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的一天,苏瑾放学回家,远远地心里就一惊——米粉店没有开门。除了过年那两天,店里从来不会关门,一关门就肯定有事。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旁边店里的熟人一看到她就喊起来:“小瑾,快去看看,你弟弟出车祸了!就在前面那条街上。”苏瑾好像听到一种像火车过隧道的声响,“轰隆隆”地从心里开出来,绕着脑袋四处乱窜,她脚步一收赶紧朝前跑。
刚走上那条街就察觉到一种沉重,街道被黄色的警戒线给围了起来,原本已经狭窄的路更是拥堵不堪,只能通行一辆车。交警在尖锐地吹着哨子指挥着车辆快走,另外一些警察在做着测量和拍照。苏瑾觉得自己的腿在一步步走向深渊,惊恐在心里微微地颤抖,她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忍住不叫出声来。可她还是看到了那辆横停在马路上的汽车车轮前,有一摊暗红的血渍,那么触目惊心,她觉得自己的低血糖又要犯了,整个人摇摇欲坠。没有看到母亲,没有看到叔叔,也没有看到弟弟。
她带着哭腔走上前,抓住一名警察的手说:“我弟弟呢?”
“伤者是你弟弟?”警察看着她虚弱的样子,语气轻缓地问。
她点点头,眼泪滑落下来,“他们说我弟弟出车祸了。”
“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就在前面的第三医院,你去那里看看!”警察同情地望着她,拍拍她的肩,也不知如何安慰。苏瑾一路狂奔,等到在医院走廊找到母亲和叔叔的时候,看到弟弟正在旁边跳来跳去地玩。她怔了怔,知道弟弟没事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明白过来,出车祸的是梁玮。
虽然梁玮平日里调皮捣蛋,但她对他并不讨厌,也许她对他有着同命相怜的理解——他们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们的内心都有种某种缺失和渴望。
“梁玮怎样了?”苏瑾走到母亲身边,轻声地问。
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呆滞和木讷的,没有回答苏瑾的话。但她知道,每每母亲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那就会是一场巨大的变故,一种灭顶之灾般可怕的事。
叔叔的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萎靡得更加瘦小。
她静静地坐到母亲的身边,心里暗暗祈祷着梁玮不要有事。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偶尔一位护士出来,只是让签字。苏瑾看过了,其中的一张单子上面写的是“病危通知书”。叔叔一看就忍不住哭了,声音微颤地拽着护士的手,“救救我儿子,救救他!”
“我儿子呢?”李夙华急匆匆地赶过来,她的一只裤管还胡乱地塞在袜子里,头发乱蓬蓬的,一见到叔叔就气势汹汹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还在动手术……”叔叔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李夙华怆然地喊了一嗓子,“玮儿,玮儿,妈妈来了,妈妈在呢!”她已经快站不起来了,扶着门整个人要昏厥过去。一同来的人赶紧扶住她,“没事,不会有事。”
苏瑾无比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如果梁玮有事,那李夙华不知道怎么对待母亲。李夙华已经在呼天抢地了,“玮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怎么活呀!是你们!”她怒视着母亲和叔叔,“是你们害了他!”
正在哭闹之间,手术室的灯灭了,他们“呼啦”一下挤上去,巴巴地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医生,医生的脸上是沉重的表情,他轻缓无奈地说:“孩子的伤势太重了,失血过多,没有办法……”
李凤华没有哭,只是一头栽在了地上。
苏瑾难以置信地望着医生,她不相信!早上梁玮还活蹦乱跳地出门,怎么放学回家就已经在医院里没有办法抢救过来。可是,事实就是梁玮跟同学追逐时横穿马路,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撞了,颅内出血,肝脏破裂,身体多处骨折,因为失血过多生命永远地停滞。
梁玮被推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方白布,苏瑾的脑海里想起父亲来。也是在医院,父亲的眼睛一直半合地望着她,是母亲用手把父亲的眼睛合上,然后给他盖上了这样的白布。
她看着梁玮那小小的身躯,他还是一个少年,十五岁,可他永远也不会再长大。
他们都没有离开医院,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而且他们也走不了。李夙华的家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好像他们是凶手。梁宏已经吓得哇哇大哭,缩在母亲的怀里,紧紧地搂着她。
“得有个说法!”
