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的这首诗写于1945年春天。以李方编的《穆旦诗全集》为参照,可以看到穆旦1945年写下了25首诗。其中,《忆》是诗人个体精神凸现比较直接的一首,与社会历史的结合也没有其他的诗那么紧密,这从标题就可以看出端倪,因为,回忆本身就是一个很私人化的情感体验。这就为解读增加了难度。从诗歌本身来看,写的是一个自我心灵的故事。本文试图从文本细读出发,探讨诗人的瞬间的心灵和精神在诗歌中的变迁过程,期待从中能感受到一点什么,发现一点什么。
多少年的往事,当我静坐,
一齐浮上我的心来,
“往事”指向已然逝去的时空,它是生命轨迹的一段;“多少年”的不确指,既是时空的交叉、重叠与反复的对照,也是诗人情感波澜涌动的流露。“往事”使得“多少年”有了血肉,“多少年”则让“往事”有个酝酿咀嚼的过程。“多少年的往事”意味着咀嚼岁月,咀嚼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静”与“浮”是相对的两个动词。当身体在现在时态中沉静下来时,往事才会“浮”上来,往昔的血肉和灵魂沉寂了良久,这时才能复活。回忆属于自己,而自己只有在沉静中才真正成为自己。因而,也可以说,回忆属于沉静。
“当我静坐”的插入,一面使得往事的浮现显得自然,不突兀,另一面,也增强了开篇悠远沧桑的氛围。
一如这四月的黄昏,在窗外,
“黄昏”是昏黄的,它与黎明的“红”和夜幕的“黑”构成了生命的主色调。如果说“红”代表着热情的喧闹,“黑”代表着肃穆孤寂,那么“昏黄”则象征着宁静休憩,还有成熟的燃烧。
诗人在《黄昏》一诗中对之进行了描摹:“逆着太阳,我们一切影子就要告别了。/一天的侵蚀也停止了”,“〇现实的主人,/来到这神奇里歇一会吧”。“你没有抬头吗看那燃烧着的窗?”
可以看到,诗人笔下的“黄昏”是宁静的,同时又积淀着生命的热力。这种热力经过了从人生早年到人生中途的煎熬,显得更加持久稳重。这句诗回应了第一句诗中表现的身体的宁静和思绪的鲜活。诗人的情绪在这样的一个时空中不断地涌现,最终导向回忆聚焦点。
糅合着香味与烦扰,使我忽而凝住——
“多少年的往事”浮上来时,视觉定格在“四月的黄昏”,伴随着嗅觉的“香味”和心灵的“烦扰”。在这里,视觉过渡到了嗅觉与心灵的触觉。这一过程是诗人不可名状的感觉走向具体化的过程。“香味”和“烦扰”已经触摸到了诗人的情感内容。“香味”意味着回忆的甜美,而“烦扰”则意味着情绪的不安。回忆充满了矛盾,诗人的主体精神“我”在这种矛盾分裂中,手足无措。此时,一种可能挽救的方法就是找到情感的聚焦点。这是“使我忽而凝住”的内在精神原因。
一朵白色的花,张开,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样的坚强的侵袭里,
在这里,时间从黄昏过渡到黑夜。
“白色”象征着纯洁,“花”象征着灵魂深处最灵动的部分,是灵魂之花,生命之花。“黑夜”静止如一块铁板,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漆黑,它包含着寂寞、恐惧、诞生与死灭。一方面,“黑夜”能不假思索地淹没大地万物,包括生命,另一方面,生命却总是在黑夜的不断吞没中,迎来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本是死亡的使者,它与生命是对立的,然而,正是在这亘古不变的对峙中,它们却相互提升与锻造了自己:生命在黑夜中更顽强有力,野性的呼喊在黑夜里才最为凄厉,生命诞生与延续的历史也只有在黑夜里才更为动人。生命的坚强铸就了黑夜的坚强。或者说,黑夜与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一直是相伴而生的。
“白色”与“黑夜”、“张开”与“侵袭”构成了极大的张力。“白色的花”选择在“黑夜”的“侵袭”中张开,这已经超越了生命与黑夜相反相成的和谐格局,展现出灵魂在寻求突破口、走向新生的努力。
“多少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复杂的情感最终聚敛成新生的动力源泉。“张开”的过程,也就是诗人主体精神经过挣扎的阵痛而获得新生的过程。
可以看到,诗人在回忆的作用下,最终找到了情感的聚焦点:“白色的花”在黑夜里张开。这是生命动力的源泉,表现了诗人通过回忆重建主体精神,摆脱过去,寻求新生的努力。
主呵,这一刹那间,吸取我的伤感和赞美。
往事不堪回首,因为它可能包含着不安与烦扰。当然,它也可能包含着浪漫。“伤感”与“赞美”回应了“香味”和“烦扰”。然而,在往事过滤成新生的动力那一刻,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精神主体唯一能拥有的是,白花张开时的坚韧和美丽给予的震撼。回忆给了精神重生的机会,它除了感叹冥冥之中生命之神的伟大,还能做些什么呢?
