜相撞,碧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走了几步,快要院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站了一会儿,方才“哼”了一声,慢慢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很肥呀很肥,是两章的量哟!

    这文估计最多有个三四万就搞定了哈~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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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间一梦 正文 第五十一回【下】碧丫鬟思恋杨三爷

    且说碧霜自见了杨晟之后便留了心,往抱竹轩走动得愈发勤了。同寒香、惜霞闲话每每提到杨晟之,夸说仪表堂堂,如何行事稳重,如何学养渊博,比他两个兄弟强过百倍,又叹道:“可恨咱们这辈子只托生个丫鬟,跟三爷这样的人物无缘罢了。”惜霞懵懵懂懂,寒香却已听出意思,心中冷笑,却挤弄眉眼笑道:“怎么能说无缘?你既有意,不如就跟了三爷做小,也算成全心愿。”

    碧霜再叹道:“这哪是说着玩的。”

    寒香拉着碧霜来到妆台前,强按她坐下,把镜匣子打开,伏在碧霜肩上道:“你就看看这镜里头的人,长得多标致,这眉眼,这鼻子,这嘴儿,哪点比三房里坐着的那一位差了?我瞧着比她还强呢。大爷都神魂颠倒,让你攥在手心儿里,都是男人,三爷能过得了你这美人关?”一席话说得碧霜满面通红,往镜子里望去,却见镜中人娇怯妩媚,眼波流转,别有一番风流,顿觉寒香说得有理,不由心花怒放。

    惜霞忙摆手道:“不妥不妥,三奶奶平时跟个笑菩萨似的,可听说是个厉害人儿,连大奶奶都敢呛,太太都让她两分,只怕你们刚露出这个意就让三奶奶治死了。”

    寒香用眼看着碧霜道:“三爷但凡乐意了三奶奶有什么法子?如今大奶奶身上有孕,又赶上老太太守孝,三爷那头正是一团干柴,凡是逢火这么一点,哪有不着的?”

    惜霞吐了瓜子皮道:“呸呸呸!一个弄不好就得给拉出去卖了!好容易到杨家来,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必受累挨骂,小姐一样的受用,何必出这个头。当初老爷就因大爷的事想赶碧霜呢!”

    寒香叹了口气,道:“惜霞说得也是,何必呢。”又轻声道:“这往前走吧,走不好就是深渊峭壁,走好了吧,就荣华富贵飞黄腾达;这不走吧,也就是熬日子,往后拉个小厮配了,结果你自个儿也知晓......”

    碧霜咬着唇盯着镜子。她本是个极好强的人,自恃容貌美丽,风流压倒众人,寒香如此一说更激起她的心来,想到杨晟之丰伟不凡,前程似锦,又想起当日从窗里看见抱竹轩内富丽堂皇,这“一色一财”,早已蒙混了心窍,也不管大爷垂涎、老爷严苛、三奶奶厉害,当下便捏定了主意。却不知这寒香藏了歹心,寒香早对杨晟之有心,却无下手机会,故百般撺掇碧霜去试试三房深浅。若碧霜不成,与她并未有丝毫干系;若成了,她亦跟着沾光,达成心愿也未可知。碧霜哪里想到寒香有此打算,遂将杨晟之行住日息打听个清楚,心中慢慢计较。

    傍晚,杨晟之从外回来,走到园子竹林处,见有个丫头立在那里,盈盈一拜道:“给三爷请安。”杨晟之点了头便往前走。那丫鬟正是碧霜,拿捏着杨晟之归家的时辰在竹林处等着,见杨晟之不睬她,忙唤道:“三爷慢些走。”

    杨晟之止了脚步扭头看去,碧霜移着莲步款款来到跟前,笑道:“我方才在路边捡了个荷包,看着像是爷们戴的,不知是不是三爷的。”说着取出一个荷包给杨晟之看。

    杨晟之看了看道:“这是原先用的了,半旧不新就赏给底下的丫头,不知谁得了,你问问她们去。”

    碧霜道:“我瞧这配色素净,花样雅致,不像大俗之人佩戴的,一猜便知是三爷这样雅人用的东西。果然不错。这物件能让我捡了也算是一桩缘分。”看着杨晟之相貌威严英挺,脸便泛了红,心也突突直跳,想看杨晟之又不敢看,默默丢丢的。

    杨晟之何等精明,一看便知这丫鬟是何意,不由微蹙了眉。因见她姿容艳丽,有几分眼熟,便问道:“你是哪房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

    碧霜心头一喜,忙道:“我叫碧霜,在二房里听差,今年刚进府的,三爷人贵事忙,故没见过我。”

    杨晟之略一想,问道:“今年才进府的?你是那个叫碧官的戏子罢?”

    碧霜脸上一僵,仍堆了笑道:“正是。”送了个秋波,做出一副娇羞之态。

    杨晟之正了脸色道:“把荷包给我罢,我去问问底下的丫头们。天也不早了,你们二爷今儿晚上兴许回来住,你快些回去伺候罢。”将荷包拿回来,头也不回便走了。走到小路拐弯处,余光向外一溜,见碧霜仍在原地站着,恋恋不舍的瞧着他,便紧走了几步,心中暗想:“好个不安生的丫头,大哥因她气死了老太太,我原还想着是大哥好美色,今儿个见了才方知什么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如今又惦念到我这儿来了。”

    想着回了抱竹轩,刚进院门就瞧见檀雪守在门口,迎上前道:“二姑奶奶来了,三奶奶说请三爷先到旁边那屋躲躲。”

    杨晟之便迈步进了里间,悄悄将门帘子掀开一道缝,往里看去,只见婉玉靠在窗下美人榻上,杨蕙菊坐了个绣墩子,旁边有一梅花几子,摆着两碟当令鲜果并茗碗等物。

    杨蕙菊正强挤出笑道:“万万求三嫂跟三哥好好说说,好歹都是一家人,谁没个三旺六衰要人帮衬的时候?三哥向来忠厚明理,我们俩从来没红过脸儿,三嫂也是极好的人,还望这一回多疼我这当妹妹的才是。”