“孩子是跟着你们的,现在出了事,得让你们负责!”
“梁尽东,有你这样当爸爸的人吗?娶了新媳妇就只顾着他们去了,梁玮也是你亲生的!”
“梁玮不知道受了后妈多少虐待!”
“常听孩子说饭都吃不饱!”
……
苏瑾站在母亲的身边,又惊又怕,母亲耷拉着头,沉默黯然。叔叔一边哭,一边哀求:“儿子,让我去看看我儿子,他身上还有伤,我得给他洗一洗。让他换身干净衣服!儿子,我的儿子呀!爸爸对不住你!”
混乱中,李夙华拨开人群,狠狠地盯着苏瑾,苏瑾下意识地朝母亲身后躲了躲,可是李夙华已经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朝她的腿上狠命一踢,苏瑾吃疼地跪了下去。
“你害死我儿子,我要你女儿陪葬!”李夙华咬牙切齿地喊。
苏瑾想要站起来,但她已经被好几双手给摁住了,她哀求地看着母亲,希望母亲救她,可是无数的拳头已经落在母亲的身上,她蜷缩起身子尽力地护着梁宏,根本无暇顾及苏瑾。
保安来了,警察来了。过了好久才平息了这场纷乱。当苏瑾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碎了,浑身都在疼。莫大的屈辱让她觉得自己就是落岸之鱼,带着濒死的绝望。
她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那么多的咒骂源源不绝,他们都恨不得让她替梁玮死去!那么多的拳头砸在她的身上,恨不得让她粉身碎骨。她拖着艰涩的自己,在大街上胡乱地走,等到她察觉的时候,看到的是顾铮的家。
那个时候,在她被撕扯的时候,在她看着母亲竭力地护着梁宏的时候,她的心里出现了那个少年的模样,她在说,嗨,你能出现吗?你能现在就出现吗?
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个人倾尽全力地保护着她,只有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顾及着她的感受,也只有这个人敏感地察觉着她的情绪。一颗糖,一本书,一支笔……他给她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是一个孤独少女内心的阳光所在。
原来是这么需要他,原来是这么想要见到他。
她站在马路的这边,看着那栋楼里的灯光,泪如雨下。夜色已经那么深了,周围都是漆黑,一团漆黑,只有那里像海面上的灯塔,指引着她方向。
她缓缓走过去,伫立在门口抬起手想推门进去,却又缓缓放下,内心彷徨迷茫,她想见到他,那么强烈地想,可又怕,说不清地怕。
直到一个温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学,是要进去吗?”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温文尔雅的男人,他眼里满是善意的询问。
不。她在心里说,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她摇摇头,缓缓离开。
“同学……”他不放心地追问,“你看起来很不好,进去坐一会儿?”
她没有回头,停顿一下,默默地朝前走。不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是一家三口温馨的团聚。
顾知远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担心,她脸色看起来异常虚弱,还带着伤。推门进屋,他还是没有办法忽略刚才那个女孩痛楚凄惶的样子,对正在书架上挑书的顾铮说,“儿子,你去看看,那个女孩好像有什么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让她进来也不进来,是不是你同学?”
顾铮怔了怔,“哪儿?”