在过去的那些时候,我是沉默,
“过去”与“现在”相对。诗人开始对过去的状态作出总结。过去的时光,诗人是沉默的。沉默与沉静不一样,沉静是对自己的发现,是一种踏实,沉默可能是言辞的无声,也可能是灵魂和精神的死寂。因此,沉默与充实并无必然的联系。
一直的沉默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个了结。当诗人说自己沉默时,他已经不再沉默,已经有了反思的自觉。反思的同时也是为了脱离。在这样一个“四月的黄昏”,诗人的封闭干枯的心灵随着诗行慢慢开启。
一如窗外这些排比成列的
都市的楼台,充满了罪过似的空虚,
诗人的沉默是一种空虚,这正印证了上一句的推测。
充实的沉默,是一种生命的坚韧与厚重;空虚的沉默,则是找不到精神归宿、欲哭无泪的彻底悲哀。这种空虚没有来由,没有谁来评判,更没有谁来为之负责。当它降临时,个体只有默默承受,不要企求解脱。如果以理性的自觉去反抗,就只能得出类似原罪的结论。因为,除了神的惩罚,谁能有这样的力量,让个体承受这种无法反抗的空虚呢?
罪过意味着永远的背负,罪过的空虚则意味着精神看不到未来的永久死灭。
都市的楼台整齐划一,钢筋、水泥、封闭、平整、洁净展现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同时,楼台又是苍白的,最没有生命力的,在空间排列中,显得呆板。楼台是对自然的异化,它不会有自然的歌声与灵性。除了死板,就是沉默,没有内涵。排列的楼台形成的空荡,是诗人同样没有生命力的空虚的承载物,并且只有承载,没有心灵的沟通。因为,“我”的精神是空虚的,而楼台也是没有心灵的。
而且,楼台的齐整反过来异化了人,对人的诗性精神进行了阉割。从这层意义上讲,楼台与诗人的空虚形成了一种互文性。
我是沉默一如到处的繁华
的乐声,我的血追寻它的跳动,
在这里,诗人的主体精神从楼台的空间性过渡到了乐声的时间性。
音乐来自心灵的迷醉与狂欢。音乐具有复调性,“繁华”表现了这一点。音乐没有空间性,呈现的是音符、曲调、节奏流动的时间性连接。因而,“我”的沉默是无中心、消费性的、无法停息的,它犹如乐声,肆意地流淌,无限地向前延伸。
乐声拨动的是心弦,是回忆。而时间的向前性使得“我”沉默平面化。也就是说,对过去的日子,“我”失去了记忆,是一种找不到归宿的随波逐流,是喧闹中的空虚。
华丽的色彩与狂欢的乐声令感官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血”是肉体的代名词,它来自于母体,来自于生命的创造。如今,“我”却把它当成放纵的工具,随着空虚的乐声跳动。结果只会是心力交瘁,精神枯竭,人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是诗人过去一直的空虚,也是生命脱离母体后的强烈的缺失感。正如诗人在《我》中写到的那样:“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是残缺/部分渴望救援”,“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但是那沉默聚起的沉默忽然鸣响,
第一个“沉默”是空虚。空虚的沉默犹如乐声,源源不断地冲击着神经。当“空虚”能以“数”来描绘时(聚起),“空虚”成了实体。当“沉默”并不安于沉默(聚起),“沉默”成了呐喊的号角(“鸣响”)。这是一个悖论。精神主体能从“空虚”中破壳而出,而空虚的“沉默”也可以成为内心热望迸发的温床。
所以,后一个“沉默”就是前一个“沉默”的产物,是对“空虚”的颠覆与超越。在“无”与“空”中生出了“有”,生成了有生命力的沉默。这种“沉默”可以“鸣响”,“沉默”通过自鸣获得了主体性的意义。在历经灵魂缺席、满怀“罪过似的空虚”的万千劫难后,精神主体总算看到了一丝被拯救的希望。尽管,它是以“沉默”的面目出现的,但这已经足够了。
“忽然”一词蕴涵着神性的光辉。这是幸运之神、命运之神抑或生命之神对“我”的怜悯。当沉默由无法解脱、无法指认的空虚,过渡到了有生命存在的力量的沉默时,精神个体也就完成了救赎的过程。
通过回忆,“我”回到把自己丢失的地方,最后又把自己找了回来。
这与开篇“我”的静坐后的有所思在时间上是对应的。
当华灯初上,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结合。
当精神主体经过“罪过似的空虚”的炼狱之后,生命终于被找回。当“黑色”与“生命”联结在一起时,它往往代表着哀悼。哀悼是对死去生命的回眸,也是对新生的感恩,对获救的感恩。
黑色也代表着庄重与神圣。当生命孕育于母体中时,周遭是黑色的一片。“黑色的生命”也可以认为是最具原初性、神圣性的生命。“我”的重生以“黑色”出现,表现了生命之神对“我”的恩赐,让“我”回到生命起源时的本真色彩,没有烦扰,只有爱。
联系诗题,可以看出这一节说的是诗人的主体精神“我”在回忆中获得了重生。
是更剧烈的骚扰,更深的痛苦。
在诗的前两节,描述了诗人通过回忆最终找回自己的精神轨迹。第三节一开头却转向了更加的不安与痛苦。
为什么在重生之后感到痛苦呢?或许不去触摸,不去回忆,对生命的存在是有好处的。甚至“罪过似的空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精神通过回忆重建了自己,却又包含着更多的烦扰和痛苦。这是一个苦难生命积重难返的表征。在过去的空虚里死寂,而重生又痛苦。
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却站在我的中央的,
“把握不住”至少包含着两个层面的内容:“浮上来的往事”和由之换来的“重生”。一个是情感内容,一个是逻辑结果。
从前者看,往事繁杂,而且会刻上个体生命在不同时空留下的印迹,这些印迹构成了生命的不同部分。过去的印迹也许能弥补现时生命状态的某种缺失,使生命获得完整。当不同的记忆一起涌上来时,“我”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当生命处于一片空白时,陡然出现那么多的生命片绪,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更深的悲剧呢?