    婉玉道:“你同我说的我一字不漏的跟他提,只是这爷们儿在外头的事我不好多嘴多舌,还要他自个儿拿主意。妹妹也放宽心,没个过不去的坎儿。柯珲不是已从大牢里放出来了么?听说过几日就能销案,日子也就太平了。”

    杨蕙菊道:“出了这一桩事,家里折腾得快干净了,如今这个光景,我好强的心真是一分都没有了……”说着眼眶便红了。婉玉心中不忍,拍了拍杨蕙菊的手,还未等劝慰,便听杨蕙菊又道:“那两个绸缎铺子爹死活都不肯让我入进来,三哥同三嫂一向恩爱,你说的话他一准儿听,你替我说说,让私下里通融通融,等年底分了红利,我必亏待不了你。”

    婉玉道:“铺子里都有公爹亲自过账,只怕糊弄不过。不如我们凑钱给妹妹,你拿出去买庄子也好,开铺子也好,岂不更便宜?”

    杨蕙菊道:“自己开店铺哪是容易的事!柯家上下有谁长了做买卖的根骨?把话挑明了说罢,爹娘如今在世,我回来还理直气壮,若百年之后爹娘倒头呢,我还能指望谁?我也不图别的,就要那两家铺子的红利,那铺子开一日,就得给我一日的钱!”

    婉玉暗道:“杨蕙菊倒精明,可太过痴心妄想了,那两家铺子是杨家的根脉,公爹死也不愿把股入给柯家。”口中只敷衍道:“等你三哥一回来我就跟他提。”

    此时外面有人说:“大奶奶来了。”说着妍玉已走了进来,见杨蕙菊在屋,登时一愣,又掩着口笑道:“稀奇!二妹妹竟然在这儿呢!”

    杨蕙菊早已收敛容色,淡淡道:“我来瞧瞧三嫂的身子。”

    妍玉笑道:“哎哟!巧了,我也来看看三弟妹的身子。”说着在杨蕙菊身边坐了下来。自婉玉同杨晟之回来,妍玉还是头一遭来抱竹轩,四下打量,只见屋中陈设华美,玩器琳琅,隐隐有盖过大房之势,牙根便开始泛酸。口中道:“我看三弟妹好得紧,吃得好,住得也好,我们都万万及不上了。”

    婉玉命人上茶,听妍玉这般一说,便笑道:“嫂子这么说就寒碜我了,谁不知道大房里是怎样的气派,光屋子就比这儿多出四五间,我们哪儿比去。”

    妍玉听了受用,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看着杨蕙菊道:“二妹妹也是有身子的人,不好好歇着,怎么还往三弟妹这儿跑,万一滑了胎可怎么交代?这知道的,是你们姑嫂情深,一刻都离不开;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贪娘家的财产,巴巴跑来求着磨人呢!”原来妍玉早已得着春露通风报信,知杨蕙菊回娘家是冲着绸缎铺子来的,还借机打了不少秋风,不由怒恨,再见着杨蕙菊便刻薄几句出气。

    杨蕙菊登时变了脸色,缓了片刻,凉凉道:“我心上记挂三嫂,过来瞧瞧犯了谁的歹?我们都是有身孕能生养的,只有那下不了蛋的才眼红,说风凉话。”

    这一句又刺着妍玉至今无嗣,妍玉冷笑一声,对婉玉道:“瞧瞧,我不过替你着想,说句公道话,万一菊妹妹有什么闪失,旁人问起来,说是在三弟妹那儿出的事,又或是为了看三弟妹才出了事,弟妹怎么担得起这个因果呢!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弟妹端架子拿大,让菊妹妹这有孕的人亲自登门来看,嚼舌根子说弟妹轻狂。”

    婉玉方才一直低着头装死,听妍玉又往她身上扯,不由暗叹一声,心道:“前几日这两人见我还跟仇人似的,话里话外的挤兑我,这么一转眼的功夫,我又成了好人,这俩人倒跟打了鸡血一样掐起来了。”脸上则带了笑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大嫂和妹妹都疼我才来瞧我的。”又扯开话头,大声命道:“怡人,重新摆细茶果来,把家里最上等的茶点端来,再重新泡一壶好茶,就用去年集在瓮里的雨水沏。”

    杨蕙菊“噌”站了起来,瞥了妍玉一眼道:“免了,今儿个乏了,我回去了,免得万一真出了事故,旁人说是我存心赖在三嫂身上的。”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婉玉刚欲下榻拦着,妍玉已高声道:“哟!二妹妹真走啦?不再坐坐了?那恕嫂子们就不送了!”杨蕙菊闻言紧走几步跨出了门,婉玉只得命道:“采纤,快去替我送送二姑奶奶。”妍玉嗤笑道:“走得倒快,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跟急脚鬼似的。”

    婉玉装作没听见,让妍玉吃点心,妍玉自顾自吃茶,婉玉知妍玉是个刺儿头,素来无事生非,懒得同她说话应承,屋里一时静下来。

    半晌,妍玉用帕子抹了抹嘴道:“今儿个来也没有旁的事,一来看看你的身子,二来想让老三同老爷提一提……大爷也在家闲了这么多时日了,早该出去帮衬帮衬老爷,他总想跟老爷提又抹不开颜面,想让老三帮着说说。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你看看,如今老二也不大管事,老爷把大权把柄都交老三一人手里,这时日久了旁人自然要说闲话,挑你们舌头,说老三起什么不该的心思,想篡位夺权,图谋家业,你们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婉玉冷笑道:“嘴长在别人脸上,谁爱说什么说什么,三爷也不过是依着老爷的意思办点事情,若因此惹了闲话,也是嚼舌头的人没脸下作,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话音未落便见妍玉竖起柳眉,要翻脸,又把话拉回来道:“嫂子的意思我自然跟三爷提,大哥哥在家闲着也不是长事。”

    妍玉道:“既如此,我就走了。”踱到门口,忽又转过身厉声道:“老三如今讨老爷欢喜,得了巧宗儿,眼见着阔起来,可也别忘形,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他上头两个兄弟可也不是摆设!”说完一摔帘子去了。

    杨晟之掀帘子走进来道:“这两位可算走了。”

    婉玉叹了口气道:“可不是。菊妹妹为那两间铺子竟然肯跟我弯腰舍脸了,妍玉倒是没变,求人的事还能摆出一副凌人模样。”

    杨晟之道:“她们来你就拿话搪塞着,往我身上推,不乐意见了就说身上不舒坦,不必强打精神应承着。”说着在婉玉身边坐下来,把手里的荷包丢在榻上。

    婉玉拿过来看了看道:“这不是你原先用的旧荷包么?我前些天给你做了个新的,旧的拿出去赏人了,怎么又到你手上?”