“朝右边走了,没多远!你去看看,没什么事就回来。”
顾铮手里一顿,放下书疾步走出屋,只是在转角处已经看到了苏瑾的背影。她走得极慢,有些踉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里像是一株要枯萎的植物。
“苏瑾!”他试着喊了一声。
苏瑾听到这一声,身体倏然一顿。她缓缓回头,看到顾铮小跑向前,她的心在那一个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悲伤汹涌而出。
顾铮站在她的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她苍白的脸上有几道指甲刮过的痕迹,嘴唇发紫,头发凌乱,手臂紧紧横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像无人认领的小狗。她微微仰起面孔,怆然地望着他,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里汹涌而出。他的心都要碎了。
“怎么……”
话音还没有落下,苏瑾已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顾铮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来,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苏瑾的眼泪湿了他的心,可是他的心却又被她突然的一抱激荡得不知所措,她的温度,她的发丝,她的眼泪……都让他知道,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发生了。他不敢动,只是片刻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过了许久以后,苏瑾才抬起头来,她终于还是找到他了,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依靠,可以这样痛哭一场。
“梁玮,梁玮死了。”她颤声说出这句,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他是我弟弟。”
顾铮送苏瑾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寂静的路上,树影婆娑,像无数双从暗处伸来的狰狞可怖的手。
“顾铮,可不可以带我走?”许久以后,她缓缓地说。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这里。”
“好。”他认真地望着她,“我们去车站,有哪一趟车我们就去那里,好不好?”
她深深叹口气,惆怅而无可奈何:“不,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我可以去工作,你继续念书!小瑾,有我在,别担心!”对,只要她愿意,他会为了她奋不顾身,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保护她的勇气!他不要她那么辛苦,也不要她受到伤害,看着她难过和伤心的时候,他恨不得牵起她的手带她远离是非之地。
她的眼里刹那间全是泪,为他盲目的幼稚、鲁莽和不谙世事。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贫穷,也没有切实地感受过生活的无奈,他是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的孩子,而她早已经尝过世间的人情冷暖,早已经明白生活就是一张万劫不复的血盆大口,透着阴阴的凉气,仅仅走错一步,就再无回天之力。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着深宵荒野独行的恐怯,因为她知道她还没有长大,没有足够的力量与生活对抗,隐忍,就这样隐忍,别无他法。
“小瑾,我说错话了吗?你,你别哭了!”他扶住她的肩膀想抱一下,却只是渐渐握紧了她的肩膀,内心像被小火微微地炖着,焦灼着,不知如何安慰。
苏瑾摇头,眼泪横飞四溅,“没有,谢谢你!”
弄堂的路,就像一阵寒流,苏瑾一踏进去,就被身不由己地卷进寒冬里。她不愿意回家,却又不得不回去,而家里的灯光依然亮着,对母亲和叔叔来说,这依然是一个痛彻心扉的不眠之夜。
苏瑾久久地看着那扇窗户里微弱的灯光,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顾铮注意到了,他有些迟疑地说:“你还没有吃东西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
她点点头。她现在竟然害怕一个人待着,她虚弱无力,痛苦彷徨,她需要安慰,不是言语,就这样陪着她,静静地陪着她就好了。
他们又往回走,在黑暗里顾铮的手朝前伸了一点儿,又蜷缩了一下。他那么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又觉得自己在趁人之危。苏瑾在这么痛苦的时候来找他,是把他当作朋友。反复几下,他终于放弃。
那家超市对着街道是一面落地玻璃,贴着玻璃里面摆放了长条的桌椅。他为她买了杯面和一些零食,又打电话回去跟母亲说一声。他撒了个谎说去范家林家里一起看球赛就在他家住了,也不等母亲追问就挂了电话。彻夜未归的事他偶尔会有,也真的是跟范家林他们一起看重要的球赛,可是今天他出来得匆忙母亲不会相信,但他现在也没法跟她解释清楚,干脆报声平安就匆忙挂掉电话。他能想到母亲有多气急败坏,可是他现在顾不得了,天塌下来了她也要守在苏瑾的身边。
灯光下的苏瑾脸色苍白得透明,目光深处是难以名状的悲伤。
“疼吗?”顾铮看着她脸上的伤,觉得自己的心尖都疼了。
她摇摇头,“肖阿姨会担心吧?”她刚从反光的玻璃里看到自己脸上的伤了。不仅是脸上有伤,她身上被掐的、被打的、被踢的伤还有很多,那场泄愤的混乱里,她如蝼蚁般单薄。
“我打过电话回家……是你妈又打你了吗?”他迟疑地问,不会忘记上次因为找不到弟弟,她母亲怎样劈头盖脸地打她。
“不是。”
“那是谁?”