从后者看,重生是回忆的一个结果。可是,这种通过纯粹的精神探索获得的复活,也只能存在于精神。精神固然永恒,而永恒的是它永远的短暂。重生在瞬间获得,给人以冲击,但它同灵感一样,总是令人不那么容易把握。从内容上讲,这个“重生”的是“我”,但这个“我”是原来的“我”吗?“我”该选择这个“我”吗?人类这些忧郁、迟疑、无力的情感因素就是在此时诞生的。
“把握不住”还只是一种无奈,说明还有不去把握的选择。然而,这种“把握不住”却偏偏“站在我的中央”,即占领着“我”的生命中心。在这个时候,就只有绝望了。
回忆弥补了生命的空缺。而当生命完整的那一刻,体验到的却是绝望,是自我面对又一次虚空的绝望。
没有时间哭,没有时间笑的消失了,
绝望时哭泣,是无能为力的悲剧;绝望时大笑,是悟道后的荒诞;而绝望时,连哭和笑都不可得,那是生命垂死的悲惨。因“把握不住”的“站在”“中央”而产生的“绝望”,当“我”还没有来得及定位它的时候,却已经消失了。“绝望”是苦楚的,但充满着丰富的矛盾和紧张的“绝望”,只有被诗神选中的人才会享有。而现在“我”连这一瞬间的绝望感都没有了。这次,“我”是彻底的贫穷了。
在幽暗里,
在一无所有里如今却见你隐现。
“你”指的是掌握着人生轮回的生命之神,也是通过诗歌显示伟力的诗神。“隐现”,即是在“一无所有”中,见到了神。这与生命的重生是不同的。前者是感动之余对神的赞美,而这里则是在又一次的赤贫后的冷静、反省、后悔或责备。“如今”和“却”强调了这种意绪。
诗人写过一首题为《隐现》的诗,可以与这里相互印证:“让我们看见吧,我的救主”,“主啊,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都表达了人渴望神的降临的心情。
而当生命之神真正出现的时候,人却是以失去时间为代价的。“主呵,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在一条永远漠然的河流中,生从我们流过去,死从我们流过去,血汗和眼泪从我们流过去,真理和谎言从我们流过去”。
在《忆》中,神也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隐现”的。它的出现不是为了拯救,而是为了俘获,让个体在经历生与死的精神探索后,最终成为供它永远驱使的奴隶。
“忆”的深处原来是的深渊,是奴隶的死所。
主呵!掩没了我爱的一切,
生命之神(也是诗神),在可怜的诗人“我”一不小心掉入记忆的深潭时,将“我”俘获了。“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如此地贴近神;同时,作为普通人,“我”又是悲剧性的。“我”被神所控制,注定永远无法获释。“我”的爱与恨只是神的爱与恨。这一次,“我”不是一无所有,而是由原先的空虚、重生、一无所有的痛苦,到彻底地失去了自己。
你因而放大光彩,你的笑刺过我的悲哀。
神悲天悯人,呈现给普通人的面孔永远是微笑的。另一方面,它又是永恒的诱引者,因为,它必须选择自己的代言人。心灵敏感脆弱的诗人往往是它诱引的对象。他们原本就容易忧郁、敏感、偏执、多疑,在进行精神探索活动时,往往容易被那种神秘的力量所俘获与驱使,最终,“代神立言”,写出了美丽的诗篇。只有在被神俘获时,才能看到神这个诱引者的本质,才能听到它得意的笑。
通观全诗,可以看到,对于情感丰富的个体来说,往往会选择回忆,对在现实生活中不断缺失的自我进行拯救。而纷乱芜杂的回忆则易使个体堕入“神”的诱惑之中去。这意味着,精神的不安、忧郁和痛苦永远不会离开自己。通俗一点来讲,也就是发现了人类的悲剧性的宿命。这是精神探索者共同的命运:最终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体会到的永远是矛盾、分裂、混乱,看不到未来的恐惧与最终的无力。该诗可以看成是一个诗人被神诱惑的历史。
(吕绍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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