    杨晟之将方才在竹林里的事同婉玉说了,道:“这丫头贼大的胆子,怪道这么些小戏子,就她跟大哥勾搭上了。”

    婉玉似笑非笑道:“她可是个绝色美人,如今瞧上你了,你心里可欢喜了,若是收进来,我也多了个臂膀。”

    杨晟之笑道:“光生得美顶什么用?这世上的美人还少了?半分品格都没有,我看她给你提鞋都不配。”

    婉玉心里甜,口中道:“你哄我呢,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杨晟之只是笑,在婉玉脸上亲了一口,道:“我就爱你这一个。”转身进里屋换衣裳去了。

    杨晟之一走,婉玉沉下脸,把怡人唤过来道:“去问问当初这荷包赏给谁了?”

    怡人片刻后回来道:“当时收拾出来两茶盘奶奶和三爷不用的小玩意儿,拿到底下给人分,荷包是寒香和惜霞她们拿走的。”

    婉玉微微冷笑道:“原来如此。不知死活的东西,算计到我头上,打量自己在二房,我就伸不过手不成!再敢有第二次,揭了她的皮!”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上】

    且说碧霜素日无事就在抱竹轩边上乱晃,杨晟之或装看不见,或快步走过,或一旁有丫鬟婆子,故碧霜竟未等到机会下手。又过了一个月,杨晟之在屋跟婉玉说话,忽二房上小丫头子来请说:“二爷请三爷过去吃杯酒。”杨晟之应了一声,换了衣裳出去。婉玉见他出门,把心巧叫进来道:“你去跟着三爷,盯紧了,尤其那个叫碧霜的。”心巧心领神会,跟着去了。

    杨景之请杨晟之去是为了他续弦之事。原来杨景之听说周家闺女容貌寻常便有些不愿意,但杨峥已拿定了主意,竟做主给订下了。杨晟之竭力夸赞周家女孩儿好处,又道:“二哥前房有个好容貌,可又能怎么样呢?依我说周家的不错,温柔贤惠,你说什么做什么,她指定不会有二话。二哥若是愿意宿在外头,跟爱奴一处,她不敢多嘴,日后二哥看中了哪个,想纳进来,她也不会拦着,家里多太平。”这一说杨景之又心动了,杨晟之低低劝了一番,方把杨景之劝得回心转意。杨景之不胜酒力,吃了几杯就醉倒了,杨晟之便告辞。

    刚要出门,听有人道:“三爷喝碗醒酒汤再走罢。”杨晟之回头一瞧,只见碧霜已走了过来拉他胳膊,将他拽到椅前坐下,亲手端了碗汤递过来。碧霜刻意梳妆打扮一番,脸上匀了胭脂,衬得双目益发水汪汪的,身上穿月白色的窄袄,露着一痕雪肤,浑身无一处不风流。碧霜眼波流转,做了媚眼过来,娇笑道:“三爷,快把醒酒汤喝了,我亲手熬的。”

    杨晟之道:“你家主子正在床上躺着,你不喂他喝汤,倒给我这碗汤,是什么道理?”

    碧霜见杨晟之与她调笑,心中喜出望外,益发撩拨风情,吐气如兰道:“我的道理三爷还不明白?咱们府里,我只认三爷一个。”

    杨晟之向后靠了靠,道:“为何只认我?”

    碧霜酥软着身子朝杨晟之靠过来,绵软着嗓子道:“三爷这样的一百个、一千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我不认你还能认谁呢。”

    杨晟之道:“我大哥听了你这话要伤心了。”

    碧霜笑道:“提他做什么,大爷跟你比不得。”说着伸出青葱似的手握住杨晟之的手,捏了一把道:“我从今以后跟了三爷如何?我又会弹又会唱,平日里能给三爷解闷儿呢。要是三爷肯疼疼奴,真是死了也愿意了。”说着往杨晟之怀里靠,只觉得杨晟之要把她搂在怀里了。

    正这个工夫,杨晟之猛地将碧霜搡在地上骂道:“贱婢!老太太丧期里就勾引主子,藏的什么心!”碧霜登时愣了,杨晟之冷着脸指着道:“打量自己有两分颜色就想往主子床上爬,挑唆我们兄弟不和,打错了你的如意算盘!还不给我滚出去!”碧霜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眼里早已滚下泪来,哆哆嗦嗦爬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婉玉在抱竹轩里等杨晟之回来,见他带了满身酒气,忙命人把解酒石拿出来给杨晟之含着,用热毛巾擦面,服侍他睡了,把心巧召到跟前。心巧道:“碧霜端了醒酒汤进去,没过多久让三爷给骂出来了。我在院里不得进去,屋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曾知道。”等心巧去了,怡人咬牙道:“碧霜那小蹄子起了混账心,合该是作死了!”婉玉道:“碧霜弄得这些小计策出来,三爷哪只眼睛瞧得上?”但转念又想到碧霜绮年玉貌,颇具姿色,到底不能安心,慢慢思量起来。

    碧霜勾引不成,反让杨晟之撵了出来,趴在床上哭了一场。静下一想,念着杨晟之模样儿到底不能死心。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又重新盘算一番。过了两日,在竹林边上等着,见杨晟之单独一人便找了上去,抢在跟前“噗通”跪下来,垂泪道:“前两日是我油蒙了心窍,黑了肝肺,做出没羞耻的事,三爷叱了我以后,我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只觉没脸再活着。”