“梁玮的妈妈。”
“梁玮,是你弟弟?梁宏也是你弟弟?”
“梁玮是我叔叔的儿子,梁宏是我妈妈跟叔叔后来的儿子……那个人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不在了。”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她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些荒诞,顾铮不会明白,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的父母又各不相同。
顾铮想到的却是苏瑾五岁就没有了父亲,他一直以为她的家庭只是贫寒,却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么凄苦的身世,难怪她的眼里总是有着淡淡的忧伤。
“可是,那是意外,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
“他们恨我妈,觉得她没有照顾好梁玮。”
“报警,他们这样是犯法的!”顾铮意气用事地说。
“不,警察管不了……”苏瑾知道,李夙华总是会闹的,她发泼耍横起来谁也拿她没有办法,以前只是梁玮向她告状,她都会大闹一场,现在更是不知怎样收场。她捧着面前的杯面,热气腾腾的温度,却一口也吃不下。
“他们还会找你麻烦吗?”
“应该不会了。”苏瑾不想让他太担心,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没有完。
“不如你住我家吧!”顾铮期许地望着她,“我……我妈真的很喜欢你,她会欢迎你的。”
苏瑾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疲倦地扑在桌上,枕着手臂,偏着头,闭上眼睛。她好累,也好困,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快负荷不起了。
“顾铮。”
“嗯。”
“你会在这里吗?”
“会的,你好好睡,我一分钟也不离开。”他停顿一下,又认真地说,“我发誓。”
她的唇抿了一下,想说谢谢,却困乏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带着安心的感觉沉沉地睡了过去。顾铮拖着腮长久地望着她,睡熟的她像个婴孩一样,恬静的呼吸,微微抖动的睫毛,皮肤细致白净,一缕头发散乱在额前,他小心翼翼地拂开了她的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注视过她,他的心澎湃得像风过的竹林,沙沙地响。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醒来,发现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自己托着腮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顾铮。”她摇醒他,“天亮了。”
“啊,这么快!”他脱口而出。
她停顿一下,“你快回家吧,我也回家。”
“我陪你……”
“不用了,我今天不去学校了。”
“那有事,不,没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他急急地报过一串手机号。
他们在晨雾霭霭里离开。很多年里苏瑾都记得这晚,记得这晚切肤的痛,记得这晚陪着她的顾铮,也记得她一头扎进他怀里时的震动。那个少年,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深深地,深深地喜欢上了他。
2
李夙华和她的亲戚们第二天又来大闹了,把苏瑾家能砸的全部砸了,母亲没有拦,也不敢拦,那些人把悲痛化成了疯狂,他们非要撒一撒气才能让这件事有个了断。即使屋子里乱得放不下脚,但谁都不敢去收拾。母亲早早地把梁宏送到了邻居家,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梁玮的灵堂就设在屋外,一堆哭哭啼啼的人里,李夙华号得撕心裂肺。看着她的样子,苏瑾竟然不那么恨她了,现在她就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痛苦母亲,她的痛超过了这里所有的人。
