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迷暗沉郁的灵与肉的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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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读《夜晚的告别》

    这里将要解读的《夜晚的告别》,是穆旦写于1941年3月的作品。从其诗歌创作的时间段来看,这是穆旦诗歌创作最丰富、最复杂的第二阶段。这一时期,他的诗歌创作有两类比较集中的主题。一类是以探索自我为主题,一类是与抗战背景相关的主题。在前一类中,他写现世的感情,写青春,写灵与肉的冲突;在后一类中,他写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写社会中个人的命运和体验。终其一生的诗歌创作,实际是他那复杂的思想感情和不安的灵魂的痛苦追求,这种痛苦不仅是属于穆旦个人的,更是属于普遍的人类群体的,它既源于人类自身的遗憾,也来自外部世界的压迫。因而,穆旦这一时期创作的两类主题,实际是围绕着一个共同的话题从不同角度展开的。这首《夜晚的告别》,便是其以“探讨自我”为主题作品中的典型之作。希望通过对它的解读,对穆旦这类诗歌创作从内容到形式的诸多特征有所把握。

    从创作构思看,这首诗是写事写景,从而写出人生的感悟与经验。也就是说,在这类诗里,诗人从具体的(尽管可能是想象虚构的)事或景开始艺术构思。这看似与传统的写法并无两样,但在表现感受与经验时,采用了现代派艺术手法,其感受方式是现代派的。在这首诗里,美丽、多情的姑娘是实际存在的意象,风、海上的舟子是作者通过想象营造的意象,这样的意象曾经时常出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然而,诗歌所抒发的情绪、表现的思想却是非常现代的。20世纪现代主义与19世纪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敢于正视人自身的局限性。这种艺术观念的改变从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就开始了,经由庞德的意象主义到叶芝、艾略特,艾略特诗歌的客观化、非个人化,其深层意义就是对过去那种热情洋溢、精神饱满的自我形象的否定。洞察人生困境的20世纪诗人不再那么盲目地自足自信,他们以冷峻的眼睛扫视着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意义上,穆旦诗歌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它的现代主义精神,穆旦的“我”是那种趋于分裂的、破碎的、矛盾纷呈的“我”。

    就像这首诗里,美丽的情人所带来的不再是一种和谐的美,她在男子心中引起的也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热情。主人公“我”去探望美丽的女友,夜深了,“我”该走了,姑娘送“我”到门口,她说了再见,一笑关上了门。站在门外的“我”还在想着姑娘的活泼、美丽与多情,未曾离去。诗歌至此,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它所渲染的是两个青春萌动的男女,夜晚告别不忍离去的场景。然而,就在这夜晚的宁静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作者的想象),这个声音由于周围的宁静而显得特别刺耳。穆旦在这里用了形容词“怒”和“嘶声”,动词“号”和“喊”来特别渲染这打破夜晚静谧的不和谐之音,也是惊醒热恋中的男主人公的一味泛着苦味的“镇静剂”。这个声音在向“我”喊:什么是你认为真的,美的,善的?什么是你的理想的探求?这个声音实际不是从海上的舟子的嘶喊中发出来的,它实际是“我”内心的声音在借助风声、船声,向女友哭泣,“我”的理想的探求是“一付毒剂”,它使“我们”失去了安乐。因为,当“我们”陷入感情的厮磨、感官的欢愉的时候,总有一个严厉的声音“插”在中间,它总是在提理想、道德灵魂方面的问题,使“我们”不安。诗人就展示了力量的冲突、矛盾的不平衡,让感情和理性、肉体和灵魂以各自的原始面目呈现,而不是要那虚假的所谓的“和谐”。

    接下来的一节,写灵与肉的争斗、感情与理智的战争。风更加粗暴地吹打,海上也更加凶险,这是“理智”、“冷静”占了上风,它使“我”几乎听不到她细弱的呼求,也就是“我们”美好的感情就要被湮没了。“我”在冷清的街道上来回走着,遇到的都是些“亲切”、“可爱”的面孔,只有“我”是冷漠的,同那些“亲切”、“微笑”的面孔相比,“我”也许太“冷酷”了。于是,就连“我”的爱人也看出了“我”的冷酷;“我”自己也在质问自己:“你是不是冷酷的?”“我”也爱那些“亲切”、“可爱”的面孔来谄媚、耳语“我”,“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来自外部的诱惑,它们不过是些“鬼脸”、“阴谋”和“纸糊的假人”,然而,就是它们使“我”的心中产生了矛盾,使“我”不忍或者不愿下手,于是“我”的拳头才会落空;它们使“我”想起老年人将会怎样徒劳地叹息,因为这些面孔是“青春”的,它们更多地是属于青年人的,而青春又是那样地短暂,一去不返。