    杨晟之皱眉道:“快起来,在这里跪着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碧霜凄凄艾艾道:“我今儿来跟三爷认错,您大人大量,万别因我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时候家里闹灾荒,爹娘把我卖了,天天挨打受骂,还要学戏受苦,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一日好过。这自从进了杨家,方有了盼头。可老爷恼恨我,我日日担惊受怕,唯恐给拉出去卖了,才想找个依靠……”说着又哀哀哭起来,真个儿痛断柔肠。

    杨晟之低头一瞧,见碧霜今日穿了极素净整齐的衣衫,身上首饰一概全无,脸上也不用脂粉,美人一哭好比梨花带雨,双眼红通通的,模样甚为可怜,又见她磕头认错,心肠便有些软了,道:“我不气,你起来回去罢。”

    碧霜见杨晟之口气松动了,忙趁热打铁,哀求道:“三爷万万不要厌弃我才好。”

    杨晟之道:“你去罢,今后好自为之。”碧霜知已妥了,起身去了。

    自此后,碧霜仍时不时在抱竹轩附近,遇见杨晟之便打起十二万分的温柔甜美说话攀谈。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碧霜这一回学了机灵,言谈举止极有分寸,故杨晟之不好太过,也同碧霜说一两句。

    没过几日府里便起了风言风语,杨昊之本是浮萍心性,今儿个爱东,明儿个爱西,这几日在外有了新念想,暂把碧霜放到一边,故而对闲话一概不知。妍玉和彩凤视碧霜为眼中钉,巴不得她缠着杨晟之,故见此自然心中称愿,妍玉暗道:“碧霜那小蹄子既恋上了杨晟之,我便助她一臂之力,也好去一桩心病。”当下谋划了一番。

    过了两日,婉玉扶了采纤在园子里闲逛,忽听有人喊她。婉玉回头瞧见妍玉正靠在水榭门前跟她招手,便慢慢走了过去,进了水榭才看见柳夫人和春露也在里头。

    婉玉忙行礼道:“给太太请安。”

    柳夫人抬眼看了婉玉一眼道:“你不在屋好生呆着,怎么出来了?”

    婉玉道:“今儿个天好,出来逛逛。”

    如今杨晟之在家中树起威望,柳夫人不好为难婉玉,便道:“坐罢。”婉玉方才坐了,自有丫鬟端茶送水。

    屋中一时尴尬。婉玉只做了乖顺模样,垂了头看衣裳的花样纹饰。春露和妍玉都是极能说会道的,拣了柳夫人爱听的话奉承,夸说园子里花木繁盛,征兆祥瑞,两三句便将柳夫人说乐了。

    此时春露跟妍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对婉玉道:“方才我还跟太太说起老三呢……听说老三跟二房里一个丫头打得火热,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婉玉心道:“来了。”脸上装了惊慌失措之态道:“竟有这等事?到底哪个丫鬟?这,这还在老太太的孝里……”

    春露道:“是二房的碧霜。”

    婉玉一怔,看了柳夫人一眼道:“那个叫碧霜的不是大哥……”

    妍玉脸上登时不自在,抢白道:“听下人们说碧霜成天围着老三屁股后头转,我上回碰见过一回,老三多正经的人,竟还同她说笑呢,可见呀,这无风不起浪。”

    婉玉道:“这怕是瞎传的罢,三爷没同我说过他有这个意思。”

    妍玉道:“爷们的心思你哪知道,这话还用得着他说?当媳妇的就得自己眼里能瞧出来。老三这样的人,平素跟丫头半句话都没有,如今能对碧霜另眼相待,想来是有了意。依我看,不如把碧霜拨到三房,等老太太孝期一满就收进来,岂不是两全其美?”又看着柳夫人笑道:“老三好容易瞧个丫头顺眼,太太可不能不疼三儿子,回头老三该怪太太只偏心我们,不管他了。”

    柳夫人沉吟起来。这碧霜本是杨昊之看中的人,柳夫人答应给他留着收房,如今妍玉一席话直把她挤住了。原来这几天杨昊之同柳夫人说自己置了一房外室,如今已八个月身孕,将要生产了,想日后孩子生下来认祖归宗,又怕妍玉撒泼拼命,故央告柳夫人想办法。柳夫人听说杨昊之又将有孩儿,十分欢喜,当即出了银子药材命人送去给孕妇补身。这些天又赏了妍玉不少东西哄着,只打算瞧准机会跟她开口提出此事。柳夫人暗道:“究竟还是杨家的骨肉着紧些,不如就顺了大媳妇儿的意,把那丫头给三房,省得她堵心,日后也得好让把外头那位接进来。”便道:“把碧霜叫来。”

    片刻碧霜到了,见太太、奶奶们坐了一屋子,不由心怀惴惴,只当自己纠缠杨晟之之事被太太知道,要惩罚或赶她出去,双腿一软,下跪道:“给太太、奶奶们磕头。”

    柳夫人道:“我问你,你可愿意去三房?”碧霜浑身一震,满面愕然的抬起头。柳夫人道:“问你话呢,愿不愿去?”

    碧霜仍是不可置信,愣了愣,方才回魂,旋即满面喜色,激动道:“愿意!愿意!”