母亲手臂上挽着黑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任由他们差遣。叔叔像个罪人一样地蹲在那里不停地给梁玮烧着纸钱,熊熊火光中,风吹得灰烬漫天都是,像绵绵无尽的哀思。李夙华哭到极致的时候,会抬头怒视苏瑾,像要扑上来一口咬住她。她没了孩子,她把这种恨转给了祁秀荷,转给了祁秀荷的孩子。
“去磕头!”一个中年女人蛮横地扯了苏瑾一把。她默默地走到梁玮的灵堂前,照片里的梁玮还带着浅浅的微笑,黑白的色调预示着生命的凋谢——生命真的好坚韧,可以在夹缝里生存;生命也真的好脆弱,可以瞬间被泯灭。
“你哭呀!你倒是哭呀!”那个中年女人狠狠地掐着苏瑾的胳膊,而苏瑾只是倔强地跪下去,默默给弟弟烧了一些纸钱。她知道她会触怒这些人,可她的眼泪不要对着他们流,那些脆弱和卑微也不要让他们看见。如果梁玮在看着,他会明白她为他的死难过不已。
那一整天里她都跪着,跪得膝盖瘀青,跪得双脚发麻,筋疲力尽,还要忍受那些人一声声的咒骂。有好几次叔叔都让她回阁楼去,但那些人狠狠地盯着她,就像咬着猎物一样,不肯放过欺凌弱小的机会。
没有吃任何的东西,苏瑾已经体力不支,她再次昏了过去。她不知道因为她昏倒,那些邻居都看不过去了,纷纷出来指责,“车祸是意外,也不关人家孩子的事,现在来欺负别人太过分了!要是现在这孩子出什么事了,你们才要负法律责任!”因为这些指责,李夙华和她的那些亲戚才收敛了一些。
送走梁玮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李夙华时不时地还会来闹闹,她的精神状态很差,有时候骂着骂着自己就痛哭了起来。她在悔恨,悔恨在梁玮活着的时候没有多管管他,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在失去以后她才知道这一生她都要孤老无依了。
那个早上,顾铮回家的时候,母亲在一边打扫一边等他。他直唠叨太困今天不去上学了,母亲跟着他身后追问,问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那个女孩是不是苏瑾。
“嗯。”顾铮老实坦白说,“她弟弟出车祸死了。”
“啊?”母亲惊叫一声,恍然,“难怪呢,难怪你爸说看起来特别凄凉,我猜着就是这孩子家里有什么事儿了。怎么会出车祸呢?真可怜,还那么小!”
“不是她亲弟弟,是她叔叔的孩子。”顾铮把苏瑾的家庭情况介绍了一遍。
“这么复杂……”母亲停顿一下,仿若想起来似的,“昨天你们在哪儿?”
“在通宵营业的超市。”
“真的?”
“妈,”顾铮气咻咻地说,“您别瞎想!苏瑾已经够可怜了!”一边说他一边“咚咚咚”地上楼,扑在床上,和衣就睡了。
肖琴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上楼,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忧。最近儿子的反常让她已经觉察出了些什么,以前总是半开玩笑地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其实在母亲眼里,这儿子还没长醒呢,就知道贪玩。但自从苏瑾给他补课后他竟然就认认真真地学习起来,那么毛躁静不下来的性子在对着苏瑾的时候也柔顺起来,有时候他被一道题逼急了也会跟她嚷嚷,那股子劲头却是她这个当妈的没见过的。她得承认,苏瑾影响了儿子,这种影响是积极而良好的,所以她一直不反对他们来往。
可是如果儿子真的喜欢苏瑾,她的心里却犹豫起来,作为母亲,她更希望儿子喜欢的是一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女孩,是一个家庭健全温暖的孩子,苏瑾的心思太重了,她身上的那种辛苦连她都觉得揪心。她担心的是,儿子会累,儿子会付出很多,儿子会因为苏瑾沉郁的性格而受到伤害。这个傻儿子,对人好起来就掏心掏肺,全心全意,苏瑾却一定会有所保留,她会保护好自己,这亦是她的本能。
顾铮不知道母亲内心的纠结,只是他醒来后就跑去苏瑾家找她。他远远地看见她家门口设的灵堂,但是没有见到苏瑾,他失望而回,又希望苏瑾给她打电话,但手机一直没有响过。
顾铮第二天回学校的时候,范家林把他堵在走廊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你跟苏瑾同时没来上课……”他坏笑两声,“还以为你们私奔了!”