    在这两节中,穆旦运用了多种形式技巧,对现代诗进行了勇敢的探险与革新,可以说是全诗最富活力的章节。首先,他运用了比喻和反复的修辞手法。他以风号海啸、街道的冷清、冷酷的面孔、老年人的太息,比喻“理想的探求”、“冷静的思考”、“道德的灵魂”;以细弱呼求、亲切的面孔、鬼脸、阴谋、纸糊的假人、青春,比喻“感官的满足”、“热烈的情感”、“丰满的肉体”,用虚构的意象来营造一个立体的矛盾的集合体。第二节中句式的反复和二、三两节句末的反复,不仅使句式的形式上更为有力,也增强了情节上排比、递进的效果。其次,诗中运用了一连串冷峻的对比。除了上文所指出的分别指示灵与肉意象的对比、青春与老年的对比,还有微观上的对比,比如以众人亲切、微笑的面孔对比“我”的冷酷无情,以亲切的、可爱的、微笑的面孔对比鬼脸、阴谋、纸糊的假人。再者,是“自我拷问”。在这里,诗人不停地问自己:“当她说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穆旦作为20世纪非常重要的诗人,他展现的是自己内心世界矛盾重重的真实。他的“自我拷问”虽然很冷酷,却是一种“冷酷的真实”,是极有艺术价值的创造。

    第四节主要是从“她”的角度来写。如果说海上的风暴喻指心灵的思考、道德的束缚,那么,当风暴停止,我们可以看到海上的风光的时候,看到的当是热恋男女坦白后的激动和心跳、热情的眼泪、互助、温暖……诗人通过“她”的期待,表白的恰是他自己的“期待”,他渴望没有道德束缚的肉体的质感、感情的奔涌。“我”不奇怪,她的面孔也会加入到那许多“亲切”、“可爱”的面孔当中去,因为这种感情的抒发、情感的奔流是没有止境的。“我”又在冷清的街道上,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来回。内心的呼唤,外在的诱惑,累赘的良心,一再地折磨他,他喊出:“多情的思索是不好的,它要给我以伤害,当我有了累赘的良心。”然而,终又不能释去“自己”的使命:“嘶声的舟子驾驶着船,他不能倾覆和人去谈天”,这一句比喻,是说有了累赘的良心、多情的思索引导着“航线”,“我”不能完全陷入感情的旋涡,于是,“在海底,一切是那样的安闲”,没有了感情的喧嚣,剩下的也只是灵魂的寂然。

    他忧患、多情、痛苦、迷惑,感情的繁复和强烈形成诗的语言的扭结。在他的诗句中,有情理的交合,有热烈得冷漠的赤诚,他的诗的很多部分几乎是喊出来的。有人非难他的诗太冷,认为过多的内省和理性消耗了他的诗思,但不应忘记:一位诗人真正的热情不在诗句的简易感知上,而在于效果的广阔与持久。《夜晚的告别》虽然在叙述基调上澹泊,有时近乎冷漠,但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诗人对青春、感情的热情,他并没有像很多诗人那样为了道德、理性,忽略对情感、肉体的表达,而是毫不掩盖表达一个真实的“人”的心灵内部的冲突。如果说“冷”是对生命悲剧的沉痛咀嚼,“热”是诗人从未放弃的人生追求,那么,在穆旦的诗中,二者兼而有之。这种“热”的情感与“冷”的表达之间的张力所形成的间离性效果,构成了《夜晚的告别》和穆旦许多诗歌的基本特征。

    作为一个对中国民族的苦难和力量有所自觉的现代知识分子,通过自己的体验和刻画,使自己的诗成为那个时代的痛苦和矛盾的一个表征,这就是穆旦。我们在穆旦的痛苦与矛盾里,能见到人类今天依然存在的痛苦与矛盾的影子,那曾经挤轧着诗人灵魂的,至今也同样震颤着我们的灵魂。

    (朱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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