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一点儿宗教感的人,很难成为诗人。我的一位朋友甚至说,诗歌就是一种祈祷的形成。从杰出的诗人身上,我们往往可以发现一个殉道者的灵魂。诗和宗教确实有着很深的血缘关系。穆旦这篇《忆》,正可以供我们印证这种关系。所不同的是,这里有足够的虔诚,但并没有虚幻的狂热。在开始读解这首诗之前,我们有必要就“宗教感”或“宗教情绪”作一界定。我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使用这两个词的:对罪恶的认识、虔诚的倾向和救世的理想。
与永恒者的相遇是以冥想为起点的。当“我”静坐在四月黄昏的窗前,糅合着“香味与烦扰”的春天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孔,使“我”忽而怦然心动,多少年的往事,一时都涌上了心头。在这四行诗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比喻。这里作者把往事比作四月的黄昏,这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是混合着“香味……(甜美)与烦扰”的。所不同的是,往事作用于心灵的感官,而四月黄昏的气息则直接作用于肉体的感官。通过这样一个比喻,作者把抽象的心灵感受巧妙地转化为身边具体的事物,大大增加了其可感性。紧接着,是一个暗喻:“在黑夜的/和生命一样刚强的侵袭里,/一朵白色的花”张开了花瓣。这仍然是用来比喻往事的。往事不期然涌上心头,正如黑夜里一朵白色的花在悄悄开放,迎着侵袭。对往事的冥想,终于使“我”顿悟,这也就是花朵开放的过程。“我”最终脱口而出:主呵,在这一刹那间,请你吸取我的伤感和赞美。往事既使“我”赞美主,同时也使“我”伤感,这又呼应着前面的比喻:“混合着香味与烦扰。”回首往事,无论幸与不幸,伤感几乎都是必然的。但是“我”深知,这一切都是仁慈的主所赐,所以,“我”请求把赞美与伤感同时归还给主。这段的大意是,当“我”静坐在四月的窗前,回首往事,不禁涌起伤感和赞美的双重感受,它们都令“我”渴念仁慈的主。
二、三两段是第一段的展开,是对往事的进一步追忆。在过去那些时候,“我”是沉默和空虚的,就像窗外那些排比成列的都市的楼台,也像那繁华的乐声。当“我”的心充溢着主的恩泽,“我”想起自己乃是充满了罪过的,是空虚到一无所有。“我是沉默一如到处的繁华的乐声”一句似乎有些费解,其实不然。五色令人目盲,喧嚣的声音可以使人丧失倾听的能力,正因为此,当“我”的血追随那“繁华的乐声”而跳动的时候,正是“我”丧失倾听和表达的能力的时候,这也就是沉默。但是,此刻,在四月的黄昏里,当华灯初上之时,那沉默却忽然鸣响,“我”黑色的生命为仁慈的主所垂顾,终于和伟大的主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忆”,也就是“静思”和“冥想”的功能。当“我”放弃“繁华的乐声”,弃置“都市的楼台”这些假象,沉入冥想,主就光顾了“我”。
三段起首“是更剧烈的骚扰,更深的痛苦”是承上一段说的,即“在过去那些时候,我是更剧烈的骚扰,更深的痛苦”,意思也正与上一段衔接。终于,那过去的一切,那曾经“是”的,现在已成为“非”,那一些“我”把握不住的,曾成为“我”生命的中心的东西,也顷刻消解了。在幽暗的黄昏里,“我”窥见了“你”的诞生。当“我”抛开以往种种,一无所有,终于得到了“你”。
这首诗显然有着很强烈的宗教感受和宗教情绪。这里的“主”可作宽泛的理解,它可以理解为一刹那间的精神体验,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仰,一种永恒的真理。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获得这样一种信念:如果抛开一些琐碎的、一己的悲喜哀乐,就能达到一种更高的境界,在那一刹那,我们将与永生相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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