他怔了一下,想起来如果他真的带她离开了,那在别人眼里就是私奔。
看着他的反应,范家林诧异地瞪大眼睛:“我瞎说的,你们该不会……”
“没有,她弟弟死了。”他简明扼要地说,“苏瑾来了吗?她在教室吗?”
“还没有,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会出现,你是说她弟弟死了?”
“嗯。车祸。”
“那苏瑾不是很难过。”范家林同情地说,“那你可以乘机多安慰安慰她!”
“什么叫乘机?”顾铮不满地瞪他。
“我是说,这个时候苏瑾很脆弱,你应该多关心她,不是喜欢人家吗?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你在她身边,她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不需要她感激,只希望她能开心一些!”对,这是他的真心话。
苏瑾再回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些天。又换过一次座位,顾铮没有再坐到苏瑾的前面,只是看着她沉默的身影时,他的心会被揪扯一下。
那天苏瑾放学的时候,顾铮骑着单车停在她面前。这次他还没有开口,苏瑾就坐到了他的单车后座上。他一边缓缓地骑着单车,一边跟她说话。五月的阳光细碎地洒在他们的脸上,是最青春明亮的颜色。
“还好吗?”
“嗯。”
“那几天我去找过你,有时候没有见着你,有时候远远地看着你……他们没有再欺负你吧?”
她的心哽咽了一下,“没有。”
“暑假的时候要不要去旅行?我们商量着去庐山,有好些人。”
她苦涩一笑,“你知道的,我没有时间。”
“那我也不去了。”
“顾铮——”她喃喃地喊他一声。
“什么?”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让你带我走吗?因为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弄堂,离开那个家……”
“我可以……”
“不,顾铮,你听我说完。”苏瑾停顿一下,“离开这里,不是现在,是在高考以后。我想考北京的大学,考最好的大学,清华。”
顾铮的心里沉了一下,清华呀,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考哪所大学,他以前觉得哪里都好,无所谓,只要是大学就行。现在听着苏瑾提到清华,他竟然觉得自卑起来,为自己从前错过的那些该用功该努力的时光。
“那真是好学校。”他嗫嚅地说。
苏瑾沉吟一下,“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我想全力以赴,顾铮,你也要好好学习,希望你也能考上理想的学校。”她想了很久,她知道顾铮对她的感情,她也明白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这样发展下去,一定会因为感情而浪费许多的时间。只有一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分心,也不允许自己在高考上出差池。她想要顾铮知道她的心情,但又害怕他知道以后两个人会深陷其中。在矛盾纠结中,她决定不让顾铮知道。
顾铮的手在车把上紧紧握了一下,“时间真快呀,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一年以后,你会在北京,而我却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
她很想说,我们在北京见。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只是垂了垂眼,静静地说:“顾铮,不管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朋友。”不仅仅是朋友,是很重要的人,是即使青春再次重复,也想拼命遇见的那个人。
虽然阳光那么安好,但顾铮觉得世界黑暗了一下,脚后跟磕在车后的轱辘上,让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许久以后,他的面上挤出一丝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是好朋友!”顾铮明白今天苏瑾会上他的单车,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番话,她不希望他对那晚的事有误会——虽然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的话,却已经被她拒绝了千百回。
他们的关系是朋友,这就是苏瑾给出的界定,她是要考清华大学的——而他再努力也追不上这样的步伐。
顾铮不知道,苏瑾的心里有多难过,她知道,当她说出“朋友”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是一种伤害,可她也许真是一个自私的人,能够想到的就是不能影响到高考,那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蜕变!
夕阳西下,苏瑾抬起手来,看那些光和影在手指间跳跃,这一刻的时光让她想到了“天荒地老”这样的词。很美好,也很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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