    妍玉拍手笑道:“我说怎么的,愿意不是?”说完看着婉玉道:“还不快谢谢太太。”

    婉玉深深看了妍玉一眼,低头看着碧霜,淡淡道:“你当真愿意?可别后悔。”

    碧霜侧过脸看着婉玉,只见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平静安然,但双目中似凝着隐隐寒光,碧霜心肝不由一跳,但想到杨晟之,握紧了双拳道:“愿意。”

    婉玉道:“既如此,回去收拾东西,午饭后才准过来。”又对柳夫人道:“谢太太疼我们。”

    妍玉没想到今日才一提,柳夫人竟应允了,除了她最大的一块心病,不由欢喜起来,围着柳夫人说东说西,百般哄着发笑。柳夫人心中有鬼,自然也百般顺着妍玉的意,二人亲热的仿佛母女一般。婉玉在水榭里又坐了片刻,告说身子乏累,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采纤便怒道:“碧霜这小浪蹄子,看我不教训她!”婉玉拦道:“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说话间二人回抱竹轩,婉玉心里早有主意,把心腹叫来吩咐了一番。待到中午,杨晟之回来见婉玉躺在床上,用帕子盖着脸,便走到床沿坐下来道:“快起来,吃了饭再睡。”说了两三遍婉玉也不动,杨晟之便又推了推,婉玉道:“你吃罢,我不饿。”

    杨晟之笑道:“你不饿,我儿子也饿了,快起来。”说着去摸婉玉的肚子。

    婉玉一把掀了帕子冷笑道:“早就到了吃饭的时辰了,我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来,饭菜热了几遭,不知你是不是让美人在竹林子里缠软了腿,不愿回来呢。”

    杨晟之一怔,立时知道有他跟碧霜的闲话传到婉玉耳朵里,陪笑道:“我同爹一起回来的,今儿店铺里盘账,便晚了,不信你打发人问去。什么美人丑人的,不过是二房里的一个丫头,我同她只说过两三句罢了,一丁点心思都没有,骗你不得好死!”

    婉玉哼了一声,又将帕子盖在脸上。杨晟之赌咒发誓道:“我日后一准儿早回来,不让你等了。”见婉玉仍没动静,伏在她耳边道:“我保证离那碧霜远远儿的,见了她就躲还不成?”

    婉玉又掀开帕子,斜眼看着杨晟之道:“我问你,万一太太把她给了你,让她上咱们房里来,你又如何?”

    杨晟之立刻拍胸脯道:“随你处置,惹了太太不痛快我替你担着就是!就是个丫头,算什么呢,你若看她不舒坦,我这就给她撵出去。”

    婉玉道:“当真?”

    杨晟之使劲点头道:“当真,比珍珠还真!”说着把婉玉扶起来。

    婉玉靠在他胸膛上,伸指头点了点杨晟之鼻子,笑道:“算你有良心,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杨晟之道:“娘子吩咐的,死也不敢忘。”又笑道:“娘子,醋虽是个好东西,可吃多了伤身,快跟我吃饭去罢。”婉玉既已探明了杨晟之的话,便命丫头把炕桌搭到床上,同杨晟之用了饭,不在话下。

    用罢饭,杨晟之犯了食困,歪在床里头睡了,婉玉靠在外头,刚合眼睡了不多时,怡人便进来,伏在婉玉耳边小声道:“奶奶,碧霜带着包袱来了,就站在外头。”

    婉玉看杨晟之睡得正熟,便让怡人扶起来,道:“让她就立在外头等着。”命小丫头打水进来梳洗了,方才慢慢走到堂前坐下,道:“把人叫进来罢。”

    碧霜早在外头站得烦了,脸上不敢显出来,只在心里头抱怨,见小丫头子出来叫她,连忙走了进去,跪下道:“给三奶奶磕头。”直起身悄悄往上看,只见婉玉端坐在椅上,容色凛然,旁边各立两个丫鬟,只觉情势不对,连忙低下头,心里不住敲鼓。

    婉玉让她跪了片刻,吩咐道:“去,把寒香和惜霞也叫来。”

    寒香和惜霞一进屋,只见堂上一派肃杀,碧霜跪在地上,再瞧婉玉神色不比往常,便唬着了,乍着胆子立在旁边。

    第五十二回【下】

    婉玉对碧霜道:“你起来罢。”碧霜方才站了起来。婉玉喝了口茶,道:“今儿叫你们三个来,是特给你们道喜的。”话音刚落,这三人脸上登时便白了。婉玉道:“前儿个三爷跟我说,他身边几个奴才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他,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岁数,要我放出几个丫头配了。我特特看过他们品貌,都是极忠厚老实的,家里也攒了几个梯己,嫁你们过去万万不会委屈……”

    婉玉还未说完,碧霜已慌得魂不附体,“噗通”跪倒在地,咚咚磕头道:“三奶奶开恩!我不愿嫁人!我宁死了也不出府!”碧霜这一跪,寒香和惜霞也跟着跪在地上求饶,放声哭了起来。

    婉玉道:“嫁人是好事,年岁大了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碧霜哭道:“我给奶奶当牛做马一辈子,求奶奶别把我配出去!何况太太的意思是……是……”

    婉玉一腔火顶上嗓子,“啪”一拍桌子,厉声道:“好奴才!说!太太的意思是什么!”碧霜吓得脖子一缩,哭都忘了。

    婉玉指着碧霜厉声道:“作死的下流东西!瞧你办得这些丑事!你不嫌臊,我都嫌臊!竟还有脸提出来!掌嘴!”当下心巧便挽袖子要上前掌嘴,婉玉立着柳眉喝住道:“让她自己打!”

    碧霜呆跪着不动。婉玉冷笑道:“怎么?爱惜自己那张脸,舍不得打?”碧霜一咬牙,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不一会儿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边打一边哭道:“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寒香和惜霞从未见过婉玉如此形容,早已吓呆了,跪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哭。

    婉玉喝住了道:“你知不知罪!”

    碧霜咬紧牙,只是流泪,不说话。婉玉看了看两边的丫头,指着碧霜道:“瞧见了?铁嘴钢牙,这会子还没觉出自己错处呢!”脸色一沉道:“下流蹄子!仗着自己有两三分姿色就敢在府里头窝三调四,还在老太太的孝期里就敢发浪勾引爷们,挑唆主子们不和,竟还闹到让太太知道了,三爷是做官的人,日后传扬他在祖母守孝期间就看上丫头要收进来,岂不是毁了三爷的英名!你天天做出轻狂样儿勾引三爷,打量我不知道呢!三爷宅心仁厚的一个人,舍不下脸呵斥你这样没廉耻的,如今你倒愈发得了意,做出混账事坏三爷的事业,又连带传出混账闲话毁三爷的声望,我如今再不管,你还当我是死人不成!说!你如今知不知罪!”

    碧霜伏在地上哭道:“知罪了。”

    婉玉冷笑道:“知罪了就好,省得再找没脸。你这就跟婆子们出去罢,门口有马车等着接你到庄子上去,等过两日成了亲再回府里谢恩。”

    碧霜恍若头上打了个惊雷,磕头山响,大哭道:“奶奶莫要赶我走呀!饶过我这一回,我日后再不敢了!”

    婉玉道:“饶过你这一回?你勾引大爷,又勾引三爷,没人伦的畜生,留你这样的狐媚子在房里岂不是留个祸害!如今没叫人牙子来把你卖了,已是我法外开恩了。你若识举,这会子就乖乖跟了去。”

    原来碧霜是抱着一腔热火来的,只觉做梦一般便进了三房,听太太的意思就是将她给了三爷了,这一喜非同小可,方才回房收拾东西满面的得意踌躇,脚下都带着风,浑身轻飘飘的,将要飞到天上去,弄霏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谁想这一来三房,兜头一盆冰水就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眼见富贵梦鸡飞蛋打,碧霜转身便往外冲,发狠嚷道:“我要见太太!我要见太太!”

    门口早有两个身高马大的婆子守着,碧霜见出不去,暗道:“已然如此,不如破釜沉舟,兴许还有生机。”遂口中乱嚷道:“我一头碰死也不出去!”言罢便往墙上撞,“咚”一声血就淌了下来,人也瘫倒在地上。惜霞登时尖叫起来,众人具已惊呆了。

    婉玉一怔,旋即冷笑道:“倒是豁得出去,要拼命呢!如此我便更不能留了!来人,给她上点药把血止住了,搭到外头马车送到庄子上去!”采纤立时拿了药来,众人七手八脚给把脑袋包扎上。

    碧霜耳边嗡嗡直响,心里又恼又恨又惊又怒,身上无一丝气力,只听采纤在她头上道:“想用死要挟我们奶奶,以为见了血就能留在这儿了?呸!命是你自己个儿的,即便死,也别在这里脏了我们的地!”

    碧霜怒极攻心,直着脖子对婉玉骂道:“你这母夜叉想要生生逼死我,你且等着,我做鬼了跟你拼命……”

    怡人指着厉声道:“还不把这贱人的嘴堵上!”当下有婆子拿了块破抹布把碧霜的嘴塞了个严实,又有取绳子来绑的,三下五除二便将碧霜绑得同粽子一般,抱着头脚搭走了。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寒香和惜霞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的跪着不敢说话。婉玉朝她俩望来,寒香机灵,磕头道:“我这就收拾东西,听奶奶吩咐,说走就走。”惜霞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说不出话,也跟着磕头。

    婉玉道:“你们好歹也来这儿服侍我一遭儿,虽然时候不长,我也不会亏待,每人赏二十两银子,一匹缎子两匹布,另三爷那里也有赏。可有一节,你们出去提一个字儿,也莫怪我不留情面。”

    那二人连声道:“不敢,杀死也不敢!”婉玉便将她们二人打发去了,慢慢回转到屏风后头,杨晟之正站在那里。婉玉跟他对望了好一会儿,杨晟之笑了一声道:“方才比唱戏还热闹,你同我说一声,我打发了就是,你何必为她们动气?”又探出身子对房里的丫鬟道:“如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把碧霜打发出去的。”拉婉玉的手道:“我这会子还乏着,你也累了罢?再陪我去躺躺。”婉玉一怔,看着杨晟之的目光便柔和了,心里一团暖,想说又说不出,任杨晟之拉着,默默的回了房。

    且说婉玉当即命人抬了碧霜出府,送上马车拉到庄子上。这厢香烛酒饭早已齐备,等碧霜一到便拜堂成亲。碧霜浑身绑得严严实实,此刻身不由己,蒙上盖头就送入洞房。娶碧霜的是杨晟之派来看庄子的下人,唤作全福,为人伶俐,为市侩狡诈之徒,为杨晟之办了两件得力的事,颇得主人青眼,手里攒了几个梯己,身量瘦小,但容貌仍算端正,却因双颊上各有一大块黑色胎记,立时丑陋狰狞了几分,稍好的姑娘都不愿嫁他,全福眼界又高,等闲村妇瞧不上眼,一心要娶杨府里出来的丫鬟为妻,故将近三十还未成亲。

    当下成亲已毕,有杨家跟来的婆子将事情始末略略同全福说了一番,竭力赞碧霜美貌。全福进屋见新娘子绑在床上,侧着身子向前一探,瞧见碧霜美貌登时魂飞魄散,恐碧霜瞧见他容貌,一把扯下幔帐便行了周公之礼。事后碧霜自是寻死觅活,只觉这全福非但同杨晟之有别云泥,即便是杨昊之也万万及不上了。她进杨府做丫鬟之前,但只嫁个全福这样有几个钱的男人过舒坦日子便知足了,如今眼界已开,一心要飞上龙门,落得这般境地岂能甘愿。口中恨骂婉玉,又要上吊寻死。全福又哄又劝,后来恼了,两记大耳刮子扇上去,指着骂道:“贱货,府里头跟爷们勾三搭四被逐出来,老子不计较你,你倒成了精了!再闹老子卖你到窑子里去!”碧霜见全福凶神恶煞,被这两记耳刮子扇掉了胆,况她并非真心想死,只得忍气吞声,哭一大场罢了。

    过了两日,寒香和惜霞也收拾东西从府里出来配了杨晟之身边的长随。寒香白做了一场富贵梦,回想在杨府度日的光景,在看如今,不由百般抱怨,终日郁郁。惜霞秉性柔弱,逆来顺受,故嫁了人之后反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这一桩事就此带过,不过平添几番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而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杨昊之这几日却忙碌到了十分。他与妍玉都是自小娇生惯养,一个骄纵放逸,一个使性弄气,二人无一个肯谦让,故前一刻还蜜里调油,好得形影不离,后一刻便吵得翻天覆地,恶言相向。尤以杨昊之是个风流种子,贪爱女色,妍玉虎视眈眈,家中的通房、丫头俱不让他沾身,夫妻每每因此反目。杨昊之索性在外偷嘴,不光流连烟花巷陌,还托人牵线搭桥,勾搭上一个二十出头的俏寡妇,唤作王好姐。杨昊之原是色迷人眼,以财物相诱,只想几夜风流快活而已,谁想那王好姐不但脸蛋俊俏,体格风骚,更兼有高明手段,不但将杨昊之伺候得舒舒服服,又会哄人说话,知疼着热的宝贝着。杨昊之终日寻花问柳,早落下腰腿酸疼,浑身乏力的病儿,王好姐便化了重金,买了胡僧药回来,只一粒便勇不可挡。杨昊之如获至宝,同王好姐一处享不尽温柔滋味,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便在外赁了间宅子,买了几个奴婢,将她当做外室养了起来。

    这王好姐绝非愚钝妇人,既攀上杨昊之,便打定了入豪门的主意。她是寻常百姓出身,如今得了杨昊之的银子,过起了奢侈日子,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已尝了甜头,若再过先前的日子简直比死了还难过。她知杨昊之不过是图新鲜才与她恩爱,时日一长定将她抛之脑后。当下便算计一番,一面向杨昊之榨钱,一面偷倒了避孕的汤药,怀了孩儿。头几个月并无异状,后来肚子渐渐大了,便缠了白布束着,待到快瞒不住的时候,杨昊之忽迷恋上碧霜,又同浪荡子弟勾搭,眠花宿柳,便不往她这儿来,待杨昊之再来时,王好姐的肚皮已浑圆似熟透的西瓜了。

    杨昊之又怒又惊,给灌了一碗打胎药,孩子却没打下来。王好姐苦苦哀求道:“我心爱大爷才想给你生个孩儿,舍不得打胎,大爷就让我留下罢!若日后大爷厌弃我了,我留个孩子在身边,也是我的念想。”又哭:“我不求别的,但求大爷得了闲能来瞧瞧我们娘俩儿就知足了!”诸如此类央告了半日,挺着大肚又下跪又磕头,杨昊之便有些心软,王好姐见状忙取出两样东西递到杨昊之手中,泪流满面道:“这是我这些天想大爷的时候,做的东西。”杨昊之一看,只见一样是王好姐用自己的青丝头发加上五色线编成的同心结,底下绑着金坠脚,十分别致精细,另一样是王好姐亲手绣的一叠帕子,杨昊之吟风弄月写的诗,俱让她绣在帕子上。杨昊之立时软了心肠,再看王好姐美貌温柔,忆起往昔海誓山盟,便答应了。

    正逢杨昊之因碧霜之事与妍玉争执,气死了杨母,杨峥怒极攻心,对他又打又骂,妍玉也镇日与他别扭,杨昊之心头郁结便经常到王好姐处散心消遣。王好姐求之不得,百般温存,善体人意,处处揣摩着杨昊之的意思说话儿,还亲自洗手做羹汤服侍。杨昊之只觉普天之下唯有王好姐是他的知心之人,唯她一人是命。王好姐又趁机吹枕边风道:“眼下我也快要生了,大爷要是真心疼我爱我,日后把这孩子带到杨府头去认祖归宗。若是男孩,日后享大家公子的福气;若是女孩,日后也好嫁个体面人家。”

    杨昊之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若带回去,先甭说我爹,家里那母夜叉头一个就要我的命!”

    王好姐轻轻推了杨昊之一把道:“你怕她呢!不如去求你亲娘,老人儿都爱儿孙绕膝,你跟她说了,她一准儿欢心。”

    杨昊之道:“孩子不跟在亲妈身边,进了大宅门又怎样?少人疼。”

    这一句正撞王好姐心坎上,道:“你家老婆凶恶,我本是想天高皇帝远的躲着的,但为了孩儿,我宁愿跟着进府,日日挨打受骂我也认了!”

    杨昊之瞪眼道:“你认了,我还没认呢!我爹若听说我同个寡妇一处,还有了孩儿,还不生生打死我!”

    王好姐听了低头不语,泪汪汪的,一副强忍委屈的模样,强颜欢笑给杨昊之端茶倒水。如此几次三番,杨昊之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强答应了王好姐,回家对柳夫人透露了点意思,柳夫人竟十分高兴,派人送钱送物,王好姐顿时安下心来。

    又过了一个月,王好姐果生下一子,因坐胎时灌了打胎汤药,故从胎里带了许多症候来,一直病恹恹的。王好姐一举得男,欢喜异常,只觉腰杆子硬挺,终身有靠,时时催杨昊之将他们母子接到府里头去。

    杨昊之想到此事要被其父知道,必少不得一顿严厉管教,心中犯怵,想着妍玉也要闹个天翻地覆,便拿定主意回去先讨好妍玉。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上】

    这一日,从王好姐处回到家,刚走到卧房门口,还没掀帘子,便听里头妍玉道:“嘶……作死呢,下手这么重,要把我头发揪下来不成!”

    红芍陪笑道:“是我手重了,定轻着些。”

    妍玉哼一声道:“愈发笨手笨脚的,连个头都梳不好。得亏你上辈子积了福报,这一世跟在我身边,否则你这样的哪个小姐奶奶乐意要?还抬举你当房里人呢!”

    红芍低声下气道:“奶奶待我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妍玉道:“你知道就好,就怕你没这个心。”

    红芍堆着笑道:“哪儿能呢,若不是奶奶,我哪有如今这个体面……奶奶要用金凤钗,还是用这个滴珠的?”

    杨昊之听到此处便掀帘子进去,瞧见妍玉正坐在梳妆台前,拿了一支金钗在头上比划,红芍站在她身后梳头,遂笑道:“哟,忙着哪?”

    红芍一见杨昊之,登时精神一振,脸上不知该怎么笑,想对杨昊之亲热,又怕妍玉瞧出来,福了一福道:“大爷回来了。”忙不迭的去给杨昊之烧水倒茶。

    妍玉将钗丢到妆台上,懒洋洋道:“你也知道回来?一天到晚往外跑,不知外头有什么迷了你的心窍,难不成有什么小妖精?”

    杨昊之心头一跳,陪笑道:“胡说什么呢!镇日在家里闷得慌,我去外头会会官场上的朋友。”

    妍玉嗤笑道:“呸!亏你还有脸说什么官场,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儿,还是花银子买的,充什么体面。有本事你也学老三,入科考一个回来,那才叫本事!”

    这一句说得杨昊之心里犯堵,皱着眉不耐烦道:“行行行,有完没完。”

    妍玉道:“怎么?嫌我说得不好听了?哪一句说错了,你说来我听听?”

    杨昊之恼怒,刚欲发作,又想起王好姐和新添的孩儿,遂压下火气,走上前揽着妍玉笑道:“咱不说那些生气的。我看看你今天戴的什么戒指,搽的什么粉儿。”说着凑过去,只觉异香扑鼻。

    妍玉极喜杨昊之与她亲热,偏又装出厌倦模样,嗔道:“离我远些!”

    杨昊之见她娇俏慵懒,一时动情,搂着妍玉道:“我偏就离你近,看看你戴了什么香饼子、香球子,嘴上的胭脂让我吃了罢。”说着要亲嘴,正此时红芍端了茶进来,碰掉了桌上的扇子,“当”一声惊了屋里两人,杨昊之不悦,随手脱了鞋朝红芍扔去,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谁让你进来的!”

    红芍吃了一吓,慌忙闪躲,手上的茶也没端稳,热水烫了一手,茗碗也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妍玉呵斥道:“还不滚去拿东西收拾!”

    红芍又委屈又恨,含着泪退了出去。片刻拿了抹布进屋收拾,只见屋里静悄悄的,屏风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红芍大着胆子凑过去,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屋里瞧,只见这二人坐在床上,杨昊之手里拿了一红色的香袋,从内取出一丸药放入口中。妍玉道:“你方才吃的是什么东西?”

    杨昊之笑嘻嘻道:“这可是个好东西,胡僧做的药,都叫‘红铅丸’。但只一粒就金枪不倒,让你乖乖求饶。”

    妍玉满面通红,啐道:“天还没黑,就不正经,说什么混话!再说还在老太太孝期里呢。”

    杨昊之道:“你我不说,谁知道?还不快受用一回。”说着抱着妍玉亲嘴。妍玉半推半就,二人云雨起来。

    红芍从屋中退出回到外间,恼一回,怒一回。她随妍玉嫁到杨家,因早有争强的心,同杨昊之眉来眼去传情,终如愿以偿当了通房丫头。杨昊之也同她相好了几日,谁想还没过多久,杨昊之对她就淡了,妍玉看得又紧,不准杨昊之随意沾碰,杨昊之渐渐的把她看成粪土一般。她上有恶主刁难,下无子女傍身,左右无一靠山,连丫头婆子因她素日张狂也不同她交好,如今又失了男主人的宠爱,日子熬得极苦。想到自己当初若一直跟着婉玉,而今在三房定然是另外一番风光,眼见怡人吃穿用度已是小姐的体面,不由又悔又恨,哭了一场。

    且说红芍暗暗垂泪,杨昊之和妍玉直到过了晚饭钟点方才收了云雨。妍玉浑身发懒,唤红芍打水进来擦洗。红芍端了水盆进来,眼瞥见杨昊之装胡僧药的香袋就放在床头,不由心生一计,大着胆子偷倒出一粒,又将香袋放好。

    妍玉擦洗一番便沉沉睡去,杨昊之嚷饿,披了衣衫到外间用饭。红芍暗道:“真真儿天助我也!合该我与大爷独处,若不借此挽回大爷的心,日后只怕难寻这样的时机。”在灯下见杨昊之俊颜如玉,益发春心荡漾,借着端菜的当儿,将药丸子掰了一半丢到汤碗里,等化得差不多了端上前劝杨昊之多喝一碗汤滋补身体。

    杨昊之一口气灌了半碗汤,不多时便觉一股春意上涌,红芍在一旁殷勤伺候,卖弄风情,杨昊之见红芍妩媚,忍耐不住,一把搂着求欢,二人便弄起兴来。红芍乃久旷之人,缠着杨昊之没个餍足,杨昊之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方才又与妍玉欢好耗尽心力,此刻勉强应承,正当云情雨意正浓时,忽感一阵晕眩,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红芍吓了一跳,忙扶杨昊之在外头矮榻上躺下,想去叫人,又怕被人知晓她与杨昊之在孝期里行房,若不叫人,眼见杨昊之连喘不止。正犹豫的当儿,忽有个丫鬟进来,见此景登时大吃一惊,尖声嚷道:“不好了!大爷不好了!”跌跌撞撞跑出去。杨昊之一把拽住红芍,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喉咙里咯咯直想,欲说话又讲不出,眼白一翻,头已歪倒了,口中涎津顺着嘴角淌下来,再探鼻间已没了气。红芍唬得魂不附体,身子一软栽倒在地,惊怕之下嚎啕大哭起来。

    妍玉在屋里合着眼睡得正沉,忽有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大爷出了事了!”妍玉忙起身,披了衣衫出来,到外头一见杨昊之赤身裸体躺在榻上,又瞧红芍云鬓散乱,袄扣全开,便知做出什么好事,登时气得柳眉倒竖,狠狠打了红芍几下,骂道:“好淫妇,竟敢背着我跟主子发浪!看我不收拾你!”说罢方才转回身看杨昊之,只见歪倒在床上,一丝活气全无,登时大吃一惊,晴天霹雳一般,拼命推搡几下道:“冤家!你快些起来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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